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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沒有。」他說。
「你要這麼擔心我,我出去的時候,幹嗎不把你的鞋子給我穿?」
「太大了啊。你穿著我的鞋,只能跟小孩一樣趿拉著走,遲早會摔跟頭。然後呢?你一摔倒在地,就會有人把鞋從你腳上扒走。」
現在回想起來,我仍然認為,事情本可以有個圓滿的結果。我們本可以完成那本書,遲早也能找到回家的路。要不是因為我在冬天將盡時犯的一個愚蠢錯誤的話,現在我可能就坐在你對面,正在用自己的聲音來跟你講這個故事。雖然我是無心的,但這並不能減輕這個錯誤帶來的痛苦。我早該想到的,但因為我莽撞行事,信了一個根本不該信的人,結果,我毀掉了自己的整個人生。我這麼講,真的不是在誇張。確實是我自己的愚蠢毀掉了一切,所以除了自己,我誰都沒法怪罪。
「你當初能懷孕,本身就已經是個奇迹了,」她用手摸著我的臉說,「這裏已經不再有孩子出生了。你和我一樣清楚。多少年都沒有了。」
接下來的幾周里我特別難受,只能眼睜睜看著薩姆把他的時間浪費在那些我本來可以輕易做的事情上,而書卻幾乎沒有進展。區區一雙鞋竟然會惹來這麼多麻煩,想想就讓人惱火。我那時剛剛開始顯懷,卻覺得自己像一頭沒用的母牛,一位整天呆坐在屋裡的白痴公主,而她的王子兼騎士卻正在戰場上跋涉。如果我能找到一雙鞋的話,我不停告訴自己,生活就能往前繼續了。於是我開始四處打聽,比如在水槽邊排隊時問問別人,甚至還下到大廳里參加了幾次逍遙時光,想看看有沒有人能給我提供點線索,可惜一無所獲。有一天,我在六樓的走廊里遇到了迪雅爾丹,他馬上跟我寒暄起來,彷彿我們是老熟人一樣。自從我們在拉比的房間第一次見面后,我便一直在迴避迪雅爾丹,他突然表現得如此友好,讓我覺得很奇怪。迪雅爾丹是個迂腐、刁鑽的傢伙,幾個月來,就像我在小心躲著他一樣,他也一直在躲著我。可現在他卻滿臉堆笑,一副同情、關切的樣子。「我聽人說你需要一雙鞋,」他說,「如果消息沒錯的話,我或許能幫你這個忙。」我本該馬上就意識到哪裡不太對勁的,但他一提到「鞋」這個詞,我就放鬆了警惕。你要明白,我實在是求鞋心切,甚至都沒想到要問他的動機。
不管白天還是晚上,去書庫的時候都得點蠟燭。所有書都放在大樓的中心部位,因此那裡沒有一堵牆上有窗戶。而電力很久以前就被切斷了,所以我們別無選擇,只能自己帶著蠟燭前往。他們說,國家圖書館的藏書一度超過了一百萬冊。等到我去的時候,這個數字已經大為減少,但依然還有數十萬本之多,令人眼花繚亂。有些書還立在書架上,有些就雜亂地散落在地上,還有一些書則被亂七八糟地摞成了堆。圖書館有規定,嚴禁把書帶出大樓,但許多人還是會偷偷把書帶到黑市上去出售。其實,這座圖書館還能不能算作圖書館,都值得商榷。分類系統早已被徹底破壞,在這麼多亂放一氣的書中間,想找到你要的書,幾乎是不可能的。試想一下,書庫總共有七層,說一本書放錯了地方,跟說它已經不存在了幾乎沒有什麼區別。雖然它可能還在樓里,但事實上,不會再有人找到它了。我曾經給薩姆找到過一些舊的市政登記簿,但大多數時候就是隨便拿些書回去。我不太喜歡去那裡,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會碰上誰,還得聞裏面的潮氣和霉味。我會在兩隻胳膊底下儘可能地多夾幾本書,然後飛奔回我們的房間。冬天里,我們就是靠這些書取暖的。因為沒有別的燃料,我們只得在鑄鐵爐里焚書取暖。九九藏書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可怕,但我們真的是沒有別的辦法了。要麼燒書,要麼凍死。當然,我並非不知道這其中的諷刺意味——花好幾個月寫一本書,同時又燒了幾百本別的書來取暖。但奇怪的是,我從未為此感到後悔。老實講,我反倒很喜歡把那些書扔進火里。或許這幫我發泄了一些隱藏在心中的怒氣;也或許我只是意識到,這些書的遭際其實早已無關緊要。它們曾經屬於的那個世界已經垮掉,現在它們至少還能派上點用場。反正大部分的書都不值一翻——比如言情小說、政治演講集、過時的教科書。每當我發現一些看起來還不錯的書時,也會留下來看。有時候薩姆很累,我會在他睡前給他念一會兒書。我記得就曾這樣零碎地讀過一些希羅多德的書,有一天晚上,我還看了一本奇怪的小書,是西拉諾·德·貝熱拉克那本寫他去月球和太陽旅行的書。但最終,一切都進了爐子,一切都化成了青煙。
「肯定很疼吧。」她說。
「我必須承認,這把我擺在了一個很尷尬的位置上。但我表弟就是這麼強硬。在做生意方面,他不相信任何人。你想想他跟我這麼講的時候,我心裏是什麼感受。他竟然懷疑我的人品,我也是有苦難言啊,我可以跟你保證。」
最終,薩姆和我並沒有因為這些法規吃什麼苦頭。海堤項目的失敗削弱了政府的力量,所以他們還沒來得及處理外國記者的問題,新政權便上台了。驅逐宗教團體只不過是他們荒唐至極、走投無路的武力炫耀,是對那些無力自衛之人的隨意攻擊。這種毫無益處的行為著實讓我震驚,也讓我更難接受拉比的失蹤。你看到這個國家的狀況了吧。一切都會消失,人和物都一樣,活人和死人也一樣。失去這個朋友讓我很悲傷,整件事重重壓在我的心頭,都快把我壓垮了。要是確鑿無疑地知道他已經死了,我也許還能安心些——可我有的只是某種空白,一種吞噬一切的虛無感。
「如果你撈不到什麼好處,那幹嗎還來赴約?」
「很高興看到你還活著。」她說。
「常有的事。什麼該信,什麼不該信,很難搞得清楚。」
迪雅爾丹的表演非常到位。一點破綻都沒露,一點瑕疵都沒有,你一點都不會懷疑,他其實根本沒有感到那麼受傷。我心想:他只是不想搞僵和表弟的關係罷了,所以才願意幫我這個忙。這是在考驗他,如果他成功通過了,那他表弟就會允許他自己去談生意。你看我多精明啊。我自以為比迪雅爾丹聰明,所以我一點都沒覺得害怕。
「我不是想自殺,」我心有戒備地說,「你可不要胡亂猜疑。」
「不是你啦,」薩姆說,「是鞋子。你每次出門腳都會濕。下次再感冒,可能就沒這麼容易好了,你知道吧,你要真病了,我們怎麼辦?」
「跳樓者不會從窗戶上往下跳。就算要從窗戶跳,也一定會先把窗戶打開。」
「你到底是誰啊,」我還是一副惡狠狠的口氣,「慈悲天使?」
「你是說我沒死?你必須向我證明,不然我不信。」
「你從那扇窗戶摔下來的時候,他們正好開車經過。」
「那你也不用笑,」我回答道,「我現在可沒心情笑。」天知道我是在哪裡學得這麼能言善辯的,但是我痛得實在太厲害了,直接就把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句話說了出來。不過,這個女人似乎並不反感,而是繼續微笑著,像之前一樣讓人感到安慰。
從那之後,薩姆的書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我意識到,只要我們繼續寫這本書,一個具有可能性的未來就會繼續為我們而存在。見面第一天時,薩姆就試著跟我解釋過這一點,但現在,我才終於領會九九藏書了其中的意思。有什麼需要做的,我都會去做——比如給文檔歸類,編輯採訪稿,謄寫最終版,抄寫一份字跡清楚的手稿。當然,有打字機的話會更好,但幾個月前薩姆就把攜帶型打字機賣了,我們現在也沒錢再買一台了。實際上,連保證有足夠的鉛筆和鋼筆都已經相當困難了。冬季的物資短缺,已經把價格抬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要不是因為我原有的六支鉛筆和我在街上偶然撿到的兩支圓珠筆,我們可能早就沒有東西用來寫字了。紙倒是有很多(薩姆搬進來那天就囤了十二令紙張)。蠟燭是另一個影響我們工作的問題。要想降低開銷,我們就必須多在白天工作,可當時正值隆冬,太陽幾個小時就走完它在天上的那個小圓弧了。因此,要是不想讓這本書一直拖著,我們就必須做出一些犧牲。我們把每天晚上抽的煙控制在了四五根以內,後來薩姆還留起了鬍子。說到底,剃鬚刀片是一種奢侈品,最終我們要在他光滑的臉和我光滑的腿之間做出選擇。我的腿輕鬆取勝。
第二天下午兩點,我們在大廳的西北角見了面。迪雅爾丹拿著一個棕色的紙袋子,我一看便覺得事情應該挺順利。「我覺得我們的運氣相當好,」他邊說邊抓著我的胳膊,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根大理石柱後面,躲開了別人的視線,「我表弟有一雙鞋正好是你的號,願意十三格拉特出手。很抱歉,我沒法說服他再往下壓了,這已經是我能講到的最低價了。不過考慮到商品的質量,還是挺划算的。」他轉過身面朝牆,背對著我,然後小心翼翼地從紙袋裡拿出來一隻鞋。那是一隻左腳的棕色皮鞋。材質顯然是真皮,鞋底是耐磨的硬橡膠,看起來很舒服——最適合在城市街道上穿。更重要的是,那隻鞋幾乎是全新的。「試一下」,迪雅爾丹說,「看看合不合腳。」是很合適。我站在那裡,腳趾在光滑的內里扭來扭去,覺得自己好久都沒這麼開心過了。「你救了我的命,」我說,「十三格拉特,我們成交了。你把另一隻鞋給我,我現在就付錢。」可是迪雅爾丹似乎有些遲疑,然後一臉尷尬地把那個紙袋拿給我看,裏面是空的。「這是在開玩笑嗎?」我說,「另一隻鞋呢?」
「你是想告訴我,你表弟連十三格拉特都不放心讓你代收?」
「我是維多利亞·沃本。這是沃本之家。我們在這裏救助他人。」
「你是說,他們碰巧找到了我?」
「你有一隻胳膊骨折了,肋骨也斷了幾根,頭上還有個很嚴重的包。但就目前來看,你似乎還活著。我覺得,你那條舌頭就足以證明了。」
我跟他講了我穿多大號,願花多少錢,然後約定了第二天下午見面的時間。雖然他有些油腔滑調,但我還是忍不住覺得迪雅爾丹是在示好。他也許會從他給表弟拉來的生意里拿點提成,但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好。無論如何,大家都得想辦法賺錢,如果他有什麼旁門左道能賺點外快,那是他的造化。那天餘下的時間里,我忍著沒跟薩姆提起我和迪雅爾丹的偶遇。我不確定迪雅爾丹的表弟到底有沒有鞋可以賣給我,但如果交易能成,我希望給薩姆一個驚喜。我盡量壓低了自己的期望值,因為我們的資金當時已經減少到不足一百格拉特了,而我給迪雅爾丹出的數又低得荒唐——我記得好像是十一還是十二格拉特,甚至可能只有十格拉特。不過話說回來,對於我提出的價格,他並沒有表現出驚訝,這似乎是個好兆頭。不管怎麼說,這已經足夠讓我心存幻想了,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里,我都快被望眼欲穿的興奮搞暈了。
那天下午,燦爛的陽光普照大地,和風幾乎擁著我們一九_九_藏_書路向前。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久病初愈的人——再次感受到陽光,感受到我的腿在戶外行走。我們邁著輕快的步伐,避開了無數障礙,敏捷地繞過了冬天留下來的一堆堆殘骸,一路上幾乎沒說幾句話。春天確實快來了,但是在建築物投下的陰影中,仍然殘留著冰雪的痕迹,而在街道上,陽光最強烈的地方,滔滔的雪水則在參差的亂石和破碎的人行道間奔流。走了十分鐘之後,我的鞋子從裡到外便一團糟了:襪子完全濕透,腳趾被滲進去的水搞得又濕又滑。現在提到這些細節或許有些奇怪,但這確實是我對那天最鮮明、最突出的記憶——走在路上的那種快樂,那種輕盈到幾乎令人迷醉的感覺。但是,等我們到達目的地之後,事情發生得太快,我根本記不清了。現在回想起來,也只有短暫零星的記憶,完全脫離情境的孤立畫面,一陣陣突然冒出來的光影。比如,那座大樓是什麼樣,我完全沒印象,只記得是位於第八普查區的倉庫區邊上,離費迪南德以前的廣告牌工作室不遠——但這也只是因為我們之前路過時,伊莎貝爾曾經把那條街指給我看過,而我也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可能是因為我心不在焉,根本沒注意事物的外表,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顧不上想別的事,只想著我回去之後薩姆會有多高興。結果,那棟建築的正面是什麼樣,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同樣,從正門進去上了好幾層樓梯的事,我也不記得了。就好像這些事情根本沒發生過一樣,雖然我很確定它們確實發生了。我腦海中第一個清晰的畫面是迪雅爾丹表弟的臉。不過,或許不能說是他的臉,而是我注意到他戴著和迪雅爾丹一樣的金屬細框眼鏡,而且當時——很短的一瞬,幾乎是在剎那間——我還好奇他們是不是從同一個人那裡買的。我想我的眼睛在他臉上停留的時間不超過一兩秒鐘,因為就在他走上前來和我握手的時候,他身後的門突然開了——似乎是不小心打開的,因為合頁轉動時發出的噪音讓他的表情突然從友好變成了慌亂,他都沒再和我握手,而是立即轉身關上了門——那一瞬間,我明白自己被騙了,我來這個地方,跟鞋、錢、生意沒有絲毫關係。因為就在那時,在他把門關上前的短暫空隙中,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另一個房間的情景,而且我絕對沒有看錯:三四個赤身裸體的人被掛在大鐵鉤上,還有一個人正拿著一把短柄斧,俯身站在一張桌子旁,劈砍著一具屍體的四肢。圖書館里之前一直有謠傳說,現在出現了人類屠宰場,但我並沒有相信。現在,迪雅爾丹表弟背後的門不小心打開了,我終於看到了這些人安排給我的命運。那一刻,我記得我開始尖叫起來,甚至還不時聽到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殺人犯」。不過,我應該沒能喊多久。要想重構我在那一刻的記憶根本不可能,要想知道我腦子裡在想什麼也不可能了。我只記得,我看到左手邊有一扇窗戶,於是拔腿就跑,然後迪雅爾丹和他表弟朝我猛撲過來,但我全速從他們伸出的胳膊中間沖了過去,撞向了窗戶。我記得玻璃撞碎的聲音和空氣撲到臉上的感覺。墜落的時間應該挺長,至少長到了讓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往下落,長到了讓我明白自己一旦落地就必死無疑。
每當我的胸口起伏時,肋骨都疼得像被火燒一樣。我竭力忍著這種陣痛,反而疼得更厲害。我放棄了讓自己保持靜止的努力,結果又引來一陣陣難以忍受的痙攣。維多利亞試著安慰我,但我不想要她的安慰。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安慰。「請出去吧,」我最後說道,「我現在不希望任何人在這裏。你九-九-藏-書對我很好,但我需要自己待一會兒。」
「你這是在玩什麼鬼把戲?拿一隻好鞋在我鼻子前晃一晃,讓我先把錢付了,然後再把另一隻破破爛爛的垃圾給我。對不對?那真是抱歉,這個當我不上。在看到另一隻鞋之前,我一格拉特都不會給你們。」
看到她臉上表情的變化,我立刻明白出了什麼事。不需要別人告訴我,我就明白了。我的孩子已經不在我肚子里了。孩子禁不住那麼摔,現在已經死了。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跟你描述。一切在那一刻都變得那麼凄涼。一種原始的、獸|性的痛苦控制了我,其中沒有畫面,沒有思想,沒有任何可以看到或者思考的東西。我一定是在她開口說話前就先哭了出來。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讓他失望。雖然在最初的幾周里,我有過幾次嚴重的晨吐反應,但身體依然健康,所以我依然像以前那樣努力做好分內的工作。等到3月中旬時,種種跡象表明,冬天的威力已經開始減弱:風暴的侵襲少了些,解凍的時間也變長了,夜間降溫也沒那麼厲害了。我不是說天氣已經轉暖了,但無數跡象表明情況正在朝這個方向發展,讓人幾乎要覺得,最糟糕的時候終於過去了。但不走運的是,正在這時候,我的鞋子破了——就是很久以前伊莎貝爾送我的那雙。我都算不準自己到底穿著它們走過多少英里路了。一年多來,它們一直跟隨著我,支撐著我踏出每一步,陪著我走遍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可現在,它們徹底報廢了:鞋底已經磨穿,鞋面也破得不成樣子,雖然我盡量用報紙堵上了那些破洞,但街上到處是水,實在沒什麼用處,所以每次出門我的雙腳都會被浸濕。我想,大概是這種事發生了太多次,結果4月初的一天,我得了感冒。貨真價實的感冒,全身酸痛、畏寒、咽痛、噴嚏,一樣不落。鑒於薩姆對懷孕的關注,這次感冒把他嚇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他扔下了一切,開始全力照顧我,像個發狂的護士一樣在床邊轉來轉去,還花錢買來了茶葉和罐頭湯這類奢侈品。三四天之後,我好了一些,但薩姆接著便下了指示。在給我找到一雙新鞋之前,他說,他不希望讓我出門。買東西、跑腿的事,都由他來辦。我告訴他這太荒唐了,但他就是不讓步,拒絕被我說服。
「腳小又不能怪我,天生就這樣。」
「不是,布盧姆小姐,你誤會了。不是你說的那樣。另一隻鞋的情況和這隻一樣好,而且也沒人要你提前交錢。我也很遺憾,但我表弟就是這麼做生意的。他堅持要你親自去他辦公室完成交易。我勸他別這樣,但他不聽。他說,價格都這麼低了,哪還有中間人提成。」
「我不是醫生。我父親才是,但他已經去世了。沃本之家是他創建的。」
事情是這樣的。新年過後不久,我發現自己懷孕了。但因為不知道薩姆會對這個消息作何反應,所以我瞞了他一段時間。但一天早上,我的晨吐反應特別厲害——渾身冒冷汗,還吐到了地板上——最後,我不得不跟他說了實話。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薩姆聽了之後特別開心,甚至比我還開心。倒不是說我不想要孩子,你明白吧,而是我忍不住會害怕。有時候,一想到要在這種情況下生孩子,我就覺得很瘋狂,有幾次我覺得自己都要失去勇氣了。然而,我有多擔心,薩姆就有多激動。一想到自己要當父親了,他就振奮不已,漸漸地,他平息了我的疑慮,讓我也開始將懷孕視為一個好兆頭。有了孩子,就意味著我們被赦免了,他說,我們戰勝了不可能,從現在開始,一切都將不同。通過一起孕育這個孩子,我們使得一個新世界的開始有了可能。我以前從沒聽薩姆這https://read.99csw.com麼說過話。這種英勇的、理想主義的情懷——聽到這些話從他嘴裏冒出來,我幾乎都有些震驚了。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我不喜歡他這麼說。我非常喜歡,喜歡得連我自己也開始信了。
「你的腳很美,安娜,是造物主創造出來的最精緻小巧的一雙腳。我崇拜你的腳。我想親吻它們走過的地面。所以,它們必須被好好保護。我們必須確保它們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他們說,我被抬起來的時候只是呻|吟了一聲,之後便一動不動了,氣若遊絲,幾乎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他們從來沒告訴過我有多長,但我猜大概不止一天,或許有三四天。他們說,當我終於睜開眼睛時,與其說是蘇醒,還不如說是復活,完全是無中生有。我記得我注意到了頭頂上有天花板,還琢磨自己是怎麼來到室內的,但隨即陣陣疼痛便向我襲來——我的頭,我的身體右側,我的肚子——疼得我喘不上氣來。我正躺在床上,一張真正的床,上面還有床單和枕頭,但我只能躺在上面哼哼,任由疼痛在身體中遊走。突然間,一個女人出現在我的視野中,面帶微笑地低頭看著我。她大約三十八或者四十歲,一頭烏黑的鬈髮,還有一雙碧綠的大眼睛。儘管我當時疼得厲害,但還是可以看出她很漂亮——也許是我到這座城市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是你把我帶到這裏來的嗎?」
我正在努力一點一點地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但要是記憶本身有空白,我也無能為力。有些事就是拒絕在我的腦海中重現,不管我怎麼拚命回想,都沒法把它們再挖出來。我墜地之後一定是昏了過去,但我不記得自己有覺得痛,也不記得落在了哪裡。說到底,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沒死。這一點一直讓我困惑不已。從那扇窗戶摔下來已經兩年多了,我仍然搞不懂我是怎麼活下來的。

「因為我答應了你,布盧姆小姐,我不想食言。那樣只能證明我表弟是對的,我得考慮我的尊嚴,你懂吧,我也有自尊心。那是比錢更重要的事。」
「不是,是弗里克先生。弗里克先生和他的孫子威利。每個星期三下午,他們都會開車去巡邏。不是所有需要幫助的人都能自己找到這裏的,你懂的,所以我們要出去找他們。我們希望能每星期試著接納至少一個新人。」
「我聽人說起過這個地方。我還以為是他瞎編的。」
「漂亮女人不能當醫生,這是違反規定的。」
「我不想因為懷孕了就被當成病號。」我說。
「我不管,」我一邊抽泣,一邊憤怒地說,「你錯了。我的孩子本來是能活下來的。我知道我的孩子能活下來。」
「我才不會自殺。」我又大聲強調道,但剛說完這幾個字,我的心裏突然湧出了一個陰暗的事實。「我才不會自殺,」我又說了一遍,「我懷孕了,你明白吧,一個孕婦為什麼會想自殺?她瘋了才會那麼做。」
「事情是這樣的,」他繼續喋喋不休地說道,「我有個表弟,他在,嗯,怎麼說比較好呢,在買賣行業有些關係。各種還能用的東西,你懂吧,消費品之類的。有時候,他能搞到鞋子——比如我現在穿的這雙——說不定他那裡現在就有貨呢。我碰巧今天晚上要去他家,可以順便幫你問問,不算什麼麻煩,一點都不麻煩。我只需要知道你穿多大號——嗯,我猜應該不大——還有你願意花多少錢。但這些都是細節,都是小事。如果我們明天能約個時間見一面,我到時候或許可以給你帶回些消息來。畢竟,人都得穿鞋子,對吧?從你現在腳上穿的東西來看,我非常理解你為什麼四處打聽。破得都快散架了,尤其是現在這種天氣,根本不頂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