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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把戲

猴子把戲

那天晚上(周四),我和哈里在第五大道和卡羅爾街交界處的邁克和托尼牛排館共進晚餐。幾個月前,哈里就是在這家飯館向湯姆惶恐不安地透露了自己的過去。我相信,他選擇這家餐館是因為他在這兒感到舒適。這個商鋪的前半部分是附近居民熟知的一家酒吧,可以完全隨意吸煙、抽雪茄,在入口處附近牆上裝有一台大型電視機,可以觀看體育比賽。穿過酒吧間,後面有一道關得嚴實的雙扇玻璃門。打開門,你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全然不同的環境。邁克和托尼的餐館不大,鋪著地毯,一面牆上排著裝滿圖書的書架,另一面牆上掛著一些黑白照片,餐桌不超過八或十張。換句話說,這是一家氣氛安靜宜人的經濟菜館,還有音響效果適宜的優點,你即使壓低聲音說悄悄話,別人也能聽得清晰。在哈里的腦子裡,這地方也許就像懺悔室一樣小而舒適、幽僻隱秘。不管怎麼說,這是他願意做懺悔的地方——先是向湯姆,現在是向我。
「當然是非法的。沒有冒險哪來樂趣?」
「我不知道。我從未見過他。」
「此人是誰?」
「又一道干?」
「戈登很幸運。」
「你可是那個把他送進監獄的人啊。」
「不那麼幸運。事實上不幸運,如果你想想他那些經歷的話。另外,我是他愛的人。他十分喜歡他的那些朋友,但我是他愛的人。我也反過來愛他。」
《紅字》,你熟悉這個書名,是吧?」
「我無意對你的私生活刨根問底,可拉弗斯怎麼樣呢?」
「陷害我?你在說什麼呀?」
「那為什麼不告訴湯姆呢?」
「拉弗斯在我心裏,但我們的關係純粹是柏拉圖式的。在我們相識的所有這些年裡,我們沒有一起度過一個夜晚。」
「你存了杜魯姆貝爾的支票了嗎?」
「戈登,」我重複了一下,因過於驚訝而無別的話可說,「你是說戈登·德萊爾?」
「戈登的這個朋友你也沒有見過。」
「可戈登不一樣。」
「沒有疑問,是戈登的主意。」
「這正是我們在乾的。你瞧,戈登是一分子。我們都在其中。」
「是的,我知道。我的感覺就像是一個有點兒過於驚險的秘密行動。不過,現在看來事情在往前進展。我們找到了買家,兩周前我們讓他拿到了樣張。信不信由你,他拿著樣張到各處去給許多專家看,他們都一致確認是真的而非偽造的。我剛從他那裡拿到一張一萬美元的支票。這是預付金,所以我們不會把手稿再提供給別的人。我們應該在下星期五他從歐洲回來九_九_藏_書后做成這筆買賣。」
「好吧。等這件事炸開了,把你毀掉的時候,你別忘記我對你有言在先。」
「因為你是湯姆的舅舅。而他也是一個誠實而謹慎的人。」
「謝謝你,內森,可我不需要你的慈悲。」
「把錢退回去。」
「為什麼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你要告訴我你又在干另一個欺詐的事兒?這樁生意合不合法?」
「如果你的賬上不夠,你可以向我借來補足。」
「這太暗黑了,內森。我不願相信。」
就哈里所知,我對他在布魯克林之前的生活的了解只限於幾個基本事實:生在水牛城,貝特的前夫,弗洛拉的父親,蹲過監獄。他不知道湯姆已向我提供了很多詳情,我也不打算告訴他這點。他對我追溯那些我已熟悉的故事——用亞歷克·史密斯假畫欺詐以及隨後跟戈登·德萊爾失和,我便故意裝聾作啞。起初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費心告訴我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和他當前的生意有什麼關係嗎?我感到詫異,而且更迷惑不解,便把問題直接向哈里提了出來。「你就耐心聽我講吧,」他說,「到時候你就什麼都清楚了。」
「沒有。我也不想見。戈登和我是秘密情侶。我為什麼要見我的情敵呢?」
「你們已想到買家了嗎?」
「如果這是僅有的一頁會怎麼樣,哈里?如果根本沒有伊安·梅特羅波利斯這個人會怎麼樣?如果戈登的新朋友原來不是別人而就是邁倫·杜魯姆貝爾本人又會怎麼樣?」
「我的意見是放棄整個計劃。」
「我不知道具體情況。但我想此人掙的錢足以養活他們兩個。」
「是的。他是發現手稿的人,而實際工作由一個名叫伊安·梅特羅波利斯的人來干。戈登聽一個他在監獄里認識的人說起過他,顯然干此事他是最拿手的,一個徹頭徹尾的天才。他偽造了林肯、坡、華盛頓·歐文、亨利·詹姆斯、格特魯德·斯泰因的手稿,上帝知道還有別的誰,而他這些年干這樣的事一次也沒有給逮著過。沒有案卷、沒嫌疑到他頭上。一個潛藏在暗處的影子人。這活兒複雜而費力,內森。首先要找到合適的紙張——十九世紀中期的紙,要經得起X光和紫外線的檢查。然後你得研究霍桑的現存手稿,學會怎樣臨摹他的筆跡——他的筆跡相當潦草,附帶說說,有時幾乎不可辨認。但掌握有形的技術還僅僅是事情的一小部分。這可不像你拿著一本《紅字》的印刷本坐下來用手去抄寫。你得知道霍桑個人用的所有口頭語,他的語病,他嗜九-九-藏-書用連字號的特點,他不能準確地拼寫某些詞。ceiling(天花板)總是寫成cieling;steadfast(堅定的)總是寫成stedfast;subtle(微妙的)總是寫成subtile。每當霍桑寫的是『Oh』,排字工人總把它改為『O』。諸如此類。這需要做很多辛勞的準備工作。但這非常值得,我的朋友。一部完整的手稿或許可賣三四百萬美元。只要我參加,戈登願意出百分之二十五給我分成,這就是說我們可望得到近一百萬美元。不那麼寒磣,是吧?」
「為了復讎。以怨報怨。以牙還牙。人類本來就有這些德行。我擔心你的戈登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戈登是在哪兒找到他的?」
「我不想。」
「你怎麼知道的?」
「三年半。後來他去了舊金山,又開始畫畫。可惜的是,他不大成功。他離群索居,給人私下上上繪畫課,這裏那裡打一份臨時工,後來和一個住在紐約的男子相好,這就是為什麼現在他在這個城裡。他是上月初離開舊金山到紐約來的。」
「這次是什麼東西呢?更多的假畫?」
「我不能這樣做。我的冒險之旅已經走得太遠,沒有回頭路了,而且我也不想回頭。」
「是的,不過那詭計是戈登的主意,這才是根本問題。要是他不折騰這個事,我們兩個都不會去服刑。這就是他為什麼要自責。這些年來他不斷作自我反省。他對我說,如果我認為他對我仍然懷有積怨,那他就會痛苦到無法生活下去的地步。戈登不再是個孩子。現在他四十七歲了,自從芝加哥那些舊日子以來,他成熟了不少。」
「就一頁。這一頁兩周前我親手交給了杜魯姆貝爾。」
「如果你能想出更好的,你要告訴我。」
「你拿百分之二十五,你該幹什麼事呢?」
「他不允許任何人與他見面。連戈登也不行。所有的聯繫都是通過電話。」
「那麼誰來偽造這部手稿?戈登沒法勝任這種事情,是不是?」
「那手稿你看到多少頁?」
「三天前我存銀行了。事實上我已經把一半錢花在一大堆新衣服上了。」
「梅特羅波利斯怎麼說?」
「他究竟是怎麼跟蹤找到你的?」
「因為你是一個誠實而謹慎的人。」
「我想你正在走向一個陷阱,老傢伙。他們在陷害你。」
「你跟一個你從未見過的人一起搞一個四百萬美元的騙局?」
「一個股票和證券經紀人,名叫邁倫·杜魯姆貝爾。我拜訪過他。公園大道的名門望族,確實擁有九*九*藏*書大量錢財。」
「他們已經抓住了你的要害,哈里,可你還懵然不知。」
「他是戈登的朋友的朋友,戈登和他朋友現在住在一起。」
「我起初也這麼想,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怨恨也好,痛苦也好,都過去了。這可憐的傢伙投入我的懷抱,請求我原諒。你能想象嗎?他要我原諒。」
「你這人不可救藥,哈里。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我以為你的餘生應該做到安分守己,循規蹈矩。」
丁骨嫩牛排端上桌了,我們便換喝一瓶紅葡萄酒,然後,他的下一步棋終於要出來了。哈里幾乎已向我透露,他在為發出一個消息造勢,但即使他讓我猜一百次,我也永遠不會料到是這樣一則驚人新聞,他卻把它平靜地說了出來。
「啊,是的。他極聰明,你知道,而且他了解我的弱點。」
「反正是一種事情吧,我會同意你的。」
「你這麼一說聽起來就像是一件壞事情,內森。這不是壞事。我非常非常高興。」
「他在監獄里待了多少年?」
「不可能。為什麼有人要干這種缺德事呢?」
「你要告訴我你和戈登要偽造一部《紅字》的手稿?霍桑的原稿呢?」
「我不喜歡事情聽起來是這樣的,哈里。」
「這是個龐大的計劃。那麼燦爛,每次想到它,我就興奮得起雞皮疙瘩。」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但我現在不會退出。我要挺進向前,迎著冰雹、凍雨和洪水。如果你對戈登的看法是對的,那我的生命就已經結束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你說錯了——我知道你錯了,那我就再請你吃晚飯,你可以舉杯祝賀我的成功。」
「戈登回來了。」他說。
「不,一份假手稿。如今我身在圖書行業,記得嗎?」
「你確實要告訴我這件事嗎?你怎麼知道我這個人可以信賴呢?」
「我猜想,那人有錢。」
「因為他太單純。他太善良,沒有商業頭腦。你就住在附近街區,內森,我要倚仗你的經驗,聽取你的高見。」
「這正是讓我操心的事。我建議把它直接賣給紐約哪家圖書館——貝爾格收藏館,摩根圖書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或者也可以放在蘇富比拍賣行拍賣。但戈登一心想賣給私人收藏者。他說,這樁買賣不公開才比較安全。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不過我還是擔憂他對梅特羅波利斯的技術是否真有信心。」
「很不一樣。他不再年輕,但仍是個美男子。我不能告訴你他對我有多好。我們彼此不常見面,可你知道秘密韻事像什麼。read•99csw•com說了那麼多謊言,做了那麼多推託,但不論何時發生這種事,那余火尚存。我原以為那事兒全完了,衰退了,但戈登使我返老還童。赤身裸體,內森。這是唯一值得為之生存的事情。」
「我們在中學不是都要讀嗎?美國文學經典作品。歷來最有名的著作之一。」
「我在中學三年級英語課上讀過。奧弗萊厄蒂小姐在第四節課上教的。」
「事情就妙在這裏。霍桑的原稿除了扉頁都丟失不見了——我們說話的這個時候,那扉頁正擱在摩根圖書館的儲藏室里呢。誰也不知道手稿的其餘部分到哪裡去了。有人說,不是被霍桑本人燒了,就是倉庫失火時毀了。還有人說,印刷工把紙都丟在垃圾堆里了——或許還用這些紙來點煙斗。這個說法我最愛聽。波士頓印刷車間的一幫工人用《紅字》的手稿點燃他們的玉米棒子芯煙斗。不過,無論真實情況是怎樣的,圖書界人士還是可以根據足夠的不確定因素來設想這部原稿一直沒有丟失。可以說,只是放錯了地方。如果霍桑的出版人詹姆斯·T.菲爾茲把它帶回家去了,又會怎樣呢?他把它放進某處一個箱子里,和其他一堆紙混在了一起,結果這個箱子給挪到閣樓上去了。多年後,菲爾茲的某個子女繼承了這個箱子,要不然就是這個箱子給留在了房子里,房子一賣掉,這箱子就成了新房主的財物。你聽明白我在說什麼嗎?這些疑問和謎團足以為奇迹般地發現原稿奠定基礎。就在幾年前,在紐約北部一所房子里發現了梅爾維爾書信和手稿的貯藏處。如果梅爾維爾的文獻能找到,霍桑的又為何不能呢?」
「我試過。我試過漫長的九年了,可沒有用。我身體里有個小魔鬼,要是我不讓它不時跑出來鬧鬧把戲,這世界就太乏味、太膩味了。我不喜歡感到怨氣和厭煩。我這人熱情滿腔,生活變得越危險,我就越快樂。有些人玩牌賭博。有些人登山或跳傘。我喜歡騙人。我喜歡瞧瞧我可以做成多少事情而不被發覺。小時候,我的一個夢想就是出一套百科全書,裡頭的信息全是假的。每個歷史事件的日期是錯的,每條河流的地點是錯的,傳記的傳主是根本不存在的。什麼樣的人才幻想幹這種事情?瘋子,我想。可是,哎呀,那個念頭常引得我發笑。我在當海軍的時候,因為給一套航海圖亂貼標籤而差一點兒被送上軍事法庭。我是故意這樣乾的。我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麼,但當時我一衝動就管不住自己了。我說服我的指揮官,要他相信這是個情有可原的錯誤九九藏書,但實際不是。我就是這樣的人,內森。我慷慨,我仁慈,我忠誠,但我也是一個天生愛干惡作劇的人。幾個月前,湯姆說起有人提出一個關於古典文學的理論。他說,那完全是胡說八道。埃斯庫羅斯、荷馬、索福克勒斯、柏拉圖,好多這些人,據說都是由文藝復興時期一個聰明的義大利詩人虛構出來的。那不就是你從未聽說過的天大奇聞嗎?這些西方文明的偉大支柱,原來一個個都是假的。哈哈!我多願意參与這個小小的惡作劇啊。」
「你對他做了那些事,我想他要宰了你。」
「戈登·德萊爾。我的罪孽和作樂的老朋友。」
「我想,我們來這兒的目的是談生意。」
這頓飯的開始一段時間我沒有說很多話。那天下午在宇宙小館的吵鬧令我震驚不已,所以當哈里哇啦哇啦講他的故事時,我就走神到瑪麗娜和她的白痴男人那兒去了,還想起那造成我向B.P.M.買那該詛咒的小玩意兒的前後一連串情況。可湯姆的老闆這天晚上精神狀態良好。我在飯前喝了蘇格蘭威士忌,吃一盤藍點牡蠣時又喝了葡萄酒,由於這些酒的原因,我漸漸擺脫了抑鬱沮喪,開始把思想集中到眼下的事情上來。哈里所述其在芝加哥的犯罪行為與湯姆向我複述的內容幾乎完全一致,但有一個差別很明顯,也很有趣。跟湯姆講的時候,哈里感情失控而泣。當時他被悔恨自責的心情所壓倒,痛斥自己毀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和名譽。跟我講的時候情形不同,聽起來他似乎根本沒有悔悟,反而吹噓那次引人注目的大成功,他曾設法要把這個事情連續做他個兩年。回顧自己用假畫來欺詐的冒險行為,他竟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榮耀的時期。如何解釋這種態度的急劇轉變呢?他是不是在給湯姆表演一番以博取他的同情和理解?或者,緊接著弗洛拉來到布魯克林這個不幸事件,他的第一次懺悔是他出自肺腑的真情哭訴?也許是吧。所有的人在內心裡都裝著幾個人。大多數人往往從一個自我跳到另一個自我,竟不知我們自己是誰。一天跳上去,一天又跌下來;早上悶悶不樂、緘默無言,晚上放聲暢笑、大講笑話。哈里跟湯姆談話時情緒低沉,但現在他的商業冒險正在籌劃之中,他帶著我高高飛翔。
「賣手稿。我是善本書、手稿和文學古董的供應商,地位不高卻受人尊敬。由我來賣可增加此事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