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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我們以後將要面對的事,幻想一下這些荒唐事還挺讓人開心的。雪看起來很快就要化了,甚至明天早上我們就有可能動身。我們在睡覺前都說好了:要是明天天氣看起來不錯,那我們就不再廢話,立即出發。這時已是深夜,風正透過縫隙往屋裡鑽。其他人都已經睡著了,我則在樓下的廚房裡坐著,想象著接下來我會怎樣。但我想不出來。我根本無法想象出去后我們會怎樣。一切皆有可能,但這跟一切都不可能也差不多,幾乎等同於在一個從未存在過的世界里出生。也許離開這座城市后,我們會找到威廉,但我盡量不讓自己奢望太多。我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再多活一天。我是安娜·布盧姆,你在另一個世界的老朋友。等我們到了要去的地方之後,我會試著再給你寫信的,我保證。

請耐心聽我講。我知道我現在有點結結巴巴,但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說出口。你一定要試想一下我們當時的生活狀態——厄運將至的感覺重重地壓在心頭,不真實的氛圍似乎縈繞著每一刻。女同性戀只是一個毫無人情味的術語,無法充分描述事實。維多利亞和我並沒有成為通常意義上的那種伴侶。相反,我們成了彼此的避風港,可以在孤獨時去對方那裡尋找慰藉。從長遠來看,性是其中最不重要的部分。畢竟,身體就是身體,觸摸你的手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似乎並不重要。和維多利亞在一起讓我很快樂,也給了我再次活在當下的勇氣。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再總是回頭看,內心背負的無數傷痛似乎在被一點一點地撫平。我沒法完全恢復到以前的樣子了,但至少我不再痛恨自己的生活。一個女人愛上了我,然後我發現,原來我有能力愛她。我並不是在要求你理解這一點,你只需把它當作一個事實來接受就好。我的人生中有很多後悔的事,但這件事不算其中之一。
最終,薩姆搬到了四樓和我一起住。他慢慢長胖了些,浮現出過去的樣貌,但對他來說,並非一切都能回到老樣子——有些事,無論現在還是以後,都不可能再跟過去一樣了。我指的不光是他的身體所經歷過的磨難——過早變白的頭髮,脫落的牙齒,以及輕微但持續顫抖的雙手——還包括他的內心。薩姆已經不再是那個和我一起生活在圖書館的傲慢青年了。他的經歷改變了他,幾乎磨去了他的銳氣,現在的他,舉手投足間似乎多了一分柔和,一分平靜。他不時還會提到想重新開始寫那本書,但我看得出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這上面了。對他來說,那本書已經不再是某種解決辦法,而一旦失去了那種執著,他似乎更能理解,那些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也都發生在了我們所有人身上。他的體力恢復后,我們慢慢又習慣了彼此,但在我看來,我們的地位似乎比以前更加平等了。或許我在這幾個月中也變了,但事實是,我覺得薩姆現在比當時更需要我,而我很喜歡這種被人需要的感覺,我對它的喜歡勝過了世界上任何其他的東西。
那是六七個星期前的事了。當時正住在這裏的十八位居民中,有七人死亡,五人逃脫,三人受傷,三人安然無恙。前一晚還為我們表演過撲克牌魔術的新人夏先生不幸中槍,于次日上午十一點死亡。羅森博格先生和魯德尼基太太後來都康復了。我們照料了他們一個多星期,等到他們強壯到能下地走路后便把他們送走了。他們是沃本之家的最後一批居民。槍擊發生后的第二天早上,薩姆製作了一個牌子,掛在了前門上:沃本之家已關閉。外面的那些人沒有馬上離開,但接著,天氣越來越冷,日子一天天過去,門還是沒開,他們也便四散了。從那以後,我們一直躲在宅子里,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辦,希望能再熬過一個冬天。薩姆和鮑里斯每天都會去車庫鼓搗一會兒,測試那輛車,以確保它運轉正常。我們的計劃是天氣一轉暖就開車離開。連維多利亞都說她願意走,不過我不確定她講的是不是真心話。我想,到時候就知道了。根據過去七十二小時的天氣狀況推算,我覺得我們不用等太久。
明智的做法是立即關閉沃本之家。我們也試圖說服維多利亞,但她卻很難邁出這一步,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中一直搖擺不定。但接著,就在鮑里斯似乎快要說服她時,有人卻把決定權從她手中、從我們所有人的手中奪走了。我指的是威利。回頭看來,事情最終以那種方式結束似乎是無可避免的,但如果我說我們中有誰預料到了那個結果的話,絕對是在騙你。我們都在忙著各自手頭的工作,那件事後來發生時,簡直就像晴天霹靂,就像來自地下深處的爆炸。
那是12月中旬的時候,正趕上第一場強冷空氣入侵。雖然最終證明,那年冬天並不像前一年那樣寒冷,但誰也沒法未卜先知。寒冷一來,人們便想起了先前所有的可怕記憶,你都能感受到街上的恐慌情緒與日俱增,人們滿心絕望地努力做著迎接嚴寒的準備。沃本之家外面的隊伍比過去幾個月里的任何時候都長,為了應對不斷增加的人流,我不得不開始加班。就在我現在要講的那天上午,我記得我快速地連著面試了十個還是十一個人,每個人都有可怕的故事要講。其中一個——名字叫梅利莎·賴利,是一個大概六十歲的老婦人——情緒異常不穩定,竟然在我面前失聲痛哭起來,抓住我的手,懇求我幫她找找她失蹤的丈夫:自6月走失后,便杳無音訊。你覺得我能做什麼呢?我說,我又不能擅離職守,和你跑到街上去找人,這裏還有很多的工作等著我去做啊。然而,她還是繼續哭天抹淚,而我則被她的執迷不悟搞得越來越火大。聽著,我說,這城裡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女人沒了丈夫。我丈夫也下落不明,時間不比你丈夫短,要我說的話,他和你丈夫估計都死了。可你見我又哭又鬧、使勁揪頭髮了嗎?這是我們都得面對的事情。我很討厭自己喋喋不休地講這些陳詞濫調,討厭自己這樣粗暴地對待她,但她卻歇斯底里、語無倫次,不停嘮叨著賴利先生和他們的孩子,以及兩人三十七年前的蜜月之旅,實在讓我很難冷靜思考。我管你怎麼樣,她最後對我說,你這種鐵石心腸的婊子根本不配有丈夫,你就死盯著你這了不起的沃本之家吧。要是那位仁慈的醫生聽見你說的話,準會氣得活過來。大概是這個意思,我不太記得她的原話了。然後,賴利夫人站起來,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她一走,我便趴在桌上,閉上眼睛,想著我是不是太疲憊了,不能再見其他人了。這次面試簡直是一場災難,沒控制住情緒是我的錯,我沒有任何借口,沒有任何正當理由把自己的煩惱發泄到那個可憐女人身上,她明顯已經難過得快瘋了。然後,我估計是打了個盹兒,也許五分鐘,也許只有一兩秒鐘——我說不準。我只知道,從那一刻到下一刻,從我閉上眼到再睜開,那中間似乎隔了無限的距離。我再抬起頭時,只見薩姆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準備參加接下來的面試。起初,我以為自己還在睡。他是你幻想出來的,我對自己說,你夢見自己醒著,但你的醒來其實也是夢的一部分。我對自己說:薩姆——但我馬上明白了,他不可能是別人。他就是薩姆,但又不是薩姆。他是換了一個身體的薩姆,頭髮灰白,臉的一邊有塊瘀傷,黑乎乎的手指已經開裂,衣衫襤褸。他獃獃地坐在那裡,眼神茫然——我覺得,他神情恍惚,完全失去了心智。我眼前的一切彷彿都在涌動,旋轉,閃爍。這就是薩姆,但他沒認出我,他不知道我是誰。我感到心怦怦直跳,有一刻,還以為自己快要暈過去了。然後,慢慢地,兩行眼淚從薩姆的臉上滑落下來。他咬著下唇,下巴不住地顫抖。突然間,他渾身也開始顫抖,嘴裏開始猛地吐氣,原本壓在read.99csw.com心中的大哭此時正顫抖著要噴薄而出。他把臉轉到一邊,不再看我,試圖控制自己,但他的身體卻一直在抽搐,緊閉的嘴唇不停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我從椅子上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子那邊,緊緊抱住了他。我剛一碰到他,就聽見揉皺的報紙在外套里沙沙作響。之後我哭了起來,根本停不下來。我用盡全力緊緊地抱著他,把臉埋在他的大衣中,止不住地流著眼淚。
在那之後,一切對他而言都成了模糊一片。他口袋裡有錢,身上有衣服,僅此而已。之後的兩個月中,他除了找我幾乎什麼也沒做——隨便找地方睡覺,餓到不行了才吃點東西。就這樣,他勉強撐了下來,但到夏末時,錢還是快花光了。但更糟糕的是,他說,他終於放棄了找我。他相信我已經死了,他實在受不了繼續拿這種虛妄的希望折磨自己了。他躲到第歐根尼終點站——城市西北角的那座舊火車站——待在一個角落裡,和那些流浪漢和瘋子,那些漫無目的地徘徊在長廊和廢棄的候車廳里的陰影般的人生活在一起。就像變成了某種動物,他說,某種進入了冬眠的地下生物。每個星期有一兩次,他會給拾破爛的人做工,為他們搬運沉重的貨物,以此換取微薄的收入,但大部分時間里他什麼都不做,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動彈。「我放棄了自己,不再想成為什麼人,」他說,「我生活的目標,就是把自己與周圍的世界隔離開,活在一個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傷害我的地方。我試著一一放棄了自己所留戀的東西、所關心的事物,從而使自己變得漠然,一種強大和崇高的漠然,它將保護我不再受傷。我告別了你,安娜;我告別了那本書;我告別了回家的念頭。我甚至還試著告別了自己。漸漸地,我變得像佛陀一樣淡泊平靜,坐在我的角落裡,不再理會周遭的世界。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身體——胃腸偶爾會有排泄的需要——我可能就再也不會動了。我不停地對自己說,無所求,無所有,無所是。我再也想不出比這更完美的解決方案了。到最後,我活得就像塊石頭一樣。」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幾周之後,薩姆的身體好了些,總算可以講述自己的經歷了,但即便是那時,他的故事也相當含混,滿是矛盾和空白。一切似乎都混到了一起,他說,他已經分不清這件事和那件事,也理不清這一天和那一天了。他只記得等著我回家,坐在房間里,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六七點,終於決定出去找我。再回來時已是午夜,圖書館火光衝天。他站在圍觀人群中間,眼看著房頂塌了下去,我們的書和大樓里的其他東西一起燒成了灰燼。他說,他真的在腦海里看到了,他真的知道火焰湧入我們房間、吞噬掉那一頁頁手稿的確切時刻。
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處理那些屍體,清理傷口,擦除血跡。但除此以外,我什麼都不想說了。我們弄完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薩姆和我想上樓睡一會兒,但我怎麼都睡不著。薩姆倒是幾乎倒頭就睡了,所以我不想打擾他,便下了床,走到房間的一角,在地板上坐了下來。我的那箇舊包碰巧在那裡放著,我便拿起來隨意翻了翻。然後,我找到了先前買給伊莎貝爾的藍色筆記本。好幾頁上還寫滿了她的信息,就是她臨死前幾天寫給我的字條。大部分字句都很簡單——「謝謝」「水」或「我親愛的安娜」——但當我看到紙頁上那些筆跡虛弱的大字,想到她有多麼努力想把那些字寫清楚時,這些簡單的字條似乎就不再那麼簡單了。千頭萬緒一齊湧上了我的心頭。我甚至都沒有停下來想想,便輕輕把那幾頁撕了下來,疊成了一個整整齊齊的方塊,放回了包里。然後,我從那些很久以前在甘比諾先生那裡買來的鉛筆中抽出一支,將筆記本攤在腿上,開始寫這封信。
字越來越小了,小到可能已經看不清了。這讓我想起了費迪南德和他的船,他那微型的大帆船和縱帆船艦隊。天知道我為什麼會堅持下來。我覺得這封信無論如何都到不了你的手裡。這就好比衝著一片空白大喊,就像衝著一片無邊無際的可怕空白尖叫。然而,當我允許自己產生片刻的樂觀時,又擔心它要是真的到了你手裡會發生什麼。你會對我寫的東西感到震驚,你會擔心得要命,然後你會犯下我犯過的那些愚蠢錯誤。什麼都不要做,我求你了。我很了解你,所以明白你肯定會做點什麼。如果你還愛我的話,就請不要讓自己捲入這個陷阱。一想到要為你擔心,想到你可能會在這裏的街上遊盪,我就受不了。我們中有一個人迷失就已經夠了。重要的是你要待在你所在的地方,繼續在我的腦海中守護我。我在這裏,你在那裡。這是我僅有的慰藉了,你千萬不要做什麼傻事破壞它。
弗里克的屍體被抬走後,威利完全變了個樣。他還會繼續幹活,但總是默不作聲,總是一個人,眼神茫然,問他什麼都只是聳聳肩。而且你一靠近他,他的眼中就會露出充滿敵意和憤恨的目光,有一次,他甚至把我的手從他的肩膀上甩了下去,彷彿我要再這麼做的話,他就要打我了一樣。我們每天都一起在廚房工作,所以我和他待著的時間可能比任何人都多。我在儘力幫他,但我覺得他根本聽不進去我說的任何話。你爺爺現在很好,威利,我說,他現在在天堂里,他的肉體發生了什麼並不重要。他的靈魂還活著,他不希望你這麼擔心他。沒有什麼能傷害到他了。他現在很開心,希望你也能快樂。我覺得自己就像一位家長,正試著向一個小孩子解釋什麼是死亡,言不由衷地重複著從我父母那裡聽來的那堆虛偽的廢話。但是,我說什麼都不重要了,因為威利根本不信。他就像一個來自史前的人,對死亡唯一的反應就是祭拜逝去的先人,把他當作一個神來對待。維多利亞本能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對威利而言,弗里克的墓地就是一片聖地。而現在,那片聖地卻被褻瀆了。萬物的秩序已經被打破,不管我說多少話,都不可能讓它恢複原樣。
過去的兩個星期里,薩姆幾乎每天都會繞城市邊緣走一遭,沿著護城牆打探情況,仔細觀察是不是有部隊集結。時機成熟之後,這樣的情報將帶來天壤之別。現在看來,小提琴手護城牆似乎是最合理的選擇。它是城市最西邊的關卡,出去之後有一條直接通往曠野的路。不過,南邊的千禧門也讓我們很心動。有人告訴我們,千禧門外的車流要多一些,但大門本身把守得並不嚴。到目前為止,我們唯一排除的選擇是北邊。據說那片地區現在危險重重、動蕩不安,而且這段時間以來,還一直盛傳那裡被入侵了,外國軍隊正在森林里集結待命,等雪一化就會向城市發起襲擊。當然,我們以前也聽說過這些傳言,所以也不知道該不該信。鮑里斯·斯捷潘諾維奇已經買通了一位官員,拿到了我們的通行證,但他還是會每天花幾個小時,到城中心的市政府大樓附近轉悠,希望能收集到一點或許會對我們有用的信息。能拿到通行證確實算我們走運,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一定管用。萬一是偽造的,我們一把證件交給出城監理就會被抓起來。但就算不是偽造證件,他也可能無緣無故地將其沒收,然後告訴我們轉身回去。這種情況並非聞所未聞,而我們必須做好應對每種意外的準備。因此,鮑里斯才會繼續四處打探消息,但是他聽來的情報都亂七八糟、互相矛盾,沒什麼實際價值。他覺得,這就意味著現任政府很快就會失勢。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或許可以趁亂離開。但到目前為止,一切都不明朗,一切都是未知數,所以我們就只能繼續等待。與此同時,那輛停在車庫裡的車已經被我們的行李箱和九桶備用燃料塞得滿滿當當的了。
那之後,在威利的事情上,我們都多上了點兒心。維多利亞給他九-九-藏-書委派了一些新任務,甚至允許他在我進行面試的時候端著步槍在大廳外站崗,而薩姆也對他很是照顧——教他怎麼正確剃鬚,怎麼寫自己的全名,怎麼做加減運算。在這樣的關照下,威利的狀態大有起色。要不是因為後來的無妄之災,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好起來。但是,在弗里克下葬大約兩周后,中央巡警隊的一名警察登門造訪了我們。他的外表看起來很可笑,臉又胖又紅,身上穿著那種最近才給中央巡警隊配備的新制服——鮮紅的束腰外套、白色的馬褲、黑色的漆皮長靴,以及配套的平頂警帽。這套荒唐的服裝他穿著有點緊,所以一動就嘎吱作響,而且因為他還非要挺著胸,我老擔心他會把扣子崩出去。我去應門時,他的鞋跟一對磕,向我敬了個禮,要不是因為他肩膀上挎著一挺機關槍,我很可能會請他離開。「這是維多利亞·沃本家嗎?」他問。「是的,」我說,「但還住著別人。」「請讓開,小姐,」他一邊回答一邊推開我,直奔大廳而去,「調查馬上開始。」
那年春天來得比較早,到3月中旬時,後院花園裡的番紅花就已經開了——黃色和紫色的莖從長滿青草的邊緣伸展出來,欣欣向榮的綠意混雜在一片片快要幹掉的泥漿中。就連夜晚也很暖和,有時薩姆和我睡前還會在宅子里四處走走。在外面待一會兒的感覺真好,身後的窗戶一片漆黑,星星在頭頂上依稀閃爍。每次我們去散步時,我都覺得自己重新愛上了他,每次都在黑暗中為他傾倒,緊緊挽著他的胳膊,回想起當年的生活,回想起在那個「可怕的冬天」里,我們一起住在圖書館,每天夜裡從那扇扇形的大窗戶望出去時的情形。我們不再談論未來。也沒有制定計劃,或者談論回家的事。眼前的生活已經吞噬了我們,每天都有那麼多工作要做,做完之後又是筋疲力盡,根本沒空去思考其他事。這樣的生活有一種詭異的平衡感,不過,這樣並不見得就不好,有時候,我幾乎很慶幸能這麼活著,就這樣隨遇而安地活下去。
我們的腦袋暫時保住了。不管怎樣,沒有人會進監獄。但是,鮑里斯被迫塞給那個巡警的錢基本上耗盡了我們的資金儲備。弗里克被掘屍的三天之後,我們賣掉了五樓的最後一批東西:一把鍍金的拆信刀、一張桃花心木的茶几、窗上掛著的藍色天鵝絨窗帘。之後,我們賣掉樓下書齋里的書,又湊了一些錢——兩架子狄更斯,五套莎士比亞(其中一套是三十八卷的袖珍版,跟手掌一般大),一本簡·奧斯汀,一本叔本華,一本插圖版的《堂吉訶德》——但當時圖書市場滯銷嚴重,這些書只能換來一點零錢。從那時起,鮑里斯便一直在接濟我們。但是,他囤積的物品並非取之不盡,而我們也沒有自欺欺人地覺得這能維持多長時間。我們估計頂多能撐三四個月。但隨著冬天的再次到來,我們明白,實際上可能會比這還短。
到這時,大家都已經來到了花園,圍在墳墓旁邊。這個喋喋不休的白痴則繼續在一旁大放厥詞。維多利亞面色煞白,要不是我扶著她,我估計她可能會癱倒在地。在那個越挖越大的洞對面,薩姆緊緊盯著威利。那孩子淚流滿面,看到巡警的助手把土鏟起來,漫不經心地揚進灌木叢里后,他開始驚恐地哭喊起來:「那是爺爺的土。你們不能把它扔了。那土是爺爺的。」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搞得那個巡警講到一半后,不得不暫時停止他的長篇大論。他盯著威利,臉上一副蔑視的神情,但就在他舉起胳膊,伸向機關槍的方向時,薩姆用手捂住了威利的嘴,拖著他往屋裡走——費力想控制住他,但那孩子卻扭來扭去,從草坪這頭一直踢騰到了那頭。與此同時,有幾個居民已經跪倒在地,懇求巡警相信他們的清白。他們對這項令人髮指的罪行一無所知;他們當時並未在場;如果他們得知了這裏的罪惡行徑,絕不可能同意住在這裏;他們全都是被關押在這裏的囚犯。一句接一句令人作嘔的口供,一場大規模懦夫症的爆發。我噁心得想啐他們。有個老女人——名字叫比拉·斯坦斯基——竟然還抱著那個巡警的靴子,開始親吻。他試圖把她甩開,但她就是不肯鬆手,於是他便提起另一隻腳,沖她的肚子踢了過去,把她踢趴在地上——她像一條挨了打的狗一樣嗚咽呻|吟著。我們其他人很走運,因為鮑里斯·斯捷潘諾維奇正巧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他打開宅子後面的落地窗,小心翼翼地走過草坪,踱著步子來到了一片混亂的現場,臉上掛著一種平靜到近乎茫然的表情,彷彿這樣的場景他已經見識過一百遍,什麼都不可能再讓他受驚嚇——警察不能,槍不能,什麼都不能。他走到我們身邊時,那些人正在把屍體從坑裡往外拖,可憐的弗里克平攤在草地上,眼睛已經沒了,臉上掛滿了泥土,一堆白蛆正在他的嘴裏扭動。鮑里斯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而是徑直走到那位身穿紅色制服的巡警跟前,喚了他一聲「將軍」,然後把他拉到了一邊。我沒聽到他們說什麼,但是能看到他們說話時,鮑里斯一直咧著嘴笑,眉毛還抖來抖去的。後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沓錢,又把錢一張接一張地抽出來,塞在了巡警的手裡。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是鮑里斯在交罰款,還是兩人達成了某種私了的協議——但這筆買賣就是這樣:既短又快,一手交錢,一手辦事。助理抬著弗里克的屍體走過草坪,穿過宅子,來到大門外,然後把它扔進了街上停著的那輛卡車的車斗里。巡警站在台階上,又大聲訓斥了我們一次——口氣嚴厲,重複了一遍他在花園裡說過的那番話——然後,他最後一次敬了個禮,鞋跟咔嗒一磕,下了台階朝卡車走去,還甩著手,驅趕著那些髒兮兮的圍觀群眾。他和手下的車一開走,我就轉身跑回花園去找那個汽車喇叭。我想把它重新擦乾淨交給威利,但我沒找到。我甚至還跳進那個墓坑裡找過,但它也不在裏面。和之前的很多東西一樣,那個喇叭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但要有人發現了呢?那我們就全完了。沒人會再相信我們——就算我們講真話也不會有人信了。」
最後,薩姆同意照辦。「我自己絕對想不到,」他說,「讓我再活幾百年也想不出來。安娜覺得這樣行不通,從長遠來看,我覺得她是對的。但誰知道事實上是不是真行不通呢?外面的人們正在死去,不管我們是給他們一碗湯喝還是拯救他們的靈魂,他們都會死掉。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辦法能解決這個問題。如果維多利亞覺得有個假醫生跟他們說說話能讓他們好過一點,那我又有什麼資格說她錯了呢?我很懷疑這能有多大用處,但似乎也想不出什麼壞處。至少是一種嘗試吧,所以我願意配合。」
當然,這些事情不可能繼續下去。正如鮑里斯·斯捷潘諾維奇所言,這隻是一種幻象,沒有什麼能阻止改變的到來。到4月底時,我們都開始感覺到沃本之家的資金有些緊張了。最終,維多利亞招架不住,向我們吐露了實情,然後,各種必要的節約措施開始一項接一項地實行起來。最先取消的是周三下午的巡邏。我們認為把錢花在車上已經沒有必要了。燃料那麼貴,而且門外就有足夠多的人在等著。維多利亞說,不必再出去找了。對於這一點,連弗里克都沒提出異議。當天下午,我們到城裡進行了最後一次巡邏——弗里克開車,威利坐在他旁邊,薩姆和我坐在後排。我們沿著城市外圍的林蔭道慢慢行駛,偶爾開進這個或那個街區看看,感受著弗里克小心駛過溝渠坑洞時汽車的顛簸。我們都沒怎麼說話,只是看著車窗外的風景不停地閃過。我想,對於以後再也沒有巡邏,大家心中都有一絲敬畏感,這就是最後一次了。很快,我們似乎都沒再找什麼人了,就那麼坐在座位上,感受著開車繞圈子的那種怪異的絕望感。九九藏書回去后,弗里克把車停在車庫裡,鎖上了門。我覺得,自那之後,他便再也沒打開過那扇門。因為有一次,我們一起在花園裡時,他指著對面的車庫,咧開嘴,露著光禿禿的牙床,哈哈大笑起來。「你看都沒了,」他說,「說再見,然後就忘記。現在腦子裡的一道光。嗖的一下,你看,就走了。全都一閃而過,然後就忘記。」
「要是薩姆演不好怎麼辦?」
但話說回來,就算這個筆記本能交到你手上,你也不一定非要讀它。你對我沒有任何義務,我也不想逼你做任何你不願做的事。有時候,我甚至希望事情會是這樣——你根本沒有勇氣打開看。我明白其中的矛盾,但有時候我就是這種感覺。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對你而言,我現在寫給你的這些早已消失了。你的眼睛永遠不會看到它們,你的腦子永遠不會被我說的哪怕隻言片語所煩擾。這樣或許更好。不過,我也不希望你把這封信毀掉或扔掉。如果你選擇不看,也許可以轉交給我的父母。我覺得他們肯定會想要這個筆記本,雖然他們自己也可能沒有勇氣看。他們可以把本子放在我房間的某個地方。要是能知道它最終會放在那個房間里,我想我會很開心的。比如,可以放在我床頭的書架上,跟我那些舊娃娃和七歲時穿過的芭蕾舞演出服放在一起——算是對我最後的一份紀念吧。


他大約是在2月初開始工作的。起初,我完全反對維多利亞為他安排的崗位。她是深思熟慮過才決定的,她說,最終,她認為,由薩姆來擔任新醫生對沃本之家來說最為有利。「你可能覺得這個想法很怪異,」她接著說,「但自從我父親去世后,我們一直都在掙扎。這個地方已經失去了凝聚力,沒有了目標感。我們只能為人們提供一段時間的食宿,僅此而已——這種最低限度的支持幾乎幫不了任何人。過去人們過來是為了接近我父親。就算他治不好他們的病,也能和他們說說話,聽聽他們的煩惱。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他在,人們就能感覺好一點。人們不僅獲得了食物,更產生了希望。如果現在能再有個醫生,或許我們就能讓這裏更接近它曾經擁有過的那種精神。」
接下來砍掉的是衣服——以前都是免費發放給居民的,比如襯衫、鞋子、夾克、毛衣、褲子、帽子、舊手套。這些都是鮑里斯·斯捷潘諾維奇從第四普查區的一個供貨商那裡集中採購的,但那個人現在已經不幹了。事實上,他早就被一群暴徒和復活代理人聯合逼破產了,所以這項服務就沒法延續了。就算之前境況還好的時候,購買衣服的費用也佔了沃本之家百分之三四十的預算。而現在,艱難時刻終於來臨,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把這筆費用從賬簿里劃掉。不是部分削減,也不是逐步減少——而是全部砍掉。維多利亞發起了一項被她稱為「盡心修補」的運動,囤積各種縫紉用具——針線、補丁、頂針、縫補球等等,儘可能地把人們到沃本之家時穿的衣服縫補好。這麼做的目的是盡量把錢省下來買食物,鑒於這才是重中之重,是對居民最有利的事,所以我們都認為這麼做很對。不過,隨著五樓的房間越來越空,錢越來越少,我們連食物都供應不起了。各項食品被逐一取消——糖、鹽、黃油、水果,以及我們留給自己的一點點口糧、偶爾喝的一杯牛奶。維多利亞每宣布一項節約措施,瑪吉·瓦因就會大鬧一場——像個發狂的小丑在演啞劇一樣,淚如雨下,拿頭撞牆,還用胳膊拍打雙腿,彷彿在說她要飛走一樣。可問題是,我們其他人的日子也不好過。習慣了有飽飯吃之後再餓肚子,對我們的身體造成了痛苦的打擊。我不得不重新思考這一整個問題——飢餓意味著什麼,如何把食物的概念同快樂的概念剝離開來,如何接受你能得到的那些,而不去渴望更多。到仲夏時,我們的食物只剩下一些穀物、澱粉和根莖類蔬菜——蕪菁、甜菜、胡蘿蔔了。我們試過在花園裡種菜,但種子稀缺,最終我們只種出了幾棵萵苣。瑪吉使盡渾身解數,有什麼食材就湊合做,煮了好多稀湯,或者怒氣沖沖地把豆子和麵條混在一起,或者在飛揚升騰的白面中鼓搗出點湯糰來——稀糊糊的面球,吃得直叫人犯噁心。與以前吃的東西相比,這些真是太糟糕了,不過好歹讓我們活了下來。其實,最殘酷的並不是飯菜質量下降,而是我們都知道情況只會越來越糟。漸漸地,沃本之家和城市其他地方的區別越來越小。我們被城市一點點地吞噬了,但沒人知道該如何阻止。
我現在已經不怎麼出門了。只有輪到我去買東西的時候才會出去,但就算是那樣,薩姆也通常會主動替我去。我現在已經不習慣上街了,走遠路對我來說很痛苦。我覺得問題在於平衡感。今年冬天,我的頭又痛得很厲害,只要走上五十或者一百碼,身體就開始搖晃。每次我邁步時,都以為自己要摔倒了。待在室內,我會好受些。飯大部分還是我來做,不過做了那麼多次二三十人的大鍋飯之後,給四個人做飯簡直是小菜一碟。更何況,我們吃得並不多。只要能止住餓就行,很少會多吃。我們正在努力為出行攢錢,所以絕不能偏離現在的飲食模式。今年冬天比較冷,幾乎和那個可怕的冬天一樣,好在沒有一直刮大風、下大雪。為了取暖,我們在宅子這裏拆點,那裡拆點,扔進了爐子里。這是維多利亞的提議,但我說不清這意味著她是在向前看呢,還是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欄杆、門框、隔板都被我們拆了,剛開始,這還給人一種肆無忌憚的快|感——把房子劈成柴燒——可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種陰森可怕的東西。大部分房間都已經被拆光了,我們就像住在一間廢棄的巴士停車場里,一幢已確定要拆遷的殘破建築里。
大約一個月前,鮑里斯搬來和我們一起住了。他比以前瘦了不少,時不時地,我還可以在他臉上察覺到一絲憔悴,好像得了什麼病似的。不過他從沒抱怨過,所以我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從身體狀況看,他無疑失去了一些活力,但我認為他的精神並未受到影響,即使有也不是很明顯。近來,他的主要執念是想搞清楚我們離開這座城市后該怎麼辦。幾乎每天早上,他都會拿出一份新計劃,而且一份比一份荒唐。最近那份可算是最荒唐的了,但我覺得他暗自傾心的正是這個。他想讓我們四個人組成一個魔術團。他說我們可以開著車去鄉下巡迴演出,用表演節目來換取食宿。他會擔任魔術師,這是當然,穿著黑色燕尾服,戴著一頂絲質的黑色大禮帽。薩姆負責招徠觀眾,維多利亞當經理。我呢,將會是魔術師的助手——穿著亮晶晶的緊身衣,到處蹦蹦跳跳的性感女郎。在表演期間,我要給魔術師遞上各種用具,在收官的高潮中,我會爬進木箱里,被鋸成兩半。然後,經過一段漫長到令人瘋狂的停頓,就在觀眾覺得所有希望都已經消失的那一刻,我會從箱子里走出來,四肢完好無損,歡欣鼓舞地揮著手向人群飛吻,臉上掛著燦爛而誇張的笑容。
我沒有怪薩姆同意這件事,但還是生了維多利亞一段時間的氣。看她煞費苦心地給自己的狂熱行為找理由,非要爭辯出個對錯,我真是震驚極了。無論如何粉飾——謊言、偽裝、達到目的的手段——我都覺得這個計劃違背了她父親的原則。我對沃本之家本來有過諸多疑慮,如果說有什麼幫助我認可了這裏,那就是維多利亞本人。她那坦率的態度、明晰的動機,以及我在她身上發現的那種嚴苛的道德——都為我樹立了榜樣,給了我繼續向前的力量。可現在,突然間,她的內心似乎露出了一塊我以前從未注意到的黑暗角落。我產生了幻滅感,有一段時間里,我真的很討厭她,沒想到她竟然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但後來,我逐漸搞清楚情況后,氣就read.99csw.com消了。維多利亞向我隱瞞了真相,但事實是,沃本之家那時已經瀕臨破產了。讓薩姆假扮醫生,不過是想從災難中再搶救出點什麼而已,就像曲終后追加的一小段怪異的尾聲。一切都結束了。只是我還被蒙在鼓裡。
整件事始於夏末,也就是我來到沃本之家的三四個月之後。某天深夜,維多利亞又來到我的房間,和我聊天,我記得自己當時累得要命,后腰特別痛,心情也比平時更沮喪。於是,她開始給我按摩後背,試著放鬆我的肌肉,是那種朋友之間的按摩,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做的那種姐妹般的善意行為。但是,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被人碰過了——上一次還是跟薩姆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夜——都快忘記像這樣被人按摩有多舒服了。維多利亞的手沿著我的脊柱上下遊走,後來,她把手伸進我的T恤,用手指觸摸著我的皮膚。這對我來說簡直太刺|激了,很快我便舒服得快上天了,感覺身體就像是要散架了一樣。不過,即便如此,我也不覺得我們明白將會發生什麼。那個過程很緩慢,只是漫無目的地從一個階段移動到下一個階段。期間某個時候,床單從我的腿上滑了下去,我也懶得去撿。維多利亞的手撫摸過我身上越來越多地方,抓揉著我的大腿和屁股,慢慢撫摸至我的身體兩側,然後又往上到了我的肩膀,到後來,我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想被她撫摸。
葬禮開始前,威利去車庫裡把車喇叭拆了下來,又花了大半個小時把它擦得乾乾淨淨——類似你以前在兒童自行車上看到的那種老式喇叭,但體積更大、更引人注目,喇叭口是黃銅做的,後面黑色的氣囊幾乎跟葡萄柚一樣大。然後,他和薩姆在山楂樹叢旁邊挖了一個坑。六位居民把弗里克的屍體從房裡抬到了墓旁邊,在他們緩緩將其放到墓里時,威利把那個喇叭擱在了爺爺的胸口,以確保它會和爺爺埋在一起。接著,鮑里斯·斯捷潘諾維奇朗誦了他專門為葬禮寫的一首短詩。然後,薩姆和威利用鐵鍬把泥土填回了坑裡。即使往好了說,整個儀式也很簡陋——沒有禱告,沒有輓歌——但僅僅是這麼做便已非同小可。大家都出席了葬禮——所有的居民,所有的工作人員——到結束時,大部分人已是滿眼淚花。我們在墳墓上放了一塊小石頭作為標記,然後回到了宅子里。

諷刺的是,薩姆的醫生扮演得很成功。各種道具一應俱全——白大褂、黑色出診包、聽診器、體溫計——而且都被他用到了極致。毫無疑問,他看起來像個醫生,但過了一段時間后,他的行為舉止也開始像醫生了。這就是其中不可思議的地方。起初,我很不情願承認這種轉變,不想承認維多利亞是對的,但最終,我不得不向事實屈服。人們對薩姆的反應很好。他的聆聽方式,讓他們有了一種傾吐的慾望,當他和他們坐在一起時,話就會從他們嘴裏滔滔不絕地往外冒。他受過的新聞記者訓練無疑對這一切有所幫助,但現在,他還被賦予了一種額外的尊嚴、一種仁慈的假象,而人們相信了這種假象,所以會向他講述各種他前所未聞的事。就像一位告解神父,他說,他逐漸認識到,得以吐露隱衷其實對人們很有好處——傾訴,把他們的遭遇用語言講出來的積極影響。我覺得完全進入醫生這一角色的誘惑其實是很大的,但薩姆設法與之保持了距離。私下裡,他會拿這些開玩笑,後來還給自己想了一堆新名字——善繆爾·法爾醫生、誇金善姆醫生、邦克醫生。不過我覺得,雖然他表面上會打趣,但這份工作對他的意義比他願意承認的要大。假扮醫生突然給了他接觸別人內心想法的途徑,而這些想法現在又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他的內心世界因此變得更廣闊、更堅實,更能吸收被放入其中的東西。「不用做自己蠻好的,」有一次,他這樣告訴我,「要不是可以躲在那個人後面——那個穿著白大褂、滿臉同情的人——我覺得我根本承受不了。那些故事會把我壓垮。可現在,我有辦法傾聽它們,把它們放在該在的地方——就在我自己的故事旁,只要我還在聽他們講,就不必再成為那個自我。」
細節我就不贅述了。揀重要的說就是,有人向警方舉報了葬禮,他們現在來查證了。舉報者肯定是某個居民,但是面對如此駭人的背叛行為,我們誰都沒有勇氣去查清楚他到底是誰。無疑是參加了葬禮的某個人,在留住期滿之後,被迫離開沃本之家回到了街上,於是便心生怨恨,去報了警。這麼推測雖然合理,但已經不重要了。不管是警察花錢向這個人買來的信息,還是他確實心懷惡意,無論如何,這條信息都準確得要命。那位巡警大搖大擺地走到後花園,身後還跟著兩名助手,他掃了幾眼后,用手指了指挖過墳墓的那個地方。兩名助手要來鐵鍬,馬上開始工作,搜尋那具他們早已知道埋在那裡的屍體。「簡直罪大惡極,」那個警察說,「這都什麼時候了還進行土葬,是有多自私——膽子也太大了。沒有屍體可燒的話,我們很快就得完蛋,絕不是危言聳聽,我們大部分人都得遭殃。我們的燃料從哪裡來?我們自己還怎麼活下去?國家現在正面臨危局,我們都要提高警惕。一具屍體都不能放過,違反這條法律的人絕不會被姑息。他們是最邪惡的壞人,是背信棄義的奸人,是叛徒人渣,必須被剷除,必須處以嚴懲。」
「這不是撒謊,」維多利亞回答,「而是偽裝。人們撒謊是出於自私,但具體到這件事上,我們自己得不到任何好處。這麼做完全是為了別人,為了給他們一點希望。只要他們認為薩姆是醫生,就會相信他的話。」
「那就演不好唄。不試試怎麼知道呢,對吧?」
然後,瑪吉失蹤了。有一天,她突然就不見了,我們找不到任何可以告訴我們她去了哪裡的線索。她一定是趁我們其他人在樓上睡覺的時候溜走了,但這又不能解釋她為什麼沒有帶走她的身家細軟。如果她是有意逃跑,提前收拾好行裝才是符合常理的行為。威利在附近找了兩三天,但是沒有發現她的任何蹤跡。他又向別人打聽,可那些人也沒見過她。之後,威利和我接過了廚房的事。但就在我們剛剛開始習慣這項工作時,別的事又發生了——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威利的爺爺突然去世了。我們試著自我安慰,說弗里克本來就年事已高——都快八十了,維多利亞說——但並沒有什麼用。10月初的一天晚上,他死在了睡夢中,屍體是威利發現的:早上醒來后,他看到爺爺還躺在床上,便過去想把他推醒,卻驚恐地看到老人的屍體滾到了地上。當然,弗里克的死對威利的打擊最大,但我們其他人也各有各的痛苦。聽聞死訊后,薩姆流下了傷心的淚水,而鮑里斯·斯捷潘諾維奇則有四個小時沒同任何人說話,估計對他來說都可以算是個人最高沉默紀錄了。維多利亞表面上沒有太大反應,之後卻做了一件很草率的事,不過我明白,那是因為她已經快徹底絕望了。法律規定死者不得私埋。所有屍體都必須送到轉化中心,違規者將受到最嚴厲的處罰:接到傳票后,立即繳納二百五十格拉特的罰款,否則將被直接流放到西南部的某個勞改營。儘管如此,在得知弗里剋死亡的不到一個小時后,維多利亞便宣布,她打算當天下午在花園裡為他舉行一場葬禮。薩姆苦口婆心地勸她,但維多利亞就是不聽。「沒人會知道的,」她說,「就算真被警察發現了也無所謂。該怎麼做就得怎麼做。要是讓一條愚蠢九_九_藏_書的法律妨礙我們,那我們還算什麼?」這種行為是魯莽而不計後果的,但在內心深處,我覺得她這麼做是為了威利。這個男孩的智力低於正常水平,都十七歲了,還依然困在一種對周圍世界幾乎毫無理解的自我掙扎中。一直以來,都是弗里克在照顧他,替他思考,甚至可以說扶著他走過了人生的每一步。爺爺驟然離世后,沒有人知道他接下來會怎樣。威利現在需要我們的表態——明確無誤地告訴他,我們會忠誠於他,向他證明,無論以後發生什麼,我們都會與他一起面對。舉行葬禮的風險無疑是巨大的,但即便考慮到後來發生的事,我也不認為維多利亞冒這個險是錯的。
鮑里斯說得沒錯。最終,我明白了。最終,所有可能發生的事都發生了。不過,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過來。事實上,直到它們撲面而來時,我才真正看清它們——但這或許也情有可原,畢竟我是有史以來最無知的人。
從那以後,我一直都在寫,每天都會比前一天多寫幾頁,我想把一切都寫下來給你。有時,我會好奇我遺漏了多少、忘掉了多少,而且再也不會想起來了,但這些問題我都回答不了。現在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可不能再想到什麼就寫什麼了。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用不了多長時間——幾天就夠了,告訴你那些最緊要的信息就行了。可現在,整個筆記本都快寫滿了,而我連冰山一角都沒講完。這也是為什麼我的字會越寫越小。我一直想把所有東西都塞進來,趁還不算晚,趕緊把要講的都講完,但我現在才意識到這是在自欺欺人。詞語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你越接近終點,要說的就越多。終點只是一種想象,一個你為了讓自己不斷前進而臆造出來的目的地,但終有一天你會認識到,自己永遠不可能抵達那裡。你或許不得不停下來,但那只是因為你已經把時間用光了。停下來,並不意味著你已經走到了終點。
「但是薩姆不是醫生,」我說,「這是撒謊,如果你一上來就騙人,我實在想不出你怎麼能幫助他們。」
我們讓薩姆住進了二樓我曾經住過的那個房間。他當時的情況很不好,前十天可以說是命懸一線。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陪他上,工作能少做就盡量少做,而維多利亞也沒有反對。這就是我覺得她很了不起的地方。她不僅不反對,還特意鼓勵我這樣做。她對於情勢的理解,對於我們一直過著的那種生活就這麼突然而近乎殘酷地結束了的平靜接受,似乎有些不可思議。我一直以為她會逼著我攤牌,突然爆發出什麼失望或者嫉妒的情緒,但這種事並沒有發生。她聽到消息后,第一反應是高興——為我高興,為薩姆還活著高興——之後,她和我一起努力照顧他,幫他恢復健康。她蒙受了私人損失,但她也明白,薩姆的到來,對沃本之家而言是一種增益。想一想員工隊伍里可以再多一個男人,尤其是薩姆這樣的——既不像弗里克那樣年邁,也不像威利那樣魯鈍,損益足以相抵了。她的這種執念有些讓人害怕。但對維多利亞而言,沒有什麼比沃本之家更重要——甚至我,甚至她自己,或者任何能想到的事,都沒有它重要。我不想把事情說得太過簡單,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幾乎開始覺得,她之所以允許我愛上她,就是為了讓我康復起來。而現在,我既然已經好了,她的注意力便轉移到了薩姆身上。沃本之家是她唯一的現實,你明白吧,到了最後關頭,一切都要讓位於它。
他開始在晚飯後外出,經常過了凌晨兩三點才回來。我們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在街上做了什麼,因為他從來不說,而且問了也是白問。一天早上,他乾脆沒有露面。我以為他或許永遠離開了,但午飯的時間剛過,他又一言不發地走進廚房開始切菜,簡直像是在故意擺出那副高傲的樣子來激我似的。那時已近11月末,而威利已經進入了自己的運行軌道,像一顆漫無目的、軌跡飄忽的恆星。我也不再指望他會做自己分內的工作了。他要是在,我就讓他幫忙;要是不在,我就自己做。有一次,他在外面跑了兩天才回來;另一次是三天。他不在的時間越來越長,讓我們產生了一種他似乎正在從我們身邊慢慢消失的錯覺。我們想,遲早有一天,他會永遠消失,就像瑪吉·瓦因那樣。我們當時有太多的事要做,光是艱難地不讓這艘正在下沉的船沉下去就已經夠累人的了,所以威利不在的時候,大家也很少會想到他。接下來的一次,他過了六天還沒回來,我想那時我們都覺得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他了。但接著,在12月第一個星期的某天深夜裡,樓下的房間突然傳來了嚇人的乒乒乓乓聲,把我們都驚醒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外面排隊的那些人闖進了宅子里,但就在薩姆跳下床、抓起那桿我們放在房間里的獵槍時,樓下傳來了機關槍掃射的聲音,密集的子彈飛出槍膛,彈殼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然後是更多的槍聲。我聽到人們在尖叫,感受到人們的腳步震得房子亂顫,聽到機關槍向牆壁、窗戶和破碎的地板掃射。我點了一根蠟燭,跟隨薩姆來到樓梯口,滿以為會看到那個巡警或者他的手下,也做好了被打成篩子的準備。這時,維多利亞從我們身旁飛奔而過,跑到了樓下。根據我的觀察,她並沒有攜帶武器。當然,下面的人不是巡警,但我毫不懷疑那頂機關槍是他的。威利正站在二樓的平台上,手裡握著武器,準備上來找我們。我的蠟燭離他太遠,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發現維多利亞正跑向他時,我看到他遲疑了一下。「夠了,威利,」她說,「把槍放下。馬上把槍放下。」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打算向她開槍,但事實是,他沒有放下槍。薩姆這時已經站到了維多利亞身旁,在她說完這些話后,他立即扣動了獵槍的扳機。霰彈打在威利的胸膛上,他突然向後飛去,順著樓梯滾落到了地板上。我覺得他還沒滾到下面就已經死了,甚至可以說,在他意識到自己被擊中前就已經死了。
「不會有人發現的。薩姆不會露餡,因為他根本不用看病。而且就算他想看,我們也沒有葯給他開。幾瓶阿司匹林,一兩盒繃帶,就剩這麼多了。他自稱是法爾醫生,並不代表他真的要行醫。他說話,人們聽他說。僅此而已。只是一種讓人們有機會找回自己力量的方法。」
我翻過身平躺著,維多利亞俯身覆上來,浴袍下一|絲|不|掛,一側的乳|房從襟口探出來。你好美,我對她說,我簡直想去死了。我微微坐起身,開始親吻她那隻乳|房,那個遠比我的要豐潤美麗得多的乳|房,親吻那柔軟的棕色乳暈,沿著若隱若現的青色血管舔舐著她的肌膚。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很嚴肅、也很讓我震驚的事,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偶然邂逅了某種只能在晦暗的夢境中才能找到的慾望——但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那之後,我放鬆了下來,徹底地陶醉其中。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們都睡在一起,而我也終於找到了家的感覺。如果沒有人依靠、沒有固定的地方來停泊你的感情的話,沃本之家那種工作的性質就太讓人沮喪了。太多的人來了又去,太多的生命和你擦肩而過,你剛跟一個人熟識起來,他卻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了。然後又會有別的人來,睡在同一張床上,坐在同一張椅子上,走在同一塊地面上,接著,那個人也該離開了,如此往複。與這一切形成對比的是,維多利亞和我相互陪伴——就像我們曾經說的那樣,同甘共苦——儘管我們周圍發生了種種變化,但這件事卻始終沒變。正是有了這條紐帶,我才能心甘情願地繼續做事,而工作本身又反過來平復了我的情緒。後來發生了許多別的事,我們無法再像以前那樣繼續一起生活了。我之後會講到這一點。但重要的是,沒有任何真正的改變。那種紐帶至今仍在,我徹底明白了維多利亞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