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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亨利。」男孩說,「亨利·周。你叫什麼呢?」
亨利又絮叨了一陣子他爸爸的睡眠習慣,但骨頭先生已經沒再聽了。這個男孩脫口說出了一個致命的詞,當骨頭先生意識到這個餐館可不是什麼廉價熱狗攤,而是一家中餐館時,他立刻準備掉頭逃跑。關於這些可怕的地方,威利警告過他多少次了?就在昨天早上,他還就這個問題對他說教了十五分鐘。難道骨頭先生現在就要無視這個忠告,背叛他所摯愛的主人嗎?這個亨利是個不錯的小傢伙,但哪怕威利所說的事情有一丁點是真的,那麼繼續跟這個小男孩黏在一起就等於給自己判了死刑。
最後這幾個小時多混亂啊,他對自己說,那麼多大雜燴一樣的記憶和混亂的思緒——但有一點威利算是說對了,儘管他最後說得有點跑題了,但基本觀點是對的。如果骨頭先生識字的話,他絕不會陷入現在這種困境里。即使對字母表只有最初級、最基本的知識,他也能找到卡爾弗特大街316號,一旦找到那裡,他就會守在門口一直等到斯旺森夫人出現為止。她是他在巴爾的摩唯一知道的人,但通過在夢裡和她共處的那段時間,他知道她一定會很高興收留他的——還會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你看看她,聽聽她說話就會知道。但不認識路標又怎麼能找到地址呢?如果威利真的認為識字那麼重要,他怎麼就不做點什麼呢?比起一個勁兒地為失敗和失職自怨自艾,他完全可以省下眼淚,抓緊時間給骨頭先生上幾節速成課。骨頭先生是非常樂意一試的。雖然他不一定能學會,但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呢?
你不會才怪,骨頭先生想。他仍然十分害怕,保持著警惕狀態,所以沒有聽出來灌木叢上飄來的聲音並不是在騙他——事實上,完全是另一個男孩的聲音。
這個致命的時刻到來的時候,他腿腳發軟,癱倒在地。就像被空氣壓扁了一樣,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他躺在瓶蓋和空啤酒罐中,動彈不得。他感到身體快要碎裂了,血液將從其中噴濺出來,只需等他被榨乾,他就會變成一具僵硬的屍體,一團曾經是條狗的東西,在馬里蘭州的太陽下腐爛。然後,和來的時候一樣出乎意料,壓在他心頭的重量開始變輕,他感到生命又開始在體內流動了。可骨頭先生現在渴望毀滅,他沒有站起來離開這個讓他經歷了威利死亡的地方,而是打了個滾,四腳朝天地躺著——露出了他的喉嚨、肚子和生殖器。在這個狀態下,他絕對會被一擊致命。他就這樣像小狗一樣天真無邪地躺著,等著上帝來給他致命一擊,他已經完全準備好把自己作為祭品獻給主人了。幾分鐘過去了。骨頭先生閉上眼睛,鼓足勇氣,等著那明亮而狂喜的一擊從天而降。但上帝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或者是找不到他——慢慢地,當太陽漸漸撥開雲層,骨頭先生明白了,這個早上不是他的死期。他翻身爬了起來,然後,朝著天空揚起腦袋,深吸了一口氣,發出一聲長而有力的哀嚎。
正當他準備從灌木叢里爬出來往前走的時候,突然在離他的鼻尖不到兩英尺的地方發現了一隻白色運動鞋。和剛才踢在他肚子上的那隻簡直一模一樣,嚇得他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難道那個惡棍又回來找麻煩了?骨頭先生退了回去,他退到更深處的荊棘叢和低矮的枝葉下,過程中他的皮毛還被掛住了。這是個多麼凄慘的處境啊,他想,但他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呢?他只能把自己藏起來,四肢緊貼地面,背上的毛被一簇簇地扯起,只求那個小混蛋等煩了就會自己走開。
十秒鐘之後,骨頭先生的幻想被一聲巨響打破了。那聲音就像爆炸一樣砸在他身上,他還沒來得及辨認出這是一隻人的大腳踢在箱子上的聲音,亨利就睜開了眼睛,開始尖叫。接著,箱子被拎了起來,早晨的強烈光線淹沒了骨頭先生,有一陣子他覺得自己像瞎了一樣。他聽到一個人用漢語大聲咆哮著,緊接著,箱子朝亨利的蘿蔔地飛了過去。周先生站在他們面前,穿著無袖背心和一條藍短褲,他那瘦弱的脖子上青筋都暴了出來,繼續嚷著那一連串聽不懂的話。他的手指在空氣中指指點點,一次次地指向骨頭先生,骨頭先生也吠了回去。他完全不明白這個男人強烈的憤怒,不明白亨利巨大的哭聲,不明白這整個突如其來的歇斯底里。男人猛撲向骨頭先生,但骨頭先生靈敏地跳開,撤到了安全距離以外。他就又撲向亨利,亨利正試著從籬笆下的洞里爬走逃出去。但因為他爬得不夠快,或者他逃得太晚,他爸爸很快一把抓住他的腳拽了回來,在他腦後扇了一巴掌。這時候,周太太也來到了後院,穿著她的法蘭絨睡袍沖向了後門。就在周先生繼續朝著亨利咆哮,而亨利也繼續扯著嗓門發出刺耳的、女高音般的尖叫時,周太太的聲音也迅速加入到這場吵鬧當中,發泄著她對丈夫和兒子的不滿。骨頭先生退到了院子的另一個角落裡。現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這場爭吵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至少對他來說是這樣。他覺得亨利很可憐,但覺得自己更可憐。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離開這裏,搬家走人。
所以骨頭先生一直跑下去,毫不懷疑他的夢是不是還會如約再現。當他跑過街角,跑到另外一個街區的時候,他已經明白了世界不會結束。他甚至開始為此感到愧疚。他把主人拋在了身後,而地面根本沒有下陷、把他吞噬。城市也沒有消失。天空沒有充滿火焰。一切還是老樣子,以後也會是這個樣子,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房子仍然佇立,風還在刮著,而他的主人就要死了。夢已經告訴了他一切,因為這個夢根本不是夢,而是對即將發生的事情的預演,毋庸置疑。威利的命運已成定局。當骨頭先生沿著人行道一路小跑,聽到剛才他離開的那個地方響起了救護車的鳴笛聲時,他知道那故事的最後一部分已經開始了。但這再也不是他的故事了。從這一刻起,無論威利身上將發生什麼事情,都跟他沒有關係了。他孤身一人,而且不論喜歡與否,都必須繼續走下去,即使他根本沒地方可去。
但是沒關係。他才剛剛降落在亨利星球上,他知道想要過得輕鬆自在還需要一些時間。和這個男孩待了一個星期之後,他已經找到了一些訣竅。如果不是日曆的鬼把戲,難以預料他們還會取得什麼樣的進展。但夏天不是唯一的季節,隨著亨利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那些散步、聊天和在公園放風箏的平靜生活突然再也不存在了。六年級開學前一天的夜裡,亨利強迫自己保https://read•99csw.com持清醒,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直到他確信爸媽都睡著了。剛過午夜,終於沒有被抓住的危險了,他從房后的樓梯爬下,溜進了後院,鑽進骨頭先生的紙箱里。他把骨頭先生抱在懷裡,淚流滿面地向他解釋事情要變了。「等到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亨利說,「歡樂的時光就正式結束了。我真是個白痴,卡爾。我本想給你找一個更好的地方,比這個破院子里的破紙箱好得多的地方,但是我找不到。我嘗試過,可沒有人肯幫我,而現在我們已經沒時間了。你就不應該相信我,卡爾。我是個廢物。我是個弱智的混蛋,我把什麼都搞砸了。我之前就總是這樣,以後也總會這樣。如果你是個懦夫就免不了這樣。我太害怕跟爸爸說起你了,如果我背著他告訴媽媽的話,她無論如何也會告訴他的,那隻會把事情搞得更糟糕。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朋友,可我只會讓你失望。」
骨頭先生對亨利的話只有一點點概念。這男孩哭得連話都講不清楚,但隨著斷斷續續的音節和結結巴巴的短語不斷湧現,越來越清楚的是,這次爆發絕不是鬧鬧情緒而已。有什麼事情不對頭,儘管骨頭先生還沒法想象出那是什麼事情,但亨利的悲傷已經開始感染他了。不一會兒,他也像這個男孩一樣傷心了。狗就是這樣。他們也許不大明白主人思緒的細微變化,但他們能體會到主人的感受。這種情況下,毫無疑問,小亨利·周的狀態很糟糕。十分鐘過去了,然後是二十分鐘,接著是三十分鐘,他們就那樣坐著,男孩和狗,一起擠在紙箱的黑暗中。男孩的手臂緊緊地摟著狗,痛哭流涕,而狗同情地一起嗚咽著,不時抬起頭來舔掉男孩臉上的淚水。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骨頭先生總能聽懂他的新主人在說什麼。亨利關注的話題和威利完全不同,尤其是當他開始說起他最愛的話題時,骨頭先生總是聽不懂。骨頭先生怎麼會明白什麼是投手責任得分率,或者金鶯隊落後了幾場呢?在他和威利在一起的這些年裡,這個詩人從來沒有提及過棒球。現在,它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了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每天早晨,和骨頭先生在拐角碰頭之後,亨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售報機里投幾個硬幣,買一份《巴爾的摩太陽報》。接著,他急匆匆地走到街對面的長凳上,坐下來,打開體育版,給骨頭先生念頭一天晚上的賽況報道。如果金鶯隊贏了,那麼他的聲音就會充滿喜悅和興奮;如果輸了,他的聲音就會變得低沉而悲傷,有時候甚至會夾雜著一絲憤怒。骨頭先生漸漸學會了期待勝利,擔心輸掉,但他從來沒有真正明白亨利說的隊是什麼意思。金鶯是一種鳥,又不是一群人,如果亨利黑色球帽上的橙色標誌確實是一隻小鳥的話,它怎麼會卷進棒球這種激烈而複雜的事情里呢?這就是他所進入的新世界的神秘之處。金鶯與老虎打架,藍鳥和天使搏鬥,幼熊與巨人交戰,沒有一個說得通。棒球運動員是人,但一旦他加入了某個隊,他就變成了動物,變種人,或是什麼和上帝一起住在天堂的精靈。
但那天骨頭先生可沒有遇上這樣的好運氣。這個無賴堅守在那不肯放棄,他沒有去公園別的角落搞破壞,而是在灌木叢前蹲了下來,撥開樹叢向裏面看進來。骨頭先生咆哮起來,準備在必要的時候撲向這個惡棍。
他在一塊空地上過了一夜,蜷縮在叢生的雜草中和針孔般的繁星下,幾乎過不了五分鐘就會睜開眼睛。白天已經夠糟糕了,晚上卻更加難熬,因為這是他第一次獨自過夜。在他周圍的空氣中,威利的缺席顯得如此強烈、如此明顯,骨頭先生除了趴在那兒,渴望著主人身體的親近,幾乎什麼都沒有做。當他終於陷入某種類似於真正睡眠的狀態時,幾乎已經是早晨了。三刻鐘后,太陽的第一縷光線又讓他張開了眼睛。他站起來,抖了抖身子,就在這時,一種可怕的沉重感席捲了全身。就好像一切都突然陷入了黑暗,就好像他的靈魂里突然發生了日食,儘管他不明白他是怎麼得知的,但他很清楚,威利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到了。就像那個夢所預言的那樣。他的主人要死了。再過一分鐘,瑪格麗特修女將會走進房間,把鏡子放在他的嘴邊。斯旺森夫人將會用手捂住臉,開始抽泣。
「我看到他們是怎麼對待你的了,」這個新來的男孩說,「他們都是混蛋,那些傢伙。我在學校里認識他們。拉爾夫·赫南德斯和皮特·邦迪。跟那樣的討厭鬼混在一起,你總會倒霉的。」
接著就是一份巨無霸,上面放著一包炸薯條,當骨頭先生狼吞虎咽地吃完這些美味后,他的整顆心已經在這男孩的股掌之間了。他跟自己說,要是逃走,你就會餓死在街上。要是和他回家,你也會死在那兒。不過那樣至少還能和亨利在一起。要是去哪裡都是死,那去哪裡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累了吧,」亨利說,「我一個勁兒地說個不停,你卻又累又餓。我都忘了喂你點吃的了。」
幸運的是,繁忙的交通迫使他繞了一大圈,他走到了島的北邊。從這個角度抬頭看,他發現自己正站在雕像的背後,對著馬的屁股和士兵的馬刺。由於大多數鴿子都聚集在雕像的前部,骨頭先生有了一點時間去調整他的呼吸,並且計劃下一步的行動。他從來都沒有捕過鳥,不過他見過別的狗干這個,他從他們那裡學得夠多了,對不該做的事已經有了相當完整的認識。比如說,你不能總是橫衝直撞亂碰運氣,你不能發出太多聲音,還有,不管誘惑有多大,你都不能跑。畢竟,你又不是來嚇鴿子玩的。你的目標是把其中一隻吃進嘴裏,一旦你開始跑,鴿子就逃到空中飛走了。這是另外一個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告訴自己。鴿子會飛,狗不會。也許鴿子沒有狗聰明,但那是因為上帝給了它們翅膀而不是大腦。為了戰勝這些翅膀,狗必須搜腸刮肚,用上生活教給他的每個技巧。
這樣,狗和男孩就開始了一段堪為表率的友誼。從年齡上看,男孩比狗大三歲半,但這男孩還很年幼,狗卻老了,正是由於這種差別,他們都給對方帶來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東西。對於骨頭先生來說,亨利證明了愛並不是一種可以計量的物質。世界上總有地方還有更多的愛,即使一個愛丟失了,也絕不是沒有可能找到另一個愛。而對於亨利來說,他是家裡的獨子,父母都要工作很長時間,而且堅決反對在家裡養寵物,骨頭先生的出現就像是對他祈禱的回應。
這次,他九_九_藏_書沒有在那個拐角處停下來,也沒有站在附近等著救護車出現。那又有什麼意義呢?他知道救護車就要來了,而且他知道等它一來,主人會被送到哪裡去。醫護人員會儘力搶救,斯旺森夫人會整晚握著他的手和他聊天。到第二天黎明后不久,威利就會踏上前往廷巴克圖的道路。
就是這個小巷,亨利說。這是選擇之一,如果骨頭先生願意睡在一個紙箱里,並且保證不發出任何噪音,他們也許就不會被發現。另外一個可能的藏身之處是後面的院子。不是太大——實際上只是長滿野草的一小片地——籬笆邊扔著一列生鏽的冰箱和金屬架。不過餐館里的服務生喜歡到那個地方去抽煙,還有大多數晚上,尤其是天氣比較暖和的時候,亨利的爸爸喜歡在餐館打烊之後到那邊去散步。他把這叫作「與星同飲」。據亨利說,要是他上樓睡覺之前「喝」了這杯星空,通常都會睡得比較好。
亨利說,巴爾的摩有一隻鶴立雞群的鳥。他的名字叫卡爾,儘管他只是一個會打球的金鶯,卻擁有許多其他動物的品質:馱馬的耐力,獅子的勇氣和公牛的力量。這些已經夠令人糊塗的了,但當亨利決定骨頭先生的新名字也應該叫卡爾——卡爾·瑞普金二世的縮寫——這狗被徹底搞暈了。他並不是抵觸這件事情本身。畢竟,他完全沒辦法告訴亨利他真正的名字,既然這男孩總要給他起個名字,卡爾聽起來也不比其他什麼名字差。唯一的問題是這名字里有個阿爾的音,亨利剛開始這麼叫他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想到威利的那個老朋友,衣冠整潔的阿爾·薩珀斯坦,他在科尼艾蘭的海浪大道上開了個新奇玩具店,骨頭先生曾和威利一起去過。他腦海中會馬上出現阿爾大叔的模樣,戴著他那檸檬色的蝶形領結,穿著棋盤格花紋的運動夾克。骨頭先生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小店裡,看著威利在過道里走來走去,細細研究著握手蜂鳴器、放屁墊和爆炸香煙。他發現這樣回想起威利讓他感到很痛苦,他的主人突然從記憶的陰影中跳了出來,大搖大擺地走著,就好像他還活著一樣。當你把這些不由自主的記憶和亨利說起金鶯隊的卡爾時那沒完沒了的話結合在一起,再加上當亨利說起卡爾這個名字的時候有一半指的都是骨頭先生,也難怪這條狗總是弄不清楚他到底是誰,或者他應該是誰了。
別以為這狗一點都不害怕,別以為他沒有注意到身邊潛伏的危險——但同時也要知道,他從來沒有因為和亨利搭夥的決定而後悔過。餐館給他提供了無窮無盡的絕妙美味,自從媽媽大人四年前去世之後,這是骨頭先生第一次吃飽。排骨,水餃,麻醬麵和炒米飯,紅燒豆腐,鹵鴨和餛飩,有無窮無盡的種類。當他開始愛上中國美食之後,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總是想著亨利下次能帶什麼吃的給他。他的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開心過。雖然有時候吃到太刺|激的辣味或其他調味也會影響消化,但這種間歇的拉肚子不過是為了享受美味而付出的微小代價罷了。如果說這種令人迷醉的生活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每當舌頭遇到某種無法辨別的味道時,就會感到一種穿透靈魂的莫名痛楚。威利的偏見已經變成了他的恐懼。一嘗到某種不知底細的新配方,他就禁不住去想這是不是一條狗。他會停止咀嚼,突然因自責而當場僵住,但通常都為時已晚。他的口水已經流了出來,他的味蕾渴望更多剛剛發現的美味,他的食慾總能佔據上風。在短暫的停頓之後,他的舌頭會再次席捲食物,他還沒來得及告訴自己這是在犯罪,整個盤子就會被舔得一乾二淨。隨之而來的是不可避免的哀傷。為了減輕他的負罪感,他會告訴自己,如果這也將是他的命運,那麼他希望自己吃起來像剛才吃的那盤一樣美味。
然而,這個剛剛建立的聯盟也並不是沒有它的缺陷和危險。當亨利開始談論起他的父親,骨頭先生就明白了,決心和這個男孩共命運也不是像最初看起來那樣牢靠。他們慢慢地往周家住的那條街走去,亨利一路都在講他們兩個將要面對的麻煩,骨頭先生髮現自己的擔憂開始慢慢變成了害怕,最後徹底變成了恐懼。亨利的爸爸不喜歡狗,所以骨頭先生絕不能進屋。這已經夠糟糕了。更糟糕的是,即使能給他找到一個住處,也絕不能讓周先生髮現他的存在。只要亨利的爸爸在房子附近嗅到一丁點狗的氣味,亨利就會被狠狠地懲罰,狠到他寧願自己從未出生過。鑒於周先生的工作和生活都在那棟房子里,他們要想不被發現簡直是不可能的。他們住在二樓,做生意在一樓,所以亨利的爸爸總是在附近,不管是睡覺還是工作,不管是早上、中午還是晚上。
他一直等到男人和女人開始把小男孩拖回房子里去。當他們走到後門附近時,骨頭先生迅速跑過院子,從籬笆下的洞里鑽了出去。他站了一會兒,等著亨利消失在門裡。然而,正當那男孩要被拖進去的時候,他從爸媽手裡掙脫出來,轉向骨頭先生的方向,用他那凄厲的聲音叫道:「卡爾,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卡爾!」好像是為了回應兒子的絕望,周先生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骨頭先生扔過去。骨頭先生本能地向後一跳,但跳的同時,他為自己沒能堅持立場而感到羞愧。他看著那石頭砸在金屬籬笆上,叮噹作響,毫無殺傷力。然後他叫了三聲,表示告別,希望亨利能明白自己是在跟他講話。周先生拉開門,周太太把亨利推了進去,骨頭先生跑開了。
這時候,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多,骨頭先生需要使出一些敏捷的步法才能跑到馬路對面:躲開汽車,停頓,向前沖,再等待,計算好步伐以免被撞到。有一次,一個男人騎著摩托車從他身旁呼嘯而過,彷彿是一塊閃閃發光的黑色金屬,從稀薄的空氣里突然射出來,骨頭先生必須跳到一邊去才能躲開他,但這卻讓他差點撞上一輛迎面開來的汽車,那汽車是個黃色的大傢伙,一身華夫餅模具般的柵格。要不是他又飛快地跳回了前一秒鐘站的地方(回到那輛摩托車剛剛讓出來的地方),他早就玩完了。兩三個汽車喇叭同時咆哮著,一個男人從汽車窗內探出頭來吼了幾句,聽上去像是「方達赴」和「查可去」之類的話,骨頭先生感到了屈辱的刺痛。他為自己感到丟臉,為自己糟糕的表現而羞恥。他甚至無法順利地到馬路另一邊去,要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他都難以做到的話,那等到真正困難的事情發生時,他可怎麼辦呢?最後,他終於到了他要去的地方,但當他脫離險境,踏上那座島的邊緣時,他對自己感到如此惱火和厭惡,他真希望自己一開始就沒有試著過馬路。九_九_藏_書
亨利買來了幾袋蘿蔔種子,種在骨頭先生的紙箱附近的泥土裡。這個花園是他的擋箭牌,每次他的父母問起他為什麼總在後院待那麼長時間,只需提到那些蘿蔔種子,他們就會點點頭走開。他爸爸說,這麼晚才開始在花園裡種東西有點奇怪啊。但亨利早就準備好了答案。蘿蔔種子十八天就會發芽,他說,天氣變冷之前,它們就能長得很高了。聰明的亨利。他總能在這種棘手的問題上狡辯成功,再加上他善於從媽媽的錢包里偷硬幣和毛票,也善於在晚上偷襲廚房的剩飯,所以他和他的新朋友的日子過得相當不錯。他爸爸有幾次突然半夜爬起來到後院查看蘿蔔的長勢,把骨頭先生嚇壞了,但這又不是亨利的錯。每當手電筒的光在骨頭先生的紙箱前面掃過時,這條狗就會在他的小黑屋裡發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有一兩次,他身上因恐懼而散發出的惡臭太刺鼻了,以至於周先生真的停住腳步,在空氣中嗅了幾下,好像是在懷疑有什麼不對勁。但他從來不知道他在找的是什麼,他會疑惑地思索片刻,飆出一長串令人費解的中文詞語,然後回到房子里去。
不一會兒,他來到一個交通轉盤的邊緣,中央是一塊安全島。一座巨大的雕像從島上聳立出來,骨頭先生遠遠地研究了一會兒這件作品,得出了結論,那應該是一個騎在馬背上的士兵,他拔出了劍,好像正要衝鋒陷陣。更有趣的是,有一大群鴿子落在了士兵身體上的各個部位,更不要提那匹巨大的石馬身上了。此外,還有下列的其他幾種鳥——鷦鷯,麻雀,隨便你叫它們什麼——骨頭先生想,這難道不是一次考驗他殺手本領的好機會嗎?如果他不能再指望別人給他投食,那麼除了靠他自己,還能有什麼選擇呢?
就這樣,骨頭先生違背了主人的訓導,終究還是開始了在「地獄之門」旁的生活。
到最後,他們倆都睡著了。先是亨利,然後是骨頭先生,儘管這是個令人憂鬱的時刻,儘管住所很狹窄,儘管箱子里的空氣很少,呼吸都有些困難,骨頭先生仍然從身邊那個溫暖的身體上獲得了勇氣,享受著他不用再在黑暗中獨自度過又一個恐怖夜晚的事實。自從威利被從他身邊奪走以後,這是他第一次睡得這麼香甜,一點都不擔心周圍的危險。
哈哈,骨頭先生想。這個小機靈鬼。他覺得我能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一直躲在山楂樹叢里生悶氣。並不是因為那腳踢得有多麼痛,而是因為他的士氣受到了打擊,他因對形勢的嚴重誤判而對自己感到失望。他必須學著去變得更謹慎,他告訴自己,不要這麼輕信,在人類表明善意之前,要對他們做最壞的估計。他意識到,這麼大年紀才吸取這個教訓是多麼可悲,但如果想要應付將來的困難,他就必須變得堅強,這都是明擺著的事。他需要的是建立一些基本原則,一些在危險時刻可以指望的行為準則。根據最近的經驗,不難列出第一條準則:不要靠近孩子。不要靠近十六歲以下的人,尤其是男孩。他們缺少同情心,一旦你從兩腿生物的靈魂里剝除了這種品質,那他們就和瘋狗差不多了。
但只要在清晨看到亨利,骨頭先生就會把這些可怕的夜晚全部忘掉。他們的一天始於那個秘密的小角落,就在垃圾桶和投幣售報機那裡,在接下來的八個或者十個小時里,餐館和硬紙箱就像只不過是噩夢裡的幻象。他們會一起在城裡走來走去,漫無目的地從這兒到那兒。這種百無聊賴的例行程序就像那些和威利在一起時的亂糟糟的日子,所以骨頭先生很清楚自己該怎麼做。亨利是個孤獨的小男孩,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待著、活在自己的想法里了,現在有了個夥伴和他一起度日,他就說個不停,傾吐著他那十一歲的小腦瓜里閃過的哪怕是最微小、最短暫的念頭。骨頭先生喜歡聽他說話,喜歡那些隨著他們的步伐而流淌出來的詞語,這種混亂的獨白也讓他想起他死去的主人。他有時候會懷疑,也許亨利·周不是威利·G.聖誕真正而合法的繼任者,而是威利本人獨一無二的靈魂轉世。
骨頭先生又叫了一聲表示同意,接著,他開始舔他面前那隻攤開的手掌。慢慢地,亨利耐心地把他從剛才藏身的地方哄了出來。等骨頭先生全露出來后,這男孩就和他一起坐在地上,在無數的拍頭和親臉當中,還抽空仔細地把他身上掛著的樹葉和荊棘揀了出來。
儘管如此,為了不辜負他的期望,骨頭先生打算儘力一試。埋在樹枝和枯葉中,他揚起腦袋,發出了四聲短促的叫聲:汪汪汪汪。這是一個完美的抑抑揚格,每個音節的重音、平衡和長短都和他的名字相吻合。短短的幾秒鐘之間,彷彿骨—頭—先—生這個詞已經被提煉為它最感人的本質,一段純正的音樂語言。
悄悄行動才是正道。從敵人後方偷襲。骨頭先生繞到了雕像底座的西面,偷窺著那個街角。還有十幾二十隻鴿子待在那裡,在陽光下悠閑地踱步。他俯下身子,肚子緊貼著地面,瞄準了離他最近的一隻,然後他開始以儘可能緩慢、不引人注目的速度向前爬去。他一出現在眼前,三四隻麻雀馬上從人行道上飛起來,落到士兵的頭上去,但那些鴿子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它們繼續忙著自己的事情,用它們那種愚蠢的姿勢咕咕叫著,大搖大擺地走著。當他接近選好的受害者時,他能清楚地看到她是一個多麼漂亮、豐|滿的典型,真是個一等的獵物。他會瞄準她的脖子,張著嘴巴,從她身後撲上去。如果他能把握正確的時機,她根本沒有掙扎的機會。一切都只是耐心問題,耐心等待動手的時刻。他停了下來,不想引起任何懷疑,試圖融入周圍的環境,讓他自己看起來像那匹石馬一樣安靜,不具生命。他只需要再走近一點點,再靠近一兩步,就能發動最後的攻擊了。那時候他幾乎已經屏住呼吸,每一根肌肉都幾乎紋絲九九藏書不動,但在他的右邊,鴿群邊緣的五六隻鴿子突然扇動著翅膀飛到了空中,像直升機中隊那樣朝著雕像飛走了。這似乎不太可能。他嚴格按照指南做每一件事,一點都沒有偏離最初的計劃。現在卻遇到了這樣的情況,如果他不迅速行動的話,整個計劃就會徹底泡湯了。他面前的小獵物踏著又快又穩的步伐,往前一搖一擺地走了幾步,很快就退到了捕獵範圍之外。又有一隻鴿子飛走了,接著是另一隻,然後又是一隻。場面頓時亂作一團,在此之前,一直在進行最嚴格、最令人尊重的自我克制的骨頭先生,除了跳起來去追趕他的獵物之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這是一次絕望、輕率的舉動,但它幾乎成功了。當他張開嘴巴的時候,他感到一隻翅膀拍過他的鼻子,但也只有這麼近了。他的午餐飛到了空中,和島上其他的鳥一起逃走了。真想不到,突然間就只剩下骨頭先生自己了,在受挫的狂怒中來回飛奔,騰到空中狂吠亂叫,朝著所有的鳥吠,因憤怒和失敗而吠,直到最後一隻鴿子消失在街對面教堂的尖塔后很久以後,他仍然在大聲吠叫著——朝著他自己,朝著這個世界,朝著一片虛空。
「好狗狗,」小亨利說著,伸出右手表示友好,「你理解得很快嘛,不是嗎?」
嗯,至少這男孩有勇氣。還有一個悅耳的聲音,骨頭先生補充道,他儘力往好的方面想,告訴自己要知足。但當時他沒想到的是,最壞的事情還在後頭。壞的事情他聽過了,更壞的也聽過了,但直到亨利開始說起他將要藏身的地方,他才明白自己已經陷入了怎樣恐怖的境地。
他又拐過一條街,停下來,從一個剛才落雨時形成的小水坑裡喝了些水。當他的舌頭碰到那略帶灰色的溫水時,一個新的想法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仔細琢磨了一會兒,簡直要把腸子都悔青了。什麼識字啊,他自言自語道,爭論什麼狗的智商呀。整個事情完全可以用一個簡單文雅的策略解決:在他脖子上掛塊牌子就行了。我叫骨頭先生。請把我帶到卡爾弗特大街316號的貝亞·斯旺森家。在背面,威利還可以給斯旺森夫人寫個便條,向她解釋發生了什麼事情,以及她為什麼要收留這條狗。這樣,一旦骨頭先生流落街頭,很有可能就會有好心的陌生人看了這牌子,完成了他的請求。用不了多大工夫,骨頭先生就能平靜地趴在他新主人家客廳里的地毯上了。當他轉頭離開水坑,繼續往前走時,他想不通為什麼他只是條狗,都能想到這個好主意,而威利,這個能翻出驚險的跟頭、做出令人目眩的單腳旋轉的人卻完全沒想到呢。因為威利一點都不切實際,就是這樣,因為他的大腦一片混亂,因為他病得快要死了,根本搞不清楚狀況。至少他跟斯旺森夫人說了這件事——或者至少他將會跟她說。「搜遍全城也要找到他。」他會這麼說,然後向她詳細描述骨頭先生的樣子,最後,他會握住她的手,求她行行好。「他需要一個家。要是你不收留他,他會被人吃掉的。」但威利要等到明天才會死,等到斯旺森夫人離開醫院回到家裡的時候,骨頭先生已經在街頭遊盪了一整天,一整夜,直到新一天來臨。她一時半會兒可能顧不上去找他,也許後天都不行。而且這個巴爾的摩可是個大地方,有成千上萬的街道和小巷,誰知道他那時會在哪裡呢?他們要想找到彼此,只能靠運氣,海量的運氣,奇迹級別的運氣。而骨頭先生早就不相信奇迹了,他跟自己說,別做夢了。
黎明來臨了。粉紅色的光線從紙箱的一個裂縫中透進來,骨頭先生醒了,想從亨利的手臂里掙脫出來伸個懶腰。他推擠了好一會兒,但不管他怎麼亂動,怎麼撞紙箱壁,男孩繼續睡著,完全聽不到周圍的一切吵鬧。孩子睡起來可真驚人啊,骨頭先生心想,終於找到了一個能夠舒展筋骨的位置,但時間還早——剛過六點鐘——想想他昨天哭到深夜一定累壞了,所以現在睡得不省人事也挺正常。在忽明忽暗的陰影中,骨頭先生仔細觀察著亨利的臉——和威利那蒼老且長滿鬍子的臉龐比起來,他的臉是那麼光滑圓潤——看著那口水泡泡從他的舌頭上流下,匯聚在半張的嘴角,骨頭先生的心裏湧起一陣溫柔。他意識到,只要亨利和他在一起,他願意永遠待在這個箱子里。
「我知道這看起來不太妙,」亨利說,「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願意試試。」
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法下定決心。他只和亨利在一起待了四十分鐘,但對他的依戀已經強到無法不告而別了。在恐懼和愛意之間徘徊了許久,他選擇了一條中間道路,這也是他在目前的狀況下唯一可以選擇的道路了。他只是停了下來——死死地停在人行道上,躺到地上,喉嚨里開始發出嗚咽聲。亨利沒有什麼和狗相處的經驗,面對骨頭先生突如其來的意外舉動,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他在骨頭先生身邊蹲下來,撫摩他的腦袋。這條狗正陷在難以抉擇的痛苦中,他沒法不注意到這男孩的撫摩是多麼溫柔。
如果他早就養成了自己打獵或者覓食的習慣,他現在也不會感到如此無助了。但他那麼多年都待在威利的身旁,以一個知己和狗總管的身份和他闖蕩世界,他那些與生俱來的狼的本能卻早已萎縮、消失了。他變成了一種溫柔的、文明的生物,一條會思想的狗,而不是一條健壯的狗。從他可以記事起,就有人照顧他的一切生理需要。但這就是等價交換,不是嗎?那人給你食物和住的地方,你則給他愛和永恆的忠誠作為回報。現在,威利死了,他就必須忘卻他所熟知的一切,另謀出路。這樣巨大的改變可能嗎?骨頭先生以前也曾遇到過流浪狗,但他對他們只感到憐憫——憐憫,還有一點點輕蔑。他們生活中的孤獨太過殘酷,難以直視,他也總是和他們保持著足夠安全的距離,提防著藏在他們皮毛里的扁虱和跳蚤,擔心離他們太近,就會被他們所攜帶的病菌和絕望感染。也許他因此變成了一個勢利眼,從一百碼以外就能認出這種可悲的生物。他們的跑法不同於其他的狗,用他們那凄慘的乞丐式步伐溜著跑,尾巴低垂著,匆忙跑過街道,好像在趕赴某個已經遲到了的約會——但實際上他們哪兒也不去,只是繞著圈瞎轉悠,迷失在一個又一個無處可去的狀態中。現在,當他轉過另一個街角,穿過馬路時,骨頭先生髮現他自己也在用那種姿勢跑著。九_九_藏_書不到半個小時前,他剛剛和主人吻別,現在,他已經是流浪狗中的一員了。
他並不清楚自己要去哪裡,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他必須一直跑下去,除非他的腿跑斷了,或者心臟跑炸了。只要他還有任何希望、任何機會再多活上幾天,甚至幾個小時,他都得離開巴爾的摩。這個城市生長著所有糟糕的事情,死亡和絕望,恨狗者和中餐館。他沒有落得變成裝在白色外賣盒子里的冒牌開胃菜的下場,只能說是僥倖。當然,那男孩是很可憐,但想想骨頭先生那麼快就和他的小主人產生了感情,而離開的時候卻並不怎麼難過,這也挺奇怪的。不過這毫無疑問和那紙箱子有關係。待在裏面的那些夜晚簡直難以忍受,要是你仍然感到不安全,要是你在本應是避難所的地方仍然被當成一個應該被驅逐的人,這樣的住所又有什麼意義呢?把靈魂關在黑暗的箱子里是不對的。儘管在你死後人們會這麼做,但只要你還活著,只要你還有一口氣,你就有責任別讓自己以及世界上所有聖潔的事物遭受這種侮辱。活著意味著呼吸,呼吸意味著廣闊天地,而廣闊天地則意味著除了馬里蘭州巴爾的摩以外的任何地方。
「別害怕,」那男孩說,「我不會傷害你的。」
兩個小時后,他在海洋博物館附近的人行道上發現了一團正在融化的冰激凌甜筒(櫻桃香草口味,甜甜軟軟的一攤上撒著糖粒)。接著,不到十五分鐘,他又碰巧在公共長椅上發現了一份吃剩的肯德基晚餐——紅白相間的外帶盒子里裝著三根沒吃完的雞腿,兩個沒吃過的雞翅,一塊餅乾,還有一團浸在棕色鹹肉醬里的土豆泥。這食物多少幫助他恢復了一些自信,但比料想的要少得多。島上的那次潰敗深深地打擊了他,在那之後的好幾個小時里,關於他那笨拙攻擊的記憶都像刀一樣不斷地刺入他的意識里。他讓自己丟臉了,儘管他盡量不去想發生了什麼,但他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過時了。
十點鐘的時候,他和六個十二歲的小男孩混到了一起。剛開始,骨頭先生像是交了好運,有一兩個小時的時間,這群孩子給了他皇室般的待遇。他們喂他椒鹽卷餅、熱狗,還有披薩皮,骨頭先生則盡其所能地娛樂這群孩子,作為對他們慷慨施捨的回報。他沒有和孩子打過太多交道,但這些年的經驗早已讓他知道,孩子的行為總是無法預料的。這些男孩給他的印象就是一群極其粗暴吵鬧的傢伙。他們儘是刻薄嘲弄、趾高氣揚、自吹自擂。跟他們待了一會兒,他就發現他們似乎特別熱衷於互相推推搡搡和偷襲別人的腦袋。他們聚集在公園裡,踢了一個多小時的足球,互相猛烈地撞來撞去,骨頭先生開始擔心有人會受傷。暑假快結束了。學校很快就要開學了。這些男孩又熱又無聊,總想惹些麻煩。踢完球以後,他們晃蕩到一個池塘邊,開始往水面上打水漂。很快,這就變成了一場誰打的水漂最多的比賽,也由此引發了幾起激烈的爭執。骨頭先生討厭一切形式的衝突。他決定潛下水去,撈起一塊石頭,打破這種惡意越來越濃厚的氣氛。他對把東西撿回來這類事情從來沒什麼興趣。威利認為這種運動配不上骨頭先生的智商,但骨頭先生知道,當一條狗蹦跳著把棍子和球叼回主人身邊時,人們會有多驚喜。於是他勉為其難地冒險跳進了水裡。濺起的水花在池塘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就當他潛入水中,靈敏地用嘴巴捉到一塊正在下沉的石頭時,他聽到其中一個男孩咒罵他干擾了他們。這場比賽被毀了,那個男孩叫道,要等水面平靜下來繼續比賽,至少還要五分鐘。也許他說得對,骨頭先生一邊向岸邊划著水,一邊對自己說,但是想想看等我把這個小東西放到他腳下時,他會有多驚奇吧。並不是每條狗都能做得這麼棒的。然而,當他走到那個生氣的男孩面前放下石頭時,迎接他的是肋骨上的狠狠一踢。「蠢狗,」那男孩說,「你把我們的水弄得一團糟是要幹嗎?」骨頭先生髮出了一聲又驚又痛的慘叫,緊接著男孩們又打起來了。有人責怪他踢了狗,有人說踢得好。沒多久,兩個男孩就在地上滾成一團扭打起來,重新上演古老的公理與強權之戰。骨頭先生退到幾碼以外更安全的地方,抖了抖身上的水,然後站在那兒等著友善那一派的某個男孩叫他回去。儘管他願意和解,卻根本沒有人看他。他們還在打架,等到他們終於打完時,其中一個男孩看到了他,便撿起一塊石頭朝他扔過來。石頭差兩三英尺沒打著,但已經夠讓骨頭先生看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了。他轉過身跑掉了,有一兩個男孩在身後喊著叫他回去,但他一口氣跑到公園另一頭才停下來。
這時候,男孩的腦袋已經伸得夠靠里了,骨頭先生這才看到了他的樣子,他終於明白眼前的這個男孩不是折磨他的人。這是一張中國男孩的臉,看起來十歲十一歲的樣子。在那個永恆的瞬間,骨頭先生覺得這是他曾有幸見過的最可愛的人類臉孔之一。就讓基本原則和行為準則到此為止吧。這個小孩沒有惡意。如果判斷失誤的話,那他就交出狗的勳章,下半輩子當野豬算了。
他的新家是一個巨型飛達仕空調的包裝箱。安全起見,亨利把它夾在了後院的籬笆和一台舊冰箱中間。那就是骨頭先生過夜的地方,他蜷縮在黑暗的牢房裡,直到早晨亨利來帶他出去。亨利是個聰明的小孩,他在籬笆下挖了一個洞,骨頭先生可以直接從洞里爬到隔壁的院子里去——這樣就能避開餐館的後門和側門——和他的小主人在街區的另一頭碰面,開始他們新一天的漫遊。
在他喉嚨乾的時候,解渴的小水窪遍地都是,但食物就是另一回事兒了。已經快兩天粒米未進了,現在他的胃哭著喊著想要被填滿。所以,他的身體漸漸戰勝了意志,錯失良機的怨念漸漸讓位於全力尋找食物的任務。現在已經快到中午了,或者是剛過下午,人們終於起床,從周日的遲鈍懶散中蘇醒過來,在廚房裡拖著腳步走來走去準備早餐或早午餐。他每跑過一幢房子,都會被爐子上正在烤著的培根、平底鍋里的煎蛋和烤麵包機里彈出的熱麵包片的香氣狠狠地誘惑。他感覺這是個邪惡的詭計,在他目前這種焦慮和極端飢餓的情況下,這樣做太殘忍了。但他還是抑制住了跑過去討口飯吃的衝動,繼續往前走。威利教授的課程已經深入骨髓。流浪狗不是任何人的朋友,如果他在一個錯誤的人面前惹人討厭的話,那他就會被抓到收容所去——從來沒有一條狗從那裡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