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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薩姆,我唯一經常說話的人就是拉比了。第一個月的時候,我一有機會便會去看他——比如傍晚時有一小時的空閑,或者薩姆完全沉浸在他的書里,而我又難得沒有家務要做的時候。拉比經常和門徒們在一起忙,所以他並不是總有時間見我,但我們還是好好地聊過幾次。我印象最深的是上次去時他對我說過的一番話。當時我便大為吃驚,以至於到現在都老是會想起來。每個猶太人,他說,都認為自己是最後一代猶太人。我們向來都站在結局那裡,站在最後一刻的邊緣,我們現在又有什麼理由認為情況會有所不同呢?或許我對這段話記憶深刻,是因為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等我再次下到三樓時,拉比已經不見了,另一個人取代了他在房間里的位置——一個身材瘦削、戴著一副金屬細框眼鏡的禿頂男人。當時,他正坐在桌旁,瘋狂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周圍還堆著一摞摞的文件,以及好幾塊形似人類頭骨或其他骨頭的東西。我一走進房間,他就抬起頭來看了看我,臉上一副惱火甚至充滿敵意的表情。
「你知道拉比現在在哪兒嗎?」
總體來說,薩姆並非樂天派,也說不上隨和。他的內心一直涌動著某種憤怒,就算是睡覺時,他看起來也備受折磨,在被窩裡翻來覆去,彷彿正在睡夢中與人搏鬥。我剛搬進去的時候,他的狀態很差,營養不良,咳嗽不止,過了一個多月,他才勉強恢復了健康。那之前,我幾乎承擔了所有家務。我出去買食物,倒夜壺,還有做九_九_藏_書飯和收拾屋子。後來,等到體力恢復了一些,能受得住寒冷之後,薩姆便開始自己在早上跑出去辦這些家務事了,堅持要我躺在床上再睡會兒。薩姆是個天性善良的人,真的——而且他很愛我,我從來都沒想過能被一個人這樣愛著。如果說他陣發的痛苦有時會讓他疏遠我,那也只是他內心的掙扎。寫書仍然是他的執著所在,但他容易把自己逼得太緊,超出了他的忍耐限度。把收集到的各種材料分門別類地組織起來,給他帶來了很大壓力,時不時會讓他突然對這個項目失去信心。他會說那些東西都毫無價值,完全是廢紙一堆,想要表達的東西根本沒法表達出來。然後,他會陷入抑鬱,短則一天,長則三天。陰鬱情緒過後,他會變得特別溫柔。然後他會給我買各種小禮物——比如一個蘋果、一條綁頭髮的絲帶,或者是一塊巧克力。或許他不該花錢買這些多餘的東西,但我發現,不被這些心意打動實在太難了。在我們兩個人里,我總是務實的那一個,是乾脆利落的家庭主婦,總在省吃儉用,不停地操心。但是,當薩姆拿回那些奢侈的東西時,我會感到不知所措,心裏樂開了花。我控制不住。我需要知道他愛我,就算這意味著我們的錢會早一點用光,我也願意付出代價。
「我不知道,也不關心。」
「拉比走了,」他不耐煩地噘著嘴,眼睛瞪著我,好像我是個白痴似的,「所有的猶太人兩天前都離開了。」
「我猜你只關心這些骨頭吧。」
九-九-藏-書毫無疑問,在去應許之地的路上吧,」他滿口嘲諷地說,「麻煩你走吧,你已經浪費我不少時間了。我還有重要的工作要做,而且不喜歡被打擾。謝謝。另外,出去的時候記得把門帶上。」
「它們是誰的骨頭?」
「新法規。宗教團體不再享有學者待遇了。真不敢相信竟然還有這麼無知的人。」
「你說什麼?」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不太清楚當時有多少人住在圖書館,但我猜大概有一百多,甚至可能更多,全都是在過去動蕩的十年中經歷了清洗運動而倖存下來的學者和作家。聽薩姆說,隨後的一屆政府實行了寬容政策,安排了城裡的一些公共建築給這些學者住——比如大學體育館、一家廢棄的醫院,還有國家圖書館。住房還獲得了大量補貼(這就解釋了薩姆的房間里為什麼會有鑄鐵爐子,以及六樓的水槽和廁所竟然也奇迹般地可以使用),後來,政策範圍進一步擴大,將一些宗教團體和外國記者也納入了其中。但是過了兩年,新一屆政府上台後,這項政策便終止了。雖然學者們並沒有被趕出去,但也失去了政府的補助。鑒於許多學者不得不出去找別的工作,所以人員流失率相當高,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留下來的人則被來來去去的各屆政府忽視,幾乎只能自生自滅。圖書館的不同派別之間謹慎地發展出了某種同志情誼,或者說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他們願意互相討論、交換看法。這也就解釋了我第一天在大廳看到的情形。每天早九九藏書晨,他們會進行兩小時的公開討論——所謂的「逍遙時光」——所有住在圖書館的人都可以參加。薩姆和以撒就是在某次討論中認識的,不過,對於這些人,他通常敬而遠之,覺得這些學者除了本身作為一種現象——城市生活的又一面——並沒有多大意思。他們大多喜愛鑽研深奧難懂的東西:尋找古典文學中的事件與當下事件的類似之處;人口趨勢的統計學分析;編纂新字典;等等。這些東西對薩姆來說沒什麼用處,不過他仍然會竭力與大家維持良好的關係,因為他很清楚,當學者們覺得自己在遭人取笑時,可能會變得很惡毒。我一來二去也認識了他們中的不少人——比如提著水桶在六樓水槽前排隊,和別的女人交換食物信息,聽別人講八卦時——但我聽從了薩姆的建議,沒和他們深交,只是保持著友好而克制的距離。
「我想找拉比。」
「那外國記者呢?他們的待遇也變了?」
「你講話不用這麼難聽吧。真是的,你以為你是誰啊?」
「沒人教過你怎麼敲門嗎?」他說。
「猶太人兩天前都離開了,」他重複道,還厭惡地嘆了口氣,「詹森主義者明天走,耶穌會會士星期一走。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們都喜歡上了抽煙。香煙在這裡是稀缺品,就算能買到也是價格不菲,但薩姆在素材準備階段認識了幾個黑市的人,所以經常能以一塊錢或者一塊半的低價買到一整包二十根的香煙。我指的是真正的老式香煙,工廠里生產出來的那種,裝在花花綠綠的盒子里,外面還包著https://read•99csw•com玻璃紙。薩姆買來的煙是從之前停在碼頭的外國人道主義援助船上偷來的,而且通常都是我們連牌子都不會念的一些外國牌子。天黑以後,我們會一邊躺在床上抽煙,一邊望向扇形大窗戶外面,看著天空及其種種形態,比如掠過月亮的雲朵,眨眼的小星星,還有呼嘯而下的暴風雪。我們會把煙從嘴裏吐出來,看著它飄過房間,在對面的牆上投下轉瞬即逝的影子。這一切都蘊含著一種美好的無常感,彷彿命運在把我們拖向被遺忘的未知角落。我們經常聊起家鄉,儘可能多地回憶各種情景,如念咒一般慵懶地回想著各種微小而又具體的畫面——10月時米羅大道上的楓樹、公立學校教室里的羅馬數字時鐘、大學對面那家中國餐廳外的青龍燈飾。我們一起分享著這些東西的餘韻,重溫著我們從小便熟悉的那個世界中的無數細節。我覺得,正是因此,我們才保持住了愉快的心情,才堅信我們終有一天會再見到那一切。
就這樣,我熬過了「可怕的冬天」。我和薩姆一起住在圖書館,在接下來的六個月里,那個小房間成了我的世界中心。我猜你要是聽到我們最終睡在了同一張床上,應該也不會震驚。人又不是石頭,哪裡抗拒得了這種事。當它終於在第三還是第四天晚上發生時,我們都覺得自己真是蠢,竟然等了這麼久。一開始只是純粹的肉|欲,是胡亂的摟抱和四肢的糾纏,是積壓已久的欲|火的釋放。那種發泄的感覺太強大了,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們都把對方折騰得筋疲力盡了。接著,九*九*藏*書速度才降下來,事實上,也不得不降了,但是一點點地,在隨後的幾個星期里,我們墜入了愛河。我說的不只是溫情或者共同生活時的安逸,而是我們真的深深地、無可挽回地墜入了愛河,到最後,我們就好像已經結了婚,就好像永遠都不會再離開彼此。
「我是迪雅爾丹,」他說,「亨利·迪雅爾丹。我是一個民族志學者。」
「無名屍體。被凍死的人。」
「說對了。我正在分析它們。」
「對。是我的。」
對我來說,那是最美好的日子,不止是在這座城市裡,你明白吧,而是說在任何地方——我整個人生里最美好的日子。當時的狀況那麼可怕,可我竟然很快樂,確實挺奇怪的,但和薩姆一起生活,讓一切都有了大不同。從表面上看,情況沒多大變化。同樣的掙扎仍然存在,同樣的問題仍要每天面對,但是現在,我的心中又擁有了希望,我開始相信,我們的麻煩遲早會結束。薩姆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了解這座城市。他能逐一列舉出過去十年中的任何一屆政府;能說出州長、市長和無數下級官員的名字;能講出收費站的歷史,能描述發電廠的建設過程,能介紹哪怕是最小的派別的具體情況。他知道很多事,但仍然對我們有機會離開這裏信心十足——正是這一點說服了我。薩姆不會歪曲事實。畢竟,他是一名記者,他曾訓練過自己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世界。沒有一廂情願的想法,沒有模稜兩可的假設。如果他說我們可以回家,那就意味著他知道這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這房間現在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