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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隱形人的畫像 三

一個隱形人的畫像

把熱巧克力表面凝固那層吃掉。

他很少發這樣大的火——僅僅當他覺得走投無路、受到侵害或對他人的出現感到壓迫的時候。錢的問題有時會引爆他的脾氣。或者一些小細節:房子的窗帘,打碎的盤子,一些根本不算什麼的事。
看著他打網球。

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一切會自然而來,在恍惚間噴涌而出。寫作慾望如此強烈,以至於我認為故事會自己寫下去。但迄今為止,句子出現得很緩慢。即使在最順利的日子里,一天也只能寫一兩頁。我似乎受著折磨,被心智失常所詛咒,無法集中注意力做事。一次次地,我看著想法從我面前的事物中倏然消逝。我一旦想起一件事,就會想起另一件,然後又一件,直到細節的累積如此稠密,以至於我覺得快要窒息。以前我從未如此意識到思考和寫作間的裂痕。實際上,在過去的幾天里,我開始覺得我正欲講述的故事不知為何無法用語言表達,它抵抗語言的程度,恰好衡量出我離說出那些重要的事有多麼接近;當講出真正重要的事件(假定它存在)的時機來臨時,我會無力為之。
他雙手的尺寸。手上的老繭。
不管表面看起來他對這棟房子的管理有多漫不經心,他相信自己的體系。如同瘋狂的發明家守護著永動機的秘密,他不能忍受人們對之擅加改動。有一次,我和妻子暫時無處落腳,在他的房子里住了三四個禮拜。我們覺得屋子的黑暗太過壓抑,就捲起所有的百葉窗讓日光透進來。父親下班回家看見我們的所為,暴跳如雷,其程度遠比任何可能遭到的冒犯大得多。
同樣,小時候的我很喜歡看他簽名的樣子。他不會簡單地把筆放在紙上寫字。就像無意識地延遲真相到來一樣,他總會先做個小小的預備的手勢,離紙頁一兩英寸的環形動作,就像一隻蒼蠅在空氣中嗡嗡飛,然後瞄準了那個點,接著再干正事。這就像阿爾特·卡尼飾演的諾頓在《蜜月伉儷》里簽名那個樣子的改進版。
他有時陷入瘋狂而焦慮的情緒,總會產生一些古怪的念頭,他並不當真,但卻樂於充當魔鬼代言人的角色來保持活力。戲弄他人使他精神輕鬆,而在對別人發表了一通空洞的評論之後,他常常會去捏捏那人的腿——在那個通常會癢的地方。他從字面意義上「拖了你的腿」https://read.99csw•com

這些最微小的形象:根深蒂固,深植于記憶的泥潭,既沒有被埋葬,又難以完全拾回。然而每一個形象,就它自身而言,是一次稍縱即逝的復活,是一個不然便會失落的瞬間。比如他走路的樣子,他古怪地保持著平衡,用前腳掌蹦跳著,彷彿他就要向前跌出去,盲目地,進入未知世界。或者他拱著身體在桌上吃東西的樣子,肩膀很緊張,總是僅僅在進食,從未在品嘗。還有從他上班開的那輛車裡散發出的味道:煙味,漏出的油味,廢氣的味道;冰冷金屬工具發出的噼啪聲;車開動時不時傳來的嘎嘎聲。我記得和他一起在紐瓦克市區開車的那天,我最多六歲大,他猛踩剎車,讓我的頭猛然甩向儀錶盤:汽車周圍的黑人們蜂擁而至查看我是否沒事,尤其是一個女人從開著的車窗里塞給我一個香草冰激凌,我非常禮貌地說「不,謝謝」,我受了太大驚嚇以至於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想要。還有另一年的另一天,幾年之後,在另一輛車裡,父親向車窗外吐完痰,才發現車窗竟然沒有搖低,我看著他的口水沿著窗戶滑下時,有種巨大的、非理性的愉悅。還有,當我是個小男孩時,他有時會帶我跟他去鄰近街區我從未見過的猶太餐館,滿是老人的昏暗場所,每個桌上都擺著一瓶淺藍色的塞爾特札礦泉水,而我會覺得噁心,碰也不碰我的食物,而是滿足地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著甜菜湯、餃子形餡餅和配辣根的煮肉。我是被當成美國男孩養大的,對祖先的認識還不如我對豪帕隆·卡西迪的帽子了解得多。還有,當我十二三歲很想和幾個朋友去什麼地方玩時,我打電話到他辦公室請求同意,而他不知該怎麼付諸言語般,困惑地對我說:「你們真是一群黃毛小子」,幾年之後,我和朋友們(其中一位因為過量吸食海洛因去世了)還會重複他的話,把它當成一個懷舊的民間笑話。
這就是我試圖想說的。他拒絕自我審視,就像他同樣固執地拒絕觀看這世界,拒絕接受他眼皮底下哪怕最確鑿無疑的證據。一而再、九_九_藏_書再而三地,在他整個生命中,他會面對面盯著一樣東西看,點著頭,然後轉過身說它不在那兒。與他對話幾乎是不可能的。等你設法和他建立了共同立場的時候,他會掏出鏟子,從你腳邊把它挖走。
儘管如此,這憤怒仍然在他身體里——我一直相信這點。就像這棟秩序井然但正從內部瓦解的房子,這個男人本身是平靜的,幾乎超自然地保持鎮靜,但又為內在涌動的無法遏制的憤怒力量所折磨。整個一生,他都努力避免面對這種力量,他養成了一種自動化行為,使自己得以繞過它。對慣例的依賴使他不必在需要做決定時審視自身;陳詞濫調總是很快出現在嘴邊(「多漂亮的孩子。祝他好運。」),而不會努力地去尋找詞語。所有這些作為一種個性把他擊倒。但同時,這也救了他,使他可以活下去。直到他活不下去為止。
他說話的方式:就好像做出了巨大努力以擺脫孤獨,聲音像生了銹,失去了說話的習慣。他總是哼哼哈哈,清清喉嚨,像在說著支離破碎的句子。你會非常肯定地覺得,他不舒服。
他的臉。
在一包散亂的照片里:有一張四十年代的某個時候在大西洋城一間攝影棚里拍攝的特技照片。有好幾個他圍坐在一張桌子前,每個影像都是從不同角度拍攝的,於是一開始你會覺得這一定是一組不同的人。因為圍繞著他們的黑暗,因為他們的姿勢里那種終極的靜止,看上去就像他們在那兒召開通靈會一樣。然後,當你細看這張照片時,你會開始明白所有這些人是同一個人。這成了真正的通靈會,就好像他來到那裡只是為了給自己招魂,為了把自己從死亡中喚回,就好像,通過複製自身,他無意間使自己消失了。有五個他在那兒,但特技攝影的特性使不同的自我之間無法發生眼神接觸。每一個都註定要凝視空洞,就好像在他人的注視之下,但什麼也看不見,永遠無法看見任何東西。這是死亡的圖景,是一個隱形人的畫像。
甚至一些詞的發音,他也發得有點古怪。比如,他會把「Upon」發成「Upown」,就好像他的手勢在聲音里有個對應物似的。有種音樂性的、輕盈的特質。每當他接電話的時候,會用一句有節奏的「hellooo」來歡迎你。這效果與其說好笑,不如說討人喜https://read.99csw.com歡。這使他看起來有點愚鈍,就好像他與這個世界不相協調——但又不是很不協調。就一點兒。
他走路時膝蓋不時彎曲的樣子。
令人難忘的怪癖。
在R.D.萊因的一本書里,他描述了一個患有緊張性精神症女孩的父親,每次去醫院看望她時,都會抓住她的肩膀,用盡全力地搖晃她,要她「快恢復」。我父親沒有抓牢我妹妹,但他的態度在本質上是相同的。他會說,她需要的是找一個工作,把自己打扮整齊,開始在真正的世界里生活。當然她的確需要。但這正是她無力做的。他會說,她只是敏感,她需要克服她的羞怯。通過把問題通俗化為關於個性的遁詞,他得以繼續相信她沒有病。這與其說是盲目,不如說是想象力的失敗。在什麼時候,屋子不再是屋子?屋頂被掀開的時候?窗戶被拆除的時候?牆被推倒的時候?在什麼時候,它變成了一堆碎石?他會說,她只是與眾不同,她沒有病。然後某一天,你的屋牆終於倒塌。然而,假如門還在,你所需要做的只是穿越它,然後你又回到了屋裡。在星空下入眠很愜意吧。別擔心雨。不會下很久。
經常地,他好像失去了注意力,忘了他在哪兒,彷彿失去了對自身連續性的意識。這令他容易受傷:有很多用榔頭時損壞的指甲,開車時有無數小事故。
他疏忽而固執。儘管如此,在這一切之下,我知道他也痛苦。有時候,在電話中,當我和他談起妹妹,我可以聽見他的聲音非常輕微地中斷了,好像在試圖止住哽咽。與他面對的其他事情不同,我妹妹的病情終於感動了他——但只是令他處於一種徹底無助的感情之中。對於一個家長而言,沒有比這種無助更大的悲傷了。你不得不接受它,即使你不能。而你接受得越多,你就會越絕望。
然而,他卻非常願意自己掌控一切。儘管這對他們誰都沒好處,他依然希望她住在他家,這樣他就可以是那個負責照顧她的人。至少他可以信任自己的感情,他知道他自己是在乎的。然而,當她真的來了(在某次住院之後,她在他家住了幾個月),他卻沒有拋下日常工作來幫助她——多數時間他仍然在外面,空留https://read.99csw.com她一人在巨大的屋子裡如鬼魅般遊盪。
逐漸地,當情形每況愈下時,他不得不開始接受事實。但即使那時,在接下來的每個階段,他的接受仍是背離傳統的,採取古怪的、近乎自我消解的方式。比如說,他漸漸相信有種超級維生素治療中的應急措施能幫助她。那是對於精神疾病的化學療法。儘管從未證實能有效治愈,但這種治療方法仍有廣泛應用。可以看出這種方法為何吸引我父親。不用對付破壞性的感情事實,他可以把這疾病視為一種身體缺陷,某種可以像感冒那樣治愈的東西。這種疾病於是成了一種外部力量,一種可以用同等相反的外部力量根除的病菌。在他眼中,我妹妹可以奇怪地保持不受所有這些東西的影響。她只是戰鬥發生的場所,這意味著正在發生的一切並不會真正影響她。

又說到房子。
慢慢地,我開始理解我為自己設定的任務有多荒謬。我有一種試圖去某處的感覺,就好像我知道想說什麼,但我走得越遠就越肯定,把我帶向目標的那條路並不存在。我必須一步步地創造這條路,而這意味著我將永遠不能肯定我在哪兒。有種轉圈的感覺,有種總在回頭的感覺,有種同時朝許多方向而去的感覺。即使我真的能夠有所進展,我也不能完全相信這將帶我去我要去的地方。僅僅因為你在荒漠中遊盪,並不意味著存在一個應許之地。
他花了幾個月試圖說服她開始這個超級維生素療程——他甚至自己吞下藥丸,以證明她不會被下毒——最終當她屈服時,她只吃了一兩個星期的葯。維生素很貴,但他不怕花這個錢。另一方面,他憤怒地拒絕支付其他種類的治療費。他不相信一個陌生人會在乎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心理醫生都是江湖術士,只對壓榨病人和駕駛豪華轎車有興趣。他拒絕支付賬單,這使她只能得到最簡陋的公共護理。她是個窮人,自己沒有收入,但他幾乎什麼都沒有給她。
今天我在屋子裡閑逛,漫無目的,情緒低落,我覺得跟我正在寫的東西開始失去聯繫,我從一封梵高的信中偶然看見這些話:「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我感到需要家庭和友情,需要慈愛和友好的交流。我不是鐵石做的,不像消防栓或者電燈柱。」

茶配檸檬。
他作為司機的粗心:已經到了令人害怕的程度。我總覺得到最後會是一輛車把他弄死。
曾經有一個傷口,我現在意識到它非常深。我曾以為它會治愈我,但寫作行為使這傷口一直敞開著。有時候我甚至感覺到https://read.99csw•com它的疼痛集中在我的右手,就好像每一次拿起筆壓在紙上,我的手就正被撕裂一樣。這些句子沒有為我埋葬父親,反而使他活著,或許更栩栩如生。我不僅看見了他的過去,而且看見了他的現在,和將來,每一天他都在那兒,侵入我的思想,毫無預警地偷襲我:躺在地下的棺材里,他的身體依然完整,指甲和頭髮正繼續生長。我有種感覺,假如我要理解任何事,我必須穿透這幅黑暗的圖景,我必須進入塵世的絕對黑暗中。
他對狗的毫不畏懼。
除此之外,他的身體那樣好,看起來無懈可擊,對那些會侵擾我們其他人的生理病症免疫。就好像什麼都碰不到他。

數年之後,當妹妹經受了一系列使她不斷衰弱的精神崩潰時,父親繼續相信她沒有病。彷彿他無法從生物學的角度承認她的狀況。
這幾乎就像她發出一種無助的氣息。人們的直接反應是保護她,幫助她緩衝這世界對她的攻擊。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樣,我父親也溺愛她。她要求溺愛的哭聲越響,他就越願意給予她。比如說,在她學會走路后很久,父親仍然堅持抱她下樓。毫無疑問,他這樣做是出於愛,他樂意這麼做是因為她是他的小天使。但在這溺愛背後,是一個清晰的訊息:她永遠都不會有能力為自己做任何事。對他而言,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天使;而正因為永遠沒有人強迫她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她就永遠不會獨立。
也許這才是真正重要的:直抵人類感情的核心,不管有沒有證據。
然而,母親看見了正在發生的一切。當我妹妹五歲時,她帶她去一個兒童心理醫師那兒做探查性諮詢,醫生建議開始進行某種形式的治療。那天晚上,當母親告訴父親會面結果時,他暴跳如雷。別這樣對我女兒,諸如此類的話。他女兒需要心理幫助的想法無異於被告知她是一個麻風病人。他不能接受這事實。他甚至不願談論它。
他的臉。又一次,他的臉。
散落在屋子各處的黑色角質眼鏡:廚房台上,桌上,浴缸邊緣——總是沒遮沒蓋,放在那兒就像某種奇怪的、未被分類的動物。




他和亞伯拉罕·林肯的相似性,以及人們如何經常對此加以評論。
熱帶魚。
他的絕望變得非常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