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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城 3

玻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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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終於緩過氣來,斯蒂爾曼太太抱著他說:「這隻是為了證明彼得說的不是真話。你相信我,這是非常重要的。」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相信他說的某些事情,而不必相信另外一些?」
「再見。」他說。
「你還保留著這封信嗎?」
「花了幾個月才把所有的事情理順。斯蒂爾曼的文件全都燒毀了,也就是說沒有什麼確鑿的證據了。另一方面是彼得這邊的情況,他被關的那個房間,窗戶上那些可怕木板,警察最後把案情整合到了一起,斯蒂爾曼終於被送上了法庭。」
「所以你們還是很擔心。」
「我相信你。」奎因說,「即便我不相信你,也沒什麼要緊的。」
她用兩隻手握著他的右手,吻了一下:「謝謝,奧斯特先生。您真是上天的恩賜。」
「你介意告訴我嗎?」
「對你來說,這是一種很大的自我犧牲吧?」
「是的。在醫院里。」
「也不見得。我以前結過一次婚——完全是個災難。我再也不想重蹈覆轍了。至少,和彼得在一起,我的生活是有目標的。」
「薩韋德拉太太的丈夫,邁克爾。他以前是個警察,做過些研究。他發現你是這個城市裡最擅長此道的人。」
「很好。你想要我多長時間和你彙報一次?」
「我真是受寵若驚。」
「別擔心,」奎因說,「我還沒讓任何人失望過呢。」
「是意外失火還是有人故意縱火?」
奎因聳了聳肩,掏出香煙點上一支。「無論如何,」他說,「那並不重要。我感興趣的是彼得說的其他的事。我假設那是真的,如果是的話,我想聽聽你對它們的看法。」
「彼得呢?」
「和家族中的所有人一樣,彼得的父親上了哈佛。他學的是哲學和宗教,所有人都覺得他很有天分。他寫了一篇闡述十六至十七世紀新大陸神學理論的論文,然後去了哥倫比亞大學宗教系任職。不久,他就和彼得的母親結婚了。我對她了解不多。從我見過的照片上看,她長得相當漂亮。但很嬌弱——有點像彼得,有著淺藍色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膚。幾年以後彼得出生時,這家人住在河濱大道的一所大房子里。斯蒂爾曼的學術生涯蒸蒸日上。他把自己的論文重寫了一下,變成了一本論著——寫得非常好——三十四五歲就當上了正教授。這時,彼得的母親去世了。關於她的死亡,每一件事都很不清楚。斯蒂爾曼說她是在睡夢中離世的,但似乎有證據表明她是自殺的。和過量服用藥片有關,但當然什麼都沒得到證實。甚至有傳言說是他殺了她。但那只是謠傳,也沒什麼結果。整件事都是嚴格保密的。
「我只九九藏書是想讓你知道我很可靠。」
「有複印件嗎?」
「我正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她說,「彼得說的大部分話都很混亂——尤其是你第一次聽他說的時候。我站在隔壁房間里聽了他對你說的話。你不能假設彼得說的都是實話。另一方面,說他全是在撒謊也是錯的。」
「我明白。只要有保護措施就好。」
奎因看著照片中斯蒂爾曼的臉,希望能有所頓悟,醍醐灌頂般了解這個人。但這照片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就是一個男人的照片而已。他又研究了一陣,得出了結論:這隻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弗吉尼婭·斯蒂爾曼回到房間里來,對他說:「這是支票。我想我沒開錯吧。」
「我想你會有斯蒂爾曼的照片吧?」
「希望如此,」弗吉尼婭·斯蒂爾曼說,「這事實在是太重要了,我就指望你了。」
弗吉尼婭·斯蒂爾曼溫柔地吻了一下丈夫的臉頰。「跟奧斯特先生說再見吧。」她說。
「沒人知道。」
「我想要你仔細觀察他。我想要你搞清楚他的打算。我想要你讓他遠離彼得。」
「你想要我做什麼?」
「你是在那裡遇上他的?」
「我無意刺探什麼隱私。但這怎麼會導致了一樁婚姻呢?」
「可你不知道斯蒂爾曼的具體計劃是什麼。」
「六點四十一分到達,從波基普西出發的那列。」
「你想要多少?」她問。
「法庭是怎麼判決的?」
「還有別的問題嗎?」
是的,是的,奎因檢視著支票時想,一切都是最棒的。他對自己的聰明非常滿意。這張支票,當然,是開給保羅·奧斯特的,也就是說,奎因不會因為冒名頂替一個沒有執照的私家偵探而被追責。知道自己已經設法把自己摘乾淨了,讓他感到很安心。這張支票永遠無法兌現的事實並沒有給他帶來困擾。他明白,即使是在那時,他這樣做也不是為了錢。他把支票塞進了夾克衫的里袋。
「是的,當然。」
「還有一個關於彼得的問題。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一開始就全都告訴他了。瞞住他難道不是更好嗎?」
「沒問題。」
「是的,那是真的。」弗吉尼婭·斯蒂爾曼鬆開座椅扶手,右手抵在下巴上。沉思著。好像在尋找某種不容置疑的坦誠態度:「彼得有一種孩子似的敘述方式。但他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彼得的父親來自波士頓的斯蒂爾曼家族。我敢肯定你聽說過這個家族。早在十九世紀就出過幾任州長,還出了許多聖公會主教、駐外大使,還有一位哈佛校長。同時,這個家族靠紡織、航運,還有天曉得其他什麼行業掙了大錢九-九-藏-書。細節無關緊要。你只要對他的家庭背景心裡有數就行。
「我估計從那以後就再沒有來信了。」
「都有一點。兩年前,他們就打算讓斯蒂爾曼先生出來了。但他給彼得寫了封信,然後我把那封信給有關部門看了。於是,他們認為他還沒到被釋放的時候。」
「好。我去拿支票簿,」弗吉尼婭·斯蒂爾曼站起身,又朝奎因笑了一下,「順便給你拿一張彼得父親的照片。我想我知道在哪裡。」
「一場火災。」她說。
「再沒來信了。他們覺得現在是時候把斯蒂爾曼先生放出來了。不管怎麼樣,這是官方的看法,我沒辦法阻止他們。但我覺得,斯蒂爾曼先生只是吸取了教訓。他意識到寫信和威脅會讓自己一直被關在裏面。」
「沒錯。」
女人停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停一下,好像在腦子裡排練著她要說的話。奎因注意到,她的雙手緊緊地抓著座椅的扶手。
「跟我說說那個父親吧。任何你認為相關的事。」
弗吉尼婭·斯蒂爾曼笑了,好像被觸動了某個隱秘的笑點。又好像只是在回應他最後一句話里可能帶有的雙重含義。就像接下來的那幾天、幾周里發生的事情一樣,奎因什麼都無法確定。
彼得抬起頭來看她,露出了微笑。「我充滿了希望。」他說。
「我想是的。」
她把他送到門口。有幾秒鐘,兩人都沉默地站在那裡,不知道是該再說些什麼,還是應該就此道別。在這短短的間隙里,弗吉尼婭·斯蒂爾曼突然伸出胳膊摟住奎因,用自己的嘴唇探向奎因的嘴唇,激|情地吻著他,把她的舌頭深深地伸進了他的嘴裏。奎因猝不及防之下,幾乎沒法享受這樣的熱吻。
「彼得最後是怎麼被發現的?」他問。
「還有幾個問題。我很好奇的是,比如你是怎麼知道斯蒂爾曼明天晚上將會抵達中央車站的?」
「我理解。」奎因說。
「說吧,這是唯一能讓我理解的途徑。」
「我是他的語言治療師。五年來,我每天都在治療他。」
「從那以後,他差不多就銷聲匿跡了。還是住在原來的房子里,但他幾乎再也不外出了。沒人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想,也許,他開始相信自己寫的那些牽強的宗教理論了。這些把他弄瘋了,徹底瘋了。無法用別的方式來形容。他把彼得鎖在一個房間里,封上窗子,關了九年。想想看,奧斯特先生。九年。整個童年完全是在黑暗中度過的,與世隔絕,除了偶爾被暴打一頓,和人類完全沒有任何接觸。我就是和這種實驗的結果生活在一起的,我可以告訴你這種損毀有多恐怖。你今天看見的https://read.99csw.com已經是彼得最好的狀態了。花了十三年才讓他恢復成這樣,我要是再讓人傷害他,我就不是人。」
「對不起。你覺得這很重要?」
「難道你不能直接做他的法定監護人嗎?」
「明天。他明天晚上就要到中央車站了。」
「你說得對,」弗吉尼婭·斯蒂爾曼說,「當然是對的。」
「斯蒂爾曼真的要被釋放了嗎?」
「斯蒂爾曼被判為精神錯亂,被送走了。」
「我回家后再仔細看看,」他說著,把照片放進了放支票的那個口袋裡,「需要花點時間把它刻到腦子裡,我確信我明天能夠在車站認出他來。」
「你覺得他會來找彼得,只是一種預感,還是你有某種證據?」
女人的緊張消失了些。她呼出一口氣,直視著奎因的眼睛。
「我想我已經充分了解了。」
「你的看法呢?」
「不,我覺得你不能理解。」這女人痛苦地說,「我覺得任何人都不能理解。」
斯蒂爾曼太太停下來喘了口氣。奎因覺得她似乎正處於某種臨界點,再多說一個字都會使她越過這道界線。現在他必須說話了,否則這場交談就要失控了。
「也被送進了醫院。直到兩年前才出院。」
彼得痙攣似的揮了一下手,然後慢慢地轉身,穿過房間。他蹣跚地走著,先抬右腿,再抬左腿,兩條腿輪流彎曲和綳直。遠在房間那頭,有個中年女人,身穿白色護士裝,站在燈光照亮的門口。奎因估計她就是薩韋德拉太太。他的眼睛一直跟著彼得·斯蒂爾曼,直到這年輕人從門口消失。
「是這樣的。」
「我一見到你,奧斯特先生,就知道我們找對人了。」
「很瘋狂的信。他叫彼得魔鬼男孩,還說總有一天要清算的。」
「我想你應該明白,我不能阻止斯蒂爾曼先生來這幢房子。我只能對你們發出警告。當然我也會和他一起來。」
「你的性偏好,或者性匱乏,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斯蒂爾曼太太。」奎因說,「即使彼得說的是真話,那也沒多大關係。干我們這行的,往往什麼事都會碰到一點,如果學不會擱置,那什麼也查不出來。我已習慣於聽到人們的秘密了,也習慣於把嘴巴封得緊緊的。如果某個事實和案情沒有什麼直接關係,我是用不著它的。」
「可能吧。」
「我本想瞞的。但彼得碰巧在另一條電話線上聽到了他父親獲釋的消息。我對此無能為力。彼得相當固執,而且我知道最好別對他撒謊。」
「怎麼回事?」
「換句話說,就是一種說得好聽點的跟蹤工作。」
奎因明智地微笑一下,告訴自己要更投入些。「不管我理解還是不理解,」他九九藏書說,「也許都無關緊要。你們雇了我來做這個工作,我越早下手,事情就越容易解決。據我所知,這個案子非常緊迫。我絕不認為自己能理解彼得或是你所忍受的痛苦。重要的是我願意幫助你們。我覺得你應該姑且一試。」
「那是一封什麼樣的信?」
「到時候了,彼得,」她說,「薩韋德拉太太在等你呢。」
「如果想要的話,我可以想辦法弄一份。」
「程序很複雜。再說,彼得也不再是未成年人了。」
「我有責任知道,奧斯特先生。這事太危險了,我不可能聽天由命。而且如果沒在斯蒂爾曼到達的時候盯上他的話,他就會輕而易舉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不想看到這樣的事情。」
「那就簡單點說吧。這是讓彼得離開醫院,過上更正常的生活的最好方式。」
穿著絲|襪的雙腿穿過房間的聲音終於打破了沉默。電燈開關響起金屬的咔嗒聲,突然,房間里充滿了光亮。奎因的眼睛不自覺地轉向了光源,在彼得·斯蒂爾曼左側的檯燈旁邊,他看到弗吉尼婭·斯蒂爾曼站在那裡。那個年輕人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就像是睜著眼睛睡著了。斯蒂爾曼太太彎下身子,用胳膊摟住彼得的肩膀,湊到他耳邊柔聲說話。
「最後一個問題。是誰向你介紹我的?」
「五百?」
「再見,彼得。」奎因說。
演講結束了。奎因也說不清他講了多長時間。因為直到現在,他最後一個詞的話音落下時,奎因才意識到他們正坐在黑暗中。顯然,一整天過去了。在斯蒂爾曼獨白中的某個時刻,房間里的太陽已經落山了,只是奎因並無察覺。現在他能感受到黑暗和沉默,大腦也被它們佔據了。幾分鐘過去了。奎因心想也許輪到他說幾句了,但他還不能確定。他能聽到彼得·斯蒂爾曼在房間對面喘著粗氣。此外,再沒有別的聲音了。奎因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他想過幾種可能性,但然後,一個個地,又從腦子裡排除掉了。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著下一件事的發生。
此刻,他活躍起來了。似乎有什麼東西告訴他,他已經找到了正確的語氣,一陣驟然而至的快|感遍襲全身,像是一下子突破了自己內心的某種界限。
「沒有了,兩年前我交給警察了。」
「我想是斯蒂爾曼先生在他書房裡惹的禍。他把所有的實驗記錄都保存在那裡,我覺得他終於發現自己的工作失敗了。我不是說他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但即便是在他自己看來,他也知道是失敗了。我想,他那天晚上終於自暴自棄到了極點,決定燒掉所有的文件。但火失控了,房子的大部分都被燒掉了。幸運的是,彼得的https://read.99csw.com房間在那個長長的走廊的另一頭,消防隊員才能及時把他救出來。
「彼得當時只有兩歲,一個完全正常的小孩。妻子死後,斯蒂爾曼顯然對他就不怎麼關心了。他雇了一個護士,在接下來的六個來月里,完全是她在照顧彼得。然後,非常突然地,斯蒂爾曼解僱了她。我忘了她的名字——是巴伯小姐吧,我想——不過她出庭作證了。好像是有一天,斯蒂爾曼回到家裡,跟她說自己將親自負責養育彼得。他向哥倫比亞大學遞交了辭呈,告訴他們他要離開學校,全身心投入到兒子身上。當然,錢不是問題,任何人在這事上都幫不上什麼忙。
他答應她第二天晚上給她打電話,然後他發現自己出了門,搭乘電梯下樓,離開了這座房子。等他走到街上時,已經過了半夜了。
奎因趁機站起身來。終於可以把腿腳伸展一下了,這真是種解脫。事情進展得不錯,比他預料的要好得多,但現在他的腦袋開始疼了,身體也因久違的疲憊而酸痛不已。如果再待下去,他就要露餡兒了。
彼得站了起來。或者說,他開始了那個令人悲傷的緩慢過程,操縱著自己的身體離開座椅,掙扎著站了起來。每個步驟都是一種機械的重複動作,肢體伸開又縮回,還伴隨著突然發作的停頓、呻|吟和一些奎因完全無法理解的話。
「並不。但我覺得你不會理解的。」
斯蒂爾曼太太的臉紅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彼得說的並不是真的。」
「然後呢?」
「這已經夠多了。」
弗吉尼婭·斯蒂爾曼坐到了奎因對面,她丈夫剛才坐過的那個座位上。
「很抱歉沒有更近的照片了,」弗吉尼婭·斯蒂爾曼說,「這張照片是二十多年前的。但我恐怕找不出更近的了。」
彼得終於站了起來。他以一種大功告成的神態站在座椅前,看著奎因的眼睛。然後他笑了,毫不自知地咧著嘴巴。
「我希望你每天都向我通報情況。比方說每天晚上十點或十一點給我打個電話。」
奎因謝過她,說自己就在這等著。他看著她離開房間,發現自己又在想象她不|穿衣服的樣子。他搞不清楚,她是在用某種方式勾引自己嗎,還是說又是自己的腦子在搗亂?他決定推遲自己的冥思苦想,過後再來研究。
「他坐的是哪一趟火車?」
「我的費用是每天一百美元外加開銷。」他說,「如果你能預付一些,那將證明我在為你工作——確認我們的私人偵探—僱主關係。這意味著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將被最嚴格地保密。」
「都行。你來定吧。」
「很複雜。」
「我本可以不這麼麻煩你的,」她說,「可我覺得你最好還是親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