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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小姑娘,」我說,「我已經十九歲了,要比你以為的更會照顧自己。」
剛開始的日子最難熬。我像個夢遊者一樣四處遊盪,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甚至都不敢和別人講話。那期間,我把包裹賣給了一名復活代理人,這使得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都沒有餓肚子,但即便是開始拾破爛以後,我也還是沒地方住。無論什麼天氣我都睡在戶外,每天晚上都換新的地方。天知道這持續了多長時間,但這無疑是最糟糕的日子,我差點兒熬不過去。最少也有兩三個星期,也可能有幾個月。我痛苦得無以復加,大腦似乎都停工了。我的內心變得遲鈍,只剩下本能和自私。那段時間里,我遇上了很多可怕的事,至今都不知道是怎麼挺過來的。我在字典大廈和馬爾登大道的拐角處險些被收費站的人強|奸。有天晚上,在以前的催眠師劇院中庭,有個老頭想搶我的東西,結果反倒被我搶了吃的——直接把他手裡的粥奪了過來,而且我絲毫都沒有為此後悔過。我沒有朋友,沒有能說話的人,沒有一起吃飯的人。要不是有薩姆的照片,我可能就挺不過來了。只要知道他在城裡,我就有指望。這個人會幫你,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只要找到他,一切都會好的。我每天都會掏出那張照片來看上一百遍。後來,照片已經變得皺皺巴巴、滿是摺痕,臉都認不清了。但那時,我對那張臉已經熟稔於心,照片本身其實早就不重要了。我之所以留著,是把它當成了一張護身符,一塊小盾牌,用以抵抗絕望。
我記得,那一刻我們握了握手,也可能只是隔著桌子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接著,他帶我穿過新聞室,來到大堂的電梯前。我們默默地等在那裡,甚至都沒有再看對方一眼。博加特踩著腳跟,一前一後地晃著身子,小聲哼哼著什麼。很明顯,他已經在想別的事了。電梯門打開后,我走了進去,他疲憊地對我說:「好好活著,小姑娘。」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電梯門便合上,帶著我往下走了。

不過,我還是入了這行——拾破爛。而且我很幸運,入行時錢還沒花光。在買了許可證(十七格拉特)、手推車(六十六格拉特)、一條皮帶和一雙新鞋(分別是五格拉特和七十一格拉特)之後,我手裡還剩兩百多格拉特。我真的很幸運,因為它給了我一定的迴旋餘地,在那種情況下,助力自然是多多益善。我遲早要背水一戰——但眼下,我至少還能抓住點什麼:一根浮木、一塊船隻殘骸,使自己免於沉沒。
假設你是正式註冊的撿垃圾人員,並且證照齊全,你就可以儘可能地多撿,把它們送到附近的發電廠換錢。那裡按磅收購垃圾——單價微不足道——然後倒入處理罐中。運輸垃圾的首選工具是手推車——跟咱們那邊的購物車差不多。事實證明,這種帶輪子的金屬筐很堅固,而且與其他東西相比,毫無疑問要更加省時省力。車要是再大點,裝滿后推起來會很費力,要是小點兒,又要來回跑很多趟。(幾年前,有人甚至還就這一主題出了本小冊子,證明了這些假設的正確性。)因此,手推車非常緊俏,每個撿垃圾業新人的首要目標都是能有錢買一輛。這可能會花上好幾個月,甚至是好幾年——但沒有手推車根本沒法干。這一切中隱藏了一個致命的平衡。因為這份工作報酬微薄,所以你攢不下什麼錢——如果你攢下了,那通常意味著你省下了某種必需品:比如說食物。可不吃東西又沒力氣工作,那就更賺不到買手推車的錢了。你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了吧?你工作越努力,身體就越弱;身體越弱,工作就越累。但這還只是開始。就算你弄到了一輛手推車,也還得好好保養它。因為街道會對推車造成損害,尤其是車輪,你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但是,即使你把這些都做到了,也還有項額外的義務,那就是永遠不要讓推車離開你的視線。手推車已經變得如此貴重,所以小偷格外垂涎——沒有比弄丟了手推車更慘的了。因此,大多數拾荒者還要購買一種被稱為「臍帶」的繫繩裝置——其實就是繩子、狗繩或鏈子,一頭綁在腰上,另一頭綁到車上。這樣雖然不方便走路,但費這點事是值得的。由於手推車顛簸行進時,鏈條會發出聲響,所以拾荒者常被稱為「音樂家」。
照片上是那個記者。我匆匆看了一眼,然後塞到包里,好讓博加特滿意。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這次會面很僵,誰也沒有讓步。我覺得博加特既生我的氣,又有點佩服我。
就算威廉不在城裡,也有可能在別的地方。這國家那麼大呢,你知道吧,說不定他去了別的地方。據說,在西部的農業區以外還有幾百英里的沙漠。我還聽人說,再遠還有更多的城市、山脈、礦山和工廠,廣闊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另一片大洋。這種說法或許有些道理。果真如此,那威廉可能跑到其中某個地方碰運氣去了。我沒有忘記離開這座城市有多難,但我們都了解威廉是什麼樣的人。只要有一丁點的機會離開,他就能找到辦法。
那個編輯名叫博加特——一個禿頂的read•99csw•com大肚子男人,穿著老式的背帶褲,胸前的口袋裡揣著一塊懷錶。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爺爺:勞累過度,寫字前會舔一下鉛筆尖,渾身散發著一種心不在焉的善意,又似乎帶著些狡猾,和藹可親的外表之下隱隱流露出一絲殘忍。我在待客室等了近一個小時。等到終於騰出空來見我時,他扶著我的胳膊肘,把我領進了他的辦公室,讓我坐在他的椅子上,聽我講這件事。我差不多講了五到十分鐘后,他打斷了我。威廉有九個月沒發回過報道了,他說。是啊,他知道那座城市的發報機壞了,但那不是問題。優秀的記者總能想出辦法把稿子發回來的——而威廉一直是他最得力的手下。所以,九個月的杳無音信只有一種可能:威廉遇到了麻煩,他不會回來了。非常直接,絲毫沒有拐彎抹角。我聳了聳肩,說這隻是他的猜測罷了。「別去,小姑娘,」他說,「瘋子才會去那裡。」
我們喘著粗氣躺在路旁水溝里,仍然緊緊抱在一起。最後一名奔跑者消失在拐角處后,伊莎貝爾才漸漸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坐起身,看看四周,又看看我,然後,慢慢地哭了起來。對她來說,這是個可怕的時刻。不是因為差點丟了性命,而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我為她感到難過,也有些害怕。這個骨瘦如柴、渾身發抖、愁眉苦臉、目光空洞的女人到底是誰——而我又為什麼會跟她一起四仰八叉地躺在街上?她似乎有點瘋瘋癲癲的,所以我喘過氣來以後的第一反應就是跑。
「但是費迪南德。要是他看到我什麼都沒弄到,肯定會氣瘋的。」
「也許你應該把這個也帶上,」他把照片扔到桌子上說,「以防萬一。」
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你想要在這裏撐下去,必須得有辦法賺錢,不過,傳統意義上的工作已經所剩無幾了。沒有人脈的話,連最低微的政府職位(如辦事員、看門人、轉換中心員工等)都申請不了。城裡各種合法不合法的行業(安樂死診所、黑市商販、幽靈房東)也一樣。除非你之前就認識某個人,不然根本搭不上話。因此,對於最底層的人來說,拾荒是最常見的辦法。這就是沒有工作的工作,我估計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的人都在干這個。我自己做過一段時間,很簡單:一旦開始,幾乎就停不下來。拾荒會讓你筋疲力盡,你根本沒時間考慮別的事。
「問題就在這裏,」博加特說,「我很清楚我在說什麼。」
「一百歲又能怎麼樣呢。那地方有去無回。那是這個該死的世界的盡頭。」
就這樣,我認識了伊莎貝爾。不管怎樣,從那一刻起,我在這座城市中的生活才真正開始。之前的一切都是序幕,是一大團我已經記不起來的踉踉蹌蹌、日日夜夜和心心念念。要不是因為我在街上衝動了那麼一下,我跟你講的故事將會是另一番模樣。考慮到我當時的狀態,我甚至都懷疑還會不會有什麼故事可講。
剛開始,事情不太順利。那時,我還不太熟悉這座城市,似乎老是迷路。我時常浪費時間白忙一場,憑著差勁的直覺在貧瘠的街道上亂找一通,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就算碰巧找到了什麼,那也只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我唯一的辦法就是碰運氣,完全是無憑無據的,看到什麼就撿什麼。不像別人那樣,我完全沒辦法預知要去哪裡,也不清楚什麼東西什麼時候會在哪裡。在這個城市生活很多年以後才能達到那種水平,可我只是個新手,一個無知的新移民,連從一個普查區到另一個普查區的路都不一定能找到。
「我覺得你還是先回家吧,」我說,「至少回去待一會兒。你現在這個樣子,也沒法推著車子到處走了啊。」
我沒有找到威廉,她繼續寫道。這或許是不言而喻的。我沒找到他,也從未遇到過任何知道他去向的人。理智告訴我,他已經死了,但我還無法確定。再大胆的猜測也沒有證據支持,所以在真憑實據出現之前,我寧願保持開放的心態。什麼都不知道,就不會有希望,也不會絕望。最好的辦法就是懷疑,在這種情況下,懷疑已經是很大的福氣了。
不過,我也不算徹底的失敗者。畢竟,我還有雙腿,以及年輕的朝氣支持我繼續前進,哪怕前景不容樂觀。我氣喘吁吁地閃轉騰挪,避開危險的小路和收費站,時不時從一條街衝到另一條街上,總希望能在下一個拐角發現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我也覺得不停地低頭看地,搜尋損毀和廢棄的東西有點古怪。一段時間之後,大腦肯定會受影響。因為所有東西都不再是它本身了。幾塊這個,幾片那個,但都拼不到一起。不過,奇怪的是,混亂達到極限后,一切又開始重新融合了。蘋果和橙子,磨成粉以後都是一個樣,不是嗎?一件好衣服和一件壞衣服,撕成碎片以後根本分不出來,對吧?到了某個時刻,事物會分解成泥土、塵埃或碎片,而你得到的將是某種新的東西,某種無法識別的物質微粒或結塊。它是那個無處安放的世界的一塊、一粒、一片:一個「它性」的密碼。作為一名拾破爛者,你必須在事物九九藏書陷入完全腐朽的狀態前把它們拯救出來。你永遠都別指望能找到完整的東西——要有也是意外,是丟棄它的那個人搞錯了——但也不能把時間全花到尋找已經被徹底用爛的東西上。你遊走于兩者之間,留心那些仍然保持原狀的東西——雖然已經不能用了。別人覺得該扔掉的東西,你必須仔細檢查分析,將它復活。一條繩子、一個瓶蓋、爛箱子上的一塊完好的木板——這些都不該被忽略。每件事物都會分解,但不是每件事物的每個部分,至少不會同時發生。你的工作就是鎖定這些完好的小島,想象著把它們連在一起,如此這般,最終創造出新的物質群島。你必須挽救那些還有救的東西,學會忽略其他的。關鍵就是要儘快地去做。
不過,這還不算完。清糞工收走糞便后,不會隨便處理掉。糞便和垃圾已經成了重要的資源,隨著煤炭和石油儲量已降至岌岌可危的水平,它們為那些我們還能生產出的東西提供了大量能源。每個普查區都有自己的發電站,完全靠排泄物運轉。汽車行駛、房屋取暖——全都要靠這些發電站生產的甲烷。我知道,你可能覺得可笑,但在這裏,沒有人會拿這個開玩笑。糞便是很嚴肅的事情,任何被抓到在大街上傾倒糞便的人都會被逮捕。要是再犯第二次,就會被直接判處死刑。這樣的制度下,沒有人敢胡鬧。人家順從地接受了這種要求,而且很快就會不假思索地照做。
那人名叫塞繆爾·法爾,但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去見博加特時,我表現得太傲慢了,連細節都沒問,搞得現在都不知該從何查起了。一個名字和一張臉,就是全部的線索了。當初要是聰明點、謙虛點,我能給自己省多少麻煩啊。雖然到最後,我還是見到了薩姆,但這並不是我的功勞。純粹是靠運氣,天上掉餡餅。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久到我都想不起來到底有多久了。
「費迪南德肯定會非常生我的氣,」她說,「我都三天沒撿到東西了。再這樣下去,我們都得完蛋。」
「我不會忘的,」我說,「等把威廉找回來,我就過來幫你回憶一下這場談話。」
有件事一直沒告訴你。離家前的最後一周,我去見了威廉供職的那家報社的編輯。應該是跟你告別的三四天以前。我當時之所以沒提,是因為我不想再和你吵架了。情況本來就夠糟了,告訴你只會毀掉我們最後的共處時光。現在別生我的氣,求你了。我會受不了的。
請原諒。我知道自己時常會跑題,但要是不把這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記下來,我覺得就要永遠地遺忘了。我的腦子已經大不如前。它現在變得緩慢、遲鈍、不怎麼靈活了,最簡單的思考也會讓我筋疲力盡。無論我如何努力,它還是走上了下坡路。那些想說的話,只有在我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來、絕望地以為永遠也想不出來的時候才會冒出來。每天都面臨著同樣的掙扎,同樣的茫然,同樣的渴望:先是想忘記,接著又不想忘記。這種情況從來不會發生在別的地方,只會在這裏,就在提起筆來要寫字的節骨眼上。故事開始又停下,向前發展,然後迷失了自己,而在字詞之間,那些沉默,那些逃逸、消失的語詞,都再也不會出現了。
「費迪南德是個藝術家,」她接著說,「其實以前他也一樣喜怒無常。前一分鐘還高興呢,后一分鐘就鬱悶了,總有什麼事能讓他的情緒變來變去。不過你真應該看看他畫的廣告牌!誰都想請他,他也確實給各種商店都畫過。藥店、雜貨店、煙草商、珠寶店、酒館、書店,全都有。他還有自己的工作室,就在市中心的倉庫區,很不錯的小地方。但現在,一切都沒了:鋸子、畫筆、一桶桶的顏料、鋸末和清漆的氣味。在第八普查區的第二次大清洗中,所有這些都被掃蕩乾淨了,一切到此為止。」
當然,我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但有什麼東西突然控制了我,而我卻無法控制它:油然而生的憐憫之心,照料這個女人的愚蠢慾望。或許那些有關救人性命的老生常談是真的。據說,救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成了你的責任,不管你願不願意,你們會永遠屬於彼此。
「或許吧。但什麼都不做更不對。這都需要時間,在搞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之前,你不應該亂下結論。」
我們花了近三個小時才回到她的住處。往常只需要一半的時間,但伊莎貝爾走得太慢了,一步三搖,我們到達時,太陽都快下山了。她沒有系「臍帶」(她說已經丟了好幾天了),所以手推車時不常地就會從她手裡滑出去,顛簸著溜到街上。有一次,還差點被人搶走。那之後,我決定一手抓著她的推車,一手抓著我自己的,結果更拖慢了我們的腳步。我們沿著第六普查區的邊緣走,躲開了記憶大道上的那一堆收費站,然後又拖著腳步穿過金字塔路上的辦公區,警察現在在那裡設了營房。一路上,伊莎貝爾漫無邊際、顛三倒四地read•99csw•com跟我講了不少她的生活。她丈夫以前是位商業廣告牌畫師,她說,但隨著這麼多企業關門或入不敷出,費迪南德已經失業好幾年了。有一陣子,他酗酒很厲害——靠半夜從伊莎貝爾的錢包里偷錢來維持那種狂飲,或者靠在第四普查區的釀酒廠附近晃悠、給工人們跳舞或者講笑話——直到有一天,挨了一群人臭揍,他就再也沒出過門了。現在,他還是拒絕出門,日復一日地坐在他們的小公寓里,很少說話,也不關心他們要怎麼活下去。生活的擔子全都落在了伊莎貝爾的肩上,因為他認為這些小事已經不再值得他過問了。現在他只關心自己的愛好:製作微型船模,然後把它們放到瓶子里。
另一件對我沒好處的事,是我堅持獨來獨往。我不和其他拾荒者搭伴,也不想和任何人交朋友。但你需要盟友,尤其是用以保護自己免受「禿鷲」的傷害——禿鷲就是靠偷竊其他拾荒者為生的拾荒者。巡視員對這種惡行不聞不問,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無證拾荒者的身上。因此,對於真正的拾荒者來說,這份工作就是一場大混戰,襲擊和反擊此起彼伏,你會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遭遇不測。我拾來的東西平均每周被偷一次,搞得我後來甚至都開始提前計算損失了,好像它們是工作的正常內容一樣。有朋友的話,我可能會少被偷幾次。但長遠看來似乎並不划算。拾荒者本來就是一群討厭的傢伙——是不是禿鷲都一樣——他們的陰謀詭計,他們的自吹自擂,他們的謊話連篇,都讓我反胃。最重要的是,我沒有弄丟我的手推車。這就是我剛到城裡時的生活:我還很堅強,能堅持下去;還很敏捷,必要時能迅速逃離危險。
到最後,那張照片確實幫了大忙。我起先都沒打算帶上,但最後還是放到了行李中,反正拿著也不妨事。當然,我當時並不知道威廉失蹤了。我本來想先去報社辦事處,找到接替他的那位記者,然後再開始尋人。但一切都未能按計劃進行。到了第三普查區,看到那裡的情況后,我才意識到,那張照片是我僅存的線索了。那是我與威廉之間最後的聯繫。
接著我就開始走運了。應該是我開始拾破爛后的一兩個月,不過也只是估計。一天,我走在第五普查區郊外,也就是以前的細絲廣場附近時,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婦女,正緩慢、笨拙地推著購物車,在亂石堆上顛簸前行,但她的心思顯然沒有放在眼前的事情上。那天陽光特別亮,亮得讓你眼花,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氣溫也高,我記得那天非常熱,幾乎要把人熱暈了。就在那個女人終於把車推到街中央時,一群奔跑者突然從拐角沖了過來。大約有十二到十五個人,全都緊緊靠在一起,正在一邊狂喜地呼喊、一邊飛速狂奔著。我看到那個女人抬起頭看著他們,彷彿突然從幻想中回過神來,可她非但沒有趕緊讓路,反而呆在了原地,像一頭被汽車前燈照著的鹿一樣不知所措。不知怎麼的——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當時為何會那樣做——我解開腰上的臍帶,飛奔過去,一把抓住那個女人,在奔跑者經過的一兩秒前,把她拖到了一邊。真是太險了。要不是我,她可能已經被踩死了。
「那些船特別美,」伊莎貝爾說,「美到你幾乎都想原諒他現在那副德行了。那麼美的小船,那麼精緻小巧。你簡直想把自己縮成一根大頭針,然後爬上船,揚帆遠去……」
結果可能會很奇怪,而且往往與你的期望背道而馳。徹底的絕望可以與最驚人的發明並存;混亂和繁盛合二為一。因為剩下的東西太少了,所以幾乎沒有什麼會被扔掉,一度被棄如敝屣的東西現在都有了新用途。這都是新思維方式的功勞。物資稀缺會促使你積極尋求新穎的解決辦法,你會發現,自己竟願意接受那些以前根本想不到的點子。就拿人體垃圾來說吧,實打實的人體垃圾。管道系統已經形同虛設。水管鏽蝕,馬桶破裂漏水,排污系統基本上已經廢棄。但是,市政府沒有讓人們自尋出路,隨處傾倒糞便——這很快就會引發混亂和疾病——而是精心設計了一項複雜的制度,給每個社區派了一支夜間清糞隊。他們每天上街巡邏三次,推拉著生鏽的破車,隆隆地走在裂開的人行道上,搖鈴示意附近的人們出來,往糞罐里傾倒便桶。當然,臭味讓人無法忍受,所以這個制度剛實行時,只有犯人願意干——他們面臨著一個不太光彩的選擇:如果接受便可獲得減刑,拒絕則會延長刑期。不過,後來情況出現了變化,清糞工現在擁有了公務員的身份,還分到了不遜於警察的住房。我覺得這樣挺合理。要是從這種差事里撈不到好處,誰會願意去做啊?這隻能說明,在某些情況下,政府的效率可以很高。比如屍體和糞便——在消除健康隱患的問題上,我們的官員頗有古羅馬的組織風範,堪稱思維清晰和雷厲風行的楷模。
是的,讓我羞愧的事情有很多。有時,我的生活似乎就是一連串的遺憾、誤入的歧途和無可挽回的錯誤。回首往事的麻煩就在這裏。你看清了自己,震驚不已。但我意識到,現https://read•99csw•com在道歉為時已晚。一切都太晚了,只能繼續往前。所以,我還是繼續講吧。我遲早會試著把一切都講出來,但事情發生的時間、第一件事是不是第二件事,或者第二件事是不是最後一件,都無關緊要。所有的事同時在我的腦海里打轉,能抓住一件講完就是勝利。如果這讓你困惑,那我很抱歉。但我別無選擇。我只能儘可能地如實講述。
伊莎貝爾說的話,我有一半都沒聽明白。不過,根據她字裡行間的意思,加上我自己的揣測,最終了解到她有過三四個孩子,要麼全都死了,要麼離家出走了。費迪南德失去生計后,伊莎貝爾成了一名拾荒者。你可能會覺得,她這個年紀的女人應該會去撿垃圾,但奇怪的是,她竟然選擇了拾破爛。我覺得這是最糟糕的選擇。她行動遲緩,腦子不靈光,而且也沒有耐力。是啊,她說,她都知道,但她用別的品質彌補了這些缺點——一項知道該去哪裡的非比尋常的本事,一種在被人忽略的地方找出東西來的本能,一塊在內心裡莫名將她引到正確地點的磁石。她自己也解釋不了,但事實上,她確實有一些驚人的發現:一整袋蕾絲內衣,她和費迪南德靠這個換來的錢已經撐了近一個月了;一根完好無損的薩克斯管;一盒未拆封的新皮帶(似乎是直接從工廠流出來的,儘管最後一家皮帶廠五年前就停產了);還有一本蒲草紙印刷、牛皮封面,還燙了金邊的《舊約全書》。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她說,過去六個月里,她似乎越來越差勁。她已經疲憊不堪,無法久站,心思也老是遊離到工作之外。幾乎每一天,她都會發現自己走在不認識的街道上,拐過街角就忘了自己在哪裡,走進一個街區卻以為自己是在別的地方。「你碰巧在那裡,簡直是個奇迹。」我們停在一個門口休息時,她說,「但那不是意外。我向上帝祈禱了那麼久,他終於派人來救我了。我知道人們現在諱言上帝,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說。我每天都會想著他,晚上等費迪南德睡著后,我會向他祈禱,一直在心裏跟他說話。費迪南德現在什麼都不和我說,上帝就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的聽眾。我知道他很忙,沒空見我這樣的老太婆,但他是位紳士,已經把我列入了他的名單。今天,他終於來看我了。他把你派到我這裏,來彰顯他的博愛。你就是上帝為我派來的那個親愛的、善良的孩子,現在我要照顧你,盡我所能。再也不用露宿街頭,再也不用在街上遊盪,再也不做噩夢了。現在那些都結束了,我向你保證。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有地方住,我才不管費迪南德會怎麼說。從現在起,你會有地方住、有東西吃。我要以此來感謝上帝所做的一切。他回應了我的祈禱,現在你就是上帝派給我的最親愛的寶貝,我心愛的安娜。」
「那和我哥哥有什麼關係?」
和撿垃圾的人一樣,拾破爛的人也要經過同樣的登記流程,也要接受隨機檢查,但工作性質是不同的。撿垃圾的人撿的是沒用的廢物;拾破爛的人拾的是可以回收利用的特定商品和物料,雖然他可以隨意處置自己找到的東西,但通常會賣給城裡的「復活代理人」——也就是私營業主,他們會把這些雞零狗碎的舊物改造成最終能在市場上公開售賣的新商品。這些代理人身兼數職——廢品代理商、製造商、店主——鑒於城裡其他生產模式已瀕臨滅絕,他們成了遠近最有錢、最有影響力的人,只有垃圾代理商能與之匹敵。因此,一名好的拾破爛者有可能靠這份工作過上滿意的生活。但你必須要快,要聰明,知道去哪裡找。年輕人通常最擅長,你很少能看到二十或二十五歲以上的拾破爛者。幹不了就得儘快另謀他職,因為努力不一定就有回報。撿垃圾的是更老、更保守的一群人,他們願意辛勤工作,因為他們知道干這行好歹能糊口——至少,拼盡全力的話。但萬事都沒有定數,畢竟,各級拾荒者競爭都已經白熱化了。城裡的東西越短缺,人們就越是什麼都不願扔。以前人們或許會不假思索地把橘子皮扔到街上,可現在很多人就把它磨成泥吃了。一件磨破的T恤、一件穿舊的內褲,一頂帽子的邊檐——所有這些現在都會被存起來,拼成一套新衣服。你可以看到穿著各種奇裝異服的人。每次看到穿百衲衣的人走過,你就知道,可能又有一個拾破爛的人失業了。

「別擔心,」我說,「我來跟他解釋發生了什麼。」
拾荒者大致分為兩類:撿垃圾的和拾破爛的。前者比後者多得多,如果你努力工作,每天辛苦十二到十四個小時,就有一半的概率活下去。市政垃圾處理制度已荒廢多年。取而代之的是私營垃圾代理商,瓜分了整個城市——每個普查區都有一家——從市政府手中購得了各地區的垃圾收集權。要想撿垃圾,你首先得獲得垃圾商的許可——必須每月為此付費,有時甚至會佔到你收入的一半。無證上崗確實讓人心動,但也極其危險,因為每個垃圾商都會派出巡視員,對看到的撿垃圾者隨意抽查。如果拿不出相關證件,巡視員便有權依法罰款,read•99csw•com交不起錢就會被抓起來。這就意味著,你會被流放到城西的勞改營——在監獄里蹲上七年。有些人說勞改營的生活比城裡好,但這隻是臆測。有些人甚至故意被捕,但後來再也沒人見過他們。
博加特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想了想還是咽了回去。他嘆了口氣,雙手輕輕地一拍桌子站起身。「別誤會,」他說,「我不是要和你作對。我只是覺得你這麼做是個錯誤。這是兩碼事,你明白的。」
我知道他說得對。但我心意已決,沒有什麼能讓我回心轉意。見我這麼固執,博加特便換了一種戰術。「聽著,」他說,「大概一個月以前,我又派了一個人過去,應該很快就會收到他的消息了。幹嗎不等一下呢?你都不用親自過去就能得到全部的答案了。」
我們摔倒時,我磕在了一塊石頭上,血正在從我的左太陽穴往外流。但情況並不嚴重,也沒什麼可慌張的。我正準備道別離開,又突然有些不忍就這麼棄她而去。我想,或許我應該送她回家,免得她再出什麼別的事。我扶她站起來,又從廣場的另一頭把購物車推了過來。
長期以來,我盡量不去回憶任何事。把思想局限在當下,我能應付得更好,能少生些悶氣。記憶是個大陷阱,你懂的,我竭盡全力地克制著自己,不讓思緒偷偷溜回過去。但我近來卻總是往回溜,似乎每天都會多溜一點,有時甚至停不下來:想爸媽,想威廉,想你。我年輕時很野,對吧?我成長得太快了,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別人跟我說什麼,我都聽不進去。現在我能想到的只有我如何傷害了爸媽,媽媽聽到我要離開時哭得有多傷心。失去威廉已經夠他們受的了,可現在他們又要失去我了。拜託——如果你見到我爸媽,請告訴他們我很抱歉。我需要找到可靠的人幫我做這件事,除了你,沒有人指望得上。
「噢,我親愛的孩子,」她怯生生地伸手摸著我的臉說,「噢,我親愛的,好心的小姑娘,你受傷了。你挺身而出幫我這個老太婆,結果自己卻受了傷。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因為我晦氣。大家都知道,但他們都不願講出來。但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雖然沒人告訴我。」
我有好多事想告訴你。但開始講之後,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懂的是那麼少。我是指事實和數據,關於我們如何在這座城市生活的確切信息。這本是威廉的工作。報社派他來這裏採訪,每周要交一篇報道。歷史背景、風土人情、整體概況。但是我們沒看到多少,對吧?幾篇短新聞之後就沒動靜了。可要是威廉都做不到,我又哪敢指望自己做得更好呢。我完全不知道這座城市是如何運轉的,即使我去調查,也可能會花很長時間,長到等我查出來的時候,整個情況早就變了。比如,蔬菜種在哪裡,又是怎樣運到城裡來的。我無法回答,也從未遇到過任何能回答的人。人們會談起西部腹地的農業區,但這並不意味著確有其事。這裏的人什麼都談,尤其是那些他們一無所知的事。讓我覺得奇怪的倒不是一切都在分崩離析,而是居然還有那麼多東西在。一個世界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消失,比你想象的要長得多。生活仍在繼續,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鬧劇的見證者。沒錯,學校已經沒了;沒錯,最後一部電影放映是五年前;沒錯,葡萄酒現在很稀罕,只有富人能買得起。但這就是我們所謂的生活嗎?任一切消失,看看還剩下什麼。也許這才是最有意思的問題:看看一切都消失以後會發生什麼,看看我們能否生存下來。
但這話站不住腳,博加特自己也明白。我固執己見,決心反抗他這種自以為是的家長作風。漸漸地,他似乎認輸了。還沒等我開口,他就把那名新記者的名字告訴我了,然後,作為最後的表示,他走到桌子後面的文件櫃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照片,上面是個年輕人。
一點點地,我的收穫勉強能滿足需要了。當然都是些零碎,但也有些意外收穫:一架碎了一塊鏡片的可摺疊望遠鏡;一個弗蘭肯斯坦橡膠面具;一個自行車輪;一個只缺了五個字母鍵和空格鍵的西里爾打字機;一個名叫奎恩的人的護照。這些寶貝彌補了日子的艱難,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跟復活代理人幹得風生水起,再也沒動過我的儲備金。我想我其實可以做得更好,但我在心裏設了一定的底線,一些我絕不會跨越的界限。比如,去碰死人。搜刮屍體是拾荒這行最賺錢的方向之一,幾乎沒有哪個拾破爛者不會撲向這樣的機會。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我就是個傻子,是個不想活了的富家嬌小姐,但都沒有用。我試過了。有一兩次,我甚至走到了跟前——但真要下手時卻怎麼都沒有勇氣。我記得有一個老頭和一個小姑娘:我在他們身旁蹲下,把手伸到屍體附近,試圖說服自己這沒什麼。然後,一天清晨,燈罩路上,一個六歲左右的小男孩。我實在下不了手。倒不是說我為自己做出了某種重大的道德決定而自豪——我真的只是沒膽量做到那一步而已。
「威廉也是報道的一部分呀。要是這個記者能完成任務,就肯定能搞清楚他的遭遇。」
「記得我提醒過你就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