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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雨實在沒法克服。一旦被淋濕,幾個小時甚至是幾天內都要為此付出代價。沒有比被瓢潑大雨淋更大的錯誤了。你不僅有感冒的危險,還不得不忍受無數的不適:你的衣服會被淋濕,你的骨頭像是被凍結,鞋子隨時會有壞的危險。如果說走路是最重要的任務,那想象一下鞋子壞掉的後果吧。對鞋子破壞最大的就是徹底浸濕。這會帶來各種各樣的問題:水泡、拇囊炎、雞眼、嵌趾甲、潰瘍、畸形——要是連走路都變得痛苦,那你就真沒救了。一步,一步,又一步:這就是黃金法則。要是連這個都做不到,那你還不如乾脆就地躺好,讓自己咽氣算了。

事實證明,食物是一樁複雜的事,除非學會逆來順受,否則永遠無法獲得內心的平靜。食物短缺是常有之事,前一天還讓你大快朵頤的食物,可能第二天就再也沒有了。市立市場可能是最安全、最可靠的採購場所,但是價格高,選擇也少。今天可能只有小蘿蔔,明天可能只有不新鮮的巧克力蛋糕。這麼頻繁又突然地改變飲食,對腸胃壓力很大。但市立市場好的一點是,那裡有警察值守,至少你知道在那裡買的東西能落到自己的肚子里,而不是別人的。在大街上偷食物早已稀鬆平常,都不再被認為是種犯罪了。除此之外,市立市場也是唯一合法的食物分配形式。全城還有很多黑市小販,但他們的貨物隨時都有可能被沒收。就連那些有能力付給警察必要的賄賂以繼續做生意的人,也仍然要經常面對被竊賊攻擊的危險。黑市的顧客同樣飽受竊賊的困擾,統計數字顯示,每兩場買賣就有一場會遭遇搶劫。但我覺得,光是為了感受橙子帶來的那種轉瞬即逝的快樂,或者嘗嘗熟火腿的味道,實在不值得冒這麼大的險。但人們是永不饜足的:飢餓是一道日日降臨的詛咒,胃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坑、一個和世界一樣大的洞。因此,儘管障礙重重,但黑市的生意還是很好,從一個地方打包奔赴下一個地方,總是在轉移,在某地賣上一兩個小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不過,有一點要提醒你。如果你非要從黑市買食物的話,那一定要遠離黑心商販,因為欺詐行為十分猖獗,很多人為了賺錢什麼東西都敢賣:往雞蛋和橙子里裝鋸末,往瓶子里裝尿冒充啤酒。是啊,沒有什麼事是人們做不出來的,越早明白這一點,對你來說就越有利。
新收費站立起來,舊收費站消失了。你永遠都無法確定該走哪條街,又該躲開哪條。一點點地,這座城市會剝奪你的確定感。永遠不可能有任何固定的道路,只有什麼都不需要時,你才能活下去。在毫無警告的情況下,你必須有隨機應變的能力,能拋下手頭的事,倒轉方向。到最後,沒有什麼不是這樣。因此,你必須學會識別蛛絲馬跡。眼睛不行了,鼻子有時也能派上用場。我的嗅覺已經變得異常靈敏。雖然會有副作用——突然犯噁心、天旋地轉、隨著侵入身體的惡臭而來的恐懼——但在拐彎的時候,它確實保護著我,而拐角可能是最危險的。因為收費站都有一種特殊的臭味,你慢慢就能聞出來,即使隔著很遠。土堆由石頭、水泥和木頭混合而成,還夾雜著垃圾和灰泥塊,垃圾被太陽一曬,發出了一種比任何地方都刺鼻的臭味,而灰泥被雨一澆,則會冒泡、溶解,也散發出獨特的氣味。兩者混合在一起,再趕上一陣干、一陣潮的,收費站的味道便會瀰漫開來。關鍵在於不要習慣成自然。因為習慣是致命的。就算是第一百次遇到,你也要把每件事當成從來沒見過一樣去面對。無論經歷了多少次,永遠都要像第一次。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意識到,但這是一條絕對的鐵律。
還有一些人死得更壯烈。比如所謂的「奔跑者」,他們會以最快的速度在大街上飛奔,狂舞雙臂,狠擊空氣,聲嘶力竭地吼叫。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成群結隊地跑:六個、十個,甚至二十個人一起在街上狂奔,遇到什麼都不會停下來,就那麼跑啊跑,直到力竭而亡。關鍵在於要死得儘可能快,緊逼自己直到心臟無法承受。奔跑者們說,誰都沒有勇氣獨自做這件事。但一起跑的話,每個成員都會被其他人感染,被吼叫激勵,被激發出一種狂熱的、自我懲罰式的耐力。這就是諷刺之處。因為要想把自己跑死,你得先把自己訓練成一個擅長跑步的人。不然,你根本沒有體力把自己逼到極限。不過,奔跑者為了求死都做了艱苦的準備,就算在送死的途中摔倒了,他們也很清楚如何立即爬起來繼續跑。我猜這是某種宗教。全城有好幾家辦事處——九個普查區各有一家——要想加入,你必須要參加一系列艱難的入會測試:水下憋氣、禁食、把手放在燭火上、七天不和人說話。一旦被接納,你就必須遵守該組織的規則。這包括六到十二個月的集體生活、嚴格的訓練安排,以及逐漸減少食物攝入。當某個成員準備好進行自己的死亡跑時,他已經同時達到了體力最強也最弱的極限。理論上說,他可以永遠跑下去,同時身體的能源也已經耗盡。二者結合就產生了期望的結果。到了指定的那天早晨,你會和同伴一起出發,跑到靈魂出竅,邊跑邊叫,直到飛離自己。最終,你的靈魂掙脫束縛,你的身體跌倒在地,你死了。奔跑者宣稱,這種方法有超過九成的成功率——也就是說,幾乎沒人需要跑第二次死亡跑。
最後就剩這些了,她寫道。東西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再也沒回來。我可以告訴你我見過的那些,那些已經消失的東西,但時間恐怕不夠用。現在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我完全跟不上。
你原本以為這一切遲早會結束。東西會崩解、消失,再沒有新的造出來。人們死去,嬰兒拒絕出生。到這以後的這些年裡,我都不記得見到過哪怕一個新生兒。可是,總會有新的人取代那些消失的人。他們從鄉下和偏遠的城鎮蜂擁而至,有的拖著身家細軟堆得高高的推車,有的則開著破汽車,晃里晃蕩地到來,而且全都飢腸轆轆、無家可歸。在學會在這座城市裡生存之前,新來者很容易淪為受害者。很多人第一天還沒過完,錢就被騙光了。有些人為子虛烏有的公寓付了錢,有些人被忽悠著為從未實現的工作交了介紹費,還有一些人把積九_九_藏_書蓄花在了實際上是塗色硬紙板的食物上。這些還只是最普通的伎倆。我認識一個人,他賺錢的手段是站在破舊的市政廳前面,向每個瞅了一眼鐘樓的新來者收費。如果發生糾紛,他的助手會扮成新來者,假裝走一遍看時鐘和付他錢的流程,這樣新來的人就會以為這是慣例。讓人吃驚的並不是他們的狂妄,而是他們竟然能如此輕易地讓人掏錢。


上街的時候,她繼續道,你必須要記住,一次只能邁一步,不然就會摔倒。眼睛要始終睜著,朝上看,朝下看,往前看,往後看,留心其他人的身體,警惕無妄之災。撞到別人可能會讓你送命。兩個人撞上后,會揮起拳頭,大打出手。不然就是直接摔到地上,不再試圖站起來。遲早,你也會遇到這種再也不想站起來的時刻。身體會疼,你懂吧,可又沒有什麼辦法治。而且,這裏的疼要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厲害。
然而,對於那些沒有家的人來說,情況就更無可轉圜了。根本沒有空房這一說。但是,房產中介還是有生意可做。他們每天都會在報紙上登假廣告,宣稱有房可租,為的就是把人們騙到辦公室來,向他們收中介費。這種把戲誰都騙不了,可還是有很多人願意傾囊而出,購買這種空頭承諾。他們一大早就來到辦公室外,耐心地排起長隊,有時候一等就是幾個小時,只為跟中介坐上十分鐘,看看照片里道路兩旁綠樹成蔭的住宅樓,看看舒服安逸的房間,看看鋪著地毯、擺著軟皮沙發的公寓——這些平靜安詳的畫面,彷彿讓人聞到了從廚房裡裊裊飄來的咖啡香味,看到了熱騰騰的洗澡水冒出的蒸汽和窗台上暖暖和和的鮮艷盆栽。似乎沒有誰在乎這些照片全是十多年前拍攝的。
——納撒尼爾·霍桑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現在寫信給你。實話講,到這裏以後,我就沒怎麼想過你了。但突然,過了這麼久以後,我覺得有話要講,而且如果不趕緊寫下來,我的腦袋就會爆炸。你讀不讀不重要。甚至連我寄不寄都不重要——前提是能寄出去的話。或許原因就在於此。我寫信給你,是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因為你離我很遠,什麼都不知道。
那些位於社會底層的人,可以住在大街上、公園裡和舊地鐵站里。最糟糕的是街上,因為你會遇到各種危險和麻煩。公園多少安穩些,不會有車流人流的問題。但除非你是那種有自己的帳篷或小棚屋的幸運兒,否則風吹雨淋是免不了的。只有在地鐵站里,你才能百分百地避開惡劣的天氣,但又不得不面對其他破事:潮氣、人群,以及人們沒完沒了的嚷嚷,彷彿他們被自己的迴音迷住了一樣。
橫渡花了十天時間,我是唯一的乘客。但這些你都知道。你見過船長和船員,也見過我的客艙,所以沒必要再說一遍。我一直在看水面和天空,幾乎整整十天都沒翻開一本書。我們到達時,城市已經入夜,那時候我才開始有點驚慌。岸上一片漆黑,到處都沒有燈光,好像我們來到了一個不可見的世界,一個只有盲人居住的地方。但我有威廉辦公室的地址,所以心裏還是有點底。我想,我只需找到那裡,一切就會迎刃而解。起碼我有信心找到威廉的蹤跡。但我沒有想到那條街會消失。不是說辦公室空了,或者那棟樓被廢棄了。根本沒有樓,沒有街道,什麼都沒有:到處都是碎石和垃圾。
我後來得知,這裡是第三普查區,約一年前爆發疫情,市政府介入后封鎖了整片區域,放火把一切都燒成了灰燼。至少故事里是這麼說的。從那以後,我學會了別太把聽來的事情當回事。倒不是說別人有意騙你,只是說到過去,真相通常很快會被掩蓋。只要幾個小時,傳言便會四起,怪談開始流傳,事實迅速被一堆臆測淹沒。在這座城市生活,最好的辦法就是只相信你自己親眼看到的東西。不過,就算這樣也難保萬無一失。因為沒有什麼東西是表裡如一的,尤其是在這裏,每走一步都有太多東西需要消化,有太多東西令人費解。你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有可能傷害你,損耗你,彷彿只要看一眼那個東西,你的某一部分便會被奪走。通常,你會感覺看是危險的,所以你往往會挪開視線,甚至閉上雙眼。因此,你很容易犯糊塗,不太確定你有沒有看到你以為自己在看的東西。有可能只是你的想象,或者是和別的什麼搞混了,或者是回想起了從前見過的東西——甚至可能是從前想象過的東西。你看這有多複雜。僅僅是看一眼,對自己說「我正在看那個東西」是不夠的。因為如果你眼前的東西,打個比方,是一支鉛筆或者一塊麵包皮的話,這麼講沒問題。可是,如果你看到的是一個死去的孩子,一個赤|裸地躺在街上的小女孩,被碾碎的腦袋上滿是鮮血,那該怎麼辦?你該對自己說什麼?你懂的,直截了當、毫不遲疑地說「我在看一個死去的小孩」並不是件簡單的事。你的大腦似乎不願意把這些字組合在一起,你好像沒有勇氣這麼做。因為你眼前的事物,會讓你無法輕易地置身事外。這就是我所說的「傷害」:你沒辦法看過就算,因為每樣東西在某種程度上都屬於你,是你心中正在展開的那個故事的一部分。我猜,把自己變得鐵石心腸、對一切都無動於衷,應該也挺好。但那樣的話,你就變得孤身一人,與他人完全隔絕,生活會變得無以為繼。這裏確實有人做到了這一點,鼓足勇氣把自己變成了怪物,但你會驚訝地發現,這種人是那麼地少。換句話說:我們都已經變成了怪物,但幾乎沒有誰的內心沒有殘存著某些昔日生活的痕迹。

那些還在和飢餓作戰的人的情況更糟。老是惦記食物,只能引來麻煩。這些人就像著了魔一樣,拒絕接受現實。他們一天到晚都在街上遊盪,搜刮著一星半點的食物,甘為一塊很小的麵包屑鋌而走險。無論他們能找到多少,永遠都不會夠。他們吃啊吃,卻永遠填不飽肚子,像野獸一樣撲到食物上,瘦削的手指挑來揀去,顫抖的下巴永遠合不上。大部分食物都會順著下巴滴灑下來,設法吃下去的那些,通常也會在幾分鐘內返上來。這就像一場慢性的https://read.99csw.com死亡,食物就像是一團火,一種瘋狂,從裏面把他們燒著了。他們以為自己吃了東西就能活命,但最後,被吃掉的其實是他們自己。
這城裡到處都是街道,沒有哪兩條是一樣的。我把一隻腳邁到另一隻前面,再把另一隻邁到前一隻前面,然後祈禱我還能再做一次。僅此而已。你必須要明白我現在是什麼樣。我不停地走。能呼吸到什麼空氣,我就呼吸什麼。能少吃,我就少吃。不管別人說什麼,唯一重要的是不要停下腳步。
這座城市似乎在緩慢而又穩定地消耗著自己,即使它仍存在著。無法解釋。我只能記錄,無法假裝理解。每天在街上你都能聽到爆炸,彷彿在離你很遠的地方,有座樓正在倒塌或者是人行道正在塌陷。但你從來沒見過。不管你有多頻繁地聽到這些聲音,它們的源頭都無處可尋。你會覺得,遲早有一次爆炸會發生在你面前吧。但事實勝於概率。千萬別以為這是我瞎編的——那些聲音的來源可不是我的大腦。其他人也聽得見,雖然他們不太在意。他們有時候還會停下來評論一番,但似乎從不擔心。現在好點了,他們可能會說。或者,今天下午鬧騰得有點厲害。我以前問過很多關於爆炸的問題,但一直沒找到答案。只能得到麻木的一瞥,或者肩膀一聳。最終,我明白了,有些事情是不能問的。就算是在這裏,有些話題也沒有人願意討論。
這或許就是最大的問題。熟悉的生活已經結束,可誰都搞不清取代它的是什麼。我們這些在別處長大的人,或者歲數大到還記得先前那個不同的世界的人,都覺得從一天挨到第二天是種巨大的煎熬。我說的不只是辛苦。就算面對最稀鬆平常的事,你都不知道該怎麼行動了,而由於你不能行動,你發現自己更沒法思考了。腦子成了一團糨糊。在你周圍,一個變化接著另一個,每天都會有新的動蕩,舊的臆測就像空氣,空空如也。這就是左右為難的地方。一方面,你想活下去,想適應,想隨遇而安。可另一方面,要做到這一點,你似乎需要扼殺掉所有那些曾讓你覺得自己是個人的東西。你懂我要說的意思嗎?為了生存,你必須讓自己死去。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會選擇放棄。因為無論多麼努力掙扎,他們都知道自己註定會輸。到了這時,再怎麼掙扎顯然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現在,我的腦海中模糊一片:發生過的和沒發生的、第一次見到的街道、白晝、夜晚、頭頂的天空、向遠方綿延的亂石堆。我記得我似乎總會抬頭看天,彷彿在找它缺了什麼,又多了什麼,是什麼讓它與其他的天空有所不同,彷彿這能解釋我眼前所見的事物一樣。不過,我也許搞錯了,可能把後面某個時期的觀察錯記成了最初的日子里的。但我很懷疑這能有多重要,尤其是現在。
說到底,大部分人對這類問題並沒有固定的看法。就算我把這些對天氣問題有系統理論的群體(打鼓派、末日派、自由聯結派)加起來,恐怕也不過是滄海一粟。歸根結底,我覺得,純粹是運氣問題。主宰天空的是運氣,是一些複雜、晦澀到沒人能解釋清楚的力量。如果你碰巧被雨淋了,那是你不走運,僅此而已。如果你碰巧沒被淋濕,那再好不過了。但這和你的態度或信仰沒有任何關係。雨是一視同仁的。或早或晚,它會落在所有人身上,雨落之時,人人平等——沒有誰更好,沒有誰更壞,大家都是同等的。
但是,如果隨時有可能下雨,你要如何躲開?有時候,很多時候,你會發現自己正在外面,要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走到某個必經之地,突然天空變黑,陰雲相撞,而你則被淋成了落湯雞。就算雨一下你就找到了躲避的地方,雨停之後,也一定要非常小心。因為你得留意路面凹陷形成的水窪,裂縫形成的水坑,甚至是從地下冒出的深及腳踝、危險重重的淤泥。街道年久失修,到處都是裂縫、坑窪,這類危險實在無法避免。遲早你都會來到一個躲不開的地方,被它們團團圍住。你要注意的不光是地面,緊貼雙腳的世界,還要留心上面滴下來的水,從房檐上流下來的水。更糟糕的是隨之而來的狂風,猛烈的氣旋,會掠過水泡和水窪里的頂部,把這些水重新吹回大氣中,就像小針和飛鏢一樣刺向你的臉,在你周圍飛旋,讓你什麼都看不見。雨後再起風的話,人們會更頻繁地相撞,街頭鬥毆也更多了,空氣中似乎危機四伏。


你還記得我走之前你跟我說的話吧。威廉失蹤了,你說,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找不到他了。這是你的原話。然後我告訴你,我不在乎你說什麼,我會找到我哥哥的。然後我上了那條可怕的船,離開了你。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都記不清了。很多很多年前吧,我想。但也只是猜測。實不相瞞,我已經完全不清楚現在是何年何月了,而且恐怕也沒辦法搞清楚了。
最初幾周里,我最害怕的東西是雨。相比之下,寒冷簡直不值一提。穿一件暖和的外套(這個我有),走得快些,刺|激血液循環即可。我還知道了報紙的妙處,塞到衣服里,絕對是最好用也最便宜的防寒保暖材料。天冷的時候,你必須很早就起來,以確保能在報刊亭前的長隊里佔到個好位置。而且,你必須要審慎地判斷時機,畢竟,沒有什麼會比長時間地站在清晨的寒氣里更可怕的了。要是你覺得要等上二十或二十五分鐘,那一般情況下還是別等了,忘了這事吧。
經過仔細研究,我可以有把握地說,這裏的天和你頭頂的天是同一片天。我們有同樣的雲彩和同樣的陽光,同樣的狂風暴雨和同樣的風和日麗,同樣裹挾著一切吹來的風。如果說造成的效果有所不同,那也純粹是因為天底下發生的事。比如,這裏的夜晚就與家鄉不同。雖然一樣黑暗,一樣無邊無際,可你卻感受不到任何安寧,唯有一種不斷涌動的暗流,某種向下拉扯、向前推搡你的低語,永不停歇。接著,到了白天,又總是有種讓人受不了的光亮——一種令人眩暈的光芒,似乎能拋光一切,讓所有凹凸不平的表面都閃閃發光,空氣本身幾乎就是光。光的構造方式使得色彩出現了失真,而且你離得越近,失真就越嚴重。連影子都被攪得不得安寧,邊緣一https://read•99csw.com直亂顫不止。在這種光線下千萬要小心,眼睛別睜太大,要眯著,眯到剛好夠你保持平衡就行,不然走路時會絆倒,至於摔倒的危險,就不用我再一一列舉了吧。我有時候覺得,要不是因為有黑暗,有那些降臨到我們身上的詭異夜晚,天空會把自己也燒光。白晝在不得不結束時才會結束,在太陽似乎就要燃盡它所照耀的一切時。再也沒有什麼能吸附它的光芒了。然後,這整個不真實的世界會逐漸消融,就是這樣。
不久以前,我穿過夢境之門,造訪了地球上的一個地方,那裡坐落著著名的毀滅之城。
現在的我,理智審慎、三思而行。我不想變成別人那樣。我目睹了幻想把他們變成了什麼樣子,我絕不會允許那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鬼語人總是在睡夢中死去。有那麼一兩個月,他們會掛著詭異的微笑走來走去,周身散發著一種古怪的超然之光,彷彿他們已經開始消失了。這些跡象都是顯而易見的預兆:臉頰微微泛紅,雙眼突然變得比平時大了一點,腳步僵硬,下體散發著惡臭。不過,那種死亡或許是快樂的。我姑且承認這點。有時,我幾乎有些嫉妒他們。但最終,我還是沒法放任自己。我決不允許。我會儘可能地堅持下去,即使這會害死我。

獻給希莉·哈斯特維特
碎石瓦礫尤其成問題。你必須學會躲開看不見的溝、突然冒出來的石頭堆、淺淺的車轍,以免跌倒受傷。還有萬惡的過路費,你必須耍點心機,才能躲過它們。任何建築物倒塌或垃圾成堆的地方,都有大土堆堵在街中央,擋住了一切去路。只要身邊有物料,人們就會修築這類路障,然後爬到頂上,拿著木棍、步槍或者磚頭,蹲在上面等著路過的行人。他們掌握著過路權。要想通過,你就得交出那些守衛要求的任何東西。有時是錢財;有時是食物;有時是性|愛。毆打已是見怪不怪,時不時地,你還會聽說有人被殺害。
不過,還有像我們這種活下來的人。因為死亡,也成了一種生命之源。有這麼多人在思考如何一了百了,在謀划離開這個世界的各種方式,你應該能想到賺錢的機會有多少吧。聰明人可以靠別人的死亡過上好日子。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奔跑者或跳樓者那樣的勇氣,很多人需要別人幫他們下定決心。當然,前提是有錢購買這類服務,因此只有最富的人才掏得起這份錢。但此類生意還是相當興旺,尤其是安樂死診所。根據你願意出的錢數,具體分為好幾種服務。最簡單也最便宜的方式,頂多會花一兩個小時,美其名曰「回歸之旅」。你到診所登記,在前台買好票,然後會被帶到一個私密的小房間,裏面有一張鋪好的床。服務員幫你蓋好被子,給你打一針,然後你會慢慢睡著,不再醒來。稍貴一點的是「奇迹之旅」,耗時一到三天不等。這包括一系列的針劑,隔一段時間打一次,讓主顧在打最後那致命一針之前,體驗到一种放縱和幸福的狂喜。再往上就是「極樂之旅」了,最長可達兩個星期。主顧可以體驗到奢華的生活,享受著可與舊日豪華酒店媲美的服務。這裡有精緻的美食、美酒和娛樂項目,甚至還有一家妓院,無論男女,皆可滿足需要。這項目固然花費不菲,但對某些人來說,有機會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即使只有片刻,也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
我們很多人又變得跟小孩一樣。你要明白,我們不是有意為之,也沒有誰真的意識到這一點。而是當希望消失后,當你發現自己甚至對希望都不再抱有希望時,你就會很容易用白日夢、用孩童一般的小念想和小故事來填補空虛,撐著自己活下去。就連那些最堅毅的人也很難禁得住這種誘惑。他們會不慌不忙、毫無徵兆地放下正在做的事,坐下來聊他們心中鬱積的渴望。食物,當然是大家最喜歡的話題之一。你經常能聽到一群人事無巨細地描述一頓飯,從湯和開胃菜開始,最後慢慢說到甜點,細品每種味道和香料,曆數各種香氣和口味。時而講起烹飪過程,時而又談起對食物本身的印象,從舌頭品嘗到的第一縷味道,一直講到食物慢慢順著喉嚨咽到肚子里時那種散遍全身的安寧感。這類對話動輒持續幾個小時,而且擁有一套極其嚴格的規程。比如,你絕對不能笑,絕對不能允許自己被飢餓感控制。不能衝動,不能突然嘆氣。那會引來眼淚,沒有什麼能比眼淚更快地破壞掉食物座談的興緻了。為了達到最佳效果,你必須沉浸到其他人的話里。如果你被那些話吞噬,那就可以忘記眼下的飢腸轆轆,進入人們所謂的「續命光環場」。有人甚至說,談吃本身就有營養——只要有適量的專註與共同的渴望去相信參与者所說的話。
然而,安樂死診所並不是花錢買死的唯一途徑。人們還可以選擇越來越受歡迎的刺殺俱樂部。如果一個人想死又不敢自己動手,可以以相對優惠的價格加入所在普查區的刺殺俱樂部。然後,一名刺客會被指派給他。顧客不會被告知任何安排,與他的死有關的一切都是謎:日期、地點、刺殺方式、刺客身份。在某種意義上,生活一如既往。死亡仍在地平線上徘徊,死是必然的,但具體形式就難以預料了。不同於老死、病死或意外死亡,刺殺俱樂部的成員可以期待在不久的將來遭遇一場迅速而暴力的死亡:腦袋上的一槍,背後的一刀,或者是半夜裡掐住他喉嚨的一雙手。可在我看來,這一切反倒會讓人更加警覺。死亡不再是抽象的,而是成了一種真實的可能性,縈繞在生活的每一刻。這些被打上刺殺標記的人,非但沒有被動地接受必然會發生的事,反而容易變得更敏銳,更有活力,更充滿生命感——彷彿被某種對事物的新認識改變了。事實上,他們中的很多人會宣布自己反悔了,想要活下去。但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因為你一旦加入刺殺俱樂部,便無法退出。不過,假如你能殺死你的刺客,便可免於受死——而且,如果你願意,還可以受雇為刺客。這就是刺客職業的危險之處,也是它報酬如此優厚的原因。刺客被殺的情況很少見,畢竟,他肯定要比他的刺殺對象有經驗,但偶爾確實read.99csw.com也會發生。在窮人中,尤其是貧窮的年輕人中,有很多人會為了加入刺殺俱樂部攢上幾個月甚至幾年的錢。目的是被雇傭為刺客——從而過上更好的生活。很少有人做到。要是我告訴你這些男孩的故事,你會一個星期都睡不著覺。
每天早晨,市政當局都會派卡車出來收屍。這是政府的主要職能,花在這上面的錢比其他任何事上的都多。城市邊緣全是火葬場——所謂的轉化中心——日日夜夜都能看到濃煙伸向天空。但由於街道現已年久失修,大部分已淪為了廢墟,這項工作也越來越難了。人們只能停下卡車,走著去各處搜尋,這大大降低了工作效率。此外,卡車還經常會出故障,看客偶爾會鬧事。流浪漢的日常消遣就是朝收屍工扔石頭。雖然工人們有武器,人們也知道他們會對人群開槍,但有些扔石頭的人非常善於躲藏,這種扔完就跑的戰術,有時候會讓收屍工作完全停頓。這些攻擊背後沒有統一的動機,多數是出於憤怒、怨恨和無聊。況且,收屍工是唯一會在居民區露面的市政僱員,自然就會成為攻擊的目標。你可以說,那些石頭代表了人們對政府的厭惡,因為他們毫無作為,直到人死了才會做點事。但這就扯得有點遠了。石頭只是不高興的表現,僅此而已。因為這座城市根本沒有政治可言。人們太餓了,太心煩意亂了,相互間的爭鬥太多了,哪裡顧得上政治。
所有這些都屬於鬼語。在這種語言中,還有很多其他可能的對話形式。大部分都以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我希望」開始。他們希望的可能是任何東西,只要它無法實現。我希望太陽永不落。我希望口袋長出錢。我希望城市能變回從前的樣子。你懂的。全是些荒唐、幼稚的事情,毫無意義,脫離現實。總而言之,人們堅信不管昨天多麼糟糕,也比今天要好。而前天比昨天還要好。你越往前回溯,世界就會變得越美好,越令人渴望。你每天都要強迫自己醒來,去面對通常會比前一天更糟糕的事情,但通過談論睡前的世界,你可以騙自己說,今天只不過是種幻覺,並不比你腦海中對其他日子的記憶更真實或更不真實。我理解人們為什麼要玩這個遊戲,但我自己對此毫無興趣。我拒絕講鬼語,聽到別人講時,我會走開,或者用手把耳朵捂上。是的,對我來說一切都變了。你還記得我以前是個多麼淘氣的小姑娘吧。你永遠都聽不夠我講的故事,那些我編造出來、供我們嬉鬧其間的世界。無回堡、悲傷地、忘言林。你還記得它們嗎?我那時特別喜歡跟你撒謊,連哄帶騙地讓你相信我講的故事,帶著你穿梭於一個又一個稀奇古怪的場景,看著你的臉變得嚴肅起來。然後我會告訴你,這都是編的,你就會開始哭。我想我很喜歡你的眼淚,就像喜歡你的笑容一樣。是啊,那時候的我可能是有些頑劣,哪怕是穿著媽媽總喜歡給我穿的小連衣裙、破皮的膝蓋上結著痂、幼嫩的陰|部還沒長毛的時候。但是你愛我,對吧?你愛我愛到發瘋。
因此,你必須要為任何情況做好準備。不過就怎麼準備最好而言,人們的意見卻大相徑庭。比如,有一小群人相信,壞天氣源自壞想法。這一思路未免太神秘主義了,因為它暗示著思想可以直接轉化為物質世界里的事件。按照他們的說法,每當你有個陰暗或悲觀的念頭時,天上就會出現一朵烏雲。如果有足夠多的人同時在琢磨陰鬱的想法,那雨就開始下了。他們聲稱,這就是天氣變化讓人措手不及,而且沒人能給出科學解釋的原因。他們的解決辦法是,無論身邊的情況有多麼糟糕都要堅定不移地保持樂觀。別皺眉,別嘆氣,別流淚。這就是所謂的「微笑派」,城裡沒有比他們更天真更幼稚的教派了。他們認定,如果大多數人都能皈依他們的信仰,天氣便會穩定下來,生活便會有所改觀。因此,他們總是在勸人入教,不停地尋找新信徒,但他們強迫自己秉持的那種溫和的態度,卻使得他們的勸說軟弱無力。他們很少能成功說服別人,因此他們的理念也從未被檢驗過——因為沒有大量的信徒,就沒有足夠多的好想法來發揮作用。但缺乏證據反倒讓他們的信仰更堅定。我知道你肯定在搖頭,是啊,我也同意,這些人太荒唐了,都是些旁門左道。但是,具體到這座城市的日常生活中,他們的論點有一定的說服力——而且或許也並不比其他派別更荒唐。就性格而言,和微笑派待在一起總是令人耳目一新,他們的溫柔和樂觀是種怡人的靈藥,可以中和無處不在的憤怒與怨恨。
但有一點確鑿無疑。要不是因為飢餓,我早就撐不下去了。你必須習慣用最少的食物來對付。想要的越少,你就越容易滿足,需要的越少,你就會過得越好。這個城市會把你變成這個樣子,徹底改變你的思想,它讓你想活下去,但同時又試圖奪走你的生命。你無法逃過這一切。你要麼想,要麼不想。如果想,你也無法確定下一次還會想。如果不想,你就再也不會想了。

現在我就是這麼過的,她在信中繼續寫道。我吃得不多。只要有力氣邁步就行,絕不多吃。有時候,我特別虛弱,覺得一步都邁不動了。但我撐了下來。雖然時有不濟,但我還繼續活著。你真該看看我撐得有多好。

對於那些有地方可住的人來說,失去住所的危險時時存在。大多數建築都不歸任何人所有,因此,你也不享受租戶的權利:沒有租約,萬一遇上對你不利的事,也沒有法條給你撐腰。人們被從公寓里逐出來,趕到大街上,也屢見不鮮。一群人端著步槍、拎著棍棒闖進來,讓你滾出去,除非你覺得自己能打得過他們,否則你有什麼選擇?這種行為被稱為「拆遷」,這城裡的人,沒幾個不曾因此流落街頭。但就算你夠走運,躲過了這種驅逐,那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成為幽靈房東的犧牲品。這些人到處敲詐勒索,恐嚇城裡的幾乎每一片社區,逼著人們交保護費才能繼續住在他們的公寓里。他們宣稱自己是樓房的所有者,欺詐住戶,而且幾乎從未遭遇反抗。
有些特別瘦的人,她寫道,不時會被風刮跑。這城裡的風特別猛,總是從河上長驅直入,在你耳邊呼呼作響,總是把你吹得前仰後合,總是把紙片和垃圾吹得到處飛揚,擋住https://read•99csw.com你的去路。看到骨瘦如柴的人們三三兩兩一起走,不算什麼稀罕事。有時候甚至是全家出動,用繩子和鏈子綁在一起,互相充當壓艙物來抵禦狂風。其他人則乾脆不到外面去,就扒著門口或者躲在角落裡,到後來,好天氣反而讓他們覺得是一種威脅了。最好還是安靜地躲在角落裡吧,他們想,總比被吹得撞到石頭上要強。而且,你還可能越來越擅長斷食,以至於最後甚至能徹底絕食。
我不指望你能明白。畢竟你沒有見過這裏的一切,就算再努力,你也想象不出來。最後就剩這些了。房子前一天還在這裏,第二天就沒了。你昨天還走過的街,今天就沒了。就連天氣也老是變化不定。前一天還是大晴天,第二天就下雨了,前一天還在下雪,第二天就起霧了,一會兒暖和,一會兒涼快,一會兒颳風,一會兒又不刮,前一段時間還寒風刺骨,可今天下午,在隆冬時節,卻突然陽光明媚,暖和得穿件毛衣就夠了。生活在這座城市,你就會明白,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閉一會兒眼睛,轉過身看看別的,剛剛還在你面前的東西就突然不見了。沒什麼能留住,你懂吧,連腦子裡的想法也一樣。而且,你千萬別浪費時間去找它們。一件東西要是消失了,就是永遠消失了。

另一群叫「爬行派」的人則恰恰相反。這些人認為,除非我們能證明——以一種非常有說服力的方式——我們對過去的生活感到多麼羞愧,否則情況只會越變越壞。他們的解決辦法是趴在地上,拒絕再站起來,直到有神跡表明他們的自我懲罰已經足夠。至於神跡到底是什麼,人們在理論上卻長期爭執不下。有些人說是一個月的雨,有些人說是一個月的晴天,還有的人說,要等到神跡降臨在他們心中以後才會知道。這個教派主要分為兩個派系——「狗派」和「蛇派」。前者認為,用雙手和膝蓋爬行已足以表明悔意,而後者則主張,肚子也要貼地才行。兩派時常打得頭破血流——都想控制對方——但都沒能吸引多少追隨者,到現在,我覺得這個教派已經快絕跡了。
一旦買到了報紙,假設你買到了的話,最好的方法是拿出一張,撕成條,然後擰成小捆。這些紙結很適合塞在腳趾間,擋住腳踝周圍漏風的縫隙,或者穿進衣服上的窟窿里。對於四肢和軀幹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用整張報紙裹住,扎幾個寬鬆一點的紙結。對於頸部來說,則適合用十幾個紙結編成一個項圈。這身打扮會讓你看起來臃腫鼓脹,有著掩蓋瘦弱身形的美化效果。對於那些注重外表的人而言,所謂的「紙裝」可以算作某種挽回面子的手段。餓得快死的人們,前胸貼後背,四肢像麻稈,卻要裝作有二三百磅重的樣子走來走去。當然,這樣的偽裝誰都騙不了——隔著半英里就能看出來——但或許目的並不在於偽裝。人們想要表達的似乎是,他們明白自己的遭遇,並對此感到羞愧。最重要的是,他們肥碩的身軀是一種意識的象徵,一種酸楚的自我意識的標誌。他們把自己變成了那些富足肥胖之人的拙劣模仿,想通過這種挫敗而又有些瘋狂的努力讓自己變體面,卻證明了他們與假裝成的人恰恰相反——他們對此也心知肚明。
更常見的是獨自死去。但這類死亡,也變成了某種公共儀式。人們爬到最高的地方,只是為了跳下去。這就是所謂的「最後一躍」,我要承認,親眼看到頗有幾分激動,似乎打開了一個全新的自由世界:看著那人站在房頂邊上,接著,總會遲疑那麼一小會兒,彷彿是想享受一下生命的最後幾秒,你的生命似乎也全擠在了喉嚨口,然後,突然間(因為你永遠無法斷定他什麼時候會跳),那個人會縱身躍入空中,摔到地上。你會對人群的熱情感到驚訝:聽到他們狂熱的歡呼,看到他們興奮的表情。彷彿這場奇觀的暴力與美感讓他們掙脫了自己,暫時忘掉了人生的渺小。最後一躍,是一件每個人都能理解的事,也符合每個人內心的渴望:在瞬間死去,在一個短暫而輝煌的時刻毀滅自己。我有時候會覺得,死亡是我們唯一有感覺的事。它是我們的藝術形式,是我們表達自己的唯一途徑。
所有這一切都引發了大量的現實問題。比如,屍體問題。在這裏,人們不再像以前那樣,靜靜地死在他們的床上,或者是醫院病房這種潔凈的庇護所里——而是死在哪兒算哪兒,大部分情況下都意味著陳屍街頭。我指的不僅僅是奔跑者、跳樓者和刺殺俱樂部成員(因為他們只佔很小的一部分),還包括絕大多數人。一多半的人無家可歸,完全沒有地方可去。因此,死屍隨處可見——人行道上、門口、大街中央。別讓我跟你講細節。我已經說得夠多了——甚至有些過頭了。無論你會怎麼想,真正的問題從來不是缺乏憐憫。在這裏,沒有什麼東西比心更容易碎。
天氣預報哪怕稍微准一些,也另當別論了。那樣可以做好計劃,知道什麼時候不要上街,提前為變天做準備。但這裏的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說變就變,前一分鐘還是這樣,后一分鐘就不是了。我浪費了很多時間在空氣中尋找蛛絲馬跡,研究大氣的徵兆,想搞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以及何時會發生:雲朵的顏色和重量、風速和風向,任何特定時刻的氣味、夜空的質感、晚霞的面積、朝露的多寡。但一切都徒勞無功。尋找這個與那個的關聯,把晚霞與夜風聯繫起來——這種事只會把你弄瘋。你在計算的旋渦中轉啊轉,然後就在你確信要下雨的時候,太陽卻照耀了一整天。
大部分屍體都是赤|裸的。拾荒者一天到晚都在街上晃蕩,死者身上的東西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搶光。最先被搶的是鞋子,因為鞋子供不應求,又很難找到。其次被注意到的是口袋,但接下來,往往就是衣服和裏面裝的任何東西了。最後,會有人拿著鑿子和鉗子,把死者嘴裏的金牙和銀牙拔掉。由於這種事無法避免,所以很多家庭乾脆自己來動手拔,不想留給陌生人。某些情況下,這麼做是想維護所愛的人的尊嚴;在另外的情況下,則完全是出於自私的考慮。不過,這一點或許太過微妙了。如果你丈夫的金牙能養活你一個月,那誰又能說你拔|出|來有錯呢?我知道,這種行為確實有違倫理,但如果你真想在這裏活下去,就必須要學會在原則問題上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