0%
父性的巡禮

父性的巡禮

「呃,這個嘛,大概吧。」
「是的,請隨意。」
「怎麼感覺朝著沉重的方向發展了啊。」小兔從吧台回到桌邊,「我說,這東西該扔掉了吧?」說著,把那「禮物」舉到莫名出著神的高千眼前。
「相親嗎?不,不是的。只不過吉田那個人,好像特別喜歡把自己認識的人撮合在一起,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種相親吧。」
「老公!」
「為什麼問這個?」
「你到底——」他正要追問,鶸子女士適時地從他身後出現,簡單說明了情況,並介紹了高千和我。
「誰知道。」
「也太不像話了吧,真是的!」
「這有點不太可能吧?每天都要接待那麼多客人呢。再說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根本就不會記得吧。還有,這種店一般都是學生打零工來著,當時的店員可能已經離開了。」
「華苗小姐的父親本人也是公務員嗎?」
「是的。那時——」
「那樣的……你是說此村先生?」
「這種事你了解得好清楚啊,明明都不是本地人。」
「哎,呃……那個,難道,」跟大家一樣,對於高千的微笑以待很不習慣的漂撇學長顯得不安起來。「我說錯話了?」
「匠仔——你不去也沒關係的。」
「哪位?」他如此發問道。
高千的表情變得極其憂傷,簡直像馬上就要哭出來一樣。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在別人面前這樣明顯地流露感情。
「那是因為匠仔你太無知了。」
「您太周到了,非常感謝。」
「也許高瀨同學你也認識的——」
初鹿野先生一口沒碰之前點的咖啡,離開了「I·L」。曾經一度像要回頭的樣子,但終究還是一直目視前方地走掉了。
她身材嬌小,圓臉上架著副無框眼鏡。或許算不上一般意義上的美女,但是很有魅力。頭髮向後扎在一起,前額全部露了出來,因而也使得她散發出一種知性的潔凈感。坦白說吧,葯部小姐正是我所喜歡的類型。或者說,也許是出於對自己那位超級虛榮、重視外表的母親的反感,我對這種不施脂粉,穿衣品位也很鄉土的質樸女性極度缺乏抵抗力。
玄關前面停了輛銀色小轎車,應該就是按喇叭的那輛了。看樣子是想要停進之前所說的那個簡易停車場,卻被綠色的四驅車擋了道。也就是說,按喇叭的意思似乎是:「把這車給我讓開!」
「咦?」大庭好像終於意識到了我的存在。「啊,什麼啊,這種事情不早點兒說清楚,進攻方式肯定就錯了嘛。」他口中嘟囔著不知道什麼意思的話語。高千無視這樣的他,直接拉起了我的手。「哎,先別走嘛,我不在意那種事的啦。」我們任憑大庭在背後喋喋不休,離開了「Smart-In」。不在意那種事又是什麼意思啦。隨便了,不去管他。
話雖如此,現在回想起來,所謂「失戀」的表述並不正確。按照這樣的說法,好像讓人感覺是鴨哥這一方被甩了一樣,但事實卻似乎是兩人因為一些瑣碎細微的齟齬,吵架之後鬧翻而已,分手的結果並非兩人真心所願。具體經過我不太清楚,但假如這是真的,那葯部小姐還是有可能對鴨哥抱有一絲留戀的。
「那,您的意思是,這並不是華苗小姐的東西?」
「此村小姐家裡。」
「辭職以後,現在做什麼事情呢?」
「是的,警方的意見我了解得很清楚。也聽他們說過了,死因是全身遭受外力撞擊,沒有疑點。可是,你們是怎麼想的?在當時那個現場。華苗真的是——」
不說退一步,而是退百萬光年的距離,就假設我是高千的「戀人」好了,可是由於剛才的「失言」,這層關係也立刻就會化為泡影。簡單來說,高千就是這樣的性格。對於未經「許可」試圖「干涉」自己的人,哪怕是最心愛的戀人,也絕對不會原諒。就是這樣。
「嗯?什麼?」前發垂到額頭上的他先是很不耐煩地回過頭,但在看到高千的第一眼,就像脊背中插|進了一根棒子似的,噌的一下站了起來。「啊,嗯,是的!來了來了,請問有什麼需要?」
「啊?帶去此村小姐家嗎?我不太懂這種事,這種場合,帶去香典是禮儀嗎?」
「我想去問問『Smart-In』的店員,去年平安夜華苗小姐大約是在幾點鐘出現在店裡的。」
「看著很怪?」
「所以,只是為了顯示自己已經不介意往事,就給葯部小姐發出邀請,其實根本沒必要嘛。站在被邀請者的立場上想想看吧,完全就是葯部小姐剛才所說的那樣,如果不去,只會讓人覺得自己還心存芥蒂,故意鬧彆扭,所以不能不去;可是一旦去了,又只能讓自己深受傷害。還有比這更虧的事情嗎?」
「那,回去之前都在安槻?」
我略微有些為難,但終究點了點頭。是不是真在較勁我還不太清楚,但確實,高千的態度有點反常。
一開始,初鹿野先生還饒有興趣地聽著,但從中途開始,就心神不定地游移起視線。原本顯得溫厚的微笑全部消失了,好像沉思著什麼的樣子。
「午飯錯過了時間,所以來看看有沒有麵包什麼的。不過高瀨同學你還在這裏啊?難道今年不回老家?」
「什麼啊?」
「這不是說單純有那樣的感覺,事實上,我的確受到了警方的懷疑。雖然現場狀況明確顯示是自殺,但是沒有發現遺書,相關人等也完全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自殺,所以警方把他殺也作為一種可能性納入了討論。在這個層面上,作為疑犯被盯上的,就是跟華苗有婚約的人,也就是我。」
「也許就是被人謀殺?」
到底有幾分真心且不去說,但是從她毫無煩惱的表情和口吻來看,對於和鴨哥的關係終結,她是真的已經完全放下了。不過當然,這才是面向自己未來積極前行應該有的態度。
「非常抱歉,是我先生。」
「應該不會。至少去年這時候還是開著的。」
華苗小姐在把「禮物」送到某人手中之前就自殺了,為什麼?高千因為對這個謎題感興趣,才會幹脆地接受漂撇學長的拜託——重新再想一遍,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為什麼之前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呢。事實上,最開始她大概是有這個意思;但從「偵探遊戲」所包含的自嘲意味來看,或許她是想說,現在情況變了吧。
「就是鴫田老師的事情啦。多半還是對他不能忘懷吧。」
和葯部小姐道別之後,高千盯著她的背影注視了片刻,喃喃低語道:
「先要到生協去一下。」
「沒有啦,我——」想著隨便矇混一句,卻不留神說出了奇怪的話,「我是在想,不是那樣的話就太好了。」
事後回想,高千那時應該也是有了同樣的預感。
「男人?」
「是的。」
比如,為什麼要問華苗小姐和初鹿野先生是怎麼開始戀愛的?說正芳先生催華苗小姐結婚,推測的根據是什麼?對初鹿野先生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真正的用意又到底是什麼?
「就算這樣我們也不能隨便把它丟掉啊。」
「你相信她嗎?」
「什麼?」
「勞您特意過來一次真是對不起。我是高瀨。」
但是隨著接下去的話題展開,我似乎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他的心情。簡單來說,就是他一直都在盼望有誰能來問他一下,來聽聽他的心聲。當然,這也不是說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他的聽眾必須具備充分的理解力和包容力,足以促進他的自我放棄衝動——比如說,像高千這樣的人。
「不知道?你說不知道?沒打開嗎?為什麼不直接打開看!」
「對不起,您肯定覺得我突然莫名其妙在說什麼呢,對吧。只是,我的女兒,她真的是出於自己的意志跳下來的嗎?」
「之前我和華苗之間稍微有了點爭執。這件事好像被警察打聽到了。」
「你不想看的東西沒道理勉強你一定去看啊。」
「有啊。」大庭當即遭到回絕。「去年在這裏上班的那個人,你能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嗎?」
我不由自主地點著頭,但仔細一想,根本就不清楚「那個樣子」具體是什麼樣子。總之,她的意思大概就是「不像以前那樣」了吧。
詢問的語氣其實很淡然,但因為內容太過出乎意料,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陷入了煩亂之中。下意識地,我轉向高千。於是鶸子女士丟來的問題就這樣經我轉個手,又投給了高千。
確實,聽了這些信息,越發讓人感覺華苗小姐是不會自殺的了,再說她也沒有留下遺書。可是現場狀況,疊好的外套和整齊擺放的鞋子,又顯示是自殺。這究竟是——
不由自主地,我和小兔對視一眼。然而對於高千「過分平穩」的反應,小兔的不知所措就只有短短一瞬,隨即就笑著用手肘戳戳我的側腹。她沒有出聲,只是嘴唇活動著說「看吧看吧」。
「非常感謝你如此費心。不過,恕我失禮,還是請別再麻煩了,我先生都已經那樣……」
「什麼沒事沒事,你……」
以前也聽說過,本地的中小企業大多要依靠貸款經營才能勉強維持業務,因此加班超多,都夠得上觸犯法律了。甚至還有傳言說,若真要遵守勞動法,馬上就會有一大批的公司關門大吉,實在是讓人聽了喪氣。
「——那麼,」他一口氣把水喝光,點了杯咖啡,然後鬆開領帶,「說是跟華苗——此村小姐有關,到底是怎麼回事?剛才在電話里,我完全沒弄清狀況。」
「這個今村某某怎麼了?」
我繼續做著筆記。初鹿野的住址,然後方便起見,連同他工作的地方也記了下來。
「關於她的什麼事?」
「你知道?」
真沒想到,小兔是這麼想的。就我所知,校園裡和高千關係最親密的女性朋友應該就是小兔了,但我卻不知道是這樣。不過,或許正因為一心認定那只是流言,所以才能這麼天真地向高千撒嬌吧。
「你說什麼胡話?這種事情一眼就看得出來好嗎?基本上,說要參加老師的婚禮,就已經很反常了吧。」
正芳推開鶸子女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向桌上那件「禮物」。那種態度簡直就像是在玩具賣場爭搶商品的幼兒園小朋友,滑稽而醜陋。到底怎麼回事啊,如此過激的反應。
原來如此。這番話完全合情合理。
電車裡相當擠。高千和我都站在車門附近,抓著革制的吊環拉手。
「什麼事?」
「呃,這個,是這樣吧。」
「為什麼?」
「啊呀,大概是在為我擔心吧,是不是啊匠同學?」
「這真的是好事嗎?」
「都一樣啦。不管禮物的正主是誰,事到如今,都肯定已經對這東西無所謂了。」
「簡直像修女一樣。」
「嘿嘿,我是安槻大學的。」店員的口吻變得隨便,「我叫大庭,你沒聽過嗎,經濟專業三年級的。」
正要穿過前面的走廊,他注意到了和室中的我和高千。
「這樣啊……」
「您這話,」高千極其冷靜地接下了問題,「是什麼意思呢?」
華苗小姐想必也是這樣的女子吧——我正這麼想著,鶸子女士終於說話了:「這裏面是什麼呢?」
「好像是的,我聽她本人說起過。至於具體的理由,大概她顧忌我的情緒,並沒有說。不過read.99csw.com我大概也猜得到。正如你們所見,我是中小企業的一介員工,因為加班比較多,所以收入還馬馬虎虎,但是生活不規律,因此顯然會對家庭照顧不周。這些地方讓他很不滿意吧。作為父親,他非常強烈地希望女兒能嫁一個跟他一樣的公務員。」
「哎——為什麼?」
我們聊著天,不到五分鐘的時間,一位細長臉、戴眼鏡、三十來歲的男性出現在店裡。正好這時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所以他徑直走近我們這一桌。
「啊?呃,沒……沒什麼,我,那個,就是……」
這一定是本能的低語。
「華苗從那個朋友家裡離開的時候,說是還沒到十二點。但是具體的時間就不清楚了。」
高千沒有回答我,而是低聲地喃喃自語:「也許,華苗小姐是遭到謀殺的想法還讓人更好受些。」
「完全沒有。」
「唔,大概是吧。」
「也沒有……」
「啊,對了對了,」小兔把高千摘下的平光鏡戴在自己臉上玩兒,「白天我遇到繪理了哦。」
「咦,什麼啊,匠仔你也在啊?」
「那就是說,之後還要繼續工作?」
「不知道。我們沒有打開過。只是從包裝紙來判斷,應該就是從出事那座公寓的一樓便利店買來的,這一點應該不會錯。」
「是吧。但還是不能半途而廢。」
「公務員信仰?」
「只不過對方是女的。」
「不好。」大概已經忍耐到極限了,高千乾脆地轉過臉,「又不是非得問你,我之後再來一次,請店長告訴我就好了。」
喪主是父親正芳、母親鶸子和弟弟英生。此外,訃告中還有著「姻親戚友咸哀訃聞」的字句。旁邊登著此村的家庭地址,我們據此通過NTT電話局問到了她家的電話號碼。
「那位英生弟弟,難道一直在家?」
「公務員?那又是為什麼?」
從小轎車上下來的,是位白髮斑駁身穿西裝的男子。看來他就是華苗小姐的父親了。
看都不看從四驅車上下來的鶸子女士,疑似正芳先生的中年男人直接從玄關走進屋子。
話說到這種地步,我也沒理由反對了。高千和我再度乘上電車,搖晃了二十來分鐘,在大學前站下車,徒步走向「Smart-In」。
腳步聲逐漸遠去,像是走上了二樓。然後很快又下來,從玄關走出去。
「什……什麼情況!」
「是關於『禮物』的,你還要去?」
「我就是在說他太不像話了嘛。真是的。本來還想應該不會有這種事的。」
「相反?」
過了差不多二十分鐘,我們到達了市區中心。下車之後,高千按照電話里問來的路線去找那幢目標房屋。傍晚五點左右,我們在安閑幽靜的住宅區里找到了此村邸。
「哇啊——高千,今天感覺好特別哦!」她閃動著那雙恰如綽號所示的兔子一般圓溜溜的眼睛,撫摸著高千的「喪服」問,「你去參加葬禮了?」
「是啊是啊,真不好意思,還有個跟班的在這裏。」
啊,對哦……於是我越發感覺到罪惡感的襲擊。葯部小姐不知道高千和我打算參加鴨哥的婚禮——想到這裏我就心煩不已。然而——
「不,沒有吧。至少我沒什麼頭緒。只是——」
「呃,不是,總覺得……好像會拽出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小兔一邊看著她的背影,一邊嘀嘀咕咕朝我開口:「哎,我問你啊,匠仔。」
換句話說——至少,她並不是那種絕不允許孩子對自己隱藏任何秘密的母親。
「啊?」
正如高千所說,這一帶看來是地價相當高的區域,與地皮相襯的一幢幢寬敞宅邸四下林立,唯有此村家與眾不同,連車庫都沒有。玄關的側面一邊搭起了簡易房頂,權當是停車場。縱向排列的話,看樣子能停放一兩部車,但因為是細長的形狀,怎麼看都感覺像是條巷子。此刻這裏停了輛綠色的四輪驅動車,那架勢好像馬上就要開上路面一樣。
「關於什麼?」
「哪些?」
「怎麼說呢,就是不管有沒必要總想著擺出『我重視自由,我通情達理』的姿態。說得更清楚些,就是有種表現得很奇怪的虛榮心。」
高千少有地興緻勃勃,這樣的態度反而更讓人感覺到她對這次事件異乎尋常地執拗,我開始覺得不安。彷彿看穿了我的這種心情,在前往「三瓶」的途中,高千靠近我的身旁,在我耳邊低語道:「別誤會哦。」
「但是華苗小姐有可能是在更早的時間去買了禮物。她在參加派對之前先把東西買好,然後帶去了派對現場,但由於某種原因沒能交給對方,於是又原樣帶了回來,也許是這樣呢?」
「不可以打開。」
「買香典袋。」
我們穿過人行橫道。高千一邊走向電車站所在的安全島,一邊解釋道:「剛才談話時提到的吧,去年平安夜,在那個名叫吉田的朋友家裡舉辦了聖誕派對。也許華苗小姐是要把這份『禮物』送給某個同樣去參加派對的人,這想法你覺得怎麼樣?」
好像受到母親斥責的小孩一樣,正芳先生狠狠地顫抖著嘴唇。他瞪著妻子,但立刻就移開了眼神,氣勢洶洶恨不得要踏破地板一樣地走出了房間。對高千和我,終究連眼神都沒瞥過來一下。
對於「奉獻精神」這個詞的意思,漂撇學長到底有沒有正確理解姑且不論,但總而言之,他看來是在勤勤懇懇地認真準備婚禮來著——才剛感動這麼一下,接著就不對了。
「啊?」我嚇了一跳。可是,至少從她的笑臉來看,那不像是在開玩笑。「哦,是、是這樣的嗎?」
「你怎麼知道?」高千堅決貫徹不信任男人的信念,「男人的嘴和下半身完全是兩碼事啦。要求妻子賢良貞潔的同時,自己卻若無其事地包養情人。不把這種矛盾視為矛盾,才是男人的本性所在。」
「那又怎麼樣?這種事有什麼關係!」
「不,我也去啦。反正回去也沒什麼特別要做的事——電話,我來打吧?」
「抱歉打擾,之前是你們打來電話嗎?我是初鹿野。」
「花錢如流水啊。」
高千一邊吃著飯,一邊將從去年平安夜的事情開始,直到今天下午接受漂撇學長委託的原委,全部詳細地說了一遍。
「你們好,高瀨同學,匠同學。」
「買東西嗎?」
「因為感覺你很花了一番心思嘛。好有味道啊!很有型!高千你啊,因為風度好,所以穿這種衣服也超級合適啊。嗯嗯,太帥了!」
「我想要了解華苗小姐。」
接下去打到上班的地方,得知他現在外出辦事了。按照接電話的人的說法,他預計是在晚上八點左右回來。
「說得是啊。」
「啊?難道……要換喪服?」
「初鹿野先生是怎麼認識華苗小姐的?」
此村華苗的葬禮通知刊登在去年最後一天,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本地報紙上。去世的時間是在二十五日凌晨,所以感覺當中隔了頗久,不過在這時,我還沒有聯想到諸如因為接受司法解剖導致遺骸回家晚了這樣的可能性,只是單純地覺得,偏偏得在臘月里,元旦的前一天登出葬禮的通知,家人該是何等的痛徹心扉啊。一想到這個,就感到心情非常沉痛。
「那些人全都是同級生嗎?」
確實如此。我們要去陌生人的家裡拜訪,客氣一些總是沒錯。
「不過呢,嗯,最終全部的開銷都會要小漂付的。」
「警察也問過這個問題,可是什麼都沒有,跟平時完全一樣。」
「活躍于公眾視線中的作家、設計師、攝影家等,全是這類的人。還有演藝明星,甚至國會議員什麼的。」
一開始葯部小姐驚訝地斂起笑意,表情變得認真起來,但隨即好像就認定了是玩笑,順口隨著高千的調子接下去。不知怎麼,我似乎感覺有一點點受傷。但是仔細一想,又根本沒有受傷的理由。
「I·L」營業到夜裡九點。通常這個時間都會擠滿吃晚餐的學生,但因為臨近聖誕的緣故,此刻店裡空蕩蕩的。
這位自稱站在人前會緊張的學長,將來選擇的職業卻是女校老師,說來還真好笑呢,不過那跟現在的故事沒有關係,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沒關係,我也正好想喘口氣,打算找家咖啡店什麼的坐一會兒。」
「什麼啊,小兔,感覺好噁心。」
讓我產生這種想法的原因無他,就是一個疑問:繼我之後漂撇學長再度「失言」,面對這樣的雙重攻擊,高千怎麼會那麼平靜地既往不咎了呢?誠然,高千是那種怒火湧上心頭時反而會發笑的性格,但這次又不是這樣。所以說到底,她平時對漂撇學長一邊這樣那樣地抱怨,一邊卻又縱容著他,其實是因為對他心存好感?
或許這負罪感是源於鴨哥要和葯部小姐以外的女性結婚了,而我卻受邀將要參加那場儀式;感覺就好像是,由於對那場婚禮的祝福,我自己也變成了葯部小姐的「敵人」,明明並非出自本意,卻不得已地支持了那個將她排擠在外的小圈子——紛至沓來的種種念頭讓我暗自苦惱。就在此時——
「說得這麼謙虛。對了,匠仔你最近好像跟高千很投緣,果然是因為喝過同一鍋啤酒的作用?」
「百忙之中打擾,真是過意不去。」
「沒關係,請別介意。是我們多有打擾。」從頭到尾始終面色如常觀察著情勢的高千忽然低下頭,「我們會去初鹿野先生和吉田小姐那裡拜訪一下。如果有了什麼發現,會再跟您聯繫。」
但是——
「那位共同的朋友是?」
「你們費心了。」
「啊呀——唔嗯,不錯呢,關係真好。」
「可是,說不定就是這麼古板才好呢。因為他既然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那將來就算自己想偷腥,也做不出來吧。」
「恕我失禮,還有一件事情想要請教,可以嗎?」
「怎麼認識的?」他露出困惑的表情,不明白高千為什麼要問這個,但還是爽快地回答了,「是通過共同的朋友而認識的,或者說是被介紹認識,總之差不多就是這意思。」
到了店門前的道路,我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高千也停了下來。我們一起抬頭仰視著御影公寓的大樓。夜幕已經降臨,大樓的輪廓看不分明,但是消防通道里都亮著燈。我們的目光被吸引到了最高一層。
「啊啊,好累啊累死我了,真是的。以後再也不想做什麼婚禮司儀了啦,而且連餘興表演都必須一樣一樣考慮起來。啊啊啊,要是當初沒說『我來做』就好了。哎呀,我這個人啊,就是奉獻精神太旺盛了。」
雖然已經是這種時節,大學圖書館里卻還到處可見學生們的身影,都是正為畢業論文焦頭爛額的四年級生吧。我們就在這裏查閱去年的報紙。
這個大庭好像已經習慣被女生無情拒絕了,還笑著打哈哈說什麼「哎呀被打敗了」之類,胡扯了一會兒又說:「哎呀,這個嘛當然是會告訴你的,作為交換,平安夜就跟我約會啦,好不好啊,說嘛,說嘛?」
「但我是跟匠仔一起去哦。」
不過,在老家的高中時代,高千曾經有過一個小她兩歲的女性戀人,後來兩人以一種悲傷的方式分開。因為無法忘懷對方,高千直到最近都還戴著她送給自己的戒指,這些事情,幾乎沒有人知道吧。我也是因為極其偶然的契機才知道了高千的隱私。就連總是熟知朋友各種動向的漂撇學長,雖然也聽高千本人說過了她和那位「戀人」的事情,但對戒指,想來應該也並不知情。
「不是啦,九_九_藏_書我想說的是,美女都是人類的寶貴財富啊,所以像高千這樣的女性若是對男人沒興趣,實在太浪費了。」
「什麼意思?」
「當天——」高千露出了自我警誡般的猶豫,但終於還是開口問道,「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華苗小姐她有沒有哪裡顯得反常?」
我們客氣地請鶸子女士不必費心,但她還是讓我們移步到桌邊,端上茶點,然後徐徐地開了口:「之前您說有小女的遺物——」
「好啦,你這份心意我接受了。不過,電話還是我來打吧。這種事情上,感覺由女性打過去會進展比較順利。」
「哦,這樣啊。說不定真是這樣。那位朋友是位姓吉田的女孩,吉田幸江小姐。」
「你說的那個理由是什麼?」
「哪有這麼悲哀,我還很年輕呢。」
「呃,既然要一起去,多少也得派上點兒用場才行吧。你看,從剛才開始,就什麼都推給高千你做了。」
「小漂你不用多想別的,就專心練習司儀的事情好了。」
「這、這樣啊。」
「咦?讓學長付?」
「可是,那是鴨哥主動發出的邀請,所以也沒——」
「當事人當然也有自己的理由,可是……」高千好像要把不留神想到的什麼畫面從腦海里擠出去一樣,面孔重重地扭曲了。「我不行,我受不了那種人。男人哪,不管長到幾歲都只想著自己,只會一個勁兒地向身邊的人撒嬌。」
恰在這時,高千回來了。「什麼事就當是這樣好了?」
「因為,喏,就是那個……」
之前,此村小姐的母親說起過同一個名字。
高千走近接待室的玻璃門那邊,我也跟在她身後,從那裡看著外面的動靜。
「呃,不是,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或是做了不該做的事吧。」
「嗯?哎嘿嘿——」
「我明白了。那麼,我會酌情——」
「可是你怎麼知道?」
「今天,我們去見了華苗小姐的母親。」
「是的啊。對吧,匠仔?」
「我覺得那個人好像不太了解你。」
莫非高千她喜歡漂撇學長?說起來超級意外,就好像眼鏡蛇和獴的組合一樣,可是一旦往這方面想了,就開始覺得,搞不好還真有可能。
「這麼說起來,她對鴨哥很生氣呢。」
「因為那裡是黃金地帶啊。通往市中心的要道,地段非常好,但是又很幽靜。不知道地坪的單價是多少呢。」
「你的意思是?」
「太、太亂來了吧你。」
「我什麼?」
「或者說,其實我是知道的。」
「也就是說,對於華苗小姐自殺的理由,您並沒有頭緒是嗎?」
「你幹什麼!」
「那位朋友是誰呢?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名字嗎?」
「非常感謝。」高千微微一笑,然後轉向我,「都記下來了?」
鶸子女士把我們領到寬敞的和室。這裏設了佛壇。
「先去哪裡吃點東西吧。」
「怎麼說?」
高千低頭致意道:「可以允許我們上一炷香嗎?」
「華苗小姐對此怎麼回答?」
「畢竟是要去向死者致祭的。平時的裝束會太不莊重吧?」
「是嗎,我明白了。真是給你添麻煩了,非常非常感謝。」
「倒、倒不是說怪……不,那個,當然是非常贊啦,可是怎麼說呢,呃,簡直——」
看起來,正與妻子相反,這位父親是典型的「誤解型」家長——大概是出於剛才被正芳先生的迫力壓制的反作用吧,我略懷惡意地這樣想到。
「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
「他今天在哪裡?」
「也對哦。」
在之前那次「夏天事件」過後,漂撇學長以「精神復健」的名義,拖我們陪他一起去某處高原,結果迷路走到了一座不知道房主是誰的山莊。碰巧那座山莊里除了一堆啤酒,什麼都沒有,於是我們就開了一場不合時令的盛大酒宴,這就是小兔所說的「同一鍋啤酒」。
匆匆一瞥的那張臉有著烏黑的頭髮,所以不是正芳先生。也就是說——
「啊?」
「都已經過去了啦。我在初中和高中的時候,也曾經憧憬過同性的學姐喲。簡單說就好像出麻疹一樣,跟真正的同性戀根本不是一回事,高千她是因為本人不否認,所以那些不負責任的流言才會變成定論——」
「一句話啦——」
向鶸子女士道了別,離開此村家的時候,高千忽然回過頭去。
出於由女性出面更容易打交道的判斷,高千向此村家裡打了電話。她如實地自我介紹說我們是華苗小姐出事時恰好在場的人,當時好像是不當心錯拿了她的私人物品,現在想要登門歸還給家人。
「好像是有錢人家呢。」隨著車體振動搖晃身體的高千低語道。
「難道你懷疑她不是自殺,而是被人謀殺?剛才對初鹿野先生也這麼說——」
鶸子女士站起身,拿來了一本手冊。在高千的眼神示意下,我借用了圓珠筆和便條紙,記錄下相關信息。
「但是,如果華苗小姐從朋友家離開的時間,跟她母親聽說的一樣是在午夜零點之前,那麼這個假設在時間上就無法成立。」
「好啦各位,我們走吧。」
「報紙上刊登的家屬成員,你看過的吧?華苗小姐有個弟弟,叫英生。」
「哎?」
佛壇之中擺放著金色的佛像,但搞不清楚到底是哪個宗派,因而也完全不懂要怎樣上香。我學著高千的樣子,向逝者合掌致禮。
「沒有啦。」高千催我邁開步子,「不是匠仔,我是在對老師生氣。」
「簡直?」
「可以啊。相應地,今晚你請客哦。」
「打擾了。」
「怎麼樣?」
「當然啦,這一堆的事情全都是因為小漂個人的請求才去做的,包括剛才的香典,所有必要開支過後都會按實結算。」
確實,高千是同性戀的傳聞在校園裡非常有名。但是關於這一點,大家一般都將之理解為一種傳說吧,是她在被人神秘化的過程中生出的諸多傳說之一。
「聽說是安槻大學的三年級學生。」
這話似乎連高千都大感意外,我察覺了她屏息的姿態。
「這次我並沒有打算玩『偵探遊戲』。」
「她說這件事的時候,也和平時一樣,沒什麼反常的樣子嗎?」
「不過,雖然我現在是這麼說,但就結果來看,也許還是一回事。」
「不用往下說啦,匠仔。」高千的表情緩和下來,語氣簡直好像安慰撒嬌的小孩一樣。「你的意思是今天已經很晚了,吉田小姐那邊明天再說是吧?我知道了,就這麼辦吧。」
「大概是吧。哎,這麼一說就連匠仔也很難講哦。別看長著這麼一張樂呵呵的臉,好像小孩子在軟糖上信筆塗鴉出來的一樣,搞不好做起壞事來也半點不含糊呢。」
「是的,初鹿野守夫。」
「是的。我也被邀請過一次去她家裡參加正月的派對,差不多兩年以前吧。不過,說到參加派對的客人,全都是所謂文藝圈的類型——」
「那麼那個派對呢,華苗小姐在派對上的表現怎麼樣?」
「好啦——」高千看了看掛鐘,站起身來。正好八點。
「是嘛。您所說的我完全明白了,不過,我想這大概不該由我們來接受。」
高千說出她和那位小她兩歲的「女朋友」的悲戀時,不止漂撇學長和我,小兔也是在場的。不過跟漂撇學長一樣,小兔也不知道那枚戒指的事。
「誰知道,看來有很多隱情啊。總之,我們先去見見華苗小姐的那位未婚夫吧。」
「如果弄明白了這是給誰的禮物,我會再次報告——」
「哎?這、這樣啊?」對高千的笑容沒有招架之力,小兔的表情完全緩和下來,「也對哦,這麼說起來,學長還真是這樣。」
我因為太過擔心,結果一下子把心裡話脫口而出,但這明顯是「失言」。於是,還沒來得及後悔「這下糟糕」,高千已經頗感意外似的睜大了眼睛,瞪視著我。
「裏面是什麼東西?」他歇斯底里地衝著鶸子女士怒吼起來,「裝的是什麼?華苗到底買了什麼?那天晚上到底買了什麼,要去哪裡——」
「真的嗎?她怎麼樣?」
「去年平安夜,有人買了這個,」高千說著向他出示那份「禮物」,「關於那位顧客,我有點事情想要請教。」
「那天她上班了嗎?」
「英生君嗎?那我就不清楚了。畢竟從那以後我和此村家就完全沒再來往。」
「匠仔你不想知道嗎?」
渾身上下全黑的裝束之餘,又以黑色髮帶把一頭蓬鬆的捲髮綁在腦後,甚至還戴了副純為裝飾的平光鏡。
白色的鬢髮,看上去有若心之年輪,是倦怠於生活進而又持續倦怠於這疲倦本身的結果。儘管如此,她的眼神卻不可思議地並未失去光彩,大約是已經達到了能將「持續倦怠」這種惰性轉化為某種生命力的境地吧。
因為剛剛才見過面的關係嗎,我不留神就聯想到了葯部小姐的著裝。實際上,高千會特意戴上副眼鏡,明顯就是因為受到葯部小姐的啟發吧。可是她們兩人的差別就在於,哪怕穿起再樸素再土氣的衣服,高千仍然是高千。她特有的那種彷彿能凍住空氣的冷漠氣質是無法隱藏的。說來比起平時那種華麗而奇異的打扮,反倒是現在這種風格更能呈現她的美貌。
「是的。她從上班的郵局回過一次家,說是接下去要到朋友家參加聖誕派對,還說晚上會比較晚回來。」
「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一直都不下來呢?」
「今村?」小兔好像啪啦一下耷拉下了長長的耳朵,歪著腦袋反問,「那是誰啊?」
「生協?今天這種日子,那裡已經歇業了吧?」
按了對講機告知來意后,一位剛剛有了些年紀、頭髮中夾雜著銀絲的女性出門來迎接。她就是死者的母親,此村鶸子。
但是,鶸子女士剛才說那是她先生,那麼,開車的人應該就是華苗小姐的父親此村正芳先生。我不清楚那輛四驅是不是此村家的車,可是不管怎樣,正芳先生作為此地的一家之主,僅只為了進自己家的話,完全用不著這樣子死命按喇叭吧。
「真的?是誰?」
「你問我也沒用啊,可能是這樣,也可能不是這樣。」
「不行!」
「嗯,啊不,那個……」
「什麼?」
「啊!」吧台位上一個梳著麻花辮的女孩看見我們就撲上前來,「哇——高千!你去哪裡了?!」
「沒事沒事。」高千不知怎麼,竊竊地笑了出來。那是一種與平日她給人的印象不同,完全無從想象的極其明朗的笑容,所以不僅漂撇學長,連小兔都茫然若失了。自然,我也不例外。
高千在佛壇前跪下之前,先將事先準備好的香典遞給鶸子女士。
「這個嘛,話是這麼說——咦,這什麼啊?」小兔說著,伸手拿起高千放在桌上的「禮物」,「告訴我告訴我,這是誰送的啊?難道是匠仔?」
「我之前有點小小的誤會——不,我一直都以為那是誤會。但是既然有了這個東西,那也許就不是誤會了。」所謂的「這個東西」,當然就是指眼前的「禮物」。「華苗在跟我認識之前,好像有過一個交往很深的男人。即使跟我訂婚之後,也還是經常會跟那個男的見面——我聽到傳言以後去質問過她。所謂爭執,指的就是這個。」
「你說的文藝圈是……」
「沒錯。所以他是真心認為我不適合做他的女婿。只不過華苗的母親站在女兒一邊,所以他好像也只能不情不願地讓步了。」
「小兔你不是也一起喝的嗎?」
小兔忽地站起身,迅速回到吧台的座位,這是為了方便我九_九_藏_書們談話,也正是她的機靈之處吧。初鹿野先生落座在她空出的椅子上。
這是小兔,也就是羽迫由起子。她小小的個子,體格如同少年一般結實,明明在冬天,卻光腿穿著短褲短襪,若是再背起紅色的兒童背包,那怎麼看都是名小學生了,可是實際上,她跟我們一樣,是安槻大學的二年級學生。她是本地人,家裡離得稍微有點遠,所以正常情況下這種時候應該已經不在學校附近活動了,但現在看來,果然也是打算在公寓一直住到鴨哥婚禮那一天吧。
「不,應該是華苗買下的。不過並不是買給家裡人,應該接受這份禮物的另有其人——」
「話說回來,你們倆……」她交叉著胳膊,意味深長地打量著我們。那表情像是對高千和我這樣的組合感到意外,或者說是不可思議。「這是要一起去哪裡?」
「咦?那我也去。」
是因為見識了在女兒死後越發執著于那種「控制權」的正芳先生的模樣嗎,這一刻,不知不覺地,我好像被可怖的病原菌侵蝕了全身,一種充滿生理性厭惡的不祥預感籠罩了我。
「鴫田老師呢,大體來說是個好人,但有些地方也實在差勁。」
「是的。」面對高千挑釁的話語,初鹿野先生點頭承認了,態度乾脆得讓人掃興,「如果不是自殺,就只有這種結論了。」
「嗯,本來還以為又得去一次市裡才行了。那樣一來可能會趕不上回來的電車,大概就得乘計程車回來了。」
「什麼怎麼樣?」
不,慢著,這不可能吧。因為這麼一來,不就變成和剛才小兔的「誤會」同樣道理了嗎?也就是說,高千的「反常」並不是因為如此無趣的理由?我越發混亂了。
「俊之嗎——專業呢?」
「冒昧問一句,那場派對是什麼時候結束的?」
鶸子女士的目光向著高千,因此應對之事就全部交給她了。
「其實——」高千把那份「禮物」放到眼前,開始進行今天的第三次解釋。
「我知道了。」她立刻就恢復了平常冷靜透徹的表情,低下頭去,「給你添了很多麻煩,非常抱歉。」
鶸子女士的口吻依然是淡淡的。那並不是羞愧於自己的無知,在女兒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沒能理解她;也不是憤然于女兒的先行一步,在此傾瀉自以為是的怒火。她只是想要儘可能地了解真相——她的態度中有著這樣的謙遜。
「嘁,你好冷淡啊。」雖然遭到斷然否定,大庭還是露出了精神的笑容,不過內心好像是真的很不愉快。「那就借這次機會好好記住哦,我叫大庭世史夫。下次要不要一起吃飯?啊,對了,平安夜怎麼樣,你有計劃沒?」
眼看包裝紙就要被扯爛的千鈞一髮之際,鶸子女士從他手上搶下了東西。
「怎麼可能會有。不,當然了,就算是我,也不見得知道她所有事情。實際上華苗小姐——」他閉上嘴,還是那種無法不讓人展開惡意聯想的方式,「……也許華苗她沒讓母親知道也沒讓我知道,對任何人都保密地獨自煩惱著。但是,至少我沒有注意到。」
「這樣啊。」
「是個熱心人呢。」
這種時候,若是普通人,就會打個圓場說「沒有啦,你跟他們不一樣啦」,諸如此類的粉飾之辭,然而高千完全不是普通人。
起初是單純閑聊的口吻,但說到最後就降到了冰點以下,而且不再是以我為對象,而是變成了某種獨白。平常的高千總是酷酷地與他人在物理上和精神上保持著距離,此刻不知怎麼也開始了可以稱之為「過度反應」的人物臧否。不過這時候我只是以為她有點心情不好,並沒有太在意。
「怎麼樣?初鹿野那邊——」
買了印有「御靈前」字樣的香袋走出生協,高千和我與正要走進店內的一位女性不期而遇。定睛一看,是大學事務部的職員葯部裕子小姐。
高千仰視著此村家二樓的窗戶。我跟著她的視線望去,只看見窗帘唰的一下拉了起來。
事後回想起來,這次高千從開始到結束都很「反常」。我感覺她——雖然這樣的表述有點奇怪——充滿了平日里絕不可能有的「慈愛」。難道是因為臨近聖誕節嗎——我甚至都扯出了這樣的理由,卻一點沒想到會是因為她把自己的感情植入了華苗小姐的事件。在目前這個時候,還沒有想到。
「沒,有點其他的事。」
原來如此。被這麼一說才意識到是該這樣。我們約好在大學前車站會合,暫且道別。
「說真的,到底怎麼樣?」
回到公寓,先把雖然不及漂撇學長那麼濃密,但因為最近幾天偷懶沒刮於是也長得亂糟糟的鬍鬚刮掉,然後換了襪子。原本想著是不是應該穿西裝,但我只有出席冠婚葬祭人生大事的通用款黑色套裝。若穿在身上就真的成了喪服,所以決定還是作罷。
「約會。」
「那麼,如果不是自殺,華苗小姐為什麼會死?」
「跟我一樣,經濟。」
「怎麼辦,還有兩個小時?」
「Smart-In」里擠滿了顧客。店員們來回奔忙,看這氛圍,實在不適合叫住人說「勞駕問點事情」。至少,若是由我去問,人家根本就不會理睬。
「完全不知道。華苗是不是知道我不清楚,但她自己不住在那邊,我也沒聽過她有什麼熟人住在那一帶。當然也不是初鹿野先生住的地方,他說自己完全沒有頭緒。所以,為什麼非得在那邊?我一點都不明白。」
「不管要送給誰,都是華苗買來的。是我女兒的東西。父親看一下女兒的東西有什麼不對?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看一下不是很正常嗎!這不是為人父母的義務嗎?!了解女兒的情況難道不是為人父母的義務嗎!」
「自殺的理由?」
一走出大門,前方就是地面電車的大學前停車站。我以為要在這裏等車,但是高千說先要回去換身衣服。女孩子還真的是各種辛苦啊,我才要感慨,就又接到一句「匠仔你也回去換衣服」。
「表現得很奇怪的——唔嗯。」
高千和漂撇學長在校園裡總是在一起,但大家一般都覺得,那是因為漂撇學長太會死纏爛打,她對此無計可施只好勉為其難地奉陪。我之前也是這麼想的。這種看法多半是對的吧。只是,兩人的關係未必就永遠只是這樣,高千的心中也未必不會發生某種化學變化,不是嗎?
我嚇了一跳。
「因為——不,」好像忽然從催眠狀態中醒來,初鹿野先生的視線終於有了焦點,「不,關於這一點請恕我無法直言。憑藉想象而說事不過是在中傷死者。我已經打算忘記了,跟華苗小姐的那些事,我只想保留好的印象。」
「嗯,他會到這邊來。」
「你想現在就去那位吉田小姐的家裡看看,是吧?」
「事到如今還有人拿來這種東西,就算是死者的那位情人也會感覺為難吧?」
「不,請不要再費心了。否則的話,若是你沒打來電話,我又要開始煩惱會不會是那些不好的想象全都猜中了。所以無論如何,都請不要再跟我聯絡。說這種話可能太任性,不過我希望這件事能就此作罷。」
小轎車一直開到停車位的盡頭,停下。在它之後,四驅車開回來。兩部車相安無事地縱向排列在「狹長巷子」里。
「那馬上就得去了。」
「你胡說什麼?這不是華苗買的嘛!」
「去年嗎?唔,店長他——啊,對了,去送貨了。」
「啊?」
「在市政府上班,所以讓華苗,還有她弟弟英生君也都做了公務員,我聽說是這樣。說起這個,據說英生君最近辭掉了工作。」
「這樣啊,多謝了。」
「這個嘛,要說一點糾結也沒有,那是在撒謊,不過都已經過去了。他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特意把請柬送來的吧。這麼一來,我要是不去的話,不是反而感覺更差嗎?」
但從鶸子女士的身上看不到這種「誤解」。我覺得這並不是因為華苗小姐已經離開了一年。沒有誤解的人一開始就不會產生誤解,就算不經過冷卻期也一樣。
「不可以。」
「沒有,只是都畢業於海聖學園,畢業時間各有不同。雖然也不光是因為這個,但總感覺,大家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我沒有辦法融入現場的氣氛。那時吉田小姐大概注意到了吧,就介紹華苗小姐給我認識,說我們肯定談得來。那是我們初次見面。」
「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但是,姑且就試試嘛,不行的話也沒什麼損失。」
「噢。這麼說起來,高千,你今天也穿得很漂亮啊!」
「是的。其實事情是這樣的。」高千把「禮物」放在桌上,又把之前它是如何混入漂撇學長的東西裏面的經過解釋了一遍。「——因此,我們想,這恐怕是華苗小姐那時買的東西。」
「嗯,我要把這件『禮物』安全交給正確的人。接下去我會自己做的。你回去好了。」
在這種時候,高千的美貌就發揮作用了。找到一個有氣無力蹲坐在那裡擺放商品(也就是看上去最閑)的年輕男店員,高千走上前去:「抱歉,勞駕問一下。」
「我想到,會不會華苗小姐原本是打算把這件『禮物』送給參加派對的某位朋友的?」
這麼一說,我到現在才想起來她的那種「愛好」。平日里高千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毫無感慨,簡直讓人懷疑她是不是有性格缺陷,在精神層面上屬於危險人種;但是偶爾也有事情能讓她專心致志投入熱情,那就是解「謎」。但是話雖如此,對高千而言,好像解謎本身也不是那麼重要,她的興趣在於為謎題建立假設又推翻它的過程。把這種愛好稱為「偵探遊戲」還是第一次,不過其中也不乏微妙的自嘲意味。
走到外面的鶸子女士坐進四驅車,先倒車然後開到路面上,為小轎車留出了車位。
「她說怎麼都無法相信女兒會自殺。」
「莫非——」高千忽然碰了碰那份「禮物」,「您剛才說,應該接受它的另有人在,指的就是……」
「這個嘛,應該已經回老家了吧。」
「雖然從組合來看是不太搭調,不過我覺得這樣可能也很不錯。」
「是的。那以後我就算接到邀請也再沒去過吉田的家庭派對,但有時會跟華苗兩個人單獨見面,就是這樣的經過——不過,你問這個幹嗎?」
鶸子女士一直靜靜地凝視著那件「禮物」,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高千的解釋。
四周已經開始變得昏暗。對我來說,正是喉頭黏膜開始渴望發泡酒的時段,尤其是在當面領教了那種「誤解型」家長的模樣之後。
華苗小姐就是從那裡跳下來的嗎……如今再次想到這事,卻絲毫沒有真實感。這也是因為我並不認識生前的她吧,可就連當時曾親眼看見華苗小姐仰卧在路面這件事,都毫無真實感,就好像是在夢裡發生的一樣。
「弟弟——華苗小姐的弟弟?」
「是的,再說還有鴫田老師的婚禮。」
「很遺憾,這好像不是為我買的禮物。」
「嗯,大概要到半夜才做得完吧。經常都是這樣了。」
「要說有疑點的人,應該就是我吧。」
「那老家的電話號碼呢?」
在此期間,喇叭聲完全沒有要停歇的跡象。細密的節奏刺|激著人的神經,一聲聲接連不斷地響著。這感覺不只是噪音嘈雜,已經到了讓人感覺恐怖的程度。
「哦哦,那個啊。可是那件事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不是的,因為高峰時期人會很累,所以想等到元旦前後,再輕鬆悠閑地回去。」
「什麼都沒read.99csw.com有哦。」
「高千,這可真不像你了。為什麼要這麼較勁啊?」
就在這時,響起一陣巨大的喇叭聲。我被嚇了一跳,圓珠筆尖唰的一下戳破了記錄紙。
「不,完全不清楚,不過曾經無意中聽說是她弟弟的朋友,但那也是傳言。要說到底有幾分可信——」
「這個嘛……」初鹿野先生好像有些困惑地再次看了看高千,隨後大概意識到她不是本地人。「該怎麼說呢,地方上有一種非常根深蒂固的價值觀,甚至可以稱之為『公務員信仰』——不對,未必每個地方都是這樣,那麼我修正一下,在安槻這裏。」
黑框之中,樣貌伶俐的女子爽朗地笑著。是此村華苗。說是享年三十二歲,但看上去只有二十歲上下。一點沒錯,就是去年平安夜在「Smart-In」門前道路上倒地的女子,可眼前這張笑臉,無論如何都不能與那時的那張臉重疊起來。她是那種把身邊人的幸福視作自己的幸福的類型——沒有任何根據,但不知為何,我就是產生了這樣的印象。
「啊,對哦,原來這樣。高瀨同學那邊也收到邀請了呢。」葯部小姐態度爽快,甚至可以說是樂呵呵地拍了拍手,我表情越發變得僵硬。高千以一種微妙的冷淡眼神朝我投來一瞥。
「您知道對方的聯繫方式嗎?」
「我沒有理由懷疑——當時沒有。」
感覺到這像是悄悄話,我留意著不引起漂撇學長和小兔的注意,也小聲地反問。幸虧那兩人正走在前面,興緻高昂地討論著婚禮餘興節目,完全沒注意我們。
「你怎麼知道?」
「沒什麼。我本來以為你們兩位是相親認識的呢。」
「抱歉,完全不認識。」
「也好,要不然先回一下學校怎麼樣?」
按照約好的時間在大學前面的電車站等候,高千很快就出現了。
事情會變成這樣,恐怕是由某個具體原因引發的。一開始應該只是覺得能把「禮物」還掉就行了,但不知何時開始,卻對華苗小姐這個人產生了深刻的情感代入,或者應該說(事後想來)是無意識地把自己放到了華苗小姐的位置上。當然,一直跟她一起行動的我應該也親歷了導致這一結果的事件,可究竟是什麼事,我在這時還沒有半點頭緒。
「我不知道。」
「真的可以嗎?」
「我不是說了嗎,不能打開!這不是我們的東西!」
「啊,但是呢,但是啊,」他急急忙忙叫住打算轉身離開的高千,「若是去年在這裏上班的人,我倒是知道他的名字啦,只是不清楚那小子當時是不是結賬的。」
「那是……」
「若是不感興趣,客人回去的時候,也不會像剛才那樣來確認吧。」
「是嗎?」
「也就是說,對於出事的那座公寓,您之前……」
彷彿在嘲笑我的困惑,哐啷啷啷,鈴鐺聲響起。
「別說蠢話了!給我讓開!」
「只是?」
「啊……等、等下啦,告訴你嘛,我告訴你啦。等等嘛,好嘛?」終於認識到沒指望了吧,大庭雖然還是嘿嘿地笑著,卻沒有了之前的輕浮。「是今村那傢伙啦。今村俊之,也是安槻大學三年級的學生。」
「但是為什麼呢?警方懷疑你,有什麼根據嗎?」
「抱歉,那個也不知道。我才沒興趣去問臭小子要電話號碼。」
這種意味深長的說法,是讓人聽了以後不由得就會展開惡意聯想的話語。
當然了,即便如此,我也沒有任何必要因為面對她而感到為難。完全犯不著。只是,像現在這樣遇到她,我終究無法像以往那樣感受純粹的愉悅,總好像有種負罪感。
「因為怎麼都不肯讓她去新居,說是連鑰匙都不給她。她本來想把自己的行李送過去的,現在也只能全部延後了。好好笑哦,都這個年代了。」
「那是當然的吧。」高千停下腳步,回望生協的建築,「這不行啊,她太死撐了。」
「你剛才說被介紹,當時是哪邊提出希望認識的?」
「咦?啊哈,匠仔你好可愛啊!這麼老實。」
鶸子女士留意了一下頭頂上的動靜。事後回想起來,那是在期待「他」從二樓下來吧。但很快,她嘆息著站起身來:「抱歉失陪一下。」
「對姐姐留下的遺物不感興趣?」
「嗯,當然,我就是這麼打算的。」初鹿野先生點著頭。只是很明顯,在他的眼中,疑惑已經變成了確信。他的眼神在說,自己果然遭到了背叛。
「可以啊,你準備做什麼?」
「不,要先等到八點,跟初鹿野先生在電話上把見面的事情定下來。也許今天一晚上都找不到他,那樣不就白跑一趟了嗎?」
「不過話說回來,那樣的父親到處都有呢。」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死,她的母親、初鹿野先生,誰都不知道——」
高千告訴對方晚上八點會再打電話,然後走出了電話亭。
「處理這種事情的時候怎麼就不能好好考慮一下對方的感受呢?男人啊真的是——」
「我說啊,她對男人可是沒興趣的。」
「啊?」
「反正還有時間,先去『I·L』簡單吃點吧。」
小兔好像掛在高千身上一樣跟她挽著手,朝向裏面的座位走去。考慮到高千的「取向」,眼前這畫面不由讓人心頭一驚,不過小兔只是單純在鬧著玩吧,而高千在眼下這種時候看來也不像有那種心思——正滿腦子胡思亂想之際,小兔忽然扭頭朝向我:
「這樣還真走運哎。」
「怎麼了,匠仔?像剛從容器里拿出來的咖啡果凍一樣,凝成一整塊兒顫巍巍地晃過來晃過去。」
「反對……真的嗎?」
這說的是什麼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啊,我自己都呆住了。可是對於見慣她平日風格的人來說,確實也只能這樣形容了。
「可是這麼一來我就看得很清楚了。真是的,鴫田老師這個人太粗線條了。」
便利店的店長為什麼還要去做送貨這種事,我很不能理解,不過後來聽說,這家店從酒家時候開始,就有著為附近的老主顧送貨上門的服務,後來即使店的主營變了,這項服務也仍然保留下來。
「說什麼啊!」小兔嘭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才不是這樣呢學長,高千她——」
「沒……」
高千已經說完了,他還是好半天沒有任何反應。似乎完全忘記了現實中正有初次見面的人坐在自己對面,只是茫然地注視著半空。等到終於開口說話時,視線依然定在虛空的某個地方。
「啊,」我滿心以為是自己在挨罵,往後一仰說,「對、對不起。」
「因為,哪有人會當面跟你搭訕啊,通常都沒那個膽量吧。哦對,除了漂撇學長。」
什麼啊,這種論調簡直跟漂撇學長一樣了嘛。難道因為一直在一起喝酒,最近連想法都變得像他了嗎?想到這點,我覺得有些恐怖。
「真是太抱歉了,讓你們看到這麼丟人的一幕。」恢復了之前那種嫻靜的表情,鶸子女士深深地低下頭去,把「禮物」放回到高千手上。「自從女兒死去以後,就一直是那個樣子。」
「華苗小姐的父親其實是反對她嫁給我的。」
「為什麼您會這麼想?」
「什麼啊?你們在說什麼?什麼可以?」學長樂呵呵地插嘴。
「她說,以前確實有個交往過的男性,但現在已經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經濟。」
「緊張嗎,眼看四天後就要婚禮了?」
對哦,繪理現在在安槻。這倒不是說她為了準備四天後的婚禮而從老家出來,其實從大學畢業以後她就一直留在安槻,連在老家好不容易定下的工作都沒有去——
「簡單來說,就是收入穩定,只要不出什麼太離譜的差錯就完全不必擔心被解僱。上班時間朝九晚五,所以用不著擔心由於工作強度太大導致過勞死,也不會出現顧不了家的問題——當然了,說到公務員一言蔽之都是這樣,但論及實際情況我想也是各有不同,只是在鄉下,那種公務員『安定』的印象非常強。所以,優秀的人就去做公務員,抱有這種想法的絕對為數不少。」
「她墜樓的時間是零點之後,而且那時候『禮物』還在她的手中。也就是說,她不可能是在離開派對以後,再特意為這個目的去買禮物,你是這個意思嗎?」
「確實。竟然給前女友送自己的婚禮請柬,這是有點兒要不得啊。要是很久以前的也就算了,這才剛剛過去一年。」
「沒有關係啦。說話過分,本來就是這個人的存在意義嘛。」
「那就是說,高千,難道你並不知道葯部小姐收到邀請的事情?」
「當然啦,這麼搶眼。不過感覺有點像喪服——啊,對哦。」看來他意識到了,這是為了拜訪此村家而換的衣服,於是恍然大悟地點頭,「總之很漂亮,嗯嗯,非常棒。」
我從未像此刻這樣慶幸高千跟我在一起。不知道正芳先生是什麼職業,但大概是出於長期必須對他人保持威壓狀態的強迫感還是什麼,他的眼神銳利,甚至蘊含著某種程度的偏執狂的感覺,被這樣的目光盯著,我連腳都軟了。然而高千神態自若地行禮。她的舉止一如往常,太了不起了。在對方的迫力之前,完全沒有輸陣,甚至還有微笑的餘裕,那麼高千的段位或許還在對方之上吧。
「一個小約會。」
「呃……這個,不好說。」
「是的是的。」
「是啊,這也是有可能的。所以我想確認一下。」
「總之,這裏要再來一次。」
「對方是不是為難,並不需要我在意。再說,這還不一定是華苗小姐買給情人的東西,況且我們又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有個情人。」
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高千在這件事情上是感情用事了。她所在意的對象與其說是「禮物」,不如說是華苗小姐的自殺。
「你知道去年平安夜這裏負責結賬的是哪位嗎?」
「是沒錯,可這是買給初鹿野先生的禮物!」
「那就是相親?」
「大概是的。你看。」高千抬起下巴示意的,是停在之前那輛小轎車後方的四驅。「既然車子在,多半本人也在家吧,一直都在。」
「是一個叫作吉田幸江的人,華苗的同級生。順便說一句,我也是跟她們同所高中畢業的。」
高千毫不在乎地說出了口,我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想不到她竟會脫口而出如此欠考慮的話,我目瞪口呆之餘,整個人都心驚膽戰起來。
「啊,你怎麼?」
茫然注視著她,我連電車已經在面前停下都沒注意,過了好一會兒才急急慌慌地跟在高千身後擠進車廂。
「至少眼下我還沒有這樣懷疑,我認為華苗小姐是自殺的。我想知道的是理由。」
她朝店裡的公用電話走去。
「現在就去?」
「沒法反駁啊。怎麼說呢,我也做過類似的事,明明自己以為是出於善意,實際上卻在不知不覺間傷害到了別人。」
「可是,華苗小姐她有什麼理由遭人謀殺嗎?」
「是嗎,那就好。」
「誰?」
我沒想到,高千竟然穿了條幾乎直垂腳踝的長裙。當然裙子也是黑色,而且還是那種感覺有些土氣的百褶式樣。順理成章地,那雙似乎能激發所有男人戀物慾望的美|腿被完全掩蓋起來了。鞋子是中筒靴,同樣是黑色。
「什麼專業?」
「死撐?」
小兔完全誤會了。她把高千放過我的「失言」解釋為她對我有好感,也就是說,在她心中我是特別的。但這不可能。
「確實。」
「應該是她母親吧,接電話的人。」高千放下話筒,看上去少有的悶悶不樂,聲音沉鬱。「她說,等著我們。」https://read.99csw•com
所以若是在校園裡和她偶遇並互致問候,那接下去的一天我都會沉浸在微微的幸福感中。可是眼下,偏巧在這種時候,出於某種相當微妙的情緒,我實在高興不起來。不為別的,就因為鴨哥四天以後就要舉行婚禮了,而葯部小姐從前曾經與他有過親密的交往。在去年平安夜,鴨哥失戀了,當時所說的對象,其實就是葯部小姐。
她瞪我並不是因為那句話與事實不符,而是因為我的語氣是類似於毫不客氣入侵她內心的那種。她最厭惡的就是被別人,尤其男性,擅自解釋、推斷她的內心世界(解讀是否正確則另當別論),甚至要說憎恨都不為過。若在平常,高千大概立刻就會對我宣布絕交吧。
「那麼,我們去喝酒吧——哎呀?」他注意到了放在桌上的那件「禮物」,輕快地伸手拿起來,「喂,怎麼搞的,還沒拿去還掉啊?」信口說出的這種話就讓人心生不悅。
「我覺得只有一種可能。當然,我希望不是那樣,希望她不是因為那個理由而死。但是,如果她是自殺的話,理由就只可能是那個了。」
「華苗小姐的父親也是抱有這種想法的人?」
「什麼?」
「不過,不用擔心的哦。因為我也打算參加鴫田老師的婚禮來著。」
「我收到了邀請呢。」
「也有道理。不過,如果這部陸地巡洋艦是英生的車,為什麼不管正芳先生的喇叭按得多響,他都不出來呢?」
「啊?」
「你說啥?」
「怎麼了?」
「算是吧。再說,要是了解我,就應該清楚我對男人是沒興趣的。」
「意外?應該不是。聽說在墜樓現場,她的外套好好地疊著放在那裡,鞋子也擺得整整齊齊,只看這些情況,就知道不是意外了。明顯是自殺。如果說不是自殺——」
「什麼啊,別嚇我嘛。還以為你要跟別人——」
「今天剛知道啦。之前倒是聽人傳過,可是沒有確認,所以就想用套話試試看。」
「那很正常。就連我也無法相信。」
「對老師?為什麼?」
「啊呀,謝謝。你注意到了啊。」
「沒事沒事。好啦,我們去喝酒吧。」
在這世上,有些父母是絕不容許這種情況的,並且還錯誤地將之理解為父母的義務和愛。本著這樣的誤解,當孩子自殺時,他們首先感到的不是悲傷,而是去責備他竟然對自己藏有秘密;在嚴肅地接受有一條生命消逝了這一事實之前,首先是憤慨于孩子竟然「逃去」了一個自己管不到的地方。
高千回到桌邊,拍拍我的肩說:「明天,說是傍晚可以。」
「稍微有點兒保守了,是吧。」
頭髮零零散散地擋在額前,他看起來並不怎麼困擾,只是呵呵地笑著,撓撓頭。「不好意思,現在店裡沒人知道去年的事情哎。包括我自己在內,現在的店員全都是新人來著。」
「哎?什麼啊,匠仔。你幹嗎道歉?」
「就是跟高千啦。進展順利不?」
「好事不宜遲嘛。」
「各位的讚譽我已經完全收到了,現在,容我失陪。」高千說完,再次走向店內的公用電話,自然是為了去和吉田約定明天的拜訪吧。看著她的背影,我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我腳都軟了。那聲音中的嚴峻迫力彷彿連心肝都瞬間凍裂,讓人完全想象不到它是出自那位鶸子女士之口。當然了,被嚇住的不止我一個。
初鹿野先生的視線落在那件「禮物」上。他心裏想些什麼再清楚不過了:去年的平安夜,華苗小姐是去見那個男人了吧,帶著「禮物」。自然,可以推斷那個男人就住在御影公寓,在那裡兩人發生了爭執,華苗小姐一時情緒激動而跳樓自殺——帶著沒能交給對方的「禮物」。
「按照警方的意見——」
「確認?你準備怎麼做?」
「嗯,沒錯,我想應該是。那應該是華苗買給未婚夫初鹿野先生的禮物,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了。也許那天晚上,華苗是想把這禮物拿去送他的吧。既然如此,又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
「較勁?」高千好像打從心底驚訝的樣子,「我……在較勁?」
酌情又是什麼意思,什麼叫請隨意?我重新想了一想還是沒有想明白,但高千和鶸子女士卻非常默契地,如此打著禪語。
「後來你們就開始交往了?」
「其實,原本計劃是今年春天舉辦婚禮的。已經辦過了訂婚儀式,日程和場地也都定了。華苗她看上去真的很幸福。可為什麼會突然在這種時候去自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心裏有什麼煩惱嗎?我們對此一無所知。」
說到這裏,鶸子女士一時緘口,隨即端正了坐姿。「華苗她訂婚了。」
「我覺得丟掉然後忘記它是最好的選擇。剛才見了那位初鹿野先生也明白了吧?再追查下去可能會聽到比他之前說的那些更沉重的大實話哦。」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就算出於無心,可畢竟形式上我們是把逝者的物品據為己有了將近一年之久,所以也算是作為道歉的意思吧,我覺得這點心意還是應該盡的。」
「那倒不必,我是讓你回去把鬍子刮掉,收拾利索了再來。到別人府上去拜訪,襪子一定要換上乾淨的知道嗎?」
「那是哪位呢?」
「那倒沒有啦,不過也和平常很不一樣。說不定是因為已經從學校畢業,所以給人的感覺不一樣了吧。反正不太像是緊張。」
「想去『Smart-In』看看。」
「走之前——」
我與葯部小姐相識是在去年平安夜之後,也就是她和鴨哥分手之後。她知道我和高千通過漂撇學長與鴨哥有來往,但始終對我們很友好,並沒有什麼抵觸。
但是,正芳先生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高千和我的身上,他的眼睛,完全被桌上那份「禮物」吸引住了。那是仿若瞪著殺父仇人一樣的凝視。這樣的反應,只能以「反常」二字來形容。
「噢,大家都在這兒啊。」漂撇學長走進店裡,「我到處找人來著。結果公寓里一個人都沒有,真是的。」
「是弟弟吧。」
我吃了一驚。為什麼他要刻意說出這麼露骨的話來,我難以理解。
「你好歹也算是忝列末席,不打算稍微反駁一下嗎?」
正想要說我覺得不是這樣,卻又閉上了嘴。小兔也有她相當敏銳的一面,所以一定會追問我為什麼會這麼說,我可沒有自信能隱瞞過去。關於戒指的事情,雖然高千並沒有特別要求保密,但就算對方是小兔,這也不是可以隨隨便便拿出來說的話題。
「對不起。」
「可、可是,高千……就算是學長,也不能說得這麼過分啊。他又不知道這邊情況——」
「老師?你是說鴨哥?」
「對吧,很漂亮是吧,很棒是吧!」好像被誇的人是自己一樣,小兔與有榮焉地歡悅不已,「高千平時也該多穿這種正裝感十足的嘛,好漂亮的呢。」
「這位吉田小姐,我們會去找她問問。然後還有剛才您說的那位未婚夫,我也想聯絡一下,能把他的聯繫方式告訴我們嗎?應該是姓……初鹿野……」
「接下去做什麼?回市裡嗎?」
「本來是想把這個——」高千說著拿起「禮物」,「是我把它帶來,導致了你無法再相信華苗小姐,所以我現在再說這種話可能是太不自量,但是我希望從今往後,你還是能一直信任她。」
「那麼,華苗小姐的父親是不是曾經一個勁兒地催過她結婚呢?」
「什麼人啊,好想跟他說快點認真工作,別跟女人搭訕啦。」
「好像也都很正常。事後我也問過那些朋友,但是都說她跟平時沒什麼兩樣,甚至看上去比平時更開心。」
「哎?可是這樣的話,那她剛才講的那些,不就完全相反了嗎?」
雖然還沒有確定禮物的對象是未婚夫,但鶸子女士已經這樣斷定了。
「流言嗎,我——」
「是啊。」她冷淡地大步走出學校正門,「你好好記著教訓吧。」
作為高千各種煩惱的始作俑者,他本人倒是揚著輕鬆快活的破鑼嗓,踩著鞋子呱嗒呱嗒朝我們的桌子走過來。
「她真的是——」說到這裏,好像突然意識到我的存在一樣,她將視線轉向了我,「華苗真的是自殺嗎?」
「是啊。她是在我們面前死撐著呢。」
「嗯,就當是這樣好了。」
「……華苗買的東西?」
鴨哥有著那種讓人無法相信他竟然是生活在現代日本的道德觀,在他看來,婚前性行為是絕對不行的。因此,在正式舉辦婚禮之前,新娘也是不能搬入新居的,他就是踐行著這樣的理念。和繪理戀愛的時候也是如此,若是她來自己家裡玩,不管多晚都不同意她過夜,總是自己開車或是叫計程車送她回家,因此從女方父母的角度來看,大概會覺得再也沒有比他更讓人放心的男人了吧。可是說真的,他到底是哪個年代的人啊。
鶸子女士的視線再度從高千身上移開,落到桌上的「禮物」上;「按照剛才所說,華苗墜樓的時候,你們正好在場對吧?」
「哦。」大概因為不是自己直接知道的事情,小兔聽得津津有味,「不過其實,學長現在好像真的很辛苦呢。在忙著準備當司儀。那麼能扯的人,竟然說站在人前會緊張,簡直不敢相信。那可是心臟上長著掃帚毛的學長啊!」
「真是沒救了。」
正如高千所說,生協還開著門,而且相當熱鬧。複印機前面排起了長隊,雖然都不認識,不過應該也是正忙於畢業論文的四年級學生吧。
「不認識,沒聽說過。」
「老家是哪邊?」
「哪邊都沒有。吉田小姐是那種……可以說屬於上流社會的人吧,總之就是當地很有名的大地產家的千金小姐,經常在自己家裡開派對。她好像很喜歡搞這類活動。據說那些生活在外地的同學休假回老家的時候,總是她負責召集大家聚會。」
高千解釋道,她再打電話去公司的時候,初鹿野還沒有回來,不過這次接電話的同事要比之前那位周到,幫忙通過手機和初鹿野取得了聯繫。初鹿野好像正在回公司的途中,就經過安槻大學附近,他決定順便到「I·L」這邊來一下。
「啊?哦,這樣啊……」雖然並不知道具體情況,但似乎是從剛才的氣氛中意識到自己的要求給高千帶來了麻煩吧,漂撇學長說,「那這次由我把這玩意兒帶去吧,高千你就不用再管了。」
「怎……怎麼回事,高千?你這身打扮,究竟……」
「是嘛。」
「沒有,恰恰相反。」
「哎——你說什麼蠢話呢。」
「啊?」
她穿了黑色的西裝上衣,寬領白襯衫,系著黑色領結。這是身男性風格十足的服裝,然而高千穿在身上,卻完全沒有喪服的感覺,而是有如最先鋒的新時尚,這實在太令人不可思議了。不過,讓我吃驚的並不是這個。
「那高千你呢,不準備罷休嗎?」
「可是,要去生協幹嗎?」
「呃,我不知道。這是真的啦。」
「爭執?關於什麼?」
這倒不是之前想象的那種大宅。兩層高的西式建築,但佔地面積並不那麼大。說得不客氣些,和四周的住宅相比,這房子讓人感覺有些寒酸。
「不是啦。對了我問一聲啊,今村俊之這個人,小兔你認識嗎?」
「沒事沒事。」
「哎?」
我們在電車站附近找到了公用電話。高千往初鹿野先生的住處打了個電話,但對方好像不在家。
「您好!」高千竟然主動開口招呼葯部小姐——對方原本微笑著,僅以目光對我們致意便打算擦身而過——讓我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