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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城 9

玻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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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它們命名。」
「一個令人欽佩的回應。」
「對不起。只有老闆知道。」
「那還有待觀察。」一個長久的停頓之後,奎因回答說。
「還要記住,你別把所有的雞蛋都擱在一個籃子里。反過來,也不要在孵化之前數你的小雞。」
「但某人一旦把他的姓名告訴你,他就不再是陌生人了。」
「現在還來得及,是不是?」
「是這樣的。TWIN。」
「嗯,也許我是另一個亨利·達克。而非那個不存在的亨利·達克。」
「這些年日子過得不容易,確實如此。可仍然有許多值得感恩的東西。歲月催人衰老,卻也給了我們這些日日夜夜。我們死後,總會有人來取代我們。」
「我發明新的詞語,能與它們相匹配的名字。」
「我記得那時有許多事。你說的是哪一件?」
「我不想。」
「灌木叢?什麼樣的灌木叢?」
「每隔兩小時。」
「確實如此。我得說你是一個明白人,奎因先生。如果你知道曾有多少人對我產生過誤解就好了。我的工作為此而大受挫折。受盡了折磨。」
「不,不。再明顯不過了。是它的首字母,H.D.。這非常重要。」
「我很害怕,保羅。」
可他仍在猶豫。他站在雨傘底下,看著小小的雨珠滑落下來。到十一點時,他開始重作打算。半小時后,他穿過街道,沿著人行道走了四十步,走進了斯蒂爾曼下榻的旅館。這地方散發著蟑螂驅逐劑和煙蒂的臭味。門廳里有幾個無處可去的住客,攤手攤腳地躺在橘黃色的塑料椅子上。這地方似乎除了惡臭就沒別的了。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呵!」
「對不起。那個房間今天早上我已經租出去了。那傢伙還在睡覺。」
「是的,可以這麼說。這個世界,或者說它餘下的部分。」
「沒有,當然沒有。不過,一個聰明的回答也相當於答對了。」
「聽好,夥計。我只是把這上邊寫的告訴你。斯蒂爾曼昨天晚上結賬走人了。他走了。」
「哦,是的。當然啦。」
「斯蒂爾曼。彼得·斯蒂爾曼。」
「我盡量放鬆。」

「撒謊是件壞事。它會讓你後悔被生出來。不能出生是一種詛咒。你被判處活在時間之外。當你活在時間之外時,就再也沒有什麼日日夜夜了。你甚至連死亡的機會都沒有。」

「而同時,這也就是亨利·達克的來由。」
斯蒂爾曼大笑起來,好像這是一個特別好笑的笑話。「不完全是,」他說,「你要知道,從來沒有亨利·達克那麼個人。他是我編造出來的。他是一個虛構的人。」
「他是你的朋友嗎?」
「所有人都覺得很難接受。我騙了所有人。」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
「一番富有說服力的論證。」
「我還沒有意識到這麼糟糕。」
他打電話給弗吉尼婭,因為太尷尬,都顧不上想別的事情了。她接通的那一刻,他幾乎要掛斷電話了。
「你沒弄錯。」
那人假裝想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說:「沒有。不記得有叫這個名字的人。」
「噢,猜猜看吧。猜三次。如果你猜不到,我會告訴你的。」
「啊,」斯蒂爾曼若有所思地應著,點頭答話,「奎因。」
「沒錯。這就是我不跟陌生人說話的原因。」
「我一點也不懷疑。」
「漢普蒂·鄧普蒂:人類境況最純粹的化身。仔細聽好,先生。蛋是什麼?是還未出生時的狀態。這是個悖論,是不是?漢普蒂·鄧普蒂如果沒有生出來的話,他怎麼能夠活在世上呢?然而,他活著——毫無疑問。我們知道他活著是因為他會說話。不僅如此,他還是一位語言哲學家。『「當我使用一個單詞的時候,」漢普蒂·鄧普蒂用一種相當傲慢的口氣說,「它就意味著我選擇讓它去意味的那個意思——既不多,也不少。」「問題在於,」愛麗絲說,「你是否能夠讓一個單詞意味著那麼多不同的事物。」「問題在於,」漢普蒂·鄧普蒂說,「是誰說了算——如此而已。」』」
第二次會面是第二天早上九點多。那是星期天,斯蒂爾曼從旅館出來得比平時晚了一個小時。他走過兩個路口,進了平時吃早餐的五月花咖啡館,坐到後面一個角落的卡座里。奎因,這次變得更大胆了,跟著這老人進了餐館,坐進同一個卡座,就坐在他對面。有那麼一兩分鐘,斯蒂爾曼似乎都沒注意到他的存在。稍後,他才從菜單上抬起頭來,用一種莫測高深的眼神研究著奎因的面孔。他顯然沒有認出這就是前一天見過的人。
「唔。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有時候兩個人確實會有同樣的名字。很有可能你的名字是亨利·達克。但你不是那個亨利·達克。」
「是的,非常像。」
「當然,這種相似並非那麼完美。但說真的,在某些位相,特別是在晴朗的夜晚,月亮看起來真的非常像一個蛋。」
「對https://read.99csw.com不起,這是一時口誤。我是說一個蛋。但這個口誤是具有啟示性的,正好以此證明我的觀點。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所有的人都是蛋。我們存在著,但我們尚未抵達命定的形式。我們完全是潛在的,是一個尚未抵達使命的例證。因為人是墮落的生物——我們從《創世記》知道這一點。漢普蒂·鄧普蒂也是一個墮落的生物。他從牆上墜落了,沒有人可以把他再拼湊回去了——無論是國王,還是他的馬,他的兵。但這正是我們所有人必須努力去做的事。這是我們作為人類的責任:把蛋再拼湊回去。因為我們每一個人,先生,都是漢普蒂·鄧普蒂。幫助他就是幫助我們自己。」
最後,斯蒂爾曼向他轉過臉。用一副出入意料的輕柔男高音說道:「對不起,但我不可能跟你說話。」
「是了,是了。現在我想起來了。亨利·達克。」斯蒂爾曼停頓了好長時間,然後搖了搖頭,「不幸的是,這不可能,先生。」
「那得問路易,他昨晚值班。他晚上八點來上班。」
「機密。」
「我可以看一下房間嗎?」
「哦,」斯蒂爾曼點點頭,「一個從本質下手的人。我喜歡他那一套。」
「當然,目前我還只能說是在收集數據,收集證據。然後我就該梳理那些發現了。那是一項要求非常高的工作。你絕對想象不到有多麼困難——尤其是對我這把年紀的人來說。」
「是的,那是我寫過的一本書中的人物。一個虛構的角色。」
「我明白。」
「他長什麼樣?」
「沒有。我已經完全康復了。」
「孩子是最好的祝福。我總是這樣說。是無與倫比的福祉。」
「五美元你就想問這麼多問題?」
「算了吧,」奎因絕望地揮揮手,「這不重要。」
「命名?」
「我不知道。」
現在,他對自己要去做的事情不怎麼感到害怕。他圍著岩丘轉了兩三圈,就是引不起斯蒂爾曼的注意。於是他索性坐到老人身邊,跟他打了個招呼。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斯蒂爾曼竟然沒認出他來。這是奎因第三次作自我介紹了,每次都像是成了另一個人。他拿不準這是不是個好兆頭。如果斯蒂爾曼是假裝的,那他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無與倫比的演員。因為每次奎因出現時,都有些惹人注目的舉動。而斯蒂爾曼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斯蒂爾曼確實沒有認出他,那又意味著什麼呢?真有人能對自己眼前的事物如此視而不見嗎?
「人在月球上行走。想想這檔子事吧,親愛的先生。人在月球上行走!」
「一點沒錯。」
「我怎麼跟你聯繫?」
「我知道。但我只是在尋找一種原則。一個人完全能勝任。如果我能打下了這個基礎,其他人就也可以著手做這種修復工作了。這裏重要的是前提,是理論的第一步。不幸的是,沒有別人能承擔此任。」
「誰都知道。」
「這是什麼意思?」

「我發明的詞?」
「誰?」
「我什麼也沒說。」奎因說。
「我不會忘記你教給我的。」
「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愛麗絲鏡中奇遇記》的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奎因按通常的時間等候在旅館對面。天氣終於變了。在晴朗了兩周之後,紐約終於下起了毛毛細雨,滿街都是濕漉漉的汽車輪胎輾過馬路的聲音。奎因在長凳上坐了一個小時,撐著一把黑傘,心想斯蒂爾曼隨時都可能出現。他一邊等,一邊享用著麵包卷和咖啡,讀著大都會隊星期天比賽失利的報道,但那老人還是不見蹤影。耐心點,他對自己說,開始盯著報紙上其他新聞看起來。四十分鐘過去了。他已經讀到財經新聞,就要看到有關公司併購的分析文章了,這時雨突然下大了。他不情願地從長凳上站起來,走到旅館門口的街對面。他穿著濕冷的鞋,站了一個半小時。斯蒂爾曼病了?他想。奎因試著想象他躺在床上的情景,高燒的汗水濕透了身子。也許這老人在夜裡死去了,他的屍體還沒被人發現。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他告訴自己。
「怎麼講?」
「你不能說我沒試過了吧。」
「是啊。」
「嗯。非常有意思。我想到了許多和這個詞押韻的例子。這個QUINN,這……作為事物本質的……QUINTESSENCE(精華)。比方說,QUICK(快)。還有QUILL(羽莖),還有QUIRK(怪癖)。唔。還和GRIN(露齒而笑)押韻。更別提KIN(親屬)了。唔。非常有意思。還有WIN(贏)。還有FIN(鰭)。還有DIN(喧囂)。還有PIN(大頭針)。還有TIN(罐)。還有BIN(箱櫃)。唔。甚至還跟DJINN(神靈)押韻。唔。如果你說的沒錯,還和BEEN(BE的過去分詞/存在)押韻。是的,非常有意思。我非常喜歡你的名字,奎因先生。它同時拐向這麼多不同的方向。」
「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話。曾有人跟我說你已經死了。這消息讓我很悲傷。」
「你能舉個例子嗎?」九_九_藏_書
「我再說一遍,」奎因說,「我什麼也沒說。」
「一切都應歸功於你。」
「當然是燃燒的灌木叢啊。」
「是的。我也感到挺來勁的。我的腦子從未停止思索。」
辦事員打開登記簿,翻動著,指頭順著名字和數字往下滑移。「斯蒂爾曼,」他說,「303房間。他已經不在這裏住了。」
「你開始讓我感到迷惑了。」
「你能保證嗎?」
「亨利·達克。」奎因說。
和斯蒂爾曼的第一次會面在河濱公園。那是周六的下午時分,公園裡到處是騎自行車、遛狗的人和玩耍的孩子。斯蒂爾曼獨自坐在一張長椅上,眼睛茫無所視地看著周圍,那個紅色的小筆記本擱在膝蓋上。四處都很明亮,那無垠的光線似乎是從眼睛能捕捉到的每一樣東西上輻射出來的,在頭頂上,在樹葉搖曳的枝杈間,微風一陣陣吹來,沙沙地動情搖晃著葉片,起起伏伏就像波浪似的。
「純粹的H.D.呢?詩人希爾達·杜利特爾?」
「你看,沒有人理解我所理解的事情。我是第一個。我是唯一的一個。這給我帶來了很大的責任和負擔。」
「那你就像我一樣幸運了。記住,彼得,孩子是偉大的祝福。」
「我認識你嗎?」他問。
「恐怕沒有。」
「漢普蒂·鄧普蒂。你知道我的意思。那個蛋。」
「哦,你是說我兒子。是啊,那倒有可能。乍一看你是有點像他。當然,彼得是金髮,而你是黑髮。不是亨利·達克,但頭髮倒很達克。當然,人是會變的,不是嗎?一分鐘前是這樣,過了一分鐘又變了個樣。」
「我為你感到驕傲,彼得。」
「是的,奎因。Q-U-I-N-N。」
「我從不會犯錯誤。這是我的一種天賦。」
「說得好。我能看出你是一個有理性的人。」
「好的。我會跟你保持聯繫的。」
「一個人?」
「希望如此。」
「現在我可以幸福地去死了,彼得。」
「沒錯。」
他在這番對話中煞費苦心地把握著分寸。面對種種煩心的事,他還是讓弗吉尼婭平靜下來了。他覺得這有點難以置信,可她似乎仍然信任他。這當然無助於解決事情,因為事實是,他對她撒了謊。他根本沒有什麼幾個主意。連一個都沒有。
第三次會面在同一天的晚些時候。中午稍過:陽光像薄霧似地籠罩在磚石和樹葉上,影子越拉越長。斯蒂爾曼又回到了河濱公園。這次是在公園邊上,到第84街上那座人稱湯姆高地的裸岩小丘那裡去休息。在同一地點,1843年和1844年的夏天,埃德加·愛倫·坡曾長時間地凝視著哈德遜河。奎因知道這些,是因為他把了解這類事當成了自己的職責。結果,他自己倒是經常來這裏坐坐。
「當然,不幸的是樹被砍倒了。這棵樹是生命之樹,它能使我們免於死亡。現在我們都張開雙臂擁抱死亡,尤其是當我們已垂垂老矣。但我們的國父知道自己的責任所在。他不得不這樣做。這就是『生活是一碗櫻桃』的意思。假如那棵樹繼續生長著,我們就有可能獲得永恆的生命。」
「是的,我自己也時常注意到這一點。」
「是的,我保證。」
「你說什麼?」
「好吧,再猜一次。H.D.,H……還有D……再過一會兒……只要再一會兒……啊……是了,我猜出來了。H是那個哭泣的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而D是那個大笑的哲學家德謨克利特……赫拉克利特和德謨克利特……辯證的兩極。」
「沒錯。」
「你怎麼處理這些東西?」
「門也沒摸著。」
「你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展嗎?」
「你已經承擔了太多了。」
「你有他的消息嗎?」
「唯一的回應。只有這樣才配得上我這樣的人物。你看,先生,我正在發明一種新的語言。在這種工作中,我不會被別人那些愚蠢的念頭所干擾。無論如何,那都是我試圖治愈的那種疾病的一部分。」
「挺迷人的,不是嗎?當面對如何把蛋豎起的問題時,他只是輕輕把蛋殼底部敲碎,弄出一個穩定的平面用以支撐蛋的站立。」
「一個穿外套的先生?」
「不會的。我會盡量順其自然。」
「來吧,來吧,再猜一下。」
「嗯?」
「為什麼不可能?」
「說得是。」
「是的,我記得。據總統說,那是創世以來最偉大的事件。」
「在真理面前,沒有什麼犧牲是不值得的。」

「我能想象。」
「我跟丟他了。」他說。
「我同意你的看法。」
「我們叫他教授。」
「他留下轉信的地址了嗎?」
「一個父親總會把他所知道的教給自己的兒子。這樣,知識就會世代相傳,我們就會越來越聰明。」
「就是他。你有他的房間號碼嗎?大約兩星期前入住。」
「我想不認識,」奎因說,「我叫亨利·達克。」
斯蒂爾曼大笑起來——一聲短促、低沉的「哈」——然後接著說:「我並不是不喜歡陌生人本身。我只是不願跟任何一個不作自我介紹的人說話。為了開始我們的交談,我得知道你的姓名。」
「石頭也可以改變的。石頭會被風或者水磨損。它九*九*藏*書們會風化,也可能被壓碎。你可以把它們砸成碎片,或是礫石,或是塵土。」
「是啊。有許多事情要做,時不我待呀。每天早上天一亮我就起床。不管什麼天氣我都到戶外去,不斷地移動,兩腿不停地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這可把我累壞了,你可以相信這一點。」
「你不用太失望。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把研究的結果整理好。然後,偉大的事情就會開始發生了。這將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事件。」
「有啊,我們有登記簿。但它在保險箱里。」
「是的,我第一遍就聽見了。可是,難道你沒興趣知道為什麼嗎?」
「不,不是你的錯。沒人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地盯住一個人。這是不可能的。除非你鑽進他的身體里。」
「我想你這裏正好有登記簿的副本,對吧?」他問。
「這太令人驚訝了。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什麼?」
「在亨利·達克的名字中,首字母H和D來自漢普蒂·鄧普蒂。」
那人拎起攤在櫃檯上的報紙。報紙下面就是登記簿。
「我知道怎麼拼。是的,是的,我知道。奎因。唔。是的。很有意思。奎因。一個最能引起聯想的名字。和TWIN(雙胞胎)押韻,是不是?」
「好聰明的回答。」
「我說不準。我想好像有,但我不能肯定。」
「可他以前也這麼做過。」
「因為根本沒有亨利·達克。」
「聽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一種新的語言?」
「老天啊,是的。有無數的蛋。但我想到的那個尤其著名。可能是所有蛋里最著名的一個了。」
「這是個好名字,你不覺得嗎?我非常喜歡這個名字。充滿了神秘感,而同時又很恰當。它很符合我的意圖。此外,它還具有一種隱秘的含義。」
「好了。」
「我叫彼得·斯蒂爾曼。」奎因說。
「現在,所有的詞語我都能脫口而出。甚至是大多數人都感到頭疼的詞。我全都能說。」
「那挺管用。」
「是的,沒錯。這是原則的原則,操作的方法。你看,這個世界裂成了碎片,先生。我們不僅丟失了使命感,還丟失了藉以說出它的語言。這毫無疑問屬於精神層面,但它們在物質世界里自有其類似物。我的高明之處在於將自身限制在物質層面,限制在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上面。我的目標是崇高的,但我現在的工作卻在日常範圍內展開。這就是我經常被誤解的原因。但沒關係。我已經學會了不去理會這一切。」
「是的。一種最終會說出我們必須說出的那些話的語言。我們的語詞已經不再符合這個世界了。當事物完整的時候,我們自信地感覺到我們的語詞可以表達它們。但是,這些事物一點點地分崩離析,支離破碎,潰散成一片混沌。可我們的語詞卻還是保留著原樣沒變。它們沒有適應新的現實。因此,每當我們想說出我們的眼中之物時,一出口就走樣了,我們用語言表述的每一樣事物都是被扭曲的。這使得每一樣事物都陷入了混亂。但是語詞這東西,就像你所理解的那樣,是可以改變的。問題在於怎樣來證明它。這就是我現在為什麼力求以最簡單的方式來工作——簡單得甚至一個孩子都能領會我說的事情。想一個代表著一個物件的詞——比方說『雨傘』。當我說『雨傘』這個詞時,你腦子裡就能浮現這個物件。你看見一個豎著杆子的、上面一圈金屬輪幅上覆著雨布的東西,它張開時能用來擋雨,保護你不受雨淋。最後一個細節很重要。雨傘不僅是一樣物件,它也是一件具有某種功能的東西——換句話說,它表達了人的意志。當你停下來想一想,每一樣東西其實都和雨傘類似,都包含了某種功能。鉛筆是用來寫字的,鞋是用來穿的,汽車是用來駕駛的。瞧,這就是我的問題。當一樣東西不再具備它的功能,那會怎麼樣呢?它還是那樣東西嗎,還是已經變成另一樣東西了呢?當你把傘布從雨傘上扯下來,這雨傘還是一把雨傘嗎?你撐開傘骨,把它撐在頭頂,走到外面,走到雨中,你就會全身淋濕。你還會把這個物件稱作雨傘嗎?一般來說,人們會這麼說。充其量,人們會說這把雨傘壞了。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是我們一切麻煩的根源。由於它已經無法再發揮那種功能,這把雨傘已經不再是一把雨傘了。也許它看起來像一把雨傘,也許它曾經是一把雨傘,但現在它已經變成了另一樣東西。然而,這個詞,卻一成不變。所以說,它其實已經無法再表達這個事物了。它是不確切的;它是錯誤的;它掩蓋了本該被揭示的東西。進而說來,如果我們甚至都不能命名一件普通的、每天都拿在手裡的物件,怎麼還能期望把那些真正與我們有關的事情說出來呢?除非我們能夠開始在我們使用的語詞中呈現出變化的理念,否則我們將一直陷於迷失狀態。」
「我說的是登記簿,夥計。老闆喜歡把它鎖在保險柜里。」
「沒錯,」斯蒂爾曼說,「但你得理解,我不習慣跟陌生人說話。」
「每隔兩小時?」
「你肯定嗎?」
「那就是你們的一read.99csw.com個房客吧。我想留一個口信。」
那人慢慢地抬起頭看看他,一副希望奎因立馬消失的表情。
他在傾盆大雨中回到自己的寓所,雖然打著傘,可還是全身濕透了。功能到此為止了,他對自己說。詞語的意義到此為止了。他厭煩地把傘扔在起居室地上。脫下夾克衫扔到牆上。水濺得到處都是。
「我很遺憾。」
「是的,我的工作。我的計劃,我的調查,我的實驗。」
「彼得今天早上接了個電話,當時我正在洗澡。他不肯告訴我打電話的是誰。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拉上窗帘,什麼話也不肯說。」
「我們都老了。」
今天本應是關鍵的一天,奎因為此作了精心策劃。現在他的算盤全落空了。他為自己沒能考慮到這種意外情形而懊喪不已。
「我腦子裡有許多這樣的思想。我從來不會停止思索。你一直都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彼得,我很高興你能理解。」
「當然管用。哥倫布是一個天才。他尋找天堂,發現了新世界。可要使那裡成為一個天堂,仍為時不晚。」
奎因聳聳肩,沒有作答。此刻他整個人擺出一副冷漠的架勢。
「啊。」
「運氣來了。」奎因說著,手從票子上挪開了。
「你的工作?」
「你是怎麼想到把他命名為亨利·達克的?」
「這讓我感到安慰,是的。一切都是因為我太聰明了,我的腦子清澈透明。」
奎因嘆了口氣,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五美元的票子。他把錢放在櫃檯上,那隻手仍壓在錢上面。
「沒有裂縫的蛋。」
「他昨天晚上退房了。我不知道他這會兒在什麼地方。」
「我是另一個彼得·斯蒂爾曼。」奎因說。
「正是。」
「噢,跟我同名,」斯蒂爾曼回答,「我叫彼得·斯蒂爾曼。」
「劉易斯·卡羅爾。」
奎因停頓一下,試圖盡最大的努力來猜測。「H.D.,」他問,「跟亨利·戴維有關?譬如亨利·戴維·梭羅?」
「確實。」
「那麼你的工作是?」
「我說對了嗎?」
老人問他是誰。
「不會吧。」奎因裝作不相信的樣子。
「這挺不錯的。」
「既然這樣,」他說,「我很樂意告訴你。我的名字叫奎因。」
「還有IN,一個N,或者INN,兩個N。是不是?」
「你知道那個故事?」
「看得出來。非常健康。說話也挺流利的。」
「斯蒂爾曼。一個白頭髮的老人。」
「我現在好多了,謝謝。」
「這毫無疑問。」
「我想你應該知道密碼吧?」
「我的工作很簡單。我必須來紐約,因為這是最荒涼、最凄慘的地方。一整個破裂的世界,混亂是普遍現象。你一睜眼就能看見。破碎的人,破碎的事物,破碎的思想。整個城市就是一個垃圾堆。但這絕對合乎我的意圖。我發現那些街道是無窮無盡的物質來源,是取之不盡的破爛倉庫。每天,我都帶著手提包出去,收集那些值得研究一番的物質。我收集的樣品已有幾百件了——從磕碰的到砸碎的,從凹陷的到壓扁的,從碾成粉的到漚成泥的。」
「這是那個前提的前提,可以這麼說。」
「沒錯。最高機密。」
「我不會忘記的。」
「這都是我的錯。我犯了個愚蠢的錯誤,真是非常抱歉。」
「是的。那把鑰匙將開啟某些禁閉之門。」
「是的,這就是我不敢肯定的原因。但他已經很久沒這樣過了。」
「當然,我們也必須活在當下。比如,我現在是在紐約。明天,我可能去了別的地方。你看,我走過許多地方。今天在這裏,明天就離開了。這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
「不止一個?」
「當你老了,也許會有個兒子可以安慰你。」
奎因謹細地策劃過他的行動。他假裝不去注意斯蒂爾曼,在他旁邊的長椅上坐下,雙臂抱在胸前,跟那老人朝同一方向凝望著遠處。兩人都沒說話。他後來算過,這段時間大約持續了十五到二十分鐘。然後,他毫無預兆地把腦袋轉向老人,直接又固執地盯著那張皺紋密布的側臉。奎因把全副精力集中在自己的眼神里,好像要用這力量在斯蒂爾曼腦袋上灼出一個洞來。這凝視持續了五分鐘。
「你說得沒錯。」
「這是我聽到過的最離譜的事情了。」
「是的。可儘管有這些挫折,我卻沒有灰心。比方說現在,我正從事的是我所做過的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如果一切順利,我相信我將掌握一系列重大發現的鑰匙。」
「也和SIN(罪惡)押韻,如果我沒弄錯的話。」
「對不起,這不可能。這是我的秘密,你懂的。等到我的著作出版,你和這世上的其他人就都知道了。但現在,我只能守住這個秘密。」
「你們難道沒有登記簿嗎?」
「我想給你們的一個客人留個口信。」奎因說。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以為我會成功。」
「他說對了。那個人說過的唯一有智慧的話。你估計月球是什麼樣子的?」
「我一直記掛著你,彼得。好多次我都在想,『不知道彼得怎麼樣了』。」
「我可不是在灌木叢里兜圈子的人。」奎因說。九*九*藏*書
「你看,先生,這個世界裂成了一塊塊的碎片。而我的工作是再把那些碎片拼回到一起。」
「你看,我已經明白了限制自己的必要。在一塊足夠小的地域內考察,得出的所有結果都是毋庸置疑的。」
「謊言永遠無法被抹除。連真相也做不到。我是一個父親,我知道這些。想想我們的國父的故事吧。他砍倒了櫻桃樹,然後跟他父親說,『我不能說謊。』不久后,他把一枚硬幣扔到河對面去了。這兩個故事是美國歷史上至關重要的事件。喬治·華盛頓砍倒了櫻桃樹,再就是他把錢遠遠地扔開了。你能理解嗎?他在告訴我們一個基本的事實。那就是,錢不長在樹上。這是使我們國家走向強盛的要義,彼得。現在,喬治·華盛頓的頭像印在每張一美元的紙幣上。從這一切中我們可以吸取一個重要的教益。」
「我不會的,父親。我向你保證。」
「是啊,今天好像該我走運了,」那人應道,從櫃檯上把票子拉過去,捏著邊角抖了抖,塞進自己口袋,「你朋友的名字叫什麼,再說一遍?」
「是啊。時間還寬裕。我不想讓你太擔憂。」
「『矮胖子坐牆頭』那個?」
「我說的是哥倫布的蛋。」
「他退房了。」
「我需要他,你知道。當時我有一些太危險也太有爭議的想法。於是,我佯稱這些理論出自另外的某個人。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
「在這番話里找不到一點瑕疵。」
「就這麼糟糕。也許更糟。」
「你難道不想猜猜嗎?」
「這裏沒有客人,」那人說,「我們管他們叫房客。」
「遠不止有意思呢,先生。這是關鍵性的。仔細聽好了,也許你會學到些什麼。在他跟愛麗絲的零星交談中,漢普蒂·鄧普蒂勾畫了人類希望的未來,並且給了我們獲得拯救的線索:成為我們所說的語詞的主人,使語言回應我們的需求。漢普蒂·鄧普蒂是一個先知,一個道出這個世界尚未準備就緒的真相的人。」
「我承認事情進展得不太好。但還是有希望的。美國人從來沒有喪失過他們發現新世界的慾望。你還記得1969年發生的事情嗎?」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但你一定不能忘記我說的一切。」
這時,一個女侍者端來了斯蒂爾曼的早餐,擺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老人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食物。他一邊禮貌地用右手舉起餐刀,敲碎了半熟雞蛋的殼,一邊說:「如你所見,先生,我將不遺餘力。」
「我想給你們的一個客人留個口信。」奎因又說。
「至於我自己,我有時過得好,有時過得不好。當日子過得不好時,我就回想過去那些好時光。記憶是偉大的祝福,彼得。僅次於死亡。」
「保險箱?你在說什麼?」
「世界擔在你肩上。」
「可這是值得的。」
「正確。」

「大幅度的進展。事實上,我覺得眼下我已處在重大突破的邊緣了。」
「我不明白。」
「當然不會。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把正確的答案作為獎賞告訴你。因為你試過了。你準備好了嗎?」
「有意思。」
「是的。但還不止這一個原因。事實上還有另外一個蛋。」
「哦,是的。燃燒的灌木叢。當然啦。」斯蒂爾曼看著奎因的臉——這會兒看得更仔細了,但似乎還帶著某種迷惑。「對不起,」他說,「可我不記得你的名字了。我記得你剛才告訴過我,可我現在好像想不起來了。」
「啊。現在我明白了。可你怎麼判斷呢?你怎麼知道你發明的詞是正確的呢?」
「我可不管是怎麼回事。這可是白紙黑字寫著的。」
「我覺得很難接受。」
「暗示黑暗嗎?」
「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大多數人不會留意這類事情。他們覺得字詞就是石頭,是一種不可更改的沒有生命的物體,就像是不會改變的單子。」
斯蒂爾曼莞爾一笑,向奎因側過身子,用一種同謀者的口氣對他說:「我想我們會相處得很好的。」
「那是誰呢,夥計?」
「聽起來不妙。」
「我真是怕極了,我挺不住了。」
「這挺來勁的。」
「也許吧,」那人說,「我得去辦公室瞧瞧。」
奎因對此已有所準備,他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不會被對方摸透的。既然從理論上講,他是保羅·奧斯特,那這個名字就是他需要加以保護的。而其他任何名字,甚至真名,都可以成為一種偽托,一種可以讓他躲在後面享以安全的面具。
「我不會的。」
「別擔心。我有幾個主意。我這就行動起來。」
「我會每隔兩個小時給你打一次電話,不管我在哪裡。」
「鑰匙?」
一個卷著袖子的大個子黑人坐在櫃檯後面。他一手撐著腦袋,另一隻手飛快地翻動著一份小報,幾乎沒有停下來瞄一眼報紙上的文字。就好像他一輩子都待在這裏,已經煩透了。
「最後一條,絕不要說你心裏認為不真實的事情。」
「哦,是啊,現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更不對了。」
「你開什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