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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城 10

玻璃城

10

奧斯特那幢房子位於116街和119街那個長長的街區中段,就在河濱教堂和格蘭特墓的南面。這地方被照料得井井有條,有著拋光的門把手和明凈的玻璃窗,奎因一瞥之下就覺出一種中產階級的持重氣派。奧斯特的寓所在第十一層,奎因按了門鈴,等待著對講裝置里傳出話音。可是對講機沒出聲門就打開了。奎因推開門,進了門廳,乘電梯上了第十一層。
「如果是這樣,那就沒希望了。整件事就是一場惡夢。」
「丹尼爾·奎因。」
「那你是誰?你是做什麼的?」
「啊。」
「那麼,這就歸你了,」奎因說,「請你收下它。」
「是啊,我明白你提出的問題了。」
奎因儘可能地用一副最禮貌的語調說:「你是在等另一個人嗎?」
「什麼奎因?」
「火腿煎蛋怎麼樣?」
「一個作家?」奎因說出這個詞,心裏有點悲涼。
當然,他們還可以採用某種極端的措施。他可以建議弗吉尼婭·斯蒂爾曼安裝一個不登記在號碼簿上的電話。這也許能消除電話騷擾的可能,至少能暫時對付一陣。如果不成,她和彼得還可以搬走。他們可以離開這個街區,甚至離開這個城市。再不行,他們還可以換一個新的身份,以完全不同的名字繼續生活。
「你是不是幾年前出過一本書?我想書名是叫《未竟之業》。一本藍色封面的小書。」
「是的,是我寫的。」
「這是整件事情中最有意思的部分。在我看來,堂吉訶德是在做一個實驗。他想試一下他夥伴們會不會輕易上當受騙。他在想,有沒有可能站在世界面前,以絕對堅信不移的口吻漫天撒謊大放厥詞?把風車說成是騎士,把理髮師的臉盆當作頭盔,把木偶視為真人?有沒有可能讓不相信他的人也認同他的說法?換句話說,如果他能給人們帶來樂子的話,他們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容忍他的瀆神行為?答案是清清楚楚的,不是嗎?在任何程度上。因為證據就是我們還在看這本書。它依然在給我們帶來大量的樂趣。而且,這就是任何人最終想要從書里得到的一切——令人發笑。」
有個男人拉開了公寓的房門。這是個三十五六歲的高個子,膚色較深,穿著皺巴巴的衣服,兩天沒刮鬍子了。他右手的大姆指和食指間捏著一支沒蓋筆帽的筆,還保持著一種書寫的姿勢。看到一個陌生人站在自己面前,這人似乎頗感驚訝。
男孩像演啞劇似的誇張地聳聳肩:「我不知道。西莉不會弄。我沒試過。」
「這很簡單。塞萬提斯,如果你還記得,他用了不少篇幅想讓讀者相信他不是作者。他說,這本書是一個叫西德·阿麥特·貝嫩赫里的阿拉伯人寫的。塞萬提斯描述了自己某一天是如何在托萊多的市場上偶爾發現這本書的手稿的。他僱用了一個人給他翻譯成西班牙文,過後他稱自己只不過是這個譯本的編輯。事實上,他甚至都不能保證翻譯本身是否準確。」
「這位,」他轉向女人,「是我妻子西莉。」
「你能想到有什麼人會跟這件事有關係嗎?」
「沒錯,」奎因說,「我是你,你是我。」
奧斯特把支票擱在咖啡桌上,似乎表明這事還沒完。然後,他靠回沙發里,直視著奎因的眼睛。「還有一個比支票更重要的問題,」他說,「我的名字被攪進這件事情里了,我壓根兒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我以前是,」奎因說,「但我現在已經很久不寫詩了。」
奎因聽見過道里傳來一陣笑聲,先是一個女人,再是一個孩子——一個比一個響亮,噼里啪啦地——然後是奧斯特低沉的笑聲。孩子說:「爸爸,看我找到了什麼!」接著是女人的聲音九-九-藏-書,解釋說這是扔在大街上的,看上去還挺不錯,幹嗎不撿起來呢。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孩子穿過大廳朝他飛跑過來,衝進起居室時,他一眼看見了奎因,馬上站住不動了。這是個五六歲的金髮男孩。
「我喜歡這個分析。」
「好吧。」奎因最後說,「我們看看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吧。」
「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想你也許可以稱之為一種猜測,因為我並不是真的想證明什麼。事實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信口開河。一種想象的文本,我想可以這麼說。」
奧斯特看著他手裡的溜溜球說:「我想你們已經認識了。丹尼爾。」他對男孩說:「這是丹尼爾。」隨後轉向奎因,用同樣調侃的語氣說:「丹尼爾,這是丹尼爾。」
「事實上,我在等我的妻子。所以我沒在對講機里問是誰就開了門。」
「大部分與那本書的作者身份有關。誰寫的,怎麼寫的。」
「這是個溜溜球,」他回答說,伸出手來給他看,「我在街上撿來的。」
「那當然好。」
「是啊,我也是。那是獨一無二的巨著。」
「能玩嗎?」
「可這對我沒用。」奎因環視了一下房間,作了個含糊的手勢,「給你自己再買幾本書吧。或者是給你的孩子買點玩具。」
「你是從挪威來的嗎?」
「這問題有爭議嗎?」
奧斯特仔細地查看了支票,點點頭:「看上去這完全是一張正規的支票。」
「轉過來又轉回去。」男孩大聲喊道,突然張開雙臂,在屋裡像陀螺似的轉起圈來。
奧斯特靠回沙發,帶著某種嘲弄的快意微笑著,點了一支香煙。這個人顯然很自得其樂,但奎因卻搞不懂這種快樂的確切性質是什麼。似乎是一種會心一笑,一個缺乏點睛之筆的笑話,一個沒有針對性的寬泛打趣。奎因想要說些什麼來回應奧斯特的理論,可他沒機會這麼做了。正當他張嘴要說時,前門傳來了一陣鑰匙開門的咔嗒聲,門開了,又砰地關上,發出一連串的響聲。奧斯特循聲揚起面龐。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奎因說一聲抱歉,快步向門邊走去。
這位太太閃露微笑,一邊說著她很高興見到奎因,好像真有那個意思似的,一邊向他伸出手。他和她握了手,覺出她那纖細得出奇的骨頭,問她這名字是不是挪威語。
男孩從房間那頭看著他,又笑了,說:「再見,我自己!」
「如果你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奧斯特說,「儘管打電話來。我很樂意相助。」
「確實。這本書畢竟是在抨擊沉迷於虛構的危險。他不可能完全靠一部想象出來的作品來實現,不是嗎?他只能聲稱這是真實的。」
「哦,」奎因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那真是太好了。但我真的要走了。已經太晚了。」
「而且他還說,」奎因補充道,「只有那個西德·阿麥特·貝嫩赫里的版本是《堂吉訶德》的真本。其他所有的版本都是贗品,都是一幫冒名頂替的傢伙寫的。他花了很大力氣來證明書中的事情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有麵包和黃油,又拿來了啤酒,擺上刀叉、鹽和胡椒瓶,還有餐巾紙,煎蛋每人兩個,攤在白色盤子里。奎因唏哩呼嚕地吃著,一眨眼就把食物打發到肚子里去了。吃完后,他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眼淚莫名其妙地在他眼眶裡打轉,好像說話的聲音也顫抖了起來,但他總算控制住了自己。為了表明自己不是那種過分自我又不知感恩的人,他開始詢問起奧斯特的寫作。奧斯特似乎不想多說,但最後還是勉強承認自己在寫一篇文章。手頭正在做的題目是關於《堂吉訶德》的。
他們坐了一小會兒,誰也沒九九藏書說話。最後,奧斯特輕輕地聳聳肩,似乎承認了眼前這情形確實有些尷尬。他起身說道:「我正打算給自己做點午飯。弄兩個人的飯也不至於太麻煩。」
「我想你找的是另一個保羅·奧斯特。」
「很少有人知道這一點。」她說。
「我想知道可不可以和你談談。很重要的事情。」
「也許吧,」奧斯特說,「可我不是偵探。」
「沒錯。我以前碰到過這種情況。可就算我的電話出問題了,那也不能解釋事情的癥結所在。那隻能解釋為什麼我的電話會打到你那裡,但沒法解釋他們究竟為什麼要找我。」
「我同意你的看法。要勾勒出一個作家的肖像,還有什麼能比沉溺於書本中的形象更好的呢?」
「這是你賺來的錢。你應該自己收下。」奧斯特停了一會兒,「想來我得替你去處理一件事。因為這張支票名義上是開給我的,我去取出現金給你。我明天早上去銀行,把支票打到我戶頭上,兌現后把錢給你。」
他做了最後的努力,向奧斯特的妻子微笑一下,向那男孩揮手道別:「再見,丹尼爾。」說著向門口走去。
「也許有人在跟你鬧著玩。」
這話對於奎因是莫大的安慰,好像,終於,這不再是他獨自承受的負荷了。他真想把奧斯特摟在懷裡,宣告自己會做他一輩子的朋友。
「還有,我總是懷疑塞萬提斯對舊時那些傳說故事特別著迷。除非那裡邊有你喜歡的東西,否則你不可能如此強烈地憎恨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堂吉訶德只是他自己的一個化身。」
「我跟那種人沒有任何交往。」
「我從來沒聽說過那個斯蒂爾曼。」
最後這個念頭使他想起了至關重要的一點。他才意識到,直到現在,他還一直沒有認真研究過自己被僱用的情況。事情來得太快了,他當時想當然地以為自己可以暫時冒充保羅·奧斯特。一旦鑽進這個名字里,他就沒再去考慮保羅·奧斯特本人。如果那人確如斯蒂爾曼夫婦認定的那樣是一個好偵探,沒準能幫上忙呢。奎因會把這事和盤托出,奧斯特會原諒他的,然後他們將一起努力來解救彼得·斯蒂爾曼。
「你有什麼文學方面的東西想聊聊,是嗎?」奧斯特問他。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是怎麼回事,」奎因誠摯地看了奧斯特一眼,「這件事恐怕很複雜。非常複雜。」
奎因的意識又回到了這案子的起因。他的工作應是保護彼得,而不是跟蹤斯蒂爾曼。跟蹤只是一種手段,一種試圖預測將要發生什麼的方法。理論上講,通過對斯蒂爾曼的跟蹤觀察,他也許可以摸到對方對於彼得的意圖。他跟蹤這個老人已經有兩個星期了。那麼,他就此得出了什麼結論呢?沒有多少。斯蒂爾曼的舉止是猜測不透的。
「對不起,打擾你了,」奎因向他道歉,「我想找保羅·奧斯特先生。」
「不是,」奎因說,「我倒希望是這樣。可這件事跟文學毫不相干。」
「你瞧,」奎因說,「這故事不是我編造的。我甚至還能拿出證據來。」他從皮夾里掏出兩星期前弗吉尼婭開出的那張五百美元的支票。他遞給奧斯特:「這其實是開給你的。」
「我知道這是緊要關頭,」奧斯特說,「但如果你時間還寬裕的話,為何不留下來跟我們一起用晚餐呢?」
「確實如此。」
「我在這篇文章里提出的理論是,事實上他是四個不同的人的混合體。桑丘·潘薩是整個過程的目擊者。沒有別人能代替他——因為在堂吉訶德的冒險歷程中唯有他陪伴左右。但桑丘不識字也不會寫。所以,他不可能是作者。而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知道桑丘具有很高的語言天賦。儘管他的https://read.99csw.com說辭錯誤百出可笑之極,但你看書中他可以跟任何人搭腔。在我看來,這故事很有可能是由他口述,而由別人——也就是,理髮師或是神甫——堂吉訶德的好友們記錄下來的。他們把這故事處理成得體的書面形式——用西班牙語——然後又把手稿交給了參孫·卡拉斯科,那個來自薩拉曼卡的學士,由他譯成阿拉伯文。塞萬提斯發現了這個譯本,又把它回譯成西班牙文,後來就以《堂吉訶德歷險記》為書名出版了。」
「我一點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一位私家偵探。」他輕聲重複道。
「為了治愈堂吉訶德的瘋病。他們想要拯救自己的朋友。記住,他們一開始就燒了他那些騎士小說,卻一點效果也沒有。那個苦臉騎士痴心不改。後來,他們所有的人還曾化裝成各種角色出去找他——扮成中邪的女子,扮成鏡中騎士,扮成白月騎士——為了誘使堂吉訶德回到家裡。最後,他們確實成功了。這本書只是他們的一個策略。主要是為了映照堂吉訶德的瘋相,記錄他的每一件荒唐事和愚蠢可笑的幻覺,所以等他親自讀到這本書時,就會看到自己的種種荒謬之舉。」
「下午好。」奎因說。
「是的,」奎因沉默良久,說,「我明白這一點。」
「可是,桑丘和其他那些人何必這麼大費周張呢?」
「你是?」他試探地問。
「可事實上,這不是一個玩笑。這是活生生的人,真實的事情。」
斯蒂爾曼走了。這老人已經成了這個城市的一部分。他是一個斑點,一個標點符號,綿延無盡的磚牆上的一塊磚頭。在今後的日子里,奎因每天都會走過這些街道,卻仍然沒法找到他。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歸結為偶然,一種數字和概率的夢魘。沒有提示,沒有線索,也無法行動。
「基本要點是什麼?」
奧斯特陪他走到門口。他說:「我把支票兌現后馬上給你打電話。你的電話登在號碼簿上嗎?」
「是的。但最後還有一個轉折。堂吉訶德,在我看來,並不是真正的瘋子。他只是假裝如此。事實上,整個事情就是他自己精心策劃的。記住:整本書里堂吉訶德對於子孫後裔的事情一直都十分在意。他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整個冒險經歷是否被準確無誤地記載下來了。這就暗示了他自己是知情的;他事先就知道了這部記錄的存在。再說除了堂吉訶德親自挑選的桑丘·潘薩,還有什麼別的人能這樣忠心耿耿地服務於這個目的呢?以同樣的方式,他還選定了其他三個預定要上場的角色。策劃這個貝嫩赫里四重奏的是堂吉訶德。他不僅挑選了作者,或許也正是他自己把阿拉伯文手稿回譯成西班牙文的。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不該對他掉以輕心。對於一個如此善於偽裝的人來說,把自己的皮膚弄黑,穿上摩爾人的衣服,應該不是一件難事。我喜歡想象托萊卡市場那一幕的場景。塞萬提斯僱用堂吉訶德來解讀堂吉訶德自己的故事。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
「可你還是沒解釋為什麼像堂吉訶德這樣一個人要打破自己平靜的生活,去精心布置這麼一個騙局。」
奧斯特到廚房去準備午飯了。奎因本想幫忙打打下手,但他不想動彈。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塊石頭。沒什麼別的好做,他閉上眼睛。過去,這樣一來會使他舒服起來,好像整個世界都消失了。但這一次,奎因覺得腦海深處沒什麼有吸引力的東西。好像所有的東西都陷入了停頓。然後,在黑暗中,他聽到一個聲音,像白痴一樣反反覆復唱著同樣的歌詞:「你不能不打破蛋殼做煎蛋。」他睜開眼睛,想讓這種歌聲停下來。
奧斯特伸出手要和他握九九藏書手,奎因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拿著那個溜溜球。他把它塞到奧斯特的右手裡,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離開了。
「轉過一下,」她說,「先是到明尼蘇達州的諾斯菲爾德。」她發出朗朗笑聲,奎因感到自己有些撐不住了。
「我還活著。算是吧。」
奎因問到他的文章。
「一位偉大的哲學家說過,」奎因小聲嘟囔道,「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條路。」
奎因沒說什麼。
「但你沒能讓它再上升,」男孩說,「它只是下降了。」
他在黃頁號碼簿里查詢了奧斯特偵探事務所。沒有這個用戶。但在白頁號碼簿里,他卻發現了這個名字。曼哈頓只有一個保羅·奧斯特,住在河濱大道——離奎因家不遠。沒有註明那是一家偵探事務所,但這不能說明什麼。也許這位保羅·奧斯特的生意太好了,所以不需要做廣告。奎因拎起電話打算撥號時,卻想到了一個更好的主意。這個談話實在太重要了,不能在電話里說。他不想冒著被三言兩語打發掉的危險。既然這個奧斯特沒有事務所,那就說明他是在家裡辦公的。奎因會去那裡,跟他面對面地交談。
「我挺喜歡那本書。我一直希望能看到你更多的作品。事實上,我甚至在猜想你究竟出了什麼事。」
「當然沒有。但我想說的是塞萬提斯寫的這本書里的那本書,他想象自己在寫的那本。」
「你是電話號碼簿上唯一叫這個名字的。」
「那是什麼呢?」
「沒有,」奧斯特說,他一直用心地聽著奎因那滔滔不絕的獨白,「如果我處在你的位置上,我也會這樣做的。」
「那你就得再試試。」
「一位什麼?」奧斯特笑了,這笑聲使得一切都破滅了。奎因意識到自己是在胡說八道。他就像是來找「坐牛酋長」的——效果恐怕沒什麼區別。
「我不知道你的電話最近是不是出過什麼問題。有時會有串線現象的。有人撥了一個電話號碼,即便他撥對了,接電話那頭也有可能是別人。」
「我就是保羅·奧斯特。」那人說。
「是的,」奎因說,「那上面只有一個奎因。」
話都說到頭了,該說的他們都說了。除此之外,只有一無所知的人的胡思亂想。奎因意識到他該告辭了。他在這裏待了將近一個小時,快要到他該給弗吉尼婭·斯蒂爾曼打電話的時間了。不過,他還不太願意離開,椅子很舒服,啤酒也有點上頭了。這個奧斯特是他這麼長時間以來遇到過的最有才智的人了,他還讀過奎因以前的書,還挺喜歡他的作品,還期待他寫得更多。儘管談到的種種事情都讓人煩心,但想到這一點,奎因還是不能不感到高興。
奎因把線重新繞上線軸,正想再試一次,奧斯特和他的妻子進來了。他抬起頭,先看見了那女人。只是短短的一瞥,他就知道自己有麻煩了。她身材頎長,金髮碧眼,艷光四射,充滿活力與快樂,使身旁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了。奎因真有些受不了。他覺得奧斯特就像是在拿他失去的東西來奚落他,他對此的反應只有嫉妒和怨忿,一種撕裂般的自哀自憐。是的,他也想有這樣一個妻子和這樣一個孩子,整天坐擁書城高談闊論,身邊圍繞著溜溜球、火腿煎蛋和筆。他暗自祈禱著,趕快從這股情緒中解脫出來。
奎因停頓了一下,環視了一下房間卻什麼都沒有看見,試著打開話題:「我感到自己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https://read.99csw.com。我來這裏找的保羅·奧斯特,是一位私家偵探。」
這時,雨已經停了,但天還是陰沉沉的,在遙遠的西邊天際,奎因看見雲層中透出了一道亮光。走在河濱大道上,他恍然明白自己已經不必再跟蹤斯蒂爾曼了。這感覺就像是丟失了自己的一半。兩個星期來,他一直被一根無形的繩索綁在那個老人身上。不管斯蒂爾曼做什麼,他都照做;不管斯蒂爾曼去哪裡,他都跟著去。他的身體現在甚至都不習慣這種新的自由了,因而在走過最初幾個路口時,他還是照著老習慣拖著腳步慢吞吞地走著。咒語已經解除了,但他的軀體還不知道。
奎因問能不能讓他試一下。男孩走過來,把玩具遞到他手裡。在檢查這個溜溜球時,他都能聽見男孩在他身邊的呼吸聲,在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這個溜溜球是塑料做的,跟他早年玩過的那種差不多,好像只是做得更精緻些,一個太空時代的人造製品。奎因把拉線的末端繞在中指上,站起來,試著玩了一下。溜溜球發出長笛般的聲音,拖著哨音往下滑落,裏面隨之發出一閃一閃的亮光。男孩喘起了大氣,但接著那個溜溜球就停住不動了,在拉線那頭晃蕩著。
這名字似乎給了奧斯特某種觸動,他出神地停頓了一下,好像在記憶中搜尋著。「奎因,」他喃喃自語道,「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名字。」他又沉默了,搜腸刮肚地找尋著答案:「你不是個詩人嗎?」
奎因猶豫著。奧斯特好像讀懂了他的心思,猜出了他最期待的選擇——留下來吃,找個借口再坐一會兒。「我真的該走了,」他說,「不過吃點也好,謝謝你了。吃點食物又不會有什麼壞處。」
奧斯特把門又拉開一些,作手勢要奎因進去。這房子裡邊讓人感到很舒適:格局有點古怪,有幾條長長的過道,四處隨意堆放著書籍,牆上掛著幾幅奎因不知出自誰人之手的畫作,地板上扔著一些孩子的玩具——一輛紅色卡車,一個棕色的熊,一個綠色的太空怪獸。奧斯特領他進了起居室,指指一把磨損了的軟墊椅子請他坐下,自己到廚房裡去拿啤酒,他拿了兩瓶,擱在一個充作咖啡桌的板條箱上,然後坐在奎因對面的沙發上。
這孩子,馬上變得靦腆起來,含含糊糊地問了聲好。他左手舉著一個紅色的東西,奎因看不清那是什麼。奎因問男孩那是什麼。
奎因告訴了他。他從頭說起,一五一十地把整個事情詳述了一遍。自從斯蒂爾曼一早失蹤后,這壓力就一直擱在他心上,現在正湍流不息地從他嘴裏傾瀉而出。他講了那個要找保羅·奧斯特的電話,他莫名其妙地接下了這個案子,他與彼得·斯蒂爾曼的會面,他和弗吉尼婭的談話,他閱讀斯蒂爾曼的書,他從中央車站開始跟蹤斯蒂爾曼,斯蒂爾曼的每日漫步,那個手提包,那些破碎的物品,那些可以構成字母的令人不安的地圖,還有他和斯蒂爾曼的談話,斯蒂爾曼離開旅館不知所蹤。說到最後,他問:「你覺得我瘋了嗎?」
「那是我最喜歡的書之一。」奎因說。
「行嗎?」奧斯特問,「你同意嗎?」
「那可沒準兒。」
「對不起,」奧斯特說,「可我恰巧是個作家。」
「我不會接受這張支票。」
「不管怎麼說,既然這本書被認為是真實的,那麼這些故事只能由親臨現場的目擊者來講述。可是,西德·阿麥特,那個公認的作者,卻從未現身。他從來沒有聲稱過自己在場。所以,我的問題是:誰是西德·阿麥特·貝嫩赫里?」
「你得先告訴我是什麼事。」
「對不起。當然可以。奎因。」
「我是一個作家。」
男孩猛然大笑起來,說:「大家都是丹尼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