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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男人(之二)

愚蠢男人(之二)

餐館一恢復平靜,狄密特里奧斯就走到我桌旁坐了下來。他為這番騷擾表示道歉,並主動表示願給我這頓午餐免單,但當我試圖叫他不要解僱瑪麗娜時,他沒有讓步。他是我們項鏈/現金收納機遊戲的志願共謀者,但他說,生意就是生意,雖然他「非常非常」喜歡瑪麗娜,卻不想讓她那個瘋丈夫有機可乘。接著他所說的話就像滾燙的烙鐵一樣灼痛了我。「別擔心,」他說,「這不是你的錯。」
「他們5月20日到英國去了,6月15日才回來。拉特格斯大學學期結束了。雷切爾應邀到倫敦一個會議上宣讀論文,現在他們倆和特仁斯的父母正在康沃爾度假。」
「因為她是我的女兒,這就是理由。」
關於離婚夫婦之間寬容和友善的神話就說到這兒吧。我們的談話結束后,我的一半心情是跳上下一列前往布朗克斯維爾的火車,赤手空拳把伊迪絲掐死,另一半心情是想啐唾沫。不過也得給這個老太太說句公道話。她的憤怒是如此強烈,兼有譴責和輕蔑的猛勁兒,這實際上倒幫我下了一個決心。我再也不給她打電話了。在我餘生再也不打。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再打。離婚在法律上把我們倆鬆綁了,把我們合在一起這麼多年的婚約因此而解除了,不過即便如此,我們仍然有一樣共同的東西,因為只要我們還活著,我們將繼續是雷切爾的家長。我曾臆斷這種關係將阻止我們陷入永遠的敵對狀態。但現在我不這樣想了。那個電話是個終局,從此之後,伊迪絲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名字而已——伊迪絲這三個空洞的字意味著有一個人已經不再存在。
可這實在是我的錯。這整個混亂局面都應歸罪於我,我因為對無辜的瑪麗娜所做的錯事而鄙視自己。她最初的想法就是拒絕接受那條項鏈。她清楚她丈夫是何種貨色,可我沒有聽從她的話,迫使她接受下來。我這個蠢而又蠢的行為除了帶來麻煩外,真是毫無意義。上帝懲罰我吧,我自語道,把我扔進地獄,在那裡把我燒上一千年吧。
星期三仍沒人接。
瑪麗娜的丈夫在我對面的長椅上坐下,把身子俯向桌面。「你是內森?」他問道。「內森·他媽的格拉斯?」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我去附近一家珠寶店再買一條給雷切爾的項鏈。我不願在禮拜天早上去按門鈴打擾B.P.M.,但我特別要求這個女售貨員,讓她把帶有南希·馬祖凱利商標的各種首飾都給我看一下。那女人笑了笑說,她是南希的老朋友,接著迅即打開一個玻璃櫥,從中陸續取出八到十種南希的工藝樣品,一次一件地放在櫃檯上讓我看。這最後一條項鏈,碰巧跟現在每晚放在宇宙小館現金出納機read.99csw•com里的那條幾乎一模一樣。
「別叫她母狗。她是一個女人。你他媽的有幸娶她為妻。」
「我最後一次看的時候,它們還在那兒。」
不知還該做什麼,我決定打電話給伊迪絲,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和雷切爾經常聯繫,不得不跟前妻說話讓我感到悸懼不安,但我沒有理由料想她不給我直接的回答。正如哈里雄辯地指出的,「前」標誌一種處境。如今我跟我「終身伴侶」之間的唯一聯繫就是看看她在我的已兌現贍養費支票背面的簽字。她於1998年11月申請離婚,一個月後,還是在判決下來之前很久,我被診斷患有癌症。值得肯定的是,伊迪絲允許我在老房子里需要待多久就待多久,這也是我們很晚才賣房子的原因。房子賣掉后,她用她的一部分錢在布朗克斯維爾買了一套合作公寓房——雷切爾曾用她那向來生動的遣詞風格對我說:「很不錯的房子。」——也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上成人教育課程,至少去歐洲旅行了一次,還有,如果流言蜚語屬實,她和我們的律師朋友,年邁的傑伊·薩斯曼好上了。他的妻子兩年前去世了,既然他對伊迪絲垂涎已久(丈夫們善於察覺此類事情),一旦我離開她,他向她靠攏,那就再也自然不過了。愉快的鰥夫和開心的離婚女子。是啊,這對他們倆都好。傑伊自然快七十歲了,但我有什麼資格來反對別人的最後一兩次探戈晚餐和黃昏的風月雲雨呢?絕對坦率地說,我自己也巴不得有這樣一番風情呢。
他把手伸進口袋,猛地把那條項鏈扔在桌子上:「這個。」
「那她辭職吧,」宇宙小館業主說,「這是我的飯館,別來告訴我在我的飯館里該做什麼。沒有我的顧客,我就一無所有。你就滾你媽的蛋吧,告訴瑪麗娜她結束了。我不再想看到她。而你——你再來我這地方,我就報警。」
「不,當然不必。你有自由干你想乾的事情。我只是打聽一下消息。」
那是我最後一次在宇宙小館用餐。每天我沿第七大道散步都還要經過它,但我一直沒有獲得再回去的勇氣。
「我沒有要你幫忙。但要是她從英國打電話來,你或許願意提一下,她回家時有封信在等著她。還有一條項鏈。」
她對著話筒大聲地嘆了一口氣:「我現在忙著呢。快說吧,好不好?」
「這不是你的又一個拙劣玩笑吧?」
星期二仍沒人接。
「我沒有亂搞。我只是送她一件禮物,如此而已。我已經夠老了,可以做她父親了。」
「這是生日禮物。」
「這不對,老兄。你別跟有夫之婦亂搞。」
「如果你表現得更https://read.99csw.com像一個父親,她也許會告訴你。對她那樣大發脾氣,這就是你對她乾的好事。誰給你權利這樣做?她被傷害了……傷害得夠嗆。」
「做什麼?」
「我想叫她什麼就叫她什麼,笨蛋。而這個,」他拿起項鏈,在我眼前晃動,「這個臭屎玩意兒明天你就當早飯吃吧。」他用兩手抓住項鏈,兩手腕使勁猛然一扯就把項鏈拉斷了。有些珠子滑落下來,在餐桌的塑料貼面上彈跳,有些留在他手心裏,在他站起來要走的時候,他把那些珠子扔在了我的臉上。如果我不戴眼鏡,有一顆就可能進到我眼裡。「下一次,我宰了你!」他咆哮著,用手指戳著我,像個亂了套的牽線木偶。「放開她,你這個老雜種,要不你就死定了!」
星期一上午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項鏈寄給雷切爾,並附上一個短字條(想你——愛你,爸爸),可到了晚上九點左右,我開始感到不安。我是周二晚上把信寄給她的。假定這信周三清早發出,周六就該到她那兒了——最遲也就是星期一吧。我女兒從來不愛寫信(她通信大多用電子郵件,我不用),所以我等她打電話跟我聯絡。周六、周日到了,又過去了,沒有來一句話,那麼周一就應該是她打電話的日子。六點以後,她下班回到家,讀到我的信。不管我怎樣嚴重地得罪過她,我不能想象雷切爾對我所寫的內容會不回應。我坐在我的公寓房裡,等著電話鈴響,可到了九點還毫無動靜。即使她拿定主意晚飯之前不打電話,那九點的時候晚飯也應吃完了。有一點兒絕望,有一點兒害怕,還有由絕望和害怕引起極大的局促不安,我終於鼓起勇氣撥她的電話號碼。沒有人接。鈴響四下后電話答錄機咔嗒一聲接上了,沒等信號聲響我就把電話掛了。
「顯然不知道。」
「她從沒告訴我。」
「雷切爾。星期一開始我就試著跟她聯繫,但似乎沒有一個人在家。我只是想知道她和特仁斯是不是都好。」
「行,你這個聰明蛋。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做。」
「是。給你太太的。這有什麼錯嗎?瑪麗娜每天為我端午飯。她是個非常好的姑娘,我想表達我的謝意。我付賬時不是都給她小費嗎?嗯,你就當它是一大筆小費吧。」
「那就跪下來乞求寬恕吧。可別指望得到我的任何幫助。我當調解人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你有雞|巴,是不是?你還有球,是不是?」
第二天我一個人吃午飯。那天下午湯姆跟哈里在曼哈頓,跟一個最近去世的小說家的遺孀就其家庭藏書進行談判。據湯姆說,這名小說家看來認識過去五十年裡所有的重要作家,他的書架上塞滿了他那些有名的朋友簽了名或題了字的書。在圖書行業內,這種書被稱為「留念本」。湯姆說,這種書收藏家們熱衷於搜尋,所以必然可賣好價錢。他還說,給哈里幹活,他最喜歡的就是這種外出的差事。這不僅可以免除那間布魯克林的二樓辦公室對他的拘囿,還可以讓他有機會觀察老闆的所為。「他在演一場好戲,」他說,「總在不停地說話。總在不停地討價還價。諂媚,蔑視,勸誘——無休止的佯攻虛擊和退避躲閃。我並不信奉轉世化身,但要是我相信,我可發誓,他來世將是一個摩洛哥地毯商。」https://read.99csw.com
我打算直接回我的公寓樓。我進珠寶店時,忽然想起幾件趣聞軼事,所以急著回到我的書桌旁,把它們加進正在不斷擴大的《人類愚行大全》。我懶得去數到目前已寫了多少條,該有近百條了吧。這些趣聞軼事無論白天黑夜任何時候都會湧現在我腦子裡(有時甚至會出現在夢中),根據這種情況,我估計我有足夠多的資料來繼續進行這項多年計劃。然而,走出珠寶店不到二十秒,誰不能遇到啊,卻偏偏撞見了南希·馬祖凱利,B.P.M.本人。我在這個社區住了兩個月了,每天早晨和下午都要散步很久,去過不知多少商店和餐館,坐在圓環咖啡館外注視成百上千人闊步走在大街上,但在那個星期天上午之前,我沒有在公眾場合見過她一眼。我的意思不是說她逃過了我的注意。我注意每一個人,如果我先前看見過這個女人(她就是公園坡社區的當今女皇了),我一定會記住她。現在,由於星期五在她家門口的匆促會見,情況就突然改變了。就像你晚些時候才把一個詞加進了你的詞彙庫——然後不論你往哪兒轉身都能聽到這個詞——不論我往哪兒轉身突然都是南希·馬祖凱利了。始自周日邂逅,幾乎沒有一天我不會碰見她,或在銀行,或在郵局,或在社區的某條街上。她還終於把我介紹給她的孩子(德文和薩姆);她的母親喬伊斯以及她的「福萊人員」丈夫,吉姆,非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詹姆斯·喬伊斯。B.P.M.忽然從一個完全的陌生人變成了我生活中隨時聯繫的人中的一個。儘管本書以下的篇章很少提到她,但她總在那兒。從字裡行間觀察她吧。
「喂,你好,伊迪絲,」她接電話后我說道,「我是過去聖誕節鬼魂。」九-九-藏-書
此時,餐館里的每個人都瞧著我們。你不是每天坐下來用午餐時都能欣賞到這樣引人入勝的場面的,可現在麻煩先生申斥我完畢,這場戲看來已近尾聲。我是這樣想的。岡薩雷斯已經轉身離開我,向門的方向走去,但卡座和其他餐桌之間的通道很窄,他還沒有來得及走出去,個子高大又大腹便便的狄密特里奧斯擋住了他的去路。這便開始了第二場戲。岡薩雷斯的腦子還在冒火,被這樣一擋,過於惱怒的他就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你讓那個臭皮囊滾出去!」他說(指的是我)。「你別再讓他進來,要不瑪麗娜不再給你幹事!她辭職!」
「給我太太的。」
「內森,你真是個白痴。你就什麼都不知道?」
「是的,」我說,「但我的中名不是『他媽的』,而是約瑟夫。」
「我警告你,先生。你放開瑪麗娜。她是我的母狗,要是你再靠近她,我就宰了你。」
星期三瑪麗娜不上班。因為沒有湯姆做伴,我尤其盼望星期四能見到她,可一點鐘我進宇宙小館后發現她不在那兒。我問餐館老闆狄密特里奧斯,他回答說早上她打電話來說她病了,可能會缺勤好幾天。我深感沮喪,沮喪得甚至可笑。昨夜被我前妻一頓臭罵后,我想再次確認對女性的信念,而又有誰比和藹可親的瑪麗娜·岡薩雷斯更能幫助我呢?在進餐館之前,我就已想象她戴著項鏈的模樣(周一和周二她都戴著),我知道,只要看她一眼就會給我一個快活天地。由於心情沉重,我悄悄地進了一個空著的卡座,向狄密特里奧斯點了菜,他替代了我缺席的意中人。像平時一樣,我在夾克衫口袋裡帶了一本書(《澤諾的意識》,湯姆推薦我買的),想到這天沒人可交談,我便打開斯維沃的長篇小說讀了起來。
「但願如此。」
這之後有一陣推推搡搡,儘管岡薩雷斯強壯結實,但在狄密特里奧斯面前只是小巫見大巫,在彼此又一次揮手威脅和對抗后,瑪麗娜的丈夫就從店堂里消失了。這蠢貨丟掉了他妻子的工作。但比這更糟糕的是——糟得多得多,我意識到我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她了。
那第一個星期日,並無任何重要性可言。嗨,內森read•99csw•com,嗨,南希,你好嗎,不錯,湯姆怎麼樣,天氣真好,很高興見到你,等等。此乃大城市中心的小鎮攀談。若有任何重要的細節值得報告,那就是她沒有穿工作服這件事。這一天暖和得不同尋常,南希穿著一條藍色牛仔褲和一件白色棉T恤衫。因為T恤衫塞在褲內,所以我注意到她的腹部是平的。當然,這並不意味她沒有懷孕,但即使她是在頭三個月的早期,星期五那天她穿工裝褲也不是為了遮掩任何鼓凸。我把這記在心裏,待下回見到湯姆時告訴他。
「你愛怎麼推測就怎麼推測。我不必告訴你什麼,對嗎?」她發出了一陣奇怪而刺耳的笑聲——一陣懷恨而又得意、鬱積已久而一觸即發的衝動笑聲,我簡直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或許是一個被解放了的前妻的笑聲。最後的笑聲。
「為什麼她得告訴你呢?」
「內森?」聽到我的聲音,她似乎很驚訝,也有一點兒做作。
讀了兩個段落後,一個被通稱為「麻煩先生」的男子來敲我的門。這是一場遭遇戰,我在二十或二十五頁前已有預感,現在是我把它講述一番的時候了。記起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我至今不寒而慄。這個人,這個東西,我更喜歡叫他「麻煩」,這個從烏有之境的腹地浮現出來的惡魔,把自己打扮成三十來歲的UPS快遞公司送貨員的樣子。他肌肉發達,嗓音洪亮,眼露憤怒之色。不,憤怒還不夠形容我在那張臉上看到的神情。我想,暴怒似乎更接近,或者是狂怒,甚至是嗜殺的瘋狂。不管怎樣形容為好,反正他如風暴般衝進餐館,用挑戰口氣大聲斥問狄密特里奧斯:內森在不在?內森·格拉斯在不在?這時候,我知道這就是代號為「羅伯托·岡薩雷斯」的麻煩先生。我也知道,那條項鏈已經不在那個現金出納機里了。可憐的瑪麗娜星期二回家時忘了把它摘下來。或許這是個因粗心造成的不大不小的錯誤,但我不禁記起她想推卻我的禮物時說的嘣的一聲,再把這話跟狄密特里奧斯所說的她要缺勤「好幾天」連起來一想,真不知這狗娘養的怎樣狠毒地痛打了她一頓。
「關於什麼?」
「很抱歉打擾你,但我需要打聽點兒消息,能向我提供的只有你。」
「我打電話道歉,可她把電話給掛了。最近我給她寫了封長信。我在努力彌補這傷害,伊迪絲。你要知道,我真的愛她。」
「得了吧,老傢伙。我一句話也不說。一句他媽的話也不說。你明白嗎?」
「我推測是忙於請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