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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閉的屋子 9

鎖閉的屋子

9

「你打算就死在這裏了。」
「那手稿呢?」
「亨利·達克。但沒人知道我是誰。我從不外出。有個女人每星期來兩次,給我帶來需要的東西,但我從不見她。我把紙條給她留在樓梯腳下,還有該付她的錢。這是簡單有效的安排。你是兩年來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
「我監視你。監視你和索菲,還有孩子。有段時間我甚至就在你們家外面露宿。大概有兩三個星期吧,也許是一個月。我跟著你走到你去的每一個地方。有一兩次,我甚至在街上撞見了你,直視著你的眼睛。但你根本沒注意到。你沒認出我的樣子這真是太荒誕了。」
「這幢房子一個人住也太大了點吧?」
「不。完全不是。我沒指望你做任何事情。」
至於范肖,索菲和我再也不說起他了。這是我們心照不宣的默契,我們越是不提他,就越表明彼此間的忠誠。我把斯圖爾特·格林預付的稿酬退回去了,正式停止了那部傳記的寫作,那之後我們只提到過他一次。就是我們決定重新生活在一起的那一天,而且是以嚴謹務實的方式。范肖的小說和劇本仍在給我們帶來不菲的收益。索菲說,如果我們還想維繫這個婚姻,那我們就不能花這些錢。我同意她的意見。我們去找別的賺錢門路,把那些版稅作為信託基金留給本——以及之後的保羅。最後,我們決定僱用一個文學代理人來管理范肖作品的事務:受理劇本演出,涉及作品重印的談判,處理各種合同事宜,諸如此類。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該做的事情我們都做了。如果范肖還有力量毀滅我們,那也只是因為我們希望他這麼做,因為我們希望他毀滅我們。這就是我從來都不告訴索菲真相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我害怕什麼,而是因為真相已經不重要了。我們的力量就在我們的沉默中,我無意打破這種沉默。
「不,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了。都結束了。拿上筆記本回紐約去吧。這是我對你所有的要求了。」
「我不相信你有膽子開槍打死我。如果我現在破門而入,你什麼都不會做。」
「我偷東西。」
「我又上船走了。我還保留著自己的海員證,我受雇於一個希臘貨主。那是一段挺噁心的生活,從頭到尾都令人厭惡。但我是自作自受;這正是我要的。那艘船去了世界各地——印度、日本,世界上所有的國家。我一次都沒下過船。每回到了一個港口,我就躲進自己的艙房裡,把自己鎖起來。我這樣過了兩年,萬事不聞不問,什麼也不做,活得就像一個死人。」
「到處走。那傢伙跟著我,我必須不斷挪地方。這倒給了我一種旅行的感覺,一種真實的體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來的計劃是一直待在一個地方不動,把時間用完。」
「沒問題。這可是最容易找到的。你想讓我把它包起來裝在盒子里,還是用繩子把它牽回來呢?」
「憤怒,是因為那些書全是垃圾。」
「我回到紐約。做了一件荒唐事,但我有點失控了,沒有再想想清楚。那本書把我困在我做過的事情里了,你明白的,而我必須再次想辦法擺脫它。這書一旦出版,我就不可能回頭了。」
「好像是的。」
「別這樣。我還是回家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更好些。」
「你可真高尚。」
「沒了。我想沒有了。我們也許這就走到頭了。」
「別把我逼得太狠了,范肖。我要走的話,什麼都攔不住我。」
我訂了4月1日的早班火車。我出發的那個早上,保羅五點鐘之前就醒了一會兒,爬上床和我們睡到一起。過了一個小時,我強迫自己醒來,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在房門口站了一會兒,透過朦朧的光線打量著索菲和孩子——伸展著四肢,安然自適,他們是我的歸宿。本在樓上的廚房裡,已經穿上衣服,一邊吃香蕉一邊畫畫。我給我們兩個炒了一些雞蛋,告訴他我要坐火車去波士頓。他想知道波士頓在什麼地方。
「我想你該騎回家來。你坐在大象上,頭上戴著王冠,就像一個國王。」
「一天,船開進了波士頓。我決定下船了。我積攢https://read.99csw•com了許多錢,遠不止買這幢房子的錢。此後我就一直住在這裏。」
「不,你絕不能告訴她。」
「那你買它幹什麼?」
「我會打電話叫警察。他們會把門砸開,把你送進醫院。」
「什麼也沒有。不是她的錯。你現在肯定也明白了。只是因為我無意再像別人那樣生活下去了。」
「那就留給孩子吧。他長大后也許會想看的。」
「我知道。我很感謝你這樣做。」
「現在怎麼辦?」我問。
現在,我已經接近結局了。剩下的只有一件事,但這要以後才會發生,尚在三年之後。在這期間,還有許多麻煩,許多戲劇性的變化,但我覺得那都不是我想要說的故事。我回到紐約后,索菲和我分居了將近一年。她已對我心灰意冷,而最終我經歷了數月的煎熬總算讓她回心轉意了。用此時此刻(1984年5月)的觀點來看,只有這麼一件事情是值得重視的。相比之下,我生活中其他事情只不過是順便一過。
「不。這很愚蠢。但我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會被他逮回去——這會被人當作瘋子。我討厭自己這套把戲。說到底,他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我對他心存歉意。憐憫讓我討厭,特別是當我在自己身上發現它時。」
「拿回家去。讀一讀。」
「沒有意義了。我已經死了。我在幾個小時前就服過毒藥了。」
「我已經儘力了。我正在把每一件可以告訴你的事情都告訴你。」
「後來呢?」
「大得太多了。從住進來的那天起我就沒有上過二樓。」
「他為什麼要撒謊?」
我到達南站時剛過七點鐘。十五分鐘前,開往紐約的一班火車剛剛駛出,下一班要等到八點三十分。我坐在木製長椅上,把紅色筆記本擱在膝頭。車站裡三三兩兩進來零星幾個下班晚的通勤乘客;一個清潔工攥著拖把慢慢地拖過大理石地面;我聽見有人在我身後談論著紅襪隊的賽況。經過十分鐘翻江倒海的思想鬥爭,我終於打開了筆記本。我穩住心思看了將近一個小時,把書頁前前後後翻來翻去,試圖搞清楚范肖到底寫了什麼。如果我對讀過的東西什麼都說不出,那是因為我基本上沒弄懂。所有那些詞我都非常熟悉,然而它們的組合方式卻顯得非常怪異,好像它們的最終目的是互相消解。我想不出其他說法來表達這種感覺。每一句話都抹去了前面那一句,每一段文字都使下面的段落失去了存在的可能。然而,奇怪的是,這本筆記本留給我的感覺又極為清晰明了。好像范肖早已知道他最後的作品必定要顛覆我對此所抱有的所有預期。這不是一個對事情有所覺悔的人寫下的文字。他通過提出另一個問題來回答前一個問題,因此,一切都是開放的,未完成的,可以從頭開始。從讀到第一個字開始,我就迷失在裏面了,隨後我只是摸索著往下讀,在黑暗中踉蹌而行,被這本寫給我的書蒙蔽了。然而,在迷惑的深處,我卻又感覺到了某種太過固執、太過完美的東西,就好像到頭來他唯一真正想要的就是失敗——甚至到了丟棄自我的地步。可是,也有可能是我弄錯了。我那時的狀態幾乎讀不懂任何東西,我的判斷可能會有偏差。我人在那裡,用自己的眼睛看著那些文字,但我發現很難相信自己的表述。
「是的。那個私家偵探。」
「誰也不會變得那麼多。」
門上有一個銹跡斑斑的金屬鈴錘,中間有一個半球狀的把手,當我轉動那個把手時,它發出了一種聽上去像是乾嘔的聲音——一種低沉的、好像裹著什麼東西的聲音,沒傳出太遠。我等著,但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又轉了一下那個門鈴,還是沒人來應門。然後,我試著用手推了一下,原來門沒鎖——推開了門,我猶豫了一下,進去了。前廳空蕩蕩的。我右邊是樓梯,桃花心木的扶欄和原木階梯;左邊是一道合上的雙開門,裏面應該是客廳;前面還有一道門,也關著,也許通往廚房。我想了想,決定上樓去,正要上去時,聽到雙開門後面https://read•99csw•com有些動靜——隱隱傳來一陣輕叩,跟著是一陣我無法判斷的聲音。我從樓梯上轉過身瞧著那道門,等著聲音再度響起。什麼也沒有。
「太空里沒有大象。」
「如果我做不到呢?」
「那我得有一個王后了?」
「如果我找到了月亮石,我會給你帶來一塊回來的。」
「那你想幹什麼?」
「我想你應該到月球上去。火箭飛船比火車更好。」
「我找到了離開的勇氣。」
「所有的都寫在筆記本里了。不管我現在跟你說什麼,都只會歪曲真相。」
「別用這個名字,」那聲音說,這回更清晰了,「我不許你用這個名字。」發出這聲音的嘴就在門內,正對著我耳朵的中縫後面。我們只隔著一道門,我們貼得這麼近,我感到那些話就像直接灌入我腦袋裡了。這像是貼著一個人的胸膛聽他的心跳聲,像是在摸一個人的脈搏。他不說話了,我能感覺到透過門縫呼出的氣息。
「我只是提醒你我是怎麼寫的。」
「你寫的東西呢?」
「我會從你手裡奪過槍來。我會把你揍得不省人事。」
「你為什麼不說實話?」
「那你成功了。」
「不,那些書是垃圾,相信我。我寫的所有東西都是垃圾。」
「我不能開門,」那聲音回答,「我們只能這樣談話。」
「我太依戀那些東西了。但這並不能使它變好。一個娃娃也會依戀自己的大便,沒人對此大驚小怪。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
那封信在1982年的春天早早地來了。這回蓋的是波士頓的郵戳,語氣比上次更為簡明扼要,更帶有一種緊迫意味。「不能再拖下去了,」信上說,「必須跟你談一談。波士頓,哥倫布廣場9號,4月1日。事情都在這裏了結,我保證。」
「這似乎是個好兆頭。回到了美國——接著就在一條以哥倫布命名的街道上找到了房子。這裏面有某種內在的邏輯。」
「作家從來都不知道怎麼評判斷自己的作品。」
「在你身後。在樓梯下面儲藏間的地板上,一本紅色的筆記本。」
「我不恨你。有段時間我確實恨過,但現在都已過去了。」
「我不知道。憤怒,我想是的。沮喪。」
「看到自己的書出版了,那你又做了什麼呢?」
「我不相信。」
我拽住門把手,氣急敗壞地搖晃著門扇。「開門,」我喊道,「把門打開,不然我就把門砸了。」
「我把每一件事情都反過來了。他以為他在跟蹤我,而事實上是我在跟蹤他。當然,他在紐約發現了我,在路上,但是我溜走了——就從他胳膊里掙脫的。後來,這就像在玩一場遊戲了。我一路牽引著他,每到一處都給他留下一點線索,這就使得他不可能不來找我。但我一直都在監視他,等時候到了,我會給他設套,然後他就一頭鑽入我的陷阱里了。」
「你感到驚奇嗎?」
「是什麼阻止了你?」
「兩次。一次在紐約。後來是在南方。」
「一頭大象。」
「死就那麼誘人嗎?」
「我以為你死了。」
「我不和你爭。那你就自己看吧。不管怎麼說,這是為你寫的。」
要找個借口去波士頓,我只剩下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了。事實證明這比我想象中要困難得多。雖然我堅持不讓索菲知道任何實情(感覺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起碼的事情),但我也不知怎麼的不想再說謊,即使這是必需的。兩三天里沒有任何進展,最後只能編出一個蹩腳的謊話說是要去哈佛圖書館查閱資料。我甚至都想不出假裝要查什麼資料。我想,就說自己要寫一篇什麼文章,就怕其中出什麼差錯。重要的是索菲沒有反對。好吧,她說,儘管去吧,諸如此類。我的直覺是她在懷疑發生了什麼事,但也只是一種感覺,沒有必要去作什麼猜測。就索菲的話而言,我寧可相信她沒有藏著什麼。
「你去了哪裡?」
我提前幾分鐘走向路軌。雨又開始下了,我可以看見自己面前呵出的氣息,從嘴裏一出去就成了一團團的霧氣。一張接一張,我從筆記本上撕下紙頁,用手揉成團,丟進了站台上的垃圾筒。撕read.99csw.com到最後一頁時,火車進站了。
「當然,媽咪就是王后。她會喜歡的。也許我們該把她叫醒告訴她。」
「要灰色的大象。一頭大大的胖胖的褶皺很多的大象。」
「我說的是我想跟你談談。這是有區別的。」
「你應該這麼認為。就算不為別的,至少證明奎因已經不再是一個麻煩了。可是那個新的問題卻更棘手。就是那時候我給你寫了那封信。」
「好啊。那你就可以告訴我月球是什麼樣了。」
「南方,西南部。我想待在暖和點的地方。我一直是徒步旅行,你知道,露宿野外,總是試著去找人煙稀少的地方。這是一個很大的國家,你知道。真是讓人暈頭轉向。有段時間,我在沙漠里待了大概兩個月。後來,又在亞利桑那的霍皮人保留地邊界上的棚屋裡住過。印第安人在接受我待在那裡之前還開過一個部落會議。」
「這不是我想用的說法。」
沉默許久。這時,耳語似的,那個聲音再度響起。「在裡邊。」它說。
「也許你說得沒錯。你想要一頭粉紅色的大象還是一頭白色的呢?」
「像太空那麼遠嗎?」
「怎麼啦?」
「別這麼冒險。你只會枉送性命。」
「我不想走,」我說,「我們還得再談談。」
「我大約兩年前來的,我想。」
「必須成功。我可不是隨便挑的,你知道。」
「索菲?」
「我已經和它一起生活了那麼久了,這是我唯一還沒做過的事。」
我聽見裏面突然吸了口氣,隨之一只手瘋狂地捶門。「別叫范肖!」他喊道,「別叫范肖——別再這麼叫了!」
1981年2月23日,本的弟弟出生了。我們給他取名保羅,為了紀念索菲的祖父。幾個月後(7月份)我們搬到了河對岸,租了布魯克林一幢褐砂石公寓頂上的兩個樓層。9月,本上幼兒園了。我們全家去明尼蘇達度聖誕節。我們回家時,保羅已經能自己走路了。本,已漸漸地將他納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說弟弟的成長全是他的功勞。
「我沒說過我是誰。」
「那你為什麼不毀了它們?」
「你最好現在就走,」范肖說,「這樣拖延時間毫無必要。」
「是啊。」
「然後呢?」
「他找到你了嗎?」
「我會坐飛船回來的。他們每星期五有波士頓到月球的航班。我到了那邊就去訂個座位。」
「他在某個地方。這不重要。」
「價錢便宜得簡直像是白送。而且我喜歡這條街的名字。對我很有吸引力。」
「就在我想為你寫傳記的那段時間里。」
「離這兒大概兩百英里的地方。」我說。
「我已經向自己證明過了。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我累了。我夠了。」
「好吧,」我說,「你有槍。但如果你不想讓我看見你,我怎麼知道你是你說的那個人呢。」
「那你要什麼呢?」
「後來呢?」
「我沒要求你相信我。我在給你講這個故事,就這樣。隨你怎麼想。」
「你一直都待在這地方?」
「我想我變得讓人認不出了。可這對你來說是一件幸運的事。如果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的話,我可能已經把你殺了。待在紐約的那一整段時間里,我心裏充滿了殺人的念頭。壞念頭。我差點就變成了一個惡棍。」
「我還以為你已經永遠放棄寫作了。」
「好主意。她沒看到的話是不會相信的。」
「我看起來一定跟之前不一樣了。」
「在這之前呢?」
我朝那門走去,耳朵貼在雙開門的中縫上:「是你嗎,范肖?」
「我不想要月亮石。保羅會把石頭擱進嘴裏,那會把他噎住的。」
「那保羅呢?」
我渾身無力,有一會兒甚至覺得自己馬上要癱倒了。我扶著門把手撐著自己,腦袋裡一片昏暗,我強打起精神不讓自己暈過去。之後,我就什麼也不記得了。我發現自己站在外面,站在房子前面,一手拿著雨傘,另一隻手拿著紅色筆記本。雨已經停了,但天氣還挺陰冷,我覺得肺里都read.99csw.com是那麼陰冷潮濕。我看著一輛大卡車隆隆駛過,我一直盯著紅色的尾燈直到看不見為止。當我抬起頭來,發現已經是晚上了。我離開這幢房子,機械地把一隻腳放到另一隻腳前面,都無法集中精力想一下自己要去什麼地方。我覺得自己摔倒過一兩次。有一會兒,我記得我等在一個街角,想叫一輛計程車,但沒有一輛停下來。幾分鐘后,雨傘從我手中滑落,掉進了水坑裡,我懶得去撿起來。
「讓我進去,」我說,「打開門,讓我進去。」
(1984)
「是的。」
「你說的『生活』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范肖把我耗得精疲力竭,當我聽著他從門縫裡透過來的呼吸時,我感覺自己的生命也像是被吸出去了。「你是個傻瓜,」我說,想不起還能說些什麼,「你是個傻瓜,你活該去死。」接著,軟弱和愚蠢壓垮了我,我開始像個孩子似的拚命地捶門,渾身發抖,氣急敗壞,淚流滿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也給他一塊。」
「只是安撫她。這一點你早已知道了。你很早以前就猜到了。這是我的一個借口。我真正的意圖是為她找一個新的丈夫。」
「我以為你會全都扔掉的。我從來沒想過還會有人真把它當回事兒。」
「那就不用了。」
「你是怎麼擺脫他的?」
「你把我叫到這裏來,是因為你覺得我會阻止你?」
「那是不一樣的。這跟我過去的寫作經歷完全沒有關係。」
「那還有什麼?」
「是什麼國王呢?」
「我說不準。六到八個月吧,我想。」
「那怎麼說呢?」
「因為我威脅他要殺了他。他知道,如果有人發現了我,他會有什麼結果。」
「我在聽著。」
「我會告訴你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這就可以了。你沒來錯地方,你也沒找錯人。」
我轉身過去,打開儲藏間的門,拾起那本紅色筆記本。這是一本兩百頁的標準活頁筆記本。我飛快地翻了一下,裏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同樣熟悉的筆跡,同樣的黑墨水,同樣細小的字母。我站起身,回到兩扇門的縫隙處。
「讓我換個說法。我怎麼知道我沒弄錯人呢?」
「到了這個時候,『相信』是你最不該期待的事。」
「我不相信。」
「我不是在為自己辯護。我只是在告訴你事實。」
「你後來用的是什麼名字?」
「你是說奎因?」
「是啊。我們不想讓她失望。萬一我找不到大象呢。」
「那麼做很惡毒。」
「你在紐約待了多長時間?」
「哥倫布廣場?」
「是的。太遲了。」
「我有一些東西要給你。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關於自己所做的事情還欠你一個解釋。至少得試著跟你說說。我花了六個月的時間把一切全寫在紙上了。」
「我到了新墨西哥州的一個地方。有一天,我走進一家路邊餐館去要點吃的,有人在櫃檯上落下了一張報紙。我撿起來看了。這才知道有本我的書出版了。」
「別的事情。那些已經發生的事。」
「還有別的事情嗎?」
「那你為什麼要讓索菲保證把這些作品拿給我看?」
「沒錯。」
「是小男孩們的國王。」
「你不可能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沒有必要這麼摳字眼嘛。」
「我知道,可是你不是去太空啊。」
「你怎麼會那麼肯定呢?」
「一個大錯誤。」
「索菲呢?」
「我不理解。」
「請原諒。我不想一開始就弄成這樣的。」
「你怎麼可以這樣拋棄她。她對你做過什麼?」
「不,他不是。他是我的。」
「我敢說波士頓一定有大象。」
可是,我知道這個故事並沒有完。我在巴黎最後那一個月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而我也逐漸接受了。接下來的事情的發生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對我來說那似乎是不可避兔的,與其再否認它、自欺欺人地說我可以擺脫范肖,我試圖讓自己作好準備,以待任何事情的來臨。我相信,正是這種任何事情的力量,使得這個故事難以言述。因為當任何事情可能發生時—九九藏書—恰好也就是語言開始無能為力的時刻。范肖有多麼無法規避,就有多麼無跡可尋。我學會了接受這一點。我學會了與他共存,就像與我自己的死亡共存。范肖本人並沒有死——但他就像是死亡,在我心中扮演著死亡的象徵。如果不是因為我在巴黎的崩潰,我根本不可能理解這一點。我沒有死在那裡,可那已經非常接近了,有那麼一瞬間,也許是有那麼幾個瞬間,我體會到了死亡,我目睹了自己的死亡。這種邂逅是無法祛除的。一旦發生過,就一直會發生;你將它共度餘生。
「我不能肯定我的計謀是否真正奏效了。我想奎因可能還會盯上我。於是我繼續不停地挪地方,即使是並不需要這麼做時。這樣大概耗去了一年時間。」
「你知道,今天是我最後的日子。所以我必須要弄清楚。」
「如果能向我解釋一下你叫我來的原因,也許還像回事兒。」
「你當時在做這事情?」
「你靠什麼過活?你哪來的錢維持生計?」
「噢,你找得到的,爸爸。別擔心。」
「所有這一切都是你編出來的。」
「你只能相信我。」
「這一點我怎麼都不明白。」
「你第一封信上說是七年。你還有一年時間啊。」
「我還以為你想見我呢。這可是你在信上說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想再惹他發作。那嘴巴離開了隙縫,我想象著自己似乎聽到了屋裡什麼地方傳來的呻|吟——呻|吟或者抽泣,我說不上來。我站在那裡等著,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麼好。終於,那嘴巴又回來了,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范肖說:「你還在嗎?」
「因為我不想讓你恨我。你能理解嗎?」
「他是我的兒子。」
「他失蹤了,你知道。一點蹤影都沒有。」
「我只是想請你記住,」我說,「我來這裡是因為你要求我來。」
「聽好了,」他說,我聽見他從門邊走開去。一秒鐘后,傳出一聲槍響,接著是石膏像掉在地板上的聲音。我想透過門縫窺視裏面,希望能瞥一眼裡面的情形,但這門縫太窄了,我只能看見一道光隙,一絲灰線。這時,那嘴巴又貼回來了,我連這些也看不見了。
「太遲了。」
「如果你直接向上的話,就近多了。」

「只要門上有一點動靜——子彈就會穿過我的腦袋。你不可能得逞的。」
「晚點吧。我現在還不想說這個。」
「我對你感到氣憤。我想讓你去受點罪,嘗嘗我吃過的苦。但把信扔進郵筒的那一刻,我就後悔了。」
「這都是你編出來的。」
「挺聰明嘛。」
「我認為你沒有權利向他提這樣的要求。」
「不行,」聲音說,「這門一直是鎖閉的。」直到這時我才能肯定裏面是范肖。我希望他是一個冒名頂替的人,可我太熟悉這聲音了,不可能是別人。「我站在這裏,拿著槍,」他說,「正對著你。你要是破門而入,我就開槍。」
「在呀。」
一路上都在下雨,火車到達普羅維登斯時甚至有點要下雪的跡象。在波士頓,我給自己買了一把雨傘,步行走了兩三英里。大雨將至,街道陰沉沉的,我走到南城時,幾乎沒看見什麼人:一個醉鬼,一群半大孩子,一個打電話的男人,兩三條流浪的野狗。哥倫布廣場是一處由十或十二幢房子組成的街區,面朝一個與主幹道相分割的鵝卵石安全島。9號是這一帶最破舊的一幢房子——跟旁邊其他房子一樣,也是四層的樓房,但牆體已經傾斜,門道里用幾塊木板支撐著,磚砌的外牆也已破爛不堪。然而,這房子還是給人一種莊重、堅實的感覺,牆縫裡依然流露著十九世紀的優雅。我想象著裏面寬敞的房間和高聳的天花板,還有舒適的凸窗窗檯,石膏裝飾塑像。可我什麼都沒有看到。結果是我根本進不了前廳。
「不用你來告訴我。我自己已經明白了。」
「你在紐約還幹了些什麼?」
「我知道在你看來是這樣——可我沒有,相信我。我甚至不想浪費力氣來談論這個話題。我自己需要的東西完全不同於別人需要的。」
「你想沒想過自己已經瘋了?」
「因為你是國王。一個國王想要什麼就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