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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你吧。但我覺得,做最壞的打算才是明智的做法。」
「安娜·布盧姆。」我說。
「分享?為什麼?」
「威廉以前偶爾會說起你,」他說著,嘴角揚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他甚至還警告過我。『要小心我妹妹啊,』他說,『她可是個暴脾氣。』那你,安娜·布盧姆,是個暴脾氣嗎?」
「任何有腦子的人都會這麼告訴你。」
「也還好。想想你已經在這裏待了多久了。」
「誰會看你這破書,」我生氣地說,「你還不明白嗎?你寫多少頁都無關緊要,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你做了什麼。」
「博加特那裡。我離開之前他給我的。」
「因為我說是就是。因為你要不相信我的話就太愚蠢了。」
「你只要聽我說說話就行了。我的口音和你的一樣。我們來自同一個國家,同一座城市。我們沒準還是在同一個社區長大的呢。」
「我想找塞繆爾·法爾。您是塞繆爾·法爾嗎?」
「是我,」他說,「我以前就長這個樣子。」
「我是威廉·布盧姆的妹妹,」我說,「我都找了你一年多了。你不能就這麼趕我走。你要是不開門,我就一直敲到你開為止。」
「我就是要這麼說。而且我還要說,那把槍沒上膛,真他媽算咱們走運。」
「對。這就是我來這裏的目的。我們有很多事要談。」
「再這麼下去,書沒寫完,你就先把自己累死了,」我說,「那還有什麼意義?你應該先別寫書了,把自己照顧好。」
「不知道。我想大概還有三十到三十五格拉特吧。」
這時,一堆話從我嘴裏冒了出來。我也是在聽到以後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但已經太晚了。「我有些錢,」我說,「不算很多,但要比你的多得多。」
「你硬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
「我猜你想進屋,對吧?」
「這個行嗎?」我說著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了那張照片。
「口音誰不會模仿?你得給我點別的證據。九*九*藏*書
「這就是我說的——有錢人。」
「你真了不起。」薩姆說。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沒聽過海堤項目嗎?離開這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的直言不諱讓我們倆都有些震驚,好一會兒,我們誰也沒說話。它們是那麼赤|裸,那麼荒謬,但無論如何,我終於說出了實話。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道歉,但當這些話繼續懸在我們之間的空氣里時,我想了想,還是覺得很有道理,所以不太想收回它們。我覺得我們都明白正在發生什麼,但這不意味著接著往下說會很容易。在類似的情況下,這座城裡的人更常見的做法是互相殘殺。為了一個房間或者一口袋零錢而殺死一個人,幾乎不算什麼事。或許我們沒有互相傷害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我們不屬於這裏。我們不是這個城市的人。我們是在另一個地方長大的,或許這足以讓我們覺得已經對彼此有了一些了解。我不敢肯定。命運以一種近乎毫無人情味的方式把我們丟到了一起,而這似乎賦予了我們的邂逅一種它自己的邏輯、一種不依賴於我們任何一個人的力量。我提出了一條荒唐的建議,冒冒失失就要住到一起,而薩姆一個字都沒說。我覺得,這沉默本身的意義非同尋常,而且持續得越久,似乎就越能證明我說的那些話是正確的。等到它結束時,我們已經沒什麼需要討論的了。
「我知道。」
「別誇張了。加起來都不到三百格拉特。連二百七十五都不到。」
薩姆搖搖頭。「這地方沒有什麼是確定的。考慮到各種可能性,你應該為此感到高興才對。」
「對。跟『子宮』和『墳墓』也押韻。你可以隨便挑。」
「我需要證據。不給出證據,我是不會讓你進來的。」
房間里傳來一個刺耳且不友好的聲音。「走開。」那聲音說。
「從這些東西來看的話,」我說,「我絕對猜不到你有錢。」
read•99csw.com總會有轉機。如果沒有的話,啊,反正對我來說也無所謂。」
「上帝啊,」他耳語一般輕聲問道,「你從哪裡弄來的?」
「很難相信,對吧?」
聽到只剩這麼一點,我有些吃驚。就算你做好了一切可能的預防措施,只在絕對必要的情況下才花錢,這三十格拉特頂多也只能維持三四個星期。我突然理解了薩姆的處境有多危險。他正在直奔死亡而去,可他自己根本不知道。
「我不能停下。這本書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撐,能讓我不去想自己的事,不被自己的生活吞沒。如果不再寫這本書,我會迷失自己,可能連一天都撐不過去。」
「我還想著你能給我一些關於威廉的確切信息呢,」我說,「無論結果如何。」
「我不認識什麼安娜·布盧姆,」那聲音回答,「快走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說,「但你不用擔心。我不會礙你的事。我又不是傻子。我會讀書寫字。我懂得如何思考。有我在的話,書會完成得更快。」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可過了一會兒,他再抬頭看我時,好像又認不得我了。
「我沒把錢花在自己身上,而是花在了我寫的書上。我花錢請人來這裏和我聊天。按照每次採訪時間的長短,付給對方一定數量的錢。第一個小時給一格拉特,之後每個小時再加半格拉特。我已經做了幾百場採訪了,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畢竟情況太龐雜了,你明白吧,單靠一個人根本講不清楚。」
「我知道海堤。但那只是一個地方。還有其他地方呢,相信我。沿著海岸往北走。或者往西穿過荒漠地帶。等時機來了,我會準備好的。」
薩姆是被博加特派到這個城市來的,但即便到了現在,他還是想不通自己當初怎麼會接下這個任務。「我們都知道,你哥哥肯定遇到了什麼可怕的事,」他說,「但六個多月來,他一直杳無音信,任read.99csw.com何接替他的人,也一定會有同樣的下場。當然,博加特才不會為這個煩心呢。一天早上,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說,『年輕人,你一直在等的機會來了。我現在派你去那邊接替布盧姆。』我接到的指示簡單明了,就是寫報道、查清威廉的遭遇、保住我自己的小命。三天後,他們為我舉行了歡送會,又是喝香檳,又是抽雪茄的。博加特講了祝酒詞,大家為我的健康乾杯,和我握手,還拍了我的背。我感覺我就像自己葬禮上的賓客。但至少我不像威洛比那樣,家裡還有三個孩子和一缸金魚在等著他。無論你對博加特這個主編有什麼看法,他都是一個性情中人。我從沒有怪過他派我來。因為事實是,其實我自己可能也想去。不然的話,我直接辭職就好了。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我收拾好行李,削尖了鉛筆,然後和大家道了別。那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不用說,我沒往回發報道,也沒找到威廉。目前來講,我似乎保住了自己的命。但我也不敢打賭說還能保住多久。」
「你活不了那麼久的。到冬天結束時,你什麼都準備不好。」
法爾的房間在九樓,也就是大廈的頂層。我們一到那裡,以撒便匆忙轉身走了,喃喃地道歉說他不能久留。突然間,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漆黑的大廳里,左手拿著一根燃燒的小蠟燭。這座城市裡有一條生存法則,除非你知道門的另一邊有什麼,否則千萬別去敲。難道我這麼大老遠跑來,是為了給自己惹災招禍嗎?塞繆爾·法爾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名字,一個無法實現的渴望和荒謬絕倫的希望的象徵。我一直把他當作某種鞭策,來鼓勵自己撐下去,但現在我終於來到了他的門前,卻害怕得不得了。要不是蠟燭燃燒得太快,我可能永遠也不會有勇氣敲門。
「你是誰?」那聲音問。
「你沒明白,」我說,「我說我有錢的意思是我願意和你分享。」
九-九-藏-書「你錯了。我會把手稿帶回國。等書出版了,每個人都會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
房間很小,不過也沒有小到容不下兩個人。地上有一張床墊,床邊有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旁邊還有一個燒木頭的爐子,牆邊堆著很多文件和書籍,衣服塞在一個紙箱里。這個房間讓我想起了學生宿舍——跟我那年去大學看你時,你住的那個差不多。屋頂很低,而且以很陡的坡度向外牆一側傾斜,所以要走到房間那頭的話,你只能弓著腰。不過,那面牆上的窗戶卻很不尋常——一扇美輪美奐的扇形窗,幾乎佔據了整面牆。被分割成塊的厚玻璃,鑲在細長的鉛棒之間,構成了如蝴蝶翅膀一般精美複雜的圖案。透過窗戶,你能眺望到好幾英裡外——一直到小提琴手護城牆,以及更遠的地方。
「我不擔心,安娜·布盧姆。你冷不防地出現在這裏,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上,讓我一下子變成一個有錢人——你說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怎麼能確定你就是你說的那個人?」他問。
我聽到椅子在地板上刮擦的聲音,接著是離我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然後又聽到了插銷拉開的聲音。門開了,我突然沐浴在了陽光下,一大片陽光透過房間的一扇窗戶傾瀉到走廊中。過了好一會兒,我的眼睛才適應過來。可等我終於能看清楚面前站著的那個人時,第一眼看到的卻是一把槍——一把黑色的手槍,直直地對著我的肚子。這人確實是塞繆爾·法爾,但已經和照片不太像了。照片里那個健壯挺拔的年輕人,現在變得憔悴不堪、滿臉鬍子,眼睛下面還有明顯的黑眼圈,而且他的身體似乎散發著一種緊張不安、難以捉摸的能量,看起來就像已經有一個月沒睡過覺了一樣。
「讓我們活下去,」我說,「我需要地方住,而你需要錢。要是我們把資源集中起來,也許有機會熬過這個冬天。不然我們倆都得死。我覺得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我們會死https://read.99csw.com,本來不必死卻死掉的話,那也太愚蠢了。」
「我不會放棄希望。在我確定之前,絕不會。」
薩姆的語氣充滿了緊張和自嘲,而且他會從一個話題突然跳到另一個,搞得我很難跟上他。我感覺這個人快崩潰了——把自己逼得太緊,連站都快站不起來了。他已經積累了三千多頁的筆記,他說,如果繼續以現在的速度工作,他覺得再過五六個月,就能做完這本書的前期準備工作了。但問題是,他的錢快花光了,進展也不太順利。他已經負擔不起採訪費用了,資金又非常緊張,所以他現在隔一天才能吃一頓飯。當然,這簡直是雪上加霜。他的體力正在一點點耗盡,有時候,他會餓到頭暈目眩,連自己正在寫的字都看不清。他說,有時他甚至會無意識地倒在桌上昏睡過去。
「你還有多少錢?」
「布盧姆。發音跟『前景黯淡』押韻,我說得對吧。」
薩姆示意我坐到床上,然後自己坐到轉椅上,轉過來對著我。他為剛才拿槍指著我道歉,但他的處境很危險,他說,所以不敢掉以輕心。他在圖書館里住了快一年了,現在有傳言說,他的房間里藏著一大筆錢。
「這裏很擠,」薩姆環視了一下這個小房間,說,「你打算睡在哪兒?」
他一聲沒吭,仔細看了有十秒二十秒的樣子。然後,他的整個身體似乎都逐漸癱軟了下來,恢復了原狀。等他再抬頭看我時,我發現槍已經掛到了他身體的一側。
「拉比也是這麼跟我講的。」
「安娜·布盧姆。威廉·布盧姆的妹妹。」
「你之前說你叫什麼名字?」他抱歉地微笑了一下,我看到,他有三四顆下牙都沒了。
「沒關係,」我說,「會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