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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書 十

記憶之書

他把一張空白的紙放在面前的桌上,用他的筆寫下這些詞。曾經如此。此後不再。
然而,約拿最終答應了去尼尼微城。但即使在他傳達訊息后,即使尼尼微人懺悔並改變了他們的行為,即使神寬恕了他們,我們依然知道「這事約拿大大不悅,且甚發怒」。這是愛國之怒。為什麼要寬恕以色列的敵人呢?正是在這時候,神給約拿上了書中最重要的一課——以隨後這個蓖麻的寓言。
同樣在這命令中,約拿的故事和所有其他先知書里的故事不同。因為尼尼微人不是猶太人。約拿與其他神的使者不同,他並非被要求去向他自己的人民發言,而是向外國人。更糟的是,他們是他的人民的敵人。尼尼微是亞述的首都,是那時世上最強大的帝國。用那鴻書里的話說(那鴻書的預言被保存在與約拿的故事相同的捲軸上):「這流人血的城……充滿謊詐和強|暴。」
回到鯨魚腹中。
「我們當然應該在童年期追尋創作性活動的最初蹤跡。孩子們最熱衷的、最喜歡的事情是玩耍。或許我們可以說,每個孩子玩耍時的行為都與有想象力的作家類似,因為他創造了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世界,或者更準確地說,他以嶄新的方式重新安置了他的世界中的事物……認為他沒有嚴肅地對待他的那個世界是錯誤的;恰恰相反,他在玩耍時非常認真,並在其中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弗洛伊德)
(1980—1981)
第二次回到鯨魚腹中。
「我寫這封信,親愛的,並沒有話要說……我正把它寫進一個空的地方。也許你會回來,發現我不在這兒。然後這將會是你僅剩的、可用來懷念我的東西……生活可以這樣漫長。我們每個人孤獨地死去,是多麼艱難而漫長。對於無法分離的我們,命運會如此么?小不點兒們,孩子們,這是我們應得的么?這是你應得的么,我的天使?一切繼續,和從前一樣。我一無所知。然而我知道一切——你生命中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於我都清晰明了,如在譫妄中——在我最近一個夢裡,我在一間骯髒的旅館餐廳里為你購買食物。我身邊的人全是陌生人。當我買好東西,我意識到我不知道應該把它帶去哪兒,因為我不知道你在哪兒……當我醒來,我對舒拉說:『奧西亞死了。』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活著,但在做那個夢的時候,我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在哪兒。你聽得見我嗎?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我永遠無法告訴你我有多愛你。甚至現在我也無法告訴你。我對你講話,只對你。你永遠和我在一起,而我,這個瘋狂的憤怒的人,從未學會流下簡單的淚——現在我哭泣哭泣哭泣……這就是我:納迪婭。你在哪裡?」
「你這樣發怒合乎理嗎?」他問。於是約拿出城,到了尼尼微城的外圍,「要看看那城究竟如何」——暗示他仍然覺得尼尼微城仍有可能被毀滅,或者他希望尼尼微人會回到他們罪惡的生活,並引來對他們自身的懲罰。神準備了一棵蓖麻(一種植物)使約拿免受日晒之苦,「約拿因這棵蓖麻大大喜樂。」但次日黎明,神使這植物枯槁。炎熱的東風吹拂,烈日暴晒約拿的頭,「使他發昏,他就為自己求死,說『我死了比活著還好』」——先前他用過同樣的話,這說明這個寓言的信息與此書第一部分的信息相同。「神對約拿說,你因這棵蓖麻發怒合乎理嗎?他說,我發怒以至於死,都合乎理。耶和華說,這蓖麻不是你栽種的,也不是你培養的,一夜發生,一夜乾死,你尚且愛惜;何況這尼尼微大城,其中不能分辨左手右手的有十二萬多人,並有很多牲畜,我豈能不愛惜呢?」
有時候,A似乎覺得他兒子在玩耍時的精神漫遊恰好反映了他自己穿越他的書之迷宮的過程。他甚至覺得假如他能以某種方式把他兒子玩耍的過程做成一張圖表(詳盡的描述,包含每一次轉換、聯繫和手勢),再為他的書做一張類似的圖表(詳盡闡述在詞語的裂縫間、句子的間隙處、兩個部分間的空白之中所發生的事——換而言之,闡明聯繫的線軸),那麼兩張圖表將會一模一樣:一張會與另一張完美契合。
然後他第一次醒來。
天空是藍的黑的灰的黃的。天空不在那兒,它是紅的。所有這些都在昨天。所有這些都在一百年之前。天空是白的。它聞起來有土地的味道,它不在那兒了。天空像土地一樣白,它聞起來有昨天的味道。所有這些都曾經是明天的。所有這些都曾經在距今一百年前。天空是檸檬色的粉紅色的淡紫色的。天就是地。天空是白色的,它不在那兒了。
《記憶之書》。第十三冊。
詞語押韻,即使它們之間沒有真正的聯繫,他也不由自主地把它們放在一起思考。房間和墳墓,墳墓和子宮,子宮和房間。呼吸和死。還有組成「live」的字母可以重組為「evil」。他知道這不過是學生的把戲。然而令人吃驚的是,當他寫下「學生」這個詞時,他想起八九歲時的自己,想起當他發現自己能夠以這種方式玩弄詞語時、身體內部突然感受到的力量——就好像他偶然找到了一條通向真理的秘密途徑:隱藏在世界中心的絕對的、普遍的、不可動搖的真理。當然,以他學生時期的熱情,除英語外他並未考慮到語言的存在,偉大的巴別塔在學校生活之外的世界里低語爭鬥。絕對的、不可動搖的真理怎麼會隨著語言的改變而改變呢?九_九_藏_書
他醒來。他在桌子和窗戶間來回走。他坐下。他站起。他在床和椅子間來回走。他躺下。他盯著天花板看。他閉眼。他睜眼。他在桌子和窗戶間來回走。
「耶和華的話臨到約拿……說,你起來往尼尼微大城去,向其中的居民呼喊……」

他記得給自己取了個新的名字,約翰,因為所有的牛仔都叫約翰,每次他母親用真名叫他時,他都拒絕回應。他記得自己跑出屋子,躺在馬路中央,閉著眼,等待車輛在他身上碾過。他記得祖父給了他一張加比·海斯的大幅照片,他把它放在五斗櫥上方的榮譽欄中。他記得曾以為世界是平的。他記得學習怎樣系鞋帶。他記得父親的衣服放在他房間的壁櫥里,早上衣架碰撞的聲音會把他吵醒。他記得父親系領帶時的樣子,父親對他說,起床吧,發光吧,小男孩。他記得想成為一隻松鼠,因為他希望像松鼠一樣輕盈,有條濃密的尾巴,能夠在樹間跳來跳去彷彿在飛翔。他記得透過百葉窗看見母親抱著剛剛出生的妹妹出院歸來。他記得坐在妹妹身邊的白衣護士給他吃小塊的瑞士巧克力。他記得她把它們稱為瑞士儘管他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記得仲夏黃昏躺在床上透過窗戶看著樹,在樹枝的輪廓間看見不同的臉。他記得坐在浴缸里,假裝膝蓋是山,假裝白色的肥皂是海洋的輪廓。他記得有一天父親給了他一個李子,叫他去外面騎三輪童車。他記得他不喜歡李子的味道,他把它扔進陰溝,並深感罪惡。他記得一天母親帶著他和他的朋友B去紐沃克的電視台演播室,看「快樂年少」節目。他記得弗雷德大叔的臉上化了妝,就像他母親一樣,對此他覺得很驚訝。他記得小小的電視機里播著卡通片,和家裡那台一樣大,他覺得非常失望,以至於想站起來向弗雷德大叔大聲抗議。他記得他一直期待著看農夫格雷和費里克斯貓在舞台上表演,與真的一樣大小,用真的乾草叉和耙子互相攻擊。他記得B最喜歡的顏色是綠色,聲稱他的泰迪熊血管里流著綠色的血。他記得B和他的祖母們住在一起,要去他家你不得不|穿過一個樓上的客廳,在那兒兩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永遠都在看電視。他記得他和B會去樹叢和鄰居的後院搜尋動物屍體。他記得他把它們埋在屋子一側,常春藤的陰影深處,多數是鳥,像麻雀、旅鶇、鷦鷯那樣的小鳥。他記得他用小樹枝為它們做了十字架,把它們放在他和B在地上挖好的洞里,對著它們的屍體念禱詞,屍體的眼睛碰到了鬆軟潮濕的土地。他記得一天下午他用榔頭和螺絲刀拆開家裡的收音機,並向母親解釋說他在做一項科學實驗。他記得他用了這些詞,母親打了他。他記得他試圖用一把在車庫裡找到的鈍斧砍倒後院的一棵小果樹,最後只砍出幾個凹痕。他記得翻開樹皮背面看見了綠色,也因此挨了打。他記得一年級時他離開其他孩子坐在桌子前因為他上課時講話受了罰。他記得坐在桌前讀一本有紅色封面、紅色插圖和藍綠色背景的書。他記得老師從後向他走來,溫柔地把手放在他肩上,向他輕聲提了個問題。他記得她穿著一件白色無袖衫,手臂粗壯並有雀斑。他記得在操場上的壘球比賽中他與另一個男孩發生衝突,被重重摔在地上,此後的五或十分鐘,一切看出來都像照相負片。他記得他站起來向校舍走去,心想,我要瞎了。他記得恐懼如何漸漸轉變為接受,甚至變成了對那短暫幾分鐘的陶醉,他記得當視力恢復時,他覺得身體內部發生了某種非同尋常的事。他記得在長大后很久還尿濕了一次床,早晨醒來時床單冰涼。他記得第一次受邀在朋友家過夜時,他如何整夜無法入眠,因為害怕尿床使自己蒙羞,他盯著手錶發著綠光的指針看,那是他六歲的生日禮物。他記得他仔細讀過兒童版聖經的插圖,並接https://read.99csw.com受了神有白色的長鬍子的事實。他記得他認為所聽見的身體內部的聲音是神的聲音。他記得與祖父一同去麥迪遜花園廣場看馬戲,從一個八英尺半高的小丑那兒花了五十美分買下了他的戒指。他記得把戒指放在五斗櫥上方加比·海斯的照片旁邊,他四個手指都戴得上。他記得他曾猜測或許整個世界被包裹在一個玻璃缸中,與其他的玻璃缸世界一起並排在巨人屋的茶水間里。他記得因為是猶太人,他拒絕在學校演唱聖誕讚美詩,當其他孩子去禮堂排練的時候他躲在教室後面。他記得穿著新衣從希伯來學校第一天返家時,被穿著皮衣、叫他「猶太狗屎」的學長推進小溪。他記得寫第一本書時的情景,他用綠色墨水寫的偵探小說。他記得他想到假如亞當和夏娃是世界上最早的人類,那麼每個人與其他人都有關係。他記得他想把一枚硬幣扔出祖父母在哥倫布轉盤邊的公寓窗外時,祖母告訴他這會直接砸穿某人的頭。他記得從帝國大廈樓頂往下看,驚訝地發現計程車仍然是黃色的。他記得和母親一起參觀自由女神像,她在火炬里變得非常緊張,叫他下樓坐好,一步一台階。他記得夏日露營時被雷打死的那個男孩。他記得男孩在雨中躺在他旁邊,他看著男孩的嘴唇變紫。他記得祖母告訴他,她如何還記得五歲時從俄國到美國來時的情景。他記得她告訴他,她記得從熟睡中醒來,發現自己在一個士兵懷中,他把她抱上了船。他記得她告訴他這是唯一她能記得的事。
這類聯繫在文學作品中很普遍(回到那個論點),但人們傾向於在現實中對它們視而不見——因為世界太大,而人的生命太渺小。只有少數時候當人們碰巧瞥見世界的韻腳,心靈才會跳出自身作為一座連接時間和空間、視覺和記憶的橋樑。但不只是韻腳,還有更多。存在的語法包括了語言本身的所有修辭:明喻、暗喻、換喻、提喻——因此在世上遇見的每樣事物實際上是許多事物,它們又接著轉化為許多其他事物,取決於這些事物與什麼相鄰,被什麼包含,或者脫離於什麼。經常地,類比的第二項會丟失。它可能被忘記,或者被埋在潛意識裡,或者不知怎麼就想不起來。普魯斯特在他小說的一個重要段落中寫道:「往事隱匿在智力範圍之外,在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某個我們根本意想不到的物質對象(對這個物體所激起的反應)之中。這一物體,我們能在死亡來臨之前遇到它,抑或永遠都不能遇到它,純粹出於偶然。」所有人都以一種或另一種方式經歷過忘卻的奇妙感覺,那是丟失項的神秘力量。一個人會說,我走進那間房間,有一種最奇怪的感覺,彷彿我以前到過那兒,儘管我根本想不起來了。在巴甫洛夫對狗做的實驗中(這個實驗,在儘可能最簡單的層面,證明了大腦可以在兩樣不相似的東西間建立聯繫,而最終忘掉第一樣東西,從而把一樣東西變成另一樣),發生了一些事,儘管我們說不出是些什麼事。或許,A想要努力表達的,是在一段時間內,他一個詞都沒有丟失。他的眼睛或大腦無論停在哪兒,他都能找到另一種聯繫,另一座橋樑,把他帶到又一個地方,即使在他房間的孤獨中,世界仍然以令人暈眩的速度沖向他,彷彿突然之間一切同時聚集在他那兒併發生在他身上。巧合:偶遇;在時間或空間中佔據同一個位置。因此,心靈比它所包含的更大。如同奧古斯丁所言:「自身不包括的部分在哪裡?」
重新入眠后,他爬出了棺材。他穿著一件病人的白色長袍,赤著腳。他離開房間,在數條走廊中漫步了許久,然後走出了醫院。不久之後,他在前妻的屋子前敲門。「今天我就要死了,」他對她說,「對此我無能為力。」她平靜地接受了這則消息,她的反應與護士們差不多。但他去那兒並非要她同情。他想要指導她如何處理他的手稿。他曆數了長長的作品清單,告訴她每一件作品是如何以及在何處出版的。然後他說:「《記憶之書》還沒完成。對此我無能為力了。沒有時間完成它了。你幫我寫完它,然後交給丹尼爾。我信任你。你幫我完成它。」她答應了,但沒有多少熱情。然後他開始哭泣,就像此前所做的那樣,「我要死還太年輕,我不想現在死。」但她耐心地向他解釋假如不得不如此,那麼他就應該接受。隨後他離開她家,回到醫院。當他到達停車場時,他第二次醒來。
儘管如此,並不能完全否認詞語押韻、詞語轉型的力量。魔術感猶在,儘管它無關對真理的追尋,這種魔術,這種詞語之間的呼應,在每種語言中同樣存在,儘管個別的組合方式各異。在每種語言的核心,都有一個由韻腳、諧音和多義組成的網路,每一樣都可作為一種橋樑,把世界截然相反、相互對照的各個方面連接在一起。於是,語言不僅僅是一系列個別事物的加總,其總和也不等於這個世界。更確切地說,語言的意思就如詞典中所言:它是一個無限複雜的有機體,其所有元素——細胞和肌肉,活細胞和骨骼,手指和體液——同時存在於世上,沒有一樣可以自己單獨存在。因為每個詞都由其他詞所定義,這意味著進入語言的任何部分就等於進入了語言的全部。於是,假如我們仿效萊布尼茲使用的術語的話,語言便是一個單子。(「因為既然全體是充實的,因而全部物質是連接的,既然在充實中所有的運動都按距離的比例對遠處形體發生影響,因而每一個形體都不僅受到與它相接觸的形體的影響,並以某種方式感受到這些形體中所發生的事件的影響,而且還以這些事物為媒介,感受到與它所直接接觸到的這些事物相接觸的事物的影響。所以,這種傳達一直達到一切遙遠的距離。因此一切物體都感受到宇宙中所發生的一切,因而觀看全體的人能夠在每一個物體中看到各處所發生的事,以至過去或未來所發生的事,在現在中觀察到在時間上和空間上甚為遙遠的事……但是一個靈魂只能在自身中看到清晰地表象于其中的東西,而不能一下發揮出它的全部奧秘,因為這些奧秘是趨於無窮的。」九-九-藏-書
《記憶之書》的(幾條)可能的引語。
這些罪人,這些異教徒——甚至屬於他們的這些牲畜——與希伯來人一樣都是神的造物。這是令人吃驚的全新觀念,尤其考慮到這故事的日期——公元前八世紀(赫拉克利特的時代)。但最終,這是拉比必須教授的事物之精華。假如真有什麼正義,這必定是每一個人的正義。沒有人可被排除在外,否則便沒有正義這樣東西。這結論無法迴避。這先知書中最短的一部,講述了約拿有趣甚至喜劇的故事,在禮拜儀式中卻佔據了中心位置:每一年猶太教的「彌補日」即贖罪日都會在猶太會堂里朗讀,這是猶太人日曆上最神聖的日子。因為所有的事物,如同先前所言,都與所有其他事物相聯。而假如對萬物如此,對所有人也是如此。他沒有忘記約拿最後的話語:「我發怒以至於死,都合乎理。」但他還是發現自己在面前的紙頁上寫下了這些詞。假如對萬物如此,對所有人也是如此。

出自1938年10月22日娜傑日達·曼德爾施塔姆寫給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的一封信,該信從未寄出。

然後他最後一次醒來。

那天晚上,他生命中第一次夢見自己死了。在夢中他兩次醒來,害怕得發抖。每一次,他都試圖平靜下來,他告訴自己,在床上換個姿勢夢就會終結,然而每一次重新入眠,這個夢就會剛好從方才停下的地方又一次開始。
這是個失落的世界。而他突然意識到它將永遠失落。男孩會忘記迄今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除了某種餘燼將一無所有,或許甚至連餘燼都沒有。在他生命的前三年,A與他一起度過的無數小時,對他說過的千言萬語,讀給他聽的書,為他做的飯,為他拭去的淚——所有這些東西都將從男孩的記憶里永遠消失。
他望著他的兒子。他望著這個小男孩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聽他說話。他看著他玩玩具,聽他自言自語。每次男孩拿起一樣東西,或者在地板上推玩具卡車玩,或者在面前不斷變高的積木塔上加上又一塊積木時,他都會把正在做的事說出來,就像電影里的畫外音,或者他會編一個故事來配合他正在做的行動。每個動作產生一個詞,或一系列詞;每個詞又引發了另一個動作:一整套倒轉的、延續的、嶄新的動作和詞語。對此並無固定的中心(「一個到處都是中心的宇宙,無處是周圍」)或許孩子的意識除外,它本身就是知覺、記憶和表達不斷變換的領域。沒有不能被打破的自然規則:卡車飛翔,積木變成人,死者隨意復活。孩子的大腦毫不猶豫地從一樣東西奔向另一樣。看,他說,我的花椰菜是一棵樹。看,我的土豆是一朵雲。看那朵雲,他是一個人。或者,當他的舌頭感覺到食物時,他抬起頭,眼睛狡詰地閃動:「你知道匹諾曹和他的父親如何逃脫鯊魚的嗎?」停頓,讓問題沉下。然後,輕聲說:「他們安靜地偷偷走到他的舌頭上。」
就在他寫下「這是唯一她能記得的事」這句子后不久,A從桌前起身,離開了房間。他沿著街九*九*藏*書走,感覺被那天的工作弄得精疲力竭,他決定繼續散會兒步。黑暗來臨。他停下來吃晚餐,在面前的桌上攤開一張報紙,隨後,付完賬之後,他決定用那夜剩餘的時光看一場電影。他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走到戲院。正要買票時,他改變了主意,把錢放回口袋,隨後離開。他追溯著自己的足跡,沿著把他帶到那兒的同樣的路返回。沿路,他曾一度停下,喝了一杯啤酒。然後他繼續步行。當他打開房間門時,差不多已十二點。

重新入眠后,他又在醫院里了,在太平間旁邊一間地下室里。房間很大,空曠,雪白,像某種老式廚房。他童年時代的一班朋友,如今已長大,圍坐在桌邊正吃著一大桌豐盛的菜肴。他走進房間時,他們全都轉過頭盯著他看。他向他們解釋:「看,他們把我的頭剃了。我今天就不得不死,我不想死。」他的朋友們被感動了。他們邀請他坐下一同聚餐。「不,」他說,「我不能和你們吃飯了,我要到旁邊的房間里死去。」他指向一扇帶有圓窗的白色旋轉門。他的朋友們從椅子上起身,走到了他身邊。有一小會兒,他們一起回憶了童年共度的時光。與他們交談令他感到安慰,但同時他覺得要鼓起勇氣走過那扇門就更難了。最後,他宣布:「現在我必須要走了。現在我必須要死去。」他一個接一個擁抱他的朋友們,眼淚從面頰流下,用盡全力與他們擁抱並告別。

這是科洛迪對匹諾曹進入鯊魚腹中的描寫。以平常的方式寫是一回事:「一種像墨水一樣黑的黑暗」——陳腐的文學辭藻在閱讀的一刻便被忘卻。但在這兒發生了一些不同的東西,它超越了寫作好壞的問題(這顯然寫得不差)。仔細看:科洛迪在這段落中沒有做對比,沒有「彷彿」,沒有「如同」,沒有把一樣東西與另一樣進行等同或對比。絕對黑暗的圖景一下子讓位於墨水瓶的形象。匹諾曹剛剛進入鯊魚腹中。他還不知道傑佩托也在那兒。一切,至少在這短暫的瞬間,迷失了。匹諾曹被孤獨的黑暗包圍。而就在這黑暗中,全書最核心的創造性行為發生了:木偶最終找到勇氣救出他的父親,並因此轉變為一個真正的男孩。
早在二世紀,一位猶太法學評論者指出,約拿上船后在海中自溺是為了以色列的利益,而並非為了從神的面前逃走。這是對《聖經》的政治解讀,基督教的詮釋者們很快用它來反對猶太人。比如,摩普綏提亞的狄奧多若說約拿之所以被派往尼尼微,是因為猶太人拒絕聽信先知書,而約拿書是為了給這些「硬頸人民」一個教訓。然而,丟慈的盧伯,另一個基督教詮釋者(十二世紀)則聲稱,這位先知出於對人民的虔誠才拒絕了神的命令,因此神才沒有對約拿很生氣。這應和了拉比阿基巴的觀點,他說「約拿是嫉妒兒子(以色列)的榮耀,而非嫉妒父親(神)的榮耀」。

在寫作《記憶之書》的那段時光,觀察這個男孩的記憶過程給了他特別的快樂。如同所有還不識字的人,男孩的記性令人吃驚。他觀察細節的能力,看出事物特點的能力,幾乎是無限的。書面語言使人們無需記得世界的大部分內容,因為記憶會保存在詞語中。然而孩子,身處書面語尚未來臨之時,他以西塞羅所推薦的方式記憶,無數經典作家對該主題有同樣的看法:圖像與地點相結合。比如有一天(這是唯一的例子,從無數的可能性中選出),A和兒子在街上散步。他們偶遇了一個託兒所的玩伴與他父親站在一間披薩小店門外。A的兒子很高興看見他的朋友,但另一個男孩似乎對這場偶遇很害羞。說哈啰,肯尼,他的父親催促他,這男孩最終擠出一聲輕微的問候。隨後A和他兒子繼續散步。三四個月之後,他們一起散步碰巧又經過那裡。A突然聽見他兒子在自言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說哈啰,肯尼,說哈啰。A突然想到,假如以某種意義而言世界把自己銘刻於我們的心,那麼同樣可以說我們的經驗被銘刻於世界。在那短暫的瞬間,當他們走過披薩小店時,這男孩真正地看見了他自己的過去。過去,重複普魯斯特的說法,隱匿在某個物質對象中。於是,在世上漫遊,同時也是在我們自身內的漫遊。那就是說,我們踏進記憶空間的那一刻,我們走進了世界。
說他死了並不確切,而是他將要死去。這是肯定的,這是一個絕對的、即將到來的事實。他正躺在醫院病床上,忍受著致命的疾病之苦。他的頭髮成片落下,頭已經半禿。兩個白衣護士走進房間告訴他:「今天你就要死去。太遲了,幫不了你了。」她們幾https://read.99csw.com乎是機械的,對他無動於衷。他大聲呼喊,請求她們,「我要死還太年輕,我不想現在死。」「太遲了,」護士答道,「現在我們必須剃光你的頭。」淚水從他眼中傾瀉而下,他允許她們剃他的頭。隨後她們說:「棺材就在那兒。就去躺在裏面吧,閉上眼睛,不久你就會死去。」他曾想逃走。但他知道不可以違背她們的要求。他走到棺材那兒,爬了進去。棺蓋在他面前合上,但是一旦到了裏面他就睜著眼睛。
「等他恢復知覺時,木偶想不起來他在哪兒了。四周一片黑,如此深如此黑的黑暗令匹諾曹以為自己一頭栽進了裝得滿滿的墨水瓶里去了。」
於是,像A那樣作為學生把玩詞語,與其說是在尋找真理,不如說是在尋找以語言的方式顯現的世界。語言並非真理。它是我們存在於世的方式。把玩詞語只是在檢視思想起作用的方式,在思想意識到的時候反射出世界的一顆粒子。同樣地,世界不只是居於其中的事物的總和。它是事物關聯的無限複雜的網路。因為在詞語的諸多意義中,事物只在相互關聯時才呈現意義。「兩張臉相似,」帕斯卡爾寫道。「這本身並不有趣,但並排站在一起時他們的相似性令我們大笑。」臉為眼睛押韻,一如兩個詞為耳朵押韻。更進一步地說,A會聲稱人們生活中的各種事件同樣有可能押韻。一個年輕人在巴黎租了一間房間,然後發現他的父親曾在戰爭期間躲在同一間房間里。如果把這兩個事件分開考慮,那麼對其中任何一件事都沒什麼可說的。但把它們放在一起看時,它們創造出的韻腳就改變了每個事件的現實。就如同兩個物件,當彼此接近時,會產生電磁力,這電磁力不但影響兩者的分子結構,而且同時影響了它們之間的距離,就好像連環境都改變了,因此兩個(或更多)押韻的事件會在世上建立一種聯繫,通過廣闊的全體經驗增加一個節點。

他找到一頁新的紙。他把它放在面前的桌上,用他的筆寫下這些詞。
曾經如此。此後不再。要記得。
「你起來,往尼尼微大城去。」神對約拿說。尼尼微在東面。約拿馬上去了西面,去了他施(即塔特蘇斯,在西班牙最遠端)。他不僅逃跑了,而且他到達了已知世界的極限。並不難理解這段旅程。想象一種類似的情形:叫一個猶太人在「二戰」時期進入德國,佈道反對民族社會主義黨人。這是種不可能的想法。
科洛迪安排他的木偶投入鯊魚的黑暗,是要告訴我們,他正把他的鋼筆浸入墨水瓶的黑暗中。畢竟,匹諾曹只是木頭做的。科洛迪把他作為一種工具(從字面上說,就是那支鋼筆)來寫他自己的故事。這並非沉溺於原始的心理分析。科洛迪本不可能達成《木偶奇遇記》所達到的水準,除非對他而言這本書是回憶之書。當他坐下來寫這本書時他已五十齣頭,剛剛從政府服務機構的平常職業生涯中退休,根據他侄子的記錄,「既無熱情,也不守時,也不服從」。與普魯斯特的小說《追尋逝去的時光》一樣,他的故事也是尋找他失落的童年。甚至他寫作用的筆名也是往日的再現。他的真名叫卡爾洛·洛倫齊尼。科洛迪是他母親出生的那個小鎮的名字,小時候他在那兒度過假期。關於他的童年,可以知道幾點。他喜歡講誇張的故事,朋友們崇拜他用故事使他們著迷的能力。他的兄弟伊珀里托說,「他講得那樣好,又那樣有噱頭,以至於半個世界陶醉其中,孩子們張大嘴聽得津津有味。」完成《木偶奇遇記》后很久,在晚年寫的一個自傳性短篇中,科洛迪肯定地說他把自己看作木偶的翻版。他把自己描繪成愛開玩笑的小丑——在課堂上吃櫻桃並把果核塞進同學的口袋,捉蒼蠅放在別人的耳朵里,在坐在他前面的男孩的衣服上畫圖:總而言之,給所有人製造混亂。這是不是真的無關緊要。匹諾曹是科洛迪的替身,在木偶被創造出來之後,科洛迪把自己視為匹諾曹。木偶則成為了他自己孩子時的形象。因此,把木偶浸入墨水瓶就是使用他的創造物來書寫他自身的故事。因為只有在孤獨的黑暗中,記憶工作才會開始。

《記憶之書》。那夜稍晚時。
《記憶之書》的結語。
「你不會忘記對作家生活中童年期記憶的強調,這個強調或許令人困惑,它最終來源於這樣一個假設,即認為一篇創造性作品像一個白日夢一樣,是童年期遊戲的繼續和替代。」(弗洛伊德)

不,他的意思並不是說這是唯一的事。他甚至並未假裝說它可被理解,假裝說通過不斷地談論它就能找到其中的意義。不,這不是唯一的事,生活無論如何會繼續,假如不是所有人,至少對某些人是如此。然而,因為這是一件永遠無法被理解的事,他希望它能容忍他,作為一樣總是在開始之前到來的東西。如這句子所言:「這是它開始的地方。他獨自站在一間空房間里,開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