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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書 五

記憶之書

一天晚上,他一時興起,出門去空蕩蕩的西50街街區遊盪,並走進了一家無上裝酒吧。當他坐在桌邊喝著啤酒時,他突然發現自己身邊正坐著一位年輕的性感裸女。她靠向他,向他描述假如他願意付錢去「后室」、她將為他做的所有淫事。她的策略是如此直接而有趣,以至於他最終答應了她的提議。他們決定,主打項目將是她為他口|交,因為她聲稱對這項活動很有天賦。而實際上,她投入其中的熱情實在令他驚訝。過了一會兒,當他在她口中達到高潮、大量精|液不斷抽|動著噴涌而出時,他在那刻看見了這幅一直在他身體裏面閃耀的圖景:每一次射|精都包含了數十億的精|子細胞——大致與全世界的人類一樣多——這意味著:每個人自己擁有全世界的潛力。而將會發生什麼、它會不會發生,都充滿了無數可能性:白痴和天才、美麗的和殘缺的、聖人、緊張性精神症患者、小偷、證券經紀人和冒險藝術家。因此,每個人就是整個世界,在基因里懷有全人類的記憶。或者,一如萊布尼茲所言:「每一樣活物都是宇宙的一面永恆的活的鏡子。」因為事實是,我們都來自宇宙無限虛空第一次爆炸所形成的東西。在那一刻,當他的陰|莖在如今他已忘了名字的裸體女人的嘴裏勃起時,他也這麼對自己說。他想:無法再分的單子。隨後,彷彿最終明白了,他想到了大約三年之前,在他妻子身體里奮勇前進的秘密微小細胞變成了他的兒子。
首次提及一個女人的聲音。隨後是對許多聲音的特定指涉。
就在那時,當A開始陷入棒球的流沙地時,瑟曼·芒森死了。A注意到芒森是盧·賈里格之後的第一任洋基隊隊長,而他的外祖母死於盧·賈里格症,以及就在芒森死後不久,他的外祖父也很快去世了。
《記憶之書》。第六冊。

大約一年之後,就在《阿納托爾之墓》發表在《巴黎評論》后不久,A碰巧拜訪了R。R(變得極其喜歡A的兒子)向A解釋道:「今天在我身上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我在一家書店裡翻閱雜誌,碰巧打開了《巴黎評論》,看見一幅馬拉美兒子的照片。有一秒鐘,我覺得那是你的兒子。這種相似性真叫人震驚。」

報紙上滿是關於這位捕手的文章。A一直很崇拜芒森在場上的表現:快速擊向右外野的一壘安打,粗短的身體在壘邊嘎嚓作響,在場上比賽時似乎消耗著他的那種怒氣。如今A著手與孩子一起了解芒森的事迹,以及他與自己亢進的兒子間曾有過的煩惱。一切好像都在重複自身。現實是一個套盒,一系列無限的盒子套盒子。因為又一次,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主題重現了:缺席父親的詛咒。好像芒森自己才是唯一一個有能力使這小男孩平靜下來的人。不管何時只要他在家,男孩的哭聲便停止,他的狂亂便減弱。當時芒森正學習如何駕駛飛機以便在棒球賽季中更經常地回家與兒子待在一起,而正是飛機殺死了他。
他的外祖父又活了兩三個星期。A回到正對著哥倫布轉盤的公寓,他的兒子如今脫離了危險,他的婚姻則陷入了永久性的停滯。對他而言,這些日子很有可能是所有日子里最糟糕的。他無法工作,他不能思考。他開始怠慢自己https://read.99csw.com,只吃垃圾食品(速凍食品,披薩,外賣中式麵條),對公寓放任自流:臟衣服亂扔在卧室角落,沒有洗的碗碟堆在廚房水槽中。躺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看著電視里的老電影,讀二流偵探小說。他不和任何朋友聯繫。唯一他打過電話的人——一個十八歲時他在巴黎結識的女孩——搬到了科羅拉多。
然後R說:「我根本沒想那麼多。那張照片令我那樣吃驚,我合上了雜誌。我把它放回到書架上,隨後走出書店。」
除此之外什麼事也沒發生。他了無生氣。他為盛夏酷暑所苦。他就像晚年的奧勃洛莫夫一樣蜷在沙發上,除非不得已一動也不動。
《孤獨》,由比莉·哈樂黛演唱。比莉·哈樂黛和她的樂團1941年5月9日的錄音版本。歌曲長度:三分十五秒。歌詞如下:在我孤獨的時候你縈繞在我心頭/伴著逝去的白日夢/在我孤獨的時候你奚落我/伴著永不消失的記憶……等等。作者艾靈頓公爵、E.德蘭治和I.米爾斯。

《記憶之書》的伴奏曲。
「在這間卧室兼工作室里,埃米莉宣稱靈魂可滿足於它自身的社會。但她發現意識既是囚禁,也是解放,因此即使在這兒,她依然被絕望或恐懼中的自我囚禁所損害……所以對敏感的參觀者而言,埃米莉的房間有一種包含了詩人優越感、焦慮、苦悶、順從或狂喜等好幾種情緒的氣氛。或許它超越了美國文學中的任何其他具體地點,象徵著一種以埃米莉為典型的、對內心生活不斷審視的本國傳統。」
在外公的公寓里度過那些漫長的夏日時光后,他開始明白,棒球的力量對於他而言就是記憶的力量。兩種意義上的「記憶」:作為回憶自己生活的催化劑,以及作為整理過去歲月的一種人為結構。比如說,1960年是肯尼迪當選總統的那年;也是A參加成人禮的年份,標志著他進入成年的年份。但是提及1960年時首先躍入腦中的圖景卻是比爾·馬佐洛斯基在世界巡迴賽中戰勝洋基隊的那記本壘打。他依舊記得球高飛出福布斯球場圍欄的情景——那高高的、深色的圍欄,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白色數字——而回憶那一刻的感覺,那種突如其來的、震撼人心的瞬間愉悅,他得以「再進入」他自身的過去,站在那個否則便會失去的世界里。
他發現,即使以他經驗中最平常的現況而言,這些事都非同尋常:感覺到腳在大地上;感覺肺部隨著呼吸一張一弛;明白假如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前面,他就能夠從現在所在之處去往他將前往的地方。他覺得這非同尋常:在某些早晨,他剛剛醒來,當他彎腰系鞋帶時,他會被一種快樂淹沒,那快樂如此強烈,與這世界如此自然而和諧地保持一致,以至於他能感覺自己此刻活著,一種包圍他、滲入他的此刻,以突如其來的、勢不可擋的「他正活著」的訊息穿越了他。在那個瞬間,他于自身發現的快樂也非同尋常。而無論這快樂是否非同尋常,他都覺得它非同尋常。


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十年前在馬薩諸塞州的阿姆赫斯特買的小冊子,這是他去埃米莉·狄金森故居參觀時購買的紀念品,如今他想著那天當他站在詩人房間里時那種折磨他的古怪的疲累:透不過氣,就像他剛剛登上了一座山頂。他在那間小小的充滿陽光的房間里閑逛,看著白色的床單,擦亮的傢具,想著在那兒寫的一千七百多首詩,試圖把它們read.99csw.com視為四壁的一部分,然而他沒有成功。因為假如詞語是存在於世的一種方式,他想,那麼即使沒有世界可以進入,世界仍然在那兒,在那房間里,這意味著,是這房間存在於這些詩里,而不是相反。他在小冊子的最後一頁讀到某位匿名作家笨拙的行文:
A想起他四五歲時的一天。外公外婆來看他,外公為他變了一個魔術,是他在一家禮品店裡學會的某種小把戲。下一次來,他沒能表演一種新的魔術時,A大失所望。從那時候起,每次總有新魔術:消失的硬幣,憑空變出來的絲綢圍巾,把一條條白紙變成錢的機器,一個當你用手捏就會變成五個小橡皮球的大橡皮球,一根用手帕熄滅再也不會燒起來的香煙,一壺倒在報紙做成的圓錐體里也不會濺出的牛奶。一開始為了滿足外孫好奇心的東西如今成了他真正的事業。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成功的業餘魔術師,一個靈巧的戲法藝術家,他尤其驕傲于那張魔術師協會的會員卡。他在A童年時代的每個生日派對上表演魔術,一直持續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年,與一位女性朋友(一個戴著紅色假髮的邋遢女人)在紐約老年俱樂部巡迴表演,她會唱一首歌,伴著自己彈的手風琴,介紹他是「偉大的扎維洛」。再自然不過了。他的生命如此沉浸在魔術般的幻覺中,他通過使人們信任他(使他們相信某種並不在那兒的東西其實在那兒,或相反)努力贏得了如此多的生意,以至於登上舞台以更正式的方式愚弄他們對他而言是小菜一碟。他有種使人們關注他的能力,凡是看見過他處於人們關注的焦點時多快樂的人都明白。魔術師比誰都憤世嫉俗。他知道,所有其他人也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關鍵並非真的去欺騙他們,而是使他們高興地願意被欺騙:就這樣,在幾分鐘的空間里,因果關係鬆動了,自然法則被取消了。一如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所言:「沒有合理的理由不相信奇迹。」
因為這是他的信念:如果存在一種真實的聲音——假設有這樣一種叫真實的東西,並假設這真實能開口說話——它將出自女人之口。
不可避免地,A對於棒球的記憶與對外公的記憶聯繫在一起。是外公帶他去看了第一場比賽,告訴他關於老運動員的故事,讓他明白棒球既是用來看的,也是用來聊的。小時候,A常常被放在57街的辦公室里,在打字機和計算器邊玩耍,直到外公下班,然後和他一起沿著百老匯悠閑散步。他們照例在某個遊戲廳打幾輪撲克里諾,吃頓便餐,然後乘地鐵——去一個城市棒球公園。如今,外公垂死之時,他們繼續談論棒球。這是一個他們依舊可以平起平坐的主題。每次來醫院探訪,A會買一份《紐約郵報》,然後坐在老人床邊,為他讀前一天的比賽新聞。這是他與外部世界最後的聯繫,這是一系列他能夠閉著眼睛理解的、無痛苦的編碼消息。任何其他東西都會顯得難以承受。

有時候,感覺就像我們正漫無目的地在一個城市漫遊。我們沿街行走,隨意拐入另一條街,停下來欣賞一棟房子的檐口,彎腰檢視人行道上的一塊柏油斑,它令我們回憶起某幅我們欣賞的油畫,注視街上迎面走來的人們的臉,試著想象他們的生活,走進一間廉價餐廳吃午餐,回到戶外繼續朝向河流的旅程(假如這城市有一條河的話),看著船駛過,或大船在港口停靠,也許走路的時候哼著歌,又或者吹著口哨,又或者試圖想起我們已經忘卻的某件事。有時候,當九_九_藏_書我們在城市裡遊走,我們就好像並不想去哪兒,而只是在尋找一種消磨時間的方式,唯有疲勞才告訴我們應該在何時何地停下來。但正如邁出一步會不可避免地導致下一步,一個想法也會不可避免地隨著前一個想法而來,而如果一個想法產生了不止一個想法(比如說兩三個想法,彼此有相同的結果),就不僅需要循著第一個想法得出結論,而且需要回溯到那想法的原初位置,以便循著第二個想法得出結論,然後第三個想法,以此類推,就這樣,如果我們試圖在心裏描繪這過程的圖景,一個路徑網路將開始被繪出,就像人類的血流圖(心臟,動脈,靜脈,毛細血管),或者地圖(比如城市街道圖,最好是個大城市,甚至是道路圖,就像那種加油站里的道路圖,那些路在大陸上延伸、交錯、蜿蜒),於是當我們在城市裡漫遊時,我們真正在做的是思考,以這樣一種方式思考以至於我們的想法構成了一段旅程,而這段旅程與我們所走過的路並無二致,於是,最終我們可以放心地說,我們經歷了一段旅程,即使我們不曾離開房間,這依然是一段旅程,我們依然可以放心地說,我們曾去了某處,即使我們不知道某處是何處。
耶利米書:「我就說:『主耶和華啊,我不知怎樣說,因為我是年幼的。』耶和華對我說:『你不要說我是年幼的,因為我差遣你到誰那裡去,你都要去;我吩咐你說什麼話,你都要說……』於是耶和華伸手按我的口,對我說:『我已將當說的話傳給你。』」
當他把孩子的照片給好朋友R,一個在阿姆斯特丹住了八年的美國詩人看時,他第一次聽見這個詞被用在與他兒子相關的場合。那個晚上他們在酒吧喝酒,被一大群身體和喧鬧的音樂包圍著。A從錢包里抽出這張快照遞給R看,R端詳了這張照片很長時間。隨後他轉向A,微醉,聲音帶著強烈的感情說道:「他和提圖斯有著同樣的光芒。」
今天發生的事只是昨天發生的事的一個變體。昨天回應著今天,而明天會預示著明年發生的事。職業棒球的過去完好無缺。每場比賽都有記錄,每次擊打、失誤、四壞球上壘都有統計數據。人們可以相互衡量表現,比較球員和球隊,談論那些死去的人,彷彿他們仍然活著一樣。孩子參加棒球比賽就是同時想象作為成人蔘賽,而這幻想的力量存在於哪怕最非正式的比賽中。A思忖,在他的童年時代有多少小時被用來試圖模仿斯坦·穆西爾的擊球站姿(雙腳併攏,膝蓋彎曲,背弓成一個繃緊的曲線板狀)或威利·梅斯的腰帶處接球法。相反地,對於那些長大成為職業選手的人們而言,他們會意識到自己實現了童年時代的夢想——實際上,是被支付薪水繼續做孩子。這些夢想的深度同樣沒有減少。在他的猶太童年時期,A記得曾把逾越節家宴的最後幾個詞「明年耶路撒冷見」,誤作為總是帶著希望的對受挫狂熱的節制,「等到明年」,彷彿一方是對另一方的評論:贏得錦標便是進入了應許之地。棒球不知為何在他心中與宗教經驗糾結在一起。

但外公最厲害的噱頭既不是魔術也不是笑話,而是一種令家裡每個人都困惑多年的超感巫術。那是一種叫「巫師」的遊戲。A的外公會拿出一疊紙牌,要求某人抽出一張牌,任何一張,然後舉起讓每個人都看見。紅桃五。然後他會跑到電話邊,撥一個號碼,並要求和「巫師」通話。對,他會說,我read.99csw.com想和「巫師」說話。一會兒之後他會把電話給大家聽,而從聽筒里傳來的是一個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一遍遍地說:紅桃五,紅桃五,紅桃五。然後他會感謝「巫師」,掛斷電話,坐在那兒朝大家笑。
對「光芒」一詞的簡要評論。
A想起一個陰謀家,一個生意人,一個古怪而超樂觀的人。究竟還有誰,能夠一本正經地給女兒取名為「小女王」?但她出生時,他宣稱「她會成為女王」,並無法抵擋這誘惑。他成功地虛張聲勢,以象徵性的手勢,成為派對的靈魂人物。很多笑話,很多密友,無可挑剔的時機把握。他偷偷賭博,瞞著妻子出軌(他年紀越大,女孩越年輕),從未喪失對任何一項的品味。他的語言風格尤其華麗。一條毛巾從來不只是一條毛巾,而是「土耳其毛巾」。一個吸食毒品的人則是一個「麻友」。他也從不說「我曾看見……」而說「我曾有機會觀察到……」這樣一來,他成功地使這世界變得誇張,把它變成一個對他而言更引人入勝的有異域風情的地方。他扮大人物並陶醉於這姿態的副作用:領班叫他「B先生」,快遞員拿到額外的小費后朝他微笑,整個世界都朝他脫帽致意。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時,他從加拿大來到紐約,那時他是個貧窮的猶太男孩,而最終他大獲成功。紐約是他的激|情所在,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他拒絕搬走,用這些已然成為流行語的詞婉拒了女兒請他到陽光明媚的加利福尼亞生活的邀請:「我無法離開紐約。一切在這裏發生。」
A答道:「但那些是我翻譯的。是我讓他們用了這張照片。你不知道這個嗎?」

記憶有時以聲音的方式來到他面前,這也是事實。這是一個在他身體里講話的聲音,並不一定是他自己的聲音。它對他講話的方式就像一個聲音在講故事給孩子聽,然而有時候這聲音又會取笑他,或引起他的注意,或用絕不模糊的詞語詛咒他。有時候,它蓄意歪曲正在向他講述的故事,改變事實以滿足它的心血來潮,迎合戲劇性而非真實的要求。然後,他必須以他自己的聲音對它說話,要求它停下,以這種方式使它復歸來時的沉默。在另一些時候它對他唱歌。在別的一些時候它喃喃低語。然後,還有一些時候它只是哼哼,或胡言亂語,或痛苦呼號。甚至當它一言不發時,他知道它仍在那兒,而在這聲音什麼都不說的沉默里,他等著它講話。
他在一本書里讀到:自從1893年(他外公出生前一年)投手丘后移十英尺以來,場地的形狀就沒再變過。這鑽石形狀是我們意識的一部分。它由白線、綠草和褐土構成的質樸幾何圖形與星星和條紋一樣常見。相較於這世紀美國生活的所有其他東西而言,棒球一直沒有改變過。除了一些微小的變化(人工草皮、指定打擊手)之外,今天的棒球比賽與韋·威利·基勒和原巴爾的摩金鶯隊那時的比賽並無二致:照片里那些早已死去的年輕人,留著翹八字鬍,擺著英雄般的姿勢。
然而,A的外公不僅滿足於魔術。他同樣喜歡笑話,他稱之為「故事」——所有故事都寫在一本小筆記本上,他把它放在外套口袋中隨身攜帶。每次家庭聚會中總有那麼一刻,他會拿出筆記本,在房間一角迅速翻閱,將之放回口袋,在椅子上坐下,然後進入一小時的口頭胡鬧活動。在這裏,記憶同樣關於笑聲。笑聲並非如與S在一read•99csw•com起時從腹中發出,而是從肺部幽幽傳出,一種漫長的高低音錯落的聲音循環,開始如氣喘,零零散散的,隨後逐漸進入一種愈來愈微弱的和聲囀鳴。A也願意這樣回憶他:坐在那把椅子里,把每個人都逗樂了。
臨終前,外公用幾乎發不出聲音的嗓音告訴他,他已經開始回憶他的生活。他開始重拾在多倫多的童年歲月,在想象中再次經歷那些遠在八十多年前發生的事:在一夥流氓面前保護他的弟弟,周五下午送麵包到鄰居猶太家庭,所有那些瑣碎的、早被淡忘的事回到他的記憶里,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呈現出精神啟示的重要性。「躺在這兒使我有機會回憶。」他對A說,彷彿這是一種他在自己身上剛發現的新能力。A可以感覺到回憶給予他的快樂。逐漸地,回憶戰勝了過去幾周一直出現在外公臉上的恐懼。記憶是唯一令他活著的東西,而這就好像他想儘可能長地拖延死亡的到來,以便可以繼續回憶一樣。
他的整個童年時期都在打棒球。從3月初第一個泥濘的日子起,到10月底最後一個刺骨的下午。他打得很好,幾乎有一種迷戀般的熱愛。這運動不僅使他感覺到自身的種種可能性,使他相信自己在他人眼中並非毫無希望,而且把他從童年初期的孤獨處境中拉了出來。它使他融入了他人的世界,但同時又可以對此秘而不宣。棒球是一個充滿幻想潛力的領域。他總是幻想著,把自己投射在紐約巨人隊的隊服里,在保羅球場跑到三壘的位置,廣播中提及他名字時人群掌聲雷動。日復一日,放學后他會把一個網球擲向他家房子的台階,假裝每個姿勢都是在他腦中展開的世界巡迴賽的一部分。總是會到九局下半時兩人出局,一人在本壘,巨人隊落後一分。他總是擊球員,總是打出致勝的本壘打。
多年之後,當他最終向A解釋的時候,一切似乎如此簡單。外公和一個朋友彼此答應相互做對方的「巫師」。這個問題,我是否可以和「巫師」說話,是一個信號,而電話那端的人會開始重複花色:黑桃,紅桃,方塊,梅花。當他說到正確的那個時,打電話的人就會說些話,隨便什麼,說明不必再往下,然後「巫師」會反覆念數字:「愛司」,二,三,四,五,以此類推。當他讀到正確的那個時,打電話的人會再一次說些什麼,然後「巫師」會停下來,把兩個元素放在一起,朝電話里重複:紅桃五,紅桃五,紅桃五。



他知道,但是他不願意說他知道。直到最後一周,他還在繼續談論回公寓,一次也沒提「死」這個詞。甚至在最後一天,他一直等到最後一刻才說再見。A正要離開,準備走出門外,這時外公叫他回來。又一次,A站在床邊。老人握住他的手,用儘力氣捏。隨後:一個漫長的、漫長的時刻。最後,A彎下腰,親吻了外公的臉。他們誰都沒有說一個詞。
A外公的公寓里安裝了有線電視,頻道比A知道的都多。每當他打開電視,似乎總有一場棒球比賽正在進行。他不但可以追看紐約洋基隊和大都會隊的比賽,而且還可以看到波士頓紅襪隊、費城費城人隊和亞特蘭大勇士隊。更不用提在下午常常會有的小獎賞:比如日本職業棒球聯盟的比賽(他尤其喜歡比賽過程中不停的鼓聲),或者,更奇怪些的,來自長島的小錦標聯賽。他沉浸在這些比賽中,感覺自己的心正努力進入一個純凈的領域。雖然賽場激動人心,但棒球給了他一幅不變的圖景,於是他的心靈可以休憩,可以在其庇護下對抗世間的紛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