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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城 12

玻璃城

12

奎因什麼也沒說。
「是的,是很荒唐。可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
「你在說什麼?」
「難道你租這套房子時,他們沒說這裡有人住嗎?」
「說不上來。你最好自己去打探。」
穿過公園時,奎因迫切地感到想要歇下來。這裏沒有街道,沒有城市的街區來標示他行進的路線,突然間他似乎覺得自己已經走了幾個小時了。對他來說,走到公園的另一邊似乎還得挪上一兩天。他又走了幾分鐘,但兩條腿還是撐不下去了。離他不遠處有一棵橡樹,奎因搖搖晃晃地朝那裡走過去,就像宿醉的酒鬼向床鋪摸過去似的。他把紅色筆記本當作枕頭,在橡樹北邊草坡上放倒身子就睡著了。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未中斷的睡眠,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來。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開始信任他了,或是不再害怕了。她扶著打開的門扇,隨時準備著一有麻煩就撒腿而去。奎因和她保持著距離,不想使事情變得更糟。他嘴裏不停地說著話,解釋了又解釋,說她住在他的公寓里。她顯然一個字也不相信,聽他說話顯然只是為了應付他,毫無疑問地希望他說完了趕快走人。
「他們說那是個作家。可他失蹤了,幾個月沒付房租了。」
一個自動答錄的聲音把這個號碼向他重複了一遍,隨後宣稱無法接通。那聲音一直重複著這個信息,後來線路就斷了。
「我簡直不能相信。」
手錶顯示的時間是九點三十分,他不敢想自己浪費了多少時間。奎因站起身,向西大步走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精力又回來了,但還在責罵自己為此浪費了時間。他無法獲得任何慰藉。不管他現在怎麼做,他都會覺得已經太遲。就算跑了一百年,但等他趕到時,門也已經關上了。
「坦白說,我不在乎。」姑娘說,「這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我只要你離開這裏。馬上。如果你不走,我就要叫警察來把你抓起來。」
「這太荒唐了。」
奎因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感覺。最初的一瞬間,他好像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好像整個事情都沒有任何意義。他決定稍後再考慮這事。以後有的是時間,他想。現在,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回家。他要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去,脫下衣服,坐進熱水浴缸里。然後瀏覽一下近期的雜誌,放幾張唱片,料理一些家務。然後,也許,他才能讓思路回到這上邊來。
「你能有幾百種方法拿到這把鑰匙。」
對方一陣沉默,有一刻奎因以為談話已經結束,就好像他不知怎麼睡著了,醒來才發現手裡還拿著話筒。
這姑娘冷冷地瞅著他,笑了起來:「作家?這可是我聽到過的最好笑的事情了。瞧你這這副樣子,我還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邋遢的。」
「你知道我的東西去哪兒了嗎?」
「你撒謊。」
「報紙?該死的,你在說什麼呀。我哪有工夫看什麼報紙。」
「什麼東西?」
「那樁案子。斯蒂爾曼的案子。記得嗎?」
「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你到底去哪兒了?難道你沒看報紙嗎?」
「我是奎因。」奎因說。
「我的書。我的傢具。我的文件。」
奎因站起身,舉手作了個和平的姿勢,隨即告訴她別害怕。他不會傷害她的。他唯一想知道她怎麼會住在他的公寓里。他從自己口袋裡掏出鑰匙擎在空中,好像以此證明自己沒有什麼惡意。他花了好一陣工夫來說服她,最後她驚恐失措的神情總算平靜下來了。
到了8月中旬的某一天,奎因發現自己再也沒法堅持下去了。作者經過一番謹細調查才得以確證這一時間段。然而,具體的日子也有可能是7月下旬或者9月上旬,因為這類調查都要為不可避免的誤差留出餘地。但是,就他所能掌握的情況來看,在細心考九_九_藏_書慮了所有證據並剔除了那些顯而易見的悖謬之處后,作者把這個事件安置在了8月份,12日至25日之間的某一天。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斯蒂爾曼沒露面。奎因的錢終於花光了。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在為這一時刻的到來而磨練自己,到最後,他真的是把存款的用度計算到分毫不差。沒有哪一個硬幣的花銷不是先考慮了他是否真的認為有必要,不是先反覆掂量了正面反面所有的後果。可是,即便是最嚴格的精打細算也阻止不了那個不可避免的結果的到來。
「那張支票,記得嗎?我給你的支票。開的是保羅·奧斯特的名字。」
奎因回到起居室,坐到椅子上。他見煙灰缸里有半支沾了口紅的香煙。他拿來點著了,吸了起來。然後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發現有一些橙汁和一隻麵包。他喝了橙汁,切了三片麵包吃了,然後回到起居室,又坐在椅子上。十五分鐘后,他聽到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一陣丁零噹啷的鑰匙開門聲,照片里那個姑娘走了進來。她穿著白色護士裝,懷裡抱著便利店的棕色購物袋。她一看見奎因,手裡的袋子就掉到了地上,大聲尖叫起來。或者是先大聲尖叫,然後扔下袋子。確切情況奎因永遠也不得而知。袋子掉在地板上摔裂了,牛奶朝地毯邊緣汩汩淌出一條白色小徑。
他繼續往上城方向走了幾個路口,然後拐向左邊,穿過第五大道,沿著中央公園的外牆走。他在96街走進中央公園,覺得自己走在青草和樹叢間十分愜意。暮夏的綠地開始呈現出枯萎的跡象,地面上到處都顯出一些褐色斑塊,還有露土的地方。但頭頂的樹林還是綠葉滿枝,到處都是閃爍的光影,其神奇與美妙深深地打動了奎因。這是接近中午時分,離下午的炎熱還有幾個小時。
「還有彼得呢?彼得怎麼樣?」
「我不知道。也許他們把能賣的賣掉了,剩下的扔了。我搬進來之前,這裏已經全都清理乾淨了。」
「可是已經沒有什麼案子了。都結束了。」
「我不相信。」
「那就是我!」奎因喊道,「我就是那個作家!」
在晴朗的夜裡,他就睡在垃圾筒跟前,頭部安放在一個有利的位置,一睜開眼就能看見斯蒂爾曼家的前門。至於放空膀胱的問題,他經常是到巷子遠處的角落裡,在垃圾筒後面背對著大街解決的。腸子排空也是個問題,解決這事時他會爬進垃圾筒里以確保私密。挨著金屬筒的還有好幾個塑料垃圾筒,在每一個垃圾筒里,奎因都能找到足夠的廢報紙把自己擦乾淨,只有一次,情急之下,他只好從紅色筆記本上撕下一頁來解決問題。至於梳洗和刮臉,奎因已經學會了省去這兩件事也能生活。
「但你說『都結束了』是什麼意思?我還在忙乎著呢。」
「跟你說的是一回事。斯蒂爾曼的案子。」
「我在這裏住了有一個月了,」她說,「這是我的公寓。我簽了一年的租賃合同。」
在那段時間里,他是如何把自己藏起來的還是一個謎。但似乎沒人發現他,他也沒有引起警察的注意。毫無疑問,他很熟悉垃圾工人的日程表,確保在他們來的時候不在巷子里。同樣的還有大樓的看門人,他每天晚上都要來倒垃圾。雖然看起來很明顯,但誰也沒有見到過奎因。他就像是融化在城市的磚牆裡了。
「我當然記得。」
「我最近遇到了些困難,」奎因喃喃道,帶著解釋的口氣,「但這是暫時的。」
「好吧,我會的。」奎因說。
「我沒用它。那支票被退回了。」
「這就是我打電話給你的原因。我想現在來取錢。那五百美元。」
「都登在報紙上呢。你自己去看吧。」
奎因幾乎一無所有了——只剩下總共不到九*九*藏*書一美元的幾個硬幣。他很確定,在離家的這段日子里有幾筆款子打進來了。只需去郵局取出支票,然後拿支票去銀行兌現,很簡單的事。如果一切順利,他在幾小時內就能回到東69街。那樣,我們就永遠也不會知道他不得不離開那個觀察點時內心的痛苦。
剩下的錢都不夠他坐公交車的。這是數周以來的第一次,他又開始步行了。重新開始使用兩條腿的感覺很怪,他僵直地從一處移到下一處,前後甩動著胳膊,感受著鞋底下的路面。這時他在沿著69街朝西走,向右拐入麥迪遜大道,然後開始向北走去。他的兩條腿軟綿綿的,覺得腦袋也像是空氣做的。他只得不時停下來喘口氣,有一回,他差點摔倒,不得不趕緊扶住了燈柱。他發現如果盡量把步子邁得小一些,用一種慢吞吞的步子向前蠕動,感覺會好一些。這樣他就能保存一點體力走過那些拐角,在那裡,每當要邁步上下路肩的時候,他都必須小心地平衡一下自己的身體。
「當然重要。我現在需要錢把這案子搞下去。」
「有人知道嗎?」
第三個問題是怎樣藏身,但這個問題比前面兩個容易解決。幸運的是,天氣一直挺暖和,這是晚春向初夏過渡的時節,不怎麼下雨。偶爾會下起陣雨,有一兩次還下了傾盆大雨,夾著電閃雷鳴,但總的來說不算太糟,所以奎因從未停止過對自己幸運的感恩。在這條小巷後面有一個盛垃圾的大金屬筒,每當夜晚下起雨來,奎因就爬到裏面去避雨。那裡面的氣味非常濃烈,還會鑽進衣服里,一連好幾天都揮之不去,但奎因寧願這樣,他可不想冒險讓自己感冒病倒。幸運的是,那筒上的蓋子已扭曲變形,根本蓋不嚴。在一個角上,有一個六到八英寸長的豁口,奎因正好可以透過那個豁口呼吸空氣——把鼻子伸到這暗夜裡。他跪坐在垃圾堆上,背脊倚在筒壁上,他覺得自己也不見得有多不舒服。
「房東跟我說,他很高興能夠擺脫你。他不喜歡不上班的房客。那些人暖氣用得太多,而且房子里的設備也損壞得厲害。」
漸漸地,奎因適應了他的新生活。他得去面對一連串的問題,好在一個一個都解決了。首當其衝的一條是吃的。因為需要最大限度地保持警惕,所以他只能須臾不離地守在這裏。想到他離開的時候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他苦惱萬分,於是他想盡辦法把這風險降至了最低。他不知在哪裡見過這樣一個說法,凌晨三點半至四點半這段時間里,陷入熟睡之中的人比其他時間里更多。從概率上說,這段時間是最不可能發生什麼事情的,於是奎因選擇了這個時間去購物。北面不遠處的列剋星頓大道有一家通宵營業的便利店,每天凌晨三點半,奎因就邁著急促的腳步到那裡(既作為一種鍛煉,也可節省時間)去採購此後二十四小時內他所需要的一切。算下來他要買的東西並不多——而且,隨著時間推移,他需要的東西還越來越少。因為奎因懂得了,解決食物問題不一定要靠吃。一頓飯只要在肚子里墊個底,將就著能接上下一頓就行了。食物本身從來不能解決食物的問題;它只會把那個問題被嚴肅地提出的時間推遲片刻。所以說,最大的危險是吃得太多。如果他吃下去的東西超量了,下一頓他的胃口就會增長,那就得用更多的食物去滿足它。經過連續不斷的自我觀察,奎因漸漸地能夠逆轉這一進程了。他的目標是儘可能少吃,用這種方式來驅除自己的飢餓感。若是修鍊到最高境界,他也許能完全進入零點狀態,但在現在的情況下他不想玩得太過分。他寧可把完全的禁食當成一種理想,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完美境界。他不想把自己餓死,所以read•99csw•com他每天都提醒自己——他只想能自由地思考那些真正讓自己牽腸掛肚的事情。此時此刻,那樁案子在他腦子裡置於優先考慮的地位。幸運的是,這個想法與他另外一個主要的目標不謀而合:儘可能地用那三百美元多撐上一段時間。不用說,在這段時間里,奎因的體重減輕了許多。
「什麼案子?」
「你沒有權利用這錢,」奎因瘋了似的叫喊起來,「那錢是我的。」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他問。
奎因深深地嘆了口氣。他已經走投無路了。他現在感覺到了,就像終於明白了一個偉大的真理。什麼都沒留下。
「我不知道。」
這都無關緊要。他可以站在那裡和這姑娘爭上一整天,但他還是不可能要回自己的公寓。它丟了,他走了,什麼都沒有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了些幾乎讓人聽不見的話,為自己佔用了她的時間道歉,然後從她身邊走了出去。
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那條小巷裡。只要習慣了,沒什麼不舒服的,而且這裏還很便於隱匿。從這裏他能看到所有進出斯蒂爾曼那幢房子的人。沒有人的進出能逃得過他的眼睛。一開始,他很奇怪怎麼既看不到弗吉尼婭,也看不到彼得,可是卻不斷地有送貨人進進出出,最終他意識到,他們沒必要走出這幢房子。什麼東西都能送上門。到這時,奎因想明白了,他們也蟄伏在那裡,在他們的公寓里等待著案情的終結。
他聽到對方一陣抱怨:「你究竟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奧斯特的聲音聽上去很惱怒,「我都給你打了一千次電話了。」
每天都有一部分時間花費在料理家務和物質生活上。但大多數情況下,時間還是掌握在奎因自己手裡。因為不想讓任何人見到自己,所以他儘可能有條不紊地避開其他人。他可以不看他們,不跟他們說話,也不想到他們。奎因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喜歡獨處的人。事實上,在過去的五年裡,他一直在主動尋求這種生活。但直到現在,直到在這條巷子里生活以後,他才真正理解孤獨的本質。除了自己,他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這段時間他在那裡的所有發現中,只有一點是他毫不懷疑的:他正在墮落。但他不理解的是:既然已在墮落之中,他又怎麼能意識到自己在墮落呢?難道能夠同時既在天上又在地下嗎?這似乎不大說得通。
他走回107街。房門鑰匙還在他口袋裡,當他打開前門,上了三段樓梯走進自己的公寓時,幾乎有了一種幸福的感覺,事情這就了結了。
過去很久了。想確切知道有多久是不可能的。總有幾個星期吧,但也許都有幾個月了。對這一時期的描述沒有作者希望得那麼充分。但鑒於掌握的信息有限,對那些不能被確證的事實他寧願按下不表。由於這個故事完全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上,作者深感自己有責任不能讓敘述超過可被證實的範圍,不惜一切犧牲以抵制任何臆造的危險。即使是那個紅色筆記本,其中詳細記述了迄今為止奎因的親身經歷,也大可存疑。我們不能據此推定奎因在這期間都遭遇了哪些事情,因為正是在故事的這個關鍵節點上,奎因開始失去了對事情的掌控。
每一樣事情都起了變化。這裏似乎完全成了另一個地方,奎因覺得自己像是走錯了房子。他回到門廳,查看了一下門口的號碼。不,他沒弄錯。這是他的公寓;是用他自己的鑰匙打開的房門。他回到房間里,查看室內的東西。傢具重新布置過了。他擺放桌子的地方現在是一把椅子。過去是沙發的地方現在是一張桌子。牆上掛上了幾幅新的畫,一塊新地毯鋪在地板上。他的桌子呢?他找了一圈卻沒找到。他再細心地研究了一下傢具,發現那不是他的。自他最後一次待過後,這九_九_藏_書公寓里的東西全都被搬走了。他的桌子不見了,他的書不見了,他死去的孩子的畫也不見了。他從起居室走到卧室。他的床也不見了,他的衣櫥也不見了。他打開衣櫥上層的抽屜,裏面雜亂地疊放著一些女人內衣什麼的:內褲、胸罩、襯裙。下面一個抽屜里是幾件女式毛衣。奎因沒有再看下去。靠近床頭的桌子上有一個相框,裏面的照片是一個面容粗獷的金髮小伙。另一張照片上也是同一個年輕人,在雪地上揚起笑臉,胳膊摟著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孩。她,也在微笑。兩人身後是滑雪場坡道,一個扛著兩根滑雪撬的男人,還有冬日湛藍的天空。
「就是你那個斯蒂爾曼,」奧斯特繼續說,「那人曾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他們說他還沒等落到水面,在半空中就死了。」
他花了很長時間抬頭看天。從他的位置,垃圾筒和牆壁之間的小巷深處,沒什麼別的東西可看,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他開始從頭頂上的世界里找到了樂趣。據他所見,最重要的是,天空從來都不是靜止不動的。即使是在無雲的日子里,看起來似乎處處都是藍色,但還是不斷顯現微小的變幻、逐漸的演化,從天清日朗到彤雲密布,飛機、飛鳥和飛舞的紙片等一閃而過的白色。雲使畫面變得複雜了,奎因有許多個下午都在研究它們,試圖弄明白它們的規律,看自己能不能預測它們的趨勢。他開始熟悉捲雲、積雲、層雲、雨雲,以及它們的各種組合,每次只觀測一種,估算天空在它們的影響下會出現怎樣的變化。雲,也引入色彩因素的話,有很大的範圍,從黑到白,以及之間無窮的各種灰。這些都必須加以了解、估量和分析。最重要的是陽光與雲層在一天之內的某些時刻里相互作用時催生的彩色。光譜的範圍非常寬廣,其變化結果取決於大氣層溫度的差異、天空中雲層的種類,以及這一時刻太陽的位置。所有這一切都來自於奎因非常喜歡的紅色和粉色,紫色和硃紅色,橘黃色和淡紫色,金色和羽毛狀的柿子色。沒有什麼能持續很久。顏色很快就會消失,不是融入其他色彩,就是隨著夜色來臨而移動或消褪。幾乎總是風來催動這些變化。在他蹲守的小巷裡,奎因幾乎感覺不到風,但通過觀測它對雲的影響,他可以測出風的強度和所攜帶的氣流性質。一次又一次,所有的天氣現象都從他頭頂上飄過了,從陽光燦爛到狂風暴雨,從沉沉陰霾到晴空萬里。還有黎明和黃昏,正午的變換,遲暮和深夜。即使是在漆黑一片的夜裡,天空也沒有休息。雲層從漆黑的夜空飄過,月亮永遠以不同的形狀出現,風繼續在吹。有時候甚至會有一顆星星綴在奎因頭上那一方天空,當他抬頭時,他會想它還在那裡嗎,還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燒盡了。

「什麼錢?」
「我當然記得。可那上邊沒有錢。這就是我打電話找你的原因。」
「斯蒂爾曼從布魯克林大橋上跳下去了,」奧斯特說,「早在兩個半月前他就自殺了。」
「可是,我怎麼會有鑰匙呢?」奎因第七次或第八次提出這個問題,「難道這還不能夠讓你相信嗎?」
他的第二個問題是睡眠。他不可能總是醒著,但形勢又要求他這麼做。因此,他被迫作出了一定讓步。和吃飯一樣,奎因覺得他可以逐漸適應比以前少的睡眠。他通常要睡六到八小時,而現在,他決定把睡眠時間限定於三四個小時之內。要適應這種睡眠時間是困難的,但更為困難的是如何分配這些時間,以保證最高的警戒。顯然,他不能一連睡上三四個小時。這得冒很大的風險。理論上說,最有效的睡眠安排是每隔五六分鐘睡上三十秒鐘。這樣會把錯失什麼情況的幾率降至為零。但他意識read.99csw.com到這在生理上是不可能做到的。從另一方面來說,倒也不妨把這種不可能的目標作為一種模式,來訓練自己學會一系列的短暫打盹,儘可能頻繁地在清醒與睡眠之間切換。這需要長時間的磨練,要有極強的自制力和注意力,因為實驗時間持續得越久,他的精力就會越衰竭。一開始,他試著每隔四十五分鐘睡一會兒,後來,漸漸減至三十分鐘。到最後,他居然能夠每隔十五分鐘睡一次了。他藉助了附近教堂的幫助,教堂的鍾每十五分鐘敲一下——也就是一刻鐘敲一下,每敲兩下就是半個小時,三下就是三刻鐘,四下就是一個小時,接著是代表具體幾點的鐘聲。奎因就靠鐘聲的節奏生活,最後都把鐘聲跟自己的脈搏搞混了。從午夜開始,他進入了自己的例行程序,在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之前合眼睡覺。十五分鐘后自會醒來,等到代表半點的兩聲鐘響時再次入睡,在代表三刻時的三聲鐘響時再醒來。到三點三十分時,他便起身去買吃的,四點回來,然後再睡。他這段時間以來很少做夢。就算做了也很奇怪:是對當下情形稍縱即逝的一瞥——他的手,他的鞋,他身邊的磚牆。沒有一次,他不是累得要死的。
奎因進了電話亭,從口袋裡掏出剩下的幾個小錢:有兩個一角的,一個二十五美分的,八個一美分的。他撥了問訊台要了號碼,把他的一角硬幣從退幣槽取回,然後又塞回去,撥了號碼。奧斯特在第三聲鈴響過後拿起了電話。
「你可以來我這裏,看看銀行來的那封信,如果你想看的話。還擱在我桌子上呢。那張支票是無效的。」
「我忙著呢。忙那樁案子。」
「別這麼神神叨叨的了。我真是一點都不明白你說的意思。」
他從96街出來,繼續向西,在哥倫布大道的一處拐角,他看見了一個電話亭,這倒突然讓他想起奧斯特和那五百美元的支票。也許眼下他可以用這筆錢來省下時間。他可以直接去找奧斯特,把現金揣進口袋,這樣就免得跑去郵局和銀行了。但奧斯特手裡有現金嗎?如果沒有,也許他們可以約在奧斯特開戶的銀行見面。
在84街,他在一家商店門前停了一會兒。那裡有一面鏡子,這是他自守夜以來第一次瞧見自己。倒不是害怕面對自己的形象。實話說,他根本沒想到。他過於投入自己的工作,顧不上想到自己,好像他的儀容問題已經不存在了。這時,他在商店鏡子里看到自己時,既沒有驚詫也沒有失望。他對此毫無感覺,因為事實上他壓根都沒有認出這是他自己。他以為在鏡子里看見了一個陌生人,所以一見之下就馬上轉過身去看那是什麼人。但他身旁沒有別人。然後,他又轉回來更細心地察看鏡子里的人。他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仔細研究著眼前這張面孔,慢慢地注意到這個人和他自己有著某種相似之處。是的,看起來很可能是奎因。可即便是現在,他也並不感到難受。他的外表改變如此之大,以至於他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了。他變成了一個流浪漢,衣服髒得都看不出顏色了,皺巴巴地裹在身上。臉上長滿濃密的鬍子,上面沾滿灰塵。他的頭髮又長又亂,一簇簇地耷拉在耳後,鬈曲的發梢快要掛到肩上了。尤其是他發現自己就像是魯濱遜·克魯斯,他很驚訝自己竟然如此迅速地變成了這模樣。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他成了另一個人。他試圖回憶以前的自己,卻發現很難做到。他看著這個新奎因,聳了聳肩。這真的沒什麼關係。他以前是一個樣子,現在成了另一副樣子。不算更好也沒有更糟。不一樣了,僅此而已。
說到這裏,也沒跟奧斯特說再見,他就掛斷了電話。他掏出另一枚硬幣給弗吉尼婭·斯蒂爾曼打電話。他仍然記得那個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