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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書 一

記憶之書

「在非同尋常的現實面前,意識取代了想象的位置。」
在他頭頂上,昏暗的雲掠過污濁的天窗,向曼哈頓的傍晚飄去。在他下面,他聽見車輛急速穿過荷蘭隧道:聖誕夜,車流朝向他們在新澤西的家而去。隔壁很安靜。彭波尼奧兄弟大概在家,正準備吃一頓節日大餐。每天早上,他們都會在那兒抽雪茄、製造那些塑料招牌字——他們一直做這生意,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四個小時。那還不錯。最近,他們中的一人一直在店裡過夜,而他的呼嚕聲總是讓A無法入眠。這男人就睡在A的正對面,就在這堵把他們兩間房隔開的薄牆的另一側,接連幾個小時,A躺在床上,凝視著黑暗,試圖調整思考的節奏,以便配合這男人苦悶不快的夢境的起落。鼾聲漸漲,在每個回合的高峰點,它們變得長而尖厲,幾乎歇斯底里,就好像當夜晚來臨,打鼾者就不得不模擬那俘獲了他一整天的機器的噪音。只有這一次,A才得以睡了個安穩的好覺。即使聖誕老人的到來也不會打擾他。




生活在鯨魚體內。一種對約拿的曲解,而拒絕說話又意味著什麼。平行文本:傑佩托在鯊魚肚子里(迪斯尼版本里的鯨魚),和匹諾曹如何拯救他的故事。人們是否必須潛入大海深處,救起自己的父親,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孩?
記憶作為一個地方,一棟房子,一列柱子、房檐和柱廊。身體在大腦里,彷彿我們正周遊其中,從一個地方到下一個,而當我們行走時,我們的腳步聲也從一個地方到下一個。
《記憶之書》。第一冊。
這是這些主題的最初表述。且待下幾回分解。

儘管如此,這就是故事開始的地方。唯有當一切都無法再被解釋,在某個經驗抵抗所有意義的時刻,第一個詞出現了。陷於什麼都不說的境地。或者,自言自語:這就是縈繞在我心頭的東西。然後,幾乎在同一瞬間,意識到這也是他經常回想的東西。
因此,故事從這間房間開始。然後故事從那間房間開始。而除此之外,有一個父親,有一個兒子,有一場戰爭。講到恐懼,要記起躲在那間小房間里的是個猶太人。也要記得:這個城市是巴黎,A剛從那兒回來(12月15日),整整一年他一度住在巴黎的一間女傭房裡——在那兒,他寫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在那兒,他的親生父親,在唯一一次歐洲旅行中曾來看望他。要記得他父親之死。除此之外,要理解——這一點最重要——M的故事沒有意義。

——科洛迪,《木偶奇遇記》https://read.99csw.com

然後是海難。克魯索在他的島上。「這孩子要是能待在家裡,也許會很幸福的;但如果他要到海外去,就會成為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對孤獨的自覺。或者用喬治·奧彭的話來說:「單數的海難。」
當夜晚來臨,電力暗至一半亮度,隨後又亮起,再暗下,沒有明顯的原因。這就好像光線是被某個惡作劇的上帝控制似的。肯·愛迪生公司沒有此地的記錄,所以也不用支付電費。同時,電話公司也拒絕承認A的存在。這兒的電話用了九個多月,從沒壞過,但他不曾收到過一份賬單。某天當他打電話去指出問題時,他們堅稱從沒有聽說過他。不知怎的,他成功逃離了電腦的控制,一個電話也不曾被記錄下來。他的名字不在黃頁上。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在無聊的時候打電話去遙遠的地方。但事實是,沒有一個人他想與之交談。在加利福尼亞沒有,在巴黎沒有,在中國沒有。對他而言,世界縮小成了這房間的大小,而他在理解這點之前,將必須待在此刻所在之處。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必須先在這兒,才可能去別處。而如果他無法成功地找到這個地方,想找另一個地方對他而言會很荒謬。
從那間房間的窗口望出去,面朝後院,你可以看見笛卡爾曾經居住過的那棟房子的後窗。如今院子里有孩子們的鞦韆,玩具散落在草地上,有美麗的小花。那天當他從窗口望出去時,他想著擁有這些玩具的孩子們是否知道三十五年前在他正站著的這個地方曾經發生了什麼。假如他們知道,在安妮·弗蘭克房間的陰影下長大會是如何呢。
「我很遺憾地反對我傑出的朋友和同行,」貓頭鷹說,「但是我覺得,死人哭泣,表明他不想死。」
隨後他打開了一本華萊士·史蒂文斯的書(《遺作集》),把下面的句子抄錄下來。read.99csw.com
重複一下帕斯卡爾:「人類所有不快樂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靜地待在房間里。」差不多在這些詞進入了《思想錄》的同時,笛卡爾從阿姆斯特丹那棟房子的房間里寫信給一個在法國的朋友。「有沒有哪個國家,」他有力地問道,「人們可以像在這裏一樣享受到如此巨大的自由?」每一樣東西,在某種意義上,都可以被看作對其他所有東西的註解。想象安妮·弗蘭克,比如說,在戰後繼續活著,在阿姆斯特丹作為一名大學生讀了笛卡爾的《沉思錄》。想象一種孤獨如此強烈、如此無法告慰,以至於人們一百多年來都屏住了呼吸。

同時,一如與上述平行,房間里有一場簡單的專題討論。比如說,一個人獨自坐在房間里的圖景。如同帕斯卡爾所言:「人類所有不快樂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靜地待在房間里。」如同這句話所言:「他在這間房間里寫下了《記憶之書》。」
戰爭期間,M的父親有好幾個月躲在巴黎的一間女傭房里逃避納粹。最終,他成功逃過一劫,返回美國開始了新生活。很多年過去了,二十多年。M出生,長大,如今正要動身去巴黎學習。一到那兒,他花了幾個星期才好不容易找到住所。就在他快要絕望放棄時,他找到了一間小小的女傭房。他剛搬進去,就立刻寫了封信告訴父親這個好消息。約一周后他收到了回信:你的地址,M的父親寫道,就在我戰爭避難時的同一幢樓里。然後,他開始描述房間的細節。結果發現他兒子租的是同一間房間。
對偶然性的初次評註。
接著是對古典記憶系統的詳細描述,充滿圖表和象徵性的圖畫。比如,拉蒙·柳利或羅伯特·弗盧德,更不用說喬爾丹諾·布魯諾了,這位偉大的諾拉人1600年被火刑處死。地方和圖像作為回憶其他地方和圖像的催化劑:事物,事件,被埋葬的自身生命的產物。記憶術。隨後是布魯諾的思想:人類的思維結構對應自然結構。因此可以這樣歸納:一切,在某種意義上,與其他一切皆有關聯。九_九_藏_書
那一天稍晚時,他一連寫了三四個小時。後來,當他重讀所寫的東西時,他發現只有一段還算有意思。儘管他不確定意義究竟何在,但他決定將之保留以供日後參閱,並抄錄到一本畫線筆記本上:
他無法把它稱為家,但對於過去九個月而言,這就是他的所有。幾十本書,地板上的一個床墊,一張桌子,三把椅子,一個電爐和一個生鏽的冷水槽。廁所在走道盡頭,但他只在不得不拉屎的時候才使用它。小便他就在水槽里解決。過去三天電梯一直壞著,而這裏又是頂樓,這令他不願意出門。很大程度上這並非因為他討厭在回家時爬那十層樓梯,而是他覺得這麼大費周章只為了回到這樣的凄涼處境實在令人絕望。而一次在這房間里待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后,他一般總能夠產生很多想法,而這反過來驅散了無聊,或者至少使他沒有察覺到無聊。每次他出門,他總帶著他的想法,而當他不在房間里時,這房間便逐漸把他想居住於此的努力驅散乾淨。當他回來時,他不得不再重新開始整個過程,而那需要努力,真正的精神努力。考慮到他爬上樓后的身體狀況(胸口如風箱起伏,雙腿如樹榦沉重而繃緊),這內心的鬥爭便要花一段長得多的時間才能夠開始。在其間,在他打開房門和又一次開始征服空虛之間的真空里,他的心在一種失語的惶恐中猛烈跳動。這就好像他正被迫觀看他自己的消失,就好像跨過房間的門檻,他正在進入另一個維度,開始在一個黑洞里居住。
他把一頁白紙放在身前的桌上,用筆寫下了這些詞。可能是《記憶之書》的引語。
十天前,他從巴黎回來。他去那兒做一次工作訪問,這是五年多來他第一次出國。旅行、不斷地交談、與老朋友們喝了太多酒、離開他的小兒子太長時間,最終令他疲倦不堪。旅途將近結束時還有幾天空余時光,他決定去阿姆斯特丹,一個以前從未去過的城市。他想:可以去看畫。但一旦到了那兒,是一件他沒有計劃要做的事情給了他最深的印象。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碰巧他讀到在賓館房間里找到的一本旅遊指南),他決定去安妮之家,如今被保存為一個博物館。那是一個星期天早晨,灰濛濛的天下著雨,運河邊的街道寥落。他爬上屋子裡陡峭而狹窄的樓梯,進入了秘密的附屬建築。當他站在安妮·弗蘭克的房間里時,他突然發現自己在哭泣,日記就是在這裏寫的https://read.99csw•com,如今房間空蕩蕩的,她搜集來的好萊塢明星照片仍然貼在牆上,已然褪色。並非啜泣,作為對內心巨大傷痛的回應,而是無聲地大哭,眼淚流過他的臉頰,彷彿純粹在回應世界。他後來意識到,就是在那一時刻,《記憶之書》開始了。如同這個句子所言:「她在這間房間里寫下了她的日記。」
冬至:一年中最黑暗的時節。早晨他剛醒來,就覺得這一天開始從他那兒溜走。沒有他可以全神貫注的光,沒有時間展開的感覺。而是,有一種門正被關上、鎖正被擰轉的感覺。這是與世隔絕的一季,一段漫長的內省時光。外部世界,這個物質和身體的有形世界,似乎漸漸成了他心靈的產物。他感覺自己滑過事件,如鬼魂般盤旋于自身存在的周圍,就好像他在自己身邊的某處生活——並非真的在這兒,但也不在其他地方。一種被鎖住的感覺,同時,一種有能力穿牆的感覺。他在思想邊緣的某處記錄:骨子裡的黑暗;記下這個。
他把一張空白的紙放在面前的桌上,用他的筆寫下這些詞。曾經如此。此後不再。

聖誕夜,1979年。他的生命好像不再存在於現時。無論何時他打開收音機聽國際新聞,都會發現自己正想象這些詞語在描繪那些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即使他立於當下,也會覺得自己正從未來回首現在,而這種「作為過去的現在」是如此古老,以至於即使是當天的恐懼對於他都顯得很遙遠,而這本應令他充滿憤慨,就好像電台里的聲音在朗讀某種失落文明的編年史。後來,在某個更明澈的時候,他把這種感覺稱為「對現時的懷舊」。

隨後他寫。曾經如此。此後不再。
聖誕夜,1979年。他在紐約,獨自一人在瓦里克街6號的小房間里。就像這個街區的許多建築一樣,這棟房子曾經只是一個工作場所。前生的遺迹在他周圍處處可見:神秘的管道網路,被煤煙污染的錫制屋頂,發出噝噝聲的蒸汽散熱器。每當他的視線落在結了霜的玻璃門嵌板上時,他可以倒著讀出這些笨拙的印刷字:R.M.普雷,註冊電工。人們永遠不該住在這兒。這是一間為機器、痰盂和汗水準備的房間。
那麼星期五呢?不,還沒有星期五。沒有星期五,至少這裏沒有。一切在那一刻之前發生。或者說:海浪已經把腳印沖走了。
那日稍晚,他回到房間。他找到一張乾淨的白紙,把它放在面前的桌上。他寫啊寫,直到他在整頁紙上都蓋滿了詞。後來,當他通讀他所寫的東西時,竟不能辨認出這些詞來。那些他的確能夠理解的詞好像並沒有說出他想要表達的東西。隨後,他出門去吃晚飯。
那天晚上,他告訴自己明天是新的一天。新的詞語開始在他的大腦中喧囂,但他沒有把它們寫下來。他決定把自己稱為A。他在桌子和窗戶間來回read.99csw.com走動。他打開收音機隨後又把它關掉。他抽了一根煙。

「因此,人們必須利用大量的地方,」西塞羅寫道,「它們必須照明良好,井井有條,有恰當的間距和各類圖像,它們應該是活躍的、精確定義的、不一般的,有迅速遇見和穿透心靈的力量……因為地方非常像上蠟的刻寫版或紙莎草,而圖像如同字母,整理和排列圖像就像劇本,而演講如同閱讀。」

當父親去世,他寫道,兒子成了他自己的父親和他自己的兒子。他看著他的兒子,從這男孩的臉上他看到了自己。他想象著自己看著他的時候那男孩看見了什麼,於是他發現他自己成了自己的父親。無法解釋地,他為此感動。並非僅僅是那男孩的模樣感動了他,甚至不僅因為想到他正站在父親的身體裏面,而且是那些他在男孩身上看見的、來自消逝的過去的東西感動了他。這是他感受到的自身生命的鄉愁,或許也是作為父親的孩子的一種對自己青春時代的記憶。無法解釋地,他發現自己那一刻正在顫抖,悲喜交集,假如這是可能的,彷彿他正同時向前和向後,同時進入未來和過去。而有時候,經常地,這些感情如此強烈以至於他的生命看起來不再存在於現在。
四周都是海浪的圖景,水像空氣一樣無邊無際,身後有叢林熱。「我與世隔絕,我是個隱士,一個人類社會的流放者。」
白天,熱氣從暖氣片里以最大能量噴涌而出。即使現在,寒冬臘月時,他也被迫開著窗。然而在夜晚,根本就沒有熱氣。他穿著兩三件毛衣睡覺,緊緊蜷縮在睡袋裡。周末,完全沒有熱氣供應,日夜都沒有,最近有幾次,當他坐在桌前試圖寫作時,他不再能感覺到手裡有一支筆。就其本身而言,這種不適感並不令他困擾。但這使他失去了平衡,促使他進入了一種不斷內省的狀態。與看上去不太一樣,這房間不是世界的退隱之地。這兒沒有東西歡迎他,沒有承諾給他一個身體假期以尋求忘卻。這四面牆只是他自身不安的信號,為了在這環境中找到某種平靜的方法,他必須更深地挖掘自己。但他挖得越多,可以繼續挖掘的東西就越來越少。他好像無法否認這點。或早或晚,他都會註定耗盡自己。
故事從這兒開始。他的一個朋友給他講了個故事。多年過去之後,他發現自己又思索起這個故事。並不是說一切隨著這故事開始。而是,在記起這故事時,他開始意識到在他身上正發生著一些事。因為要不是他已然感覺到了那些喚起他記憶的東西,他本不會想起這故事。他自己並未覺察,他一直在向一個幾乎失憶的地方挖掘,而如今有東西冒了出來,他甚至無法猜出挖掘進行了多久。

「死人哭泣,表明他正在恢復知覺。」烏鴉鄭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