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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樂之計

可樂之計

「這要看情況。也許一天,也許一個禮拜。首先,我要找出問題。如果事情簡單,那就不費力;如果不簡單,我們也許得為你們向汽車商訂購一些新零件,這可能要拖延一些時間。」
「我很早就認識他——到如今有三十多年了吧,我想。他曾是馬薩諸塞州斯普林菲爾德的註冊會計師。1968或1969年,他和妻子佩格買下了小山上那座白色大房子,後來他們就來過周末,過聖誕節,夏天來度假,隨時可以來。他們的宏願是把那地方改建為小旅館,待斯坦利退休后就長年住在那裡。四年前,斯坦利辭去會計師職務,和佩格把斯普林菲爾德的房子賣了,搬到這兒開了蛤蜊湯旅館。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頭一年春天工作的辛苦勁兒,他們要趕在陣亡將士紀念日那個周末之前把什麼都準備好。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他們把那地方美化得像珠寶一樣閃光。他們雇了一個廚師、兩個女僕,可就在他們要給第一批客人登記預訂房間時,佩格中了風,死了。那天中午就在廚房裡,一分鐘前她還好好的,還跟斯坦利和廚師說話,一分鐘后她便撲倒在地板上,停止了呼吸。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救護車還沒離開醫院,她就死了。
「我沒有說糟,但也不是太好。不,先生,根本不太好。」
老艾爾介紹了紐范恩鎮的兩家小旅館,我們來時開車經過那小鎮,往回開約有十英里路程。我到辦公室去給兩家都打了電話,可沒有一家還有空房。我通報了這個情況,老艾爾看來有點兒生氣。「遊客太多,」他說,「現在才6月的第一個禮拜,就像夏天的旺季了。」
「是的,」老艾爾說,「可斯坦利不在乎。我想他還有點兒喜歡這個姓。」
「嘿,有那麼糟嗎?」我問道。
「修一修要多長時間?」
「嗯,」他父親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會想到他又要開業了?」
油箱快要空了,我們的腸胃也快要空了,我們的膀胱則滿了。在布拉特爾伯羅西北約十五或二十英里的地方,我們停下車來,在一家又舊又臟、名叫「多特」的路邊餐館吃午飯。「食物和汽油」,正如這高速公路旁標牌的貼切標示,這是要我們停下來滿足我們需求的指令。在多特既可吃飯,又可加油,馬路對面就有一家雪佛龍加油站。沒想到在這裏,我們先做這事、后做那事的隨意決定對這個故事也產生了重大影響。如果我們先把油箱加滿,露西就絕不可能成功地施展她的驚人絕技,我們也無疑會繼續趕路,按計劃直奔伯林頓。但由於我九*九*藏*書們坐下來吃飯時油箱仍是空的,機會便從天而降,我們的小女孩毫不猶豫地抓住了它。當時我們感到似乎是大難臨頭,但要是她沒有干她所乾的事,我們的男孩兒便絕不可能投入命運女士的恩澤之懷,離不離開高速公路就無實際意義了。
不消說,我錯了。我倒有興趣把這出還在延續的喜劇詳詳細細地描述一番,但這件事,嚴格地說,畢竟與我們的故事沒有關係,所以我不想以談論此事來考驗讀者的耐心。結局已說明一切。我就不在湯姆從路對面加油站費勁提回來的五加侖高辛烷汽油上多費筆墨(那油也於事無補),也不提有關卡特勒斯最後由拖車拖往同一個加油站修車庫的情況了(我們能有什麼其他選擇?)。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實是管修車的人當中(通稱為老艾爾和小艾爾的父子隊)沒有一個能弄清楚這輛車的問題究竟出在哪裡。老子和小子的年齡,分別與湯姆和我差不多。鑒於我瘦湯姆胖,小艾爾和老艾爾的身材也像我們,但反了過來:做兒子的瘦,像我;當父親的胖,像湯姆。
這是可以得出的唯一合理的結論。可我斜身向左邊的汽油表一看,顯示油箱十分之九是滿的。我指了指那紅色指針。「從這個來看可不是。」我說。
「別著急,」我接著說,「我們很快會讓車再開動起來。」
「我想,我們沒有汽油了。」湯姆說。
「那就是斯坦利現在乾的事兒,」他說,「他給他的草坪割草。從大清早到下半晌,他都駕著那輛紅色的約翰·迪爾牌割草機割草。4月里雪一融化,他就開始了,直到11月份又下雪了才停止。不管晴天還是下雨,每天他都在外頭開著他的機器連續好多小時地割個不停。冬天一到,他待在家裡看電視。電視看膩了,他就開車去大西洋城。他住進其中一家賭場旅館,連續十天玩二十一點牌戲。他有時贏,有時輸,都不在乎。他有足夠的錢維持生活,時不時揮霍些錢,又有什麼關係?
「這就是為什麼斯坦利要割草。有些人以為他有點兒瘋了,但無論何時我跟他說話,他還是我三十年前認識的那個老斯坦利,一如既往的同一個人。他為他的佩格傷心,就是這麼回事兒。有些男人酗酒。有些男人再找個老婆。斯坦利割他的草。這沒有什麼危害,不是嗎?
細高挑的兒子進辦公室打電話去了,胖乎乎的老子斜靠在我的車上,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支煙(他把煙放進嘴裏,但沒有點上),然後給我們講述了「蛤蜊湯旅館」的悲慘故事。
九*九*藏*書誰是斯坦利?」我問。
湯姆聳了聳肩:「這儀錶一定壞了。幸好路對面就有一個加油站。」
「你還跟我們在一起嗎,露西?」我問道。
「斯坦利·喬德爾,」我重複說,「好一個奇怪的姓。」
「斯坦利·喬德爾,」老艾爾一邊說,一邊舉起手臂往西指了一指,「他開過一個小旅館,在那小山上,離這兒約三英里遠。」
「今天我車也開夠了,」湯姆說,「我贊成留下不走。至少明天再走。」
在湯姆對汽車的狀況做出錯誤判斷時,我轉身透過後窗看了他所說的加油站——破舊不堪,只有兩台加油泵,看來似乎自1954年以來從未油漆過。我這樣看著,眼光和露西的相遇了。她坐在湯姆的正後面,因為我不知道她就是使我們處於狼狽處境的肇事者,見她臉上平靜的、幾乎不可思議的心滿意足神態,我多少有點疑惑。那引擎奏響了不和諧的叢林爵士樂集成曲。在正常情況下,你以為這些可笑的聲響會引得她惱火:像警報,像逗樂,又像爭辯,諸如此類。露西卻完全置身於物外——在冷漠的雲朵上輕盈地飄浮,純潔的心靈離開她的身軀而去。現在我明白,她是在為自己的成功而高興,在默默地感謝佑助她創造奇迹的全能者。那天下午跟她坐在同一輛車裡,我只覺得迷惑不解。
老艾爾咧嘴一笑。「不很喜歡,先生。根本不喜歡。但至少人們會記住它。我從生下來那天起就叫艾爾·威爾遜,也可能差一點兒就給叫作約翰·多伊。對那樣的名字,其實你完全沒有必要認真看待。艾爾·威爾遜。在佛蒙特州就會有上千個艾爾·威爾遜。」
小艾爾花幾分鐘檢查了引擎,沒有發現任何問題,便砰的一聲關上了引擎蓋。「我要把這個寶貝拆開來。」他說。
我同意湯姆的想法。至於露西,這個一聲不吭、時刻戒備的露西,可以想象她是不會反對我們的決定的。
「我知道以前有個男子名叫埃默爾·杜德爾鮑姆,」我說道,忽然覺得與兩個艾爾交談很有意思,「你們會喜歡一輩子給安上『蛤蜊湯』這樣的綽號嗎?」read.99csw.com
下一個半分鐘,我們都手插口袋站著,看他們父子倆能想出什麼主意來。小艾爾終於打破沉默:「斯坦利怎麼樣,爸?」
吃完飯後我們又上了車,那馬達發出了咳嗽般的聲音,可謂汽車史上最為奇特的怪聲之一。我剛才坐在這裏用了二十分鐘回想那噪音,可仍然找不到恰當的文字來加以描繪,找不到一個令人難忘的短語來加以逼真地形容。粗啞的哈哈大笑?打嗝似的撥奏?魔窟里的狂笑?我或許不能勝任這個任務——或許語言也是一種過於無效的工具,無法抓住我所聽到的、那種好像從哽咽的鵝或喝醉的黑猩猩嘴裏發出來的聲音。最後,那狂笑聲轉化為一聲拉長了的音調,很響,就像是低音大號吹出來的,也可充作人的飽嗝兒吐氣。不完全像飲啤酒者的得意打嗝,而更像那種令人想起消化不良者發出的緩慢而痛苦的咕嚕的聲音,那種晚期胃灼|熱病患者喉嚨里發出的低沉的漏氣聲。湯姆關掉引擎,再試一次,但第二次啟動只產生了虛弱的呻|吟聲。第三次結果是默然無聲。這支交響樂結束了,我這中毒的奧茲心臟驟停了。
我為何要在這些瑣碎的細節上絮絮不休呢?因為故事的真實性往往有賴於細節,而且我也別無選擇,只能準確地講述故事發生的情況。如果我們沒有決定在布拉特爾伯羅離開高速公路,由著性子去找30號公路,那麼這本書里的很多事件就根本不會發生。我說此話尤其是指湯姆。露西和我均因這一決定而獲益,而對這些布魯克林的荒唐事中長期遭罪的主角湯姆而言,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當時他絲毫沒有想到這個決定會產生什麼後果,也不會知道他因此而引發了一場旋風。就如卡夫卡的玩偶,他想他只是希望換換風景,卻由於他離開一條路,上了另一條路,不料命運女神向他張開雙臂,把我們的男孩兒帶往了一個不同的世界。
「我想我會試一試斯坦利,」小艾爾說,「誰也說不準。如果他不在外頭給他的草坪割草,那也許會接電話……」
聽來這是一種合理可信的推斷。我自知對汽車這個課題一竅不通,所以除了讓他來做這個工作,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也不管要多長時間。湯姆也不懂機械,也就同意這個做法。大概也就只能這樣了,但現在我們被困九_九_藏_書在佛蒙特州鄉村的偏僻公路上,兩個艾爾在檢修我們有毛病的車,我們自己該幹什麼呢?一個方案是租一輛車,繼續開往伯林頓,這禮拜其餘時間在帕梅拉家過,然後在返回紐約的路上取回奧茲莫比爾。或者,簡單一些,在當地小旅館租房間,在車修好之前姑且當作休假吧。
從紐約市前往佛蒙特州伯林頓有兩種走法:快速道和慢速道。這次北行,前面的三分之二路程我們選了快速道,這條路線包括城區的弗萊布許大道、布魯克林—皇後區高速公路、大中心公園大道和678號公路。越過白石大橋進入布朗克斯區之後,我們繼續向北開了數英里,然後開上95號公路,這條州際公路引領我們出城,穿過韋斯切斯特縣東部,往康涅狄格州南部開去。在紐黑文,我們拐上91號州際公路。我們的大多數行程都在這條公路上,沿著它駛過康涅狄格州的其餘部分,穿越整個馬薩諸塞州,抵達佛蒙特州的南部邊境。前去伯林頓的最快路線應是沿著91號公路一直開下去,直至白河會合點,然後往西轉上89號州際公路。但當我們發現已到了布拉特爾伯羅市郊時,湯姆宣告說,他在高速公路上開得膩味了,寧願改開窄一點、空一點的偏僻地區公路。於是我們離開快速道,上了慢速道。他說,這樣會多開一兩個小時,但我們至少有機會看看別的風景,而不光是快速移動、索然無味的車流。比如樹林,路邊的野花,更不用說牛群和馬群,農田和草地,村鎮公用綠地和偶然可見的人。我不反對改變一下計劃。我擔心的是我們能否在三點鐘或五點鐘趕到帕梅拉家。此時露西又睜開了眼睛,正從後車窗往外望著。對於我們現在對她做的事,我深感內疚,想儘可能拖延到達的時間。我打開我們的蘭德·麥克納利地圖冊,查看了一下佛蒙特州的地圖。「從三號出口出去,」我對湯姆說,「我們要找通往西北的斜向而彎曲的30號公路。大約四十英里之後,我們會在車上擺來擺去、搖搖晃晃,一直到拉特蘭,找到7號公路,然後直達伯林頓。」
「我聽說他打算今年開張,」年輕人答道,「那是瑪麗·艾倫告訴我的。上星期她在郵局碰到斯坦利了。」
「我有段時間沒見到他了,如果瑪麗·艾倫得到的消息可靠——我知道她從不胡說——那這就是好消息。這就是說斯九_九_藏_書坦利好轉了,他想重新生活。小艾爾去打電話有好幾分鐘了。我可能猜測有誤,但我還是要打賭斯坦利接了電話,他們正在商量怎樣把你們三人送上小山去。這不是一樁好事嗎?如果斯坦利開張營業了,那你們就是蛤蜊湯旅館的第一批付款客人。哎呀呀,這可真是一件好事情啊。」
即使現在,我仍然不很明白她是怎樣干這事兒的。某些偶然因素是對她有利,但想及她只是趁機溜出去了一會兒,她那種蓄意破壞的膽量和效率幾乎是惡魔式的。是的,餐館坐落在離公路約一百英尺的偏僻之處,使她受到保護而不被路過的駕車人看見。是的,餐館正前方的停車場已經停滿車輛,也就是說我們把車停在了邊上,從餐館破舊平房正面的兩扇觀景窗看不見我們的車。是的,還有加倍的有利條件,湯姆和我都背對窗戶而坐。但是,她究竟怎麼會靈機一動就如此神速地把一台室外的可口可樂自動售貨機(剛巧離我們的車不到十英尺)變成了為反對「伯林頓決議」而戰的武器呢?我們仨是一起進餐館的,我們做的頭一件事情就是直接上廁所。然後我們在餐桌旁坐下,點了漢堡包、金槍魚色拉和烤芝士三明治。女招待幫我們點完菜,露西用手指指下身,讓我們知道她還要上一趟廁所。我說,沒有問題。她起身走了,就像其他美國女孩子一樣,穿著蘇格蘭佩斯利花呢短褲和一百五十美元一雙的霓虹藍運動鞋。她走後,湯姆和我一起感嘆離開城市有多愉快,即使坐在像多特這樣陰暗而污穢的小餐館里也很開心,四周有很多菜農和農場主,他們戴著飾有農具和重型機器製造公司商標的棒球帽。湯姆還在高談闊論,我聽得津津有味,以至於顧不上過問露西的行蹤。當時我們不知道(事情後來才清楚),我們的小女孩從餐館後門溜了出去,急匆匆地往外面的可樂售貨機里塞硬幣和紙幣。她買了至少十二罐這種含糖量大、甜得膩人的調製飲料,把整罐的可樂一罐一罐地全都倒進了我的還能開的奧茲莫比爾·卡特勒斯車的汽油箱內。她怎麼知道糖分是內燃機的致命毒藥?這小傢伙怎麼會這麼聰明?她不僅突然而決定性地中斷了我們的行程,而且在創紀錄的短時間內把事情辦成了。我猜想她只用了五分鐘,至多也就是七分鐘。不管多長時間,她回到餐桌時,我們還在等著上菜呢。她忽然又滿面笑容,可我又怎麼知道她為什麼高興呢?如果我真犯得著去想原因,我會假設是因為她大解得痛快。
她毫無表情地盯了我好長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