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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城 8

玻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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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仔細地審閱他的筆記,開始用筆追循斯蒂爾曼一天之內的行動路線——根據他第一天對這老人的漫遊所作的完整記錄,其結果如下:
「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跟他攤牌。他甚至都不可能猜出我是誰,我想幹什麼。」
「好吧。我會關注事情的發展。我不希望造成什麼傷害。」
「有一個條件,」奎因說,「你得讓我以自己的方式行事。不再加以限制。我必須能自由地與他交談,向他提問,徹底摸清他的底細。」
他決定上床去睡覺,已經睡著了,卻又醒過來,在紅色筆記本上寫了半個小時,又回到床上。入睡前最後一個想法是,他也許還有兩天時間,因為斯蒂爾曼還沒有完成他要表達的信息。還剩下最後兩個字母——「E」和「L」。奎因的意識渙散了。他游向某個片段組成的永無之地,這地方儘是無詞之物和無物之詞。接著,最後在睡意昏昏的掙扎中,他告訴自己,「EL」就是古希伯來語「上帝」的意思。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顯而易見的了。如果把那些公園裡的波形曲線剔除,奎因可以肯定地說自己面前是一個字母「E」。假設第一個圖形確實是代表了字母「O」,那麼可以合理地推斷出那個鳥翼狀圖形是字母「W」。順理成章地,字母O-W-E拼成了一個單詞,但奎因不準備就此得出結論。他是從第五天才開始詳細記錄斯蒂爾曼行程的,要確認前面四天是什麼字母只能靠推測了。他後悔沒有一開始就著手記錄,因為他知道前面四天的秘密是不可複原的。但也許他能以一種勇往直前的方式彌補過去的缺失。等走到最後,也許直覺會告訴他開頭的字母是什麼。
「那麼,斯蒂爾曼太太的感覺如何呢?」
奎因不想慌神。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思緒,試著想象最糟糕的可能性。看到了最糟糕的,也許事情倒不會像自己想象的那麼糟了。他索性把想到的事情開列如下:第一,斯蒂爾曼確實在謀划加害彼得。結論:無論發生什麼,這都是個前提。第二:斯蒂爾曼知道自己會被跟蹤,知道他的行蹤可能被記錄下來,知道他的信息可能已被解讀。結論:這不會改變一個基本事實——彼得必須被保護起來。第三:斯蒂爾曼比先前料想的更加危險。結論:這並不意味著他能僥倖得手。
奎因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飯,炒雞蛋和煎吐司片,喝了一瓶啤酒,隨後就把紅色筆記本攤在桌上。他記錄這些東西已有多日,用他那飄忽的筆跡,挨挨擠擠地寫了一頁又一頁,但他還沒有心思整個讀一遍自己所寫的東西。既然結局似乎已經可以看得到了,他覺得也許可以試著看一下了。
「我想說的是,你們沒什麼可擔心的。至少目前是這樣。假如過後有什麼事情發生,可以跟我聯繫。我會在麻煩露頭的第一時間趕來。」
「這正是他想達到的目的,」女人這樣回答,「你不知道他有多聰明,多有耐心。」
「奧斯特先生?」
奎因按順序抄下這些字母:OWEROFBAB。不停地擺弄了一刻鐘之後,又把它們拆開,重新排列,再回到最初的次序,按以下方式寫出來:OWER OF BAB。謎底看起來太荒誕了,他幾乎失去了勇氣。再考慮到他錯失的前面四天,以及斯蒂爾曼還沒寫完,答案似乎是不容逃避的:THE TOWER OF BABEL(巴別塔)。
「對她來說也是一樣。」
除了上街撿東西,斯蒂爾曼似乎什麼都不幹。他會時不時地停下來找個地方吃飯。有時撞九九藏書上了什麼人,他會咕噥著開口道歉。有一次,他過馬路時,還差點被一輛汽車撞了。斯蒂爾曼沒跟任何人交談過,也沒有進過任何一家商店,沒有露過笑臉。他似乎既不快樂也不傷心。有那麼兩次,他撿到的東西個頭太大,於是他中午就折回了旅館,然後幾分鐘后又出現了,手裡拎著那個空的提包。大多數日子里,他要在河濱公園待上至少幾個小時,機械地沿著碎石鋪築的人行道走著,有時還會拄著棍子在灌木叢里艱難前行。他不會因為要找的那些東西窩在草叢裡就棄之不顧。石塊啦,樹葉樹枝啦,諸如此類的東西都進了他的手提包。有一次,奎因看到,他甚至彎下身子去觀察一堆干狗糞,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把它留在了原地。有時,斯蒂爾曼也在公園裡歇一會兒。下午,通常是午飯後,他會坐在長椅上對著哈德遜河發獃。有一次,一個暖洋洋的下午,奎因瞧見他仰躺在草地上睡著了。夜幕降臨時,斯蒂爾曼通常在97街和百老匯路口的阿波羅咖啡館吃飯。然後回旅館去過夜。他一次也沒有試圖接觸他的兒子。弗吉尼婭·斯蒂爾曼也證實了這一點,奎因每天晚上回家后都會給她打電話。
「那要看你打算怎麼折中。」
這種視角對奎因來說是一個安慰,他決定相信這種判斷,儘管毫無根據。斯蒂爾曼要麼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麼不知道。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奎因就什麼都查不到,只是在浪費時間。但相信他所有的步驟都有特定的目的,那就好得多了。如果這種解釋繞不開斯蒂爾曼的知情,那奎因也願意把這種知情作為一種信條接受下來,至少暫時是這樣。
奎因停頓片刻,思考著自己正在做的事。他是在毫無意義的塗鴉嗎?他是在像白痴似的消磨一個晚上嗎,還是在試圖發現什麼呢?不管是何種回答,他意識到,都令人難以接受。如果他只是打發時間,何必選擇這麼費勁的方式?他已經糊塗到沒有勇氣去思考了嗎?反過來說,如果這不只是一種自娛自樂,那麼他實際上是在做什麼呢?看起來他似乎是在尋找某種跡象。他在從斯蒂爾曼混沌的行動中搜索著一絲合理性。這隻意味著一件事:他對斯蒂爾曼行動的隨意性依然心存懷疑。他想從中找出某種意義,不管那有多麼晦澀難解。這件事情本身就是難以接受的。因為這意味著奎因允許自己否認眼前的事實,據他所知,這是一個偵探所能做的最糟的事。
一陣停頓后,弗吉尼婭·斯蒂爾曼說:「也許你是對的,」接著,又一個停頓,「但為了讓我稍微放心點,我們能不能找個折中的方案。」
斯蒂爾曼走路時從不抬頭,兩眼永遠盯著人行道,好像在找什麼東西。確實,他總是不時地停下來,彎腰從地上撿起什麼東西,細細打量一番,在手裡翻過來倒過去。這讓奎因聯想到檢視著史前廢墟的一塊什麼殘片的考古學家。有時,仔細查看一番手裡的東西之後,斯蒂爾曼會把它扔回人行道上。但更常見的情形是,他打開手提包,把那樣東西小心地擱進去。然後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紅色筆記本——跟奎因的本子很像,但要小一些——神情專註地寫上一兩分鐘。寫完后,他把筆記本塞回口袋,拎起包,繼續走他的路。
「你怎麼做到這一點?」
「萬事皆有可能,奧斯特先生。你應該記住這一點。」
然而,在跟蹤這老人的過程中,還有一個問題是如何讓自己保持全神貫注。奎因習慣於遊盪。在這個城裡漫步教會了他理解內在與外在的聯結。把無目的的行動當成一種倒轉的手段,在感覺最好的日子里,他能夠把外界的東西攝入體內,從而成為內心的主宰。通過讓外在之物充斥自身、把自我驅逐出去,他在某種程度上抑制了自己的絕望心境。因此,遊盪,應該是一種無意識的舉動。但跟蹤斯蒂爾曼不是遊盪。斯蒂爾曼可以遊盪,可以像盲人似的從一個地方晃到另一個九九藏書地方,但奎因無法享有這種特權。因為他現在只能將注意力集中在對方的一舉一動上,即使對方几乎什麼都沒有做。他的思緒會時不時地飄走,緊接著飄走的是他的腳步。這意味著他時常會有加快了腳步、從後面撞到斯蒂爾曼身上的危險。為了避免這種紕漏,他想出了幾種減速的辦法。首先是提醒自己不再是丹尼斯·奎因了。現在他是保羅·奧斯特,每走一步,他都力求使自己在這個框架內做得更自如一些。奧斯特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名字,一個沒有內涵的軀殼。要成為奧斯特,即意味著要成為一個沒有內心的人,一個沒有思想的人。問題是,如果他不再擁有那些思想,再也無法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那他就沒有退縮的餘地了。作為奧斯特,他不可能喚起任何記憶或是恐懼,任何夢想或是歡樂,因為所有這一切都屬於奧斯特,對他來說都是一片空白。到最後,他只需維持自己的一具軀殼,向外尋求補給。因此,使自己的目光鎖定斯蒂爾曼,不只是他對自己的思想訓練中的一種消遣,也是他唯一允許自己保留的思想。
一兩天下來,這方法還稍有成效,可是弄到後來,即便是奧斯特也被這單調的行動搞得鬱悶了。奎因意識到,他需要更多的東西來佔據自己,在執行這項任務時出現的那些細枝末節也都不能放過。最後,是紅色筆記本幫了他的忙。不再像最初的幾天那樣,只是草草地記下一些隨意的說明,他決定儘可能地記錄下斯蒂爾曼的每一個細節。他用那支從聾啞人那裡得來的圓珠筆,不辭辛勞地做著他的任務。他不但記下了斯蒂爾曼的手勢,描述了他收進提包或沒選中的每一樣物品,記下了所有事情發生時的準確時間,還詳細列出了斯蒂爾曼的偏移路線,記下了他經過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街角,甚至每一個停頓。除了讓他忙碌不停以外,紅色筆記本也使奎因的腳步放慢了許多。這下就不會發生撞上斯蒂爾曼的危險了。相反,現在的問題是怎麼跟上他,確保他不會消失。畢竟,走路和書寫是很難兼顧的動作。如果說在過去五年中,奎因通常在同一時間只能做其中的一件或是另一件,那現在他得試著同時做這兩件了。一開始,他犯了許多錯誤。尤其困難的是在視線離開頁面的情況下書寫,他經常發現自己寫偏了,兩行甚至三行字跡疊在一起,亂七八糟難以辨認。可是,看著本子寫字,就意味著必須停下腳步,這就會加大跟丟斯蒂爾曼的可能。折騰了一段時間以後,他覺得關鍵是姿勢問題。他試著把本子擎在迎面四十五度角的位置上書寫,發現左腕擎不了多久就撐不住了。後來,他試著把筆記本正對著臉部,眼睛從本子上方露出,就像是一個真人版的基爾羅伊,但事實證明這並不管用。接下來,他把右臂折起,將筆記本放在肘彎以上幾英寸處,用左手撐住筆記本背面。但這一來他寫字那隻手就很受限,而且幾乎沒法寫下半頁。最後,他決定把筆記本架在左側髖部,就像畫家端顏料板的樣子。這是一大改進。這種拿本子的方式不會帶來緊張感,拿筆的右手也不受其他任務的妨礙。雖然這種方式也有缺點,但長遠看來,這似乎是最舒服的姿勢了。因為奎因可以幾乎同時把注意力分配在觀察斯蒂爾曼和書寫這兩件事情上,朝上瞟一眼可以做一件事,低下頭可以做另一件,看和寫似乎都成了一氣呵成的連貫動作。右手捏著聾啞人的筆,左髖上架著紅色筆記本,奎因又跟著斯蒂爾曼走了九天。
「很好。我需要幾天的時間,然後我們再來看看事情發展到什麼地步了。」
「我不會拿我的生命來打賭,但確確實實,我可https://read.99csw.com以肯定他沒看見我。」
在他後來忘記了的那個夢裡,他發現自己在兒時鎮上的垃圾場里,細細篩揀著那座垃圾山。
「嗯?」
奎因的思緒馬上飄向《亞瑟·戈登·皮姆的故事》的結尾部分,那些在岩縫內壁里發現的奇異的象形符號——土石自然剝落形成的字母,好像它們想要說出某種不能被人理解的事情。但他轉念一想,這似乎不太貼切。因為斯蒂爾曼沒有把他的信息留在任何地方。的確,他挪動著自己的腳步創造出了這些字母,但它們並沒有被寫下來。就像是一幅你用指頭描繪在空氣中的畫。你一邊畫,它一邊就消失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沒有結果或蹤跡可循。
「我非常非常感謝你。彼得過去兩星期的情況也很好,我知道這都是因為你。他一直在談論你。你好像……我不知怎麼說……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個英雄。」
奎因被斯蒂爾曼這一圈足跡的邊界的模樣驚呆了,他一次也沒有進入中心地帶。這幅圖看上去像是想象里中西部某個州的地圖。除了一開始從百老匯往北走的十一個街區,以及代表著斯蒂爾曼在河濱公園曲折前行的一系列花邊,這幅圖接近一個矩形。另一方面,考慮到紐約街道的四分結構,它也有可能是一個「0」,或是字母「O」。
並非出於什麼確定的想法,奎因把紅色筆記本翻到空白頁,畫了一幅斯蒂爾曼遊盪區域的袖珍地圖。
「那麼你想說什麼?」
「你肯定他沒有看見你嗎?這可能會讓情形變得大不相同。」
第二天早上,和後來的許多個早上一樣,奎因坐在百老匯大道和99街的交通環島中央的一張長椅上。他總是早早地就來了,從不晚於七點鐘,坐在那裡喝著外帶咖啡,吃著一個黃油麵包卷,膝上攤著一張打開的報紙,眼睛盯著那家旅館的玻璃門。八點左右,斯蒂爾曼就會出來,總是穿著那件棕色的長外套,帶著一個老大的舊式手提包。一連兩個星期都是這套例行程序,沒有變化。老人總是在鄰近的幾條街上轉悠,慢慢地向前挪著步子,有時只挪動一點點,停下,往前走,再停下,好像每個步驟都要先被放到整套動作中去掂量。以這樣的方式走路對奎因來說相當困難。他習慣於乾脆利落的腳步,所有這些開始啊停頓啊拖著腳走啊開始讓他變得疲憊不堪,好像自己身體的節奏都被打亂了。他就是那隻追趕烏龜的野兔,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退後一些。
但他還是決定繼續把這件事情做下去。現在還不太晚,不到十一點鐘,事實上這又沒什麼壞處。結果這第三幅地圖和前面兩幅毫無相似之處。
「我打算停手了,」他對弗吉尼婭·斯蒂爾曼說,「就我所觀察到的情形來看,他對彼得沒有任何危脅。」
但是,這幅畫確實是存在的——並非存在於繪出線條的街道上,而是在奎因的紅色筆記本里。他不知道斯蒂爾曼是每天晚上都坐在他的房間里謀划著第二天的行動,還是臨時決定如何行走。這一點不得而知。他也不知道斯蒂爾曼這麼走的目的是什麼。只是一種自我暗示,還是有意給什麼人留下的信號?但最最起碼,奎因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斯蒂爾曼沒有忘記亨利·達克。
「他肯定有耐心,但我沒有。我想你在浪費自己的錢。而我在浪費我的時間。」
這幅圖形使奎因想到了一隻鳥,或許是一隻猛禽,在空中振翅翱翔。片刻之後,他覺得這種解讀似乎顯得過於牽強了。這隻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僅是兩個抽象的圖形,被斯蒂爾曼向西走過83街時拉出的一道不起眼的線連接在一起。
就奎因所知,斯蒂爾曼收集的都是一些毫無價值的東西。看起來無非是一些破碎的東西,被人丟棄的廢物,零零碎碎的垃圾。幾天過去了,奎因記錄下來的那些收集品有:一把破損的摺疊傘,一個橡膠娃娃掉下來的頭,一隻黑手套,一個破燈泡的底部,幾張印刷品(浸過水的雜誌和撕破的報紙),一張破照片,一個叫不出九-九-藏-書名字的機械部件,還有另外一些亂七八糟的他也說不上是什麼的破爛。斯蒂爾曼的拾荒行動是如此認真,這倒是激起了奎因的好奇心,但他只能在旁觀察,把所見所聞記在紅色筆記本上,傻乎乎地徘徊在事物的表面。同時,想到斯蒂爾曼也有一個紅色筆記本,這使他很高興,好像這就建立起了他倆之間的某種秘密聯繫。奎因懷疑,斯蒂爾曼的紅色筆記本上可能會有在他心中累積多時的那些問題的答案,於是他開始謀划要從老人那裡把這本子偷來。不過,現在還沒到這麼乾的時候。
「這是我的事情。我自有錦囊妙計。你必須相信我。」
大部分頁面都難以辨認,尤其是前面幾節。他費力地破譯那些字句,心想似乎不值花這麼大力氣。「在街上撿起一支鉛筆,凝視著,猶豫著,塞進提包……在便利店買了三明治……坐在公園長椅上,翻看著紅色筆記本」,這些句子對他來說完全沒有什麼價值。
「是這樣。再盯幾天。要確保沒有危險。」
接下來一天,圖形似乎成了一個代表字母「R」的形狀。與其他幾幅圖相比,它顯得十分複雜,公園那塊地方畫出了那許多不規則的線條,彼此近似,像是過分修飾。奎因仍堅持客觀地看待圖形的形狀,試圖撇開那種心理預期,一上來就把它視為字母表上的字母。他必須承認沒有什麼東西是確鑿無疑的:這很有可能是毫無意義的。也許,這就像是小孩子從天上變幻的雲朵里尋找圖形。但是,這巧合也太令人震驚了。如果只有一幅地圖像字母,哪怕是兩幅,他也許都會把這視為偶然的怪事而置之腦後。但是,四幅地圖形成的一排字母就遠非巧合可以解釋的了。
「那不是太冒險了嗎?」
這是他接手這案子的第十三天。那天晚上,奎因回到家裡時的情緒非常低沉。他灰心喪氣,打算放棄了。儘管他一直在自娛自樂,儘管他編造了一些使自己堅持下去的故事,但對案件來說似乎沒什麼實質意義。斯蒂爾曼是個瘋老頭,早已忘了自己的兒子。就算一直跟蹤到他死去,也未必會有什麼事情。奎因拎起電話,撥了斯蒂爾曼家的號碼。
斯蒂爾曼在散步中都做了什麼,對奎因來說依然是個謎。當然,他用自己的眼睛全程跟進著,儘可能詳盡地把所有的事情都記在了紅色筆記本里。可是,他卻說不上來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斯蒂爾曼似乎從來沒有特意要去什麼地方,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然而,就像是經過精確設計似的,他總是在一個有限的範圍內打轉,北至110街,南到72街,西面是河濱公園,東面到阿姆斯特朗大道。不管他的行程看上去有多隨意——而且每一天的活動路線都不一樣——斯蒂爾曼從不越過這些邊界。這種精確性讓奎因非常困惑,因為在其他方面,斯蒂爾曼又似乎是漫無目的的。
他每晚與弗吉尼婭·斯蒂爾曼的通話都很簡短。雖然接吻的記憶仍然鮮活地留在奎因的腦海中,但事情不再有任何羅曼蒂克的發展。最初,奎因曾期待過會發生點什麼。在如此誘人的開端后,他確信終將把斯蒂爾曼太太摟在自己懷裡。但他的僱主很快就退縮到照章辦事的面具後面去了,一次也沒再提及那個僅此一次的激|情時刻。也許奎因被自己的希望誤導了,暫時把馬克斯·沃克和他自己給搞混了,而馬克斯·沃克從來不會在這種情況下失手。也可能只是奎因開始強烈地感覺到孤獨了。很長時間以來都沒有一具溫暖的軀體躺在自己身邊了。事實上,他在見到弗吉尼婭·斯蒂爾曼的那一刻就有了強烈的性衝動,遠在她親吻他之前。她現在疏離的態度也無法阻止他繼續想象她赤身裸體的樣子。每天晚上,色情淫|盪的畫面都會掠過奎因的腦子,雖然現在看來它九_九_藏_書們變成現實的希望非常渺茫,但仍是一種令人愉悅的消遣。很久以後,也就是當一切都為時已晚,他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滋生過一種騎士式的希冀——即以漂亮的手法解決這個案子,迅速而不留後患地把彼得·斯蒂爾曼從危機中解救出來,這樣,只要他願意,就可以贏得斯蒂爾曼太太的青睞。當然,這是一個錯誤。但是在奎因從頭到尾所有犯過的錯誤中,這個錯誤也不見得比其他的更糟。
這樣搞下來確實有點用處。但那些字母依然困擾著奎因。這整個事情的陳述真是太拐彎抹角,太邪門了,以至於他不想接受這種解釋。接著,疑惑又來了,像是得到了什麼指令似的,他腦子裡迴響著嘲弄的訕笑,還有吵吵鬧鬧的歌聲。他想象了一下整個事情。那些字母根本不是什麼字母。他發現了它們僅僅是他想要發現它們。而且,即便那些圖形組成了字母,也只是一種偶然罷了。跟斯蒂爾曼沒關係。完全是一場意外,他把自己給涮了。
再接下來的一天,圖形給了他一個有點偏斜的「O」字,像是一個甜面圈,一側被壓扁了,另一側突出著三四個鋸齒狀的線條。然後出現了一個規整的「F」,一側帶著洛可可風特有的渦狀紋飾。這之後是一個「B」,看上去像是兩個隨意摞在一起的盒子,邊角被精心打磨過了。接著是一個站立不穩的字母「A」,有點像是一把梯子,每一邊都有幾個階梯。最後,又是一個字母「B」:搖搖欲墜地斜在一個尖齒上,像是一個顛倒的金字塔。
基本情況變得非常複雜難解。漸漸地,奎因開始覺得自己脫離了起初的目標,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從事一項毫無意義的工作。當然,也有可能斯蒂爾曼是在掐算著時機,想在出手之前把大家都弄得身心俱疲。不過,這個假設的前提是他知道有人在監視他,但奎因覺得這不太可能。到目前為止,他的活幹得不錯,一直謹慎地和這老人保持著距離,將自己隱沒在街頭的人流中,既不引起他的注意,也沒有採取過分的措施隱藏自己。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斯蒂爾曼有可能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被人跟蹤——甚至事先就知道了——因此不想自找麻煩去找出那個跟蹤者到底是誰。如果被跟蹤是必然的,那找出那個人又有什麼意義呢?一個跟蹤者一旦被曝光,總會被另一個替代的。
完全是方法問題。如果目標是想理解斯蒂爾曼,充分了解他以求事先就能夠預料他下一步將如何行事,那麼奎因做得並不成功。他著手調查這事,只是基於一些有限的事實:斯蒂爾曼的履歷和他的專業背景,他對兒子的囚禁,他的被捕以及住院治療,他那本據說神志還正常時寫的怪誕學術論著,以及更為重要的,弗吉尼婭·斯蒂爾曼說他現在企圖傷害他兒子的斷言。然而,所有這些過去的事況跟眼下的情形似乎都扯不上關係。奎因大失所望。他之前總以為,出色的偵探工作的關鍵是密切注視細節。了解得越是翔實準確,辦案就會越成功。這意味著人類的行為是可以被理解的,在無限的舉手投足、習慣行為乃至緘默的表象之下,總能找出某種關聯、某種秩序、某種動機來源。然而,在費力地捕捉到所有這些表象之後,奎因卻覺得自己並不比一開始跟上斯蒂爾曼時更了解他。他過著斯蒂爾曼的生活,用他的步子行走,隨著他的目光觀察這個世界,而現在他唯一的感覺就是這個人的深不可測。他不但沒有縮小自己和斯蒂爾曼之間的距離,反而看著這老人從自己身邊溜走了,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奎因繼續看接下來一天的記錄,想看看會出現什麼情形。結果卻完全不一樣。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也許某一天她也會允許我感謝她。」
「我會的。我傻了才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