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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現在在做什麼?」拉比沒有理會我插的這句嘴,繼續問道。
以撒看著照片,臉上的表情很嚴肅、不露聲色,所以我立馬又失望了。「雖然照片看著不太像,」他終於說道,「但認真看過以後,我能肯定他就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以撒那蒼白而又充滿學究氣的臉上湧起了一個微笑。「我跟他聊過幾次,」他繼續說,「這人挺聰明的,但怨氣很重。我們幾乎在每件事上都意見不一。」
她用肥皂和水清洗了他的身體,給他颳了鬍子、剪了指甲,再給他穿上以前他在特殊場合才穿的藍色西裝。幾年來,她一直都把這套衣服藏在一塊鬆動的地板下面,擔心費迪南德發現衣服藏在那裡就會逼她拿去賣錢。這套衣服他現在穿著太肥大了,所以她只好在腰帶上新打了一個孔,才把褲子固定在他的腰間。伊莎貝爾干這些時慢到不可思議,在每個細節上都吹毛求疵到令人抓狂。她一次都沒停下來休息,也一直沒加快速度,過了一會兒,我開始心煩了。我希望這事能趕緊弄完,但伊莎貝爾沒注意我。她一門心思都在做自己的事,我都懷疑她知不知道我還在旁邊。她一邊做事,一邊不停地跟費迪南德講話,輕聲責罵他,那喋喋不休的樣子,就好像他還能聽到她說話,就好像他能聽到她講的每一個字似的。他的臉上仍然是那副叫人毛骨悚然的死相,我覺得,他除了任她繼續說之外,好像也沒有別的選擇。畢竟,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而這一次,他根本沒有辦法叫她閉嘴。
到頭來,奪走她聲音的東西,同樣也奪走了她的生命。她的喉嚨最後完全停止了工作,所以她再也無法吞咽了。從那時起,她便無法再吃固體食物,後來連水都咽不下去了。我只好在她的嘴唇上滴點水,防止嘴唇乾裂。但我們都知道,死亡只是遲早的事,她什麼東西都吃不進去,只能日漸消瘦,真的可以說是在一點點地餓死。就在臨終前,還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有一次,我坐在她身旁,用水給她潤唇時,感覺伊莎貝爾在對我微笑。不過,我不敢完全肯定,畢竟那時她已經神志不清了,但我仍然願意相信那是個微笑,雖然伊莎貝爾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一直為自己的病情感到抱歉,為事事都得依賴我感到慚愧。但事實是,她需要我,我也一樣需要她。微笑之後——如果真是微笑的話——伊莎貝爾被自己的唾液嗆住了。她實在咽不下去了,雖然我試圖用手指把唾液清理出來,但還是有很多流進了喉嚨里,很快,她便喘不過氣來了。她當時發出的聲音很可怕,但又如此微弱,彷彿完全放棄了掙扎,所以這一切並沒有持續多久。
但這還不算是終點。有大約十天的時間,伊莎貝爾還有力氣用鉛筆寫字來交流。一天下午,我從一位復活代理人那裡買了一個藍色封面的大筆記本。內頁全都是空白的,要價很貴,因為好筆記本在城裡非常難找。但無論價格多少,我都覺得很值。我和這個代理人之前打過交道——他叫甘比諾先生,一個住在中國街的駝子——我記得跟他拚命討價還價,你來我往地僵持了近半個小時。我沒能說服他降價,但他最後附贈了六支鉛筆和一個塑料卷筆刀。
她一直拖到快中午時才弄完——一會兒給他梳頭髮,一會兒又給他刷外套上的毛屑,擺弄來擺弄去,就跟打理洋娃娃似的。總算弄完以後,我們商量了一下該如何處理屍體。我建議把費迪南德抬下樓,扔在街上,但伊莎貝爾覺得這樣太絕情了。她說,我們最起碼也應該把他放在手推車裡,送到城市另一頭的轉換中心。我提出了幾條反對理由。首先,費迪南德的個頭太大,而且推著車在大街小巷裡走會很危險。我想象了一下手推車翻倒在地、費迪南德從車裡掉出來,然後他和手推車都被禿鷲從我們手裡搶走了的情景。更重要的是,伊莎貝爾現在的體力根本不適合這樣的外出,我擔心她真的會把自己累壞。出去跑一天的話,她那原本就很虛弱的身體會徹底垮掉,所以不管她怎麼連哭帶求,我都堅決不同意。
「你不必徵求我的許可,以撒,」拉比說。「你想說就儘管說。」
「還是活下來了一些,」他再次微笑著對我說,「你知道的,想把我們除掉可沒那麼容易。」
「你不能進來,」他不耐煩地說,「這裡是圖書館。」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還沒來得及張口,拉比便問他:「哪裡能找到這個人,以撒?」
說來也怪,我現在寫信用的就是那個藍色筆記本。伊莎貝爾沒用掉多少,最多五六頁。她死後,我實在不忍心把它扔掉。出門在外時,我都會隨身帶著,從那以後,我一直隨身帶著它——藍色筆記本、六支黃色鉛筆、一個綠色卷筆刀。要不是前幾天我在包里找到了它們,我覺得我可能就不會給你寫信了。但看到本子還有那麼多的空白頁,我突然湧起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拿起鉛筆,給你寫這封信。現在,它已經成了我唯一重要的東西:終於能把我想說的話都說出來,趁現在還不晚,把一切都寫下來。每每想到所有事情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我便渾身顫抖。要不是伊莎貝爾沒法說話,本子上也不會有這些字。也因為她再也不能說話了,所以另外一些話就從我這裏冒出來了。我希望你能記住這一點。要不是因為伊莎貝爾,現在什麼都不會有。我永遠都不會動筆。
我來到了一間大廳。這個房間的穹頂很高,地上鋪著大理石,看著很是宏偉壯觀。那間小辦公室同這個巨大空間的劇烈對比,令人難以置信。我的腳步聲在耳邊迴響著,彷彿還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在牆壁間回蕩。人們三三兩兩地踱著步,輕聲交談著,顯然正沉浸在某種嚴肅的對話中。我走進房間時,有些人轉過頭來看我,但那只是一種條件反射,隨後他們便又把頭轉回去了。我低頭看地,裝出我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的樣子,盡量沉著、謹慎地從這些人身邊走過。大約三四十英尺后,我發現前面有一架樓梯,便走了上去。
我毫不猶豫地去了第五普查區,找了一個辦假證的人,把我的拾荒許可證以十三格拉特的價格賣給了他。換來的錢足夠我生活兩三個星期了,但我既然已經決定前行,就不會在原地停留。我帶著滿腦子的計劃回到公寓,算了算其他的日常物品還能賣多少錢。我一夜沒睡,把東西都堆到屋子中間,翻箱倒櫃,找出了壁櫥里一切有用的物品,然後在大約凌晨五點時,還意外地從地板下伊莎貝爾藏東西的暗格里翻出了幾樣寶貝:一副銀質刀叉、一本鑲金邊的《聖經》、一個裝著四十八格拉特零錢的小袋子。第二天,我把能賣的東西分批塞進旅行箱里,走到城裡去找各種復活代理人,賣完一批再回公寓拿下一批。算下來,我湊出了三百格拉特(刀叉換來的錢幾乎佔了三分之一),突然之間,我給自己籌到了足夠支撐五六個月的生活費。考慮到當https://read.99csw•com時的情況,這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我覺得自己好有錢,簡直像是登上了世界之巔。
不知怎的,我的運氣竟然沒用光。11月底,我差點在托勒密大道上發生的食品暴動中被逮捕。那天和往常一樣,人們排著長長的隊伍,但是在嚴寒中苦等了兩個多小時卻一步都沒有往前挪之後,我前面的三個人開始罵一名警察。那個警察抽出他的警棍,直奔我們而來,準備揮向任何膽敢造次的人。官方的政策是先打后問,而我知道自己絕無還手之力,於是連想都沒想便衝出隊伍,開始在街上狂奔,拼了命地往前跑。那個衛兵一時愣住了,朝我的方向走了兩三步,但接著,他停了下來,顯然是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那群人身上。也許他心裏覺得,我跑掉的話,對他來說更有利吧。我跑啊跑,剛跑到拐角,便聽到身後人群爆發出了可怕且充滿敵意的吼叫。這下我真的慌了,因為我明白,幾分鐘內,整片地區會被一群來增援的防暴警察包圍。我繼續以最快的速度跑著,衝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害怕得都不敢回頭看一眼。最終,大概跑了一刻鐘后,我發現自己跑到了一幢巨大的石質建築邊上。我不清楚還有沒有人在追我,但正在這時,在我前面幾英尺的一扇門突然開了,我便立即沖了進去。一個戴著眼鏡、面色蒼白的瘦削男人站在門口,正要往外走,他一臉驚恐地看著我從他身邊跑了過去。我進來的這個地方,似乎是個什麼辦公室——一個小房間,裏面有三四張桌子,以及胡亂堆砌的文件和書。
但最糟糕的是我還得繼續工作,每天得早早起來,穿梭在大街小巷,到處尋找能找到的東西。但我的心已經不在這上面了,越來越難找到值錢的東西。我總是慢自己半拍,腦子往這個方向,腳卻往那個方向,總是無法快速有力地行動。一次又一次,我都被其他的拾破爛者搶了先。就在我要把東西撿起來時,他們似乎一下子從天而降,把東西從我身邊搶走了。這就意味著,為了完成工作量,我外出的時間只能越來越長,但同時心裏又不免糾結,覺得自己應該在家照顧伊莎貝爾。我一直擔心,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會出什麼事,或者在我不在身邊的時候死掉,光是這麼想想,就足以讓我不知所措,忘了手頭要做的工作。但相信我,工作必須得做。不然我們倆都沒飯吃。
我被他這副一本正經的樣子搞得慌了神,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當時我筋疲力盡、走投無路,所以並沒有試著和他講理,而是使盡渾身力氣,一把將他推倒在地。這麼做很荒唐,但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他摔到地上后,眼鏡從臉上甩了出去,有那麼一刻,我甚至都想把它踩碎。
那之後的事情,我有點記不清了。我已經筋疲力盡了,你明白吧,腦子裡一團糨糊。雖然你還睜著眼,但總是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恍惚,搞得你都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我記得我把伊莎貝爾抱起來后,渾身開始顫抖,因為我能感受到她變得有多輕。她的骨頭已經像羽毛一樣,身體柔軟、無力,就像抱著一個小孩。然後我來到街上,用手推車推著她穿過城市,我記得自己特別害怕,彷彿與我擦肩而過的每個人都在打量那輛手推車,琢磨著怎麼攻擊我、搶走伊莎貝爾穿著的那條裙子。那之後,我記得自己到達了第三轉化中心的大門口,與很多人一起排隊——然後,輪到我時,一名官員向我支付了標準的報酬。他也對伊莎貝爾的衣服格外注意,我都能看到他那骯髒的小腦袋裡正打著小算盤。於是,我舉起他剛剛給我的錢說,如果他答應把衣服和伊莎貝爾一起燒掉,錢可以退給他。他自然同意了——用一種心照不宣的粗俗眼神——但我無法知道他有沒有說話算數。我覺得沒有,這也是我不太願意想這些的原因。
「我會回來的,」我說,「我保證。」
然後,拉比從椅子上站起來,和我握了握手。「你有空一定要回來看看我,安娜,」他說,突然間看起來特別蒼老疲憊,「我想知道事情的結果如何。」
「真的嗎?」我終於問道,「是不是真的啊?」
「好,」另一個人說,「給你三分鐘。但只能帶一個包走。把你的東西扔進去,趕緊滾。」
「在寫書。具體寫什麼我不清楚,但我猜應該和這座城市有關。我們在樓下大廳里聊過幾次。他問了我很多尖銳的問題。」
「我也是猶太人,」我脫口而出,「我叫安娜·布盧姆,從很遠的地方來這座城市,已經在這裏待了一年多了。我正在找我哥哥。不知道您認不認識他,他叫威廉。威廉·布盧姆。」
「我們會向他祈禱。但他聽不聽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我就舉報你,」他用一種自命不凡又謹小慎微的口氣說,「你不能就這麼闖進來。這裡是圖書館,沒有通行證,誰都不準進來。」

「明白,拉比。」以撒說。
後來,我們繼續處理屋頂上的事。那時已經是傍晚了,柏油被曬到融化,變成了一層黏糊糊的厚墊子。費迪南德的西裝在上梯子的過程中被弄得皺皺巴巴的,所以我們把床單解開后,伊莎貝爾又費了半天時間給他打理。一切妥當之後,終於要把他帶到樓頂邊上了,這時,伊莎貝爾又堅持說,我們應該把他立起來,不然這場戲就白做了。我們得製造出費迪南德跳樓的假象,她說,跳樓者可不是爬過去的,而是昂首挺胸地走到樓頂邊沿的。這個邏輯無懈可擊,所以我們只好又花了幾分鐘時間跟費迪南德毫無生氣的屍體周旋,又推又拽,搖搖晃晃地把他豎起來。可以說,整個過程就像是一部令人毛骨悚然的喜劇。已經死透的費迪南德夾在我們中間,像個巨大的發條玩具一樣晃來晃去——頭髮隨風飄揚,褲子滑到了屁股上,臉上則依舊是那副驚恐萬分的表情。我們攙著他往樓頂的一角走去,他的膝蓋一直彎著,雙腳拖在地上,等我們走過去時,他的鞋子都已經掉了。我們都不敢離邊沿太近,所以也無法確定街上有沒有人看到正在發生的事。走到離邊沿一碼遠的地方,我們不敢再往前,便一起數數來協調動作,用力把費迪南德推了下去,然後立即往後倒,以防慣性把我們也順帶下去。他的肚子先摔在邊沿上,稍稍彈了一下,接著便倒頭栽了下去。我記得,我還專心去聽了一下屍體摔在人行道上的聲音,但除了我自己的脈搏,除了我的心臟在腦子裡跳動的聲音外,別的什麼都沒聽到。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費迪南德。那天我們都沒有再上街,等到我第二天早上推著車出來去拾破爛時,費迪南德和他所穿戴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了。
我不得不放棄了回家的念頭。我覺得,在到目前為止的所有遭遇中,這一個是最難接受的。那之前,我還自欺欺人地認為,只要我願意,隨時都可以回家。但是,隨著海堤慢慢築起,還有那麼多人被動員起read•99csw.com來阻止別人離開,這個自我安慰的想法也被擊碎了。先是伊莎貝爾去世,接著我又失去了公寓。我唯一的慰藉,便是回家的念想,可現在連這一點也被剝奪了。來到這座城市以來,我第一次陷入了悲觀的汪洋。
「謝謝您,拉比,」我說,「真是太謝謝您了。」
真是太讓人沮喪,太讓人難以忍受了。「給我幾分鐘吧,我收拾一下行李。」我一邊說,一邊從毯子下爬出來。我儘可能地保持鎮靜,按捺著心裏的怒火,因為我知道,哪怕一點反抗的跡象也會招來他們的毆打。
「我還以為猶太人都死了。」我悄聲說。
「我還在找這個人,」我說,「他叫塞繆爾·法爾,他很可能知道我哥哥出了什麼事。」
你明白在這裏要面對的是什麼了吧。不光是事物會消失——一旦它們消失,與之有關的記憶也會消失。大腦中會形成黑暗的區域,你必須要不斷地努力去回憶那些已經消失的東西,不然很快就會把它們忘得一乾二淨。我對這種病的免疫力並不比別人強,所以毫無疑問,我腦子裡也有許多這樣的盲區。某件東西消失后,要是過了很久才去回想,那無論你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再想起來了。畢竟,記憶並不受意志左右,而是一種不由自主的行為,所以在瞬息萬變的情況下,你的大腦必然會衰退,必然會忘掉一些事。有時候,當我發現自己正在努力回憶某個已經被我忘記的想法時,思緒就會慢慢飄回以前在家的日子,想起小時候的生活,想起全家一起坐火車去北方過暑假的時光。哥哥威廉總會把靠窗的位置讓給我,在火車駛過荒野的路上,我常常不和任何人說話,只是把臉貼在車窗上看外面的風景,觀察天空、樹木和水流。我總覺得那一切都很美,比城裡的任何東西都美得多,每一年我都會對自己說,安娜,你從沒見過比這更美的東西——努力記住它們,記住你看到的一切美好,這樣的話,就算你再也無法見到它們了,它們也會永遠陪伴著你。我覺得我從來沒有比在北上的火車上更認真地觀察過世界了。我希望那一切都能屬於我,所有的美好都成為我的一部分,我記得我曾努力記住它們,努力把它們儲存在我的腦海,以便我真正需要的時候還能想起來。但奇怪的是,那一切都沒能留在我的記憶中。我費了那麼大勁兒,但不知為什麼,到最後我總會忘掉它們,唯一能記得的就只剩下我有多努力想回憶起它們。那些東西總是一晃而過,所以等到我看清時,它們早已飛出了我的腦袋,被更多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便已經消失的東西所取代。我腦海中只剩下一片模糊,一片鮮艷、美麗的模糊。而樹木、天空和水流——全都消失了。總是還沒等我記住,它們就消失了。
「不認識,親愛的,」他搖著頭說,「我從來沒見過你哥哥。」他轉頭掃了坐在桌旁的同事一眼,問了問他們,但他們也都不認識威廉。
「法爾先生並不遠,」以撒忍不住說了句雙關的俏皮話。然後,他咯咯地笑了一聲,又補充道,「他就住在圖書館。」
嚴寒一直持續了五六個月,期間時不時會出現一次短暫的解凍期,但氣溫的驟然上升反倒製造了更多的麻煩。雪會連著下一個星期——那種大到讓人睜不開眼、將整座城市徹底變成一片白的暴雪——接著太陽會出來,像炎夏時那樣短暫地暴晒一會兒。雪會化掉,到下午三點左右,街道上便開始發大水了。湍急的水流溢出了排水溝,環顧四周,處處都是水和光在瘋狂閃爍,彷彿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塊正在熔解的大水晶。但接著,突然間,天會黑下來,夜晚會降臨,溫度會再次降到零度以下——瞬間將水凍成各種奇形怪狀的冰:塊狀的、漣漪狀的、渦紋狀的、捲成半波浪狀的,就像某種瘋狂地質構造的微縮版。當然,到了早上,走路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任務——人們動不動就會滑倒,腦袋磕到冰上,身體在光滑堅硬的冰面上徒勞地撲騰。然後,雪又會開始下,如此往複。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個月,到結束時,已經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了。對於無家可歸的人來說,活下去幾乎不可能,但就算是那些有吃有住的人,也死了不少。老舊的建築被積雪壓塌,很多家庭一家老小都被活活壓死了。寒冷的天氣把人們逼到發瘋,到最後,整天坐在一間沒有暖氣的公寓里也並不比待在外面好多少。人們會砸爛傢具來生火取暖,但火情經常失控。幾乎每天都有建築物被燒毀,有時整條街、整片區域都難逃一劫。每當有火災發生時,大量無家可歸的人就會涌到現場,站在那裡,直到建築物被燒毀——盡情地享受溫暖,在火焰沖向天空時,他們還會歡呼雀躍。城裡的每棵樹都在冬天時被砍掉當柴燒了。所有的家養動物都消失了,所有的鳥都被獵殺了。糧食出現了嚴重短缺,以至於海堤的修建工作都不得不中止了——距離開工僅有六個月——因為所有可用的警力都被派去保護運到市立市場的農產品了。但即便如此,期間還是發生過幾次食品暴動,導致了更多人死亡,更多人受傷,更多的災難。沒人知道那年冬天到底死了多少人,但我聽說,可能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人都死了。
這是我第一次來國家圖書館。那座大廈富麗堂皇,牆壁上掛滿總督和將軍的畫像,有著一排排義大利風格的圓柱和漂亮的大理石嵌飾,是城裡的地標性建築之一。不過,同其他東西一樣,它也早已風光不再。二樓的天花板已經塌陷,柱子已經傾倒碎裂,書籍和文件散落在各處。我依然能看到三五成群的人轉來轉去——大部分是男人,我意識到——但誰都沒有注意到我。在索引卡目錄架的另一邊,我看到有一扇包著綠色皮革的門,通往一座封閉的樓梯間,我便沿著樓梯走到上面一層,然後來到一條兩邊有很多門的低矮長廊里。走廊上沒有人,而且我沒聽到門後傳來什麼聲音,所以便猜想房間里也沒有人。我試著推了推右手邊的第一扇門,但門是鎖著的。第二扇也一樣。但接著,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三扇門竟然開了。裏面有五六個人正圍坐在一張木桌旁,急切、熱烈地討論著什麼事。房間里空蕩蕩的,也沒有窗戶,牆上的黃色油漆已經片片剝落下來,天花板正往下滴著水。在座所有的男人都蓄著大鬍子,穿著黑色衣服,頭上戴著帽子。發現裏面有人後,我嚇得輕輕叫了一聲,準備把門拉上。但這時,桌旁最年長的那個人轉過頭,沖我親切地笑了笑,那個微笑充滿了暖意與善意,讓我不禁遲疑了一下。
不管你怎麼想,事實都不會改變。你能進來,並不意味著你就能出去。入口不會變成出口,也沒有read.99csw.com任何東西能保證你剛剛走進來的那扇門等你回頭去找時還在那裡。這座城市就是這樣。每當你覺得自己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時,就會發現那個問題根本沒有意義。
那棟樓不是很高,但這卻是我到這座城市以後,第一次離地面這麼遠。一股微風開始來回吹拂,等到我終於站起身來,俯瞰下面那亂鬨哄的世界時,卻驚訝地發現了大海——在城市的邊緣,一條灰藍色的光帶正在遠方閃爍。這樣看到海洋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它對我的影響簡直無法形容。自從來到這裏,我第一次見到了證據,說明這座城市並非全部的世界,在它之外還有別的東西,除了這個世界,還有別的世界。那種感覺就像神啟,像一股氧氣湧進了我的肺里,光是想想這種可能性就幾乎讓我頭暈目眩。我看到了連綿不絕的屋頂。我看到了轉化中心和發電廠上空升騰起的煙霧。我聽到了附近的一條街上傳來的爆炸聲。我看到了下面走路的人,小得都不像真人。我感覺到了吹在臉上的風,聞到了空氣中的惡臭。一切看起來都很陌生,就當我站在伊莎貝爾旁邊的屋頂上、依然累到說不出話來時,我突然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就像穿著藍色西裝的費迪南德一樣死掉了,就像那些在城市邊緣被燒成煙塵的人一樣死掉了。我的心裏生出了一種長久以來沒有過的平靜,事實上,幾乎可以說是快樂,但又是一種難以理解的快樂,彷彿它與我完全無關。接著,莫名其妙地,我哭了起來——我是指真正地哭,胸口一起一伏,上氣不接下氣,肺里空氣都被抽干一樣——自從我不再是一個小女孩以後,就再也沒有這麼號啕大哭過。伊莎貝爾抱住我,我把臉埋在她的肩膀上,毫無緣由、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久。我不知道那些眼淚是從哪裡來的,但在那之後的幾個月里,我都覺得自己像是變了個人。我繼續生活和呼吸,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但心中卻總有一個念頭揮之不去:我已經死了,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活過來。
我考慮過要不要去試試相反的方向。小提琴手護城牆在城西,據說只要有通行證就可以從那裡出去。我覺得,去哪裡都比待在這座城市好,哪怕是未知的地方,但在幾個政府機構之間來回奔波數次、日復一日地排隊等待卻被告知我的請求歸另一個機構管之後,我最終了解到,通行證的價格已經漲到了二百格拉特。這肯定不行,因為這意味著我得用掉一大半資金。我聽說有一個地下組織,只要這個價格的十分之一,就可以把人偷運出城,但許多人都覺得這實際上是一條詭計——新政府設下的巧妙圈套。他們說,隧道的另一頭安排了警察,你一從那邊爬出來就會立即遭到逮捕——然後迅速被遣送到南部礦區的強制勞改營。我無法證實真假,但以身試法似乎不太值得。接著,冬天就到了,這個問題只能先擱置。任何離開的想法都只能等到春天——當然,前提是我能堅持到那時候。在目前的情況下,似乎沒有什麼會比這一點更難以預料了。

「站起來,小姑娘,」其中一個說,「你該走了。只要你安安靜靜地離開,就不會受傷。」
不知為什麼,拉比看起來有些擔心。「這個人屬於某個學院嗎?」他問。
到最後,伊莎貝爾已經動不了了。我儘可能把她好好安頓在床上,但由於她已經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了,所以幾分鐘后,便會不可避免地又滑落下去。這些姿勢的變化對她來說非常痛苦,連把自己壓在地板上的體重,都讓她覺得身體像著了火似的。但疼痛還只是一部分問題。肌肉和骨骼的衰竭,最終蔓延到了喉嚨,這之後,伊莎貝爾失去了說話的能力。身體垮掉是一回事,但連發聲能力也失去時,你會感覺好像整個人都不在了。她先是口齒不清——發音開始變得含混,輔音越來越微弱模糊,聽起來逐漸接近母音。一開始,我沒怎麼留意,畢竟,我還有許多更要緊的事情得考慮,而且只要稍稍努力一下,就能聽懂她的意思。但後來,情況越來越糟糕,我發現要理解她想說的話變得費勁了,但到最後總能搞明白,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難度越來越大了。然後,有一天早上,我意識到她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她呻|吟著,發出咯咯咕咕的聲音,努力想對我說些什麼,但只能發出一些不連貫的聲音,一種混沌無比的可怕噪音。唾沫沿著她的嘴角往下滴,她的嘴裏不斷發出那種聲音,彷彿一首充滿了無法想象的混亂與痛苦的輓歌。那天早上,聽到自己的聲音、看到我困惑不解的表情后,伊莎貝爾哭了起來。在那一刻以前,我從沒為誰感到如此悲傷過。一點一點地,整個世界從她身邊溜走,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
離開轉化中心后,我應該是四處亂走了一會兒,渾渾噩噩的,根本沒注意自己在哪裡。後來,我在某個地方睡著了,可能是在別人家門口,但醒來后感覺並不比之前好多少,或許還更糟了。我考慮了一下要不要回公寓,但後來覺得我還沒準備好面對。一想到要獨自待著,回到那個房間,無所事事地坐在裏面,我就覺得害怕。我想,也許再呼吸幾個小時的新鮮空氣能讓我好受一點。接著,等到我稍微清醒了一些,慢慢意識到自己在哪裡之後,卻發現手推車沒了。臍帶還系在我腰上,但車已經不知去向。我在街上四處找,發狂一般從這個門口跑到那個門口,但還是沒找到。要麼是被我落在火葬場了,要麼就是在我睡覺的時候被偷了。我的腦子當時就是這麼混沌,根本無法確定到底是哪種情況。事情就這麼簡單。你只要一不留神,哪怕只有一秒鐘沒保持警惕,一切就都沒了,所有的工作都會突然付之東流。那輛手推車是我活命的必要裝備,現在卻被我弄丟了。我也真是會自尋死路,拿刀片割喉也不過如此了。
可惜,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們的公寓在頂層,可是並沒有樓梯通往樓頂。唯一的通道是一架狹窄的鐵梯,直通樓頂上的一扇活動天窗——跟地板活動門差不多,只不過是從裏面往外推。梯子大概有十二個橫檔,只有七八英尺高,但這仍然意味著要用一隻手把費迪南德弄上去,另一隻手抓著橫檔保持平衡。伊莎貝爾幫不上什麼忙,所以我只能自己來干。我試了從下面推,然後又試了從上面拉,但我的力氣似乎不夠大。對我來說,他太重了,個頭太大,太難搬了,再加上暑熱難當,汗水老是往我眼睛里流,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才能做到。我開始琢磨,要是把費迪南德拖回公寓,然後從窗戶上推下去的話,能不能達到類似的效果。當然,戲劇性要差一些,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似乎是個合理的選擇。然而,正當我要放棄時,伊莎貝爾想到了一個主意。我們可以用床單把費迪南德裹起來,她說,然後再用另一張床單捆在上面,用它當繩子把自製裹屍袋拉上去。這也不是件輕鬆的事,但https://read.99csw•com至少我不用邊爬邊拉了。我爬上樓頂,一次一個橫檔地把費迪南德往上拉,伊莎貝爾則站在下面,調整裹屍袋的位置,確保它不被卡住,終於,屍體運達了樓頂。然後,我平趴下,把手伸到下面的暗處,幫伊莎貝爾也爬了上來。關於那期間我們的手滑脫了幾次、有多少次差點釀成慘劇、緊緊抓住到底有多難,我實在不想多說了。等到她終於爬出天窗,一點點地爬到我旁邊時,我們都已經筋疲力盡了,直接癱倒在樓頂熾熱的柏油表面上,有好幾分鐘都爬不起來,完全無法動彈。我記得我當時仰面躺著,抬頭看著天,覺得自己快要從身體里飛出去了,費力地喘著氣,感覺完全被耀眼又炙熱的烈日壓垮了。
「我早就不信上帝了,如果您指的是這個的話,」我說,「我還是個小姑娘時就不信那一套了。」
上午的其餘時間,伊莎貝爾都在為費迪南德的屍體瞎忙活。她不讓我幫忙,我就坐在角落裡看她忙了幾個小時。當然,給費迪南德穿什麼衣服其實都沒有意義了,但伊莎貝爾卻非要這麼做。她想把他恢復成多年以前的樣子,被憤怒和自憐毀掉之前的樣子。
「據我所知不是,」以撒說,「我覺得他應該是獨立人士。他跟我說自己以前在什麼報社工作。」
最終,我們勉強找到了一個方案。當時看著,那麼做完全合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我卻覺得有一絲怪異。猶豫了好久,我們決定把費迪南德拖到屋頂,然後推下去。我們的初衷是想讓他看起來像個跳樓者。至少鄰居會覺得費迪南德還殘留著一些鬥志,伊莎貝爾說。他們抬起頭,看到他從屋頂上跳下來時,會對自己說,這個人起碼有勇氣掌握自己的命運。不難看出,她挺喜歡這個主意。我說,我們可以在腦海里假裝我們是要把他扔進海里。水手死在海上時就是這麼處理的:他會被兄弟們扔到海里。是的,伊莎貝爾很贊成。我們會爬到屋頂,假裝自己正站在船的甲板上。空氣是大海,地面是海底。費迪南德將獲得一場水手式的葬禮,從此之後,他將屬於大海。這個計劃聽起來特別合理,沒什麼好進一步討論的了。費迪南德將葬身戴維·瓊斯的箱子,被鯊魚們據為己有。
我知道伊莎貝爾快死了,但沒想到會來得那麼快。剛開始,她還只是走不了路,但接著,她的虛弱開始一點點地蔓延,到後來,不光是腿,她渾身上下都動不了了,從胳膊到脊椎,最後,甚至發展到了喉嚨和嘴巴。這是硬化症的一種,她告訴我,治不好的。很多年以前,她奶奶就是得這種病死的,伊莎貝爾簡單地稱之為「垮掉」或者「瓦解」。我只能盡量讓她過得舒服一些,別的什麼也做不了。
這已經夠糟了,但有意思的是,我似乎並不在乎。客觀來講,弄丟手推車確實是大難臨頭,但這也給了我一件暗自期待已久的東西:放棄拾荒的借口。我堅持拾破爛是為了伊莎貝爾,但現在她已經死了,我實在無法想象自己還繼續幹這一行。我人生的這個階段已經結束了,現在我有機會踏上一條新的軌道,掌握自己的命運,好好活出個樣子來。
「拉比,」他怯怯地問,「我能插一句嗎?」
他的口音很濃重(th音脫落了,w音發成了v),但我說不出他到底來自哪個國家。Ist dere anyting ve can do fer yoo.但接著,我凝視著他的眼睛,一絲親切感瞬間震遍了我的全身。
「他是中立派,」以撒說,「不支持,也不反對。他是一個內心備受折磨的人,但絕對公平,毫無私心。」

「想信也難,」拉比說,「尤其是考慮到種種跡象,也難怪會有那麼多人和你不謀而合。」
真是奇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人面前怎麼了,但我跟他聊得越多,聽起來就越像個小孩子。或許他讓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樣子,回到了對神父和老師的話深信不疑的蒙昧時光吧。我說不太準是為什麼,但事實是,跟他在一起,我感到很安心,而且我覺得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幾乎是不知不覺的,我把手伸進了外套口袋裡,拿出了塞繆爾·法爾的照片。
萬幸的是,因為夜裡氣溫驟降,我是穿著衣服睡的,所以免去了在他們面前穿衣服的羞辱,不過更重要的是——這一點最終救了我的命——我把那三百格拉特揣在了褲兜里。我不相信什麼未卜先知,但我簡直就像是預知了今天會發生什麼一樣。我往背包里裝東西時,那幾個歹徒一直緊緊盯著我,但他們沒有一個聰明到懷疑我把錢藏在了哪裡。然後,我以最快的速度,一步兩級台階地離開了公寓。從樓上下來后,我停住喘了口氣,然後用力推開了大門。空氣像鎚子一樣砸到我身上。外面寒風呼嘯,把嚴冬灌進了我的耳朵,周圍的各種東西被吹得亂飛,噼里啪啦地砸在建築物上,滾過街道,像無數冰塊一樣四分五裂。我已經在這座城市待了一年多了,可什麼事都沒發生。我的口袋裡是有些錢,但我沒有工作,也沒有住所。經歷了這麼多的起起落落之後,我又回到了原點。
「我們有什麼能為你效勞嗎?」他問。
「你不會告訴我你還信仰上帝吧?」我說。
拉比轉身跟我解釋了一下。「你也知道我們有很多敵人,」他說,「我們的許可證危在旦夕,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了正式的學術身份,所以必須謹慎行事。」我點點頭,假裝明白他在說什麼。「但在目前的情況下,」他繼續說,「我覺得讓以撒帶你去那個人的住處看看好像也不妨事。」
「就算是州長官邸又怎麼樣呢,」我一邊彎著腰喘氣,一邊說,「我現在已經進來了,誰也休想把我攆出去。」
「未必。畢竟,有些東西比書更重要。要想禱告,也得先吃飽肚子。」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我說,「除非他已經設法逃了出去,不然我敢肯定他已經死了。」
當天晚些時候,我從公寓里收拾出了一些東西,放到我的手推車裡,去了第八普查區的進步大道。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我甚至還記得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這並沒能阻止我。鍋碗瓢盆、衣物、床上用品,天知道還有什麼——反正能拿走的我都賣掉了。把這些處理掉,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從某種意義上講,代替了流眼淚的作用。你知道,自從那天在屋頂上哭過之後,我已經哭不出來了,現在伊莎貝爾死了,我只想砸東西,想把房子掀個底朝天。我拿著錢去了城市另一頭的「臭氧景色」,買了一條我能找到的最漂亮的連衣裙——純白色的料子,領子和袖子上有蕾絲花邊,腰上有一條寬寬的緞帶——我覺得,伊莎貝爾要是知道這件衣服會穿在她身上,應該會很開心。
「我的朋友伊莎貝爾信上帝,九*九*藏*書」我繼續說,「她也已經死了。我把她的《聖經》賣給了復活代理人甘比諾先生,換了七格拉特。這麼做很惡劣,是吧?」
那是我記憶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天——大家稱之為「可怕的冬天」——即使到現在,多年之後,它仍然是這個城市歷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是一個時期和另一個時期的分水嶺。
不過,這樣的好興緻沒能持續多久。那天晚上,經歷了一天的瘋狂甩賣之後,我終於筋疲力盡地躺到了床上,可第二天清晨,天亮了還不到一個小時的時候,我被一陣響亮的敲門聲吵醒了。在這種事上,人的反應速度真是快得離奇,但聽到敲門聲后,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希望他們不會殺了我。還沒等我站起來,那些人便破門而入,手裡抓著棍棒等常見的武器。一共有三個人,我認出塊頭最大的兩個是樓下岡德森家的兒子。消息傳得可真快,我心想。伊莎貝爾死了才兩天,鄰居就等不及撲上來了。
「你儘管去舉報吧,」我說,「但我是不會自己離開的,除非有人把我拖出去。」然後,趁他還沒站起來,我轉身跑進了房間另一頭的那道門。
我把照片遞給拉比,但他研究了幾分鐘后,搖搖頭說不認識這個人。但就在我開始心灰意冷時,桌子對面的一個男人開口了。他是這群人里最年輕的一個,他那淡紅色的胡叢看起來也比其他人更小、更稀疏一些。
「對的,對的,」我說,「那就對了,塞繆爾·法爾是記者。」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走了,我們誰都不覺得難過。樓頂儀式的一兩天後,我把他的所有物品都收拾變賣了,包括那些船模和半管膠水,伊莎貝爾一個字都沒說。對她而言,之後的日子本應充滿了新的可能性,可惜事情沒能往那個方向發展。隨著健康狀況的持續惡化,她根本沒什麼機會真正享受一下擺脫了費迪南德之後的人生。事實上,那天從樓頂下來以後,她再也沒能出過公寓的門。
「當然,我也不是很確定,但我覺得好像知道她說的是誰,」年輕人說,「或者說,我至少認識一個叫這個名字的人,可能不一定是這位年輕的女士要找的人,但名字我確實耳熟。」
我一直陪伊莎貝爾走到了最後,經歷了夏天和秋天,然後又過了一陣子——直到快要入冬了,寒風開始呼嘯時。那幾個月里,我們一次都沒有聊到過費迪南德——他的人生,他的死亡,他的一切。我不太相信伊莎貝爾有殺他的力氣或者勇氣,但想來想去,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我不止一次地想問她那天夜裡發生了什麼,但一直沒有勇氣張口。畢竟這是伊莎貝爾的事,除非她想聊,否則我覺得自己無權質問她。
因此,僅僅感到噁心是沒用的。即使是在最好的情況下,人們也都會有健忘的傾向,更何況是在這種地方,每天有那麼多東西從現實世界中消失,你應該能想象出有多少東西在被不停地忘掉吧。不過說到底,問題主要不在於人們忘了什麼,而在於他們忘記的並不總是同一件事。這個人還記得的事,或許已經被另一個人永遠忘記了,這就給相互理解製造了困難,一種無法逾越的障礙。比如,如果一個人不知道飛機是什麼,你能怎麼和他討論飛機呢?這是一種緩慢但又無法避免的擦除過程。語言通常比實實在在的東西留存得更久,但到最後也會連同它們曾經喚起的種種畫面一起消失。各種各樣的物品都會消失——比如花盆、香煙濾嘴、橡皮筋——在一段時間內,即使你不記得意思,也還能認得這些詞。但是漸漸地,這些詞只剩下發音了,一堆隨機的聲門音和摩擦音,一場紛亂的音素風暴,最後完全淪為胡言亂語。對你來說,「花盆」這個詞將會變得和「斯普瀾蒂格」一樣毫無意義。你的大腦能聽到它,卻無法理解它的意思,會覺得這個單詞屬於某種你不會說的語言。隨著這類聽起來像外語的字詞越來越多,談話會變得越來越辛苦。事實上,每個人說的都是自己的一套語言,而隨著共識越來越少,人與人的交流也變得越來越困難。
「當然是真的。你想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找他,」以撒遲疑了一下,然後轉身對拉比說,「如果您允許的話。」

「以撒會把你送到門口,但我不希望他再往前走了。你聽到了嗎,以撒?」他看了看他的門徒,臉上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情。
「那你看一下照片。」拉比說著,把照片滑到了桌子對面。
「他有表現出同情嗎?」拉比問。
我花了幾個星期試圖逃跑。起初,似乎存在很多可能性,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可以讓我回家,而且考慮到我手頭還有些錢,我並沒有覺得這會很難。當然,我想錯了,但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最終接受了這一點。我是坐著一艘外國的人道主義援助船來的,那麼回去的時候也可以找一艘這樣的船,這似乎是合情合理的。因此,我來到碼頭,完全做好了買通官員來預訂一張船票的準備。然而,我一艘船都沒有看見,就連我一個月前在那裡見過的小漁船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擠滿了工人的碼頭——我覺得有成百上千人,多到數不過來。一些人正從卡車上卸碎石瓦礫,一些人正把磚石搬到水邊,還有一些人在打地基,似乎是要修築巨大的海堤或防禦工事。全副武裝的警衛正站在碼頭上監督工人,整個碼頭都嘈雜喧鬧、混亂不堪——發動機在轟鳴,人們在來回跑動,工頭在大聲下命令。後來我打聽到,這就是所謂的「海堤工程」,新政府最近啟動的一個市政工程項目。這裏的政府更迭速度非常快,你很難跟上這種變化。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屆掌權的政府,便問人修海堤幹什麼,他告訴我,是要防患於未然。外敵入侵的威脅越來越大,他說,作為公民,我們都有責任保護自己的家園。在偉大的某某的努力下——反正就是新領導人的名字——倒塌建築物的廢料正在被收集起來,用以修築防禦工事,這項工程還給成千上萬的人帶來了就業機會。他們給你們多少工資?我問。不給錢,他說,但是包住宿,每天還有一頓熱飯。他問我有興趣報名嗎。不,謝謝,我說,我還有別的事。好吧,他說,反正要改主意的話,時間還很充足。政府預計,海堤至少需要五十年才能竣工。挺好的,我說,順便問一句,要怎麼才能離開這裏呢?哦,那不行,他搖著頭說,不可能了。船隻已經被禁止入港——沒船進來,自然也就沒船出去。那飛機呢?我問。飛機是什麼?他茫然地笑著問道,彷彿我剛剛講了一個他沒有聽懂的笑話。飛機,我說,就是一種能在天上飛、把人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的機器。胡說八道,他狐疑地看著我說。哪有這種東西。不可能的。你不記得了?我問。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說。你散布這種胡言亂語會招來麻煩的。政府不喜歡人們編故事。那會損士氣。
「很有可能,」這位拉比輕聲說,「你也知道,太多人都死了,最好別期待會有奇迹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