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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頭先生輕輕地打了一個感激的飽嗝,然後開始舔她的手。小老虎,那個他幾乎已經忘了的小傢伙,突然朝他衝過來。那個飽嗝讓他樂壞了,他被吸引過來,湊到骨頭先生的面前,也學了幾聲飽嗝,這讓他更開心了。這情形又開始變得像酒吧那樣鬧哄哄的,但在局面超出控制之前,他的媽媽把他摟入懷裡站了起來。她看著艾麗斯,而艾麗斯正靠在一個櫥柜上,用她那嚴肅而警惕的眼神打量著骨頭先生。「我們該拿他怎麼辦呢,寶貝?」女人說。
「我那時候太絕望了。我怎麼會想得到他爸爸那麼可惡?」
「我找到了亨利,不是嗎?」骨頭先生說。
他連著跑了三天,中途很少停下來睡覺或覓食。當骨頭先生終於停下來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弗吉尼亞州北部的某個地方,四肢攤開地躺在一塊離周家後院九十多英里的草地上。在他面前二百多碼的地方,太陽正從一排橡樹后慢慢落下。在中間的空地上,六七隻燕子來回盤旋著,掠過田野去搜尋空氣中的蚊子。而在他身後暗處的樹枝里,一些鳴禽嘰嘰喳喳唱著夜晚來臨之前最後的歌謠。當他躺在高高的草叢中,胸腔劇烈地起伏著,舌頭吊在嘴巴外邊時,骨頭先生想,如果閉上眼睛會發生什麼呢——以及,如果他真的閉上了,明天早上還能睜開嗎?他累壞了,也餓壞了,被這馬拉松式的長途跋涉弄得神志不清。如果他睡著了,那麼很有可能會一睡不醒。
跟小老虎在一起總是跑啊跳啊。跟艾麗斯卻是文字和思想的交流。當初,就是艾麗斯這個藏在小小身體中的成熟靈魂說服爸媽讓他留了下來。但當他和他們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發現最需要他的人是波莉。在跟在她後面幾十個早晨,聽她對他說的那些話,看她做的那些事之後,骨頭先生終於明白,她和他一樣,都是命運的囚徒。遇到迪克的時候,她只有十八歲。那時候,她剛剛高中畢業,在秋天去北卡羅來納州夏洛特城上大學之前,打點零工賺錢。她在弗吉尼亞州亞歷山大市的一個海鮮餐廳里從事一份夏季女招待的工作。迪克第一次來的時候,就如願以償地約到了她。迪克比她大九歲,但她覺得他長得又帥人又自信,她放任自己走得比原先想象的更遠。他們的戀情維持了三四個星期,之後,她回到了北卡羅來納州上大學。她打算拿到一個教育學學位,然後當老師。但第一個學期開學之後的一個月,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的父母時,他們氣瘋了。他們罵她是個盪|婦,說她的淫|亂讓他們蒙羞,並且拒絕提供任何幫助——這給家庭造成了一道永遠無法完全彌合的傷痕,哪怕這九年中他們互相道歉、表示悔恨,也無濟於事。她根本不想和迪克結婚,但在父親不管她之後,她還能去哪兒呢?迪克說過他愛她。他一直對她說,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出色的女孩,在幾個月的猶豫徘徊、陷入種種最絕望的打算(流產;把孩子送去寄養;把孩子生下來,努力自己養活他)之後,她在壓力面前屈服了,退學嫁給了迪克。等孩子長到足夠大了,她還想回去念書,但艾麗斯生下來有許多健康問題,於是在接下來的四年裡,為了讓她的小姑娘活下來,波莉的生活被醫生、醫院、實驗性手術,以及無窮無盡的治療和會診佔據了。有一天早晨,她告訴骨頭先生,那是她作為一個人最自豪的成就——她那樣照顧艾麗斯,讓她恢復健康——儘管那時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小女孩罷了,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把力氣用光了。當艾麗斯身體好到能去上學之後,波莉又開始考慮回學校念書的事,但這時候她又懷上了小老虎,她不得不再次推遲這件事。現在,也許已經太遲了。迪克已經能賺不少錢了,他的工資和投資收益加起來,已經能讓他們過得相當富裕了。他不想讓她去工作,每次無論她怎麼說去上班也許很好的時候,迪克總是同樣的答案。他說,她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對於任何女人來說,妻子和媽媽都是夠艱苦的工作了,只要他能照顧好她,為什麼要為了改變而改變呢?然後,為了證明他有多愛她,他給她買了這套漂亮的大房子。
「拜託,迪克,我不想討論這個。」
這是四年半之前發生的事情,但在骨頭先生那天晚上在草地上做的夢裡,他和威利從來沒下過地鐵。毫無疑問,他們是在去科尼艾蘭的路上(有白邊的紅色聖誕帽、鼓鼓囊囊的垃圾袋和骨頭先生肩膀上挎著的導盲犬背帶為證)。儘管在真實旅途中,那天下午的F線地鐵特別擁擠,但在夢裡,只有他和威利兩個人,一路上他們都是僅有的乘客。當他注意到這個區別時,威利轉過頭來對他說:「別擔心,骨頭先生。這不是那時,這是現在。」
她真的沒有。但他們已經說了足夠多讓骨頭先生開始擔心的話了,當車終於停下來的時候,他發現他們在周二波莉帶他來的那幢大樓前,那個獸醫沃爾特·A.伯恩賽德辦公室的所在地,骨頭先生知道自己要倒霉了。
「那狗的名字是什麼?」
正當他準備做些魯莽的報復行為時——比如說,挖出花園裡的花,或者咬掉小櫻桃樹的皮——波莉回來了,出人意料地開著卡車駛進車道,世界又變成彩色的了。她不僅走到院子里來給他解開了鏈子,還讓他跟著她進了房子,和她一起到樓上的卧室里去。但她在換衣服、梳頭、化妝的時候告訴骨頭先生,應該記住兩種規矩:迪克的規矩和她的規矩。迪克在家的時候,骨頭先生只能被限制在室外,但是迪克不在的時候,就是她做主,這就意味著狗可以到房子里來。「倒不是說他人不好,」她說,「只是這男人有時候太死心眼了,一旦他在腦子裡決定了什麼事情,再和他爭論純粹是浪費口舌。和瓊斯在一起的生活就是這樣的,斯巴齊,我他媽的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要保守這個秘密。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連孩子們也不能告訴。你聽到了嗎,老狗?完全是你我之間的秘密。」
然而,他能看到迪克在注視著他,和波莉繼續討論的時候,不時對著他做一些含糊的手勢,而骨頭先生已經對艾麗斯和小老虎開始的這次情意綿綿的鬧劇感到有些厭倦了,他想也許主動做些什麼來幫助自己並不是個壞主意。與其在自己前途未卜的時候站在這裏傻等,為什麼不拿出些犬類的勇氣,做一些漂亮的小狗把戲來打動迪克以扭轉局勢呢?的確,骨頭先生累壞了,他的胃仍然很痛,腿腳也十分虛弱,但這些都不能阻止他敏捷地跳開,跑到院子的另一頭去。小老虎和艾麗斯驚喜地尖叫起來,追在他後面,就在他們快要捉住他的時候,他又從他們身邊跳開,突然轉身沖向剛才來的方向。他們又追在他身後,而他也又一次在他們要捉住他的時候跳到一旁去。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奔跑過了,他知道他太過拚命了,早晚會為這種操勞付出代價,但他仍然繼續跑了下去,驕傲于為如此崇高的事業而自我折磨。在草地上來回沖了三四次之後,他停在院子中央,和他們玩警察捉小偷——狗狗版的捉人遊戲——儘管他已經快喘不上氣來了,但他仍然不肯出局,直到孩子們都玩累了,躺倒在他面前的草地上。
「看,媽媽!我跟你說什麼來著?」艾麗斯說,「他是有史以來最聰明的狗。」
「我知道,我也沒說你錯了。」
之後,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看到波莉關掉水龍頭,切斷了水流,對迪克說了些什麼。大部分的話都聽不到,但是從骨頭先生能抓住的那幾個句子和短語,類似「今天下午走到院子里來」「聰明」「孩子們認為……」,他明白她正在替他辯護。然後迪克回答說:「我毫無頭緒。也許他是從馬戲團里跑出來的。」這聽起來挺鼓舞人心的,但當他終於把左耳從小老虎的抓握中掙脫出來,想要聽更多的時候,波莉把水管扔到地上,和迪克一起朝房子的方向慢慢走去。他們站在後門前幾英尺的地方繼續談話。骨頭先生意識到決定性的時刻到來了,但儘管他們的嘴唇一直在動,骨頭先生卻再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了。
「他是對的,」伯恩賽德說,「這樣比較省事,而且長遠來看,會讓斯巴齊快活許多。」
「怎麼樣,老狗,」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掌在骨頭先生的頭頂摩挲著,「感覺好點了嗎?」
「我警告過你小心那些地方,對不對?一看到苗頭不對,你就應該及時止損,馬上跑路。」
迪克又笑了,不過這次是一種感到滑稽的麻木不仁,一種難以置信的狂笑。「你真會開玩笑!」他說,「我是說,上帝啊,波莉,我們在談論的是一條狗!」
骨頭先生預料到這一天將會緩慢而冗長,他已經打算好在孩子們回家之前盡量少活動,懶洋洋地消磨時間:打瞌睡、啃骨頭,要是雨停了就到院子里溜達一圈。總之,懶散是這一天唯一的日程,但迪克卻一直在說這是多麼重大的一天,喋喋不休地說什麼「真理終於要降臨了」,過了一陣子,骨頭先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錯過了什麼。他根本不知道迪克在講什麼,但儘管聽了這麼多神秘兮兮的聲明,當波莉送完小老虎回來,馬上就讓骨頭先生上車時,他還是一點都不感到吃驚。當然,這跟往常不同,迪克也在場,但他又憑什麼反對這個對協議的小改動呢?迪克坐在駕駛座上,波莉坐在他旁邊,骨頭先生坐在後面,身下墊著一塊迪克鋪的沙灘巾,以防狗毛弄到車上來。後排的車窗打不開,這就大大減少了乘車的樂趣,但他還是很享受這個過程。總而言之,他寧願待在這裏,也不願待在之前那裡。
還有什麼可憐的雜種狗會比那個下午的骨頭先生更幸運嗎?沒有再做深入的討論,也沒有再要求更多的把戲來討好他們,或者向他們證明他有多麼高尚的靈魂,這家人就把這條疲倦的狗從院子帶到了自家房子這個聖殿里。在那裡,在一個明亮的白色廚房裡,包圍他的是粉刷一新的櫥櫃、閃閃發光的餐具,他從來沒有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富麗堂皇的氣氛。骨頭先生大吃了一頓,狼吞虎咽地吃了剩的烤牛肉、九*九*藏*書一碗通心粉和乳酪、兩罐金槍魚罐頭,還有三個生熱狗,更不要說過程中喝掉的兩碗半水。他本想克制一下,讓他們知道他是一隻飯量不大的狗,養起來一點都不麻煩,但一旦食物擺在他面前,他的飢餓感就變得強大無比,以至於他完全忘記了自己先前發的誓。
那女人第一次俯身蹲到骨頭先生面前來,看著他的眼睛。儘管她戴著太陽鏡,頭上還戴著草帽,他還是能看出她長得有多麼漂亮,一束金色的捲髮披在脖子後面,一張豐|滿、生動的嘴唇。當她開始用她那緩慢懶散的南方口音說話的時候,他感到身體里有什麼猛地顫了一下。而當她開始用右手拍他的腦袋時,骨頭先生覺得心都要碎成一萬片了。
「當然不會,」迪克說,「我們可以把他放到車庫去,如果那裡還是太冷的話,我們可以讓他住在地下室。我只是不想讓他把毛弄得滿傢具上都是,僅此而已。但我們會讓他在外面過得很舒服的,別擔心。我們會給他一個頂級的狗屋,我還會在這兩棵樹中間系一根繩子,給他弄一個跑圈的地方。他會有足夠的空間活蹦亂跳。一旦適應了這些,他會像蛤蜊一樣快活的。別為他難過,艾麗斯。他不是人,只是一條狗,狗是不會問問題的。他們總能隨遇而安。」說完這句果斷的話,迪克把手放在骨頭先生的頭頂,給了他有力而富有男子氣概的一握,好像是為了證明其實他不是個刁鑽的傢伙。「不是嗎,夥計?」他說道,「你不會抱怨的,對吧?你知道你能待在這裡是多麼幸運,所以你絕不會無事生非的。」
「我,不覺得他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朋友。看看他。他可能已經走了一千英里路。如果我們不收留他,他會死掉的。那樣你不會良心不安嗎,媽媽?」
當骨頭先生聽到連女人也同意這個荒謬的選擇時,他覺得被激怒了。要適應卡爾這個名字已經讓人很難忍受了,現在這個名字卻變本加厲。這個肉麻、幼稚的綽號,這個從小孩看的圖畫書里得來的愚蠢昵稱,對他來說是難以忍受的痛苦。他知道,像他這種氣質憂鬱的狗,即使再活一次也不可能適應這個名字,在以後的日子里,他肯定會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打冷戰。
即使是這樣,骨頭先生還是沒跑。他繼續讓他的新朋友死死抱住他,耐心地忍受著小孩子那種沒輕沒重的蠻力,希望他的耳朵剛剛跟他開了個玩笑,他只是聽錯了那女孩的話。下垂的紙尿褲里包滿了尿,他還能聞出混在強烈的氨水氣味中的胡蘿蔔、香蕉和牛奶的痕迹。然後女孩在他們身邊蹲下來,用她那藍色的大眼睛凝視著骨頭先生的臉,謎團突然解開了。「小老虎,」她對那小男孩說,「放開他。你會把他勒死的。」
「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想到要這麼做,」迪克說,「這是個慣例。」
過了一會兒,房子的男主人走進了院子,一手抱著小老虎,另一隻手被艾麗斯拖著。因為他穿著飛行員的制服(深藍色的褲子,淺藍色的襯衫,襯衫上裝飾著肩章和徽章),骨頭先生把他當成了警察。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聯想,一種令他恐懼終生的條件反射,於是當迪克靠近的時候,儘管骨頭先生親眼看到這個男人正在開懷大笑,似乎很高興再見到他的孩子們,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退縮了。還沒等骨頭先生從這混亂的謎團和矛盾的印象中整理出頭緒來,他已經被帶入了那個戲劇性的時刻,從那一刻起,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同時發生了。艾麗斯從爸爸剛下車時起就開始向他講起這條狗,一直到他走進院子向妻子問好(在臉頰上敷衍地親了一下)時還在講。她越是纏著爸爸,向他吹噓他們發現的這隻奇妙生物,她的小弟弟就越興奮。「斯巴齊!」小老虎用儘力氣大叫著,他鑽出爸爸的懷抱,跑向骨頭先生,胳膊緊緊抱住他的脖子。絲毫不遜於她那矮小的弟弟,艾麗斯也跑過來做了同樣的動作,用反覆的擁抱和戲劇般的親吻,誇張做作地表演著對骨頭先生的深情。兩個孩子突然這樣猛撲過來,手臂遮住了他的耳朵、胸口和臉,讓他錯過了四分之三大人們的對話。他唯一聽清楚的一句話是迪克最初的評論:「嗯?這就是那條著名的狗嗎?在我看來只是一條不怎麼樣的雜種狗嘛。」
「我當然記得。你把我當什麼狗了?」
緊接著是那個女孩,她抱著洋娃娃跑過草地,朝身後的女人叫道:「看,媽媽,看小老虎發現了什麼。」儘管小男孩還一直緊緊地抱著他,一陣警惕馬上傳遍了骨頭先生全身。她說的老虎在哪兒——一隻老虎怎麼可能在這種人住的地方跑來跑去?威利曾帶他去過一次動物園,所以他知道關於這種長滿條紋的叢林大貓的一切。它們甚至比獅子還要大,如果你偶然遇到一隻這種長著利齒的幼崽,恐怕你就得跟自己的將來說再見了。一隻老虎會在十二秒鐘之內把你撕成碎片,至於那些它不愛吃的零碎,就會變成禿鷹和蟲子的美餐。
骨頭先生變得非常熱衷於草坪——它毛茸茸、軟綿綿的觸感,在草莖間跳來跳去的小蝗蟲,還有隨時隨地迎面而來的泥土芬芳。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慢慢明白,如果說他和迪克之間有什麼共同之處,那就是他們對草坪毫無理性的深愛。這是他們之間的紐帶,也正是他們哲學觀的根本分歧所在。在骨頭先生看來,草坪的美是上帝賜予的禮物,應該被當成聖地來對待。迪克也對這種美持有信仰,但他認為這出自人類的努力,如果想要維持這種美,就需要不斷呵護和辛勤勞作。那個詞叫作草坪維護,直到11月中旬以前,迪克每周至少要花一整天的時間修剪他那塊四分之一英畝的小草坪。他有自己的機器——一台橙白相間的割草機,模樣介於高爾夫球車和小型拖拉機之間——每當他發動引擎,骨頭先生總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他恨那台機器的噪音,恨它震耳欲聾的迸發和停頓,恨它噴得到處都是的濃厚汽油味。只要迪克開著這台機器在院子里咆哮,他就躲進狗屋裡去,把腦袋藏在毯子下面,徒勞地想要堵住耳朵。但實際上根本無處可藏,除了徹底被放出院子以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但是迪克有他的規矩,既然骨頭先生應該待在院子里,那他就裝作根本看不到這狗有多難受。幾個星期過去了,骨頭先生的耳朵一直飽受折磨,由於迪克完全不顧及他的感受,他沒法不對此心生怨恨。
在認識她以來的這一小段時間里,他第一次看到她猶豫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困惑和哀傷。「我沒問題,艾麗斯,」她說,「但在跟你爸爸談過之前,我沒法答應你。你知道他有多討厭意外的事。我們等他今天晚上回來,然後一起決定。好嗎?」
「這就是我一直想跟你說的。」
「那是最好的男孩,千真萬確。但還是不夠好。這就是小孩子的麻煩。他們也許心腸很好,但他們沒有任何力量。骨頭先生,你必須直達頂層。搞清楚誰是老大。找出那個能做決定的人,然後依附於他。沒有別的辦法了。你需要制訂一套全新的計劃,但首先你必須學會開始用腦子。」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各行其是。七點三刻的時候,一輛校車開過來停在房子門口,把艾麗斯帶到了學校。四十分鐘之後,迪克穿著飛行員制服去了機場。接著,快九點的時候,波莉把小老虎固定在貨車的兒童座椅上,開車帶他去了晨間遊樂小組。骨頭先生簡直沒法相信發生了什麼。這裏的生活難道就是這麼進行的嗎?他琢磨著。難道他們就是這樣一大早就把他扔在這裏,指望他自己照顧自己一整天嗎?這感覺像一個讓人噁心的笑話。他是一條為陪伴而生的狗,生來就是要和人一起分享生活的狗,他需要被人撫摩、與人交流,才能融入一個不是只有他自己存在的世界。難道他走遍整個世界才找到這塊天堂般的福地,就是為了被收留他的人們羞辱的嗎?他們把他變成了一個囚犯。他們用這個可恨的大鐵鏈鎖住他,這個金屬刑具不斷發出吱吱嘎嘎、叮呤咣啷的聲音,他稍微動彈一下,這噪音也如影隨形——就好像是在提醒他,他不再是自由之身了,他已經把他與生俱來的權利換成了一大堆麥片粥和一個難看的拼裝屋。
他還沒有想好下一步該怎麼做,決定權就已經不在他手中了。小男孩又抓了兩把青草扔到空中,這時候,正好吹來了一陣微風,青草沒有像前幾次那樣垂直落在他的頭上,而是被吹向了樹林的方向。小男孩轉過頭去觀察綠色粒子的飛行,當他的眼睛掃過他倆之間的空白地帶時,骨頭先生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從一種科學研究般的冷漠變為了顯而易見的驚奇。這條狗被發現了。小男孩站了起來,開始沖向他,歡快地尖叫著,裹著臃腫的塑料紙尿褲一路蹣跚前行。就在那時,骨頭先生突然意識到自己命懸一線,他知道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時刻。他不僅沒有退回樹林中,也沒有逃跑,而是用最鎮定、最自信的態度,小心翼翼地踏到草坪上去,任由那男孩用雙臂抱住他。「狗狗!」小男孩一邊叫,一邊使出吃奶的力氣抱緊他,「好狗狗!大乖狗狗!」
威利點點頭。「我要走了。」他說,「但在我離開之前,我必須提醒你一些你可能已經忘了的事。」這時,他已經站了起來,等著車門打開。「你還記得媽媽大人嗎,骨頭先生?」
「我的小夥伴。」小老虎說著抱得更緊了,儘管骨頭先生很慶幸他不會被一隻野獸吞掉,但他脖子上的壓力已經讓他痛苦不堪了。也許這男孩不是一隻真正的老虎,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一點也不危險。他那種我行我素的方式,比骨頭先生更像一隻動物。
「好吧。」艾麗斯說,對這個模稜兩可的回答感到有點泄氣,「但是即使他不同意,我們也是三比一。講道理嘛,對吧?我九-九-藏-書們得養他,媽媽。今天剩下的時間,我都要跪著向耶穌祈禱,如果他能讓爸爸同意的話。」
「我的確跑掉了。明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又要開始跑了。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威利。我跑啊跑啊,打算一直跑下去,一直跑到我倒下為止。」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骨頭先生回答說,這些詞很自然地從他口中說出,顯然是一種由來已久、確鑿無疑的語言能力的產物,因此骨頭先生對剛剛發生的奇迹一點都不感到吃驚。
迪克發出了一種介於哼哼和笑之間的聲音:「得了吧,親愛的,到此為止。他是條狗。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噢,他很乖,」小女孩說著,輕輕拍了拍骨頭先生的頭頂,「你只需看看他的眼睛。他真的很乖,媽媽。我敢說他是我見過的最乖的狗。」
但這還不算完。就像宣布這種結盟和感情還不夠,那天上午的晚些時候,骨頭先生近兩年內第一次又坐上了汽車。不再像過去那樣蜷縮在後排的地板上,而是坐在副駕駛座的正前方,大開著窗戶,在前排享受著甜蜜的弗吉尼亞空氣撲面而來。這樣乘車是一種莊嚴的聲明,美麗迷人的波莉正駕駛著這輛普利茅斯捷龍,卡車的震動在他的肌肉里隆隆作響,他的鼻子瘋狂地嗅著沿途的每一種氣味。當他終於明白這輛貨車將要成為他新生活的一部分時,他開始對近在咫尺的美好前景感到敬畏了。和威利在一起的生活很不錯,但也許現在這種生活更好。因為很可悲的一點是,那個詩人不開車,而且即使是徒步旅行的時候,他們也並不總是知道要去哪兒。
與此同時,太陽慢慢落山了。天空中綴滿了粉色的雲,空氣也變得涼爽起來。現在,跑跳馬拉松已經結束。看起來,迪克和波莉要宣布他們的最終判決了。當骨頭先生氣喘吁吁地和兩個孩子躺在草地上的時候,他看到兩個大人從房子那邊轉身走回到院子里來。儘管他永遠不能得知他意志高昂的瘋狂爆發是否對結果起到了任何作用,但波莉嘴邊越來越明顯的微笑使他重新振作了起來。「爸爸說斯巴齊能留下來。」她說道。艾麗斯從草地上跳起來去擁抱爸爸,波莉則彎下腰來,把快要睡著的小老虎抱進懷裡,骨頭先生生命里的一個新的篇章開始了。
去見寵物美容師是一個嚴峻的考驗,但他盡量忍受著肥皂和剪刀的混合攻擊,不想在得到那麼多好意之後還抱怨不休。一個半小時后,他們終於弄好了,他完全變了個樣子。他那腿關節上晃蕩著的亂蓬蓬的毛,肩胛骨上突起的骯髒硬塊,還有遮住眼睛的毛髮,統統不見了。他不再是條流浪狗,不再是個令人難堪的存在。他被打扮得光彩奪目,被改造成了一條資產階級花花公狗。如果這種改頭換面的新鮮感讓他變得有點得意忘形,誰又能因為他為自己的好運興高采烈而責備他呢?「哇,」當他們終於把他帶到波莉面前時,她驚嘆道,「他們可真沒糊弄了事,不是嗎?接下來,你知道,老斯巴齊,你就要在狗狗秀上拿獎了。」
「從巴爾的摩逃走,在這塊蠢草地上耗著,白白讓自己挨餓。這完全沒用,我的朋友。快給你自己再找一個新主人吧,要不然你就死定啦。」
「還算不錯,」最後這醫生說,「考慮到他所經歷的事情。」
不過這些根本沒有影響到主人們。他們是好心人,能分辨出一條狗餓不餓,如果骨頭先生餓得不行,他們會非常樂意給他吃的,直到他吃飽為止。他在一種難以置信的幸福中吃啊吃,忘記了一切,只感覺到食物被吃進口中,然後沿著喉嚨滑落下去。當他終於吃完了這些食物,抬起頭去看其他人在做什麼時,他看到那個女人已經摘掉了太陽鏡和帽子。當她在骨頭先生身邊彎下腰來,把地上的碗收拾起來的時候,他瞥見了她那灰藍色的眼睛,意識到她確實是個大美人,屬於那種一走進房間就會讓男人們屏住呼吸的美人。
確實,這女孩有這個天賦。她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當骨頭先生站在那裡聽她對媽媽講話時,他想,也許威利低估了一些孩子的能力。艾麗斯也許不是管事兒的人,她也不能做決定,但她的話一針見血,註定會產生效果,把事情的發展推向某個特定的方向。
星期四的晚上,迪克回來了,這就意味著星期五早上會比之前無趣許多。不再有秘密待在房子里的奢侈時間。不能坐在浴室里看波莉洗澡。沒有炒蛋吃。也喝不到孩子們的燕麥粥里剩下的甜牛奶。通常,這種巨大的損失會讓他感到痛苦,但在那個特殊的周五早上,它們只讓他感到一絲傷感的遺憾。骨頭先生滿懷憧憬,他知道只要周日下午迪克一離開,大門就又會為他敞開。這個想法給他帶來了一些安慰,所以儘管那天下著毛毛雨,最初的秋意讓空氣變得有些涼,他仍然安生地待在自己的狗屋裡。當一家人在屋裡吃早飯的時候,他就輕輕啃波莉在寵物美容院給他買的那根橡膠骨頭。他聽到校車開過來又開走,聽到貨車也開走了,然後,在波莉回來之前的空當中,迪克閑逛到後院來跟他打招呼。即使這樣也沒有影響到他滿足的情緒。那個早上,這飛行員看起來心情很好,當他誇獎骨頭先生髮型很漂亮,還問他最近過得如何時,狗類的寬容戰勝了懷疑,他小心翼翼地、非常紳士地舔了舔他的手作為回答。他最終認定,自己並不想和迪克作對。他只是為迪克不懂得如何享受生活而憐憫他。世界上充滿了這樣的怪人,一個人總是把時間花在為錯誤的事情操心上,這是種多麼可悲的狀態啊。
「沒有,媽媽,」她最後說,「這隻是個普通的舊項圈。」
「我認為我們應該把他留下來。」艾麗斯回答道。
十六個小時以後,骨頭先生已經在那片他躺著做夢的草地以南十英里的地方了,正在從一座兩層樓房新建的附樓旁的一小叢樹林中鑽出來。他已經不再感到害怕了。也許他有點餓,還非常累,但在過去的幾天中根植於他內心深處的恐懼已經基本消失了。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事實是,自從威利去世以後,他從來沒有像這次醒來時感覺那麼好過。他知道威利並不是真的和他一起在地鐵上,也知道他並不是真的會講話,但在這個不可思議的美夢的餘韻中,他感到威利一直和他在一起。即使他不能和他在一起,那麼他也像是在注視著他,即使那雙注視著他的眼睛其實只存在於他的心裏,這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因為這雙眼睛的存在,才是在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感到孤獨的根本所在。骨頭先生不擅長分析夢境、想象和其他精神現象的奧妙,但他非常確信威利在廷巴克圖,如果剛才他確實是和威利在一起的話,也許這就意味著這夢也把他帶到了廷巴克圖。也許,這就能解釋他為什麼一下就有了說話的能力——在這麼多年的努力和失敗之後。如果說他已經去過一次廷巴克圖了,難道他就不能再去一次?——不就是閉上雙眼,碰巧進入一個恰當的夢嗎?很難說。但這種想法讓他感到安慰,就像和老朋友重逢的那段時間給他帶來的安慰,儘管實際上什麼都沒有發生,儘管實際上什麼也都不會發生。
「我得下車了。」威利回答說。
「不能相信人類。我現在知道了。」
「為什麼不呢?如果你這麼難過——」
「只要給他規律的飲食,他很快會好起來的。別忘了給他吃那些打蟲葯。一兩個星期之後,大概就能看到很大的改觀。」
「意思是你完全錯了。」威利說。
她努力想讓他感到受歡迎,但艾麗斯對整個家庭語無倫次的介紹帶來的實際效果卻把骨頭先生拋進了恐懼當中,使他感到胃裡在翻江倒海。他的命運被掌握在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人手中,而根據目前他所聽到的關於這個人的各種評價,他看起來不大可能做出對狗有利的決定。這種焦慮迫使骨頭先生又跑回到灌木叢里去,一個小時之內,他的腸胃第二次背叛了他。當排泄物湧向地面時,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祈禱狗的上帝照料他這可憐的病體。他已經進入了應許之地,一個有著綠色草地、溫柔女人和豐富食物的美好世界,但如果他終將陷入被驅逐的境地,那麼他只要求這痛苦不要被延長到超出他所能忍受的範圍。
「我不想讓你抱太大的希望,」女人對艾麗斯說,「但也許在你爸爸回家之前,給這狗起個名字是個不錯的主意。那會讓他看起來更像是這個家裡的一員,從而給我們一些心理上的優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寶貝?」
但是,他能感覺到瓊斯夫婦之間的氣氛並不是那麼平靜。車繼續開著。很顯然,波莉表現出了一種不同尋常的壓抑,她一直望向右手邊的窗外,而不是迪克。過了一會兒,似乎她的沉默也讓迪克變得沮喪起來。
艾麗斯在骨頭先生面前蹲下來,雙手捧住他的臉。「給我們看看你有多聰明,老夥計,」她說,「耍個小把戲什麼的,好嗎?你知道的,比如打滾啊或者用後腿站起來什麼的。讓媽媽瞧瞧我說的沒錯。」
二十四小時之後,他們去看了獸醫。骨頭先生很高興能有機會再乘一次車,但他以前曾經和這些穿白大褂的人打過交道,他很清楚那些針頭、體溫計、膠皮手套會帶來怎樣可怕的事情。古雷維奇太太過去總是定期帶他看獸醫,但她去世以後,骨頭先生就省去了繼續看這種專業醫師的巨大折磨。威利要麼是太窮,要麼是太健忘,總之再沒提起過這回事。鑒於他四年沒有看醫生,仍然活得好好的,他看不出體檢對他能有什麼好處。要是你病得快死了,醫生也救不了你;要是你沒病,那又何必讓他們戳戳刺刺地折磨你半天,最後告訴你健康狀況良好呢?
「嗯,至少他很友好,」女人對她的女兒說,彷彿勉強承認了一個重要的點,「但多臟啊!我覺得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臟、更臭、更狼狽的動物了。」
「隨便你怎麼想。反正在這個車裡,我再也不會對這件事說一個字。」
「不。不要在他面前說這些。這很不公平。」
現在正是下午三點,空氣中充滿了割草機、洒水器和小鳥的聲音。在遠處,一條看不見的通往北方九-九-藏-書的公路上,蜂群一般黑壓壓的車輛在郊區的風景中緩慢流動著。一個收音機被打開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開始歌唱。再近一點,有人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聽起來像是一個小孩的笑聲。骨頭先生已經在樹林中走了半個小時,這時終於到了林子的盡頭。他把鼻子從小樹杈中間探出來,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幅情形:一個淡黃色頭髮的兩三歲小男孩坐在離他大概十二英尺遠的地上,扯起一把把的青草扔到空中。每當一陣青草雨落在他的腦袋上,他就爆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拍著手蹦來蹦去,好像發現了世界上最有趣的遊戲。在男孩身後十到十二碼遠的地方,一個戴著眼鏡的女孩抱著個洋娃娃走來走去,對著她懷中的「小嬰兒」溫柔地唱著歌,好像在哄它睡覺。很難猜出她的年紀。大概在七歲到九歲之間,骨頭先生想。但她也可能是六歲過半,或者十歲多點,甚至可以說她快六歲了,或者剛滿十一歲。在女孩的左邊,一個穿著白色短褲和白色弔帶背心的女人正蹲在一片紅色和黃色的花叢中,用一把泥鏟小心地除野草。她背對著骨頭先生,還戴著一頂闊檐的大草帽,整個臉都被遮住了。他只能看到她背部的弧線、纖細手臂上的雀斑,還有一小塊雪白的膝蓋。但僅僅是這些,他就能斷定她年紀不大,至多不過二十七八歲,這意味著也許她就是這兩個孩子的媽媽。出於謹慎,骨頭先生沒有再向前走,他待在原地,從藏身的樹林邊緣注視著這一切。他沒法知道這個家庭是喜歡狗還是厭惡狗的,也不知道他們是會善待他還是會把他從自己的領地上趕出去。然而,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他發現了一塊非常漂亮的草地。當他站在那裡,看著這片護理有方、綠絲絨一般的青草在面前鋪展開來,不難想象在這上面打滾、聞著它散發出的香氣會有多舒服。
「看看他的項圈,親愛的,」女人說,「也許那上面有名字或者地址什麼的。」
骨頭先生對女孩出色的判斷感到很吃驚。為了表現他的雅量,為了表現他的確是一條不記仇的狗,他開始帶著口水般豐沛的愛意舔小老虎的臉。小傢伙笑著大叫起來,即使骨頭先生舌頭的推力幾乎讓他失去了平衡,這個皮糙肉厚的小老虎仍然認為這是他遇到過的最有趣的事。他在骨頭先生密集的親吻攻勢下一直大笑著,哪怕他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屁股上還墊著那濕漉漉的紙尿褲。
幸運的是,那個女人這時趕到了,一把抓住小男孩的手臂,在造成更大傷害之前把他從骨頭先生身上扯開了。「小心,小老虎,」她說,「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條乖狗。」
許多天過去了。他已經適應了這個家庭的節奏,習慣了身邊的來來往往,也漸漸明白了周末和工作日的區別,校車和UPS快遞卡車聲音的區別,住在院子邊樹林里的那些動物的氣味:松鼠、浣熊、花栗鼠、兔子,還有各種各樣的小鳥。他現在已經知道沒必要去管小鳥,但每當那些沒有翅膀的動物踏上草坪時,他就會衝出來,朝著他們發狂般地猛撲猛叫,把這些小淘氣鬼趕出自己的領地。遲早有一天,這些小動物會發現他被那條可惡的鐵鏈拴著的事實,但目前,大多數動物還是會被他嚇到,所以這遊戲仍十分有趣。當然,貓並不包括在內,但通常情況下來的總是貓,尤其是隔壁那隻黑貓,它已經算清了狗繩的長度,也就是說,它知道骨頭先生在院子里的活動範圍。這個貓科入侵者總是成心站在讓他感到最挫敗的地方:狗的勢力範圍之外幾英尺的地方。骨頭先生無可奈何。他要麼站在那兒朝著他狂吠,等著他發出嘶嘶聲、用爪子撓他的臉;要麼躲回狗屋裡去,假裝無視這隻貓,但即使這樣,那個婊子養的還會跳到屋頂上去,在他正頭頂上厚實的雪松木瓦上磨爪子。只有這兩種選擇:無論是被撓還是被嘲笑,都會以失敗告終。但另一方面,在這個狗屋有時也能看到一些小奇迹,特別是晚上。比如說,一隻銀狐,凌晨三點從草地上跑過,還沒等骨頭先生反應過來,就消失不見了。它在骨頭先生腦海中留下了一個如此清晰、如此晶瑩的印象,以至於在隨後的幾天里,他不斷地想起那個場景:一個輕盈而迅速的幻影,一種純然野性的優雅。後來,在9月底的一個深夜,有一頭小鹿從樹林里走了出來,踮著腳尖在草地上徘徊了二三十秒鐘,然後被一輛遠處開過的汽車驚動,飛快地跳回了黑暗中,在草地上掀起了幾大塊草皮,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里一直留在那裡。
骨頭先生不明白這個絕育是什麼意思,但其他的事情他都明白了。總而言之,一切聽起來還不算太壞,也許除了第一條的不準進房子,因為他不明白,如果一條狗不被允許進房子的話,那他怎麼能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艾麗斯一定也在想同樣的問題,所以當她爸爸一說完最後一個條款,她就馬上提出了疑問:「冬天來了可怎麼辦呢?」她問,「我們不會把他留在這麼冷的室外的吧,爸爸?」
「斯巴齊。他的名字是小狗斯巴齊。」
下午剩下的時間在模糊的歡樂中溜走了。他們用花園裡的水管給他洗了身子,在他身上塗滿了小山一樣的白色肥皂泡。當新夥伴的六隻手一起在他的背上、胸前和頭上揉搓的時候,他忍不住想起這一天是如何開始的——而竟然會這樣結束,這是多麼奇妙。然後他們把他沖洗乾淨,等到他把自己身上的毛甩干,繞著院子跑了幾分鐘,沿著領地四周在樹叢里撒了尿,女人和他坐在一起,花了很長的時間在他身上找扁虱。她向艾麗斯解釋說,當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在北卡羅來納,她爸爸教過她怎麼找扁虱。唯一萬無一失的方法就是用指甲尖把它們的頭掐掉。一旦你找到了扁虱,不能只把它們彈到一邊去不管,也不能只是把它們踩在腳下。你必須把它們燒了,雖然她無意鼓勵艾麗斯玩火柴,但可不可以請她跑一趟廚房,把爐子右邊最上面抽屜內的俄亥俄藍標火柴拿來。艾麗斯按她說的拿來了火柴,接下來的時間里,她就和媽媽坐在一起給骨頭先生梳理毛髮,一個接一個地找出那些吸飽了血的虱子,把這些罪犯用閃爍著藍色磷光的火焰燒成了灰。怎麼能不感激呢?身上擺脫了難忍的瘙癢和痛苦,怎麼能不高興呢?骨頭先生因她們所做的一切完全放鬆下來,甚至對於艾麗斯接下來的評論他也沒做抗議。他知道這種侮辱純屬無心,但他仍然很受傷。
「嗯,他們那時候也想殺了她。他們就像捕獵一條狗那樣追殺她,她為了活命,必須不停地逃跑。人也會被像狗那樣對待,我的朋友,有時候他們只能睡在穀倉甚至草地里,因為他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在你開始為自己感到難過之前,請記住,你並不是第一隻無家可歸的狗。」
檢查的時候,要不是波莉一直待在他身邊,把他抱在懷裡,用她那溫柔可愛的聲音不斷地安慰他,他一定嚇壞了。即使有了她的幫助,他在整個檢查過程中還是一直在瑟瑟發抖,有三次,他從檢查台上跳下來,沖向大門。那個醫生的名字是伯恩賽德,沃爾特·A.伯恩賽德。這庸醫假裝喜歡他,根本是無關緊要的,骨頭先生早就發現他一直在盯著波莉看了,他還聞到了這個年輕醫生皮膚上發|情的味道。他追求的是她,喜歡她的狗只是一種詭計,一種取悅她、用自己的理解和技巧打動她的方式罷了。他說骨頭先生是條聰明的狗,拍他的腦袋,在他試圖逃跑時放聲大笑,這些根本不重要。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接近波莉,甚至可能輕輕接觸到波莉的身體,但波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照顧狗上,根本沒注意到這個卑鄙傢伙的企圖。
這就是骨頭先生被捲入的婚姻鬥爭。遲早有一天會爆發,但在波莉自己覺醒之前,在她終於把那小氣鬼逼出家門之前,家裡的氣氛仍將充滿密謀和隱藏的敵意,一場瀕臨死亡的愛情中的伎倆和反伎倆。骨頭先生儘力想要適應這一切。但新事物太多了,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學去理解,而波莉的婚姻起伏只佔了他精力的一小部分。瓊斯夫婦把他帶入了一個和威利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每一天,都有一些經歷讓他突然受到啟發,或者是為以前生活所缺失的東西而感到悲痛。不僅僅是每天乘車,也不僅僅是規律的飲食或者身上再也沒有跳蚤臭蟲,而是在後院吃燒烤,是給他啃的上等牛排骨,是周末到沃納齊比湖和艾麗斯一起在冰爽的水中游泳,是吞沒他的富足與幸福的整體感受。他降落在一個有兩個車庫、房屋裝修貸款和新文藝復興時代的購物中心的美國,事實上他也完全不反感。威利總是攻擊這些東西,用他那種偏激而又滑稽的方式抱怨他們,但威利始終是站在局外看待它們的,他拒絕給自己任何機會去體會這些事情。現在,骨頭先生身在其中,他不明白自己的老主人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他為什麼要費儘力氣去抵制這種美好生活的象徵。也許這地方並不是十全十美,但卻有許多值得推薦的地方。一旦你習慣了這種系統的運行機制,整天被拴在鐵鏈上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當你在那裡待夠兩個半月以後,你甚至都不在意自己的名字是斯巴齊了。
他及時查看了自己的傷情,終於發現到底少了什麼,但因為他只是條狗,而不是個生物學家或者解剖學教授,他還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是的,現在陰囊里確實空了,他熟悉的小東西們也不見了,但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他之前很喜歡舔自己的那個地方,實際上從他能記事起,這已經成了日常習慣。但是除了那兩個柔軟的小球以外,那個部位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完整無缺。他怎麼會知道,正是被切除的那些東西已經讓他當過許多次爸爸了呢?除了和那條愛荷華城的愛斯基摩犬格蕾塔為期十天的戀情,他的戀情總是很短暫——魯莽的交配,即興的放縱,發瘋一般在乾草里打滾——他從來沒有見過他親生的幼崽。即使他見過,他又如何能認出來呢?迪克·瓊斯已經把他變成了太監,但在他自己看來,他仍然是個愛情王子,是狗中的羅密歐之王,他會繼續向小九_九_藏_書姐們獻殷勤,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就這一次,他沒能搞清楚自己生命中的悲劇層面。唯一困擾他的是生理上的疼痛,一旦這種疼痛消失,他就再也不會想手術的事了。
對於一隻有膽量的狗來說,這些任務幾乎沒有什麼難度。骨頭先生馬上開始展示他會的小把戲。他先在草地上打滾——不是一圈,而是三圈——然後他弓起背,把前爪舉到臉旁,然後慢慢地用後腿站了起來。他上一次嘗試最後這種絕技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儘管他的關節疼得比他想得要厲害,但他還是設法把這個姿勢保持了三四秒鐘。
「你能聽懂我們在跟你說什麼是嗎,老狗?」她說,「你很特別,不是嗎?你累壞了,而且需要點東西來填飽肚子。就是這樣,對嗎,老夥計?你走丟了,孤零零的,而且渾身都筋疲力盡了。」
果然。但奇怪的是,迪克說得很對。骨頭先生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在他屁股上打了一針,把他放倒,直到切除手術結束,被帶回到貨車時,他仍然暈暈乎乎的,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更別提他是誰,或者他還是不是自己了。直到後來,麻醉劑的藥力逐漸減退,他開始感到身上的疼痛,但即使是到了這時候,他還是完全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知道是哪個部位在疼,但這和知道那裡為什麼疼是兩碼事。儘管他想查看一下那個部位,卻不得不暫時推遲,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沒有力氣把身體彎到合適的位置。那時,他已經回到了狗屋,恍恍惚惚地朝左側卧著,波莉雙膝跪在敞開的門前,撫摩著他的頭,親手喂他吃東西——一些切碎的半熟牛排。那肉有一種特殊的香味,但事實上,他當時根本沒什麼胃口,如果說他吃了一點,那也不過是為了讓她高興罷了。那時,雨已經停了。迪克帶著小老虎不知道去了哪裡,艾麗斯還在學校沒回來,但和波莉待在一起已經夠舒服的了。當她不斷撫摩著他的頭,向他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時,他一直納悶自己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這麼疼。
他看著太陽繼續在樹後下沉。當黑暗慢慢籠罩他時,他努力使自己的眼睛睜著。他堅持了不過一兩分鐘,但在被疲憊打敗之前,他的腦海中已經充滿了關於威利的回憶,很久之前的那些關於幸運牌香煙和煙圈、傻乎乎的滑稽動作的畫面在他腦中一一閃過。這是主人死後,他第一次毫無痛苦地想起這些事情,第一次明白回憶是一個地方,一個可以前往的真實存在的地方,以及和死去的人待一會兒並不見得是壞事,事實上,那可能是一個巨大的安逸幸福之源。然後他就睡著了,威利還在他的身邊,重生於那段最輝煌的斷章,他裝成一個盲人,由骨頭先生領著走下地鐵站的台階。他意識到那是四年半以前一個有風的日子,那個他們滿懷希望和期待出發前往科尼艾蘭、向阿爾叔叔宣講「氣味交響曲」這個重大發現的有趣下午。為了這個重大的日子,威利特意戴了一頂聖誕老人的帽子。他把用來做「交響曲」的所有材料塞進一個巨大的塑料垃圾袋裡,馱在肩上,這讓他走起路來有些駝背,看起來完全就是醉酒版的聖誕老人本人。確實,他們剛到那裡的時候事情進行得並不怎麼順利,但那只是因為阿爾叔叔的情緒不大好。當然,他不是真正的叔叔,他只是家裡的一個朋友,在威利的父母剛從波蘭來到美國的時候,曾幫助過他們。只是念及媽媽大人和她丈夫的舊情,他才允許威利和骨頭先生在他店裡閑逛。事實上,新奇玩具生意對阿爾來講沒什麼意思,而且由於來買東西的客人越來越少,有些貨物已經被擱置在架子上十年、十二年,甚至二十年了。現在,這生意只不過是他其他生意的掩飾罷了,那些生意大多數都是違法的,只有一些不是。要是這個鬼鬼祟祟、巧舌如簧的阿爾沒法靠煙花、收受賭注和販賣偷來的香煙贏利,他想都不想就會立刻永久關掉這個布滿灰塵的小店。誰知道3月的那個大風天他有什麼詭計沒能得逞,反正當威利晃進來跟他說起「氣味交響曲」,並向他鼓吹他的新發現會如何把他們倆都變成百萬富翁時,「美國遊樂場」的經營者對他這個冒牌外甥的推銷充耳不聞。「你瘋了吧,威利,」阿爾叔叔說,「你他媽的就是個神經病,你知道嗎?」然後迅速地把威利和他那冒著各種臭氣的垃圾袋、摺疊式紙板迷宮等都一股腦趕出了店門。威利並不會被這一丁點兒的懷疑論打倒,他興緻勃勃地開始在人行道上建造「交響樂」迷宮,決心向阿爾叔叔證明他確實發現了一個有史以來真正的奇迹。但那天的風確實太大了,威利剛剛把七號交響曲的素材(毛巾、海綿、毛衣、雨靴、特百惠保鮮盒、手套)拿出來,一陣風就把它們卷到了街上,扔在好幾個不同的方向。威利跑去撿,但他一鬆手,連袋子也被吹走了。而這位所謂對古雷維奇家充滿善意的阿爾叔叔,卻只是站在門口放聲大笑。
毫無疑問,當迪克不在家的時候,日子就好過許多。生活就是這樣,他已經學會了接受,就像他曾經學著接受古雷維奇太太對他的嚴酷對待一樣。開始的時候,她確實對他抱有明顯的敵意,他在布魯克林生活的第一年裡,受盡了這個老太婆的耳光和臭罵,雙方都積累了許多敵意。但後來一切都改變了,不是嗎?他最終贏得了她的喜愛,誰知道同樣的事會不會也在迪克身上發生呢?同時,他也盡量不去想太多。做了一輩子只有一個主人的狗之後,現在他有三個人要愛,這已經夠好了。就連小老虎都開始像那麼回事了,只要你學會了避開他那沒輕沒重的小手,和他待在一起實際上也算有趣——儘管只是小劑量的。但是,和艾麗斯待在一起,再大的劑量都無法形容。他總希望她能有更多的時間陪他,但她整天都待在那個可惡的學校里,放學以後還有周二的芭蕾課和周四的鋼琴課,更別提每天晚上的家庭作業了。他們平日的會面僅限於每天早晨的短暫交談——她把他的毯子整理好,給他換食盆、添水盆——再有就是她放學回家后,吃晚飯前的那段時間,她會告訴他一天都發生了什麼,問他這一天過得怎麼樣。這也是她身上最讓他著迷的特點之一:她和他說話的方式,平靜地從一個話題轉移到另一個話題,面面俱到,就好像她認為骨頭先生能聽懂她所說的一切一樣。艾麗斯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一個她幻想出來的世界里,她也把骨頭先生帶到了那個世界,成為她的夥伴,她的主人公,她的男主角。周六和周日充滿了這樣怪誕的即興創作。他們一會兒在鄧威迪男爵夫人的城堡里喝下午茶,這位美麗但危險的權謀家,正在密謀奪取弗洛里安尼亞帝國。一會兒又是墨西哥發生了地震。直布羅陀岩山附近颳起了颶風,船隻失事,他們擱淺在尼莫島的海灘上,唯一的食物是草根和橡子殼,但要是你能捉到生活在地下的夜間行動的神奇大蚯蚓,一口吞下去,就能獲得飛翔的能力。(骨頭先生吞掉了她遞給他的一條蟲子,之後,艾麗斯緊緊抱著他的後背,他飛到了空中,他們一起逃離了那個小島。)
「聽著,波莉,」他說,「我很抱歉,但這真的是為了他自己好。」
波莉謝過醫生。當她和伯恩賽德握手告別的時候,骨頭先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這位「殷勤紳士」握手的時間過長了。當他用「這是我的榮幸」來回答波莉禮貌的道別時,骨頭先生突然有一種跳起來咬他的腿的衝動。波莉轉身準備離開。正當她推開門的時候,那個醫生又補充了一句:「去問一下前台的瓊。她會替你安排其他的事情。」
「哦,是嗎?要是別人這麼對你,你會怎麼想?」
「你是唯一一個,威利。但那是因為你和其他人不一樣,而現在你也死了,地球上沒有一個地方對我來說是安全的。就在昨天,我差點被人打死。我從一塊田裡抄近路,一個傢伙開著輛紅色的皮卡跟著我。補充一下,他一邊追還一邊大笑,然後他突然拿出一把來複槍,朝我開火。幸運的是他沒打中。但誰知道下一次會怎樣呢?」
「這麼快?」
但還沒等骨頭先生真正發作起來,院子另一邊就有麻煩發生了。在過去的十分鐘里,當艾麗斯和她的媽媽忙著給他抓跳蚤的時候,他一直在看著小老虎在草地上自娛自樂地踢沙灘球玩。每當球從他身旁滾開時,他就會用最快的速度追在後面,樣子就像一個發狂的足球運動員在追一個有他自己兩倍大的球。這孩子不知疲倦,但這並不是說他不會絆倒、踢到自己的腳指頭。當不可避免的事故終於發生的時候,他疼得發出了一聲足以把太陽從天空中嚇跑、把雲彩嚇得掉到地上的驚天尖叫。女人放下了手頭嫻熟的護理工作,跑去照顧小男孩。當她把男孩從地上扶起來,抱到房間里去時,艾麗斯轉過頭對骨頭先生說:「小老虎就是這樣。十分之九的時間,他不是在大哭就是在大笑,否則的話,肯定有什麼奇怪的事情要發生了。你會習慣的,斯巴齊。他只有兩歲半,你沒法對這麼小的孩子要求太多。他的真名是特里,但我們都叫他小老虎,因為他實在是太愛鬧騰了。我的名字是艾麗斯,艾麗斯·伊麗莎白·瓊斯。我八歲零九個月大,剛上四年級。我出生時心臟上有一些穿孔。當我小的時候,甚至比現在的特里還要小的時候,有好幾次都差點死掉。我一點都不記得了,但媽媽說我能活下來是因為我身體里活著一個天使,這個天使會永遠保護我的。媽媽的名字是波莉·瓊斯。她以前的名字是波莉·丹福思,後來嫁給了爸爸,就改姓了瓊斯。我爸爸叫理查德·瓊斯。大家都叫他迪克,大部分人說我長得比較像爸爸而不是媽媽。他是個飛行員,會飛到加利福尼亞、得克薩斯還有紐約,諸如此類。有一次,在小老虎出生前,我和媽媽跟著他去過一次芝加哥。現在我們住在這個大房子里。我們搬進來沒幾個月,所以,斯巴齊,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有足夠的空間,而且我們已經都安頓好了。如果爸爸說我們能讓你留下來的話,那這一切就太完美了。」
這個迪克是個能幹的傢伙。儘管第https://read.99csw.com二天是星期天——這意味著寵物醫院和美容院都不開門——他仍然起得很早,開著波莉的貨車去了木材廠。他花了整個早上和下午組裝了一個裝配式狗屋(豪華版,附有拼裝說明),還在院子里圈了一塊活動場地。很顯然,他屬於那種更喜歡拖著梯子走來走去、把釘子釘到木板里去而不是和妻子兒女閑聊的男人。迪克是一個有行動力的人,是一個和懶散作戰的戰士。當骨頭先生看到他穿著卡其布短褲忙碌,以及他額前閃爍的汗珠時,他情不自禁地把這場行動看成一個好的兆頭。這說明昨天講的那個「試用期」只是虛張聲勢罷了。迪克在這些工具和狗屋上花了不下二百美元。他還在熾熱的陽光下辛苦工作了大半天,他不會讓他的辛苦和錢白白浪費掉的。他的腳趾現在已經沾到水了。據骨頭先生推測,從現在開始,他只能是要麼沉下去,要麼游起來,總之已經擺脫不掉了。
直到這時,列車都在勻速穿過隧道,飛速掠過空無一人的站台而沒有停留。突然,骨頭先生聽到列車剎車發出的刺耳聲音,車開始漸漸慢了下來。「怎麼了?」他問,「車子為什麼慢了下來?」
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開香檳慶祝,迪克又補充了額外幾點——可以說是附加條款。他不是不想讓大家開心,他說,但暫時大家必須明白把狗留下是有一個「試用期」的,除非滿足了某些特殊條款——說到這裏,他審慎地看了艾麗斯一眼——否則交易就告吹了。第一,任何情況下都不許把狗帶到房子里來;第二,必須把狗帶到獸醫那裡做一個全面的檢查。如果檢查發現他的健康狀況不佳,那他必須離開;第三,要在第一時間約一個專業的寵物美容師。這狗需要修毛、洗澡、剪指甲,同時也要徹底除掉虱子、跳蚤和臭蟲;第四,他必須做絕育;第五,艾麗斯必須負責給他餵食和換水——而且這不會增加她做家務得到的零用錢。
波莉愛這套房子,但她不愛迪克。對於骨頭先生來說,這是顯而易見的,儘管波莉自己還沒意識到,但用不了多久,她就會恍然大悟。這就是她需要骨頭先生的原因,而他愛她勝過世上的所有人,他非常願意當她的知己和智囊。沒有別人能填補她所需要的這個角色,儘管他只是一條狗,既不能給她建議,也不能回答她的問題,但他作為一個盟友,只需簡單地待在她身邊,就已經足夠鼓勵她去做一些以前根本不敢的舉動了。建立她自己的規矩,把骨頭先生放進屋子裡來實在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在這個小小的舉動之下,是對迪克的挑釁,這個微不足道的背叛實例,日後會慢慢導致更重大的背叛。骨頭先生和波莉都知道迪克不想讓他到屋子裡來,但這個禁令唯一的作用是增加了他拜訪的樂趣,讓他們感到危險而神秘,就像是背叛國王的同謀。骨頭先生被捲入了一場勇氣與怨氣的戰爭中,他在那裡待得越久,他的角色就變得越發重要。迪克和波莉現在不再為自己吵架,而是經常為了他爭論,把狗作為加速他們分手的一個借口。雖然骨頭先生很少聽到那些談話,但他從波莉和她姐姐的電話中了解到,他們已經因為他爆發了好幾場激烈的爭論了。比如說,地毯上的毛髮引起的衝突。迪克快回來的時候,波莉總會小心清理掉骨頭先生留在屋裡的痕迹,用吸塵器把每一處狗待過的地方都清掃乾淨,必要時甚至會跪下來,用膠帶清除掉那些吸塵器漏掉的碎毛。但是有一次,她沒有徹底打掃乾淨,迪克在客廳的地毯上發現了幾根骨頭先生的毛髮。波莉打電話向她在達勒姆的姐姐佩格講這件事的時候,說那幾根毛髮引起了一場冗長又無禮的對質。「迪克問我這些毛怎麼會在這裏,」她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少有地在早晨抽著煙,「我跟他說我不知道,也許是孩子們掉的頭髮。然後他跑上樓去,在卧室床頭櫃旁的地板上又發現了一根。他捏著那根毛跑出來跟我說,『我猜這些你也不知道是誰的吧?』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我要知道?也許是從斯巴齊的梳子上掉下來的。』『他的梳子?』迪克又說,『你拿著他的梳子在卧室里幹什麼?』我說我在清理梳子,我儘可能保持平靜,『有什麼問題嗎?』但迪克不肯罷休,他一定要徹底揭穿我,所以他一直拚命問。『為什麼你不在院子里清理?』他問,『你不知道該在哪裡清理嗎?』『因為外面下雨了。』我說,這是這場談話里我撒的第十四個小謊。他又問,『為什麼你不在車庫裡清理梳子呢?』『因為我不想,』我說,『那裡太黑了。』結果他就開始發火了,他說,『所以你就把狗梳子帶到床上來清理?』『對啊,』我說,『我就想在那裡清理。』於是他說,『你不覺得噁心嗎,波莉?難道你不知道我多討厭這些嗎?』我跟你說,佩格,他就這麼嚷嚷了十幾分鐘。這些廢話有時候真讓我發瘋。我不想對他撒謊,但當我們開始討論這種愚蠢的分歧,我還能說什麼呢?他太固執了,這個男人。他的心腸不錯,但有一半時間他都忘了自己的心在哪裡。上帝啊,如果我告訴他我讓狗進了房子,他說不定會跟我離婚的。他肯定會直接收拾好行李然後走人。」
「他是個堅強的老傢伙,」波莉說著,在骨頭先生兩眼之間親了一下,「但他的胃很不好。我都不敢想裏面是不是出了什麼大問題。」
「你相信我,不是嗎?」
「好吧,想放棄就放棄吧。反正不關我什麼事。我當然可以坐在這裏,告訴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對你撒謊又有什麼意義呢?事情也許會變好,也許不會。我又不是算命的,事實上,並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個幸福的結局。」
「他的這點小問題,只要用一點肥皂和水就能解決,」女孩說,「看看他,媽媽。他不光很乖,還很聰明。」
「我不想討論這個,」她說,「反正你已經打定主意了,這事就這樣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再爭論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門開得正是時候。經歷過整整三天的窮困潦倒,只飢不擇食地吃了極少量的殘羹和垃圾,四處搜尋著一切腐爛變質的食物之後,剛剛吃的這頓盛宴變成了一種衝擊著胃部的痛苦,他那復甦的胃液以兩倍甚至三倍的速度迅速消化著這一大|波食物,他所能做的就是強忍著不拉在廚房的地板上,以免被驅逐出去,永久流放。他跑到樹叢後面,試圖躲開視線,但艾麗斯跟了過來,在他極端的羞恥和尷尬中,她站在那裡目睹了那噁心的液體從他的屁|眼裡迸射出來、濺到他身邊的樹葉上的全過程。這時,她發出了一聲表示噁心的抽氣聲,他為冒犯到了她而羞愧不已,有一陣子都恨不得自己能縮成一團死了算了。但艾麗斯不是普通人,雖然那時他早已認識到這一點,但他仍然沒有料到艾麗斯會說出這樣的話。「可憐的小狗,」她用一種哀傷而又憐憫的聲音喃喃道,「你病得很厲害,不是嗎?」這就是全部的陳述——只有短短兩句話——但當骨頭先生聽到艾麗斯說出這些的時候,他意識到威利·G.聖誕並不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信任的兩腿生物。原來還有其他人也可以,而且其中一些還很小。
迪克的沃爾沃轎車開進車道時,波莉已經給孩子們用過了晚飯——漢堡、烤土豆,還有冷凍青豆,有些已經落入了骨頭先生的嘴巴——他們四個又重新回到院子里,給花園澆水。夜幕慢慢降臨,天空中開始出現黑夜的第一抹斑駁。骨頭先生無意中聽到波莉告訴艾麗斯,從新奧爾良開來的飛機預計在四點四十五分到達杜勒斯。如果航班沒有延誤,交通也不太擁堵的話,她爸爸應該在七點鐘前到家。沒多久,迪克就到了。他已經走了三天了,當孩子們聽到他的車駛近的聲音時,都尖叫著衝出院子,消失在房子的另一邊。波莉並沒有跟著他們跑過去,她只是平靜地繼續澆花,而骨頭先生緊緊地粘著她,不想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他知道現在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但如果說有人能把他從即將發生的厄運中拯救出來的話,那就是她了。
「我已經知道他的名字了,」艾麗斯說,「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就知道。」女孩停頓了一會兒來集中她的思緒,「你記得我小時候你念給我聽的那本書嗎?那本紅色封面的圖畫書,裏面全是關於動物的故事。那本書里有條狗和這隻長得一模一樣。他從一個著火的房子里救了一個小嬰兒,他還會數到十。你記得嗎,媽媽?我過去很喜歡那條狗。當我看到小老虎在樹叢旁抱著這條狗的時候,簡直就像夢想成真了一樣。」
那女人笑了:「你怎麼知道呢,艾麗斯?他什麼也沒做,只不過舔了舔你弟弟的臉。」
「我們不能那麼做。他也許是誰家的狗。如果我們把他留下來,那就跟偷別人的狗一樣。」
「這並不是我的主意,」波莉說,「但我丈夫堅持要這麼做。」
「別放棄人類,小狗。是有過幾次困難的嘗試,但你要堅持住,再多試一次。」
「你的數據不準,主人。也許有零星幾個傻瓜對狗有好心腸,但大多數人看到那些走到他們地盤上的四腿生物,都會毫不遲疑地給手槍上膛。我害怕,威利。我害怕往東走,也害怕往西走。現在的情況是,我覺得我寧肯在這個荒郊野外餓死,也不願衝進槍林彈雨中去。他們要殺你,只因為你在喘氣,當你面對這樣一種深仇大恨時,嘗試又有什麼意義呢?」
「你沒必要這樣做,」女人說,「如果你真的想幫忙的話,就把門打開,讓狗到外面去,這樣他就能做他自己的事了。然後我們看看能不能把他弄乾凈點。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他得給人留個好的第一印象。」
「他只是一個人。只要有一個像他那樣的人,就會有一個像亨利那樣的人。」
「好的,那我們也叫這條狗斯巴齊。」
骨頭先生很清楚那上面什麼也沒有,因為威利從來都懶得打理像許可證、登記或者精美的金屬名牌這類事情。艾麗斯在他身邊跪下來,開始繞著他的脖子轉動項圈,看上面有沒有關於他的身份或者所有權的標記,而他因為早就知道了答案,就利用這個大好時機享受她的呼吸落在他右耳後方所帶來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