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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費迪南德再也不會醒過來了。」她說,仍然低頭看著屍體。就好像無法挪開雙眼,好像她的目光被永遠鎖定在了那個點上。
我的出現讓伊莎貝爾輕鬆了不少,有一段時間,她的體力似乎恢復了一些。之前,所有的事都是她一個人在做——到街上拾破爛,去復活代理人那裡換錢,去市立市場買食物,回家做飯,早上起來倒夜壺——現在至少有人能替她分擔一些壓力了。最初的幾個星期里,我們做什麼都在一起。現在回頭看去,可以說那是我們最幸福的一段時光:每天太陽還沒出來,我們就上街,在寧靜的黎明中,漫步于周圍荒僻的小巷和寬闊的林蔭大道。那時正值春天,我記得應該是4月下旬,天氣好得讓人不敢相信,好到讓你覺得以後再也不會下雨、嚴寒與大風也永遠消失了。我們只帶一輛手推車上街,另一輛留在家裡。我會慢慢地推著車,跟著伊莎貝爾的步調,等待她搞清楚方向,判斷在周圍找到東西的可能性。她之前講的自己那些事全都是真的,她在這類工作上確實天賦異稟,即使是在身體虛弱的情況下,她也不遜色於我見過的任何拾荒者。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是個魔鬼,或者一個徹頭徹尾的巫婆,是用魔法找東西的。我總是叫她解釋一下她是怎麼做到的,但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她會停下來,認真地思考一會兒,然後泛泛地說些要堅持到底、不要放棄希望之類的話——實在是語焉不詳,對我一點幫助都沒有。就算我最終從她身上學到了什麼,那也不是聽來的,而是看來的,就像學會一門新語言一樣,是那種潛移默化的掌握。我們出門前什麼都不想,然後漫無目的地走,直到伊莎貝爾的直覺告訴她該去哪裡,我就一路小跑去找,留下她保護手推車。考慮到當時街上物資的短缺,我們的收穫可以說是很大了,反正足以讓我們繼續活下去,而且毫無疑問,我們合作得非常好。不過,上街時我們不怎麼說話。因為這很危險,對此,伊莎貝爾已經警告我很多次了。什麼都不要想,她說,讓自己和街道融為一體,假裝你的身體不存在。不要思考;不要悲喜;除了街道,腦子裡什麼都不要有,放空自己,全神貫注於你要走的下一步路。在她給我的所有建議中,這是我能理解的唯一一條。
這些都是事實,我會一條一條都告訴你。我接過了家裡的日常事務。我成了管家的人,包辦一切的人。我覺得你肯定會笑。你還記得我以前在家裡是什麼樣吧:有廚師,有女傭,每周五都會被疊好、放進我的衣櫃抽屜里的乾淨衣服。我連一根手指都不用抬。整個世界都被直接交到了我手上,而我從來沒有質疑過:鋼琴課,藝術課,到鄉下的湖邊過暑假,和朋友出國旅行。但現在,我成了一名苦工,成了這兩個人唯一的支柱,要是在以前,我甚至都不可能認識他們。伊莎貝爾,有著狂熱的純潔和善良;費迪南德,則漂泊在粗鄙、狂亂的怒海中。這一切都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議了。但事實是,伊莎貝爾無疑救了我的命,就像我救過她一樣,所以我從來都沒想過不去盡我所能地照顧他們。我從一個他們在街上撿回家的流浪兒變成了立在他們與徹底毀滅之間的唯一屏障。如果沒有我,他們連十天都撐不過去。我不是在吹噓自己做了什麼,但在我的人生中,這確實是第一次有人依賴我,而我也並沒有讓他們失望。
你了解我的。你知道我的身體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知道裏面潛藏著什麼樣的狂暴與饑渴。即便到了這種地方,那些東西也不會消失。當然,在這裏很少有機會去胡思亂想,走在街上時,你必須時刻嚴陣以待,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雜念——但是,你總有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比如夜裡躺在床上,周圍的世界一片漆黑,你就會忍不住去幻想各種各樣的情景。我不否認,我自己待在那個角落時特別孤獨。這種事有時能把你逼瘋。你的內心有一種痛,一種可怖的、吵鬧的痛,要是你不想辦法解決,它便永遠不會停止。上帝知道我有多想掌控自己啊,但有時候真是忍不下去,有時候我感覺心都要炸了。我會閉上眼睛,告訴自己快睡覺,但我的腦子卻亂作一團,不斷拋出我在剛過去的一天中看到的各種景象,用混亂的街道和人體來嘲諷我,再加上費迪南德那揮之不去的辱罵的添亂,根本不可能睡得著。唯一有效果的辦法似乎就是自|慰了。請原諒我如此直白,但我覺得拐彎抹角沒什麼意義。對於我們所有人來說,這都是司空見慣的辦法了,況且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沒有多少選擇。我會不由自主地開始撫摸自己的身體,假裝我的手其實是別人的——用手掌輕輕撫摸我的肚子、大腿內側,有時候甚至抓著自己的屁股不停地揉捏,就好像有兩個我,正緊緊擁抱在一起。我知道這不過是一場可悲的小遊戲,但我的身體仍然會對這些小伎倆有所反應,最終,我會感到下體慢慢潮濕起來,接下來就是右手中指的事了。結束之後,倦意就會鑽進我的骨頭,扯下我的眼皮,直到https://read.99csw.com我沉沉睡去。
「他一定是在睡夢中死了。」
「這不惡劣。你和別人一樣,也有資格享受一點安寧。」

那之後,我們的關係發生了一些變化。我們不再是平等的搭檔,而且因為我擔負了額外的工作,她感到十分內疚,所以對我產生了強烈的保護欲,幾乎歇斯底里地關心著我的安危。我獨自拾破爛后不久,她成天動員我改變一下外貌。我太漂亮了,不適合天天到街上跑,她說,得想辦法解決一下。「你每天早上就這麼出門,我看著可受不了,」她解釋道,「年輕姑娘現在經常會遭遇可怕的事,可怕到我都不敢提。哎,安娜,我親愛的孩子,如果現在失去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我會當場死掉。現在不是臭美的時候,我的小天使——你必須把這些統統拋棄。」伊莎貝爾對自己講的話深信不疑,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我心裏明白,與其和她爭論,還不如順著她。說實話,我很難過。但是,我確實目睹過一些她不敢提的事,因此也沒法反駁她。首先要拋棄的是我的頭髮——太讓人難受了。我費盡全力才忍著沒哭出來,伊莎貝爾一邊給我剪頭髮,一邊告訴我要勇敢,可她自己卻一直在顫抖,差點就要號啕大哭、釋放出某種陰鬱的母性悲傷,但她這樣反倒讓整個場面變得更難過了。當然,費迪南德也在場,坐在角落裡抱著胳膊,殘忍地作壁上觀。我的頭髮掉到地上時,他大笑起來,隨著它們一點點掉在地上,他說我越來越像女同性戀了,伊莎貝爾自己的陰|道現在都幹得跟木頭似的了,才想起來改造我,這不是很搞笑嗎。「別理他,我的天使,」伊莎貝爾在我耳邊不停地說,「別聽那個怪物說的。」但是,你很難不聽他的話,很難不被他那惡毒的笑聲影響。伊莎貝爾終於剪完了,她遞給我一面小鏡子,讓我看一眼。一開始的幾分鐘實在嚇人。我看起來太丑了,丑得我都認不出自己了,就好像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到底怎麼了?我心想。我這是在哪裡?就在這時,費迪南德再次狂笑起來,那種惡意滿滿的獰笑。我實在受不了了,把手中的鏡子朝屋子對面扔過去,差點砸到他臉上。鏡子擦過他的肩膀撞在牆上,碎了一地。費迪南德目瞪口呆,愣了一會兒,似乎有些難以置信,然後,他轉頭看伊莎貝爾,渾身顫抖著,氣急敗壞、幾近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看見沒有?她想殺了我!這個婊子要殺了我!」但伊莎貝爾可不會同情他,幾分鐘后,他終於閉嘴了。自那之後,他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也沒有再評論過我的頭髮。
但是,即便有我幫忙,每天能少走很多英里的路,伊莎貝爾的身體還是日漸虛弱。一點一點地,她越來越難以應付戶外工作,沒法長時間站立和走動。終於,一天早上,她連床都下不來了,腿疼得太厲害了,我只好一個人出門。從那天起,我承擔起了所有的工作。
「是啊,你說的有道理。一定是在睡夢中死了。」
他們的房子位於馬戲巷,周圍密織著一條條衚衕和土路,蜿蜒穿過第二普查區的中心。這裡是全城最古老的區域,我以前只來過一兩回。拾荒者在這一帶沒什麼油水可撈,而且我總擔心自己會在迷宮般的街巷裡走失。這裏大多數房子都是木質的,因而產生了一些怪異的效果。這裏沒有被風化的磚塊和崩裂的石頭,自然也沒有高高低低的碎石堆和洋洋洒洒的灰塵,相反,這裏的一切都在傾斜、下垂,彷彿被自身的重量壓垮了,慢慢地彎到了地上。如果說其他地方的建築是在逐漸剝落成碎片,這裏的建築則是在乾枯萎縮,就像沒了力氣的老人,再也站不起來的關節炎患者。許多房頂都已經塌陷,木瓦也爛得像海綿一樣,到處都可以看到整座整座的房子向相反的兩個方向傾斜,像巨大的平行四邊形那樣搖搖欲墜——那麼岌岌可危,好像只要用手指一碰,或者輕輕吹一口氣,就能讓它們轟然倒塌。
跟往常一樣,伊莎貝爾是第一個醒的。起床對她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她的腿通常在早晨疼得最厲害,所以她往往要花上二三十分鐘,才能鼓足勇氣站起來。那天早上,她痛得尤其厲害,在她慢慢積攢勇氣的時候,我像往常一樣在公寓里轉來轉去,努力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燒水、切麵包、擺餐具——一切照舊。大多數早上,費迪南德都會睡到非起不可的時候,聞到爐子上煮著粥才會起床。所以現在我們都沒理會他。他的臉衝著牆,從種種跡象來看,他只是固執地要比平時再多睡會兒罷了。考慮到他前一天晚上的經歷,這似乎也情有可原,所以我沒有再多想。
我們住的房間中等大小,大約十五英尺寬,二十英尺長。裏面有一個水槽、一台便攜野營爐、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後來有了第三把——屋子一角放著個夜壺,被一張薄床單和房間其他部分隔開。費迪南德和伊莎貝爾是分開睡的,各占房間一角,我則睡在剩下的那個角。那裡沒有床,我只能把摺疊的毯子九*九*藏*書墊在身下,直接睡地板,但我並沒有覺得不舒服。與之前露宿街頭的幾個月相比,我現在舒服得很。

他在地鋪邊上躺下來,身體慢慢湊向我,開始用他粗糙的臉在我脖子上蹭來蹭去,還低聲對我說,他果然沒看錯我。是啊,他要干我,是的,我會喜歡的,每一秒都會喜歡。他的呼吸散發著一股晚飯時剛吃過的牛肉乾和蕪菁的味道,我們倆都渾身是汗,豆大的汗珠流個不停。房間里的空氣紋絲不動,令人窒息。他每次摸我時,我都能感覺到鹹鹹的汗水從我的皮膚上滑落。但我沒有制止他,只是無力而冷漠地躺在那裡,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有些忘形了,我能感覺到他在摸索我的身體。然後,等他爬到我身上時,我把手指放在了他的脖子上。剛開始,我很輕柔,假裝是在和他調情,彷彿我終於拜倒在了他的魅力之下,他那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因此,他一點都沒起疑。接著,我開始用力掐,他的喉嚨里發出了小而尖厲的嘶聲。我在開始用力的一瞬間,突然感到了一種無邊的快樂,一種噴涌而出、無法抑制的狂喜。就好像我已經跨過了某種內在的門檻,世界一下子就變得不一樣了,成了一個簡單到無法想象的地方。我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廣闊的天空中飛翔,穿行在無邊無際、繁星點點的漆黑夜空中。只要我緊緊掐住費迪南德的喉嚨,我便自由了。我已經超越了地心引力,超越了黑夜,超越了自己的思想。
「是的,親愛的。我當然好了。」她給我了一個看起來瘋狂而又天真的笑容。
「你感覺如何,伊莎貝爾?」
「伊莎貝爾,」我輕聲說,「我覺得你最好過來一下。」
一開始,伊莎貝爾還堅持說自己沒事,休息幾天就好了。「別擔心,我很快就能恢復過來,」我早上離開時,她會跟我這麼講,「只是暫時不太舒服而已。」但這個幻想很快就破滅了。幾個星期之後,她的病情還是未見起色。到仲春時,我們倆都已經心知肚明,她再也不會好起來了。當時最大的打擊是我不得不把她的手推車和拾荒證賣給第四普查區的一個黑市商人。這麼做就等於承認了她已經病入膏肓,但是我們別無選擇。那輛手推車就那麼日復一日地放在家裡,誰都用不到,可我們當時又急著用錢。和之前一樣,把車賣掉的建議是伊莎貝爾自己提出來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心裏就不難受。
「你自己過來看一下就知道了。」
顯然有什麼地方不太對,我開始猜測到底是什麼。我走到費迪南德的角落,在他身旁蹲下,然後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什麼都沒有發生。我搖了搖他的肩膀,看費迪南德還是沒動,便把他翻了過來。在最初的一兩分鐘里,我什麼都沒看到。只有一種感覺,一陣突如其來的激動涌遍了全身。這人死了,我對自己說。費迪南德死了,而我正用自己的雙眼看著他。直到這會兒,直到我對自己說出這幾個字之後,我才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他的臉:他的雙眼從眼窩裡鼓出來,舌頭伸出嘴外,鼻子周圍掛著幹掉的血跡。費迪南德應該不會死啊,我心想。我離開公寓時他還活著,絕對不是我乾的。我想把他的嘴合上,但他的下巴已經變僵,根本推不動。要想合上,就意味著得把他的頜骨弄斷,可我又沒有那麼大的力氣。
當伊莎貝爾宣布我要搬來和他們一起住時,費迪南德沒怎麼吭聲。從策略上講,我覺得她的做法是正確的。她沒有請他同意我留在這裏,只是通知他,以後這個家裡就有三個人了,而不再是兩個。由於費迪南德很久以前就已經把所有日常事務的決策權都讓給了妻子,所以他要想在這個方面維護他的權威,就等於默認了自己應該在其他方面承擔更多的責任。伊莎貝爾也沒有像之前跟我說的時候那樣把上帝牽扯進來。她只是輕描淡寫地描述了事情的經過,告訴費迪南德我是怎麼救了她一命,以及時間和地點,沒有添油加醋。費迪南德默默聽她講,假裝心不在焉,不時偷瞄我一眼,但基本上都是望著窗外發獃,彷彿事不關己。伊莎貝爾說完后,他似乎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聳了聳肩。他第一次直視著我,說:「你真會添亂。這老不死的死了才好呢。」然後,不等我回答,他便回到房間角落的椅子上,繼續製作他的微縮船模了。
我在那裡住的幾個月里,費迪南德的船越做越小。最開始是在威士忌酒瓶和啤酒瓶里,接著是止咳糖漿的瓶子和試管,後來又成了空香水瓶,到最後,他做出來的船幾乎要用顯微鏡才能看清楚。這種活計實在讓我匪夷所思,但費迪南德似乎樂此不疲。船越小,他就越著迷。有一兩次,我早上醒得比平時要早一些,親眼看到費迪南德坐在窗前,像一個六歲小孩一樣,手裡捏著一隻小船在空中揮來揮去,駕駛著它在幻想的海洋中行進,用不同的聲音喃喃自語,彷彿在扮演他發明的遊戲里的各個角色。可憐又愚蠢的費迪南德啊。「越小越好,」一天晚上,他向我吹噓他的藝術成就,「總有一天,我要九-九-藏-書做出一隻小到誰都看不見的船。到時候,你就明白我是什麼人物了,自作聰明的小賤貨。一隻小到誰都看不見的船!他們會為我寫本書,我會名揚天下。那時候你就知道我的厲害了,你這個惡毒的小盪|婦。絕對會讓你大吃一驚。哈哈!你絕對想不到!」
「只有上帝知道,親愛的。我不敢妄加揣測。」
我沒有回應她這些神秘兮兮的話。
不過,伊莎貝爾並沒有誇大費迪南德的天賦。他的小船確實是了不起的工藝品,製作精美,設計和組裝巧奪天工,只要有足夠的材料——木料、紙片、膠水、繩子,偶然撿到的瓶子——他就會專心致志地投入到工作中去,根本沒空在家裡挑事兒。我慢慢發現,和他相處的最好方式就是假裝他不存在。一開始,我曾想盡辦法來證明自己和平共處的意圖,但費迪南德是如此內外交困,如此厭惡自己和周圍的世界,所以我沒討到什麼好。好聲好氣地跟他說話毫無意義,他多半還會理解成威脅。比如說我有一次犯的錯誤,我大聲讚美他的船模,說他要是願意賣掉這些船,肯定能賺很多錢。結果,費迪南德勃然大怒,從椅子上跳起來,開始踉踉蹌蹌地繞著房間走,還在我面前揮舞他的小刀。「把我的艦隊賣了!」他喊道,「你瘋了嗎?除非你先殺了我。我一條都不賣——永遠不會!這是要造反,就是這麼回事。暴亂!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讓你走跳板!」
不過,伊莎貝爾住的卻是磚樓。一共有六層,每層有四間小公寓,幽暗破舊的樓梯踩上去搖搖晃晃,牆上的油漆也已經剝落。螞蟻和蟑螂旁若無人地爬來爬去,整個地方瀰漫著變質食物、臟衣服和灰塵的臭味。不過,建築本身似乎挺堅固,我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好的運氣。你看境遇轉變得多快啊。如果來這之前有人告訴我,你以後會住在這個地方,我絕不會相信。可現在我卻覺得自己真有福氣,彷彿撿了一個大便宜。說到底,骯髒和舒適都只是相對的概念。雖然我來這個城市才三四個月,卻欣然把這裏當成了我的新家,一點都不發怵。
「是啊,我也覺得,」她說著,輕輕嘆了口氣,「我只是很享受這一刻的相互陪伴。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安安靜靜的房間有一種魔力,你不覺得嗎?」
費迪南德的肺部發出了一種巨大的呼哧聲,悲慘得都不像人聲,倒像是驢叫。他在地板上扭來扭去,雙手抓著喉嚨,胸口驚慌失措地一起一伏,拚命地大口喘著氣,唾沫星子亂飛,咳嗽不止,還有乾嘔,渾身上下一塌糊塗。「現在你懂了吧,」我對他說,「現在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誰做對了吧。下次你要是再敢動這種心思,我可就不客氣了。」
「你還好吧,伊莎貝爾?」我問。
除此之外,他唯一的愛好似乎就是抓房間牆壁里的老鼠。夜裡,我們可以聽到它們在裏面跑來跑去,啃噬著任何還能找到的殘羹冷炙。有時吵得我們都睡不著覺,可它們偏偏又特別狡猾,很不容易抓住。費迪南德用鐵絲網和木板做了一個小捕鼠器,每天晚上,他都會盡職盡責地往裡放一塊誘餌。這個捕鼠器不會把老鼠弄死。它們一爬進去吃東西時,身後的門就會關上,將其困在籠中。這種事一個月只會發生一兩次,但在每個醒來后發現抓到了老鼠的早晨,費迪南德都會高興得發瘋——在籠子周圍拍著手跳來跳去,還從鼻子里發出興高采烈的哼笑聲。然後,他會揪住老鼠的尾巴,然後,慢條斯理地,放在爐火上烤。那場面看著真是駭人,老鼠在火上扭來扭去,拚命地吱吱叫,可費迪南德就站在那裡,全神貫注地做著手頭的事,邊咯咯笑著邊嘟囔什麼吃肉的樂趣。烤好之後,他會宣布,船長的專供早宴好了,然後咔嚓、咔嚓,臉上帶著惡魔般的笑容,連皮帶肉地把那東西吃掉,一邊嚼,一邊小心翼翼地吐骨頭。接著,他會把骨頭放到窗台上晾乾,用作船模的零件——桅杆、旗杆或者魚叉。我記得有一次,他把老鼠的肋骨拆開,做成了一艘帆船的槳。還有一次,他把老鼠的頭骨做成了艏飾像,安在一艘海盜帆船的船頭上。我不得不承認,那是一件漂亮的小作品,即使看著它讓我覺得很噁心。

和近來的情形一樣,她不得不抓住椅子,撐著自己,慢吞吞地穿過房間。來到費迪南德的角落後,她又小心翼翼地坐回椅子上,停下來歇了口氣,這才低頭看向那具屍體。有好幾分鐘,她都只是死死地盯著它,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情感。但接著,連個細微的動作或聲音都沒有,她突然就哭了起來——看起來幾乎是無意識的,似乎只是淚水從她的雙眼中湧出,順著臉頰落下去。小孩子有時候就會這樣哭——沒有抽抽搭搭或者喘不上氣來:水從兩個一模一樣的龍頭裡勻速流出。
我漫無目的地遊盪了兩三個小時,回到公寓時已經快四點了,費迪南德和伊莎貝爾仍然在各自的角落裡睡著。我估計要到六點時,瘋狂的場面才會開始:費迪南德怒氣沖沖地在房間里轉來轉去,揮著胳膊,唾沫橫飛,控訴我的一項項https://read•99csw.com罪狀。這是遲早的事情。我唯一拿不準的是伊莎貝爾會作何反應。直覺告訴我,她會站在我這邊,但我不敢肯定。你永遠無法確定在關鍵時刻人們會忠於哪一方,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又會冒出什麼樣的衝突。我盡量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明白如果不走運的話,我當天便會再次流落街頭。
「是啊,伊莎貝爾,我也覺得。可我也覺得該叫醒費迪南德了。」
「我不知道。現在說還過早。但這一刻,我覺得很快樂。我知道這麼講很惡劣,但我真的覺得很高興。」
當時是夏天,我忘記是幾月份了。我只記得酷熱難耐,漫長的白天里,血液彷彿都要沸騰了。到了夜晚,又悶熱無風。太陽快要落山了,可熾熱的空氣依然籠罩著你,瀰漫著令人窒息的味道。正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費迪南德終於行動了——他四肢著地、一寸一寸地穿過房間,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爬向我的床。但不知為什麼,到現在我也沒搞清楚的是,他一碰到我,我的所有恐懼反而全都散去了。先前我一直躺在黑暗裡裝睡,不知道是該和他搏鬥還是大聲尖叫。可現在,我突然意識到,這兩樣都不用做。費迪南德把手放在我的乳|房上后,發出了一聲竊笑,得意而又卑賤,只有那種事實上已經死掉的人才會發出這種聲音,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會怎麼做。這種前所未有的感受中,有一種深刻的確定感。我沒有掙扎,沒有叫喊,沒有用任何我還能感覺到屬於自己身體的部位做出反應。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真的是指一切。我內心的那種確定性,已經摧毀了其他一切。費迪南德碰到我的那一剎那,我就知道我會殺了他,那種確定性是如此強大,不可抑制,以至於我幾乎都想停下來跟他講清楚,好讓他明白我對他的看法,以及他為什麼死有餘辜。
「你不覺得我們該叫醒費迪南德嗎?你也知道我們要是不等他就開吃,他會有什麼反應。我們不想讓他覺得我們要昧下他那份食物。」
我甚至都沒等他完全恢復過來。反正他死不了,這就夠了,已經很開恩了。我匆忙穿上衣服,離開公寓,走下樓梯,遁入夜色之中。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我意識到,整件事從開始到結束其實只有幾分鐘。而伊莎貝爾一直都在沉睡。這簡直是個奇迹。我差點就要了她丈夫的命,可她在床上甚至連個身都沒翻。
「你覺得是怎麼回事?」
其實,費迪南德並沒有我以為的那麼壞,至少剛開始不是。確實,他這個人不太好相處,但也並沒有我想的那麼凶神惡煞。他的壞脾氣是間歇性的。他會突然暴跳如雷,但來得快去得也快,大多數時候都閉口不言,頑固地拒絕同任何人講話,像個兇惡的怪物一樣躲在他的角落裡悶悶不樂。費迪南德長得很醜,又沒有別的特質能讓你忘掉他的丑——整個人缺乏魅力,也不慷慨,毫無可取之處。他骨瘦如柴,彎腰駝背,長了一個大鷹鉤鼻,禿了一半。碩果僅存的頭髮蓬亂不堪,怒氣沖沖地刺向四面八方。皮膚有種病態的蒼白——一種出奇的白,加上他的胳膊、腿和胸口上都長滿了黑毛,就顯得更白了。他從不刮鬍子,衣衫襤褸,腳上從不|穿鞋,所以看上去就像個漫畫版的沙灘流浪漢。彷彿他對船模的痴迷,讓他扮演起了一個被困在荒島上的人。也或許正好相反。他已經被困在了島上,然後才開始建造船隻,以表達內心的痛苦——就像一個秘密的求救信號。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覺得會有人回應他的呼救。費迪南德哪裡也去不了了,他自己知道這一點。有一次,他心情好的時候,曾經向我坦陳他已經四年多沒有踏出過這間公寓了。「外面到處是死亡,」他指著窗外說,「水裡有鯊魚,還有能把你囫圇吞下去的鯨魚。我的建議是,緊靠海岸航行,儘可能多地發出煙霧信號。」
這些可能都還好。問題是,在那麼局促的空間內,發出哪怕最輕微的聲音都是危險的。有幾個晚上,我肯定是一時大意了,肯定在關鍵時刻舒了口氣或者哼出了聲。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很快便發現,費迪南德一直在偷聽。滿腦子齷齪思想的他,沒多久便猜到了我在幹什麼。漸漸地,他的辱罵越來越帶有性意味——一連串的性暗示和噁心的挖苦。前一分鐘,他會罵我是滿腦子淫念的小娼婦;后一分鐘,他又會說沒人會想碰我這種性冷淡的怪物——這些相互矛盾的咒罵從四面八方向我襲來,絲毫沒有緩和的跡象。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污穢至極,我很清楚,再這麼繼續下去,我們都不會有好下場。一顆種子已經種在了費迪南德的腦子裡,根本沒有辦法把它挖出來。他正在積蓄勇氣,準備採取行動。每一天,我都會發現他比前一天更大胆、更自信、更加堅定地執行著他的計劃。我曾險些在馬爾登大道上被收費站的人欺負,但那是在外面,我可以從他手中逃掉。回家就不一樣了。公寓那麼小,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只能被困住。除了再也不睡覺以外,我實在不知道還能有什麼辦法。
天氣好的時候,費迪南德會把椅子搬到窗九九藏書前,打開窗戶,把枕頭放到窗台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探著身子,雙手托住下巴,觀察樓下的街道。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因為他一句話都不說,但時不時地,比如呆坐了一兩個小時后,他會開始用惡狠狠的口氣,吐出一連串火藥味兒十足的胡言亂語。「把他們都磨碎。」他會脫口而出,「挫骨揚灰。豬,全都是豬!想把我搖下來,我羽毛華麗的敵人,你們永遠也抓不到我。虛張聲勢罷了,我在這裏很安全。」前言不搭后語,彷彿是他血液里積聚了什麼毒藥,現在變成了話語,正一句接一句從他嘴裏噴出來。他會這麼罵罵咧咧地咆哮上十五到二十分鐘,然後,突然,毫無徵兆地,他會再次沉默下來,好像心裏的風暴突然平靜了一樣。
我的日子就那麼過著。一大早起床出門,一整天都在街上,到了晚上才回家。我忙得無暇思考太多事,累到無力抽身自省、設想未來,每天吃完晚飯,都只想癱在我的角落裡沉沉睡去。不幸的是,鏡子風波改變了費迪南德,我們的關係越來越緊張,幾乎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再加上他現在不得不和伊莎貝爾一起待在家裡——這剝奪了他的自由和獨處時光——所以只要我出現在他身邊,就會成為他關注的焦點。我指的不只是他的牢騷,也不是他沒完沒了地嘲諷我掙了多少錢或者帶了什麼食物回家。不,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真正的問題要更險惡,隱藏在這一切背後的怒火才更可怕。我突然成了費迪南德唯一的出氣筒、他逃避伊莎貝爾的唯一渠道,而且由於他蔑視我,由於我的存在本身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折磨,所以他會挖空心思地不讓我好過。簡直到了故意毀掉我的生活的地步,逮著機會就找我的茬,對我百般刁難,我躲都躲不及。我早就知道事情會朝什麼方向發展,但我依然對此毫無準備,也不知道能怎麼保護自己。
「不,親愛的,這很惡劣。但我控制不住。希望上帝能原諒我。我希望他能打心底地原諒我,不要因為我現在的感受而懲罰我。」
最終,我慢慢習慣了新髮型。讓我煩心的其實只是這個想法本身,但真正剪完之後,我覺得看起來也不算太糟糕。說到底,伊莎貝爾本來也沒打算把我改造成男孩的模樣——沒有變裝,沒有假鬍子——只是想讓那些女性特徵,或者用她的話來講,讓那些「凸起」的部分,看起來不那麼顯眼而已。反正我從來也不像個假小子,現在裝也裝不像。你還記得我的口紅和誇張的耳環,記得我的緊身裙和短裙擺吧。我一直很喜歡打扮得像個盪|婦,從我們小時候起就是這樣。伊莎貝爾只是希望我儘可能地不要引人注目,確保我走在街上不會招人回頭罷了。所以,剪完頭髮之後,她給了我一頂鴨舌帽、一件寬鬆的夾克、一條羊毛褲子和一雙耐穿的鞋——都是她最近買給自己的。鞋子太大了,不過多穿一雙襪子似乎就不會磨出水泡了。我的身體被裹在這套行頭裡,胸和屁股基本上都藏了起來,沒剩下多少值得垂涎的東西。需要有很強的想象力才能看到裏面真正的樣子,可在這個城市裡,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十分緊缺的話,無疑就是想象力了。
然而,他的沉默變得越來越惹人注意。伊莎貝爾和我都完成了各自的任務,準備坐下來吃早餐。通常,我們中總有一個已經把費迪南德叫起來了。但偏偏在這天早晨,我們誰都沒有吭聲。空中似乎盤旋著一種不情不願的詭異氣氛,過了一會兒,我開始意識到,我們都在刻意迴避這個問題,都決心要讓對方先開口。當然,我保持沉默是事出有因,可伊莎貝爾的行為卻是前所未有的。它的核心是一種怪誕的不安,還有一點蔑視和焦躁,彷彿她身上發生了某種難以察覺的變化。我不知道該怎麼理解。或許我昨晚搞錯了,我想。也許她當時是醒著的;也許她的眼睛一直睜著,目睹了那個骯髒事件的全過程。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奇怪至極。就在我清楚地意識到,再多掐幾分鐘,就能把事情搞定時,我鬆開了手。這與軟弱無關,與憐憫也無關。我的手就像鐵打的一樣,死死地扼住費迪南德的喉嚨,任他怎麼扭動掙扎都不會鬆懈。但實際情況是,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那種快|感。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但就在最後,就在我躺在酷熱難耐的黑暗中一點點地把費迪南德的生氣擠光時,我意識到,我殺他不是為了自衛——我殺他純粹是為了快|感。可怕的意識,可怕到不能再可怕的意識。我放開了費迪南德的喉嚨,用盡全力將他從我身上推開。我現在只覺得噁心,只覺得憤怒和痛苦。我停不停手幾乎已經沒了意義,不過是多掐幾秒或者少掐幾秒罷了。但現在我明白了,我並沒有比費迪南德好到哪裡去,並沒有比任何人好到哪裡去。
「出什麼事了?」她問。她的聲音什麼都沒泄露,我拿不准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讓她看什麼了。
「你非要叫就叫吧。該來的總會來,我只是想把清算的時刻往後推一推而已。生活終究還是可以很美好的,即便是在這種時候。可惜的是,有些人卻只想把它破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