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生存飯店的良辰美景

生存飯店的良辰美景

「所以你打算一夜之後即告終止。」
「就是你把紅酒灑在褲子上那次嗎?我怎麼能忘記?」
「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可口可樂不是沒有腿嗎?它們也沒有手和手指把自己打開。唯一的解釋是有人挖空心思要弄壞你的車。」
露西點了點頭。
一座三層樓的白色房子,有十六個房間,一個全框架的前門廊。車道邊的牌子上寫著蛤蜊湯旅館,但我有一部分心思已經明白,我們來到了「生存飯店」。不過暫時我還不願把這個想法告訴湯姆。

湯姆的想法一定跟我一樣,因為他急忙加入進來,試圖把餐桌上的話題引往另一方向。他從詢問哈妮的工作入手。她教書有多少年了,當初是什麼動機使她想當一名教師,她對布拉特爾伯羅的教育制度有什麼看法,等等。他的問題很溫和,甚至因其平淡乏味而顯得有點兒愚蠢。從他和哈妮說話時的臉部表情,我可以看得出來,他對她沒有興趣——不僅是對這個女人,而且是對這個人。但哈妮很厲害,湯姆的漫不經心並不妨礙她做出有聲有色、令人愉快的回答,不一會兒,她更掌握了談話的主動權,向我們的小夥子哇啦哇啦地提出一大堆問題。有一陣她的主動攻勢使湯姆節節敗退,但當他意識到對手完全與他一樣聰明伶俐時,他便起而應變,毫不示弱地加以反擊。斯坦利和我幾乎沒說一句話,但我們倆都被這場發生在眼前的舌戰逗樂了。談話不可避免地轉向了政治問題和即將來臨的11月大選。湯姆怒叱右翼集團掌管美國。他引了很多例子:柯林頓幾乎被毀滅,反墮胎運動,槍支遊說,電台訪談節目的法西斯主義宣傳,媒體的怯懦,某些州禁止教授進化論。「我們在往後退縮,」他說,「我們每天都在喪失我們國家的一部分。如果布希當選,那就什麼也不剩了。」令我驚訝的是,哈妮完全同意湯姆的觀點。但這和解也就起了大約三十秒的作用,她接著宣布她打算投納德爾的票。
「她有沒有告訴你,為什麼她要你到北方來?」
湯姆遞給他一張紙,上面寫著他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請把它交給哈妮,」他說,「告訴她,我很抱歉。」
「你也許是對的。可我氣憤啊,當一個人氣憤的時候,說話就總是控制不住。一個壞男人企圖破壞我們的汽車。無緣無故地,就為了惡意傷害我們。我抱歉我用了那個髒字,可你不能因我生氣而責備我。」
我們向威爾遜父子道別,並感謝他們的幫助。小艾爾答應每天向我報告汽車的檢修情況。
「爸爸不喜歡電話。我們有過一個,但後來他給送回店裡去了。」
「我會說:『讓我們幹起來吧。』」
哈妮立刻眯起眼睛,顯露出懷疑和警覺的神情。孩子們畢竟是她的事業,她覺察到了有什麼事兒不大對頭。可對她而言我終究是陌生人,對我和這小女孩所玩的古怪而有害身心的遊戲,她沒有抓住不放,而是從另一個角度來探討這個問題。
「很好,」我答道,「我想這麼薄的牆壁,難免會有很多噪音。」
「北卡羅來納州還是南卡羅來納州?」
「哦?」
「我們沒有電話。」
「你是對的,露西。你在旁邊時我不該用這樣的詞。」
「我承認,這隻有百萬分之一的幾率,但萬一哈里的大錢進來了,為什麼就不能跟斯坦利談一談?就為鬧著玩兒也行。如果他說他有興趣,我們就至少可以知道生存飯店是個什麼模樣。」
「你們會為我驕傲,內森。那天晚上我們交談后,我決意要加倍警惕。以防萬一事情出紕漏。不是說他們會……但當你活到我這個年紀,要是不顧及所有的可能性,你就成傻子了。」
我突然記起我在七十年代末看過的一部電影中的一句台詞。片名不記得了,故事情節和人物也淡忘了,獨獨這句台詞還在我腦子裡迴響,彷彿昨天剛聽到一樣:「除非有孩子,孩子才是一切的安慰。」
「昨夜你睡得好嗎,內森?」他問道。
「當時你心情不佳,但你沒有說什麼蠢事。」
「壞事怎麼會變成好事呢?這就好像說狗就是貓、老鼠就是大象。」
我不很清楚他在說些什麼。哈里正處於十足的夸夸其談的奔放狀態,高聲宣布他那些高深莫測的聲明,就為了聆聽自己的嗓音、縱容自己一番的樂趣。我覺得再把這個談話繼續下去已無意義。湯姆當時正站在我旁邊。我懶得再說一句話,就把電話遞給了他,上樓去沖淋浴了。
她接著解釋說,第二天早晨她得起得特別早(有家長會的事兒要做),但我看得出來,湯姆的關心使她感動,或至少我是這樣想象的。然後她和大家吻別。第一個是她父親,接著在我下巴上匆匆一吻,最後是湯姆。他得到的不僅是唇吻,而且還有擁抱——一個比這種情況下所要求的多了好幾秒的擁抱。
「不,真的不。我開始喜歡上這個地方了。」
我們打好行李。我們上車。我們走了。
「她說,去吧,我就來了。」
「真的傷心。我愛我媽媽,但她知道什麼是對的。」
我勉強地掏出我的錢包,遞給她五十元。
湯姆解釋說,我們現在沒有錢來出價買這棟房子,但在最近幾周內或許能夠辦這件事。斯坦利說,他不了解這塊房產的價值,但他可與當地房地產經紀人取得聯繫,打聽一下行情。我們越談,他的興緻越高。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們所說的話,但對他而言,只要能想象一下新的生活,似乎就能使他變成另外一個人。
「卡羅來納卡羅來納。」
「參与?」哈里聲若洪鐘,聽來有如一個十九世紀的半瘋演員。「我當然參与。為此,我們不是握過手嗎?」
「那不是個壞男人,而是個壞女孩。」
「我知道。外婆瓊。我曾和她住在一起,可現在她死了。」
「糖,」他重複說,「看來有誰把大約十五罐可口可樂倒進了油箱。要想搞壞別人的汽車,沒有比這個方法更快、更容易的了。」
「他有沒有帶他做的樣張?」

我對自己說,我們的夢想永不會實現。哈里的計謀註定會失敗。即使不會,我又怎能確定斯坦利願意出售他的房子呢?也可設想另一種可能——斯坦利和我們待在一起,做我們企業的合伙人?他是不是那種會攫取湯姆所希望得到的東西的人?我決意要更多地了解他,要花儘可能多的時間與他做伴。
「別生氣,納特舅公。媽媽說,不要講出來。」
直至午飯前,陰暗的思緒一直困擾著我,我一人在住宅四周散步,聽任湯姆和露西自行其是。這是我在「蛤蜊湯旅館」逗留期間唯一心情黯淡的時刻,這天上午什麼都不對勁兒,我突然感到這世界從四面八方向我壓來。露西機敏的守口如瓶的規避態度,對她母親的愈加深重的憂慮,我的汽車遭到的惡意破壞,在遙遠的地方不可遏制的大屠殺籌謀——這一切都湧進了我的頭腦,使我意識到人們無法擺脫瀰漫塵世間的苦楚煩惱。即使在南佛蒙特最偏遠的小山頂,即使在重門深鎖的虛幻聖地——所謂的「生存飯店」,也是如此。
她笑了起來。從星期日上午她出現在我們面前起,我第一次從她身上瞥見了她母親小時候的模樣。奧羅拉。不在我們身邊、消失在卡羅來納卡羅來納神秘之地的奧羅拉,一個生者難以企及的影子女人。如果她正在某處,那只是在她女兒的臉上,在那小女孩對她的忠誠上,在露西拒絕告訴我們她的下落的牢靠諾言上。

「我也擔心。過去這三年,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兒就是擔心。但嚇唬露西也無濟於事。她已經受得足夠多了。」
「我從沒說過這個。」我說。
這場比武格鬥突然而果斷地結束了,勝利者顯然是哈妮。
「其實不是。瞧瞧你周圍,湯姆。我們來到了天堂。休息幾天,輕鬆幾天,回家時我們會感到自己獲得了新生。」
「因為……」我說,急忙編造另一套謊言,「露西上的是私立學校……私立學校的學年比公立學校短。上星期五她上了最後一堂課。」
我在車庫打球也就不到半個小時,但我感到,在這短促的間歇內他做了深沉的思考。他的眼神告訴我,我們與斯坦利的午餐談話改變了他對生存飯店的態度。他開始相信這事兒可以做。他開始希望了。
有好幾分鐘,我看露西在草坪上跑著,向那條狗扔枝條。湯姆在我左邊,正讀著唐·德里羅的一個劇本。我仰望天空,仔細看著飄過的雲。一隻鷹盤旋著進入視野,然後遠去消失。那鷹又飛回來時,我閉上了眼睛。很快,我便睡著了。
「是的。S詞。」
「只是說說而已。你現在該了解哈里了吧。如果有誰『只是說說而已』,那就是我們的朋友哈里·布賴特曼。」
「一句話,你不該用。不管我在不在旁邊。」
「我不知道。要不我告訴她我又改變主意了,行嗎?要是她還不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們就把她送到帕梅拉那兒去,把她丟在那兒。沒有『如果』、『那麼』和『但是』這些詞。九九藏書
「不,這不是S腦瓜子乾的,納特舅公。」她說。
這天晚上結束時有個短暫時刻,不管它是不是問題的答案,我把它視為最後的證據。
「你不認為湯姆和我應該跟她說說話?他是她的哥哥,你知道,我是她的舅舅。我妹妹是她母親。」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問道。「你既然看到了,你就應該告訴我,露西。我們可以逮住那女孩,把她送進監獄。如果修車的人知道是什麼問題,他們馬上就可以把車修好。」
是午飯時間了。我們四人圍坐餐桌四周,吃著冷切肉、水果和乳酪。此時霧已消散,陽光射進洞開的窗戶,餐廳里的每樣東西看來更清晰、更鮮明,色彩更飽和。我們的主人向我們傾訴他生活的不幸,我卻覺得我在這個地方非常高興,自在地坐在席間,看著餐桌上的東西,吸進空氣,又從我肺中呼出,玩味著一個簡單的事實:我還活著。我對自己說,多可惜啊,生命會結束;多可惜啊,我們不能永生。
「我們何不問問斯坦利,他是否想出售?」
「或許我得威脅她。」
「我改變主意了。」
「是的。現在我很高興報告一則極佳新聞。別以為我沒有把你的忠告放在心上,內森。我告訴戈登,我在重新考慮,如果他不安排我跟那個隱匿的梅特羅波利斯見面,我會撤出。」
吃完甜點,露西上樓睡覺去了,剩下的四個大人都微有醉意。斯坦利提議來一場撲克友誼賽,他一邊洗牌,一邊憧憬他在熱帶地區的新生活(坐在棕櫚樹下,一手拿著朗姆潘趣酒,另一手捏著蒙特克里斯托牌雪茄煙,眼望著夕陽下沙灘上進進退退的翻滾的海浪)。我們打了四盤,他打得聲色不露,每盤都贏了,讓我們三個輸得精光。這天下午在乒乓球桌上被他重挫之後,我又怎能期望在撲克牌上輸得少些呢?看來此人總是戰無不勝,湯姆和哈妮都為自己的無能而笑,下的賭注越來越大,而斯坦利繼續智勝我們三人。我感到,他們倆的笑聲有同聲相應的意味,所以我自覺地不去同氣相求,而躲在自己的牌陣之後細察著這兩個年輕人。後來,在牌戲快結束時,湯姆說了些出乎我意料的話。「別回布拉特爾伯羅了,」他對哈妮說,「已經過了午夜,你酒又喝多了。」
「不可能那麼做。」
「我覺得我聽不懂了。」
「這就是為什麼她反而對你很合適。她會使你精神振作。」
「對啦,精神上的握手。真正的心靈相見。」
「是的,我知道。但媽媽說,不要講出來。媽媽叮囑我什麼,我就做什麼。」
「我知道。」湯姆答道。
「對不起,」她一邊說,一邊緊緊抓住我,還哭濕了我的襯衫,「真的對不起,對不起。我簡直有點兒瘋了,納特舅公,我還來不及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可我已經幹了。媽媽跟我說過帕梅拉。她這個人很兇,我不願到那兒去。」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威爾遜父子駕駛他們的紅色敞篷車離開后,露西開始使勁抓拽我的衣袖。

「是的,我記得。可你也說了,可能要到今天才能送來。」

翌日早晨,在屋子裡的其他人起床之前,哈妮早早地離開了。又是一個艷陽天,或許是這個春季最美的一天,不料也是驚心動魄的一天,那些令人震驚的事情最後會令完美的風景和天氣黯然失色,我只得把它們置之腦後。儘管我還記得這個日子,那也像沒有拼裝起來的七巧板一樣,只是些支離破碎的印象。有一小片藍天在這裏;有一棵銀色的白樺樹在那裡,樹皮上映照著陽光。雲彩好似人臉,好似一些國家的地圖,又好似十條腿的幻想動物。突然瞥見一條束帶蛇在草地上穿行。一隻看不見的反舌鳥在用四種聲調哀鳴。當風吹過一棵白楊樹的枝間,無數樹葉就如負傷的飛蛾一般顫動。一個又一個,每個要素都在那裡,但就是缺少整體,零零碎碎的不能凝聚在一起,我就只能搜索這個並不完整存在的一天的零星部分了。

「結果呢?」
「所以你還是打算做下去。」
「還剩下幾天?」我問道。
「別放在心上。你告訴我實情,我很欣慰。我為你感到高興。」
「誰知道呢?今天早晨她走得很早,她在時我們似乎沒有說很多話。我不知道她想要什麼。」
半小時之後,我聽到樓梯上有上樓來的腳步聲。兩雙腿和兩個嗓音的低語:湯姆和哈妮。他們沿走廊向我房門的方向走來,然後停步。我儘力想聽到一兩句他們交談的話,但他們說話聲音太低,我什麼也沒有聽見。最後我聽到湯姆說了聲「晚安」,過一會兒,查理·卓別林房間的門開了,又關上了。三秒鐘之後,巴斯特·基頓房間的門也開了,又關上了。
「這事兒應該是發生在我們吃午飯的時候。我們在餐館前泊車時,這車還是好好的。問題是:為什麼有人要干這種缺德事兒?」
「對極了。即使我們的餘生再也不會回到這裏。」
「看來就是這樣。嘿,夠妙的。」
可湯姆呢?我察覺到他開始注意她了,跟她說話的態度少了些戒備和冒犯,但這意味著什麼呢?這可以是興趣更濃的標誌,也可能僅僅是一種良好風度。
「那是因為我年紀大。」
「要是她再爬到你床上怎麼辦呢?你會把她踢出去?」
「因為我這麼可愛,」她說,「還因為你改變了把我送給帕梅拉的主意。」
露西端坐桌邊,穿著紅白兩色的格子衣服、漆革黑皮鞋和頂部有穗狀花邊的短襪。她擺脫了已經臨頭的管束,顯得稱心遂願。我不知道斯坦利對別人的言行是不是不大留意,或者只是因為過於謹慎,反正他對露西的沉默不語仍然不聞不問。不過,十分鐘之後,他的眼尖嘴直的女兒就發問了。

我向斯坦利付賬。我一邊用顫抖的手在支票上簽字,一邊告訴他,我們的合伙人死了,我們再也沒有條件買他的房子了。斯坦利聳了聳肩。「我知道這件事不是認真的,」他說,「可這不等於我不喜歡談論這件事。」

「哦?」
原來斯坦利幾年來一直在考慮出售這地方。他說,只是由於惰性和麻木,他才沒有「像抓公牛角那樣」不畏風險,如果價格合適,他會在一分鐘內就把所有的東西都一扔了之。他不能再與佩格的亡靈生活在一起。他再也忍受不了冬天的嚴寒。他也不能再忍受孤獨寂寞。他在佛蒙特州住夠了,他所夢寐以求的就是遷徙到熱帶地區,到一個加勒比海島上去,那裡的氣候終年暖和。
「她當然會說話,」我答道,「她只是不想說話。」
「我也高興。就一夜,我也欣慰。」
「這孩子為什麼不上學?」她問道。「今天是6月5日,星期一。暑假還有三個星期才開始。」
這個消息對我的情緒幾乎沒有影響。對此,我自己也很驚訝。要說有什麼的話,我倒是高興在這小山頂上多逗留一天,倒是高興還不必去想回紐約的事情。
我期待著答案並揭開秘密,解開許許多多的謎團,讓一道強光把黑暗照亮。語言是比點頭和搖頭更有效的交流手段。對這點,我還不至於不懂。整整三天,露西抵制了我們要從她那裡試探情況的嘗試,不料她允許自己說話后,她所說的話,比起她的沉默來,幾乎沒有向我們提供更多有用的情況。
湯姆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露西躺在擺動式長椅上讀她的西部小說。他點了一支早餐后的香煙,問道:「你想小艾爾能修好那輛車嗎?」
「關於佛蒙特州的情形我不清楚,」湯姆說,「可我知道這將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大選戰。如果在搖擺州里有足夠的人也像你這樣想的話,布希就會贏。」
「真是荒唐可笑。」
遺憾的是,湯姆也好,別人也好,都沒有機會再等著瞧了。
「我是認真的,可我也知道,這是永遠不會實現的。所以,也就是說說而已。」
我想說一說6月初的天氣,說一說和諧融洽和樂而忘憂的憩息,說一說在綠色樹葉間蹦來跳去的知更鳥、金翅雀和藍鳥。
「這樣你就成了說謊的人。爸爸說,說謊的人是世界上最下賤的可憐蟲。難道你就是這樣的人嗎,納特舅公?一個卑鄙、下賤的可憐蟲?」
「你不一樣。」
「那你父親呢?他知道什麼是對的嗎?」
「我是認真的,可也是說著玩兒的。」
這天下午,我又一次決定將自己的想法保密,而絲毫不向湯姆透露。
「那不是你的風格,內森。」
「是不是你母親的意思,要你到布魯克林湯姆舅舅那兒去?」

「沒有想到的是,格拉斯先生,」他一邊說,一邊拍著我汽車的頂部,「可口可樂弄壞了你的油箱倒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不錯,我說過這話,但我當時給你的理由並不是昨天我們不能送來的理由。」
「我祝你好運,哈里。即使不為你的緣故,至少也為湯姆的緣故。」
「我也是。很久以前。」
「更切題些——你想要什麼?」
「你還沒有問過我呢,可我的看法是你們倆十分般配。」
「我把車開到時速六十五英里,七十英里,然後我試著放慢速度。剎車如果是壞的,就極難把車速放慢。幸運的是我沒把自己害死。」
「她說話了,」他說,「她只是不說實話。」
「你不必聽懂。總之不是現在。一旦時候到了,你就會明白一切九*九*藏*書。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精彩的行動。一個崇高的姿態,內森。炫耀之炫耀。天鵝般縱身一躍進入永恆的偉大境界。」
「你不記得小艾爾對我們說的剎車的事嗎?」
「是啊,」露西插話說,「你要我愛你,不是嗎,納特舅公?」
湯姆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這肯定沒有用。不到一個月,她就會叫我感到膩煩。」
那又為什麼工作得那麼辛苦,急著要把「蛤蜊湯旅館」搞得很像樣呢?我問道。沒有理由,他說。他沒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現在這樣干有助於排遣落寞無聊。
「這個國家的人民在沙漠里彷徨了四十年。
「你說什麼?」
湯姆掛上電話,搖了搖頭。「這個女人叫人厭惡。」他說。
湯姆點了第二支煙,然而停頓了很久。「我不知道,」他終於說道,「咱們等著瞧吧。」
「你忘了哈里。」
午飯後,變得年輕的斯坦利向我挑戰,要跟我在大車庫裡來一場乒乓球賽。我告訴他,我手腳已不靈活,何況已好多年沒有打了,可他不由我分說。運動對我有好處,他說,「使你又充滿活力。」我便勉強同意打個一兩局。露西跟我們去車庫看比賽,湯姆則留下未動,在門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抽煙,看書。
「祝大家晚安,」哈妮說道,一邊向我們揮手,一邊向前門走去,「明天見,夥計們。」
「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每個白痴都佔據著他的防守地盤,要把不屬於你部落的可憐的陌生人趕往地獄。」
我想記住那蔚藍色的黃昏,那慵困的玫瑰色黎明,還有那深夜林中熊的嗥叫聲。
再見,小山頂。再見,草坪。再見,哈妮。
或許這很有趣,但等她一跑去逗狗玩兒,我就轉身對湯姆說:「我們究竟該怎樣勸她說話?」
我再次確信,哈妮不會相信我的話。但除非越過界限不顧別人能否接受而唐突行事,她不便再繼續向我詢問那些與她無關的事情。我喜歡這個壯實、直率的女性喬德爾,也喜歡她的老爸,他坐在我對面,默默地嚼著菜、啜著酒,但我不打算讓他們知悉我們家族的秘密。我倒不為我們的身份地位感到羞愧——可是,我的上帝,我對自己說,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家族啊。多麼混雜、錯亂的人群。多麼令人震驚的不完善人性的例證。一個女兒不想再與之來往的父親,一個三年未見到妹妹、也未聽到她消息的哥哥,還有一個離家出走、拒不開口的小女孩。不,我不會向喬德爾父女透露我們這個破裂而無價值的小家族的真實情況。不僅今晚不會,不僅今晚,無疑是永遠不會。
湯姆終於起床了。他的心情我難以理解,看來徘徊于暗暗得意與不安、尷尬和害羞之間。午飯時,關於昨夜的事情,他一字不提。我儘管有好奇心想知道他這一方的故事花絮,但還是忍住不提任何問題。我琢磨,他究竟是愛上了這個熱情奔放的喬小姐呢,還是打算把她當作一夜縱情者而就此打發掉?究竟是除了性|事之外就沒有什麼別的呢,還是也感到進入了一種關係密切的狀態?我們吃完午飯後,露西小跑著跟斯坦利去乘拖拉機,幫他割草去了。湯姆回到門廊抽他的飯後一支,我就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
他從山上開車下來接我們。向小艾爾和老艾爾打招呼后,他向我們做自我介紹,而當我們把大包小包從我車的後備箱搬到他的沃爾沃客貨兩用車後部時,他也趕緊幫忙。我注意到,他行動敏捷,在兩車之間往返時幾乎像衝鋒一樣。他靈活而熟練的動作里也有幾分緊張不安。斯坦利不是一個遊手好閒的人。無所事事會產生想法,而各種各樣的想法往往有危險——任何獨身生活的人對此都很容易理解。聽老艾爾講述佩格猝亡的故事後,我覺得斯坦利是一個迷惘而痛苦的人。他樂於給人方便,寬容他人過錯,自身卻過得並不舒服,是一個散了架、正在竭力拚湊齊全的人。
我想記住一切。如果一切太多的話,那就記住一些。不,比一些要多。幾乎是一切吧。幾乎一切,連同那些為遺漏部分所保留的空白。
「S腦瓜子?」我問道。「你在說什麼呀?」
「嗬,什麼時候開始這樣想的?」
帶露西上樓去睡覺時,我感到自己疲憊不堪——連續兩個晚上熬夜,跟人縱酒,一杯又一杯地一飲而盡。喬德爾父女倆都能喝酒,湯姆身體壯實,又有海量,所以能與他們匹敵,喝了又喝,而我是一個瘦骨嶙峋的有癌症的病人,酒量很小,害怕第二天早晨醒來還有宿醉。
最後,我們喪氣地放棄了。我們不再盤問了,露西提醒我說,我曾答應在她重又開始說話時給她五十元錢。
「他不是我的真父親。我是過繼的。可我來自媽媽的子宮。她把我在她肚子里懷了九個月,所以我是屬於她的。」
「聽你說的,我們好像生活在南斯拉夫。」
湯姆剛才還氣得幾乎要擰她的脖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你最好還是掏你的腰包吧,」他說,「你不想讓她失去對你的尊敬,是不是,內森?」
「查爾斯·狄更斯給他情人的一封情書。很美的樣品。」
「幹嗎?我們又沒有足夠的錢來買。」
「我一直在琢磨那天晚上你說的有些事情。」
「你一定喝醉了而沒有注意到。」
「忘掉帕梅拉。」我答道。
「如果你把電話號碼給我們,對我們大家來說,事情就簡單多了。如果你不想走,我就不會送你回去。我只想跟你母親說話。」
「不消說,一切都取決於你的小交易。」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問道,不知如何理解這個奇怪說法。
「這有什麼錯呢?一個良宵,也是一個結束。」
「我為媽媽這樣做。她會知道我在想念她。我們在家裡就是這樣做的。爸爸說,沉默凈化靈魂,訓練我們接受上帝的訓詞。」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對我來說,那些聲響極為清晰,牆那邊所發生的行為的每一細節我都聽得真切。
翌日清早,我打電話給加油站的小艾爾,可他還沒有解開汽車之謎。「我現在正查著呢,」他說,「一有結果我就跟你聯繫。」
我努力尋思反駁的論據,尋思使天平保持平衡的觀點,最後我開始想湯姆和哈妮的事兒。此時此刻一切還都捉摸不定,但頭天晚上吃飯時我感覺到他對她態度的顯著軟化。哈妮勸她父親遷居已經好多年,所以當斯坦利告訴她我們可能有興趣買他們的房子時,她舉杯祝酒,提議為感謝我們而乾杯。然後她轉向湯姆,問他究竟為什麼寧願跑到佛蒙特州的土路上來而放棄城市生活。他沒有用諧謔的回答來糊弄她,而是做了全面而有分寸的解釋,重申了那天在布魯克林史密斯街與哈里和我共進晚餐時所說的許多觀點,但不知為什麼比那晚上說得更雄辯,在深談他對美國未來的絕望時顯得更激切,更有說服力。湯姆正處於才智橫溢的最佳狀態,我注意到哈妮在餐桌對面看著他,我發現她眼角里凝聚著淚花,因此我知道,毫無疑義地知道,斯坦利這體態豐腴、為人厚道的女兒迷上了我的外甥。
「我見了他。戈登把他帶到書店來,我便見了他。一個最有意思的人。他幾乎沒有說話,可我知道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真正的行家裡手。」
「我把你的奧茲開出去快跑了一陣,就為了確定一切都恢復正常。結果不是。」
「那我們這麼老遠開車來就白跑一趟了?」
很巧,我剛進前廳電話鈴就響了。我拿起聽筒,正是布賴特曼在電話線的另一端嘁嘁喳喳地講話。我告訴他關於汽車的麻煩事兒,關於「蛤蜊湯旅館」,關於斯坦利要和我們成交的急切願望。「就是這個地方,」我接著說,「我們在城裡那個飯店一起吃飯時,湯姆的想法聽起來也許有點兒奇怪,可你一旦到了這裏,整個事情看來就非常合理。這就是他為什麼給你掛電話。想了解你是否還願意參与。」
「就剛才。我們在這兒待到汽車修理好,然後一塊兒回布魯克林。」
「關於哈里的交易,你怎麼想?」
「你別瞎想,」哈妮說,「別以為我每天都幹這種事兒。」
「剎車……」
「哪方面不一樣?」
「我還沒有想得那麼遠。可應該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一個別人不能凌駕於我們之上的地方。」
「你為什麼要干這事兒?」我問道。
「昨天我們談的時候,你還說你沒有興趣。」
「我不知道。你對事情不像湯姆舅舅那樣強硬。你不那麼認真。」
「不,你說過,」她反駁道,「那天晚上吃飯時,哈妮問你為什麼我不說話。」
斯坦利一邊領我們去樓上最高一層我們的房間,一邊解釋說,佩格——已故喬德爾太太(「死了四年了」)曾負責選購傢具、亞麻布床單、牆紙、威尼斯百葉窗、地毯、燈具、帘子,還有所有放在各種桌子、床頭櫃和五斗櫥上面的小擺設:花邊墊布,煙灰缸,蠟燭架,圖書。「我妻子的鑒賞力無可挑剔。」他說。在我看來,這裏的裝飾過於講究,是出於懷舊而嘗試重新營造過去的新英格蘭氛圍,其實新英格蘭過去的房間,比起我現在看到的這些舒適的、閨房似的房間,要簡陋得多,樸素得多。但這不算什麼。一切都很乾凈、舒服,其瑣細浮華、雕琢過度的風格也由於一個因素得到彌補,而不至於影響四周。這個因素就是牆上所掛的照片。與預料的相反,這裏沒掛針繡花邊樣品,沒掛繪得很差的佛蒙特雪景水彩畫,也沒掛柯里爾和艾夫斯的複製品。這裏掛的是好萊塢老諧星的八英寸寬、十英寸長黑白照片。這是斯坦利在房間布置上的唯一貢獻,使得四壁生輝,把妙趣和活潑的因素帶入周圍呆板沉悶的環境。在他為我們準備的三間房內,有一間獻給馬克斯兄弟,另一間獻給巴斯特·基頓,第三間獻給勞萊和哈台。湯姆和我讓露西先選,她挑了走廊盡頭的斯坦和奧利。湯姆選了巴斯特,我最後得到的是他們之間的那間房:格勞喬、哈潑、奇科、澤波和瑪格麗特·杜蒙read•99csw.com
「你會驚訝的。在佛蒙特這個地區,對外州人很有敵意,尤其是對紐約人和波士頓人,可我也見過一些蠢貨向來自新罕布希爾州的人尋釁肇事。那還是前幾天在30號公路上里克酒吧剛發生的事兒。一個來自新罕布希爾州基恩鎮的人進了酒吧(這個鎮距離佛蒙特州界只有一英寸),當地一個酒鬼——我不提任何人的名字——操起一把椅子就往他腦袋上砸。『佛蒙特州屬於佛蒙特人!』他叫嚷著。『你這新罕布希爾蠢驢滾出去吧!』結果演變成一場大毆鬥。有人告訴我,要是警察不趕來把他們驅散,這場毆鬥可能會通宵達旦。」

「不,不是的,」哈妮說,「就是投納德爾的票。此外,戈爾會贏得佛蒙特州。對此要是我沒有把握,我就投他的票。這樣我可以表示我的小小抗議,同時仍然讓布希落選。」
「是的。現在你可提到它了,這正是個合適的地方。」
「不,我沒有忘。哈里有他的優點,但為這種事而有求於人的時候,他是我的最後一個人選。」
「肯定知道。他是太陽底下最正確的人。」
「不想說話?」哈妮說。「這是什麼意思?」
只是良好風度,還是轉彎抹角引她上床的小伎倆?
「昨天上午我們談好后,我以為只要兩三個小時就可把事情辦完,所以我說我們昨晚就可把汽車送來。你還記得嗎?」
「離開她你傷心嗎?」
哈妮竭力忍住笑。湯姆是認真得要命,而她是很想用些奇談怪論來讓他放下架子。我感覺到哈妮要講笑話了,便祈禱這是個有趣的笑話。
「即使我們永遠不住在這兒。」
「你說了一個髒字。爸爸媽媽不許我這樣說話。」
「當然,那還用說。」
我和湯姆之間的牆很薄——最薄的石膏灰膠紙隔板,他的每一個響動我都聽得清清楚楚。我聽見他脫鞋、解皮帶,我聽見他在水池邊刷牙,我聽見他嘆氣,我聽見他哼曲,我聽見他爬進被窩,床嘎吱嘎吱作響。我正要合上書本熄燈,可就在我把手伸向燈的當口兒,聽見湯姆房間門上輕輕的敲門聲。哈妮的聲音問道:「你睡了嗎?」湯姆回答說沒有,哈妮問她可以進來嗎,我們的男孩兒說可以,隨著這一聲「可以」,從州際公路轉上30號公路的潛藏目的就將實現了。
「我是在努力保護你。我不是真的打算這樣做。」
「你是什麼意思?」
我們被領進房間之前,湯姆在一樓休息室給帕梅拉打電話,向她解釋我們遇到了什麼事情。斯坦利在樓上鋪床。露西神志恍惚地朝沙發走去,過一會兒又跪下來逗弄斯坦利的狗,這是一條名叫斯巴特的拉布拉多老黑狗。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哈里以及這兩周一直在我腦子裡轉悠的蠢話:X標誌位置。這位置現在竟變成了四條腿的動物。我一邊看那狗在舔露西的臉,一邊站得離湯姆近些,以便萬一也要我跟帕梅拉說幾句話。後來沒有讓我說話,但我把湯姆他們的談話聽到了底,令我驚訝的是,帕梅拉一聽說我們抵達伯林頓的時間要推遲就急了。似乎汽車出的問題是我們的過錯。似乎不可預料的事情從不會發生。她剛在超市花了一個半小時,為趕在我們到達之前準備好晚飯,現正在廚房裡「忙得不可開交」。為表示好客和歡迎,她做了一頓精心烹調、有多道菜的大餐,其中包括從西班牙冷盤湯到自烤山核桃餡餅的各種菜肴。一知道她的工夫都白花了,她就很不高興,而且怒氣沖沖。湯姆道歉了很多遍,可她還在罵他。這就是我聽得很多的所謂「新生的、改好了的」帕梅拉嗎?如果她連一丁點兒失望都忍受不了,以後對露西來說,她將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替代母親呢?這小女孩最不需要的是神經質的庸俗女人,她會受不了這種女人急躁而過分的要求。
第二天早晨,露西終於開口說話了。
誰也沒有回答。
「這樣說來,那個把可口可樂倒進油箱的屎腦瓜子倒是救了我們的命。」
「不是?中間出什麼事兒了嗎?」
「你是個精明的人,露西。」我咕噥了一句。
「你像愛母親一樣愛父親嗎?」
這場令人惱火的突破性談話發生在早晨七點鐘。露西敲我房門把我喚醒。她坐在床上我的身邊,我揉揉眼睛后睜開,開始提我那些無效的問題。湯姆還在隔壁巴斯特·基頓房間里睡覺,但一小時后他下樓吃早飯時,在從她嘴裏掏出信息這一點上,他並不比我更成功。我們倆一起盤問了她半個上午,可這孩子簡直是由鋼鐵煉成的,居然紋絲不動。她甚至不願告訴我們她父親做什麼樣的工作(「他有工作」),或者她母親左肩上還有沒有那個文身花紋(「我從沒見過她不|穿衣服」)。有一件事兒她倒願意和我們分享,可這事兒和我們的目的不相干:她最好的朋友是一個名叫奧德莉·菲茲西蒙斯的女孩。她說,奧德莉戴眼鏡,是四年級扳腕子冠軍,不僅擊敗了所有的女孩子,而且比所有的男孩子都厲害。
「害怕?你為什麼要害怕?」
湯姆說「咱們等著瞧吧」這話是在一點鐘左右。露西跟斯坦利乘拖拉機回來后,我帶她到池塘去游泳。四十分鐘后我們回到屋裡,湯姆報告了這個消息。哈里死了。拉弗斯剛從布魯克林打來電話,他泣不成聲,勉強說出一兩句話來,告訴我們哈里死了,哈里去世了。據湯姆說,拉弗斯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我們什麼也不了解。除了知道我們應該立刻離開佛蒙特州外,我們什麼也不了解。
「我閉上眼睛也能開那條路,」哈妮答道,「別為我擔心,小夥子。」
「可能吧,」我答道,「我可不急著離開這兒。你呢?」
「這不是你的過錯。這房子不是你蓋的。」
同一天上午的十一點,小艾爾從山下修車庫打來電話,告訴我問題解決了。他說,油箱和燃料管道里有糖。這一宣告使我大惑不解,我幾乎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你們知道不知道,上一次整個國家都聽從灌木叢時都發生什麼事了?」哈妮問道。
片刻間,她又像先前一樣沉默不語,用點頭來回答我的問題。倏然,淚水已經湧上了眼睛。
「嗯,或許不是事實上的肉體的握手。可我們大家都是同意的。這點我記得清清楚楚。」
「別這麼干,」湯姆說,「投納德爾的票等於投布希的票。」
「我是說,如果你沒出油箱上的問題,你就無法發現剎車問題。要是你再開下去,你會遇到很嚴重的麻煩——車禍,死亡,各種各樣的麻煩。」
我爬上自己的床,拿起伊塔洛·斯維沃的《當人變老之時》來讀。這是我在不到兩周內讀的第二部斯維沃的小說。《澤諾的意識》給了我如此深刻的印象,我決定閱讀所有我能到手的這個作家九九藏書的作品。此書的義大利文書名是《年老糊塗》,最適合像我這樣的老傢伙。一個老頭兒和一個妙齡情人。痛苦的愛情。破滅的希望。每讀完一兩段,我就停一會兒,想一想瑪麗娜·岡薩雷斯,因念及再也不能見到她而感到心痛。自|慰的慾望油然而生,但又克制了這個衝動,因為怕生鏽的床墊彈簧會泄露我的天機。不過,我還是不時地把手伸到被子下,稍稍摸一摸那兒,只為了弄清楚它是否還在那兒,確證我的老朋友還跟我在一起。

「他當然會喜歡你的。」
早晨的天氣涼快有霧。我們穿著套衫走到室外,向前門廊走去,環視那一片被露水浸濕了的草坪。稍後,那雲霧終於被太陽驅散,我們又會有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了。可此時此刻,灌木叢和樹木都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沒有這樣的地方,露西。你是知道的。你是個大女孩。要麼是北卡羅來納州,要麼是南卡羅來納州。」
「什麼?」
我並不想胡猜亂想,但我覺得湯姆遇到了他的結婚對象。究竟有什麼結果,那是另一個故事,要由時間和當事人的神秘意向來判定。我對自己說,且聽日後進展的音信吧。
湯姆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
「哈妮並不胖。她屬於所謂的『雕塑型』。」
初逛園地。打開行李包后,我們立刻出去看斯坦利的著名草坪。有幾分鐘,那種變幻和流淌的感覺吞食了我。腳下悉心管理的柔軟青草,從耳邊嗡嗡地飛過的馬蠅,這草的氣息,忍冬和丁香灌木叢的氣息,還有種植在房子四周的鮮艷的紅鬱金香。空氣開始顫動,過了一會兒,一陣微風吹拂我的臉龐。
她塊頭很大,滿臉雀斑,上臂壯實,握起手來關節嘎吱有聲。她渾身充滿自信、幽默和善意。或許有點兒霸道,但對一個四年級教師來說,這不也情有可原嗎?她的嗓門兒很大,有點兒沙啞,可我喜歡她看來容易發笑的神情,喜歡她大胆展現其大度的性格。我覺得,她是個能幹而又愛幹事的女孩,在床上也無疑有趣。她不美,但也不難看。她的藍眼睛炯炯有神,嘴唇豐|滿,帶點兒紅色的金髮又密又長。我們幫她從車后卸下食品袋時,我發現她看湯姆的目光不僅僅是冷漠的好奇。湯姆這獃子啥也沒有注意到,我卻心想這個聰明而厲害的女子是否就是我為湯姆祈禱的結果,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美麗的完美母親」,而是一個極需施妙計擇得一婿的未婚女子。用蒸汽壓路機的高壓手段,用旋風般的猛烈勁兒,一個花言巧語的懷春少婦可以擊敗我們的男孩,使他就地就範。
「我在為羅莉擔心,湯姆。如果這孩子還不說實話,我們就再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兒了。」
「我不是仍然喜歡你嗎?」
「露西,你打算怎麼辦?」
我汗流浹背,回屋去沖澡換衣服。當我和露西登上前門廊台階時,湯姆告訴我說,十五分鐘前他給布魯克林掛了電話。哈里出門辦事去了,湯姆給拉弗斯留了話,要他給我們打回來。「看他是不是還有興趣,」湯姆說,「如果哈里改變了主意,再讓斯坦利更加巴望就沒有意義了。」
正如斯坦利所承諾,她做了一頓極佳的晚餐。水田芥湯,烤豬脊肉,杏仁四季豆,飯後甜點是奶油焦糖,還殷勤為我們斟酒。我為帕梅拉及其為我們準備的夭折盛宴深感同情,但我不相信伯林頓的伙食能超過在「蛤蜊湯旅館」餐桌上的肴饌。

我很快知道,斯坦利不是按我所習慣的路數打乒乓球。球拍和球是一樣的,可到了他手裡,就不再是休息廳里的斯文活動,而更像大刀闊斧、激烈拼搏的運動,是一場走火入魔的小型網球賽。他站在離球桌十英尺的地方,發出的上旋球勢不可當,難以招架。我打出的每一個球他都能反擊過來,看來我的技術還不如一個四歲小孩。他連勝我三局——21比0,21比0,21比0。慘敗之後我無話可說,只能向勝利者恭敬鞠躬,然後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出車庫。
大約二十分鐘后,我們兜回來,往房屋的方向走去。斯坦利快步跑進車庫給我們拿出幾把草坪椅子,等我們一坐下,他就說了聲「對不起」,很快進了屋。他有事要做,而蛤蜊湯旅館歷史上的首批付款客人悠然自得地坐在陽光下,想待多久就多久。

斯坦利·喬德爾沉默寡言,卻又快活合群。他是個熟練的割草能手,打撲克很機敏,還苦練過乒乓球,又是美國老電影迷,朝鮮戰爭退伍軍人,一個三十二歲女兒的父親,她的名字未必是真的——哈妮,住在布拉特爾伯羅,是一所公立學校的四年級教師。斯坦利六十七歲,這個年紀還很健康,滿頭濃密的頭髮,藍眼清澈。身高五點八英尺,身材矮胖,握我手時握得很緊。
「像『蛤蜊湯旅館』這樣的地方?」
「她和我住在我的公寓樓里。」
湯姆還沒掛電話,我就認為「伯林頓決議」泡湯了。我從名單上劃去了帕梅拉的名字,任命我自己為露西的臨時監護人。難道我比帕梅拉更有資格照顧露西嗎?不,從多方面來看,可能不是,但我的勇氣告訴我,我會對她負責——不管我願不願意。
再見,生存飯店之夢。
「不管醉沒醉,有件事兒我得弄明白。你說過你想離開城市,這究竟是認真的,還是說著玩兒的?」
「是啊,我記得。我救了你的命,不是嗎?」
我想說一說睡眠的益處,說一說進餐和飲酒的樂趣,說一說你在下午兩點鐘走入陽光、感到四周的空氣熱情擁抱你時心裏有何感受。
「媽媽說,去吧,我就去了。」
「可以有成百條理由,格拉斯先生。可能是一些小流氓乾的。你知道,有一夥無聊的青少年出去專搞惡作劇。在附近這個地區這種破壞活動屢見不鮮。也可能有人討厭來自紐約的人。他看到你的車牌,就決意教訓教訓你。」
「她怎麼了?」她問道。「莫非她不會說話?」
「好啊,沒關係。那你的地址呢?你應該知道。」
我聽見她和他一起上了床,此後發生的事情我都耳聞了。房事本就既奇妙又迷亂,何必要費心去描述由此而來的每一個動靜和呻|吟呢?湯姆和哈妮應該享受其隱私權,基於這個原因,我將在此結束有關此夜行動的報告。如果有讀者反對,我就請他們閉上眼睛,發揮他們的想象力吧。
「我記得我說了不少事情。大多是些蠢事,極蠢的蠢事。」
「不,他不會。而我希望他喜歡我。」
「我不會和你持不同看法。只是為了論證,假定他說的是實話,假定他就要撈到大錢,並願意把這筆錢花在蓋一座鄉間住宅上,這種情況下你會說些什麼?」
露西舉起兩個手指。
五點鐘,哈妮·喬德爾首次出現,把汽車停在房前,車裡裝滿了食品雜貨和兩箱酒。此時,我和湯姆已離開草坪,正坐在門廊里談論政治。我們中斷了對小布希和共和黨的譴責,走下台階,走到那輛白色本田車跟前,向斯坦利的女兒做自我介紹。
我們談這些話時,露西離我們不到十英尺遠,她聽得清我們說的每一個字。我轉身望她時,她用兩隻手給了我好幾個飛吻——每咂一次嘴唇就把兩臂伸出來,就像首場之夜演出成功的女主角。我很高興看到她這麼高興,但我也恐懼。我是否知道我將自己置入了何種境地?
「天吶,」我說,「你是說有人故意搞破壞?」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用右臂挽住我,把臉貼在我的胸部。我舉手撫摸她的頭髮時,感到她的身體在靠著我打顫,我突然明白她想要告訴我什麼。我記得先是一陣真正的震驚,然後感到憤怒之浪衝擊全身,可那浪一過去,也就沒有什麼了。憐憫替代了憤怒,我意識到,如果我現在開口罵她,我可能會永遠失去她對我的信任。
「我說我們不去伯林頓了。」
「他再也不會喜歡我了。」
「不消說還有你自己的命。也救了湯姆的命。」
「這事兒不能兩可。兩者必居其一。」
我想說一說湯姆和露西,說一說斯坦利·喬德爾以及在蛤蜊湯旅館度過的四天,說一說我們在南佛蒙特州那座小山頂上思考過的想法和夢見過的夢境。

「我不知道她凶不凶,可這一切現在都變成了最好的,不是嗎?你做了錯事,露西,很錯的錯事。我想你以後再也不會幹這種事了。但這次——這一次,這壞事原來也是一件好事。」
「我可不記得了。」
「好吧,露西,我發誓。」
小艾爾滔滔不絕地又說了一兩分鐘,用哀怨而疑惑的嗓音悲嘆世界的現狀,我想象他是搖著頭說出這些話的。最後,我們又繼續談那輛被破壞的綠色轎車,我說,他可以著手把引擎和燃料管道清洗乾淨。我得花錢買新的火花塞,新的配電器,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替代零件,我最關心的就是讓這輛老爺車起死回生,重新動彈起來。小艾爾斷定這天結束時就可拿出這輛車的「健康合格證書」。如果他或他父親有時間,那天晚上他們會開兩輛車上山,把卡特勒斯送交給我。如果不行,我得等到翌日上午。我懶得問他要多少修理費。我的思緒暫時停留在了南斯拉夫,想象著薩拉熱窩和科索沃的可怖景象,成千上萬的無辜者慘遭屠九-九-藏-書殺,他們不為別的原因而死,據說只因為他們與殺害他們的人不同。
她的臉終於離開了我的襯衫。她擦去眼淚,緊張而審慎地瞧了我一眼:「別告訴湯姆舅舅我幹了什麼,好嗎?」
我為什麼要慫恿這樣的瞎扯淡呢?一切都要根據《紅字》假手稿的出售計劃而定,我不僅從道德上反對哈里的犯罪陰謀,而且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他能做成。還有更多論據:縱使我相信,我也沒有任何興趣移居佛蒙特州。我只是最近才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對自己所做的定居布魯克林的決定十分滿意。在郊區生活多年後,我發現我與城市更投合,而且已經逐漸愛上了我的社區,愛上了那裡的一切:白色、褐色和黑色皮膚的混雜和變幻,外國口音的多聲部合唱,孩子們和街道,努力奮鬥的中產階級家庭,女同性戀者,多家韓國雜貨店,一個留絡腮鬍子、身穿白色長袍、每當我們穿過街上人行橫道時總向我鞠躬的印度教徒,矮子和跛子,蹣跚在人行道上的年邁養老金領取者,教堂鐘聲和上萬條狗,不公開身份的隱居人口,還有無家可歸撿破爛的人,他們推著購貨車沿街走,在垃圾堆里掏摸瓶瓶罐罐。
第二天下午四點,她來了,帶來五隻龍蝦、三瓶香檳,還有兩種不同的甜點。這位才華出眾的廚師又為我們準備了一席盛宴。由於露西現在也願意參与談話,四年級老師與四年級學生的交談便成了晚餐的重要部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反覆討論著她們最喜愛的書的名字。小艾爾和老艾爾要把我的車開來,但我只宣布說,奧茲被修好了,明天我們就可以拿到手。餐桌上洋溢著那麼輕鬆活潑的談話氣氛,我就不想提及汽車損壞的原因,不願以這種不愉快的話題來弄糟大伙兒的情緒。湯姆此時也已知道事情的原委,但他也不情願講述我們所遭遇的卑劣的惡作劇。哈妮和露西一邊津津有味地分解著龍蝦,一邊哼唱著言不及義的歌曲,又何必用階級怨恨和褊狹敵意一類令人沮喪的話來掃她們的興呢?
「是的。兩個胖傢伙互相碰撞一夜。我很奇怪,那床倒沒有塌下來。」
「千萬別告訴他,好嗎?你向我發誓,你不會告訴他。」
我在露西的床邊坐下,給她念贊恩·格雷的小說,直至她合眼入睡。在我向隔壁自己的房間走去時,我能聽見從樓下傳上來的笑聲。我又聽到了他們的片言隻語,斯坦利說什麼「累極了」,哈妮接著說什麼「查理·卓別林房間」和「或許這不是壞主意」。很難理解他們究竟在說什麼,但有一種可能性是這樣的:斯坦利要去睡覺了,哈妮酒喝得太多不能開車回家,打算在旅館過一夜。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查理·卓別林房間就是緊靠湯姆房間的那一間。
露西在她房裡發現了一本書,她帶著它去了門廊。這是一本平裝本的小書,她的手蓋住了書名,我便要她給我看看是什麼書。贊恩·格雷寫的《紫艾叢中的騎手》。我問她好看嗎,她用力地點了點頭表示肯定。她似乎要告訴我,這不僅是一本好書,而且是一本永恆的傑作。我覺得,一個九歲的女孩選擇這樣的書有點兒不可思議,但我又有什麼資格來反對她讀這樣的書呢?我對自己說,這孩子喜歡讀書,我應該想到這是一個積極的進展,證明我們的小出逃者不是一個精神懶漢。
「是啊,剎車。我把車開回車庫檢查了一下,發現剎車的內襯已經磨得很薄了,格拉斯先生,馬上要沒了。」
「為什麼不告訴?」
「我害怕。」她說,低著頭,不敢看我的眼睛。此刻,她那真摯的眼淚流下來,我見那淚水滴落在底下的干土上——含有鹽分的瞬間之物,閃亮的小丸,剎那間又變暗了,消失在塵土裡。
「嗬,我明白了。S。你知道它是什麼東西的縮略。」
「我知道我是,」她說道,一邊把鈔票塞進口袋,一邊賜予我最飽滿的笑容,「媽媽對我說,要永遠保護好自己。交易就是交易,對不對?如果我讓你賴賬,你就不再喜歡我。你會以為我軟弱可欺。」
「你為什麼不說話,露西?為什麼你一連沉默了那麼多天?」
我和我的三個同伴及一條狗悠然漫步,冥想著一些荒誕可笑的事情。斯坦利告訴我們,他的房地產有一百多英畝,我就想象,如果生存飯店的人口超過了主樓的容納量,要多蓋些房子就很容易。我在做著湯姆的夢,為這種可能性揚揚得意。六十英畝樹林。一個池塘。一個荒蕪的蘋果園,一堆被丟棄了的蜂箱,樹林里一座用來蒸餾槭糖漿的木屋。斯坦利的草地上的草,可愛的、無邊無際的草,在我們四周並向更遠的地方伸展開去。
「女孩?你怎麼知道?你看見她乾的?」

我從問她住在哪裡開始。
啊,我對自己說,我們找到答案啦。這孩子終於供認了。兩天後,這場折磨就可告終了。
一條兩側都是樹林的陡峻土路,崎嶇不平的路面。在我們的車向小山頂爬去時,偶爾有低垂的樹枝劃過擋風玻璃。斯坦利預先就我們在他的旅館里可能遇到的問題表示抱歉。過去兩周內,他一人張羅,努力搞得像個樣子,但還是有很多事沒有做完。他計劃7月4日正式開張,但在小艾爾打電話告訴他我們的困境之後,他覺得如果好幾天都不能接待我們就「不大對頭」。他還沒有僱人,但他自己會負責鋪床,保證只要條件允許,就讓我們過得舒服。他已跟他在布拉特爾伯羅的女兒說了,她同意每天都來旅館為我們做晚飯。他要我們相信,她做菜做得很好。湯姆和我感謝他的一番好意。由於專心考慮那麼多事情,斯坦利沒有注意到露西一直沒說話。
最後一則驚人消息在等著我們。原來是一件令人心頭感到刺痛、其後果極為嚴重的大事,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當天下午就上路。我們在蛤蜊湯旅館的假日就這樣突然而莫名其妙地結束了。
「談這個太早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我還沒有工夫去想呢。」
事情始自九點鐘小艾爾和老艾爾的抵達。湯姆在與哈妮一夜風情之後還在樓上巴斯特·基頓房間里酣睡。露西和我八點就起床了。我們剛離開屋子要去散步時,威爾遜父子開著兩輛車來了,一輛是紅色的野馬牌敞篷車,另一輛是我的灰綠色的卡特勒斯。我放開露西的手,跟這兩個體格健壯而又有教養的人握手。他們告訴我說,我的車修好了像新車一樣。老艾爾把他們的服務賬單遞給我,我給他們開了支票。然後,就在我以為這樁事情已經了結時,小艾爾扔下了此日的第一顆炸彈。
「好。現在你仔細想一想,如果你可以在這世界上買下一個地方,你想那地方應該在哪兒?」
「你會有更多的夜,小夥子。這僅僅是開始。」
如果我不願離開這一切,那我又為什麼迫使湯姆加入這場與斯坦利·喬德爾有關房地產的無意義的討論呢?我想,就是為了取悅于湯姆,就是為了告訴他,他可以依靠我來支持他的計劃,儘管我們倆都明白,這個新的生存飯店建築在「說說而已」的基礎之上。我參与湯姆的這個計劃是為了證明我站在他一邊。這是明眼人自己騙自己的共同演習。因為最後什麼也不會有,所以我們可以一起暢想而不必為結果憂心忡忡。我們現在把斯坦利拽進我們的小遊戲,看起來幾乎要像真的一樣了。可這不是真的。這僅僅是連篇的空話和不可實現的幻想,就像哈里的霍桑手稿一樣假的傻念頭——那假手稿甚至可能是空穴來風。但這並不意味這個遊戲不好玩。你如果不喜歡扯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你就會變得死氣沉沉,而要扯淡,又有哪個地方比這個安靜的新英格蘭邊遠地區的小山頂上更合適呢?
「你怎麼認為我喜歡你?」我問道。
「你還記得上星期我們和哈里一起吃晚飯嗎?」
那天早晨我有件事兒想做,可就是無法讓斯坦利坐下來,有足夠的時間跟我認真談一次話。他做飯,給我們上早餐,剛把盤子端到我們面前便急忙跑出廚房,上樓去鋪床。接著,他又里裡外外忙著干各種活兒:擰上電燈泡,拍打地毯,修理壞了的窗框。我什麼事也沒做成,就看這天晚些時候有無機會了。
「卡羅來納。」她說,把音節拉得長長的,就像我星期一早晨聽到的同樣的南方邊遠地區口音。
「精神上的握手。」
「她不是我這種類型的人,內森。太倔。太自信。主意太多。這樣的女人對我從來沒有吸引力。」
「我對她直說要收斂些,可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人一著魔,你就毫無辦法了。」
「我知道你持懷疑態度,可現在所有的東西忽然都落實了。」
我想說一說幸福和快樂,說一說那些罕有和意外的時刻——你頭腦里的願望默然不語,你感到自己與這世界渾然一體。

「這是一次考驗,」我解釋道,脫口說出在我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部分謊言,「露西和我那天談論有關難辦的事情,我們一致認為,不說話是一個人最難做到的。我們便達成一個協議。露西同意三天不說一句話。如果她能履行協議堅持到底,我答應給她五十美元。我說得對嗎,露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