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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之聲

敲門之聲

第二天一早發生了一件奇妙而麻煩的事兒。七點鐘,我端著一杯橙汁、一盤炒雞蛋和兩片塗了黃油的吐司走近還在睡覺的露西。我把早點放在地板上,伸手輕輕地搖她的手臂。「醒醒,露西,」我說,「該吃早飯了。」三四秒鐘后,她睜開眼睛,然後是一陣全然困惑(我在哪兒?這個瞧著我的陌生人是誰?),終於記起來我是誰了,笑了一笑。「你睡得好嗎?」我問。
露西聽湯姆的話,把手伸進她牛仔褲的四個口袋,使勁掏出裏面的東西,但沒有發現任何重要東西。一百五十七塊現鈔,三片口香糖,六枚二角五分硬幣,兩枚一毛硬幣,四枚一分硬幣,還有一張紙,上面寫著湯姆的名字、地址和電話號碼——但沒有車票,沒有線索顯示她從什麼地方來的。
「是不是這樣?」我問道。「你是在告訴我,你會在兩天內重新說話?」
湯姆發出了短促而疑惑的笑聲。「你仔細瞧瞧你現在在哪兒,」他說,「這個房間只夠一個人住。你想你睡在哪兒呢,小姑娘?」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午飯匆匆做好了:番茄湯,炒雞蛋,薩拉米香腸三明治。飯後露西和我去過了一次購物癮。不管她說不說話,她看來像任何一個在類似情況下的小女孩一樣喜歡這趟購物:完全自由地選購她想要的東西。起初我們大多數時間都集中在基本用品上(襪子,內衣,長褲,短褲,睡衣,一件帶兜帽的運動衫,一件尼龍風衣,指甲刀,牙刷,發梳,等等),然後買了一雙一百五十美元的霓虹藍的運動鞋,一頂全羊毛的布魯克林道奇棒球隊仿製帽,讓我多少有點兒驚訝的還有,一雙鋥亮的漆革真皮瑪麗珍鞋,最後我們買了紅白兩色棉布連衣裙——傳統式樣,圓領,有在背後打結的腰帶。我們滿載而歸,回到我的公寓樓已是三點多了。湯姆已不在那兒了。他在廚房桌子上留了一張便條。
「別難過,寶貝兒,」我說,「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你永遠不說話了嗎?」
露西想穿著她的新衣服和瑪麗珍鞋去書店,我表示同意,但有個條件——她要先洗個澡。我說,我是給小孩子洗澡的老手,為了證明這點,我從書櫃里取出一本影集,讓她看看雷切爾的一些照片,其中一張,令人驚異,上面我的六七歲的女兒正在洗泡沫浴。「這是你的表姨,」我說,「你知不知道她和你母親的出生日期只差三個月?她們是好朋友。」她搖了搖頭,粲然一笑,這是她這天笑得最開心的一次。我感到,她在開始信賴她的納特舅公,過了一會兒,我們經過走廊進了洗澡間。我給浴缸放了水,她依從地脫了衣服進去了。除了左膝上有些大多已硬化的小疤外,她身上並無傷痕。背部乾淨、光滑;腿部乾淨、光滑;會陰|部沒有腫脹或損傷。這隻是迅疾的肉眼檢查,但不管是什麼原因使她啞口無言,我沒有看見任何顯示她曾遭毆打或猥褻的跡象。這個檢查結果使我很高興,我便一邊給她沖洗頭髮,一邊把《波莉沃莉嘟嘟》這首歌完整地唱了一遍。
「我不會把她給別人去領養,如果你是指這個的話。」湯姆說。
沒有回答。
我未曾料到事情會進展得那麼快。我當然感到一陣輕鬆,很高興問題得到迅速而有效的解決,但我的另一部分心思卻又覺得失落,甚或還有些許凄惘。我已開始喜歡露西了,在這社區採購的整個過程中,我的心漸為一種可能性所動,即讓她在我身邊待些日子——幾天,甚至幾周。這不是說我對情況改變了想法九*九*藏*書(她不能永遠住在我的公寓房),但短期住一陣對我而言還是可以承受的。雷切爾小時候,我錯過了很多機會,而現在,突然有一個小女孩在這裏,她需要照顧,需要有人為她買衣服,給她飯吃,需要一個成人有足夠的自由支配時間去關心她,把她從令人困惑不解的緘默狀態中拖出來。我不反對充當這樣的角色,可現在這齣戲顯然正在從布魯克林轉移到新英格蘭,我已被另一名演員所頂替。我試圖安慰自己,心想露西在鄉下跟帕梅拉及其孩子們在一起會更好,但我對帕梅拉又有什麼了解呢?我已多年沒有看到她,過去偶然見過的幾面也令我感到寒心。
「你是個有說服力的老傻瓜,是不是?」
「嘿,露西,」我邊說邊把橙汁遞給她,「該吃你的早飯了。」
「大約一小時內就該走了,」我說,「瞧,露西,橙汁,吐司,還有雞蛋。」
「不,當然不是。不過我們認識的人當中也許有人會願意接納她。我指的是臨時的。直到我們設法找到奧羅拉的下落。」
「你說過,她很富有。在佛蒙特州有一座大房子,兩個孩子,丈夫是律師。如果你告訴她,只照顧一個夏天,也許她會同意。」
我讓她在客廳電視機前坐下,給她把電視節目調到二十四小時的動漫頻道。當她看見卡通角色在屏幕上活蹦亂跳的時候,她的眼睛閃爍著喜悅的光——她是那麼高興,我不禁想到她過去沒有看電視的習慣。接著,我就想到大衛·邁納及其虔誠冷峻的宗教信仰。奧羅拉的丈夫禁止家裡有電視?他的信仰堅定無比,以至於要擋住他繼女去美國通俗文化狂亂遊樂場的通路?——在他看來,從這片國土上的每一個電子管里不斷傾瀉出來的都是些不信神的、吵吵嚷嚷的浮華物和垃圾貨?也許如此。除非露西告訴我們她住在什麼地方,否則我們對邁納就毫無所知,可她什麼也不說。湯姆根據她穿的T恤衫猜測她來自堪薩斯城,可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也就是說她不願意讓我們知道她的來路,理由很簡單——就怕我們把她送回去。她畢竟是離家出走,而生活幸福的孩子們是不會離家出走的。這點是肯定的,與家裡有無電視無關。
帕梅拉說行。別問我是怎樣辦成的,我花了一個多小時的工夫說服她,她才終於同意。這是我經歷的最費勁、最艱難的談話。現在,這還只是「嘗試性質」,好消息是她要我們明天就把露西送去。這與她丈夫特德的日程安排和當地鄉村俱樂部的大派對有關。我想我們可以用你的汽車,是不是?要是你身體吃不消,我來開車。我現在去書店,跟哈里說一說請假的事。我在那裡等你。一會兒見。
她搖搖頭。
我把她從浴缸里拽出來后十五分鐘,電話鈴響了。是湯姆從書店打來的,為我們遲遲不去而感到奇怪。他已跟哈里說完了(他給了他幾天假),正急著要離開書店。
「你繼父的女兒怎麼樣?」
「那需要很長時間,內森。可能要幾個月。也許永遠找不到。」
我以為此時我們已經脫離了困境,但我知道什麼呢——對於這一切,我又知道些什麼呢?我右手拿著橙汁杯,就在她伸手從我手裡接過去的時候,她頭頂上的天塌下來了。我很少見到一個人臉部表情的轉變會像她此刻那麼快。就在一瞬間,那粲然笑容變成了強烈而難忍的恐怖神情。她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她的眼睛一瞬間就盈滿了淚水。
「你還有車票收據嗎?」
「時間會告訴我們的,」我最後說,不願苦惱更久,「但第一重要的,是我們得給她找個住的地方。你我都不能留她。我們該怎麼辦?」
「你要不要我給你鉛筆和拍紙簿?如果你read•99csw•com不想說話,你也許可以把你的回答寫下來。」
「你母親好嗎?」
又搖搖頭。
這是露西。默不作聲、九歲半的露西,留著黑短髮,有一雙和她母親一樣的淡褐色圓眼睛,身材頎長,是個青春期前的小女孩。她穿著破爛的紅色牛仔褲,磨損了的克茲牌白色便鞋,堪薩斯城皇家棒球隊T恤衫。沒有包,沒有夾克衫或套衫搭在手臂上,除了身上的衣服,一無所有。湯姆有六年沒見她了,但一眼就認出了她。看來她完全變樣了,可她又確實像過去一樣——儘管有了一口新的、完整的成人牙齒,儘管她的臉變長變瘦了,儘管她長高了好幾英寸。她站在門口,朝著她頭髮蓬亂、穿著睡衣的舅舅微笑,用欣喜的、一眨也不眨的眼睛打量著他。過去在密歇根州的那些日子里,他就記住了她的眼睛。她母親在哪兒呢?她母親的丈夫在哪兒呢?為什麼她是孤身一人?她是怎麼到這兒來的?湯姆每提一個問題就停頓一會兒,可從她嘴裏沒有說出一句話來。有片刻時間他懷疑她是否成了聾啞人,可接著問她是否記得他是誰,她倒點頭了。湯姆張開雙臂,她便立刻上前投入他的懷抱,把她的前額頂著他的胸脯,用她所有的勁兒緊緊地抱著他。「你一定餓了吧。」湯姆終於說了一句,然後把房門開大,讓她進入這個他稱之為「陰暗棺材」的房間。
「你想要我幫你做什麼?如果你不告訴我你母親住在哪裡,我就沒法把你送回去。」
當露西坐在客廳地板上一邊吃開心果、一邊看一集《偵探伽吉特》時,湯姆和我離開客廳進了廚房。在那裡,我們說話她聽不見。我們談了差不多三四十分鐘,但什麼結果也談不出來,反而感到更糊塗、更不安。有這麼多謎團和費解之處需要弄清楚,卻沒有使貌似可信的論據成立的佐證。露西的路費是從哪裡來的?她怎麼知道湯姆的地址?是她母親幫她出走,還是她自己決定逃跑?假如奧羅拉介入此事,為什麼她事先不和湯姆聯絡,或至少讓露西帶一張便條?我們說,或許有便條,露西給丟了。我們這樣那樣地琢磨:關於奧羅拉的婚姻,這孩子的離家說明了什麼?是我們兩人都擔心的災禍呢,還是湯姆的妹妹終於見到了光明,並且接受了她丈夫的世界觀?還有,如果是祥和的氣氛籠罩著這個家庭,那麼他們的女兒為何跑到布魯克林來了?我們倆反覆揣測,繞來繞去,說了再說,一遍又一遍,可連一個問題也解答不了。
「她討厭奧羅拉。左恩家的人都討厭她。為什麼她會願意讓羅莉的孩子來打擾自己呢?」
她搖搖頭。
又點了點頭。
「同情心。寬宏大量。你不是說過,這些年她變好了?對了,要是我答應負擔露西的生活費用,她或許會覺得這好像是辦一個家族合資企業。我們大家齊心協力共同做好事。」
「我們今天還要去那個臭烘烘的佛蒙特州嗎?」她問道。
不過他不想在我的公寓房打電話。他說,不僅因為露西在,而且因為知道我在旁邊,他會感到很不自然。湯姆細膩、脆弱,過於注重細節,是世界上最敏感的傢伙。沒有問題,我回答說,不過他也沒有必要回他自己的住處。露西和我會出門去,他可以單獨一人跟帕梅拉通話,還能得到把長途電話費算到我賬單上的額外好處。「你看這孩子穿成什麼樣子,」我說,「破爛的牛仔褲,磨壞的帆布鞋。這很不像樣,是不是?你給佛蒙特打電話,我帶她出去買幾件新衣服。」
親愛的內森:
「卓別林試驗」產生的效果成敗參半。露西笑出聲來了,這是這天內我們聽到的她第一次發出的聲音(就連吃晚飯時從她臉頰上流下來的眼淚也是無聲的)。可是幾分鐘后,我們還沒有進入電影里的飯店場面,查理還沒有在那裡突然唱起他那首著名的荒誕歌曲,她的眼睛就已閉上,慢慢地睡著了。誰能責怪她呢?她早晨才到紐約,誰知道她經過了多少英里的行程,這也就是說,昨夜她坐公共汽車,即使不是坐了一整夜,那也是坐了大半夜。我把她抱進那間空閑的卧房,湯姆打開那張沙發床,拽下上面的被單和毯子。沒有人能比孩子睡得更熟,尤其是筋疲力盡的孩子。我把她放到床墊上,給她蓋上毯子,她居然一次也沒有睜開眼睛。https://read•99csw.com
沒有回答。我又問一次,可露西不打算泄露她的秘密。不點頭,不搖頭,既不點也不搖。什麼表示也沒有。我在她旁邊坐下,伸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真好,納特舅公,」她答道,這些話的發音聽來好像是南方口音,「就像井底里的一塊又大又老的石頭。」
接著,我們簡單地商量了一下晚飯的事兒。湯姆想第二天早晨早點兒動身,所以覺得最好在六點左右就安排晚飯。另外,他補充說,露西的胃口很大,到時候她可能已經餓壞了。
「只是試圖讓我們從瓶頸中爬出來,湯姆。不為任何別的。」
「我很高興。」我說。我不想把事情搞糟,所以不提及剛發生的事情。
「對不起,」我說,「購物時間比預想的要長,後來我又讓露西洗了個澡。湯姆,你就跟小拉格瑪芬說再見吧。我們的女孩兒現在看來就像要去溫莎堡參加生日派對一樣。」
「好。我很高興知道這點。什麼時候你將考慮重新開始說話?」
「二。可那是什麼意思?兩個小時?兩天?兩個月?告訴我,露西。」
我轉身問露西,她是不是想吃比薩餅。她用舔舔嘴唇又拍拍肚子的方式做了回答。我便告訴湯姆在洛可餐館找我們——這家義大利小餐館做的比薩餅是這個地區最好的。「六點鐘,」我說,「這之前露西和我要去錄像店找部電影,晚飯後我們可以一起看一看。」
湯姆
「我們來看看你口袋裡有什麼東西。或許我們會找到一些答案。」
他給她準備了一碗脆谷樂燕麥片,倒了一杯橙汁,等他給自己弄好一壺咖啡,那杯子和碗都已空了。他問她還要什麼別的東西,她笑著點頭表示「要」,他便著手為她準備幾片法式吐司。她把麵包片在一盤槭糖漿上蘸了蘸,不到一分半鍾就全吞下肚子去了。起初,湯姆把她不說話的原因歸之於疲勞、憂慮、飢餓,歸之於幾種可能性中的任何一種,但事實上露西看上去並不累,對她周圍的新環境似乎也完全適應,現在她很快吃完了麥片和吐司,飢餓也從所列的這些原因中勾去了。可她對他的問題依然一字不答。點點頭,搖搖頭,可就是不說話,不發聲音,根本不想動她的舌頭。
「你忘了怎麼說話了,露西?」湯姆問道。
每星期六、星期天,湯姆都晚起。哈里的書店周末也營業,但湯姆不用去上班,這兩天學校也不上課,所以早起對湯姆而言毫無意義。他見不到B.P.M.站在她家門前的台階九九藏書上等候校車來接她的孩子們,也就沒有那種吸引力把他從溫暖的被窩裡拽出來,他也用不著撥鬧鐘了。窗帘還垂著,他置身於狹小陋室的子宮般的黑暗中,一直要睡到眼睛自然而然地張開,或者,像常有的情況,直到從樓里某處傳來的噪音鬧醒了他。6月4日,星期天(我與羅伯托·岡薩雷斯發生災難性衝突后三天,也即與哈里·布賴特曼談話談得心煩意亂的那天),有個聲音把我的外甥從酣睡中驚醒,這次是一隻小手猶豫地輕輕敲門的聲音。此時才九點過幾分鐘,當他聽清楚了這是敲門的聲音時,當他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當他磕磕絆絆穿過房間去開門的時候,他的生活有了一個驚人的新轉折。說得直接些吧,對他而言,一切都變了。只有現在,在經歷了很多艱辛的準備工作之後,在土地上不斷耙鋤耕耘之後,我的關於湯姆的歷險記才得以上揚起飛。
「好吧,我來跟帕梅拉聯繫。她會拒絕我,不過我來試一下也好。」
「你是說帕梅拉?」
她聳了一下肩,然後舒眉展眼,笑得更美——彷彿在說,我們會想出辦法來的
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
每一個新的詞,每一句新的話,都給我增添了希望的謹慎感覺。
「你是怎麼到紐約來的?乘公共汽車?」
沒有回答。
露西指了指她舅舅。
我彎腰從地板上端起食品,她又一次笑得眉飛色舞。「在床上用早餐,」她莊重地說道,「就像納芙蒂蒂王后。」
「她還是嫁給了大衛·邁納?」
我也沒有興趣照看她,但至少在我的公寓樓有一間空房,所以當湯姆那天上午稍晚給我打電話向我訴說他的為難處境時(他嗓音惶恐不安,幾乎衝著電話尖叫),我說,在我們找到解決辦法之前,我願意給她提供膳宿。十一點鐘他們就來到第一街我住的地方。當湯姆把露西介紹給她的「納特舅公」時,她笑了,看來也很高興地接受了我吻她頭頂所表示的歡迎,但我很快就發現,比起對湯姆來,她更不願意跟我說話。我想方設法試圖從她嘴裏哄出幾句話來,但結果就像湯姆所遇到的一樣,不是點頭就是搖頭。一個奇特怪異、令人不安的小傢伙。我不是兒童心理專家,但我覺得看來很清楚,她沒有任何生理或精神上的毛病。不是弱智,沒有自閉症跡象,沒有任何器官障礙影響她和別人之間的相互反應。她直視你的眼睛,明白你說的每句話,她常笑,而且笑得很溫馨,就和任何別的孩子一樣。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是經受了心靈上的嚴重創傷而使她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或許,為了還猜不透的原因,她決定發誓不說話,迫使自己自願患上緘默症,以此來考驗自己的意志和勇氣——一種孩子的遊戲,最終她會玩膩嗎?她的臉和手臂上都沒有傷痕。這一天我甚至一度下決心要哄她去洗個澡,看看她身上的其他部位。只是為了使自己放心,知道沒有人毆打或凌|辱過她。
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呢?他們待你好嗎?」
露西思索片刻,然後向湯姆伸出兩個手指。
「好,露西,」湯姆說,「現在你在這兒,你打算做什麼呢?你住在哪兒呢?」
嘣。爆破的聲音。露西終於說話了。沒有人促使、慫恿,沒有停頓一下想想她要做什麼,她平靜地張嘴說話了。我琢磨,究竟是緘默統治期正式結束了,還是在剛蘇醒過來的恍惚狀態中忘了不說話的約法呢?
「要注意態度,孩子。要說好話和恭維話,說甜言蜜語,好像把糖漿和蜜糖九九藏書加在一起的雙倍奉承。」
點了點頭。
「這件T恤衫是怎麼回事?這是不是說你是從堪薩斯城到這兒來的?」
在洛可餐館吃晚飯之前,露西的表現一直處於最佳狀態。我要求她做的每件事兒,她都樂意而順從地去做,沒有皺過一次眉頭。湯姆平時很少因考慮不周全而出言唐突,可這次我們剛在餐桌旁坐下來幾分鐘,他就突然透露了眼下佛蒙特之行的消息:沒有逐漸鋪墊,沒有對奇妙的伯林頓市的溢美之詞,也沒有闡明她跟帕梅拉在一起為何要比跟舅舅、舅公在布魯克林更好。就這樣我看到她第一次蹙額皺眉,然後是第一次哭鼻子,然後是這頓飯的大部分時間她都是氣鼓鼓的樣子。她一定很餓了,可比薩餅端到她面前,她連碰都沒有碰。幸虧我一直不停地解釋,才使我們從或許會升級為一場全面性神經戰的狀態中解脫出來。我著手補做湯姆所疏漏的基礎工作:聖歌和頌詞,商會踢踏舞會,關於傳奇式的帕梅拉善良厚道的長篇贊語。當這些話並未產生預想的效果時,我就改變策略而向她保證,湯姆和我先留下不走,直至她舒適地安頓下來,甚至更進一步冒極大的風險,讓她確信決定權完全在她手中。如果她不喜歡那地方,我們會收拾她的行李駕車回紐約。但她得試一試這個機會,我說,不能少於三天或四天。同意不同意?她點了點頭。然後,她笑了,半小時內第一次笑了。我召侍者過來,問他如果把她的比薩餅拿回廚房去重新熱一下是否太麻煩。十分鐘之後,他把比薩餅送回桌子,露西開始大吃起來。
但她是做錯了。看她的眼光,看她小臉蛋上的痛苦表情,就好像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在一陣對她自己突發的怒氣中,她開始用她左手掌打自己腦袋的左側,似乎要用這些猛烈的動作來說明她覺得自己有多傻。她打了三下,四下,五下,可就在我要抓住她手臂不讓她再打下去時,她突然伸出左手,用一隻手指斷然指向我的臉。她滿腔怒火,眼光流露出極度的嫌惡和自怨自艾,開始用她的右手拍打自己的左手,似乎在叱責左手居然好意思伸出一個手指。拍打了幾下后,她又突然把左手伸了出來,這次她舉著兩隻手指。像上次一樣,她又狠又重地把手戳向空中,先是一隻手指,后是兩隻。她想告訴我什麼?我不清楚,但我猜想這跟時間有關,跟她允許自己恢復說話之前剩下的天數有關。她早晨醒來時還剩一天不能說話,可現在已有幾句話在無意中溜出了嘴,所以她要給自己的沉默日子多加一天,以此來懲罰她自己。
沒有回答。
但有什麼辦法可想呢,至少在湯姆腦子裡是沒有辦法的。他不了解孩子,即使他住在一座擁有十二間卧房、傭工編製完整的豪宅里,他也沒有絲毫興趣去做他外甥女的代家長。一個正常孩子的挑戰就已經夠受了,何況是一個拒不說話、固執地不願提供她自己的任何信息的孩子。這就完全不可能了。可他該怎麼辦呢?暫時他對她可以忍一忍,也確實不能把她趕走,除非他能迫使她說出她的母親在哪裡。這並不說明他不喜歡露西,或對她的幸福不聞不問,但他知道她是找錯了人。在所有的近親甚或遠親中間,他是最不合適教養孩子的。
電影選的是《摩登時代》。我忽然想起了這部片子,並且憑一種奇怪的直覺選擇了它。不僅因為露西從未看過卓別林的電影、也從未聽說過卓別林這個名字(美國教育失敗的又一證據),而且在這部片子里那個小流浪漢第一次說起話來。他說的話也許有點兒莫名其妙,但總算有聲音從他嘴裏發了出來。我想知道這時候會不會在露西心裏激起什麼想法,或許能給她一個間歇來思考一下她這樣矢志沉默的意義。我想,所有可能的最好結果是使她迅速改變現狀,不再閉口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