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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的第二部分開始對人類的墮落作出一種新的審視。這部分內容很大程度上是基於彌爾頓的理論和他在《失樂園》中的描述——站在正統的清教徒理論立場——斯蒂爾曼宣稱,所謂的人類生活是從墮落以後開始的。倘若伊甸園裡沒有惡,也就不存在任何善了。正如彌爾頓自己在《論出版自由》一書中所說:「在亞當嘗的那個蘋果的皮上,善與惡的體驗就像連在一起的一對孿生子跳進世界里來了。」斯蒂爾曼對這段話的解讀非常透徹。他注意到所有那些雙關語和文字遊戲的可能性,指出「品嘗」(taste)這個詞與拉丁詞「sapere」之間的關聯,這個詞既是「品嘗」,也有「知道」的意思,所以它就暗指向了那棵知識之樹:這棵樹上長出的蘋果的味道把知識,也就是善與惡,傳播到了全世界。斯蒂爾曼還詳細講述了「連在一起」(cleave)這個詞的相悖之處,它既有「連在一起」的意思,又可作「分開兩半」來講,於是就包含了兩個平等而又對立的意義,相應的,斯蒂爾曼發現彌爾頓的所有著作中都存在這種語言觀。例如在《失樂園》中,每個關鍵詞都有兩重含義——一個是墮落前,一個是墮落後。為了闡述自己的觀點,斯蒂爾曼選出了其中幾個詞——「邪惡的」、「狡詐的」、「美味的」——說明了在人類墮落前,其用法是如何不帶道德意味的,以及墮落後,在對邪惡的了解的啟發之下,又是如何被遮蔽和曲解的。亞當在伊甸園裡的一項工作就是發明語言,給每個生物和東西命名。在那種純真無邪的狀態下,他的舌頭能夠直指世界的內核。他的詞語並不僅僅是他所見之物的附加,還揭示了事物的本質,真正地賦予了它們生命。一件事物和它的名字是可以互換的。但人類墮落後,它們已不再是這樣的了。名稱從事物那裡分離出來;詞語退化為一串隨機符號;語言也已與上帝分離。所以,伊甸園的故事,記錄的不僅是人類的墮落,也是語言的墮落。
斯蒂爾曼的評論一連好幾頁。他先是對各種文化傳統中對這個故事的詮釋作了歷史考據,然後對這個故事衍生出的大量誤讀作了詳盡闡述,最後以對《哈加達》(猶太教對非法律問題的闡釋的摘要)中傳說故事的冗長羅列作結。斯蒂爾曼寫道,通常認為,巴別塔建於創世后一千九百九十六年,大洪水后將近三百四十年,「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上帝的懲罰是對這種慾望的回應,因其與《創世記》更早的章節中出現過的命令相悖:「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通過毀滅巴別塔,上帝懲處了人類,使其恪守他的誡命。另一種解讀,則把巴別塔視為對上帝的挑戰。寧錄,全世界第一個統治者,被認為是巴別塔的建造者:巴別塔將成為一座聖塔,象徵著他掌控天下的權力。這是對這個故事的普羅米修斯式解讀,基於「塔頂通天」和「為要傳揚我們的名」這兩個短語。塔的建設煽起了人類心醉神迷、高於一切的熱情,最後甚至變得比生命本身還要重要。磚石變得比人類更為寶貴。女工們連生孩子都不會停下來;她們把新生兒裹進圍裙里,然後馬上繼續幹活。顯然,有三種不同的人參與了建塔工程:想住進天堂的人、想與上帝開戰的人,以及想膜拜偶像的人。但他們卻在攜手打拚——「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人類團結的潛力使上帝震怒:「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這話有意呼應了上帝把亞當和夏娃逐出伊甸園時的那番話:「看哪,那人已經與我們相似,能知道善惡。現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樹的果子吃,就永遠活著。耶和華神便打發他出伊甸園去……」還有一種解讀認為,這個故事只是為了解釋民族與語言的多樣性。因為如果所有的人都是挪亞和他的兒子們的後裔,又該如何解釋文化上的巨大差異呢?另外,還有一種相似的解讀,認為這個故事解釋了異教徒和偶像崇拜的存在——因為在這個故事發生前,所有的人都是一神論者。至於塔本身,傳說它的三分之一沉入地下,三分之一被火燒毀,還有三分之一依然屹立。上帝用兩種方式攻擊它,是為了向人們證明,毀滅來自神的懲罰,而不是出自偶然。然而,僅是留在地上的殘塔也相當高聳,站在頂部往下看去,一棵棕櫚樹看起來就像螞蚱一樣大。還傳說人們走上三天也走不出塔的影子。最後——斯蒂爾曼用超長的篇幅詳細論述了這點——無論是誰看向巴別塔的遺迹,都會忘記他所知道的一切。九_九_藏_書
奎因不知道所有這一切和新大陸有什麼關係。但接下來是一個新的章節,斯蒂爾曼突然討論起了亨利·達克的人生經歷,他是波士頓的一個牧師,1649年出生於倫敦(查理一世上斷頭台的那一天),1675年來到美國,1691年死於馬薩諸塞州坎布里奇的一場大火。
他打開紅色筆記本,端放在膝蓋上。正當他想要寫點什麼時,卻覺得該有的都有了。他合上紅色筆記本,從座椅上起身,到前台歸還了斯蒂爾曼的書。他在樓梯下面點燃了一支煙,離開圖書館,走進了5月的午後。
回到巴別塔的故事,達克隨九-九-藏-書後詳盡闡述了他的計劃,並宣告了他對未來的想象。通過引用《創世記》第十一章第二節——「他們往東邊遷移的時候,在示拿地遇見一片平原,就住在那裡」——達克稱這段經文證明了人類生命與文明的西進運動。因為這座巴別塔城——或巴比倫——坐落在美索不達米亞,離希伯來人的地盤很遠的東面。而巴別塔西面的某個地方就是伊甸園,人類最初的棲身之處。人類的責任就是要讓自己遍布整個大地——響應上帝關於「生養眾多……遍滿地面」的命令——那就不可避免地要向西遷移。達克問道,而在所有基督教世界里,還有什麼地方比美洲更靠西呢?於是,英國移民向新大陸的遷徙,可以被視為對遠古誡命的履行。美洲是這個進程的最後一站。一旦這塊大陸被填滿,改變人類命運的時機也就成熟了。建造巴別塔的障礙——人必須遍滿地面——將不復存在。到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又有可能變得都一樣了。如果這一刻到來,天堂也就不會太遠了。
然而,也有相反的觀點。既然有人認為印第安人活在人類墮落前的純樸自然中,就會有人把他們看作野蠻的獸類或者人形的魔鬼。加勒比海地區食人生蕃的發現更助長了這一觀點。西班牙人以此為借口,試圖證明他們為了追求商貿利益而對當地土著做出的無情剝奪是正當的。因為只要你不把面前的這個人當成人類,那麼你對他做什麼都不會受到良心的約束。直到1537年,在教皇保羅三世的詔書中,印第安人才被宣布為具有靈魂的真正的人類。可是,這些爭議仍延續了數百年,最後歸結為兩派:一方,是洛克和盧梭關於「高貴的野蠻人」的論證,由此奠定了獨立美國的民主理論基礎;另一方,是支持印第安人滅絕運動的一派,堅信「只有死去的印第安人才是好印第安人」。
對於他在新大陸的最初情形,人們所知甚少。斯蒂爾曼估計他可能往西走了,去那個未開拓的區域碰碰運氣,但沒有找到確鑿的證據來支持這種觀點。另一方面,達克著作中的某些提法表明他對印第安人的習俗有很深刻的了解,這使斯蒂爾曼推測,達克可能在其中的某個部落生活過一段時間。無論如何,關於達克沒有任何公開的信息,直到1682年,他的名字列入波士頓的結婚登記公告,新娘是露西·菲茨。兩年後,他成為了市郊一小群清教徒中的首腦。這對夫婦生了好幾個孩子,但所有的孩子都在嬰兒時就夭折了。只有一個生於1686年兒子約翰活了下來。但據報道,1691年,這男孩從二樓窗口意外墜亡了。僅過了一個月,整幢房子都著了火,達克和他妻子也都被燒死了。
第二天上午,奎因泡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閱讀斯蒂爾曼的著作。他到得很早,開門后第一個進去,大理石門廳的寧靜使他感覺很舒適,像是進入了某個被遺忘的秘境。向櫃檯後面瞌睡九九藏書未醒的館員飛快地亮一下他的校友卡,從書架里取下自己要找的書,回到三樓,在吸煙室的綠色皮扶手椅上坐下來。明媚的5月清晨像一個埋伏在外的巨大誘惑,召喚他去室外漫無目的地遊逛,但奎因抵住了這個誘惑。他把椅子轉了過去,背對窗戶,打開了書本。
達克把巴別塔的故事當作一個預言來讀,在此基礎上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他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彌爾頓對人類墮落的解讀,追隨著他的導師,把語言的作用置於特別重要的地位。但他把詩人的想法又往前推進了一步。如果人類的墮落也帶來了語言的墮落,那麼,通過扭轉語言的墮落,努力重現伊甸園裡的語言,就可以逆轉其影響,消除人類的墮落,這個假設不是很符合邏輯嗎?如果人類能夠學會說這種純真無邪的原始語言,那麼接下來,不就該輪到他自己就此恢復純真無邪的狀態了嗎?達克的說法是,我們只需看一看基督這個例子,就能理解那種情形了。難道基督不是人類,或者不是血肉之軀嗎?而且,難道基督說的不是這種墮落後的語言嗎?在彌爾頓的《復樂園》里,撒旦滿嘴「模稜兩可哄騙人」,而基督則「言行一致,他的話語確實/發乎他寬闊的心胸,他心胸充溢/善良、智慧和正義,全登峰造極」。而且上帝難道沒有「如今將活的神諭送到/人間,傳授他確定不變的意願/還派他真理的聖靈今後寓居/虔誠的心頭,成為內在的神諭/讓人們懂得一切必需的真理」?而且,由於基督,墮落不是有了一個很好的結局嗎,這不正是教義中所指的「因禍得福」嗎?所以,達克聲稱,人類確實有可能講出純真無邪的原始語言,並重新從內心獲得完整的真理。
《伊甸園與巴別塔:新大陸的早期意象》由幾乎等長的兩部分構成:「天堂的迷思」和「巴別塔的迷思」。第一部分集中闡述了探險者的發現,從哥倫布說到雷利。斯蒂爾曼認為,第一批看見美洲的人相信他們意外地發現了天堂,一個新伊甸園。例如,哥倫布在第三次航行中寫道:「我相信這就是人間天堂,沒有人可以進入,除非得到了上帝的許可。」至於這塊土地上的人,殉教士彼得早在1505年寫道:「他們似乎生活在古時候的作家們曾大量描述過的那個黃金世界里,人們的生活簡樸而純真,沒有執法,沒有爭吵,也沒有法官或誹謗,只滿足於釋放自己的天性。」或者,就像那位永遠在場的蒙田在半個多世紀后所寫的:「在我看來,我們在這些國家真正看到的,不僅超越了詩人們對黃金時代的所有描摹,也超越了當時的人類對幸福的全部想象,同時也還體現了哲學的觀念和願景。」根據斯蒂爾曼的觀點,從一開始,新大陸的發現就是烏托邦理想的助推器,是人類對完美生活的希望之光——從托馬斯·莫爾1516年的著作到若干年後傑羅尼莫·德·門迪埃塔的預言,美洲會成為一個理想的神權國家,一個名副其實的上帝之城。read•99csw.com
要不是1690年那本名為《新巴別塔》的小冊子的出版,亨利·達克就會悄然隱沒在美國早期的生活中了。根據斯蒂爾曼的說法,這本六十四頁的小冊子是當時對新大陸最具遠見的闡述。如果不是達克在這本小冊子出版后那麼快就撒手人寰,毫無疑問其影響還會更大。因為,事實證明,大部分小冊子的副本都在那場達克葬身其間的大火中焚毀了。斯蒂爾曼自己也只找到一本——一個偶然的機會,就在坎布里奇家裡的閣樓上。經過數年辛勤研究,他斷定這本小冊子是存世孤本。
《新巴別塔》以一種彌爾頓式的大胆狂放的散文筆法寫成,描述了在美洲建立天堂的情景。不同於當時的其他人,達克不認為天堂是一個可被人發現的地方。沒有地圖能引領人們找到它,也沒有導航工具能指點人們靠近它的岸邊。相反,它是人自身內部固有的存在:是一種理念的超越,一種我們可能隨時會再創造出來的境界。而烏托邦是不存在的——如達克解釋,即使是在「成詞性」的意義上。如果人類真想找到這夢想之境,唯一的途徑就是用自己的雙手來建造它。
據斯蒂爾曼所述,亨利·達克年輕時給約翰·彌爾頓當過秘書——從1669年一直做到詩人五年後去世。對奎因來說這倒是個新聞,因為他好像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記載,那雙目失明的彌爾頓向他的一個女兒口述了那些作品。他看到這裏的說法是,達克是一個狂熱的清教徒,一個神學生,也是彌爾頓https://read•99csw.com作品的忠實信徒。某晚,他在一次小聚會上見到了心中的偶像,還獲邀在下一周去拜訪彌爾頓。這就引發了更多的拜訪,到最後彌爾頓就開始委託達克處理各種雜事:記錄口述,引領他在倫敦走街穿巷,為他誦讀古籍。在達克1672年寫給住在波士頓的姐姐的一封信中,他提到他和彌爾頓之間關於聖經闡釋的精妙之處的多番長談。當時彌爾頓已過世,達克也很沮喪。六個月後,他發現英格蘭如同荒漠一般,對他來說一無是處,於是決定移民到美國。他於1675年夏天抵達波士頓。
三百四十年,據達克推算,意味著到1960年,移民們的第一部分工作就將完成。到那時,真正的事業,也就是新巴別塔的建造,已經打好了基礎。達克寫道,他已看見波士頓城中令人鼓舞的跡象了,因為那是著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把磚作為最主要建築材料的地方——而這正是《創世記》第十一章第三節中所描述的,巴別塔特定的建築材料。他滿懷信心地宣稱,到1960年,新的巴別塔將被建起,聳向天堂,象徵著人類精神的復甦。歷史將會倒過來寫。墮落的,必將高陞;破碎的,必將完整。一旦建成,這座塔將能容納新大陸所有的居民。每個人都有一個房間,而且一旦他進入這個房間,他就會忘記他所知道的一切。在四十個晝夜之後,他將呈現出新人之相,說著上帝的語言,準備在第二個永恆的天堂定居。
奎因發出一聲輕嘆,合上了書。閱覽室里空無一人。他身子前傾,把腦袋擱在手掌上,閉上了眼睛。「1960!」他大聲地說道。他試圖召喚出亨利·達克的形象,卻什麼也沒有。在他腦海中,看見的只有大火,一堆燃燒著的書。然後,他放任自己浮想聯翩,突然想到斯蒂爾曼就是在1960年把自己的兒子關起來的。
就像巴別塔是在大洪水后的三百四十年建造的,達克預言:在五月花號抵達普利茅茨港的三百四十年以後,這條誡命將會被執行。當然,人類的命運掌握在清教徒——這些上帝的新選民手中。不像那些希伯來人,因拒絕接受上帝的兒子而辜負了上帝,這些英國移民將在天地最終交匯之前寫下歷史的最後一章。如同方舟上的挪亞,他們穿越了洪水滔滔的大洋,去執行他們的神聖使命。
斯蒂爾曼對亨利·達克小冊子的大意歸納到此為止,那本小冊子寫於1690年12月26日,五月花號登陸七十周年的紀念日。
在聖經《創世記》的後半部,還有一個關於語言的故事。據斯蒂爾曼說,巴別塔事件是對伊甸園故事的精準重現——只是擴大化了,使其對全人類都具有了普遍意義。考慮到這個故事在書中的位置,它所具有的特殊意義便凸顯了出來:《創世記》的第十一章,第一至第九節。是聖經中所記載的最後一個史前事件。從那以後,《舊約》就是專門講述希伯來人的編年史了。換句話說,巴別塔是世界真正開始前的最後一個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