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告別

告別

房產的一部分也好,書店的一部分也好,拉弗斯都不要。他也不要布魯克林的一部分、紐約市的一部分、美國的一部分了。他所相信的美國只是有哈里·布賴特曼在內的美國。現在哈里離開了這個國家,拉弗斯感到這是他返回老家的時候了。
我愛他,直至死……
魚兒游,鳥兒飛
聽著兩個年輕人的對話,我開始覺得心裏有點兒堵得慌。平時我不會經受不住激動的,但跟德萊爾說話后,我仍然感到陣陣眩暈。我對他說了太多的話,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在這場鬥爭中,我扮演了一個硬漢的角色,用兇惡的語氣來制服他,聽起來我就像二流老影片中嗓音粗啞的強盜。這不是說不該如此對待德萊爾,可直到話從我嘴裏出來,我才知道我也有本事變得粗暴、變得野蠻。此刻,這場談話才結束幾分鐘,我又在樓上房間里,聽拉弗斯·斯普拉格表示拒絕接受一切,而這一切正是德萊爾企圖從哈里那兒詐取的。這一對比太明顯,太強烈了,這兩個人之間的差異令人不能不激動。哈里愛他們倆,對兩個人都一樣的熱情,都毫無疑問地真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我問自己。一個人怎能既完全看錯了一個人,同時又能精確地掌握另一個人的真實性格呢?拉弗斯只有二十六或二十七歲,外表上,他像個奇異的外星人,瞧他完美的小腦袋、蜂蜜顏色的臉龐、纖柔細長的四肢,他真稱得上是荏弱、恭順和女性的化身。但在他身上有一種強烈的東西,一種難得的擯棄虛榮和貪慾的理想主義read.99csw•com。虛榮和貪慾使其他的人變得那麼脆弱,以至於無法抵擋這世界上的種種誘惑。為了他的緣故,我倒希望他在遺產問題上改變主意。我倒希望他像其他人一樣重新考慮,從而接受這本是留給他的財產,但聽湯姆和他後來兩個鐘頭的爭論,我認識到這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她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之一。一身遺孀的肅穆打扮,穿一件緊身黑衣,一雙三英寸的黑色高跟鞋,戴一頂筒狀黑色女帽,還有一副精巧的黑色面罩。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純粹女性的化身,勝過存在於自然婦女王國內的一切女性的理念。紅褐色的假髮看來就像真的頭髮,假乳|房也像真的,只有專門技術和精確手藝才會造出這番打扮。蒂娜的雙腿那麼細長,那麼好看,令人難以相信它們是長在一個男人身上的。
這就是他對哈里遺囑的內容令人驚異的反應。至於湯姆,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裡,不知在尋思什麼。
「我將和老奶奶一起住在金斯敦,」他說,「她是我的朋友,這世界上我唯一的朋友。」
第二天大家忙於料理哈里的後事。給他的朋友們打電話(由拉弗斯負責),給芝加哥的貝特和紐約的圖書經營夥伴們打電話(由湯姆負責),給布魯克林各家殯儀館打電話(由我負責)。哈里在其遺囑中申明,他的遺體應該火化,但沒有規定該如何以及在何處處置骨灰。經過長時間的討論,我們最後決定把骨灰撒在展望公園的林區。根據紐約市法律,你不能把死人骨灰傾倒在公共場所。但我們想到,如果在一個行人稀少的偏僻地九-九-藏-書方悄悄行事,那麼誰也發現不了。遺體火化、金屬骨灰盒和盛裝骨灰的費用總共才一千五百多美元。鑒於沒有別人出得起這筆費用,我就自己包攬了。
舉行喪禮的那天下午——6月11日,禮拜日,我把露西留給了臨時照看小孩的人,同湯姆一起前往公園。湯姆提著裝有骨灰盒的綠色購物袋,上面貼著布賴特曼閣樓書店的商標。這個周末的天氣一開始就很惡劣:一場濕氣和閃電的襲擊,酷熱,窒悶,華氏九十六度。禮拜日更是最壞的一天,紐約變成了赤道叢林區域,地球上最熱、最糟的地方,很少有這樣難耐的時候。只要稍一走動,你就感到汗流浹背了。
「你不會死的,」湯姆說,「你身體很好。」
然而,她創造的效果不僅僅限於表面的裝飾,不僅僅限於服裝、假髮和化妝。同時,女性的靈光,蒂娜的高貴以及悲傷神態完美地體現出孀居的痛苦,乃是一個男演員絕妙天才的表演。整個喪禮上她不言一語,自始至終默默地站在我們中間,聽別人致關於哈里的簡短悼詞,看湯姆打開骨灰盒,把骨灰撒在地上。看來我們的儀式似已結束,可就在我們轉身要離開之前,一個十二歲左右胖乎乎的黑人男孩出現在小樹林的邊緣,向我們這群人走來。他伸直的雙臂上放著一台手提式CD機,其樣子就像捧著天鵝絨枕頭上的花冠。這孩子(後來知道是拉弗斯的表弟)把唱機放在了蒂娜的腳旁,按了開關。突然,蒂娜張開了嘴,喇叭里放出了管弦樂的最初幾個小節,她便開始跟接踵而來的歌詞對上口型。稍過一會兒,我就聽出那是莉娜·霍恩的嗓音,在唱音樂劇《演藝船》中的老歌《忍不住愛我那人》。這就是蒂娜·霍特每周六在卡巴萊歌舞晚會上的表演方式:不是歌手,而是假歌手,由傳奇的女歌唱家演唱的流行歌曲和爵士樂保留曲目,她對上口型不出聲地演唱。這既堂而皇之,又離奇古怪;既有趣好笑,又令人心碎;既感人肺腑,又叫人捧腹。既是其所有的一切,又是其沒有的一切。蒂娜在那裡做著手勢,裝著大聲唱出歌詞的樣子。她滿面柔情和愛意。淚水濕潤了她的眼睛,我們都佇立原地,紋絲不動,不知要跟著她哭還是笑。就我個人來說,這是我一生中最奇特、最玄妙的時刻之一。read.99csw.com
不管他有沒有因吸大麻而亢奮,在我向他們宣讀哈里的遺囑后,他說起話來非常清晰明了。他心裏已經做出決定,所以不論湯姆對他說什麼,他都不改變態度。他唯一想做的事兒就是談哈里,他進而談了很久,情緒有些激動,滔滔不絕地敘述著他們初次見面的情景——拉弗斯剛被趕出他與朋友泰榮合租的公寓房,淚流滿面,哈里從夜色中走近他身旁,把手臂放在他肩上,問他有什麼可幫忙的——接著便談起最近這三年內哈里無私地為他做的千百樁好事,尤其是給他工作,還出錢為他買「蒂娜·霍特表演」所用的服裝和首飾,更不用說始終慷慨地為他付就醫的賬單,還樂意花錢買那些使他能活九-九-藏-書到現在的昂貴藥物。還有像哈里·布賴特曼這樣好的好人嗎?他問道,接著又自己回答說,他知道是沒有了。這天晚上,他多次難以自制地哭泣,最後,他又一次失控而大哭了起來。
「只要寄給我藥費就行了,」拉弗斯低聲說,「我不要任何別的。」
出席喪禮的人很少,這也許要歸咎於天氣。哈里的曼哈頓朋友們寧願待在有空調設備的公寓樓里,我們的人數縮減到很少,只有一些好心的街坊鄰里,其中有三四名第七大道的顧客,哈里平時用午餐的餐館老闆,還有一個為他理髮和染髮的女人。南希·馬祖凱利當然也出席了,還有她的丈夫,一個假冒的詹姆斯·喬伊斯,稱之為吉姆或吉米更好。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說來抱歉,我對他印象不佳。他就像湯姆形容過的,高大而英俊,但他不斷地抱怨天氣熱,抱怨樹林里麇集的蚊子,我覺得這些埋怨都是一種孩子氣的不得體的自私表現,尤其在此刻,在他前來向一個再也沒有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的樂趣的人致以最後敬意的時候。
「你別無選擇,」恍惚而沉默的湯姆終於說道,「不論你留不留在這兒,這錢屬於我們倆。我們是合伙人,我不能要你的那份,一半對一半,拉弗斯。所有的東西我們都一分為二。」
「我們都會死的,老兄,」拉弗斯說,又點了一支大麻,「對死別看得太重,嘿,我可冷靜著呢。我奶奶會很好地照顧我。就記住每隔些時候給我打電話,好嗎?答應我,湯米。要是你把我的生日都忘了,我想我不會原諒你的。」
「我們要把這房子和書店賣掉,」湯姆說,「我們把什麼都處理掉九*九*藏*書,然後分享收益。」
這天晚上,拉弗斯登上飛機,返回牙買加老家了。據我所知,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十點稍過,我回到樓上的房間。南希已回家去跟孩子們相聚了。露西在電視機前睡著了,她被抱到哈里的床上。在這溫暖的紐約之夜,她舒展地和衣躺在被子上面,嘴巴張著,咯咯作聲。湯姆和拉弗斯坐在起居室的椅子上抽煙。湯姆在吸一支駱駝牌過濾嘴煙,顯得心事重重。拉弗斯似乎在抽一支大麻,看上去有點兒狂放。
不過也沒有什麼要緊。那天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情與南希的丈夫或天氣無關。與之有關的是拉弗斯。出席儀式的其他人都已到齊,等了二十分鐘后,我們正要在他缺席的情況下開始舉行儀式時,他大步邁入了這個蚊子密集的叢林區。當時,大伙兒都以為他因膽怯而不敢來,看見哈里縮變為骨灰盒的景象對他而言過於沉重,不能承受這一煎熬。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為他做了善意的解釋,所以這整個二十分鐘我們都一直站在悶熱的空氣中,擦著臉上的汗,看著手腕上的表,希望我們的懷疑是錯的。當他終於出現時,大家花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了他。加入我們的竟不是拉弗斯·斯普拉格,而是蒂娜·霍特,這一喬裝是這樣完善,這樣惑人耳目,以至於我確實聽到背後有人倒抽了一口氣。
「不,湯米,」拉弗斯說,「你要把它們保留下來。你那麼聰明,嘿,你要是堅持下去,你會發財的。這地方不是我的。對書本,我一竅不通。我只是個怪物,嘿,一個小小的有色怪物,不屬於這個地方。一個男孩身軀里的女孩。一個想回老家的垂死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