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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閉的屋子 8

鎖閉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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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老朋友,真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就在那天夜裡,晚些時候,我給索菲發了一封電報,告訴她我要回家了。
我在第二天下午見了安妮·米肖,我們約在聖日爾曼大街的拉魯蓋咖啡館見面,我進去時,她好像有點吃驚。她跟我說到的范肖那些事都無關緊要:誰吻了誰,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誰說了什麼,等等。接下來同樣的話題又扯了一會兒。但我要說的是,一開始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是因為她把我誤認成范肖了。只是一閃而過,如她所說,然後就消失了。當然,以前也有人說過我們兩個長得挺像,可從來沒有像這樣發自內心,帶來這麼直接的衝擊。肯定是我臉上有所反應,因為她很快就向我道歉了(好像她做錯了什麼事似的),在後來那兩三個小時的談話中,她又幾次回到這個話題上——有一次她甚至自相矛盾地說:「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其實你看上去並不是很像他。肯定是因為你們都是美國人的緣故。」
從那以後,奇怪的事情開始發生在我身上。我回到巴黎,但我一回去就發現自己在那裡已無事可做。我不想去拜訪我之前見過的那些人,也沒有勇氣回紐約。我變得百無聊賴,成了一件不會動彈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我失去了與自己的聯繫。如果我還能夠對這段時間說出些什麼,那也只是因為還有一些可靠的書面證據。譬如,我護照上面的簽證印章,我的飛機票,我的旅館賬單,等等。這些東西向我表明,我在巴黎逗留了一個多月。這和記憶大相徑庭,儘管我知道這是真的,但還是覺得不可能。我看著事情的發生,我在不同地方邂逅自己的形象,但都隔著一段距離,就像是在看別人一樣。這些感覺完全不像是記憶,因為記憶總是固守在內心的;而是超越我的感知或觸碰的所在,超越任何與我有關的事情。我失去了一個月的生命,直到現在,我還是很難承認這件事,內心充滿了羞愧。
一個月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足以讓一個人崩潰。那些日子現在回想起來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斷,無法連綴到一起。我看見自己一天夜裡醉醺醺地倒在大街上,站起身子,踉踉蹌蹌地朝一根燈柱走去,然後吐得滿鞋都是。我看見自己坐在影劇院里,燈亮著,我看著周圍的人群,卻再也想不起剛才看過的是什麼片子。我看見自己晚上遊盪在聖丹尼斯街上,隨便找了個妓|女和她睡覺,我腦子裡火爆地閃動著各種軀體,沒完沒了的裸|露的乳|房、裸|露的大腿、裸|露的屁股。我看見自己的陰|莖在被舔吸著,我看見自己和兩個互相擁吻的姑娘在一張床上,我看見一個身軀巨碩的黑女人伸開兩腿坐在浴盆里清洗下體。我不會試圖說這些都不是真事,不能說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我只是沒法解釋。我把自己的腦子操出了腦殼,把自己灌醉在另一個世界里。但如果這樣做是為了消滅范肖,那我的胡鬧算是成功了。他走了——我也隨之而去。
他轉過來,謹慎地看著我。臉上掛著的笑容慢慢變成了皺眉。「我認識你嗎?」他最後問道。
儘管如此,我還是努力推進。我花了幾天時間才開啟了調查,不過一旦找到了第一個,其他人就接踵而至。當然,也有不少失望的事。維斯納格拉迪斯基已經死了;范肖教過英語的學生我一個也沒找到;那個僱用范肖的《紐約時報》辦事處的女士幾年前就離職了。這樣的事情都在意料之中,但我依然耿耿於懷,因為我知道哪怕是最小的縫隙也有可能是致命的。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留白,畫面上的空白,不管我把其他地方填得多滿,疑問將一直存在,這就意味著這項工作將永遠不能真正劃上句號。
酒吧里其他那些人不明白我們在說什麼,但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已經相當明顯,我感到自己正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中,可以感受到周圍那種躁動不安的情緒。突然,斯蒂爾曼似乎有些驚慌。他朝吧台後面一個女人瞟了一眼,憂慮地看看自己身旁的女孩,衝動地決定這就走人。他把我往邊上推開,朝門口走去。本來他要走就讓他走算了,但我不。我剛剛熱了身,不想就這麼把自己的激|情浪費掉。我回到法雅薇的桌旁,掏出幾百法郎往桌上一擱。她假裝生氣地撅起了嘴。「這是我兄弟,」我說,「他腦子不太正常。我得去找他。」於是,她伸手拿過錢,我朝她拋了個飛吻,轉過身,匆匆而去。https://read•99csw.com
然而,在我心裏,結局很清楚。我沒有忘記它,我很幸運能記得那麼多。整個故事就這樣一路下來到了結尾,如果當初腦子裡沒有這個結局,我就不可能著手寫這本書。以前寫的兩本書,《玻璃城》和《幽靈》,也是這樣。這三個故事說到底是同一個故事,只是每一個故事都代表了我在不同階段對它的感知。我不會宣稱自己已解決了任何問題。我只是暗示,當我再也不怕去面對所發生的事情時,那一刻就到來了。如果形成了敘述,那也只是因為我沒有其他選擇,只能接受它們,被它們驅使著,去往它們想要我去的地方。但這也並不意味著那敘述有多麼重要。長期以來,我努力掙扎著要告別某些事情,這種掙扎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故事並不在敘述之中,而是在掙扎之中。
我到這裏來是有事要辦,可是坐在這男人位於亨利馬丹大道上的一幢宏偉的公寓里,等著他在接電話的空當里講上一句話時,我突然意識到我不需要再聽他說什麼了。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對我來說至關重要,而此人顯然不能回答我這個問題。如果待下去聽他說,我也許會得到更多的細節,更多相關的情節,但那不過又是一堆無用的筆記而已。我佯稱要寫一本書的時間已經太長了,漸漸忘記了我的目的。夠了,我對自己說,有意識地重複著索菲的話,已經夠了,這時,我起身告辭了。
我們坐在一處僻靜角落,從我的位置望出去,整個房間一覽無餘。人們進來又出去,有人朝裡邊探一下腦袋就離去了,有的站在吧台邊喝了一杯就走人,有一兩個人像我一樣走向一張桌邊。大約十五分鐘后,一個年輕人走進來了,顯然這是個美國人。我看他有點緊張的樣子,好像以前從未來過這種地方,但他的法語好得讓人驚訝,他用流利的法語在吧台要了一杯威士忌,便和旁邊一個姑娘攀談起來,這時我看出他是有意要坐一會兒了。我一邊從自己這狹小的角落裡打量他,一邊伸手在法雅薇大腿上不停地撫摸,摩挲著她的臉,但他在那裡站得越久,我就越心煩意亂。他個子挺高,運動員似的身量,亞麻色頭髮,舉止大方,有點孩子氣。我猜他的年齡在二十六七歲左右——也許是研究生,要不就是在巴黎的美國公司工作的年輕律師。我以前從未見過此人,但他身上有些我很熟悉的東西,讓我無法移開雙眼:一道電光石火,一種古怪的認知突觸。我試圖從他身上想起一些名字,把他挪到往昔的歲月,從人際關係纏繞的線團中尋找頭緒——可是毫無結果。他什麼人都不是,我對自己說,終於放棄了。這時,出乎意料地,通過一連串混亂的推測,我又扯進了一個名字,結束了這番思索:如果他什麼人都不是,那麼一定是范肖。我被自己這個玩笑逗笑了。總是留意著我的法雅薇也跟著笑了。我知道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了,但我還是又說了一遍:范肖。又重複一遍:范肖。我念得次數越多,念這個名字就越讓我開心。每當名字從我嘴裏出去,我就跟著爆發出一陣大笑。我被這個詞的發音迷住了;說得嗓子都啞了,漸漸地,法雅薇被我弄糊塗了。她也許以為我在談及某種性行為,開著某種她不理解的玩笑,但我一再的重複就漸漸讓這個詞喪失了它的意義,她開始覺得聽上去有點像是恐嚇了。我看著房間對面那人,又喊了一遍范肖。我的快|感無以名狀。我為自己這虛妄的斷言而狂喜不已,慶賀自己剛剛賦予自己的新權力。我是一個超凡入聖的鍊金術士,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世界。這人是范肖,因為我說他是范肖,就這麼簡單。沒有什麼能夠阻止我。甚至沒有停下來想一想,我在法雅薇耳邊輕聲說道我馬上就回來,從她美妙的懷抱抽身而出,從容地走向吧台邊那個假范肖。我模仿著最地道的牛津腔,說:
我的法語不怎麼好也不read.99csw.com算太爛。我能聽懂別人說的話,但自己開口就有點困難,有時候,甚至絞盡腦汁也說不出最簡單的單詞。但這還是讓我獲得了幾分快|感,我相信——體驗作為一連串聲音的語言,滯留在語義表層卻抓不住內在的涵義——但也很疲憊,使得我被封閉在自己的思維之中。為了搞懂人家說的意思,我得暗暗地先把每個單詞翻譯成英文,這就意味著即使我聽明白了,我理解到的東西也是有偏差的——事倍功半。一些細微的差別,一些潛意識中的聯繫,一些言外之意——對我來說都被損耗了。最後,就算說我錯失了所有也不為過。
「范肖?」
我在那座別墅里又待了幾天。我的打算是只要有可能,就什麼都不做,休息一下。我累壞了,在回巴黎前,我需要找個機會重整旗鼓。一兩天過去了。我漫步穿過田野,走到樹林那邊,坐在戶外陽光下閱讀譯成法文的美國偵探小說。這本該是一種極好的療愈:留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任憑思緒隨意飄蕩。可是這一切並非真的有效。這幢房子里並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到了第三天,我發現自己並不是單獨待在那裡,我永遠不可能單獨待在這地方。范肖在這裏,不管我怎麼努力不去想他,都擺脫不了。這是意想不到的,讓人心煩。現在我已經不想找他了,他卻變得比之前更有存在感了。整個過程都被逆轉了。在花了幾個月尋找他以後,我覺得彷彿自己才是那個被找到的人。我不是在尋找范肖,事實上,我反而是一直在逃離他。我為自己策劃這本書——這部虛假的傳記,沒完沒了的彎路——不過是想把他趕走,一種讓他離我越遠越好的詭計。如果我能說服自己我是在找他,那麼他一定是在其他什麼地方——遙不可及的遠方,我有生之年無法抵達的地方。可我一直都弄錯了。范肖恰恰就在我所在的地方,從一開始就在這裏。從他第一封信送達的那一刻,我一直費力地想象他,想看清楚他的樣子——但我的意識中總是一片空白。至多也只是一種貧乏的想象:一間鎖閉的屋子。在這個範圍內:范肖獨居一室,處於神秘的幽禁中——也許還活著,也許還有氣息,正做著上帝才知道的夢。這屋子,我現在發現,就在我自己的腦殼之中。
「太遲了,」我說,「你的秘密暴露了,我的朋友。你現在瞞不過我了。」
斯蒂爾曼在街上飛快地走著,就在我前面二三十碼的地方。我跟在他後面,怕被發現不敢太靠前,但也不能讓他走出我的視線。他不時地回頭看一眼,好像猜到了我會跟在他身後,但我覺得他都沒看見我,直到我們走出這一帶,離開了人群喧鬧之處,穿過塞納河右岸僻靜而幽暗的中心地帶。這個遭遇使他大受驚嚇,他活像是在逃命。當然,這也不難理解。我就是那種我們最害怕的東西:從隱蔽處躥出來的挑釁的陌生人,從我們身後捅來的刀子,飛駛而來一頭撞死我們的汽車。他逃離的選擇可沒錯,但他的恐懼卻只會煽起我的情緒,刺|激我對他緊追不捨,使我更加瘋狂地不依不饒。我沒什麼打算,沒想過要做什麼,但我毫不猶豫地跟著他,明白自己整個生命都維繫於此。這裏要強調的是,我到現在為止都是完全清醒的——沒有搖晃,沒有醉意,腦子絕對清醒。我意識到自己這行為太嚇人了。斯蒂爾曼不是范肖——我知道。他是一個隨意選中的目標,完全無辜且茫然。而正是這一點使我興奮不已——它的隨機性,純粹偶然帶來的眩暈。這毫無道理可言,而正因為如此,這便成了最合乎情理的事情。
重點是現在沒人盯著我了。我不必像在家裡那樣裝模作樣了,不必給自己弄出那麼多忙不完的工作來糊弄索菲了。把戲結束了。現在我終於可以把這子虛烏有的傳記撇到一邊去。在過河走回我住的旅館的那十分鐘里,我感受到了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愉快。事情被簡化了,最後歸結為如此明晰的單一問題。但是,當我沉浸在這種想法之中時,卻意識到這情形事實上有多麼糟糕。我現在已經走到頭了,可我還是沒法找到他。我一直在找的那個錯誤還從來沒有浮出水面。眼下沒有頭緒,沒有線索,無跡可尋。范肖被埋在了什麼地方,他的整個人生也https://read.99csw.com被一起埋葬了。除非他想被人發現,否則我不可能有一丁點機會。
「別再煩我了,」他說著,第一次露出惱怒的神色,「我不想跟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說話。別來煩我了,不然你會有麻煩的。」
然而,我還在朝前推進,試圖把事情做到最後一步,做到山窮水盡為止,抓住最後幾次訪談機會不顧一切地挖掘下去,在見完每一個要約見的人之前絕不停手。我該給索菲打電話了。一天,我甚至都已經到了郵局,排隊等著接通國際長途,但我還是沒打這個電話。我現在時不時地就會詞不達意,我害怕在電話里會變得不知所措。說到底,我想對她說什麼呢?後來我給她寄了一張印有勞萊與哈迪照片的明信片作為替代。我在背面寫道:「真正的婚姻從來就沒什麼道理可講。看看背面這一對吧。足以證明任何情形都有可能,不是嗎?也許我們應該恢復理智了。至少,記得在我回來之前把壁櫥清理好吧。擁抱本。」
我和戴德蒙夫婦談過,和那位范肖曾為他工作過的藝術圖書出版商談過,和那個名叫安妮的女人(原來,是他的一個女友)談過,也跟那個電影製片人談過。「都是些零活,」他用帶俄語腔的英語對我說,「他乾的就是這些。翻譯、腳本梗概、為我妻子代筆寫些小文章。他是個聰明的男孩,可是太犟了。非常精通文學,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想給他個演戲的機會——甚至主動提出送他去學下部片子里用得上的擊劍和騎馬。我喜歡他的模樣,覺得他會有出息的。可他沒興趣。我還有別的事要做,他說。諸如此類。那也沒什麼關係。那部電影賺了好幾百萬呢,我會在乎一個男孩願不願演嗎?」
一天夜裡,我發現自己待在皮嘉爾廣場近旁的一家酒吧里。「發現」這個詞是我故意要這麼用的,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到了那裡,一點都想不起怎麼進去的。那是這一帶眾所周知的宰人黑店中的一家,裡邊坐著六個或八個姑娘,你有機會和其中的一個姑娘坐在一張桌子上,買一瓶貴得嚇人的香檳酒,這時候如果你有那個意思,那就可能談妥一個價碼,然後到隔壁旅館里去開房。這場景一開始似乎是我跟那個姑娘坐在桌旁,侍者送來了插在冰桶里的香檳。那姑娘是塔希提人,我記得,她的模樣很漂亮:頂多十九或是二十歲的樣子,身材嬌小,穿著白色網眼裙,沒有穿內衣,橫豎交錯的網眼綳在她光滑的棕色肌膚上。這效果簡直春意誘人。我記得她圓圓的乳|房在鑽石狀的網眼中暴露無遺,我俯身去吻她時她那柔滑的脖子。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我,可我堅持叫她法雅薇。我跟她說她是從泰比族中被放逐出來的,而我就是赫爾曼·麥爾維爾,一個美國水手,不遠萬里從紐約跑來拯救她。她對我說的這些完全是一頭霧水,但她一直保持著微笑,毫無疑問她覺得我瘋了,泰然自若地聽我用結結巴巴的法語胡說八道,我笑時她也笑,允許我吻她的任何部位。
「范肖。范——肖。」
困惑又回到他臉上。「對不起,」他說,「我沒聽清這名字。」
這時街上唯一的聲音就是我們的腳步聲。斯蒂爾曼又回過頭來,終於看見了我。他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在小跑。我在後面追喊:「范肖!」接著又喊:「太遲了。我知道你是誰了,范肖。」然後,跑到了另一條街上,喊道:「都結束了,范肖。你再也跑不掉了。」斯蒂爾曼一聲不吭,甚至懶得轉過身來。我還想跟他說話,但他現在已經跑起來了,如果我再這樣叫喊,只會減慢我的步速。我不再沖他嚷嚷了,只是緊緊追著他。我不知道我們跑了多久,似乎有幾個小時。他比我年輕,比我https://read.99csw.com強壯,我差點就跟不上他,差點跑不動了。我迫使自己跑過一條黑黢黢的街道,忍住疲憊與不適,還是盯著他狂追,不讓自己停下。在我追上他之前很久,甚至是在我知道自己會追上他之前很久,我就感到自己好像靈魂出竅了。我想不起還能用什麼別的方式來表達這種感覺。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了。生命的感覺從我身子里流了出來,那裡只剩下一種不可思議的快|感,一劑甜美的毒藥在血液中涌動著,那是一股無法抗拒的虛無的味道。這是我死亡的時刻,我對自己說,我這就要死了。然而,過了一會兒,我追上了斯蒂爾曼,從背後扭住了他。我們一起摔倒在人行道上,兩人都被撞得哼哼唧唧。我已經使盡了身上全部力氣,現在我氣喘吁吁,無力護著自己,筋疲力盡,簡直不能動彈。這時一句話也沒有。我們在人行道上扭打了幾秒鐘,但他後來掙脫了我的鉗制,之後我就束手無策了。他開始用拳頭狠狠捶我,用鞋尖踢我,拳打腳踢地把我從頭到腳痛扁一頓。我記得自己試圖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我記得渾身疼痛難忍之下終於暈厥過去,那有多痛以及我多麼不願再感受到它。但這一陣痛扁應該沒有持久太久,因為我再也想不起別的情形了。斯蒂爾曼幾乎把我撕成了碎片,他剛一結束,我就昏死過去了。我還記得起自己在人行道上醒來時,很驚訝當時仍然是晚上,但情況就是這樣。其他的一切都結束了。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我說著興奮地點著頭,然後抱住他的肩膀。「那麼,范肖,」我說,「這個季節你來巴黎做什麼來了?」
可是,我總覺得心神不安,不禁有些心驚肉跳。有什麼恐怖的事情正在發生,我再也不能控制它了。我內心的天空變暗了——這一點可以肯定;地面也在顫抖。我發現自己很難靜坐,也很難移動。從一個瞬間到另一個瞬間,我似乎置身於另一個空間,忘卻了自己身處何地。思維停止在世界開始的地方,我不斷這樣告訴自己。但自我也在這個世界上,我回答自己,同樣地,思維也來自於這個世界。問題是我已不能夠給出正確的區分了。這永不可能是那。蘋果不是橘子,桃子不是李子。你能用舌頭嘗出它們的區別,然後你就知道了,就像是從心裏知道的一樣。但是,我開始覺得每一件事物嘗起來都一樣。我不再感到飢餓,我再也沒辦法讓自己開口吃東西了。
「當然認識啦,」我興高采烈地大聲叫嚷著,「我叫麥爾維爾。赫爾曼·麥爾維爾。也許你看過我的書。」
沒什麼別的事情好做,我花了幾天時間和附近的居民聊天:附近的農民,找村裡的居民和小鎮周邊的人們。我把范肖的照片拿給他們看,裝作是他的兄弟,但感覺更像是一個走投無路的私家偵探,手裡抓著一根救命稻草的小丑。有些人還記得他,有些不記得了,還有一些拿不準的。那都沒什麼區別。我發現南方口音的法語簡直沒法聽懂(帶那種捲舌的小舌音和末尾的鼻音),我幾乎連一個字都聽不懂。我見過的所有那些人中間,只有一個人在范肖走後和他有過聯繫。那是跟他住得最近的鄰居——一個佃戶,就住在這條路下去一英裡外。這是一個瘦小的男人,四十來歲,身上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臟。他那房子陰冷潮濕,是一幢搖搖欲墜的十七世紀的建築,似乎是單身一人住在那裡,只有那條松露犬和一把獵槍陪著他。他顯然為自己曾是范肖的朋友而感到自豪,為了證明他們的關係有多親密,他給我看了范肖回美國后寄來的一頂白色牛仔帽。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話。這頂帽子還在原來的包裝盒裡,顯然還從來沒戴過。他說他要把這頂帽子留到合適的場合戴,接下來就開始發表讓我頭痛不已的政治性的長篇大論。革命就要來了,他說,革命一來,他就要去買一匹白馬和一挺機關槍,戴上他的帽子,騎馬衝到鎮上主街,把所有戰時跟德國人勾結過的店主都射死。就像在美國一樣,他說。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扯了一大通牛仔和印第安人的事。可這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插話說,試圖打斷他。不,不,他堅持說,如今還是這樣。難道我不知道第五大道的槍戰嗎?難道我沒聽說過阿帕切人的事嗎?這種爭論毫無意義。為了替自己的無知作辯護,我告訴他我住在另一個地區。九九藏書
「嗯,」他終於說話了,擠出一絲微笑,「我也許看過一兩本。」
我在巴黎已經沒有什麼事了,於是我坐上了第二天下午的火車。對我來說,尋蹤的線索就到頭了,我走向湮沒的南行之旅。不管我心裏存著什麼幻想(范肖重返法國的微小可能;他在同一個地方躲藏兩次的不合邏輯的想法),等我到了那裡,一切希望都煙消雲散了。房子是空的;沒有住人的跡象。第二天,在察看樓上的房間時,我偶然見到范肖寫在牆上的一首短詩——但我早就讀過這首詩了,落款的日期是1972年8月25日。他再沒有回來過。我覺得就連這麼想一下都顯得挺蠢。
此後的三天,我躺在旅館床上不能動彈。令我驚訝的不是身上痛得那麼厲害,反而是這種痛居然沒能要我的命。等我意識到這一點,已是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了。在某一時刻,我躺在床上,看著百葉窗合上的葉片,明白自己終於活過來了。活著的感覺很奇怪,幾乎有些不可思議。我的一根手指被掰斷了;兩邊太陽穴劃開了口子;甚至呼吸起來都痛。但不知怎麼的竟沒傷著要害之處。我還活著,我越想越不理解。這似乎不太可能,我就這樣被放過了。
「沒問題,」我回答說,又稍稍摟緊他的肩膀,「如果你想把自己叫作斯蒂爾曼,我看也不錯。說到底,名字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你是范肖。你進來時我就知道了。『這就是那個該死的傢伙,』我說,『不知道他上這地方來幹嗎?』」
至於戴德蒙夫婦,那就更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范肖不可能找到比他們更合適的贊助人了。我在巴黎見過的所有那些人里,這對夫婦是最友善最仁慈的。他們請我去他們家喝一杯,還留我在那裡吃晚飯,然後,當我們吃到第二道菜時,他倆竭力勸我去看看他們在瓦爾的別墅——就是范肖住過的那個地方,不必匆匆逛一趟就回來,他們說,因為他們8月之前都不會去那裡。對於范肖和他的創作來說,那裡都是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地方,戴德蒙先生說,毫無疑問,如果我能親眼去看一下的話,對我要寫的書將大有裨益。我不可能不同意,我的話剛一出口,戴德蒙太太馬上就拎起電話,用她那精確而優雅的法語作好了安排。
在巴黎,情況在我看來變得更奇怪了。這裏的天空似乎比紐約更顯真切,更加變幻莫測。我發現自己被這種變化深深吸引住了,頭一兩天,我一直在觀察天空——坐在旅館的房間里,琢磨著雲層,期待著某種變化。這裏的雲層帶有北方的特點,那些夢幻般的雲朵一直變來變去,一會兒聚集在蒼茫的大山上,匆匆落下一陣雨點,然後飄散開,接著又聚集在一處,徐徐掠過太陽,折射出變幻不定的光線。巴黎的天空有其自身的規律,跟底下的城市並沒有多大關係。如果說那些建築物看起來是如此堅固,穩如磐石,堅不可摧,那麼天空就顯得遼闊而無所定形,隨著紛紛擾擾的變化而變化。第一個星期,我覺得自己好像被完全顛倒了過來。這是一箇舊世界的城市,跟紐約一無相似之處——紐約天氣變化不大,街上總是鬧鬧哄哄,雲層呆板無趣,建築物頗具侵略性。我背井離鄉,突然間真有些不知身處何方之感。我覺得自己緊繃的神經放鬆了,至少每隔一個小時就得提醒自己一次來巴黎的初衷。
「好吧,」他鬆了口氣,咧嘴笑了,突然又恢復了鎮定,「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你把我跟別人給搞混了。我的名字不叫范肖。我叫斯蒂爾曼。彼得·斯蒂爾曼。」
他不知道是該把我看作一個喝多了的醉鬼呢,還是一個危險的精神病人,臉上顯露出困惑的表情。這是一種非常令人滿意的困惑,我太享受這種感覺了。
「是啊,是那本寫鯨魚的。」
這時,他開始對我失去耐心了。他把我的胳膊從肩膀上挪開,身子往後一縮。「夠了,」他說,「你弄錯了,我們到此為止吧。我不想再跟你說話了。」
「一定是那本寫鯨魚的。」
「范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