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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城 1

玻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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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奎因馬上意識到就是那個陌生人。
「終於。我終於找到你了。」他聽出話音中的如釋重負,似乎突然間,切切實實的平靜降臨了。
奎因掛斷了電話。他站在冰涼的地板上,朝下看著自己的腳,膝蓋,疲軟的陰|莖。有那麼一瞬間,他有些後悔自己對來電者態度那麼生硬了。他想,假意跟他周旋一會兒的話,沒準會很有趣。也許,他能在那案子裡邊發現些什麼——甚至也許能在某些方面幫得上忙。「我得學會急中生智。」他對自己說。
接下來的那天晚上,他又在等電話,之後那天晚上也是一樣。正當他覺得自己的猜想完全沒道理,想放棄這個安排時,電話鈴又響起來了。那是5月19日。他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為這是他父母的結婚紀念日——或者說本該是一個紀念日,如果他父母還活著的話——母親曾告訴他,她是在婚禮之夜懷上他的。這個事實一直對他很有吸引力——能夠精確地指出他存在的第一時刻——多年以來,他私下裡都是在這個日子里慶祝自己生日的。這一次的電話鈴聲比前兩次來得早一些——還沒到十一點——他伸手去拿話筒時,還以為是別人打來的。
已經五年多了。他不再那麼經常地想起兒子了,就在最近,他還把妻子的照片從牆上拿掉了。偶爾,他會突然有種懷裡抱著一個三歲男孩的感覺——但那並不是什麼思考,甚至連回憶都算不上。那是一種肉身的感受,是過去時光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他根本沒法控制。現在,這種時候開始少起來了,而且大體看來,他的情況似乎已經開始變化了。他不再盼著死亡。然而也不能說他很樂意活著。但至少他不再為此怨天尤人了。他還活著,這個事實的根深蒂固開始漸漸迷住了他——就好像已經活過了自己的壽數,就好像莫名過上了一種死後的生活。他再也不亮著燈睡覺了,而且這幾個月來,他一點都想不起來自己做過什麼夢。
「別擔心,」奎因說,「我會去的。」
「這裏沒有叫這名字的人。」
「哪位?」
「喂?」那聲音又說。
「我在聽,」奎因說,「你是誰?」
「保護我,是的。還要找出那個想要殺死我的人。」
過去,奎因也曾頗有抱負。年輕時,他出版過幾本詩集,寫過一些劇本和評論文章,也搞過幾部長篇譯著。但相當突然地,他放棄了這一切。他的一部分已經死掉了,他告訴朋友們,不希望那部分再陰魂不散地纏著自己。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啟用威廉·威爾遜這個名字。著書立說的那部分奎因已經不存在了,儘管從許多方面來說奎因還存在著,但他已不再為任何人而存在,除了他自己。
當然,他很早以前就不再把自己當作一個真實的存在了。如果說現在他還生活在這個世界中,那也是https://read.99csw.com在一段距離之外,通過他想象中的人物馬克斯·沃克來實現的。但他的偵探必須是真實的。這類作品本質上就是這麼要求的。就算奎因允許他自己消逝,退縮到一個陌生而封閉的地方去生活,沃克仍然可以繼續生活在另外的世界里,奎因的痕迹消失得越多,沃克在那個世界的存在就越持久。儘管奎因在自己的軀殼中總覺得不太自在,但沃克卻變得越來越主動,越來越能言善辯,走到哪裡都自在得很。那些給奎因帶來困擾的事,沃克卻視作理所當然,他淡定而冷漠地走過那些混亂的冒險歷程,每次都使他的創造者印象深刻。確切地說,奎因並不是想要成為沃克,甚至也不是要像他那樣,但是在寫書時假裝自己就是沃克,知道只要自己想就可以成為沃克,儘管只是在他的腦海里,依然會讓他感到很安心。
「好。十點鐘。」那聲音報了一個東69街的地址,「別忘了,奧斯特先生。你一定要來。」
「有人要殺你?」
像大多數人一樣,奎因對犯罪幾乎一無所知。他從未謀害過什麼人,從未偷過什麼東西,也完全不認識干那種事的人。他從沒進過警察局,從沒跟私家偵探打過照面,也從未跟罪犯說過話。他在這方面所有的知識,都來自書本、電影和報紙。不過,他從來不覺得這是什麼障礙。對於自己寫的那些故事,他感興趣的不是它們與現實世界的關係,而是它們與其他故事之間的關係。甚至在成為威廉·威爾遜之前,奎因就是推理小說的忠實讀者了。他知道大部分推理小說都寫得很糟,大多經不起最最馬虎的推敲,但吸引他的是這種形式本身,很少有他不願讀的推理小說,除非是那種爛得出奇、難以言表的。儘管他對其他讀物有著相當嚴肅的品味,甚至到了十分挑剔的地步,但換了推理小說,他幾乎可以說是來者不拒。當情緒上來時,他可以毫無困難地一口氣讀完十幾本。這是他內心的一個饑渴的洞壑,需要用特殊的食物來填塞,他得一氣不歇地往裡填塞,直到完全饜足才能停止。
「需要什麼幫助?」
「好。明天。明天一早。早上。」
「是的,」對方終於出聲了,同樣機械的耳語,同樣焦急的聲調,「是的。現在就需要。不能耽擱。」
那天晚上,當他終於墜入夢鄉時,奎因試著想象沃克會對電話中的陌生人說些什麼。在那個後來被他忘記了的夢裡,他發現自己獨處一室,正用手槍射向一面光禿禿的白牆。
「喂?」那個聲音說。
「是保羅·奧斯特嗎?」那個聲音問,「我想跟保羅·奧斯特先生說話。」
「你想跟誰談話?」
「你不知道是誰?」
「那麼我建議你打別的電話,這裏不是偵探事務所。」
「我說的是死亡。我說的是死亡和謀殺。https://read.99csw.com
「我對此無能為力,」奎因說,「這裏沒有保羅·奧斯特。」
奎因拿起那本《馬可·波羅遊記》,又從第一頁開始看起。「所以吾人之所徵引,所見者著明所見,所聞者著明所聞,庶使本書確實,毫無虛偽,有聆是書或讀是書者,應信其真。」正當奎因開始琢磨這些句子的意義,在腦海中反覆思量那些直截了當的保證時,電話鈴響了。很久以後,當他能夠把當時的情景重建起來時,他將會記起他朝鐘上瞟了一眼,發現已經過了十二點,他還納悶怎麼會有人這時候給他打電話。他想,這種時候聽到的極有可能是壞消息。他從床上爬起,光著身子走到電話機旁,在第二聲鈴響過後拿起聽筒。

「請講,」他說,「我就是奧斯特。」
電話那頭卻遲遲沒有聲音,有一會兒,奎因還以為打電話的人已經掛斷了。然後,就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一個他從未聽到過的聲音。那聲音呆板木訥卻又充滿感情,輕如耳語卻又清晰可辨,連聲調也是這樣,他都聽不出那是個男人還是女人。
「現在不行。電話里不行。這事非常危險。你必須得過來。」
「我需要幫助。」那聲音說,「這事很危險。他們說你在這方面最在行。」
「十點鐘?」
「就是那個人。奧斯特。那個叫保羅·奧斯特的人。」
「你想要我保護你?」
事情是從一個打錯的電話開始的,在那個死寂的夜裡,電話鈴響了三次,電話那頭要找的人不是他。很久以後,等到他能夠思索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時,他將得出結論:一切純屬偶然。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一開始,還只是那件事及其後果。不管結果會不會有所不同,也不管所有的事情是否從那陌生人吐出第一個字時就已註定,都不是問題所在。問題在於這個故事本身,至於它是否意味著什麼,那都不是這個故事所要告訴你的了。
「不,」聲音急躁不耐地說,「我的意思正好相反。」
他還在繼續寫作,因為他覺得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推理小說似乎是一種合理的辦法。他幾乎不費什麼腦筋就能編造出推理小說所需的複雜情節,而且經常是不由自主地,就好像根本不用怎麼費勁就能把這類小說寫得很好。因為沒把自己視為這些作品的作者,他不覺得自己該對它們負責,因此也發自內心地覺得沒必要捍衛它們。威廉·威爾遜,畢竟是臆造出來的,雖然是奎因自己臆造的,但他現在已經過上了獨立的生活。奎因很尊敬他,有時甚至還有些羡慕,可總不至於相信自己和威廉·威爾遜就是同一個人了。正因如此,他才沒有從自己筆名的面具後面現身而出。他有一個代理人,但他們從不碰面。他們的接觸來往只限於信件,奎因還為此在郵局租用了一個信箱。和出版商的交往也照此辦理,對方支付給奎因所有費用、稿酬和版稅,一概通過代理人。威廉·威爾遜的書全都沒有作者照片或簡介。威廉·威爾遜的名字從未被列入任何作家名錄中,他也從不接受任何採訪,收到的所有信件都由代理人的秘書答覆。據奎因所知,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一開始,朋友們聽說他放棄了寫作時,總會問他打算靠什麼過活。他對他們的回答都是一個口徑:他從妻子那裡繼承了一筆信託基金。但事實上,他的妻子根本就沒錢。事實上,他也不再有什麼朋友了。read•99csw•com
「這件事十萬火急。」那聲音說。
「不好意思,」奎因說,「你肯定打錯了。」
第二天晚上,奎因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他還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沒想到陌生人還會再打來。當時,他正坐在馬桶上,用力排著便,電話鈴響了。比前一天晚上略遲一些,大概是差十多分鐘不到一點的樣子。奎因正坐在逼仄的衛生間里,一邊「辦事」一邊讀著攤在膝蓋上的《馬可·波羅遊記》,剛看到從北京去廈門的那一章。電話鈴聲響得非常令人惱火。馬上去接電話意味著只能不擦乾淨就跑過去,他可不願意這副樣子穿過房間。可如果他以正常速度結束眼下的事,那就沒法及時接上這個電話。除了這個原因,奎因自己也不大情願挪動。他不怎麼喜歡電話這玩意兒,他曾不止一次地想過要扔掉它。他最最不喜歡的就是電話的專制強橫。它不僅有權違反他的意願打斷他,他還不可避免地要屈從於它的命令。這一次,他決定不理睬它。但在第三下鈴聲響過後,他的腸道排空了。在第四下鈴聲響起時,他已經擦乾淨了屁股。等到第五下鈴聲響起時,他已經提好了褲子,離開了衛生間,正在不緊不慢地穿過屋子。在第六下鈴響時,他拿起了聽筒,但電話那頭沒有聲音。打電話的人掛斷了。
「你不明白,」那聲音說,「已經沒有時間了。」
「沒錯,」奎因說,「終於。」他停頓一下,以便讓自己和對方都能充分領會話里的意思:「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他喜歡的是這類書豐富而儉省的感覺。好的懸疑小說里什麼都不會浪費,沒有一個句子、一個單詞是無意義的。即便沒有意義,也會有著某種潛在的意義—read.99csw.com—總的來說也是一回事。書中的世界栩栩如生,被各種可能性、各種秘密和矛盾攪得翻騰不息。由於所看所說的一切,哪怕是最細微、最瑣碎的事,都可能與故事的結局有關,所以什麼都不能忽視。每一件事都至關重要,書的中心隨著每一個事件向前推進。因此,中心無處不在,直到全書結束才能畫成一個圓。
「你是誰?」奎因問。
紐約是一個無邊無際的空間,一個永無止境的迷宮,不管他走出多遠,不管他對社區和街道有多麼了如指掌,它們總會給他一種迷失的感覺。迷失,不僅是摸不清這個城市,而且也找不到他自己了。他每次散步出去,都會覺得把自己撇在身後了,他沉浸在街上的車水馬龍中,使自己淪為一隻東張西望的眼睛,這就逃避了思考的義務,只有以這種方式,他才能獲得一些平靜,一種神清氣爽的放空。世界在他之外,在他四周,在他面前,它變化得如此之快,使他無法投入到任何一樣東西中。關鍵是移動本身,是把一隻腳放到另一隻前面、隨著自己的軀體向前漂移的動作。漫無目標的遊盪,使得所有地方都變得別無二致,身在何處也不再重要了。在最享受的那些散步中,他會有一種不知身處何方的感受。這種感受,成了他最終所渴望的一切:去往永無之地。紐約就是他在自己周圍壘起來的無何有之鄉,他意識到自己再也不想離開這裏了。
下一個晚上,他心裏有了準備。他攤開手腳躺在床上,翻閱著《體育新聞》,等著陌生人的第三次電話。感到陣陣焦慮時,他便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放上一張唱片——海頓的歌劇《月亮的世界》——從開始一直聽到結束。他等了又等。兩點三十分時,他終於決定不等了,去睡覺了。
偵探就是這樣一個角色,他觀察,聆聽,趟過物體和事件的沼澤,想辦法把所有的線索拼湊到一起,並藉此找出真相。事實上,作者和偵探的角色是可以互換的。讀者通過偵探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彷彿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細節的擴散。他開始覺察到自己周圍的事物,就好像它們都會對他說話,就好像由於他的關注,它們也變得有意義了,而不只是簡單地存在著。私眼。這個詞語對於奎因來說具有三重含義:不僅僅是字母「i」代表的「調查者」;也是大寫的「I」,它是埋在自己那呼吸著的軀體中小小的生命蓓蕾;同時,它也是作者實際上的eye,是他自己向外看這個世界,並要求這個世界向他袒露真實面目的眼睛。五年來,奎因一直活在這種多重語義的控制之下。九-九-藏-書
「那我可幫不上了,」奎因說,「我可不會到處殺人。」

這一次奎因沒有猶豫。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既然時機來臨,做就是了。
說到奎因,幾乎不需要我們費什麼口舌。他是誰,從哪裡來,做過些什麼,都無關緊要。比方說,我們知道他三十五歲了。我們知道他結過婚,也曾為人父,然而現在妻子和兒子都已經死了。我們也知道他寫過書。確切地說,我們知道他寫過推理小說。用威廉·威爾遜的筆名,以差不多每年炮製一本的速度,賺來的錢足以讓他在紐約一處小小的公寓房裡將就度日了。因為每寫一本小說最多只要五六個月的工夫,所以每年剩下的時間他就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他大量讀書,逛畫展,還去看電影。夏天,他在電視上看棒球比賽;冬天,他去看歌劇。不過,他最喜歡的事情還是散步。不管是颳風下雨還是晴熱寒暑,他幾乎每天都要出去遛達一圈,從公寓出發,信步穿入市區——不是真的要去什麼地方,只是任由兩條腿把自己帶到哪裡算哪裡。
「保羅·奧斯特。奧斯特偵探事務所的。」
「我知道,是的。當然知道。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是的,要殺我。沒錯。我就要被殺掉了。」

「你能跟我說具體點嗎?」
「明天怎麼樣?」
那是在夜裡。奎因躺在床上抽煙,聽著冷雨敲窗。他想知道雨什麼時候能停下來,早上散步時會走得遠些還是近些。一本翻開的《馬可·波羅遊記》倒扣在旁邊的枕頭上。自從兩星期前完成了最新一本威廉·威爾遜的小說,他一直飽受煎熬。他書中的敘述者,那個私家偵探馬克斯·沃克,解開了一個精心策劃的連環罪案,遭受了許多挫折,經歷過幾次死裡逃生,奎因覺得自己都被他的艱難經歷折騰得有點精疲力盡了。這些年來,沃克已經變得和奎因非常親密了。對他來說,威廉·威爾遜仍然是一個抽象的人物,沃克卻變得越來越生動了。在奎因那種三位一體的自我中,威爾遜擔當的是某種口技表演者的角色,奎因自己是那個傀儡,沃克則是為這項事業提供意志的鮮活聲音。如果說威爾遜是一個幻覺,但他至少證明了其他二者生命的合理性。如果威爾遜並不存在,那他至少也是奎因把自己渡向沃克的橋樑。一點一點地,沃克成了奎因生命中的幽靈,他精神上的兄弟,他孤境中的戰友。
「那要看你說的是什麼事。」
「談話。馬上。馬上談談。這樣。」
「喂?」他又喊了一聲,「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喂?」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