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

2

「那可不行,你已經有份工作了。」
不管那裡有多熱,沒吃沒喝,甚至沒有可以聞的東西都沒關係。威利要去哪裡,哪裡就是他想去的地方。等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得允許他在死後的世界里繼續和他生前所愛的人一起生活才對。毫無疑問,獸類也有他們自己的廷巴克圖,一片可以自由地漫步其間,不受兩腿獵人和陷阱威脅的廣闊森林。但狗不同於獅子老虎,把馴化過的動物和沒有馴化的動物放在同一個死後世界里是毫無意義的。弱肉強食,用不了多久所有的狗又會死個精光,被送到下一個死後的世界,死了又死的死後世界。這樣的安排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世界上真有正義這麼一說,如果狗的上帝還能顧得上他的子民們,他就應該在所謂的人類和所謂的人類最好的朋友都蹬腿兒以後,讓人類最好的朋友待在人類的身邊。甚至,廷巴克圖的狗都應該能講人類的語言,能和人平等地交流。這才合乎邏輯,不過誰知道正義和邏輯在死後世界里是不是比在這個世界里管用呢?威利不知怎麼忘了提這件事,而且由於骨頭先生的名字沒有出現過,在他們所有關於廷巴克圖的談話中一次都沒有出現過,所以這條狗還對自己死後將要去哪兒一無所知。萬一廷巴克圖是那種到處是華麗地毯和昂貴古董的地方該怎麼辦?要是不讓養寵物呢?看起來好像不太可能,但骨頭先生都這把年紀了,他很清楚一切皆有可能,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一直在發生。也許這就是其中一個。這個也許中包含著成千上萬種恐懼和痛苦,每次想到這個,骨頭先生就會被難以想象的恐懼緊緊抓住。
骨頭先生抬起頭來。過了一會兒,就好像這兩個動作之間存在著隱秘的聯繫,一束亮光從雲層中斜射出來,打在離他的左爪一兩英尺遠的人行道上,幾乎立刻,另一束光恰好落在了他的右邊。在他面前的人行道上,一個光和影的十字架開始慢慢形成,看起來分外美麗,他覺得,這是在經歷了那麼多悲傷和痛苦之後,得到的一個小小的、意外的禮物。他回頭看了看威利,然而就在他轉過頭去的一瞬間,一大捧陽光滿滿地潑灑到了詩人的臉上,撞到這個沉睡者眼帘上的光線是如此之強,以至於他的眼睛不知不覺就睜開了——剛剛還差一點死掉的威利,又重新回到了生者的土地,拂去一身的蛛網,想要醒轉過來。
他正在巴爾的摩之濱死去
「別擔心,」其中一個救護人員說,「我們會處理的。但現在別說話。省點力氣吧,威利。」
斯旺森夫人的全部反應只是用手捂住了臉,抽泣了起來。
「哦,對,那個。」
碾壓錘和鎖子甲的凝視之神,
「有時候,你必須鞠躬致敬。有人想出了前所未有的點子,那麼簡單那麼完美,以至於你會懷疑在它出現之前人們都是怎麼活的。比如說,帶輪子的行李箱。我們怎麼會花了這麼長時間才想到?三萬年以來,當我們從一個地方搬到另外一個地方時,都是把行李扛在身上,累得滿身大汗,帶來的只有肌肉酸痛,後背扭傷,疲憊不堪。我是說,我們之前又不是沒有輪子,對吧?就是這點觸動了我。為什麼我們一直要等到二十世紀末才讓這個小發明問世呢?不說別的,至少輪滑鞋會讓某些人產生聯想,舉一反三了。但是沒有。五十年過去了,七十五年過去了,當人們離開家到波基普西去拜訪麗塔姑媽的時候,仍然要辛辛苦苦地搬著行李到機場和火車站去。我告訴你,朋友,事情可沒有看起來的那麼簡單。人類精神其實很愚鈍,在照顧自己方面,他們通常並不比最低等的蟲子高明。
「別這麼說。他們會把你治好的,你等著瞧吧,威廉。要不了兩個星期,你就會恢復如初了。」
「五十美元,」威利說,「太值了。」
「這是個美麗的死亡。」她說。
斯旺森夫人坐在椅子上,向前傾了下身子,掀起威利病號服右邊的袖子,文身就在那兒。「真好看,」她說,「這才是我說的那種正宗的聖誕老人。」
什麼都沒有發生。許久,好像周圍的一切都停止了呼吸。沒有人經過,沒有車開過,沒有一個人走進或走出房子。大雨傾盆,正如骨頭先生所料,但後來雨越來越小,慢慢變成濛濛細雨,最後悄無聲息地退場了。威利對這些天空之上的躁動毫無反應。他還像剛才那樣,四肢攤開,靠著房子躺在地上,雙目緊閉,嘴巴半張著。如果不是因為他肺里還在斷斷續續地發出有如生鏽機器般的吱吱嘎嘎聲,骨頭先生還以為他的主人已經悄悄滑入了另一個世界里。
但她也不像骨頭先生以為的那麼好說話。來巴爾的摩的時候,威利講了一路斯旺森夫人的友善和慷慨,骨頭先生還以為她是一個心軟的、多愁善感的人,反覆無常,會突然充滿巨大的熱情,也會因為一點小事崩潰哭泣,別人從座位上一站起來就也連忙跟著站起來的那種女人。真正的斯旺森夫人絕對不是這樣的。也就是說,他夢中的斯旺森夫人完全不是這樣。當她走到威利的床邊,近三十年來第一次看著她從前的愛徒的臉時,這隻蒼蠅被她的堅強和冷靜震驚了。「天哪,威廉,」她說,「你一定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是吧?」
「沒有。我最近失業。準確地說,是找不到工作。」
鹽礦和金字塔的黑暗之神,
啊 一萬個高爐和地牢的神,
「不管我曾經如何,我從未讓自己成為那種蟲子。我跳躍過,奔跑過,高飛過,不管摔回地面多少次,我都會爬起來再試一次。哪怕是現在,死亡的黑暗已經籠罩了我,但我仍然意志堅定、決不認輸。透明的烤麵包機,同志。這是我在兩三天前的晚上想到的,打那以後我就滿腦子都是它。我對自己說,為什麼不把這些過程展現出來,看著麵包從白色變成金黃,親眼看看這個蛻變的過程呢?把麵包鎖起來,藏在醜陋的不鏽鋼箱子里有什麼好的?我說的是透明的玻璃,裏面是發著光的橙色線圈。那會是個很美的東西,每個廚房裡都有的藝術品,即使是在準備早餐、好應付一天的工作這種卑微的勞動中,它都是一個會讓人凝思的光彩奪目的雕塑。乾淨的、耐熱的玻璃。我們可以把它做成藍色、綠色,做成我們喜歡的任何顏色,然後,隨著橙色光線透過玻璃映射出來,想象這種組合,想象一切可能的視覺奇迹。烤麵包片會成為一種宗教行為,一種理想世界的光芒,一種祈禱的方式。耶和華上帝。我多希望我現在有力氣去做這些啊,坐下來,寫個計劃,完善它,看我們最後能得到什麼。這是我所有的夢想,骨頭先生。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給靈魂單調的角落帶來一些美感。你可以用一個烤麵包機,或者一首詩,或者向陌生人伸出你的雙手。不管用什麼樣的形式,只要能讓你離開時的世界變得比你來的時候要好一點。這就是一個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我從紐約一路走過來的,」威利的回答毫無關聯,「油箱里只有一點點油卻走了這麼遠。我差點就要廢掉了。但現在我在這兒,我很高興我來了。」
她的頭髮變白了,體重也增加了三十磅,但第一眼看到她,那蒼蠅就知道她是誰。從身體上來說,沒有什麼可以把她和成千上萬個同齡婦女區分開來。她穿著藍黃相間的薄棉布短褲,鼓鼓囊囊的白襯衫,一雙皮涼鞋,她似乎早就不在乎外表了。她那豐|滿的胳膊和大腿現在長得更加粗壯,再加上她那短粗膝蓋上的肉窩和小腿上鼓出來的靜脈,還有上臂上垂下來的肉,你很容易把她誤認為退休社區里的女高爾夫球手,這種人除了在下半場的時候開著電動高爾夫球車亂逛,擔心能不能在早場優惠時間內打完九洞之外也沒什麼事情好做。不過這個女人皮膚白皙,沒有被晒黑,她戴的也不是太陽鏡,而是一副簡單實用的金絲邊眼鏡。而且,透過這副平價眼鏡,你會發現一雙最引人注目的藍眼睛。望著這雙眼睛,你就會深陷其中,被它們的溫暖和活力、智慧和警覺,還有斯堪的納維亞式的沉靜所俘獲。這就是威利小時候深深迷戀的那雙眼睛。現在,這隻蒼蠅完全明白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忘了她的短髮、圓胖的腿,還有單調的服飾吧。斯旺森夫人不是喪夫的嚴厲女教師,她是智慧女神,一旦你愛上她,就會一直愛到死為止。
威利不再說話,過去的二十五分鐘里一直在骨頭先生的頭頂撫摩的那隻手癱軟下來,然後再也不動了。骨頭先生想,他的生命結束了。在他說了這麼多那種話之後,骨頭先生怎麼能不這麼想呢?當主人一直摩挲著他頭部的手突然滑落,毫無生氣地落在地上時,他怎麼能不這麼以為呢?骨頭先生不敢往上看。他仍舊把頭埋在威利右邊的大腿上,靜靜地等著,還抱著一絲是自己想錯了的希望。實際上,空氣並不像應有的那麼平靜。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了一些聲音,當他終於突破愈發濃厚的悲傷氛圍,更加仔細地去聽時,他意識到那是他主人發出的聲響。這可能嗎?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又仔細檢查了一遍,雖然他越來越肯定,但還是鼓足了面對失望的勇氣。是的,是威利在呼吸。空氣還在他的肺里進進出出,在他的嘴巴里進進https://read.99csw.com出出,仍在緩慢而吃力地跳著吸氣呼氣的陳舊舞步,儘管這呼吸比一兩天以前的要微弱一些,只不過是一種微弱的顫動,一種僅限於喉嚨和肺葉上部的羽毛般輕微的嘶嘶聲,但這仍然是呼吸。只要有呼吸,就有生命。他的主人沒有死,他只是睡著了。
「我自己並不在場,」這詩人說,「但我相信我的目擊證人。這麼多年我們一直都是朋友,我知道他從來不會編故事。也許這是他的一個問題——我是說,作為一個作家——沒有足夠的想象力——但是作為一個朋友,他的話總是像直接從馬嘴裏說出來的那樣可靠。這個短語很可愛,儘管我完全搞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我唯一見過的會說話的馬都是電影里演的那種。唐納德·奧康納,軍隊,我小時候耐著性子看過三四部這種像驢一樣蠢的片子。儘管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那可能是頭騾子。電影里是騾子,電視里是馬。那個節目的名字叫什麼來著?《艾德先生》。上帝啊,我又來了。我簡直沒法擺脫這些垃圾。愛德華先生,摩托先生,脫線先生,他們還在那兒,全部都在。去他的什麼先生。但我現在說的是狗,不是嗎?不是馬,是狗。也不是那種會說話的狗,不是那種故事里的狗,有個人聲稱自己的狗會說話但是壓根沒人相信他,跑到酒吧里用全部積蓄跟人打賭,但那狗根本不張嘴,事後那人問他的狗為什麼不說話時,那狗說他只是一時半會兒想不出有什麼好說的。不,不是這種愚蠢的笑話裏面會說話的狗,而是我朋友十七歲的時候在義大利看到的那種會打字的狗。對,義大利,真正的義大利,詼諧小調、小乳|頭的樂土——又是一個我還從未去過的地方。
「我還乾著呢。已經幹了二十多年了。」
「聽我說,公民穆特,」威利說,「開始了。東西開始消失了。它們會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只剩下些奇怪的東西,很久以前的小玩意兒,完全不是我所期待的樣子。倒不是說,我害怕了。也許有點遺憾,對於必須這麼早就離場感到有點惱火,但不至於像我原以為的那樣會嚇得拉褲子。準備好你的行李,朋友。我們要去離別之城了,那兒可沒有退路。你明白了嗎,骨頭先生?到現在為止,我說的這些你都聽懂了嗎?」
骨頭先生明白,他一直都聽得懂。
「媽媽大人的去世是個很沉重的打擊,我不會否認這個,小狗先生,我也不會否認我把那些錢都送光讓事情變得更糟糕了。我說過並不感到抱歉,但現在我想收回這句話,向你道歉。我做了魯莽又愚蠢的事情,我們都為此付出了代價。畢竟一萬美元可不是速食麥片。我讓它們從指縫間溜走了,看著它們飄散在空中,最可笑的是我根本不在乎。裝得像個大人物似的,像個假大款那樣炫耀自己的贓物讓我感到快活。利他主義先生,阿爾·真理主義先生,就是我,絕無僅有的阿爾貝托·真實,一個拿走了他媽媽的人壽保險金並且花光了每一個子兒的傢伙。給本尼·夏皮羅一百美元。給黛西·布拉克特八百美元。給新鮮空氣基金四千美元。給亨利大街『安置之家』兩千美元。給『校園詩人』計劃一千五百美元。花得太快了,不是嗎?一個星期,十天,等我再去查的時候,我已經花光了所有的遺產。好吧,就像老話說的那樣,來得容易去得也快,而且,我憑什麼覺得自己不能這麼做呢?我骨子裡就是這麼莽撞,總要做沒人會做的事。拒絕這筆橫財,我乾的就是這個。我只有這唯一的機會,要麼行動,要麼閉嘴,向自己證明這麼多年來可不是隨口說說的。所以我拿到錢的時候一點都沒猶豫。我拒絕了這筆橫財,可能在過程中我把自己搞得一團糟,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畢竟自尊也有所值,我很高興自己在緊要關頭沒有退縮。我走上了跳板。我走到了盡頭。我跳了下去。我根本不怕下面的海怪。我知道自己是誰,就像大力水手波派從未說過的那樣,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他的姑媽早些年搬到那兒去了,不知道為什麼。有一個夏天,他去看她,在那邊待了兩個星期。這是真的,這個狗的故事之所以聽起來這麼真實,就是因為這條狗其實根本不是故事的重點。我那時候在讀一本書《魔山》,一個叫托馬斯·曼的人寫的——別跟那個湯姆·麥卡恩搞混了,那是眾所周知的製鞋商。我根本沒看完過那本該死的書,順便說一句,它太無聊了,不過聽說這個曼先生是個大人物,是作家名人堂里的厲害角色,於是我想我該看看這書。
「在你崩潰和哭泣之前,我的朋友,容我再補充幾句。奧德爾是個假冒偽劣產品,一個騙局。與其說它可以讓頭髮變得柔順,不如說是把頭髮粘得平順。開始的一個小時,它看起來還挺管用,但是接著,等上午過去,那膠水就會變硬,慢慢地,我的頭髮就會變成一堆剛性的環氧電線,就像一個有彈性的金屬小帽似的夾在我的腦袋上。摸起來太奇怪了,我實在沒法不管它。當我的右手握著鉛筆,算著二加三、六減五的問題時,我的左手就會摸到我腦袋的北極去,在那個奇怪的表層戳戳挖挖。到了半下午,奧德爾髮膠已經完全乾透,所有水分都蒸發光了,每一縷被抹過髮膠的頭髮都會變成一根易碎的線。那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時刻,這場鬧劇的最後一幕行將開始的信號。我一根又一根地摸到頭髮的根部,把它們夾在大拇指和中指中間,然後慢慢地拉。很慢很慢,用指甲捋過整根頭髮。啊,太享受了,太滿足了。那些乾粉終於從我身上滾蛋了!暴風雨,大風雪,白茫茫的旋風!我告訴你,那可不好弄,但是一點一點地,奧德爾髮膠的每一個痕迹都會消失,就像從來沒抹過一樣。當下課鈴響起、老師送我們回家的時候,我的頭皮快活得發麻。這就像性,老夥計,就像我倒進身體里的所有酒和毒品一樣棒。五歲,每天一次自我修復的放蕩狂歡。可想而知,我上學一點都不用心,每天都忙著對自己動手動腳,忙著對付奧德爾髮膠了。
眼淚開始在威利眼中打轉,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說不出話來。
「那聖誕老人的差事呢?」
「那你一定很累了。」
「你總是一點就著,威利,」斯旺森夫人說,「所以我談不上什麼吃驚。我知道你肯定已經儘力了。但我們現在說的是高度易燃材料,不是嗎?你帶著滿腦子的炸藥四處走,遲早會撞上什麼東西。說到這裏,你沒早就把自己炸飛簡直是個奇迹。」
「至少你還知道聯繫我,」斯旺森夫人說著,坐到了床邊瑪麗·特蕾莎修女給她的椅子上,握住了威利的手,「也許時間不太恰當,但遲來的聯繫總比不聯繫好啊,對吧?」
就在威利揣測狗的閱讀技巧時,一輛警車停在了坡的故居前,兩個穿著警服的大個子男人從車裡鑽了出來。一個是白人,一個是黑人,他們倆都在8月的陽光下汗流浹背。這是一對星期天巡街的大屁股警察,腰上別著法律的武器:左輪手槍和手銬,警棍和槍套,手電筒和子彈。沒工夫去一一列舉了,因為他們一下車,其中一個就對威利說起話來。(「夥計,不能待在這兒。你是起來走開還是怎麼樣?」)這時候,威利轉過頭來,直視著骨頭先生的眼睛說:「快逃,小骨頭。別讓他們抓到你。」骨頭先生知道時候到了,知道這個令人恐懼的時刻突然降臨到了他們的頭上,他舔了舔威利的臉,在主人最後一次拍他的腦袋時,嗚咽著與他告別,然後立即離開,沿著北阿米蒂街以它最快的速度逃走了。
「不過,骨頭先生,你從來沒有見過我最好的一面,我對此深感遺憾。很遺憾,你認識的https://read.99csw.com我只是一個一直走下坡路的人。過去完全不是這樣的,在我的勇氣耗盡之前,在我的……引擎出故障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要當個流浪漢。這不是我想要的自己,也不是我夢想中的將來。在垃圾箱里揀空瓶子從來不是我人生計劃的一部分。往擋風玻璃上噴水從來不是它的一部分。閉上眼睛,像一個古代的基督殉道者那樣跪在教堂前面,這樣過路人也許會發發慈悲往我手掌里扔一兩角硬幣——不,普契尼先生,不,不,不,我到這世上不是來做這些事的。但人沒辦法光靠文字活著。他需要麵包,而且一塊還不夠,還得要兩塊。一塊放在口袋裡,一塊放在嘴巴里。你得用麵包去買麵包,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你如果沒有前者,那也絕對得不到後者。
「當然,還在那兒。你想看就看看吧。」
那是人們死後將要去的地方。當你的靈魂離開身體后,身體會被埋進泥土中,靈魂卻會匆匆前往下一個世界。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威利曾喋喋不休地說著這件事,而現在,在這條狗的腦海中,下一個世界無疑是個真實的存在。那個地方叫作廷巴克圖,據骨頭先生所知,在某個沙漠的中央,離紐約或巴爾的摩很遠,離波蘭或者任何一個他們旅行中曾經到過的地方都很遠。有一次,威利把它形容為「精神的綠洲」。還有一次,他說:「這個世界的地圖結束的地方,就是廷巴克圖地圖開始的地方。」為了到達那裡,你顯然必須穿越一片寬廣無垠的沙與火的王國,一片永恆的虛無之地。骨頭先生感覺這將是一次最困難、最不愉快的旅行,但威利向他保證不是那樣,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走完全程。一旦你到了那兒,他說,一旦你跨過了那樂園的邊界,你就再也不必操心吃喝拉撒的事了。你將和宇宙化為一體,成為一小點寄宿在上帝腦中的反物質。骨頭先生很難想象生活在那樣一個地方會是什麼樣,但威利說起它時總是顯得那麼渴望,嗓音里回蕩著痛苦的溫柔,以至於這條狗也漸漸打消了自己的疑慮。廷—巴—克—圖。現在,連聽到這個詞的發音都足以讓他感覺快活。母音和輔音硬碰硬的組合總能觸及他靈魂的最深處。每當這些音節從他主人的舌尖上滑落時,他都會感到一股被賜福的波動席捲全身——彷彿這個詞本身就是一種承諾,一種對未來更美好生活的保證。
「當然,可惜讓你受罪了,可惜我們不得不跌到底了。可惜我們失去了冬季的藏身之處,必須用一些我們不習慣的方式照顧自己。我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不是嗎?吃沒吃的,住沒住的,艱苦的生活。它把我變成了一個病人,也快把你變成孤兒了。對不起,骨頭先生,我已經盡了全力,但有時候盡全力還遠遠不夠。如果我還能再站起來幾分鐘,也許我就能想出個辦法。找個地方把你安置下來,照料好一切。但我的精力在一點點衰退。我能感覺到它正在從我身體里蒸發掉,一個接一個地,一切都開始消失。容我講完吧,小狗。我還會恢復一點。等混亂一結束,我就會盡最大的努力再試一次。只要混亂都結束。要是結束不了,那結束的就是我了,不是嗎?我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再多幾分鐘讓我喘口氣。然後我們就能看見了,或者看不見。如果看不見,那除了黑暗,什麼也沒了。到處都是黑暗,超出了我們目力所及。甚至到了海底,到了虛無的大海深處,那裡什麼都沒有,也永遠不會有。除了我。除了非我。除了永恆。」
「所以,我並不為此感到抱歉。我一直就是個有缺點的生物,骨頭先生,充滿矛盾、反覆無常,還感情用事。一方面,我心地純潔善良,是聖誕老人忠誠的幫手;另一方面,我又是個夸夸其談的怪人,一個虛無主義者,一個醉醺醺的小丑。那詩人呢?我猜他落在兩者中間的某一處,在最好的我和最壞的我之間。不是聖徒,也不是油嘴滑舌的酒鬼。一個腦子裡有各種聲音的人,一個有時能聽到石頭和樹對話的人,一個隨時能把雲的音樂化為文字的人。很遺憾,我再也不能做這樣的人了。但我還沒去過義大利,唉,遺憾這個詞就產自那裡。如果你付不起路費,你就只能待在家裡了。
不到兩秒鐘,像是為了證明骨頭先生的觀察是正確的,威利開始打鼾。
然後,正當他要落入另一個恐懼中時,天空衝破重重阻礙開始變亮了。雨停了,連頭頂那些厚厚的烏雲也開始慢慢散去。儘管一個小時以前,一切還都是灰暗的,現在的天空卻塗滿了顏色,一道橙粉混雜的斑斕光暈從西邊垂下,並逐漸延伸到了整個城市的上空。
「這是我的朋友二十五年前給我講的故事,但我一直不明白這能證明什麼。但我現在明白了,我就是個蠢貨。我把咱們在一起的時間大把地浪費在無聊的享受和玩樂上,年復一年地在開玩笑、惡作劇、微不足道的幻想和毫不留情的爭吵中虛度光陰。我們應該潛下心來學習,先生,掌握些基本知識,在有限的時間里做一些有用的事。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不知道那個歐利是個什麼角色,但你肯定能比它有更大的成就,骨頭先生。你有頭腦,有意志,有勇氣。但我總覺得你看不上這種差事,我也就一直沒費這工夫。其實就是懶惰。精神上的懶惰。我至少應該試一試,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堅持才能勝利。而事實上,我又做了些什麼呢?把你拖到科尼艾蘭的阿爾叔叔的新奇玩具店裡,我就幹了這個。裝成一個瞎子把你帶到F線地鐵上,用一根白色的棍子摸索著下台階,你在我旁邊,套著繩子,就像一條最好的導盲犬一樣,一點都不比那些在學校專門學過這本事的拉布拉多犬或者牧羊犬差。謝謝你,朋友。謝謝你一直這麼大度地陪我玩,允許我總是沉浸在自己的突發奇想和即興創作中。但是我本應對你更好些的。我應該給你一個機會去實現夢想的,相信我,真的是有可能的。我只是沒有勇氣去驗證自己所深信的事情。但這是事實,朋友,狗是識字的。否則他們為什麼要把這樣的標語牌貼在郵局門上呢?除導盲犬外,犬類不得入內。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帶著狗的人是瞎子,他怎麼可能看得到這行字呢?如果他看不到的話,除此之外還有誰呢?這就是他們在導盲犬學校里學的東西。他們只是不告訴我們。他們必須保密。現在這已經是美國排名前三四位的最高機密之一。他們也有他們的理由。要是這個秘密被泄露出來,想想會發生什麼事吧。狗和人一樣聰明?真是褻瀆神明的宣言啊。大街上會充滿騷亂,他們會燒毀白宮,混亂會統治一切。用不了三個月,狗就會迫切要求獨立。雙方代表團將召集會議,開始談判,到最後他們會用放棄內布拉斯加州、南達科他州和一半的堪薩斯州來平息事態。他們會驅逐人類居民,讓狗住進去,從那以後,這國家就被分裂成了兩個。人類合眾國和狗類獨立共和國。上帝啊,我真想看看那盛況啊。骨頭先生,我會搬到那兒去為你工作的。我會幫你拿拖鞋,給你點煙斗,我會選你當總理。你想做什麼都成,老闆,我都聽你的。」
他咳了一聲,又一聲,然後在第三聲之後再次發作了。當痰液從他主人的嘴裏飛濺出來時,骨頭先生無助地站在一旁。一些落在威利的襯衫上,一些落在人行道上,還有一些更滑更稀薄的,慘兮兮地粘在他的下巴上。它們掛在那裡,像麵條一樣在他的鬍子上晃來晃去,隨著威利的發作,不斷地劇烈晃動、傾斜、打轉,上下來回伸縮著,像是在按著切分節奏瘋狂地跳舞。骨頭先生被這次猛烈的發作嚇傻了。顯然,這就到頭了,他對自己說,顯然,這已經是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限了。但是威利體內還有一些鬥爭在進行,當他用夾克衫的袖子擦了擦臉,慢慢恢復平穩呼吸后,他咧開嘴,露出了一個令骨頭先生驚訝的、近乎幸福的笑容。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自己挪到一個相對舒服些的姿勢,背靠在房子的牆上,腿在面前伸展開來。主人又一動不動了,骨頭先生把自己的腦袋埋在了他的右腿下面。當威利伸出手來,開始撫摩他的頭頂時,這條狗破碎的心中又重新獲得了一絲平靜。當然,這隻是暫時的,而且只是一種幻覺,但並不意味著這不是一劑良藥。
他又繼續講了三四十分鐘,在精神錯亂中拚命講著一些半拉的句子和不連貫的思緒。他從海底遊了上來,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開始說起他的媽媽。他列舉了媽媽大人的一大串優點,跟她的一堆毛病比較,並且請求她原諒他帶來的一切傷害。在說到別的事情之前,他又回想起她鬧笑話的天賦來,饒有興趣地跟骨頭先生講起她總在最後一刻掉鏈子的本事。緊接著,他又列了另一串名單——這是所有跟他睡過覺的女人名單(甚至還包括生理描寫)——然後就是一段抨擊消費主義危害的長篇大論。突然,他話鋒一轉,又開始論述無家可歸的道德優勢,這段論述以他向骨頭先生的誠摯道歉收尾,他說不該把他拖到巴爾的摩來,這旅行荒謬而毫無意義。「我忘了加上字母g,」他說,「我不是為了貝亞·斯旺森而來,我是為了寫下自己的絕筆之作而來。」說罷,他馬上念了一首新詩,獻給那將要奪去他生命的看不見的造物主。很顯然,這詩是他即興而作的。開頭小節是這樣的:九九藏書
「我覺得自己像只舊襪子。不過至少我現在能高興地死去了。」
那個小時的當班護士瑪格麗特修女走到床前,測了一下脈搏,發現什麼也摸不到以後,她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面小鏡子,舉到威利嘴邊。過了一會兒,她把鏡子轉過來,往裡面看去,但她只能看到自己。於是她把鏡子放回口袋,伸出右手,合上了威利的雙眼。
「是啊,但我可不是在抱怨。沒人逼我做這個。我完全是自願報名的,而且根本沒有猶豫。儘管工作時間那麼長,這麼多年來我一天都沒休息過,不過你還指望怎樣呢?做好一件工作可不容易。其中完全沒有利潤。當一件事情無利可圖的時候,人們就會很困惑。他們認為你另有所圖,即使你根本沒有。」
威利。這說明他說得足以讓他們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他在救護車上說話了,那說明他沒有看上去那麼糟,反過來說就是,如果正確用藥、精心護理,他還能挺過來。骨頭先生夢裡的那隻蒼蠅,也就是骨頭先生自己這麼想著。因為他帶著私心見證了這整件事,我們也不應當吝嗇這最後的希望給他帶來的安慰,即使希望早已無影無蹤。但是蒼蠅又知道什麼呢?狗又知道什麼呢?在這種情況下,人又知道什麼呢?一切都在上帝的手中,而事實是根本無法挽回了。
那隻蒼蠅沒有看到鑰匙被交到斯旺森夫人手裡。也許這發生在他的注意力短暫轉移的一瞬間,但也可能是,威利壓根兒忘了提這件事。在那種時候,這很難被當成什麼重要的事情。從貝亞·斯旺森走進病房的一剎那起,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考慮,那麼多的話要聽,那麼多的感受要體會,他差點兒把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更不要提他那拯救自己文學存檔的不靠譜計劃了。
「恐怕是的,」威利回答道,「我就是你說的那種世界級的混蛋,無知之王。」
「你沒辭職吧?你給我寫信說這件事的時候,聽起來像是個終生承諾。」
到這時為止,這個夢跟現實沒有什麼分別。一字一句,一舉一動,每一件事都像是對真實事件確切而忠實的臨摹。現在,救護車開走了,人們慢慢回到各自的房子里去,骨頭先生感覺到自己被分成了兩半,一半仍然是站在街角的狗,沉思著自己凄涼而不確定的未來,另一半則變成了一隻蒼蠅。想想夢就是這樣的,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們會在睡夢中變成其他的東西,骨頭先生也不例外。時不常的,他會鑽進一匹馬、一頭牛或者一頭豬的身體里,更別說各種各樣的狗了。不過在那天的夢之前,他還從來沒有像這樣一分為二過。
他聽到身後一個警察驚慌的叫喊聲(「弗蘭克,抓住那條狗!抓住那條該死的狗,弗蘭克!」),但他一直跑到街角才停下來,離剛才那房子足足有八、九十英尺遠。這時候,弗蘭克已經放棄了要追他的念頭。當骨頭先生回頭去看威利的情況時,他看到那個白人警察正在搖搖晃晃地走回房子。過了一會兒,等到跪在威利身旁的那個警察瘋狂用手比劃著催他快過去,他才慢吞吞地小跑回了同伴身邊。再也沒有人操心這條狗了。眼下有一個快死的人要照顧,骨頭先生只要和他們保持安全距離,就不會有事。
說到這裏,威利的狂想曲猛地停住了。一陣噪音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他轉過頭去看了看,發出一聲微弱的嘆息。一輛警車沿著街道朝這棟房子慢慢開來。骨頭先生不用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還是轉過頭去看了。那輛車停在了路邊,兩個警察走出來,拍拍他們的槍套,調整一下皮帶,一個黑人一個白人,就是夢裡的那兩個傢伙。這時,骨頭先生轉頭看著威利,威利也轉頭看著他。就當警察的話(「夥計,不能待在這兒。你是起來走開還是怎麼樣?」)突然在街道上響起的時候,威利望向他的眼睛,說道:「快逃,小骨頭。別讓他們抓到你。」他舔了舔主人的臉,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威利拍了拍他的腦袋,然後他飛奔而去,就好像再也沒有明天一樣。
這時候,這條狗已經緊張壞了。他的心已經跳過了無數個恐懼和絕望的火圈。當他意識到威利獲得了緩刑,結局的時間被往後推遲了一些時,簡直已經心力交瘁了。他實在難以承受住。當看到主人坐在地上,背靠著波蘭的牆時,他發誓要保持清醒,要一直守護他,直到殘忍的死亡來臨。這是他的職責,是他作為一條狗的基本責任。現在,聽著威利那熟悉的哀樂般的鼾聲,他禁不住誘惑閉上了眼睛。這聲音的鎮靜效果是如此之強。七年來的每個晚上,骨頭先生都是在這聲音的波浪中漸漸入睡的。現在,這是一個表明一切都好的信號,不管你在這一刻有多麼飢餓或痛苦,都是時候把擔憂放在一旁、墜入夢鄉了。只需要小小地調整一下姿勢,就像骨頭先生所做的那樣。他把腦袋枕在威利的肚子上,威利的手自然而然地抬起來,交叉著放在骨頭先生的背上,骨頭先生就這樣睡著了。
「當然,然後明年我就去參加總統競選。」
「但是夠了。這種無聊的事說得太多了。這種讚美詩唱得夠多了。髮膠的事只是冰山一角,一旦我開始講童年的那些破事兒,咱們還得再說上十六個鐘頭。我們沒時間做這些了,不是嗎?沒時間講蓖麻油,沒時間講罐裝乾酪,沒時間講結塊的麥片粥,沒時間講黑傑克口香糖了。我們都是吃著這些垃圾長大的,但那都過去了,不是嗎?誰還會在意這些呢?牆紙就是這樣的東西。背景音樂。心靈之器上矇著的時代塵埃。我能回憶起五萬一千個細節,但那又怎樣呢?這對你我一點好處都沒有。理解。這就是我要找的,夥計。是揭開謎底的鑰匙,是在四十年的黑暗中摸索出的秘方。不過,總有些礙事的東西。即使是喘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也會被它們嗆到。沒用的知識碎片,不願想起的回憶,雞毛蒜皮的小事。全是過眼雲煙啊,我的小朋友,滿肚子的閑氣。R.穆特的生活與時代。埃莉諾·里格比。侏儒怪。誰他媽的會想了解他們呢?活力男孩,里茲兄弟,羅里·卡爾霍恩。電視遊俠和四頂尖合唱團。安德魯斯姐妹,《生活》與《展望》,鮑勃西雙胞胎。說起來就沒完沒了,不是嗎?亨利·詹姆斯和傑西·詹姆斯,弗蘭克·詹姆斯和威廉·詹姆斯。詹姆斯·喬伊斯。喬伊斯·卡里。卡里·格蘭特。給我調酒棒和牙線,健齒口香糖和蜂蜜甜甜圈。刪除達納·安德魯斯和迪克西·杜根,加入戴蒙·魯尼恩,再加點惡魔朗姆酒。忘了長紅香煙和購物中心,米爾頓·伯利和伯爾·艾夫斯,象牙牌香皂和簡阿姨牌烤餅粉。我不需要它們,對吧?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現在也不需要,它們像失散多年的好兄弟一樣在我腦子裡列隊前進。這就是我跟你說的美國套路。它們源源不斷地湧向你,每一分鐘都有新的垃圾替代舊的垃圾。你會以為我們現在已經懂了,能洞察這些詭計,但人們卻還是被深深地吸引。他們歡呼,他們搖旗,他們還雇了鼓號隊。是啊是啊,讓人吃驚的東西,不可思議的東西,意想不到的機器,但我們可別忘了,不,別忘了這世界可不只有我們。套路無國界,想想那些從大洋彼岸蜂擁而入的外國貨吧,這會給你當頭一棒,讓你擺正自己的位置。我不光指那些顯而易見的東西,比如土耳其的火雞或者智利的紅辣椒。我指的還有法國的褲子,還有西班牙的痛苦,義大利的遺憾,捷克斯洛伐克的支票和希臘的羊毛。愛國主義有它的作用,但長遠看來,這種情感最好還是藏起來。是啊,我們美國人給世界發明了拉鏈和Zippo打火機,更別提Zip-A-Dee-Doo-Dah和澤普·馬克斯了。但我們也同樣要對氫彈和呼啦圈負責。到最後都扯平了,對吧?你以為自己是人中龍,結果你只是一條喪家狗。我不是說你,骨頭先生。狗是一個比喻,如果你能聽懂我的意思的話,狗是被踐踏的象徵,你不是個修辭,我的小鬼,你和他們一九九藏書樣真實。
骨頭先生透過蒼蠅的眼睛俯視著她,聽著她悲痛的哭聲充斥了整個病房,想知道還有什麼夢能比這個更奇怪、更讓人困惑。然後他眨了下眼睛,就已經不在醫院,也不再是一隻蒼蠅了,他又變回了狗的老樣子,站在北阿米蒂街的拐角上,看著救護車駛向遠方。這個夢結束了,但他仍然在夢裡,也就是說他做了一個夢中夢,插入了一段關於蒼蠅、醫院和斯旺森夫人的幻想,現在他的主人死了,他就回到了第一個夢裡。無論如何,這些都是他的想象罷了。但他一這麼想,就又眨了下眼睛,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還在那兒,和斜靠在牆上剛剛醒來的威利一起在波蘭露宿。有那麼一小會兒,骨頭先生都迷糊了,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又回到了這個世界,還是在另一個夢裡醒來了。
「好吧,想笑就笑吧。要是說我煽情,我就煽情了,反正就這麼回事兒。有時候傾吐一下情緒感覺還是挺好的。這會讓我變傻嗎?也許會吧。但那也要比苦澀好,我是說,聽聖誕老人的話總要比一輩子活在欺騙的爪牙下好。當然,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沒必要說出來。我能聽到你腦子裡的話,我的先生,我是不會反駁你的。這麼糾結是為了什麼呢,你問自己。這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這樣在塵土裡摸爬滾打,垂頭喪氣地走向終結,都是為了什麼呢?你這些問題問得很好。我也這樣問過自己許多次了,但我唯一能得到的答案卻什麼都回答不了。因為我心甘情願。因為我別無選擇。因為這種問題根本沒有答案。
詩漸漸念完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悲嘆和神遊,唾沫四濺地談論著各種越發難以捉摸的話題:「氣味交響曲」及其失敗的原因,快樂費爾頓和孔洞幫(這他媽的是誰?),還有實際上日本人吃的米大多數產自美洲而不是日本。從這裏開始,話題又轉向了他文學生涯的起起伏伏,有好幾分鐘都沉浸在壓抑委屈和病態自憐的沼澤中不能自拔。直到說起了他大學里的室友(就是1968年把他送進醫院的那個)才提起了一會兒精神——一個叫安斯特或奧姆斯特之類的傢伙——他寫過幾本很一般的書,還曾經說要幫威利的詩找個出版商。不過威利當然從沒有把稿子寄給過他,就是這樣,但這證明了只要他願意,他可能早就出了詩集——他只是不願意,僅此而已,誰他媽的在乎那些虛榮的玩意兒呢?有意義的是做這件事本身,而不是做完之後再去做的那些事情。他現在甚至覺得,那些鎖在灰狗巴士車站儲物櫃里的筆記本只不過是個屁,是個吃光了的豆子罐頭。燒了它們吧,他才不在乎呢,把它們跟垃圾一起扔出去,把它們丟到男廁所里去,讓那些疲憊的旅行者們擦屁股用吧。他壓根兒就不該把它們帶到巴爾的摩來。一時軟弱,就是這樣,是這場可恥的自尊遊戲里的垂死掙扎。這是一場每個人都輸了的遊戲,沒有人能贏。他停頓了一會兒,吃驚于自己的苦澀之深,然後突然笑到氣喘,勇敢地嘲笑自己和深愛的這個世界。說到這裏,他又拐回來說奧姆斯特,說起他這位朋友好多年前講的一個故事,說在義大利曾遇到過一條能在專門為狗定製的打字機上打出句子的英國塞特種獵狗。莫名其妙的是,說完這個,威利嗚咽起來,責怪自己從來沒有教過骨頭先生讀書認字。他怎麼能忽視這麼重要的一個問題呢?現在這狗馬上就要自力更生了,他需要充分利用自己所掌握的所有技巧,但威利讓他失望了。面對新的處境,他什麼都給不了他,沒有給他留下錢,沒有食物,也沒有教他如何應對將要到來的各種危險。這個吟遊詩人的舌頭現在每分鐘能走一英里,但骨頭先生非常敏銳,他能很清楚地聽到威利的話,就好像他在生活中早就聽過這些話一樣。這就是這個夢的奇怪之處。沒有失真,沒有聲波干擾,沒有突然換頻道。就跟真的一樣,儘管他在睡覺,儘管他是在夢裡聽到這些話的,他在這個夢裡仍然是醒著的,因此他睡得越久,感覺就越清醒。
「這是一項緩慢、吃力的工作,根本不是你預想的那樣。它被要求打出的句子是『歐利是條好狗』。她並沒有對狗直接說那些詞——也不是把單詞拼出來等著它去敲正確的字母——她把單詞的每一個音節都分開,挨個兒念每個單詞里的每一個發音,她念得非常慢,帶著奇怪的變調和喉音,就像是個學說話的聾啞人一樣。『歐——』,她開始說了,『歐——』,當狗用鼻子按下按鍵O的時候,她就獎勵它一塊餅乾,說一些表揚的話,拍拍它的腦袋,然後繼續下一個發音,『利——』,『利——』,就像剛才一樣,說得很慢、很費勁。當狗做對了的時候,就再給它一塊餅乾,拍拍它的腦袋,就這樣,一個接一個折磨人的字母,直到打完整個句子,『歐利是條好狗』。
「作為證明,我給你講講奧德爾髮膠的回歸。這東西四十年前就從我生活中消失了,但現在,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天,它又突然跳回了我的腦海里。我渴望想到些深奧的東西,但我只能想到這種以假亂真的坊間傳聞,這個記憶屏幕上微不足道的光點。當我還是個小傢伙、小毛孩的時候,我媽媽就常常把它抹在我頭髮上。理髮店裡都有賣這個的,裝在一個乾淨的玻璃瓶里,那瓶子可真大呀。瓶嘴是黑色的,我記得,商標上畫著一個咧嘴傻笑的小男孩,一個有朝氣、有理想的小傻蛋,頭髮梳得油光發亮。那個獃子腦門上沒有一根亂翹的碎發,那個漂亮的小傢伙在這一點上毫不含糊。那時候我才五六歲,媽媽每天早上都給我抹那東西,希望我看上去像他的孿生兄弟。我現在還能聽見那髮膠倒出瓶子來的時候發出的咕嘰咕嘰的聲音。那是一種發白的半透明液體,摸起來黏糊糊的,我估計是一種兌了水的精|液,但那時候誰懂這些呢?他們可能是靠雇十幾歲的小夥子對著水缸打飛機才能造出這種東西。在我們偉大的土地上,發財致富就是這麼回事。成本一美分,賣一美元,剩下的你自己去算吧。所以我那波蘭媽媽就把奧德爾髮膠抹在我頭皮上,把我不聽話的頭髮全部理順,之後把變得和那個欠揍小孩一模一樣的我送到學校去。我想要變成一個美國人,老天啊,可這種頭髮就說明我屬於某種我父母知道的他媽的什麼。
朝來世進發……
來聽聽你這可憐的僕人的嘮叨,
「所以就當我在廚房裡看著這本大部頭、吃著一碗脆谷樂的時候,我的室友保羅走了進來,看到了書名,說,『我從來沒把這本書看完過。看了四次,每次看到第二百七十四頁就看不下去了。』『好吧,』我說,『我正在看第二百七十一頁,估計我也快看到頭了。』然後他就那樣站在門口,嘴裏正吞雲吐霧的,告訴我他曾經見過托馬斯·曼的遺孀。他並不是在吹牛,而是在講一個事實。這就是他為什麼要講那個去義大利拜訪姑媽的故事,他姑媽碰巧是曼的一個女兒的朋友。老托馬斯確實有許多孩子,這個女孩跟一個有錢的義大利佬結了婚,住在一個鬼才曉得是什麼小鎮的郊外山上的一棟漂亮房子里。有一天,保羅和他的姑媽受邀去這座房子里共進午餐,女主人的媽媽碰巧也在——托馬斯·曼的遺孀,白髮蒼蒼,坐在一把搖椅上,目光獃滯。保羅跟她握了手,說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然後大家都坐下來吃午餐。請把鹽遞給我……儘是這種廢話。就在你覺得這故事毫無意義、這就是這個空洞的故事的結尾時,保羅得知曼的女兒是個什麼動物心理學家。也許你會問,什麼是動物心理學家?你跟我想的一樣,骨頭先生。吃完午餐,她把保羅帶到樓上,向他介紹了一條叫作歐利的英國塞特種獵狗,看上去就是條智商平平的狗。她還給他看了一個巨大的手動打字機,這一定是史上最大的打字機了吧。它配備了一套專門設計的鍵盤,鍵盤上有巨大的凹面以適應狗鼻子的形狀。接著,她拿出一盒餅乾,把歐利叫到打字機前,向保羅演示這條狗的本事。
這段談話就是這麼開始的,持續了整個夜晚,直到第二天早上。不時有護士走進來打斷他們的交談,給威利換吊瓶,量體溫,倒便盆。有時候,威利的體力有些不支,話說到一半就突然昏睡起來,一口氣睡上十到二十分鐘,但他總會醒過來,從昏迷的深淵中爬回來,繼續和斯旺森夫人聊天。蒼蠅意識到,如果不是她在,很難說他能撐這麼久,但他實在是太高興能和她重逢了,所以他才能繼續努力堅持——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儘管如此,他並沒有為即將到來的事情而掙扎,即使是在他列出了一長串他這一生從未做過的事情時也沒有——從來沒有學會開車,從來沒有坐過飛機,從來沒有出過國,從來沒能學會吹口哨——這些他從來沒做過也再也不可能做的事情——與其說這是種遺憾,倒不如說是種漠然,試圖向她證明這些根本無關緊要。「死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說,他的意思是他已經做好了read.99csw•com準備,他很感謝她能來,這樣他的最後時刻不至於舉目無親。
「那一定很難。」
所以他站在街角,朝那邊望著,在短跑之後大口地喘著粗氣,幾乎要被風吹倒了。他感到了一種張開嘴巴大聲嚎叫的強烈渴望,想要盡情地發出滿月時那種黑暗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但他抑制住了這衝動,他很清楚現在不是發泄悲傷的時候。不遠處,他看到那個黑人警察站在車旁,對著對講機說話。一種沉悶的、帶著電流音的回復充斥了空蕩蕩的大街。那警察又講了一遍,說了一大堆骨頭先生不能理解的話,對講機那邊又傳來一陣噪音和含糊不清的回答。對街有扇門開了,有幾個人跑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女人穿著黃色的家居服,頭上戴滿了粉紅色的捲髮卡。兩個小孩從另一幢房子里跑出來,男孩大概九歲,女孩大概六歲,他們都穿著短褲,沒穿鞋子。這時候,已經看不見威利了。他還躺在骨頭先生撇下他的地方,被那個白人警察粗壯的身體擋住了。一兩分鐘過去了,又過了一兩分鐘,然後,骨頭先生聽到從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鳴笛聲,越來越近。當白色的救護車拐到北阿米蒂街,停在那棟房子前的時候,那裡已經聚集了十幾個人,他們圍在那兒,雙手要麼插在口袋裡,要麼交叉抱在胸前。兩個醫護人員從救護車後部跳了下來,推著一輛擔架車向房子跑去,過了一會兒就推著威利回來了。很難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很難知道他主人到底還活著沒有。骨頭先生想要衝回去看上最後一眼,但要冒這麼大風險,他不免有些遲疑。當他終於下定決心沖回去時,救護人員早已把威利推上了救護車,砰地關上了車門。
這還不算完。即使是在他嗅了嗅空氣,把鼻子在威利的腿上蹭了又蹭,確認這才是他真得不能再真的生活之後,還有更多的謎團要對付。威利清了清喉嚨,就當骨頭先生等著聽他那不可避免的咳嗽時,他想起來,威利在夢裡並沒有咳嗽,他的朋友只有這一次沒有遭受這樣的痛苦。現在,出乎意料的是,這又發生了。他的主人清了清喉嚨,馬上就又開始說話。起初,骨頭先生覺得這不過是一種幸運的巧合罷了,但當威利說個沒完,急匆匆地從腦子裡的一個角落沖向另一個角落時,這條狗禁不住開始注意到這些話和剛才在夢裡聽到的話之間的相似之處。倒不是說它們完全相同——至少他不那麼覺得——但是太像了,太像了。一個接一個地,威利說起了夢裡出現過的每一個話題。當骨頭先生意識到事情正按著和夢裡完全一樣的順序發生時,一股寒意順著他的脊柱滑了下去。先是媽媽大人和她鬧的笑話,然後是性冒險目錄,接著是咒罵和道歉,詩歌,文學競爭,所有的一切。當他講到室友那個狗可以打字的故事時,骨頭先生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他又掉回了剛才那個夢裡嗎,還是說那個夢預見了現在發生的一切?他又眨了下眼睛,希望能夠醒過來。他眨了又眨,可是什麼都沒發生。他沒辦法醒過來,因為他已經醒了,這就是他所存在的真實世界。因為人人都只能活一次,他知道這次他們是真的走到了盡頭。他知道,現在從威利嘴裏蹦出來的話都將成為他聽威利講的最後的話。
「我希望我能送你幾句金玉良言,」這個垂死的人接著說,「但我不能。有力的警句,簡短的箴言,波洛涅斯的臨別贈言就是這樣。我沒有能力說出這種話。別借債,莫放債;小洞不補,大洞吃苦。我的腦子裡實在是太亂了,小骨頭,我胡扯和跑題的時候請你多擔待。似乎我的本性就有點迷糊。即使是現在,已經步入了陰暗的死亡之谷,我的思緒還是陷在黏稠的回憶當中。問題就出在這裏,閣下。滿腦子亂七八糟的雜物,積灰的地攤貨,從架子上溢出來的無用擺設。實際上,先生,可悲的是,我只是一頭腦容量只有丁點兒大的熊。
沙丘和飛魚的主人,
然而,在最後十七個小時里,發生了許多不尋常的事情。這隻蒼蠅趴在七苦聖母醫院普通病房34號床正上方的天花板上,目睹了每一件事。如果他沒有在1993年的8月親眼看到這一切,他也許根本就不會相信還有這種事。首先,斯旺森太太被找到了。威利入院不到三個小時,他多年前的老師就從病房的走廊里大步走了進來,值下午四點到半夜班的護士長瑪麗·特蕾莎修女把她帶到了一把椅子邊。從那時起,直到威利去世,她都沒有離開過她那學生的身邊。其次,經過幾個小時的靜脈輸液和不間斷的抗生素及腎上腺素注射,威利的腦子好像清醒了一點。在他生命里的最後一個早上,他比骨頭先生記憶中的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平靜。第三,他死的時候毫無痛苦。沒有痙攣,沒有恐慌,沒有痛苦的火焰在他胸中燃起。他慢慢地進入另一個世界,以一種微不可察的幅度從這個世界里退出,到最後,他就像是陽光下蒸發掉的一滴水,慢慢地縮小,最終消失不見。
就是在那時,他做了一個目睹威利死去的夢。在夢的開始,他們倆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從剛剛陷入的睡眠中清醒過來——就是他們正在其中的這場睡眠,骨頭先生正在做夢的這場睡眠。威利的狀況不比他們小睡之前差。如果有什麼區別的話,似乎更像是因此變得稍微好了一點。幾個月以來,他第一次在醒來時沒有咳嗽,沒有陷入另一次發作,沒有因可怕的急喘、窒息或咳出帶血絲的痰而四肢僵硬。他只是清了清喉嚨,又開始講話,幾乎是緊接著剛才的話頭。
「你還留著那個文身嗎?你在信里提到過,但我還從來沒見過呢。」
不出所料,他的遺言全部是關於骨頭先生的。威利把他的話題轉回了他的狗的將來上,之前他已經提了好幾次,他正在向斯旺森夫人強調搜遍全城找到他、然後盡全力給他一個新家有多麼重要。「我搞得一團糟,」他說,「我讓我的小狗失望了。」斯旺森夫人警覺地發現他突然變得那麼虛弱,試圖用一些毫無意義的詞句安慰他:「別擔心,威廉,沒問題,這不重要。」威利最後一次打起精神,努力地抬起頭說道:「不,這非常重要——」然後,就這樣,他的生命停止了。
「可別誤會我的意思。誘惑太多了,你不可能完全不心動。我是說,某些特別之物的誘惑,事物本身的誘惑。除非你一直視而不見,否則總免不了要上幾次當。具體是什麼並不重要。隨便什麼東西都有可能成為絕佳的例子。比如說,自行車輪的光彩。它們的輕盈,它們精緻的優雅,它們閃閃發光的輪圈和纖細的輻條;比如說凌晨三點,卡車軋過下水道蓋子時的聲響;更不要說氨綸,這可能是自地下通信線路出現以來,對美化景觀貢獻最多的發明了。我指的是,一個屁股被緊緊包在氨綸褲里的小妞,從你身邊經過時的那種景觀。還用我多說嗎?死人才不激動呢。這景象衝著你激射而來又沉潛而去,在你腦子裡翻滾不已,直到最後熔化成一大攤黃油般的軟泥。瓦斯科·達·迦馬穿著他那燈籠褲。富蘭克林·羅斯福的長煙嘴。伏爾泰的撲粉假髮。居內貢!居內貢!想想看你說出來的時候會發生什麼。等著瞧你想這件事的時候會說出什麼。製圖學。色情文學。速記法。洪亮的口吃,聖公會教徒的盪|婦,巧克力奶油冰棒和糖霜麥片。我承認我和其他人一樣輕易屈服於這些東西的魅力,我並不比這些年接觸過的那些烏合之眾更明智。難道我不是人嗎?如果這樣我就成了個偽君子,那就是吧。
現在有急事要趕著去做,只有變成蒼蠅的那個他可以做到。所以,當狗的那部分等在街角的時候,蒼蠅的那部分已經飛上了天,飛過了街區,以最快的速度追著救護車。由於這是在夢裡,而且這隻蒼蠅比任何血肉之軀的蒼蠅都飛得快,所以他沒多久就追上了。當救護車拐向另一條街的時候,他已經把自己粘在了車後門的把手上,就這樣和威利一起到了醫院。他用六個蒼蠅爪子緊緊地抓著有點生鏽的門把手,祈禱風不要把他刮落。這就像一場瘋狂的短途旅行,一路上的顛簸,急轉彎,急剎車又猛啟動,四面八方湧來的空氣,他都扛住了,一直到八九分鐘后,救護車終於在醫院的緊急通道口停下來時,他的神志仍然很清醒。當一個醫護人員要拉門把手的時候,他就從上面跳了下來。門打開了,威利被抬出來,骨頭先生在這場景上空一碼左右的高度盤旋著,像一個不顯眼的小斑點,俯視著主人的臉。一開始,他弄不清楚威利是死是活,但當輪床被完全抬出來放在地上時,古雷維奇太太的兒子睜開了眼睛。沒睜開多少,也許只是個小縫,能讓他看到一些光亮,看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就是這輕輕一瞥,就足以讓那小蒼蠅心跳加速了。「貝亞·斯旺森,」威利小聲咕噥道,「卡爾弗特大街316號。給她打電話,快。給她鑰匙。貝亞的鑰匙。生死。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