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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城 2

玻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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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很黑暗。我正在告訴你。黑屋子有食物,是的,糊狀的食物擱在安靜的黑屋子裡。他用手抓著吃。不好意思。我是說,彼得。還有,如果我是彼得,那就更好了。也就是說,那就更糟了。不好意思。我是彼得·斯蒂爾曼。那不是我的真實姓名。謝謝。
「所以,我得告訴你那個父親的事。這是個好故事,儘管我不理解。我能夠把這事告訴你是因為我知道這些詞句。這還是挺棒的,不是嗎?知道這些詞句,我是說。有時候我真是太為自己感到驕傲了!請原諒。這是我妻子說的。她說那個父親談論上帝。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好玩的詞。當你把這詞倒過來念,就變成狗了。而狗也太不像上帝了,對吧?汪汪。嗷嗷。這是狗的話。我覺得這些話是美麗的。如此漂亮而真實。就像我造的詞句。
「還有更多的話要說。但我覺得我不會說了。不。今天不行。我的嘴巴現在已經累了,我覺得我該走了。當然,我對時間一無所知。但這也沒什麼區別。對我來說。非常感謝你。我知道你會救我的命,奧斯特先生。我就指望你了。生命只能延續這麼久,你懂的。其他一切都在房間里,與黑暗、上帝的語言和尖叫同在。我是這裏的空氣,是光照下的一件美麗之物。也許你會記得。我是彼得·斯蒂爾曼。那不是我的真實姓名。非常感謝。」
「十三年,我說。或者他們說。這沒什麼區別。我不知道時間的。但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明天是十三年的終結。這挺糟糕。儘管他們說不是,那也很糟糕。我不該記得這事。可我不時地就會想起來,不管我怎麼說。
「沒錯,」奎因說,「保羅·奧斯特。」
「我說他們說的,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個可憐的彼得·斯蒂爾曼,那個沒有記憶的男孩。嗚嗚。不管願不願意。傻子。請原諒。他們說,他們說。但可憐的小彼得·斯蒂爾曼說什麼?沒有,沒有。再也沒有了。
「我是最後一個斯蒂爾曼。那是一個大家族,就像他們說的。在波士頓老城,你也許會聽說過些什麼。我是最後一個。再沒有別人了。我是所有斯蒂爾曼的終結,最後的傳人。這就更好了,我想。現在所有人都要終結了,這沒什麼遺憾的。死亡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好事。
彼得·斯蒂爾曼走進房間,在奎因對面的紅色天鵝絨沙發上坐下。他走向座位時一言不發,也沒跟奎因打招呼。從一處挪到另一處的動作似乎需要他付出全部的注意力,好像不去想著他正在做的動作就會使自己的身子僵住似的。奎因還從未見過這樣移動的人,他馬上意識到,這就是電話里的那個人。這具軀體的動作跟他的聲音一樣:機械般的,斷斷續續,忽快忽慢,僵硬而富有表現力,像是運轉失靈,不太受背後的意志掌控似的。在奎因看來,斯蒂爾曼似乎很久沒用過自己的軀體了,所有的功能都得重新操練,因而運動成了一種有意識的進程,每個動作都被分解成了一系列的子運動,這便失去了流暢性和主動性。就像是在看著一個木偶試圖不靠提線,獨立行走。
「彼得現在可以像別人那樣說話了。但他腦子裡還有別的詞句。那是上帝的語言,別人都不能說。它們無法被翻譯。這就是彼得為什麼能活得離上帝那麼近。這就是他為什麼成了一個有名的詩人。
彼得·斯蒂爾曼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襯衫,領口敞開著;白色的褲子,白色的鞋子,白色的襪子。襯著蒼白的皮膚、稀薄的淡金色頭https://read•99csw•com髮,他整個兒就像是個透明人,似乎都能透過他臉上的皮膚看見藍色的血管。這種藍色就跟他那雙眸子一樣:一種彷彿混合了白雲和天空的渾濁藍色。面對這樣一個人,奎因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斯蒂爾曼的出現彷彿就是一種保持沉默的命令。
她為奎因開了門。當他跨過門檻走進公寓時,能感到自己正在變得茫然,好像大腦突然短路了。他本想把自己看到的細節都牢牢記住,可是這一刻他卻不知怎的無法做到。隱約聳現在他周圍的公寓有點模糊。他意識到這是好大一套房子,像是有五六個房間,布置得富麗堂皇,牆上陳設著林林總總的藝術品、銀質煙灰缸和精緻的繪畫。但也就是這樣了。不過是一個大體的印象——儘管他本人就在那裡,用自己的眼睛看著那些東西。
「我是彼得·斯蒂爾曼。那不是我的真實姓名。我的真實姓名是彼得·拉比特。冬天我是懷特先生,夏天我是格林先生。你喜歡怎麼想就怎麼想吧。這是我自願說的。卡啦卡啦,在下下。這很美,不是嗎?我一直都在這樣創造詞語。這不受控制。是它們自己從我的嘴巴里冒出來的。它們是不能被翻譯的。
「我的名字叫彼得·斯蒂爾曼。也許你聽說過我,但更可能沒聽說過。沒關係。那不是我的真實姓名。我想不起來自己的真實姓名了。不好意思。但這沒有什麼區別。就是說,再也沒有了。
「可我真的很喜歡去公園。那裡有樹,還有空氣和光。一切都很好,不是嗎?是的。漸漸地,我的內心越來越好了。我可以感受到。連威斯格雷德斯基醫生都這麼說。我知道我還是個木偶男孩。那是沒辦法的事。不,不。不會再這樣了。但有時候我覺得我總會長大,會變得真實的。
「我現在基本上是個詩人。每天我坐在房間里寫一首詩。我自己編了所有的詞句,就像我住在黑屋子裡那樣。我開始用這種方式想起那些事了,假裝我又回到了黑屋子裡。我是唯一知道那些詞語是什麼意思的人。它們沒法被翻譯。這些詩會讓我出名的。幹得好。對,對,對。美麗的詩歌。美得全世界都為之哭泣。
「彼得是個娃娃。他們必須教他一切事情。怎麼走路,你知道。怎麼吃。怎麼在馬桶上嗯嗯和噓噓。還不錯。即使我咬了他們,他們也不會砰砰砰。後來,我甚至都不再撕衣服了。
「十三年,他們說。這也許是很長的時間。可我對時間毫無知覺。我每一天都是新的。早上醒來時出生,白天長大,晚上睡覺時死去。這不是我的錯。我今天做得很好。我做得比以前好多了。
「他都快急瘋了。」女人解釋說,「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他簡直等不及了。」
「我對這一切一概不知。我也不能理解。我妻子是那個告訴我這些事的人。她說知道這些對我很重要,即使我不理解。但即便這樣我也不理解。為了知道,你必須要理解。不是這樣嗎?但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許是彼得·斯蒂爾曼,也許不是。我的真實名字是彼得·烏有先生。謝謝。你是怎麼想的呢?
「那個父親也許並不真是個壞人。至少我現在可以這麼說。他有一顆大腦袋。大得就像很大一樣,也就是說裏面有很大的空間。他那個大腦袋裡有那麼多的想法。但可憐的彼得,難道他不是嗎?而且實在是陷入了可怕的困境。彼得他既看不見又不能說,他不能想事也不能做事。彼得他不能。不。什麼https://read.99csw.com都不能。
「黑暗,黑暗。他們說了九年。甚至沒有一扇窗子。可憐的彼得·斯蒂爾曼。還有砰砰砰。一堆堆屎。一汪汪尿。暈了。請原諒。麻木,赤|裸。不好意思。再也不了。
「但沒關係。這也沒什麼區別。對我來說。就像你所看見的,我是個有錢人。我不需要擔心。不,不。不用擔心這個。毫無疑問。那個父親有錢,而小彼得在他們把他鎖進黑屋子后,得到了他所有的錢。哈哈哈。請原諒我的笑聲。有時候我是很滑稽的。
「他會來的。也就是說,這個父親會來。而且他會想殺了我。謝謝。但我不想這樣。不,不。再也不想。彼得現在活著。是的。他的腦子不太正常,但他仍然活著。而且這還挺有意思的,不是嗎?毫無疑問。哈哈哈。
「約的是十點鐘。」奎因說著瞄了一眼手錶。正好十點。
「父親離開十三年了。他的名字也是彼得·斯蒂爾曼。很古怪,不是嗎?兩個人可以用同一個名字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真實的名字。但我覺得他不是我。我們兩個都是彼得·斯蒂爾曼。但彼得·斯蒂爾曼不是我真實的姓名。所以也許我不是彼得·斯蒂爾曼,根本不是。
「這就是所謂的說話。我相信是這個術語。當詞語從嘴裏冒出來,飛進空氣中,存活一會兒,然後就死了。奇怪,不是嗎?我自己沒什麼意見。沒有,還是沒有。但你總歸得需要一些詞語。有一大堆。好幾百萬,我想。沒準只有三四個。請原諒。但我今天做得很好。比平時好得多。如果我能夠把你需要的詞語都給你,那將會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謝謝。一百萬次謝謝。
「最好的東西,是空氣。是的。而且一點點地,我學會了生活在其中。空氣和光,是的,也是,光也照在所有的東西上,讓我的眼睛能夠看得見。空氣和光,是最好的東西。請原諒。空氣和光。是的。當天氣好的時候,我喜歡坐在敞開的窗子旁邊。有時我朝外看去,望著下面的東西。街道和街上的人,狗和汽車,對面建築物的磚塊。有時,我也會閉上眼睛,坐在那裡,涼風吹在我的臉上,空氣中的光都圍繞著我,透過我的眼睛,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美麗的紅色在我眼睛里,太陽照耀著我和我的眼睛。
「問吧問吧。沒什麼用的。但我會告訴你的。我不想叫你太悲傷,奧斯特先生。你有這樣一張好心的臉。你讓我想起某種這樣的臉,或是一張苦巴巴的臉,我不知道是哪一種。而且你的眼睛看著我。就這樣,就這樣。我能看見它們。這很好。謝謝。
斯蒂爾曼慢慢地坐到椅子上,最後才把注意力轉向奎因。當他們兩人的目光接觸時,奎因突然覺得斯蒂爾曼變得隱形了。他能夠看到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但同時卻又覺得他好像不在那裡。奎因突然想到,斯蒂爾曼興許是個盲人。但不是,這不太可能。這人正看著他,甚至在研究著他,即使他的臉上沒有閃過那絲瞭然,他的凝視也帶有更多的含義,而絕不只是茫然的凝視。奎因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獃獃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回望著斯蒂爾曼。過了許久。

「可憐的弗吉尼婭。她不喜歡操。也就是說,被我操。也許她喜歡被別人操。誰知道呢?我對此一無所知。那也沒什麼關係。但如果你對弗吉尼婭好一點,她會讓你操她的。這會讓我很開心。看在你的分上。謝謝。
「彼得把詞句都留在自己心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黑暗裡,小彼九_九_藏_書得獨自一人,那些詞句在他腦子裡吵鬧不休,陪在他身邊。這就是為什麼他的嘴巴會不太正常。可憐的彼得。嗚嗚。這是他的眼淚。永遠長不大的小男孩。
第二天早上,奎因早早醒了,這是幾個星期來他醒得最早的一次。當他喝著咖啡,往麵包上塗著黃油,瀏覽著報紙上的棒球賽比分(大都會隊又輸了,二比一,因為第九局失誤了)時,壓根兒沒想到要赴約這回事。連這個說法,他的約會,都讓他覺得有點怪怪的。這不是他的約會,而是保羅·奧斯特的。他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誰。
「可憐的彼得·斯蒂爾曼,他是個小男孩。他自己只有很少的幾個詞語。然後沒有詞語,一個都沒有。然後沒有,沒有,沒有。再也沒有了。
那女人三十齣頭,也許有三十五歲;頂多算是中等身高;屁股有點大,也可以說是豐|滿,取決於你怎麼看了;黑頭髮,黑眼睛,流露出一種既獨立不羈又略微誘惑的神色;她穿著一條黑裙,塗著鮮紅的口紅。
「現在,我一切都好。我可以做任何我喜歡的事情。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我甚至還有個妻子。你會見到的。我之前提到過她。也許你已經見過她了。她挺漂亮,不是嗎?她的名字叫弗吉尼婭。那不是她的真實姓名。但這沒什麼區別。對我來說。
「我確實很少外出。對我來說很難,而且我也並不總是讓人放心。有時我會尖叫。請別生我的氣。我忍不住。弗吉尼婭說我必須學著怎樣在公眾場所舉止得體。但有時候我真管不住自己,一下子就尖叫出來了。
開門的是一個女人。不知怎麼的,奎因沒料到會是這樣,這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事情發生得太快了點。他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女人的出現,還沒來得及建立起對她的第一印象,她就已經在跟他說話並要求他回應了。也就是說,實際上從一開始,他就落敗了,落到自己身後了。過後,等他有時間反思這些事時,會設法拼湊起他與這個女人的相遇。但那是記憶的工作了,他知道,記憶中的事物總是有種自我顛覆的傾向。因此,他一點都不能確定。
直到伸手攥住門把手,他才開始懷疑自己這是在做什麼。「我像是要出門,」他自言自語道,「但如果我是要出門,究竟是要去哪裡呢?」一小時后,在70街和第五大道的交叉口,當他從搭乘的4路公交車上下來時,依然沒有答案。他的這一邊是個公園,在早晨的陽光下顯得綠意盎然,清晰的影子一閃而逝;另一邊是弗里克陳列館,潔白而莊嚴,彷彿已經被死亡侵佔了。他想了想維米爾那幅《軍官和微笑的少女》,試圖回憶起那女孩臉上的表情,她雙手攏在杯子上的確切位置,還有那個看不見臉的男人的紅色背影。在腦海里,他瞥見了牆上的藍色地圖和透窗而入的陽光,就像此刻圍繞在他身邊的陽光。他在行走。他正穿過街道,向東走去。到麥迪遜大道時,他往右拐,向南走了一個街區,再向左拐,看到了他要去的地方。「我好像到了。」他對自己說。他停在那幢房子前,站了一會兒。突然,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了。他感到相當平靜,好像一切要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拉開那扇進入門廳的外門時,他給了自己最後一句忠告。「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他說,「那我可得保持警醒。」
「這樣。事情還真多。我試著全都告訴你。我知道我的腦子不太正常。並且這是真的,是的,這是我自願說的,有時候我只能尖叫,再尖叫。什麼理由九_九_藏_書也沒有。好像做事必須要有理由似的。但我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也看不到。不。而且,有時候我什麼也不說。一連好幾天。什麼都不說,不說,不說。我忘了怎麼用嘴把詞吐出來。然後挪動身子變得很難。是啊是啊。甚至看東西也是。這就是我變成賽德先生的時候。
「你坐在這裏想:這個和我說話的是什麼人?這些出自他口中的詞語是什麼意思?我會告訴你。或者我不會告訴你。會,也不會。我的腦子不太正常。這是我自願說的。但我會嘗試一下。會,也不會。我想試著告訴你,儘管我的腦子把它變得很困難。謝謝你。
「很長時間我一直戴著墨鏡。我十二歲。他們說大概是。我住在醫院里。漸漸地,他們教我如何成為彼得·斯蒂爾曼。他們說:你是彼得·斯蒂爾曼。謝謝,我說。是,是,是。謝謝和謝謝,我說。
「請,不要提問,」這個年輕人終於開口說話了,「要。不要。謝謝你。」他停頓片刻:「我是彼得·斯蒂爾曼。這是我自願說的。是的。那不是我的真實姓名。不是。顯然,我的腦子不太正常。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沒有。對此。不,不,不會再有什麼辦法了。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原因。請不要提問。你想知道所有剩下的事。就是說,那個父親。那個對小彼得做了所有這些事的可怕的父親。儘管放心。他們把他帶到一個黑暗的地方。他們把他鎖起來,關在裏面。哈哈哈。不好意思。有時候我是很滑稽的。
「每當我要求,我的妻子就會給我找個女孩。她們是妓|女。我把自己的雞|巴插|進她們,她們就嗚哇亂叫。來過很多個。哈哈。她們到這裏來,我就操她們。操起來真是爽。弗吉尼婭給她們付錢,每個人都很開心。毫無疑問。哈哈。
「現在,我仍然是彼得·斯蒂爾曼。那不是我的真實姓名。我說不準明天我會是誰。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我都會重生。我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希望,即使是在黑暗中,等到我死的時候,也許會成為上帝。
「就是這樣。黑暗。非常黑暗。黑得就像是非常的黑。他們說:這是那間屋子。好像我可以說說。我是說,那種黑暗。謝謝。
「無論如何。我正在說。那個父親談論上帝。他想知道上帝有沒有自己的語言。別問我這是什麼意思。我這麼告訴你只是因為我知道那些詞句。那個父親覺得,一個孩子如果沒有見過人的話,沒準能說出那種語言。但哪裡有孩子呢?啊。現在你開始明白了。你不必相信他。當然,彼得會一些人類的語言。但那也無濟於事。因為那父親覺得沒準彼得會忘了它們。過了一段時間。這就是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砰砰砰。彼得每說一個詞,他父親就會轟他一下。最後,彼得學會了什麼都不說。呀呀呀。謝謝。
「嗚嗚。不好意思。這就是我的哭泣和哀號。嗚嗚,哭吧哭吧。彼得在那屋子裡做了什麼?沒人說得出。有人什麼也不說。至於我,我想彼得不能思考。他眨眼睛了嗎?他喝什麼了嗎?他發臭了嗎?哈哈哈。請原諒。有時候我真的很滑稽。
「那麼,沒有母親。哈哈。現在這就是我的笑聲,我滿肚子都是胡言亂語。哈哈哈。大父親說:這沒什麼關係。對我來說。那就是說,對他來說。大父親,大力氣,還有砰砰砰。現在請,不要提問。
「後來,後來,後來。他們這樣說。持續得太久了,彼得的腦子已經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不,不,不。他們說有人發現了我。我不記得了。不,我不記得他們打九*九*藏*書開門、光線照進來時發生的事了。不,不,不。關於這個我什麼也不能說。再也不能說了。
「卡啦卡啦,在下下鑽出碎屑。噼噼啪,噼噼啪,一塌糊塗。木木的聲音,吵吵娘娘,嚼嚼媽媽。呀,呀,呀。對不起。這幾個詞只有我自己能懂。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覺自己正在出色地模仿著一個準備出門的人。他清理掉了桌上的早餐盤碟,把報紙丟到沙發上,走進浴室,洗澡,刮臉,裹著兩條浴巾走進卧室,打開衣櫥,挑出今天要穿的衣服。他發覺自己比較傾向於夾克衫配領帶。自從妻子和兒子的葬禮后,奎因就再沒打過領帶了,他都記不起來自己還有沒有領帶。倒是有的,掛在凌亂的大衣櫥里。他沒穿白襯衫,免得太正式,於是挑了一件灰紅相間的格子襯衫來搭配那條灰領帶。他有點恍惚地穿好衣服。
他發現自己獨自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他回憶起,是斯蒂爾曼太太請他在那裡等一會兒,她去喊她丈夫。他說不準究竟等了多長時間。肯定不會超過一兩分鐘。但從窗口|射進來的光線看,似乎已經快中午了。然而,他並沒有想到去看一下表。弗吉尼婭·斯蒂爾曼的香水味在他四周縈繞不散,他開始想象她不|穿衣服的樣子。然後,他想了想,如果是馬克斯·沃克在這裏的話會怎麼想。他決定點一支煙。他朝室內噴了一口煙霧。他愉悅地看著煙霧從自己嘴裏噴出,飄散開去,又在光照下變得清晰起來。
「過後我也許會做點別的。在我做完詩人之後。遲早我會把詞語用光的,你看。每個人的腦子裡都有那麼多的詞。然後我會去哪呢?我想我之後會想當一個消防員。然後是醫生。這沒什麼區別。最後我想做一個走鋼絲的人。等我很老以後,終於學會了怎麼像別人那樣走路。然後我就會在鋼絲上跳舞,人們會大吃一驚。連小孩子都會。這就是我想做的。在鋼絲上跳舞直到死去。
「我仍然喜歡待在黑暗中。至少有時候是。這對我有好處,我覺得。在黑暗中我說上帝的語言,沒人聽得見。別生氣,拜託。我忍不住。
他聽到身後有人走進房間的聲音。奎因從沙發上站起,轉過身去,以為會看到斯蒂爾曼太太。但進來的卻是一個年輕男人,全身穿著白色衣服,一頭孩子般的淡金色頭髮。詭異的是,奎因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兒子。然後,這念頭陡然消失了,就像它突然出現時那樣。
「請原諒我,奧斯特先生。我看得出我讓你感到悲傷了。請不要提問。我的名字是彼得·斯蒂爾曼。那不是我的真實姓名。我的真實姓名是賽德先生。你叫什麼,奧斯特先生?沒準你是真的賽德先生,我誰也不是。
「我叫弗吉尼婭·斯蒂爾曼,」女人說,「彼得的妻子。他從八點鐘開始就在等你了。」
「彼得是個好男孩。但很難教他說話。他的嘴巴不大靈光。當然,他的腦子不太正常。叭叭叭,他說。還有噠噠噠。還有哇哇哇。不好意思。這樣過了好多好多年。現在他們對彼得說:你可以走了,我們沒什麼能幫你的了。彼得·斯蒂爾曼,你是個人類,他們說。相信醫生們的話是不會錯的。謝謝。非常感謝。
「奧斯特先生?」試探性的微笑;詢問似的側著腦袋。
「從前有母親和父親。我一個都記不得了。他們說:母親死了。他們是誰我不能說。請原諒。但這是他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