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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城 11

玻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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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他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把事情做下去了。他也不用再給弗吉尼婭·斯蒂爾曼打電話了。他可以徹底地把那個謎一樣的忙音扔到一邊去了。從現在開始,什麼都攔不住他了。斯蒂爾曼別想在奎因不知情的情況下靠近彼得。
那麼,這就是命運了。不管怎麼想,不管他想要什麼不同的結局,他對此已無能為力。他對這個命題說過「是」,而現在,他無力再撤銷這個「是」了。這意味著唯有這一條路:他必須把這事情做完。沒有第二個答案。非此即彼。就是這樣了,不管他喜歡還是不喜歡。
女人們拎著她們的購物袋,男人們挾著他們的紙板盒,帶著他們的家當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永遠在移動,好像在哪裡很重要似的。有個男人全身裹著美國國旗。有個女人臉上戴著萬聖節面具。有個男人穿著破破爛爛的外套,腳上的鞋子用破布扎著,手裡擎一個衣架,上面掛著一件熨得十分挺括的白襯衫——外面還套著乾洗店的塑料袋。還有個男人,穿著職業套裝卻打著赤腳,頭上戴著一具橄欖球護盔。還有一個女人,衣服上從頭到腳都綴滿了總統競選的徽章。還有個男人,走路時用手捂著臉,歇斯底里地哭喊著,一遍又一遍地說:「不,不,不。他死了,他沒有死。不,不,不。他死了,他沒有死。」
奎因現在毫無頭緒。他什麼都沒有,什麼也不知道,他知道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不僅轉回了最初的起點,更回到了起點之前,離起點很遠,比他能夠想象的任何結局都要糟糕。
一個吹單簧管的,看不出什麼年紀,戴著一頂遮住臉的帽子,盤腿坐在人行道上,像個耍蛇人似的。兩隻上發條的猴子在他前面,一隻拿著小手鼓,另一隻捧著大鼓。一隻猴子搖起小手鼓,另一隻猴子敲起那面大鼓,敲出奇怪而準確的切分音,那人則用手裡的樂器即興地演奏出無窮無盡的微妙變化,身體機械地前後搖擺,精神十足地模仿著猴子的節奏。他歡樂活潑地發揮著他的天賦,輕快的節奏,迴環往複的小階音調,好像完全沉浸在與他的機械夥伴一同獻藝的快樂之中,陶醉在自己所創造的小天地里,從不抬頭朝上看一眼。他們演了又演,從頭到尾都是那一套,然而我聽得時間越久,就越是難以離去。
他打開電視看了大都會隊前兩局的比賽。然後又撥了一次電話。同樣的結果。在第三局前半局,聖路易斯隊靠著一個保送上壘、一次盜壘、一個內野接殺,還有一個高飛犧牲打得分。大都會隊在這一輪後半局裡有威爾遜的二壘安打和揚格布拉德的一壘安打。
走進音樂之中,在你循聲而往的那種迴環往複的輕快節奏中:也許那裡是你最終的歸宿。
他坐在起居室里,打量著幾面牆壁。記得這些牆九_九_藏_書面曾是一片雪白,可現在蒙上了一層奇怪的暗黃。也許有一天它們還將變得更加骯髒,變成灰色,甚至褐色,就像擱置過久的水果似的。一堵牆面由白變黃,由黃變灰,他對自己說。塗料消蝕了,這個城市的煙塵侵蝕著一切,泥灰從內部開裂。變了,還將繼續改變。
波德萊爾:Il me semble que je serais toujours bien là où je ne suis pas.也就是說:在我看來,似乎在一個我不在的地方,我才有歡樂。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在我不在的地方,我才是我自己。或者,還可以一針見血地說:在這世界以外的任何地方。
有些乞丐還擺出一副倨傲的樣子。給我錢,他們似乎就這麼嚷嚷著,我很快就會回到你們中間來的,每日四處奔波打拚。另一些傢伙呢,完全放棄了擺脫流浪生活的希望。他們躺在人行道上,旁邊擱著帽子,或者杯子,或者盒子,甚至懶得抬眼看看過路的人,沮喪到有人給他們扔幾枚硬幣也懶得道謝。自然,仍還有人在為掙錢而勞碌:兜售鉛筆的盲人,為你的汽車擦擋風玻璃的酒鬼。還有的靠講故事,通常是講他們自己的悲劇身世,像是在報答施主的善心——即便只是動動嘴皮子。
在餐廳里,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對一些事情作出了決定。在他還沒意識到的情況下,答案已經清晰透徹地擺在他的腦子裡了。這個忙音,他現在明白了,並不是一種隨機現象。這是一種信號,是告訴他,他還不能切斷與這個案子的聯繫,即使他想這樣做。在這之前,他一再試圖聯繫弗吉尼婭·斯蒂爾曼,是想告訴她這事結束了,但命運不允許這件事發生。奎因停下來思考了一下。這個「命運」真的是他要用的詞嗎?這似乎是一個生硬又老套的詞。不過,當他更深入地探究下去,卻發現這正是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或者說,就算不是嚴絲合縫,那也比他能想到的其他任何詞彙都更為接近那個意思。那就是「命運」的含義,恰如其是的含義。這是一個類似「天」那樣的詞,比如說「天在下雨」或者「天晚了」里的那種用法。奎因不知道「天」的語義指向了什麼。也許是一種事物的普遍狀態;一種實然狀態,世界上的一切得以發生的基礎。他找不出任何比這更為確切的定義了。可是,也許他並不是真的在尋找什麼定義。
當然,乞丐和藝人只是流浪者人群中的一小部分。他們是其中的貴族,是墮落階層的精英。更多的人則無所事事,無處可去。許多人可謂醉漢——但這個名詞並不能表現出他們整個的崩潰狀態。絕望的壯漢,衣衫襤縷,滿臉傷痕,流血不止,他們拖著兩腿在街上行走,就像戴著鐐銬似的。睡在門洞里,搖搖晃晃地過馬路,最後倒斃在人行道上——似乎只要你留意一下,每時每刻都能看見他們。有些人餓死了,還有的凍死了,還有一些會死於毆打、火燒或折磨。九_九_藏_書
自從買了這紅色筆記本后,這是他第一次記錄與斯蒂爾曼的案子無關的事情。他所關注的是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他沒有停下來思索他正在寫的東西,也沒有分析他這種不合常情的行為可能意味著什麼。他只是急不可耐地要把某些事實記錄下來,趕在自己忘卻之前把它們形諸筆墨。
每隔二十分鐘,他就跑進電話亭子里給弗吉尼婭·斯蒂爾曼打電話。就像昨天晚上一樣,今天也沒打通。到了現在,奎因已經覺得忙音是意料之中的事了。這已不再叫他煩心了。忙音已經成為了他的腳步的對位聲部,像是滿城紛紛揚揚的噪音中一個有規律地發出聲響的節拍器。每當他想到,無論他什麼時候撥號,忙音都在那裡等著他,永遠不會突然斷掉,沒有人說話,也不可能有人說話,就像是心髒的持續跳動,都會覺得很安慰。弗吉尼婭和彼得·斯蒂爾曼現在與他失聯了。但可以撫慰他良心的是,他一直在努力嘗試。不管他們把他帶入了怎樣的幽暗之中,他都沒有拋棄他們。

他抽了一支煙,再抽一支,接著又抽了一支。他瞧著自己兩隻手,見手髒了,便起身去洗。在盥洗間里,水流入水槽時,他決定刮一下鬍子。他往臉上抹了剃鬚泡,取出乾淨的刀片,開始刮鬍子。出於某種原因,他發現照鏡子不太令人愉快,所以一直避免打量鏡子里的自己。你老了,他對自己說,你變成一個老傢伙了。然後他走進廚房,吃了一碗玉米片,又抽了一支煙。

奎因不知道該怎麼想。這裏面有太多的可能性,他甚至搞不清該從哪裡開始猜。是斯蒂爾曼,是電話沒擱好,還是別的什麼人在搗鬼?
奎因發現自己其實一點都不在意。一個啤酒廣告上來了,他關掉了聲音。第二十次撥打弗吉尼婭·斯蒂爾曼的電話,於是第二十次得到同樣的結果。在第四局前半局裡聖路易斯隊拿到了五分,奎因乾脆把畫面也關掉了。他找到自己的紅色筆記本,坐到桌邊,連續寫了兩個小時。他不想再看一遍自己寫下的東西。隨後,他又撥打了弗吉尼婭·斯蒂爾曼的電話,聽到的又是忙音信號。他砰地一聲把話筒砸下,塑料都開裂了。當他試著再撥電話時,連撥號音都聽不到了。他起身走進廚房,又做了一碗玉米片。然後就上床睡覺了。
在這個他後來忘了的夢中,他發現自己正走在百老匯大道上,手裡牽著奧斯特的兒子。

還有一個問題。如果他無法和弗吉尼婭·斯蒂爾曼取得聯繫——如果,就像他深信的那樣,他註定無法聯繫上她了——他到底該怎麼做呢?他的工作是保護彼得,確保沒人能對他造成傷害九_九_藏_書。只要他做了該做的事,弗吉尼婭·斯蒂爾曼怎麼看待他的工作重要嗎?照理說,實施計劃的人應該和他的客戶保持緊密聯繫。這是馬克斯·沃克的一貫原則。但是,這真有必要的嗎?只要奎因做了他該做的事情,聯繫或是不聯繫又有什麼相干?如果有什麼誤解的話,一旦案子破解,什麼事都能得到澄清。
奎因第二天走了一整天。他起得很早,八點剛過就起床了,都沒有停下來想想他要去什麼地方。如此一來,這天他目睹了許多以前自己從未留意過的事情。
這時是七點鐘。他又在猶豫要不要給弗吉尼婭·斯蒂爾曼打電話。當他腦子裡還在盤旋著這個問題時,他發現自己不再有什麼主見了。一會兒,他看到了要打電話的理由,同時也看到了不打電話的理由。到最後,還是禮貌替他作了決定。不跟她打一聲招呼就消失,這不大公平。但打過電話以後,就完全是可以接受的了。他說服自己,只要你把自己的打算跟人家說清楚,那就沒什麼關係。然後,你就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奧斯特的事顯然是個錯誤。也許,從前紐約是有過一個私家偵探叫這名字。彼得那個護士的丈夫也許是個退休的警察——所以不是什麼年輕人。在他那個年代,無疑有一個很有名望的偵探叫奧斯特,所以,當他想要找一個偵探時,自然就想到了他。在查看電話號碼簿時,他只發現了一個奧斯特,想來就是他了。於是他就把這個號碼給了斯蒂爾曼夫婦。這時,發生了第二個錯誤。線路里出了點問題,他和奧斯特的電話不知怎麼就串線了。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可能發生。於是他接到了那個電話——註定就是一個找錯人的電話。所有的事情都說得通了。
有的人還真是有些天賦。比如說,今天有一個黑人老頭,一邊跳踢踏舞一邊用香煙變戲法——還挺有范兒的,顯然以前是個雜耍演員,他穿著一身紫色套裝,綠襯衫,系一根黃領帶,嘴角上掛著一種似曾相識的舞台式微笑。還有那些街頭粉筆畫師和音樂家們:吹奏薩克斯管的、演奏電吉他的、拉小提琴的。有時,你甚至會撞上一個天才,就像我今天遇到的這個:
他沿著百老匯大道走到72街,轉向東面的中央公園西區,然後順著公園走到59街,走過了哥倫布雕像。他在這裏又一次拐向東邊,沿著中央公園南區一直走到麥迪遜大道,然後折向右邊,沿著鬧市區走到中央車站。這樣隨意地轉了幾個路口后,他又往南走了一英里,沿著23街來到了百老匯大道和第五大道的交匯處,停下來看了一下熨斗大廈,然後換了方向,向西拐彎一直走到第七大道,他在這裏左轉,往鬧市區走了一段。在謝里丹廣場,他又轉向東面,慢慢悠悠地走過威弗利廣場,穿過第六大道,繼續向華盛頓廣場走去。他穿過拱門,擠過人群九-九-藏-書向南走去,一個雜耍藝人在一根鬆鬆地系在燈柱和樹枝間的繩索上表演,他停下腳步看了幾眼。轉而他從東面的角上離開了這個小公園,穿過種植著一片片綠草坪的大學區,在休斯敦街轉向右邊。在西百老匯大道,他又拐了個彎,這一次是向左,一直走到運河街,稍微偏向右邊,他穿過一個袖珍公園,轉到凡瑞克街,走過六號門口,他曾在這裏住過,然後他又向南走去,再次走過西百老匯大道和凡瑞克街的交匯處。沿著西百老匯大道來到了世貿中心大樓,走進其中一座塔樓的大堂,他在那兒給弗吉尼婭·斯蒂爾曼打了第十三個電話。奎因決定吃點東西,他走進底樓的一家快餐店,一邊在紅色筆記本上寫著,一邊悠閑地吃著三明治。吃完后,他又向東走去,穿到金融區狹窄的街道,然後往南走去,向保齡球綠地走去,他在那裡看到水面上海鷗翔集,在正午的陽光下晃悠著翅膀。有那麼一會兒,他真想搭乘渡輪去斯丹頓島,可轉念一想還是繼續往北走去。在富爾頓街,他向右拐,順著東百老匯大道朝東北方向走去,穿過烏煙瘴氣的下東區,接著進入唐人街。在那裡他又轉入包厘街,沿著那條路一直走到14街。隨之又拐向左邊,穿過聯合廣場,繼續往上城方向走到公園大街南面。到23街,他轉身向北。走過幾個路口后,他又向右轉,向東走過一個路口,然後順著第三大道走了一會兒,在32街他轉向右邊,來到第二大道,再向左,又朝上城方向走過三個路口,然後最後一次右拐,走到了第一大道。他順著這條街一直穿過七個路口,來到了聯合國大廈,決定短暫地休息一下。他坐在廣場的石凳上,深深吸了口氣,在空氣與陽光里慵懶地閉上眼睛。然後,他打開紅色筆記本,從口袋裡掏出聾啞人給他的筆,在新的一頁上開始寫了起來。

手錶顯示將近六點了。奎因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家去,每過一個路口都會加快步子。當他走到自己家那條街上時,已經跑了起來。今天是6月2號,他告訴自己。試著記住它。這是紐約,明天是6月3號。如果一切都順利,接下來應該是4號。然而,沒有什麼是確定無疑的。


今天,真是前所未有:乞丐、窮漢、購物袋女士、流浪漢和醉鬼,滿街都是。這些人裡邊,從一時拮据的到一貧如洗的都有。不管你拐到哪個方向,都有他們的身影,不論在高級社區還是貧民窟。
夜幕臨近。奎因合上紅色筆記本,把筆擱回口袋裡。他想思考一下自己所寫的東西,但發現做不到。他周圍的空氣是那麼清新怡人,簡直沁人心脾,好https://read•99csw•com像不再屬於這個城市。他從長凳上站起來,伸展一下四肢,走到電話亭里,他又給弗吉尼婭·斯蒂爾曼打了個電話。然後,他去吃晚飯。

但是,電話佔線。他等了五分鐘再撥。還是忙音。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奎因不停地在撥電話和等待之間交替,可結果總是一樣。最後,他撥給接線生問電話是否出了故障。他被告知這樣的查詢要支付三十美分。隨後電話線路里傳來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撥號聲混合著更多的雜音。奎因試著想象那個接線生的模樣。這時又響起了一開始那個女人的聲音: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
雖然每一個靈魂都已經迷失在這個特定的地獄里了,但還有些人被鎖在瘋狂中——不能走進他們軀體之外的這個世界。儘管他們看起來是在那裡,可他們不能算存在著。比如這個人,他拿著一套鼓槌,在人行道上胡亂敲擊,他走路時,身子難看地俯向街面,在水泥路面上敲啊敲。也許他以為自己正在做一件挺重要的工作。也許他在想,如果他不這樣做的話,整個城市就得土崩瓦解。也許月亮也會脫離軌道,撞向地球。有些人在對著自己說話,有的喃喃自語,有的尖聲喊叫,有的在詛咒,有的在悲號,有的在對自己述說什麼故事,就像在跟別人說話似的。我今天碰上的那個男人,像一堆垃圾似的坐在中央車站門口,人們從他身邊川流不息地經過,他用一種驚恐的語調高喊道:「第三海軍陸戰隊……吃蜜蜂……蜜蜂從我嘴裏飛出來了。」或者是那個女人,在對一個隱形的同伴喊著:「我不這麼做又能怎麼樣!我他媽的就不這麼做!」
奎因付清賬單,把一支薄荷味的牙籤含進嘴裏,又開始上路了。他沒有走太遠。順著這條路,他走到一處花旗銀行的二十四小時營業廳,用自動出納機查了一下自己的餘額。他的賬戶上還有三百四十九美元。他取出三百美元,把現金塞進口袋裡,繼續朝上城方向走去。在57街,他朝左拐,向公園大道走去。走到那裡,他又拐向右邊,繼續向北走到69街,轉向斯蒂爾曼的街區。那幢房子就跟他第一天看見時一模一樣。他抬起頭,想看看公寓裏面是否透出了燈光,但他記不起哪扇窗戶是他們家的了。整條街上悄無聲息。沒有駛過的車子,沒有往來的行人。奎因走到馬路對面,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裡找了一處觀察點,安頓下來準備在這過夜。
他該給弗吉尼婭·斯蒂爾曼打電話的時間早就過了,他在心裏猶豫著要不要把這件事繼續做下去。能不能不理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扔到一邊去行嗎?行的,他對自己說,這沒什麼不可以。他可以忘了這個案子,回到他的日常生活中去,再寫一本書。願意的話,他還可以去旅行,甚至出國待一陣。比方說,可以去巴黎。是啊,這倒可以考慮。當然,任何地方都能去,他想,任何地方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