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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楔子

美緒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移向倒地女人的腳。女人果然光著腳,她的腳指甲上塗著紅色,不,應該說是更接近黑色的指甲油,就像豆子一樣排列著。美緒只能茫然地觀望著。
應該靜止的空氣有些凌亂,或者說本該冰冷沉寂的空氣中卻攜裹著幾分不安的熱度——當然,這隻是美緒的直覺所感受到的,無法用語言來明確形容。
「這人到底是誰啊?」
「不、不能叫警察來!」
仔細一看,不光是女人的頭部,連餐桌周圍還有地板上,也都沾著血跡。美緒忍不住皺起眉頭,嘀咕道:「要怎麼辦啊?誰來打掃啊?我嗎?哎?我要來打掃這些?」
似乎有什麼和平時不一樣……這樣的不安在腹部周圍迴旋。當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和平時不一樣。非要指出來的話,只能說氣氛有些凌亂吧。
美緒本來就討厭打掃衛生,現在居然還要她擦除血跡,想想就覺得毛骨悚然。拜託!要是我會打掃衛生的話,早就不顧爸爸和媽媽的反對,強行搬出去一個人住了,這種規矩多得綁手綁腳、悶得要死的家,我早就想和它說再見了……莫名其妙的憤怒感在她心裏打轉。
當她終於冷靜到想起電話的時候,時鐘的指針已經走過了午夜十二點。報警!現在不是跌坐在地上的時候,要打電話報警!這樣一來,警察就會幫自己處理掉這個燙手山芋了。
「誰?」
即便如此,當美緒踉踉蹌蹌地從計程車上下來,笨手笨腳地掏出鑰匙打開玄關的門,踏入家中的時候,她的酒醒了。照理說,警戒心什麼的應該會被終於回到家的安心感一掃而光,可她卻反而緊張起來。
門限便是其中一例。濱口家的門限竟然是晚上六點,如今就算是小學生也不會管得這麼嚴,否則連補習班都上不成。然而,現年二十歲的美緒依然嚴格地遵守著這一規定,聽來可笑,但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實。
這、這是,該不會……美緒的喉嚨發出類似氣泡沸騰般的「啵」的一聲。被毆打的痕迹?被某種兇器擊打的痕迹?是這樣嗎?這麼說來,這個污跡,這個暗紅色的污跡,難道就是那個……血跡?
美緒是獨生女,父母又都執掌教鞭——父親在私立高中任教,母親則是小學老師。因此,她家教極為嚴格,有時甚至達到了戲劇化般的極端程度。
沙發的旁邊,read•99csw.com有個女人緊挨著美緒的旅行箱倒在地上,似乎是要用全身去體會地板的觸感一般,毫無防備地雙手攤開,仰卧在地上。
美緒思考著眼前異常的狀況究竟意味著什麼,或者說,她努力嘗試著去思考。然而她的大腦就像沒有放入衣物的洗衣機,只是一味地空轉著。
不能叫警察,絕不能叫警察……要是警察來了就全完了——美緒這麼想著,相比別人的生死,自己的方便才是第一位的。但是不向警察求助的話,到底要怎麼辦才好?究竟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美緒焦躁不安地苦惱著,就像被逼著處理別人丟下的大型垃圾的家庭主婦一般。
發現自己竟然認真地向倒在地上的女人抱怨起來,美緒感到背部突然躥起一股涼意。方才導致胃痛的那盤踞在腹部周圍的不安,清晰地化作恐懼涌了上來。
然而,美緒卻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彷彿凝固了一般,因為她突然發現廚房那邊有微弱的亮光,而飄然舞動的窗帘更是讓她覺得不太對勁兒。
因為酒精的緣故,五感和判斷力變得比平常更遲鈍麻木,為何能立刻感覺到異變,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許真的存在某種細微的「信號」在提醒著她,自己的家正以和平時不一樣的面貌迎接著她。
不,不是似乎,事實就是如此。剛開始還漠然處之的那股不安在腹部一下膨脹開來,轉變為可以明確感受到的胃痛。
還……還活著?
難道……反覆在心裏盤問自己的美緒,腦中突然捲起不好的想象。這個人,該不會死了吧?
那便是她的頭髮。一開始美緒以為她的髮型是單純的短髮,但仔細一看,又覺得奇怪。那個女人的頭頂偏後之處,戴著銀色的發卡,但是無論怎麼看那髮夾的戴法都是用來系長發的。
一直過著這種連修女也自嘆不如的禁慾生活的美緒,這天夜裡卻和大學的朋友們一起在居酒屋玩到晚上十一點過後才回家,這當然是有原因的。美緒的親戚突然遭遇不幸,所以父母今早便請假趕往那邊守夜。那個親戚家住在從安槻市開車需要四五個小時的山村裡,所以父母肯定要在那兒過上一夜,另外,兩人還得協助出殯的事,所以預定要到明後天才能回來。
女人依舊倒在地上,雖然還在呻|吟,但完全沒有要睜開眼睛的跡象。美緒依九*九*藏*書然凝視著那個女人,猶豫之情卻漸漸從瞳孔中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她雙眸中閃現出的一道決然的,如任性小孩般自私的光芒。
她抱頭蹲下,一邊仰望著天花板一邊呻|吟,然後用半哭的臉再次凝視仰卧著的女人。
事後回想起來,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天是七月十五日,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左右。這時的她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雖然算不上酩酊大醉,但在離開居酒屋時,竟然沒有立刻發現自己錯穿了朋友的鞋子,明明朋友的鞋子尺寸和自己的完全不同。她還險些把裝有錢包和學生證等貴重物品的化妝包忘在洗手間里。
正如自己的直覺所示,果然「出事了」。或許是自己的第六感太強,下次要不要向別人炫耀炫耀……到現在還能漫不經心地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美緒真是服了自己。當然這時她也已回過神來。自己究竟陷入失神狀態多久了,她一時無從所知,也不想去看表確認。
這女人還活著?
討、討厭!我不想看這種東西。誰來想想辦法,快把這玩意兒給清到別的地方去!
不是已經死了嗎?
雖然美緒這樣說服自己,但她無論如何都沒法直接穿過客廳走向二樓。她像喜歡偷窺別人房間的色情狂一樣,悄悄地把頭伸進客廳的入口。
報、報警電話號碼是多少來著……一、一一〇、一一〇……哎?可惡,到底是多少,說清楚啊!
女人的年齡大約三十齣頭,身穿胭脂色的絲綢襯衫和有著大胆開衩的深灰色緊身裙。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倒也算得上是個時尚靚麗的美女。但是對於這個女人,在討論美醜問題之前,她有個惹人注目的異樣特徵。
她從玄關走向樓梯,卻突然在客廳前嚇了一跳,甚至變得有些畏縮。
雖然已經衝到了客廳的電話旁,但一時間卻無法將自己口中念叨著的關鍵的電話號碼轉換為阿拉伯數字。因為太過著急,她甚至兩度踢翻了電話桌,還三次罵出了如果父母聽到會瞪大眼睛昏倒的髒話,最後終於按下了「1、1、0」三個數字。
美緒對眼前狀況的認識已經從逃避現實轉變為直視事態——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不知為何在我家的客廳被殺害了,應該是這樣吧。
錯不了,那是人類的頭髮。這束頭髮長達五六十厘米,就像假髮一樣,而且兩端還用橡皮筋九*九*藏*書扎了起來。
「天啊!」
咻!猶如用手指摩擦橡膠一般詭異的聲音從美緒的喉嚨中漏了出來,不過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悲鳴聲並未跟著從喉嚨傳出。
這句從美緒口中蹦出來的無意識的話,顯得有些愚蠢地在空氣中迴響著。包括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在內,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
嗚……嗚……美緒呻|吟著,眼角已經浮現出淚水。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人到底是誰?這人在這裏幹嗎?為什麼倒在我家?
像是為了回應美緒的驚愕,女人不斷發出「咯咯」的呻|吟聲,彷彿是要把卡在喉嚨中的痰給咳出來一般。
然而,美緒的表情只放鬆了一會兒又立馬變得僵硬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在對方接起電話前,她又趕忙把話筒按了回去。
美緒的房間在二樓。今早被準備前往親戚家守夜的父母叫醒后,她又睡了個回籠覺。當她睜開眼時已經是中午十一點左右了。她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在二樓的浴室沖了個澡,然後又在二樓的洗臉台吹乾了頭髮,化了淡妝,整理好儀容,接著便下了樓梯徑直走向玄關——她記得似乎是這樣……
那是?等等……
「你……你還活著?」
這個女人跑到濱口家來做什麼,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了。總之,現在的情況是,這個女人確實來到了濱口家,然後出現了另一個「侵入者」,揮動棒狀的東西對女人來了當頭一擊,在確認倒地女人的生死後,便迅速從大開的落地窗逃走。這另一個「侵入者」便是殺人兇手……這種電影里才有的情景鮮明地浮現在美緒的腦海中。
踏入家門的那一瞬間,濱口美緒感覺到思緒一陣凌亂。
她注視著女人的臉,滿心期待女人會在她的注視下自己消失。當然,這樣的奇迹沒有發生。
沒想到在無法出聲的情形下陷入恐慌,竟是如此累人的一件事。氣喘吁吁的美緒一屁股跌坐到地板上。
其實美緒非常討厭某學長給自己隨便取的然後便固定下來了的昵稱。要問為什麼的話,那是因為有部分朋友這樣叫她的時候明顯是帶著揶揄的味道——「小閨」的意思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之女的意思。
父母出門的時候,有沒有檢查門窗是否鎖好?她的父母都是細緻到有些神經質的性格,若是平時,美緒敢打包票他們絕對檢查了,但今早因為九-九-藏-書有急事,兩人都有些慌忙。或許他們理所當然地覺得即使有什麼遺漏之處,女兒也會處理好,因此沒有像平時那樣認真仔細地檢查。
美緒跳了起來,她想大聲尖叫,但聲音卻卡在喉嚨附近,怎麼也出不來。莫名其妙的廢話要多少有多少,但為何尖叫聲卻發不出來?美緒急得直跺腳。
換句話說,美緒今早真正醒來后,完全沒有確認過一樓的門窗(除了玄關以外)是否鎖好。因為她打算在學校食堂吃飯,沒去廚房,所以她也就不知道後門有沒有上鎖。
美緒嚇得跳了起來,過了好一陣子才發現,那聲音竟然是倒地女人口中發出的呻|吟聲。一開始,當她確信女人已死時怎麼也發不出來的尖叫聲,現在卻出奇順利地噴涌而出。「啊啊啊……」美緒一邊大聲尖叫,一邊像用後腳站立的青蛙般飛身後退。
就在此時,「咯」的一聲,突然傳出彷彿空氣中擠出了泥塊似的聲音。雖然那聲音極為細小,但在這隻有微弱亮光的幽暗空間里,卻宛若特大號氣球被戳破一般,響徹在每個角落。
不管父母出門前有多麼匆忙,在這樣蚊蟲肆虐的季節也不可能放任落地窗如此大開著。因此,現在這種狀況(包括廚房開著的燈)一定是「侵入者」乾的好事。似乎是在等待美緒如此斷定一般,突然,某個異物映入她的眼帘,擾亂了眼前熟悉的景象。
……對、對了,電話——
說白了,在從居酒屋走到大路上叫計程車的這段時間里,她全身上下都是破綻。世上有很多人,接近他人是因為懷有不軌企圖,而她對這個事實完全缺乏警戒心。不,應該說當時是完全缺乏。
女人閉著眼睛。不,嚴格來說,她的眼睛開了道線一般,細縫裡露出了眼白,嘴唇也僵硬地保持著半開狀態。
怎麼可能,才不會發生如此荒唐的事呢!但是美緒越是想打消這個念頭,這個念頭就越發膨脹起來,並且逐漸轉變為確信。這個女人的身體一動也不動,仔細一看,她的太陽穴周圍有什麼暗紅色的東西流了出來,不僅如此,女人的一頭亂髮垂落的地板部分也泛著黑色,令人聯想到融化的巧克力。
一種不詳的預感向美緒襲來。每當她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或是確信自己即將犯下這種錯誤時,她都會感到一種像是腳底被小火蒸烤的獨特焦躁感,而現在這種焦躁感正慢慢九-九-藏-書爬上來。
所以,現在濱口家應該不會有人來迎接她。當然,家裡的氣氛也應該和她早上離開家時一樣保持著靜謐。然而……
這個女人剪了頭髮?注意到此事的同時,她的眼睛又捕捉到了某樣東西。這個東西像洗好的衣服一樣掛在她的旅行箱上——是一件肉色的絲|襪。這件絲|襪有接縫,腳後跟的位置還繪著蝴蝶花紋,看起來時尚而昂貴。然而絲|襪裏面塞著的卻不是女人的腳,而是……
面向庭院的客廳玻璃落地窗大開著。如龜甲層層重疊般的庭院里的石頭,深綠色的灌木叢,開滿紅色秋海棠的花壇等,藉著門燈以及鄰居家透過來的亮光的映照,在翻飛的窗帘對側延伸擴展著。
事實上,髮夾也的確束著頭髮,只不過那不是長發,而是被剪得亂七八糟的發梢。
「等等,別、別開玩笑了!你倒是做點什麼啊,這都是你的責任,你要收拾乾淨。在爸爸媽媽回家之前——」
「——不行,」就像生怕女人會聽到一般,她小聲地嘀咕道,「救護車也不能叫。」
「不……不行!」
那、那就不必報警了,應該叫救、救護車……雖然美緒這麼想著,但身體卻完全沒動,這次她甚至沒有拿起話筒做做樣子。
我到底在怕什麼啊……美緒有些生氣地斥責著自己。沒事的,沒事的,門窗都已經鎖好了,一定不會有事的。就算有哪扇門或者哪扇窗忘了鎖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從我出門到現在,也不過半天時間啊。
美緒今年二十歲,家住四國的安槻市,現在是本地的國立安槻大學的大二學生。學校的朋友們都叫她「小閨」。
太、太好了,這樣就得救了……
美緒的身體維持著直立不動的姿勢,頭卻像烏龜一樣用力地往前伸,窺視著女人的面孔。她一邊從頭到腳打量著這個女人,一邊搜尋自己的記憶深處。但到頭來卻是白費力氣。美緒對這個女人完全沒有印象。
她感到冷汗慢慢從全身滲出。今早——或者說中午——出門的時候,難道自己沒有把門窗鎖好?
美緒原本打算環顧一圈兼作餐廳的客廳以及相鄰的廚房之後,便立馬把頭縮回來的。應該沒有任何異常,因為只有熟悉的裝潢會映入眼帘。如果說有什麼和平時不一樣的話,只有沙發旁邊多了一隻明天旅行要帶的大箱子——美緒打算確認過這一點之後,再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