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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小的身體接近地面,這三四歲時屬於你的身體,也就是說,腳與頭之間的距離很短,而那些你不再注意的東西一度曾是你常見的、專註的:由爬行的螞蟻和丟失的硬幣、落下的枝條和壓扁的瓶蓋、蒲公英及三葉草組成的小世界。特別是螞蟻。它們是你記得最牢的。成群結隊的螞蟻在它們的粉狀山裡進進出出。
2.維列治路1500號;尤寧,新澤西。在一個叫作史岱文森村的低矮磚結構建築群里的一間帶花園的公寓。幾何排列的人行道邊有大片修剪整齊的草地。不過,考慮到那時你那麼小,大片當然是個相對的講法。一歲半到五歲。沒有記憶,然後有一些記憶,然後有豐富的記憶。客廳里暗綠色的牆和百葉窗。用一把鏝挖蟲子。一本插畫書,關於一條叫皮威的馬戲團狗,一隻神奇地長到正常大小的玩具斑點狗。排列微型汽車和卡車組成的車隊。在廚房水槽里洗澡。一匹叫白白的機器馬。一杯滾燙的熱可可打翻在你身上,在肘彎處留下永久的疤痕。
16.米利斯路252號;斯坦福城,紐約。北部杜奇斯鎮的一幢白色兩層樓房。建成日期未知,但既不新也不特別舊,看起來像是1880至1910年間建的。半英畝地,後面有個蔬菜園,前面有個昏暗的、松樹庇蔭的院落,而在你的房子與南側那棟之間有片小樹林。一個殘敗但也不算完全衰朽之地,若有足夠資金可以慢慢改造,配有卧室、餐室、廚房,一樓有客堂間兼書房,樓上有三個卧室。買價:三萬五千美元。有一定車流量的鄉村路邊數幢房子中的一幢。不像普羅旺斯那種極端的隔絕,而是一種鄉村生活,如果說你從未在這裏遇見利他主義的牙醫或左翼農夫,你在米利斯路上的鄰居是和善、可靠的公民,其中不少是有小孩子的年輕夫婦,所有人你都多少認識一點,但對於杜奇斯鎮鄰居你記憶最深的是發生在那些房子里的悲劇,比如,那二十八歲就罹患多發性硬化症的女人,或隔壁那對悲慟的中年夫婦,他們二十五歲的女兒在過去那年裡死於癌症,那位母親因為只喝杜松子酒如今已瘦得皮包骨頭,而她體貼的丈夫儘力讓她振作起來,有那樣多的苦難在那些房子閉鎖的門和拉起的窗帘背後,而在那些房子之中,你自己的也在其中。三十到三十一歲。一段黯淡的時光,無疑是你曾經歷過的最黯淡的時光,唯一的亮點是1977年6月兒子的降生。但那是你第一段婚姻破裂的地方,你經常為錢所困(如同在《窮途,墨路》中描述的那樣),而你的詩人之路也走進了死胡同。你不相信有鬧鬼的房子,但當你現在回首那段時光,你覺得那時你活在惡毒的魔咒中,對於降臨到你身上的麻煩事有部分要怪責于房子本身。在你搬進去之前的好幾十年裡,主人一直是一對沒結婚的姐妹,叫作斯提摩曼的德裔美國人,到你從她們手中買下此地時,她們已經老得不行,八十歲後期或者九十剛出頭。一個盲,另一個聾,而兩人都在一間療養院住了快一年了。同一條路上住在幾扇門之外的一位鄰居為她們處理商談事宜——一個生於古巴的活潑女人,嫁給了一個安靜的美國汽車修理工,她收集大象的玻璃雕像(!?)——她講了幾個臭名昭著的斯提摩曼姐妹的故事給你聽,那對姐妹顯然彼此厭惡,自孩童時代起就殊死爭鬥,兩個被生命牽繫在一起、到最後卻成為死敵的人,據說她們如此大聲、惡毒地吵架,整條米利斯路前前後後都能聽見。當那鄰居開始講述聾姐姐如何把盲妹妹關在樓下壁櫥里懲罰她時,你情不自禁地想起哥特小說中的場景,記起1960年代早期由貝蒂·戴維斯和瓊·克勞馥主演的那種俗氣的黑白電影。多有趣,你想,一對滑稽瘋狂的角色,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你和懷孕的妻子會把年輕和活力帶進這棟老房子,一切都會開始改變——同時全然忘記考慮斯提摩曼姐妹已在那兒住了五六十年,也許七八十年,每一英寸的房子都浸淫著她們邪惡的氣息。一天你在古巴女人家裡真的遇見了聾姐姐(她在喝一杯溫咖啡時差點嗆死),但她似乎對你足夠和善,你就沒有再多作思考。隨後你搬了進去,最初幾天打掃、整理傢具時(有些傢具隨房附送),你和第一任妻子在樓上走廊將一把扶手椅從牆邊拉開時,發現背後地上有一隻死烏鴉——一隻死了很久的烏鴉,徹底變幹了但保持完整。不,那不有趣,一點兒都不有趣,儘管你們兩人都試圖一笑了之,你們在此後幾個月都繼續想著那隻死鳥,那隻死去的黑鳥,經典的惡兆。第二天早晨,你在後門廊找到兩三盒書,而因為你好奇想看看是否有什麼書值得留下,你打開了盒子。一本接一本,你拿出約翰·伯奇協會的小冊子,關於共產主義密謀滲透進入美國政府的平裝本,有幾卷關於給美國兒童洗腦的氟化物陰謀,戰前以英文出版的支持納粹的手冊,還有,最令人不安的是,一本《錫安長老會議紀要》,史上對反猶主義最反動最有影響力的辯護書。你從未扔掉過一本書,也從未試圖扔掉過一本書,但這些書你都扔了,你開車把這些盒子運到小鎮垃圾站並故意將之鏟到腐爛的垃圾堆下。不可能住在有這樣的書的房子里。你希望那故事到此為止,但就算你消滅了那些書,依舊不可能住在那兒。你試過了,但就是不可能。
你生活在沮喪的折磨和無休止的性喚起中,在1961到1962年的每個月份都打破了北美手|淫紀錄,一種並非基於選擇而是條件所迫的體外射|精,困在你不斷成長、不斷成熟的身體里的那個五英尺二英寸的十三歲少年,現在變成了五英尺十英寸的十五歲少年,或許,還是個男孩,但已經是個在男人軀殼裡的男孩,每周刮若干次鬍子,有體毛在前臂和大腿上,腋窩下,還有陰|毛,因為不再處於發育期而幾乎完全成熟了,而儘管你伴著功課及體育運動逐漸成長並進一步走進了書的宇宙,你的生活依然由被壓制的性|飢|渴主導,你覺得其實饑渴得要死,沒有比儘快失去童貞更重要的抱負了,對於你痛苦而饑渴的自我,也沒有更核心的目標了。無論如何,這是你的慾望,但沒有白紙黑字寫著慾望必須被滿足,於是折磨繼續,從1962年精神錯亂般的克制一直到1963年的秋天,最後,終於終於,一個機會自己出現了,儘管不算理想,根本不是你一直想象的樣子,你仍然毫不猶豫地說了是。你十六歲。七八月間,你在紐約上州的一個夏日營里當侍者,而那個做搭檔的傢伙,一個有趣的語速很快的、來自皇後區的孩子(一個對紐約街道了如指掌的城市男孩——而你恰恰相反,幾乎一無所知),打電話告訴你,他有上西城一間妓院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如果你願意他會為你預約,而因為你的確想,接下去的周六你乘巴士進城,在一棟1980年代中興建的公寓樓前見你的朋友,就在河邊不遠處。這是9月下旬一個潮濕的飄著細雨的午後,一切都是灰爛的,要撐傘的天氣,或至少是個要戴帽子的日子,但你既沒撐傘也沒有戴帽子,即使如此也沒問題,完全沒問題,因為現在你最不關心的就是天氣了。妓院這個詞在你腦海中喚起了一系列誘人的圖景,你期待著走進一棟裝修豪華的大型建築,有紅色絨面牆壁和十五或二十名誘人的少女(是哪部糟糕的電影把那種想法放進你的大腦?),而當你和你的朋友踏進電梯時,那電梯是全紐約最慢最臟且充斥著塗鴉痕迹的,你迅速調整了期望值。結果,豪華妓院是一間破舊的一室戶小公寓,那兒只有兩個女人,女房東凱,一個快五十歲的豐|滿黑人女子,她以一個熱情的擁抱歡迎你的朋友,就好像他們是老相識,以及一個年輕得多的女人,也是黑人,看起來像二十或二十二歲左右。她們倆都坐在小廚房的長凳上,未及地的薄簾將廚房與卧室區隔開來,兩人都穿著彩色的絲綢長袍,而讓你鬆了口氣的是,年輕的那個非常有吸引力,有漂亮的臉龐,或許甚至算得上美麗。凱宣布了價目(十五美金?二十美金?)隨後問你和你的朋友誰想先來。不,不,你的朋友笑道,他只是來打醬油的(無疑皇後區的女孩脫起衣服來要比新澤西的女孩爽快),於是凱轉向你,說你可以選擇她或者她的年輕同事,而當你沒有選擇凱時,她看起來也並未被冒犯——只是聳聳肩,微笑著,攤手說道,「來點小錢,親愛的」,這時你伸進口袋掏出你欠她的那十五或二十美金。你和年輕的那個(不知是太羞澀還是太緊張,你忘了問她的名字,也就是說所有這些年來她對你來說是沒有名字的)走進了另一間房間,凱在你們身後拉上了帘子。女孩把你帶向角落裡的床,她滑下長袍並把它扔在椅子上,而你生命中首次看見了裸體女人。一個美麗的裸體女人,實際上,是一個有著極美身體的年輕女人,有美好的乳|房,美好的手臂和肩膀,美好的後背,美好的臀部,美好的腿,在三年漫長的沮喪失敗的年月後,你開始感到快樂,如同青春期開始以來你感到的任何快樂一樣。那女孩指導你脫下衣服,然後你們兩個一起躺在床上,都赤身裸體,而你真正想要的,至少暫時來說,是觸摸她親吻她感受她肌膚的潤滑,那真是無比潤滑的肌膚,那樣潤滑以至於你只是把手放在她身上就顫抖了,但親吻不是其中一項,因為妓|女是不與她們的顧客親嘴的,而且妓|女對前戲沒有興趣,對僅僅為了愉悅本身的觸摸與被觸摸沒有興趣,因為在這情形下的性不是愉悅而是工作,而客人越快乾完付了錢要乾的事越好。她知道這是你的第一次,你是個沒有任何經驗的絕對新手,於是她和善耐心地待你,你覺得,她是個好人,假如她想立刻進入正題,沒問題,你會再願意不過按她的規則玩,因為毫無疑問你已經準備好了,從你看見她脫下長袍的那一刻起你就一直在勃起,因此,當她仰面躺下時,你開心地爬到她身上,讓她引領你的陰|莖進入那多少年來它一直渴望去的地方。好,一切都很好,就像你一直想象的那麼好,不,甚至更好,好得多,而在那開頭一小會兒一切都很好,那時候似乎只要幾秒工夫你就能幹完,但隨後你意識到凱與你的朋友在廚房裡說說笑笑,那兒離床不過十到十二英尺,而一旦你意識到了他們,你開始覺得分心,而一旦你的大腦開始離開手頭的任務,你就能感受到那女孩有多厭煩,對她而言這整個活兒是多累人,而儘管你躺在她上面,她也根本不在你身邊,她在另一個城市、另一個國家,隨後,她失去了耐心,問你是否可以結束,當然,你說可以,二十秒之後她又一次問你,而你說,好的,當然可以,但接下去她再對你說話時,她說:「出來吧,讓我來幫你打飛機。你們這些小子,你們整天打飛機,但到了來真的時候,你們又一點都不懂。」於是你讓她為你打飛機射|精,這完全與過去三年裡你對自己做的事一模一樣——只有一個小差別:用她的手比你的手更舒服。
後來,1970年代初你住在巴黎時,有很長一段時間孤身一人,夜復一夜地睡在狹小的女傭房的窄床上,身旁沒有別的身體,有時在沒有女人的孤獨中你變得半瘋,不僅僅因為缺少性的釋放,而且因為缺乏任何身體接觸,而因為無人可以求助,沒有一個女人你可以指望做你渴求的伴侶,有時你會出門給自己找個妓|女,在你住在那兒的幾年裡也許有五六次,沿著如今已經拆除的巴黎大堂區附近的小路遊盪,就在你住所旁邊的街角,或者,大胆地走遠一些,步行到聖丹尼斯路及鄰近巷弄、小道、石路上,人行道上擠滿了一排排靠屋牆而立的女人,走到情人旅店,那裡有大量的女人,範圍從二十齣頭的漂亮女孩到五十多歲的濃妝艷抹的街頭老手,妓|女們代表了每一種想象得到的血型、種族、膚色,從豐腴的法國女人到苗條的非洲女人到曲線畢露的義大利女人和以色列女人,有些挑逗地穿著迷你裙,乳|房從低胸胸衣及輕薄的外套中呼之欲出,另一些穿著藍色牛仔褲和不顯身材的毛衣,與家鄉那些和你一起上學的女孩沒有什麼兩樣,但她們全都穿著高跟鞋或靴子,黑色或白色的皮靴,而頭頸里經常圍著披肩或絲綢圍巾,偶或有S&M女孩盛裝打扮穿著皮外套,偶或有假扮的學|生|妹穿著格子花呢裙和白色校服,總有些什麼來滿足每一種慾望和偏好,而走在沒有汽車的街道中央,男人們,總有一群沉默的男人,以秘密的一瞥或大胆的凝視檢視著人行道上的可能性,各種各樣的女人準備好將自己雇給各種各樣的男人,從孤獨的阿拉伯人到穿著正裝的中年嫖客,一群群缺少女人的移民、性|飢|渴的學生和厭倦了的丈夫,而一旦你加入了那些行列,你突然覺得自己不再屬於醒著的世界,你滑進了一個既刺|激又不穩定的情|色之夢,因為只需支付一百法郎(二十美金)就可以與那些女人中的任何一個上床的想法令你暈眩,生理上的暈眩,而當你徘徊在狹窄的街道尋找一個伴侶來滿足那使你從房間來到這肉體迷宮的慾望時,你發現自己看的是臉而不是身體,或者說先看臉再看身體,尋找一張漂亮的臉,一張眼神並未死去的人類的臉,某個精神尚未完全溺死在淫行的匿名與虛偽中的人,而奇怪得很,在你那五六次前往完全合法、政府監管的巴黎紅燈區的旅程中,你通常能成功地找到一個。而且,沒有不快的經歷,沒有令你充滿遺憾或悔恨的相遇,而當你現在回首時,你覺得當時被善待是因為你不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上了年紀的人或者指甲骯髒的散發著臭味的工人,而是一個沒什麼攻擊性的、賣相還不錯的二十四五歲的年輕男人,對與他一同上樓的女人沒什麼特別的或令人不快的要求,他只是對不必獨自躺在自己床上心懷感激。另一方面,把這些經歷中的任何一次歸為難忘是不對的。快速而直接,善意但終究是公事公辦,完全是因為付了錢而產生的服務,但因為你不再是從前那個懵懂的十六歲雛鳥,那完全就是你所期待的一切。儘管如此,有一次還是有件不尋常的事發生了,在你和臨時伴侶之間燃起了交流的火花,這正好也是你最後一次付錢與女人睡覺,那是1972年夏天,那時你在《紐約時報》本地分部工作,做總機接線員,賺些急需用的錢,夜班,差不多是晚上六點到凌晨一點,你不再記得確切時間,但你會在白天的辦公室清空之後到達,獨自一人坐在桌前,成為右岸建築那變暗的樓層里唯一的一個,等待電話鈴響起,這很少發生,並利用這些時間里未被打破的靜謐讀書、寫詩。一個工作日的夜晚,你下班,離開辦公室踏進夏天的空氣,夏日空氣溫暖的懷抱里,而因為地鐵已經打烊,你開始走路回家,在柔和的夏日空氣里往南散步,當你沿著空曠的街道走回你那狹小的空房間時根本不覺得疲累。不久你到了聖丹尼斯街,儘管時間已晚,但在那兒一群女孩仍在工作,隨後你轉到附近一條小街上,最漂亮的女孩們往往聚集在那條街上,你知道自己還不想回家,你已經孤獨太久,害怕回到空房間里,而就在那條街的半路上有人吸引了你的注意,一個高挑的深棕發女子,有可愛的臉和同樣可愛的身材,而當她朝你微笑問你是否需要陪伴時(我來陪你?),你想都沒想就接受了她的邀請。她再一次微笑,對快速成交很滿意,而當你繼續望向她的臉,你明白了假如她的兩個眼睛不那麼靠近、如果她不是有那麼一點點鬥雞眼的話,她將會是個讓人心臟停止跳動的美人,但那對你來說並不重要,她依然是曾經走過這條街的女人中最吸引人的,而她的笑容令你解除了防備,你覺得那是一個巨大的笑容,而你想到如果世界上的每個人都能像她一樣微笑,就不會有戰爭或人類衝突,和平和快樂會永遠統治地球。她的名字叫桑德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法國女孩,而當你跟著她走上蜿蜒的樓梯到達旅館三樓時,她宣布你是她今晚的最後一個顧客,因此沒有必要趕時間,你可以照你喜歡慢慢來。這是從未有過的,違背了所有的職業標準和協定,但對你而言很顯然桑德拉與在那條街上工作的其他女孩不同,她缺少那種做這工作似乎必然會有的冷酷無情。然後你和她一起進了房間,而一切繼續與你在這部分城市裡此前的所有經歷都不一樣。她很放鬆,溫柔而健談,即使當你們雙雙脫下衣服時,即使當你發現她的身體美得如此與眾不同時(你想到的詞是驚人之美,在某種意義上某些舞者可被稱為驚人之美),她還是健談而俏皮,一點也不急著直接干正事,根本不因為你觸摸及親吻她的慾望而沉默下來,而當她和你一起放鬆地躺在床上時,她開始展示各種各樣她與朋友和客人們使用過的性|愛體|位,聖丹尼斯路的《愛經》,她會幫助你扭轉身體到合適的姿勢,扭來扭去在她上面插入,在她告訴你每種體|位的名字時輕輕嘲笑所有這一切的荒誕。不幸的是,現在你只記得其中一種,很可能是最乏味的一種,但也因為它那樣乏味而成為最有趣的一種:「le paresseux」,即「懶人式」,也就是簡單地從側面與你的伴侶面對面地交配。你從未遇見過一個女人對自己的身體如此放鬆自信,展示裸體自我的方式那樣寧靜,而最終,儘管你希望這些展示可以一直持續到天亮,但你已經太過興奮再也無法把持自己。你猜那會是這一切的結束,在過去,享受總是這一切的結束,但就算在你完事之後,桑德拉仍然沒有催促你離開,她希望與你一起躺在床上說說話,於是你和她一起待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快樂地被她懷抱著,頭枕在她肩上,討論著那些在你腦中消失已久的東西,而當她最後問你是做什麼工作時,你說你寫詩,你當時料想她會冷淡地聳聳肩,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但並非如此,這次不再如此,這一次你們開始談論詩歌,桑德拉閉上眼開始背誦波德萊爾,以飽滿的感情和驚人準確的記憶朗誦了幾長段,而你只希望波德萊爾從墳墓里坐起聆聽:
自那天以來已經過去了八年半,對於這場事故你的妻子一次都沒有責怪過你。她說開貨車的女人開得太快因此該對發生的事負全責。但你知道不該赦免自己。是的,這女人的確開得太快,但最終那沒有造成什麼後果。你在不該冒險的時候冒了險,而那個判斷失誤繼續令你充滿了恥辱。因此你離開醫院后發誓不再開車,因此在你幾乎殺死家人的那天後你不再坐在方向盤前。並不是因為你不再信任自己,而是你覺得恥辱,因為你明白在一個近乎致命的瞬間,你幾乎與那個撞向你的女人一樣愚蠢而瘋狂。
你十歲,仲夏的空氣是熱的,熱得壓抑,那樣潮濕和令人不適,甚至當你坐在後院樹蔭下,前額都聚滿汗水。
這個早上,走在又一個1月破曉的幽暗中,一道柔和的淺灰色光滲進卧室,你妻子的臉轉向你的臉,她的眼睛閉著,仍在熟睡,被單一直拉到頸部,頭是唯一可見的部分,你驚嘆她看起來多麼美,多麼年輕,即使是現在,你與她初次共眠三十年後,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同床共枕三十年後依舊如此。
庇護你的身體免於露天的屏障、住所、小房間和大房間。從你在新澤西紐瓦克柏斯以色列醫院出生時起(1947年2月3日)不斷旅行到現在(2011年1月這個寒冷的早晨),這些是這些年來你安置自己身體的地方——這些地方,不管結果好壞,你都稱之為家。
7.西107街311號;曼哈頓。在百老匯與河濱大道之間一棟四層低層公寓三樓的一套二房公寓。十九到二十歲。你的第一套公寓,與大二同學彼德·舒伯特合租,你早年讀本科時最好的朋友。一個破敗的設計糟糕的屎洞,除了租金低廉及有兩扇大門外一無是處。第一扇通向大房間,那兒是你的卧室和工作室,也是廚房、餐室和客廳。第二扇通向與第一間房平行的狹小走廊,並引向後部的小房間,那兒是彼德的卧室。你們兩個是糟糕的管家,那地方很臟,廚房水槽一次次堵塞,電器比你們都老,幾乎無法運轉,破地毯上塵蟎越長越肥,漸漸地你們倆把這租來的小屋變成了臭氣熏天的貧民窟。因為在那兒吃飯過於令人沮喪,也因為你們誰都不會做飯,你們常常一起出門去廉價餐館吃飯,去Tom's或者the College Inn吃早飯,漸漸更喜歡後者,因為他們的點唱機很不錯(比莉·荷莉戴,艾迪特·皮雅芙),而夜復一夜在綠樹吃晚飯,一家在阿姆斯特丹大道和西111街轉角的匈牙利餐館,在那兒你們靠匈牙利燉牛肉湯、煮爛的青豆度日,加好吃的薄餅當甜品。因為某種原因,對於發生在那套公寓里的記憶很模糊,比對此前及此後你住過的其他地方的記憶更模糊。這是段噩夢連連的時期——許多噩夢——你記得很清楚(與唐納德·弗雷姆開蒙田研討會以及上愛德華·泰勒的彌爾頓課的記憶還很鮮明)。但總的說來,如今重回你記憶的是一種不快的感覺,一種要去別處的迫切慾望。當時越南戰爭愈演愈烈,美國分成了兩半,你周圍的空氣沉重,幾乎無法呼吸,令人窒息。你和舒伯特一起報名參加了「大三在巴黎海外項目」,7月離開紐約,8月與主任爭吵於是放棄了項目,作為非學生、前學生一直待到了11月初,住在一家極貧乏的小旅館里(沒有電話,沒有獨用衛生間),在那兒你感覺自己又一次開始呼吸,但隨後你被說服返回哥倫比亞大學,考慮到徵兵以及你反戰,這是個明智之舉,但你離開的那段時間幫了你,當你不情不願地回到紐約時,噩夢結束了。
你爬下床走到窗前,赤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你六歲。外面,雪在下,後院里的樹枝正在變白。
身體的愉悅和身體的痛苦。最重要的是性快|感,但也有口腹之愉,有裸身泡熱水澡、撓癢、打噴嚏、放屁、賴床一小時及在晚春初夏的溫煦午後面向陽光感受暖意在肌膚駐留的樂趣。不勝枚舉,每一天都有某個或某些身體愉悅的時刻,但痛苦無疑更持久、更難對付,在各種不同情況下,幾乎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曾受到攻擊。眼和耳、頭和頸、肩和背、臂和腿、喉與胃、踝與腳,更不用說有一次從臀部左側長出的巨大膿腫,醫生稱之為毛鞘囊腫,在你聽來像某種中世紀的痛苦,令你一星期無法坐在椅子上。
持續猛烈攻擊你的,一直持續猛烈攻擊你的是:外部,意思是空氣——或更準確地說,你的身體在周圍的空氣里。你的腳底錨住地面,但你的剩餘部分暴露在空氣里,而那便是故事開始的地方,在你的身體里,而一切也會在身體里結束。現在,你正思考著風。稍後,若時間允許,你會思考冷與熱,無數種雨,如同盲人蹣跚穿過的霧,狂暴的機關槍似的砸在瓦爾屋頂瓦片上的冰雹。但此刻,是風抓住了你的注意力,因為空氣很少靜止不動,在有時圍繞著你的幾乎感覺不到的虛無呼吸之外,有微風和飄蕩的輕風,突如其來的陣風和颮風,在那棟瓦頂屋子裡經歷的長達三天的西北強風,橫掃大西洋海岸的潤濕的東北風,還有大風、颶風和旋風。而你在那兒,二十一年前,你走在阿姆斯特丹街頭,去往一場已取消但未告知你的活動,試圖盡責地恪守許下的承諾,你在那場後來被稱作世紀風暴的颶風中,一場超級強烈的颶風,就在你固執而不明智地決定冒險外出后一小時內,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大樹將被連根拔起,煙囪將栽倒在地,停泊的車輛將被舉起、在空中穿行。你迎風而行,試圖沿著人行道前進,但儘管你努力地想到達目的地,你寸步難行。風吹進你的身體里,在接下去的一分半鍾里,你被困住了。
現在說吧,趁還來得及,然後希望一直說下去,直到再也沒有更多可說的。畢竟,時間快用完了。也許不妨暫且把你的故事放在一邊,試著檢視從你記事第一天起到這一天,活在這個身體里有怎樣的感覺。一系列感覺資料。人們可稱之為呼吸現象學的東西。read.99csw.com
儘管如此,當你回憶起緊接著轉型期的那些年,你會突然覺得當時是多麼謹慎保守。儘管你充滿熱忱,儘管你不斷追求初中及高中里的女孩,與凱倫、佩吉、琳達、布賴恩娜、卡羅爾、薩麗、魯思、帕姆、斯塔爾、傑基、瑪麗和龍尼調過情、有過幾段羅曼史,但你的情|色冒險非常平淡無奇,差不多隻超出你十二歲時經歷的邊緣性行為一小步。也許你不太走運,或者你不夠大胆,但你傾向於認為與時間和地點更加有關,1960年代初的中產階級郊外小城,潛規則是女孩並不委身於男孩,好女孩要維護自己的名聲,而界限劃在親吻及愛撫這兒,即最不危險的愛撫形式,也就是說,男孩的手放在穿著兩三層衣服的乳|房上,一件毛衣(取決於季節)、一件襯衫和一個胸罩,想把手伸進襯衫里的男孩只會徒增煩惱,更不用說探入胸罩里的禁地,因為那隻手會被想維護好名聲的女孩迅速推開,就算那個女孩也和男孩一樣偷偷希望這隻手在那兒。有多少次你以這樣的方式遭拒啊,你想,你的手有過多少次伸向裙子和襯衫的枉然之旅,又有多少次在大門口被拒的、朝向裸|露肌膚領地的半途旅行?這便是你早期情|色生活的悲慘狀況。不允許裸|露肌膚,沒有衣衫褪盡,最後,忘了吧,生殖器在你玩的遊戲里一無所用。就這樣你和琳達繼續接吻,接吻並更多地接吻,一直吻到你的嘴唇開裂,口水滑向臉頰,而與此同時你祈禱褲子里突出的勃起不會爆炸。
在性成為影響因素之前的那些年,你還沒有理解兩腿之間的微型救火隊員除了幫助你清空膀胱外還有何他用。一定也是在1952年,但也可能稍早或稍晚一些,你問母親所有的孩子都會問父母的那個問題,那個「孩子從哪兒來」的標準問題,也就是說你是從哪兒來的,是以怎樣神秘的過程進入這世界成為一個人類的?你母親的回答是那樣抽象,那樣閃爍其詞,那樣隱喻,以至於令你完全困惑不解。她說:父親在母親身體里播下種子,而漸漸地,孩子開始生長。在你生命的這個時點上,你唯一熟悉的種子是種花和蔬菜的,農夫在耕種季節撒在大片田地上、在秋天開始新一輪收穫的那種。你的腦海中立刻浮現一幅圖景:父親打扮成農夫的樣子,穿著藍色外套、頭上戴一頂草帽的卡通版農夫,肩上扛著大耙走著,在鄉間不知何處邁著輕快而漫不經心的步伐走著,正在去播種的路上。在此後一段時間里,每當有人提及孩子話題時,這便是你看見的圖像:父親作為農夫,穿著藍色外套戴著破舊草帽,肩上扛著耙。但是,你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因為種子總是種在地里的,要麼種在花園裡、要麼就是大田地里,而因為你母親既不是花園也不是田地,你不明白該如何做這生命事實的園藝演示。有可能有別人比那時的你更笨嗎?你是個小笨孩,缺少再問一遍問題的智慧,但事實是你樂於把父親想象成一位農夫,樂於看著他穿著荒誕的衣裳,總而言之,如果母親對你的問題真的給一個更準確的回答的話,很可能你也未必能理解她在說些什麼。
10/15/92。窗和罪:喬,修窗師傅,被正式控告捲走秘書的一百美金並不接電話。他可能已離開本國。提奧和瑪格麗特特別指出,他沒有修好他們窗的平衡器,因為它們一周后又壞了。成員們對於為一百塊美金可以干出多離譜的事進行了一些猜測。或許我們不得不去霍博肯找他。
4.哈丁道406號;南奧蘭治,新澤西。比上一棟房子更大,都鐸風格建築,尷尬地棲於一個丘陵角落,有最小的後院和最陰鬱的內部。十三歲到十七歲。在這棟房子里你忍受著青春期的煎熬,寫下最初的詩歌和小說,而父母的婚姻瓦解了。父親繼續住在那兒(獨自)直到他死去那天。
14.河濱大道456號;在西116街與西119街之間的長段中央,曼哈頓。兩房,之間是一個刀片般薄的船式廚房,在一棟俯瞰哈德遜河的九層建築的十樓,或者說是北邊閣樓。在這裏閣樓是一個有欺騙性的詞,因為你的公寓和毗鄰的南邊閣樓並不是你所住房子的結構部分。北閣樓和南閣樓坐落在用灰泥建成的單獨、獨立、平頂的微型平房裡,位於主屋頂之上,像是從墨西哥村後街運來的極不協調的農舍。二十七到二十九歲。內部空間逼仄,勉強夠兩個人住(你和女友仍在一起),但租得起的紐約公寓其實非常少,而你出國三年半歸來后,你花了一個多月找地方住,找隨便什麼地方住,你覺得很幸運能成功找到這一處就算有點擁擠、但空氣不錯的棲息地。明亮的光線,反光的硬木地板,從哈德遜河上吹來的強勁的風,還附送一個寬敞的L形屋頂露台,等於或超過了公寓內部的面積。天氣暖和時,屋頂減輕了幽閉恐懼症的影響,而你永不厭倦地走出房間到那兒看房前的風景:河濱公園裡的樹,右側的格蘭特之墓,在亨利哈德遜公園大道上行駛的車輛,特別是這條河,它川流不息的風景,無數船隻與帆船沿河道航行,還有貨船和拖船,駁船、遊艇和帶房艙的摩托艇,遍布河中的工業船與休閒遊艇日日爭流,你很快發現這是另一個世界,一個與你所居住的那片土地並肩運轉的平行世界,一個在土石之城上方的水之城。有時流浪鷹會在屋頂上停駐,但最經常來拜訪你的是海鷗、烏鴉和歐椋鳥。一天下午,一隻紅鴿停在窗外(鮭魚色,有白色斑點),一隻受傷的雛鳥,有無畏的好奇和奇怪的眼眶發紅的眼睛,而在你和女友餵了他一星期、他痊癒足以再次飛翔后,他不斷回到公寓屋頂,連著幾個月幾乎每天來,如此頻繁以至於你女友最終給他取了個名字,喬伊,這意味著鴿子喬伊已取得了寵物地位,與你分享同一住址的室外伴侶,直到夏天來臨,他最後一次拍動翅膀,永遠地飛走了。在這一階段早期:中午到下午五點為東69街上的古書商工作,寫詩,寫書評,再次漸漸習慣美國,這時美國正經歷水門事件的審訊及理查德·尼克鬆的下台,這使之成為一個與你離開時略顯不同的美國。1974年10月6日,在你們搬進來兩個月後,你和女友結婚了。在公寓里舉行了一個小型儀式,隨後一個住在附近的朋友組織了一場派對,他的公寓比你的大得多。考慮到從一開始就困擾你倆的善變的心,這些來來去去,這些與別人的情事,之後那些像季節變化般頻繁的一次次分分合合,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在這一時刻考慮結婚的想法令你覺得是一件妄想的蠢事。至少你們承擔了巨大的風險,以堅固的友情及成為作家的共同野心下注,希望把婚姻變成不同於你們已然共同經歷過的東西,但你們賭輸了,你們倆都輸了,因為你們註定要輸,因此你們的婚姻僅僅維持了四年,1974年10月結婚,1978年11月婚姻告終。你們宣誓時,倆人都是二十七歲,也許,已足夠年長,應該懂得更多,但同時你們中誰也沒有已成為徹底的大人,你們本質上仍然是青年,而殘酷的事實是你們沒有機會了。
更微妙,更美好,從長遠來看更令人滿足的,是你不斷提高的棒球技術,體育運動中最不暴力的,也是你從六七歲起就開始熱愛的。接球和投球,防守地滾球,學習在一場比賽整個進程的每個時刻如何站位,取決於有多少次出局,有幾位跑壘員在壘,以及預判當球朝你的方向擊來時必須做的事:投向本壘,投向二壘,試圖雙殺,又或者,因為你身為游擊手,要在一次壘打后跑進左外野,隨後迅速轉身投一個接力長球到場上的正確地點。不管球評人會怎麼想,沒有一刻是沉悶的:在一種總是在期待的狀態下做好準備,總是準備著,腦子裡充滿各種可能,隨後是突然爆發,球朝你飛速而來,亟需做必須要做的事,需要快速反應來完成工作,需要細膩的感覺撈起擊向你左側或右側的觸地球,並將之準確有力地擲向一壘。但最大的快|感莫過於擊球,擺好陣勢,注視著投手正面投球,然後筆直地擊球,感覺球與球棒的主要部位接觸,在追隨身體的擺動、看著球飛向外野深處時聆聽那擊球聲——不,沒有一種感覺能與之媲美,沒有什麼如此接近那一剎的狂喜,而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愈來愈擅此道,所以有許多這樣的時刻,你為這些時刻而活,其他一切都無法相比,你完全陷入這無意義的男孩運動之中,但在過去,那是你快樂的頂點,是你的身體能夠做到的最好的事。
撞車兩年後,你在法國小城阿爾勒,正要公開朗讀你的一本書。和你一起露面的將是演員讓—路易·特蘭蒂尼昂(你的出版商的朋友),他會把那些你用英語朗讀的段落,重新用法語譯文朗讀。雙語朗讀,在讀者並非雙語的國外是慣例,你們兩人一段一段交替,一起讀完你為這活動選擇的那些書頁。你很高興能成為特蘭蒂尼昂今晚的夥伴,因為你非常尊敬他的演技,而當你想起看過的他演的電影(貝托魯奇的《同流者》,侯麥的《慕德家的一夜》,特呂弗的《情殺案中案》,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紅》——就說你最喜歡的幾部),你很難說出另一個你更崇拜的歐洲演員的名字。你對他也懷有巨大的惻隱之心,因為你知道數年前他女兒被殘忍謀殺,那件事廣為人知,而你深切地覺察到他經歷過、並在繼續經歷的可怕痛苦。和許多你認識及共事過的演員一樣,特蘭蒂尼昂是個害羞而寡言的人。並不是說他沒有散發出善意友好的氣息,而是同時他漸漸被自身包圍,一個覺得與他人談話很困難的人。此刻,你們倆正一起在台上排練當晚的表演,獨自在那座巨大的教堂或前教堂里,朗讀會將在那兒舉行。特蘭蒂尼昂的音色、他那嗓音的諧振讓你印象深刻,那種把偉大的演員與普通好演員區別開來的音質,而聽著你寫下的詞(不,不完全算是你的詞語,而是你的詞語被翻譯成了另一種語言)經由那出色的嗓音樂器傳達,帶給了你巨大的愉悅感。在某一刻,並沒有什麼特別理由,特蘭蒂尼昂轉向你,問你幾歲。五十七,你說,隨後,短暫的停頓之後,你問他幾歲。七十四,他答道,隨後,又一個短暫停頓后,你們倆重新開始工作。排練結束后,你和特蘭蒂尼昂被帶進教堂某處的一間房間,等待觀眾入座及表演開始。房間里有其他人,作品出版公司里的各位成員、活動組織者、你不認識的不知姓名的朋友,加起來差不多有一打男女。你坐在椅子上,沒有和人講話,只是安靜地坐著看房間里的人,然後你看見了特蘭蒂尼昂,在離你約十英尺遠的地方,同樣安靜地坐著,托腮向下看著地板,顯然陷入了沉思。最終,他抬頭,看見了你,帶著意想不到的誠懇鄭重說道:「保羅,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五十七歲時,我感覺老了。而現在,七十四歲時,我反而覺得比那時年輕了不少。」他的話令你迷惑。你不理解他想要告訴你什麼,但你感覺到這對於他很重要,他正試圖與你分享某樣重要的東西,而正是那個緣故,你沒有要求他解釋他的意思。在過去近七年裡,你一直繼續思索著他的話,儘管你依然不確切知道它們的意思,但有一些閃光,一些微小的時刻,你覺得幾乎參透了他對你說的真相。也許就這樣簡單:一個男人在五十七歲時比七十四歲時更害怕死亡。又或者他在你身上看見了某種令他擔心的東西:在2002年那段可怕的歲月里發生的事的殘存痕迹。實際上現在六十三歲的你感覺比五十五歲時更強壯了。腳的問題早就不再有了。多年來恐慌症也沒有再發作,而你的眼睛,雖然時而還會出點狀況,也不像從前那樣頻繁了。還要說的是:不再有撞車事故,也不再有父母可以哀悼。
五十年後,你在另一輛車裡,這次是輛租來的車,一輛嶄新的豐田卡羅拉,因為你自己沒車,你已經開了三個小時,正在從康涅狄格回布魯克林家的路上。這是2002年8月。你五十五歲,而你從十七歲就開始開車,總是嫻熟而自信,乘過你車的人都知道你是一個好司機,在近四十年的駕駛生涯中沒有任何事故記錄,除了一次刮擦到保險杠。妻子和你一起坐在前排,右側座位上,後排坐著你十五歲的女兒(她剛在康涅狄格的一所學校完成暑期表演課程),裹著在過去那個月里用作被褥的被子和枕頭攤手攤腳地睡著。同時在後排睡覺的還有你的狗,你和女兒八年前從街上帶回家的毛茸茸的雜種流浪狗,你叫它傑克(根據納什《不走運的旅行者》的主人公傑克·威爾頓命名),自那時起它便一直是頗受寵愛的家庭成員,即使有點瘋癲。你的妻子,會擔心很多事情,但從未擔心過你的駕駛,實際上她還經常表揚你在各種交通狀況下處理得有多好:比如說,在多車道的高架上超車,或穿行於難走的城市街道中,或從容地在邊遠地區那些曲折蜿蜒的道路上駕駛。然而今天,她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你有點心不在焉,時機掌握得也略有偏差,她不止一次要你多加註意。你現在明白了最好不要去懷疑妻子話語里的智慧,因為她擁有一種詭異的能力,能讀懂他人的想法,看透他人的靈魂,嗅出任何人類狀況中隱藏的潛流,而一次又一次,你驚異於她的直覺被證明多麼準確,但就在這一天,她的焦慮如此劇烈,以至於開始令你惱火。你難道不是一個著名的好司機么?你問她。你曾經出過事故嗎?你曾經做過任何令你在世上最愛之人的生命處於危險之中的事么?不,她說,當然沒有,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想,而你們一到三區大橋的收費站,你就對她說,看,我們到了,紐約市,現在離家很近了,而此後她答應對你的駕駛不再多說一個詞。但的確有哪裡不對,即使你不願意承認,因為這是2002年,在這個發生了好多令人不快之事的意外之年,為什麼你的駕駛技術就不會突然難以解釋地拋棄你呢?其中最糟的是,5月中旬你母親之死(心臟病),它令你震驚,這並不是因為你不明白一個七十七歲的人可能、也的確會毫無預警地死去,而是因為她的身體顯然還那麼健康,就在她生命最後一天的前一天,你還和她打過電話,她那時精神相當好,說笑著、講著有趣的故事,你掛電話之後對妻子說:「聽上去她好多年都沒有這樣開心了。」最糟的是你母親之死,但還有2月初你飛了九小時經濟艙去哥本哈根時在左腿形成的血塊,這令你卧床了好幾個星期,並在此後幾個月不得不拄著拐杖走路,更不用說你一直以來都有的眼疾,開始時左眼角膜流淚,幾周之後右眼角膜流淚,接著在過去好幾個月里,這隻或另一隻眼不斷出現完全偶發的狀況,而損傷都在你睡覺時發生,這意味著你無法做點什麼來阻止它(因為眼科醫生開的藥膏沒起作用),而在那些早晨,你醒來時角膜又一次破了,疼痛很強烈,因為眼睛無疑是全身最敏感脆弱的部分,而當你的好醫生為這種緊急情況開具的止痛眼藥水后,一般需要二到四小時疼痛才會開始消失,而在那段時間,你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用一塊濕冷的布敷在受傷的眼睛上,眼睛一直閉著,因為睜開那隻眼睛會讓你感覺彷彿有一根針刺進來。還有一次六個月的靜脈曲張的困擾,隨後是慢性乾眼症,還有你人生中第一次全面爆發的恐慌症,就發生在你母親去世后兩天,在緊接著的那些日子里又發生了好幾次,而現在你有時會感覺自己正在解體,那個曾是天地間的強人、能抵禦來自內部及外部攻擊、能抗得住困擾他人身心的辛勤努力的你,已經一點都不再強大,而正在迅速變成一具虛弱的殘軀。你的家庭醫生開了葯來控制恐慌症,也許是那些葯影響了你在這個下午的駕駛技術,但你覺得不太可能,因為以前你也曾吃過這些葯后開車,那時不管你還是你妻子都沒有覺察出什麼不同。不管是不是有所損害,現在你已經經過了三區大橋的收費站,開始了回家之旅的最後一段,而當你駕車穿過城市時,你並沒有在想你的母親或你的眼睛或腿或你為了控制恐慌症而吞服的藥丸。你只是想著你的車以及抵達布魯克林家中所需的四五十分鐘,而既然你的妻子已經平靜下來,似乎不再擔心你的駕駛,你也很平靜,從大橋開到你家附近地區的那些路上沒有什麼不正常的事發生。你的確想要小便,在過去的二十分鐘里你的膀胱一直在向你發送信號,那是更快速更強烈的焦慮信號,因此你開得比本該的速度略快了一些,因為你雙倍渴望回家,當然,是為了回家而回家,也想能如釋重負地擺脫車內擁擠的限制,但也因為回到家你便能跑進樓上的洗手間釋放你自己,然而就算你稍嫌急迫了一些,一切都還好,現在你離所住的街道只有兩分半鍾的路程了。車正沿著第四大道開,由破敗的公寓建築和空倉庫組成的一段難看的路,而因為這些街區的人行道上幾乎沒有什麼人,駕駛員們幾乎不必擔心有人橫穿馬路,尤其是綠燈的間隔時間比大部分街道長,這使得駕駛員們會開得很快,開得太快,經常遠遠超過限速。這並沒有帶來什麼問題,假如你一直直行的話(畢竟這就是你選擇走這條路的原因:因為會比走任何其他路更快到家),但急沖的車輛會令左轉彎變得有些危險,因為你必須在綠燈亮的時候轉彎,而對你來說綠燈亮著的時候,對於那些朝你疾速開來的相反方向的車輛來說也是綠燈。現在,你來到了第四大道和第三街的路口,你必須在那兒左轉回家,你停下車等紅燈,而突然之間你忘記了從父親那兒學來的教訓,那是差不多四十多年前他教你開車的時候。他自己是個糟糕的、不夠格的司機,一個不專心的、會做白日夢的駕駛員,每次把鑰匙插|進點火器就會引來災難,但就算他開車時有種種缺點,對於他人卻是個很好的老師,他曾給予你的一則最佳建議是這個:開車時要有防禦意識;要假定路上的其他所有人都又笨又瘋狂;不要想當然。你一直在腦子裡牢記著這些話語,而這些年來這些話令你受益匪淺,但現在,因為你急於清空膀胱,或因為一顆藥丸影響了你的判斷力,或因為你累了沒有多加註意,或因為你已經變成了一具破敗的殘骸,你衝動地決定冒個險,也就是說,具有侵略性地開。一輛褐色貨車正朝你開來。是的,開得很快,但也不過每小時四十五英里,你覺得最多五十英里,在估算了貨車與你停車處的距離與貨車速度之比后,你確信能夠左轉穿過路口毫無問題——但你必須動作迅速、立刻踩油門。然而你的計算,是基於你相信貨車是以每小時四十五到五十英里的速度駛來的,這實際上並不對。它開得要比那更快,至少有六十英里,或許甚至有六十五,因此,你剛左轉開始匆忙穿過路口,貨車已經出人意料地到了你跟前,而因為你正望向前方而不是你的右側,你沒有看見那貨車正向你的車撞來——一次九十度的撞擊,直接撞進前門副駕駛座一側,你的妻子坐在那一邊。這撞擊是雷鳴般的、抽搐般的、災難性的——一次響亮的爆炸,足以終結世界。你感覺彷彿宙斯朝你和你的家庭擲來一枚發光的閃電,而一瞬間之後車在旋轉,失去了控制,發瘋一般沿著街繞圈,直到撞上一根金屬燈柱才戛然而止。隨後一切陷入沉默,整個宇宙被沉默包裹起來,而當最終你又有能力思考時,你的第一個念頭是你還活著。你望向妻子,看見她的眼睛睜著,她在呼吸,因此她也活著,然後你轉身去看後座上的女兒,她也活著,被貨車及燈柱的雙重撞擊從沉睡中驚醒,她坐了起來,用迷惑的大眼睛看著你,嘴唇比你見過的所有嘴唇都白,如同你現在正書寫的那張紙一樣白,於是你明白了她睡覺時裹著的被子和枕頭救了她,人們睡覺時肌肉是徹底放鬆的這一事實救了她,所以沒有骨折,頭部沒有接觸到任何堅硬表面,因此她會沒事的,的確沒事,狗也沒事,它也在被子和枕頭裡睡覺。然後你轉回頭又看了一眼妻子,她是離撞車最近的人,而從她坐在你身旁的樣子看,那樣安靜、沉默、彷彿並不在周圍環境里,你害怕她的頭頸或許斷了,她那頎長苗條的頭頸,那美麗的頭頸是她出眾美貌的最佳象徵。你問她感覺如何,是否感到疼痛,如果是的話哪裡疼,但就算她勉強回答了你,她的回應也是含糊不清的,聲音非常細小,你幾乎聽不見她說的話。現在,你開始意識到車外的喧囂,事情在你周圍發生,好幾件事同時發生,最容易注意到的是駕駛貨車的女人的尖叫聲,她正在街上上躥下跳,憤怒地指責你造成了這起事故。(後來你才知道她沒有駕駛執照,那輛貨車並不是她的,她還好幾次與警察惹上了麻煩——這些都能解釋她何以如此憤怒,因為她害怕犯法——但現在她站在那兒朝你大聲叫嚷的時候,你被她的自私震驚了,驚訝於她甚至懶得問一下你和你的家人是否還好。)彷彿要抹殺這個女人(用你父親的話來說,她既愚蠢又瘋狂)的惡毒行為,一個小奇迹隨即發生了。一個男人正沿著第四大道走,通常沒有行人的要道上唯一的行人,與所有理性、所有邏輯、所有對於世界如何運轉的假設不同的是,這個男人穿著醫院里的白大褂,他是個年輕的醫生,一個有著光滑褐色皮膚及俊朗臉龐的印度人,他看見了剛才發生的事,便靠近你的車,開始平靜地與你妻子說話。車窗上不再有玻璃,這使他能夠倚近小聲與她說話,用他那安慰人的印度口音,你聽見他問了神經科醫生會問病人的所有標準問題——你叫什麼名字?今天是幾號?誰是總統?——你明白他正在竭盡所能使她保有意識,而不致陷入深度驚恐的狀態。考慮到撞車的影響,你並不驚訝她暫時看不見任何顏色,她眼前的世界只可見到黑與白。這位醫生,他不是幻影,而是個真實的人(但又怎能不去把他想象成一個聖人,前來拯救你的生命?),一直陪著她,直到救護車和急救隊到達。現在你和女兒及傑克已經下了車,但你的妻子還不能移動,人人都擔心她的頭頸可能受傷,而當你站在那兒看著救火隊員用一種名為「救生顎」的工具切開右前車門時,你端詳著那輛毀壞的車,無法理解你們所有人何以仍在呼吸。車看起來像被碾碎的昆蟲。所有四個輪胎都癟了,攤展開,扭曲著,副駕駛座那側凹了進去,而後側,現在你才意識到那是撞上燈柱的那部分,已經皺成一團,後窗玻璃完全沒了。慢慢地,救護人員把你的妻子綁在了一塊木板上以使她固定不動,他們迅速將她搬進救護車,你和你女兒被放進另一輛救護車,然後你們所有人一起去往灣嶺路德醫療中心的創傷單元。在兩次CAT掃描和幾個X光檢查后,醫生們宣布你妻子的背部或頸部沒有任何骨折。很高興,你們所有人都很高興,然後,儘管剛與死神擦肩而過,在你們一起離開醫院時,你的妻子開玩笑似的報告說,負責做CAT掃描的醫生對她說,她擁有他曾見過的最完美、最美麗的頭頸。
6.卡門樓814A套房;哥倫比亞大學宿舍。一房兩室,一室兩住戶。渣煤磚牆,油氈地板,窗下對擺著兩張床,兩個書桌,一個放衣服用的嵌入式壁櫥,以及一個與814B的住戶共用的公共衛生間。十八歲到十九歲。卡門樓是半個多世紀以來哥倫比亞校園裡第一座新建的宿舍。環境簡樸,醜陋、毫無魅力,但儘管如此仍比那些更陳舊的宿舍(弗納德,哈特利)里地牢般的房間好得多,有時你去那兒拜訪朋友,會被臟襪子的臭氣、逼仄的雙層床和無止境的黑暗所震驚。1965年紐約大停電時你在卡門樓(到處都是蠟燭,有種歡慶無政府主義的氣氛),但對房間最深的記憶是你在那兒讀過的幾百本書和有時與你上床的https://read.99csw.com那些女孩。恰好在你大一那年開始時,大學本科男生的異性訪問規定被大學管理機構改變了,現在女性被允許進入房間——關門也行。此前有段時間,她們已被允許進入,但必須把門開著,隨後有幾年過渡階段門可以半掩,留一本書的厚度,但接著一些擁有塔木德學者一樣大腦的聰明男生用紙板火柴盒來挑戰權威,而那便是必須開門規定的終結。你的室友是位兒時的朋友。在第一學期中途他開始沉湎於嗑藥,隨年月愈演愈烈,而你對他說的任何話都毫無作用。你無望地旁觀並看著他崩潰。到了下一年秋天,他已經退了學——再也沒有回來。你便因此拒絕沉浸在毒品里,儘管酒神般的1960年代在你周圍喧囂。酒精可以,煙草可以,但不吸毒。到你1969年畢業的時候,你有其他兩個童年時代的夥伴因吸毒過量而死去。
1/14/93。工人津貼:有人想起關於是否保護在執行公務中受傷的業主委員會成員的問題。我們不。要發生什麼就讓它發生吧:打字機上手指骨折,執行業主事務時電話線勒住頭頸,腿或手臂骨折,開會時喝太多紅酒而頭暈。我們必須忍受,像人們曾經的那樣。我們會稱之為命運。我們會省下約五十大洋,而五十大洋就是五十大洋就是五十大洋。
男孩找到了。如果你沒有記錯的話,他是在自己家裡被發現的,睡在客廳地板上,要麼是躲在沙發後面或是蜷縮在桌子底下,但假如你需要他沒在那天死去或消失的進一步證據,那你只需回想四五年之後的那個下午,那時你患流感卧床,穿著密不透風的睡衣度過的那種倦怠的病休日,發著燒,每隔四小時吃一次阿司匹林,想念著你的朋友,他們已經放了學,毫無疑問正在格羅夫公園打皮卡棒球,因為陽光耀眼天氣和暖,是理想的適合打棒球的下午。你九歲或十歲,而你在半個多世紀后的現在記起,當時你獨自在家。室外後院里,家狗拴著父親為它搭建的繩索,在草地上打瞌睡。在兩年多或更長的時間里他已經成為你生活的一部分,你非常喜歡他——歡鬧的年輕獵兔犬,喜歡冒險,有追逐汽車的瘋狂傾向。他已經被撞過一次,左後腿嚴重受傷以至於再也不能用了,這使他變成了一隻三腳狗,在你看來是只虛張聲勢的盜版狗,但他已經適應了自己的殘疾,即使用三隻腳,他仍然能跑得比鄰居的四腳狗快。於是你躺在樓上房間的床上,深信你的殘疾狗被安全地拴在後院繩索上,而那時突然一陣刺耳的聲音在靜默中爆發:在你家門口的急剎車聲,隨即而來的是一聲高亢的痛苦嚎叫,痛苦的狗的嚎叫,而從那狗的聲音判斷,你立刻就知道了這是你的狗。你跳下床奔出屋子,小子在那兒,那個野獸,他向你承認是他解開了狗的繩索因為他「想和他玩耍」,還有那個開車的男人,一個非常緊張深感不安的人,對那些聚集在他身邊的人說他別無選擇,男孩和狗直直衝到了馬路中央,要麼撞向男孩要麼撞狗,因此他轉向撞了狗,而那是你的狗,那幾乎慘白的狗躺在黑漆漆的街道中央,死了,而當你把它拾起抱進屋裡時,你對自己說,不,這男人錯了,他本應該撞那個男孩而不是狗,他本該撞死那個男孩,你對於這男孩對你的狗所做的事是如此憤怒,你無法停下來思考,這是你生平第一次希望另一個人類去死。
祖母對母親說的話:「你的父親會成為如此優秀的人——要是他不是這樣的話。」
你存下的傷疤,尤其是臉上那幾個,每天早上對著浴室鏡子刮臉或梳頭時都會看見。你很少想到它們,但無論何時一想起,你就會明白它們是生活的印記,那刻入臉龐的各種突起線條是來自秘密字母表的字母,它們說出了你是誰,因為每個傷疤都是傷口愈合的痕迹,每個傷口都是與世界意外撞擊造成的——也就是說,一場事故,或某件本不必發生的事,因為照定義來說,事故就是某件不必發生的事。與必然事實相對的偶然事實,這個早上你望向鏡子,意識到整個人生都是偶然的,只有一項必然的事實除外:或早或晚,生命會告終。
8.西115街601號;曼哈頓。就在外百老匯又一套房型古怪的兩室公寓房,但在比上一幢牢固得多的建築里,優點還包括有一個真正的廚房,在大房間和小房間之間,大小足夠(或勉強)擠進一張小型摺疊桌。二十歲到二十二歲。你的第一套單身公寓,因為在二樓所以一直很暗,但其他都令人滿意,舒適,足以滿足你當時的需求。你大三大四都住在那兒,這是你在哥倫比亞最狂野的年月,示威靜坐之年,學生罷工及警方鎮壓之年,校園暴動、驅逐、警車將數百人運至監獄之年。你勤奮地鑽研課業,給學生報紙寫書評和影評,寫詩並譯詩,完成一部最終放棄了的小說的好幾個章節,但在1968年,你也參加了為期一周的靜坐,這導致了你被丟進警車,駛往市中心「墓地」里的一處牢房。如前所述,你已經很久不再打架,而你並不打算與警察糾纏,當時他們撞開數學樓的房門,你與其他幾名同學在那兒等著被捕,但你們誰也不想合作自己走出那裡。你讓身體變得癱軟——一種民權運動時期在南方發展起來的被動抵抗的經典策略——認為警方會毫不大驚小怪地把你抬出去,但那一晚戰術巡邏隊的成員們很憤怒,他們入侵的校園已經變成了一個血淋淋的戰場,而他們對你們那種非暴力、高度自律處事的方法毫無興趣。他們踢你,拉你頭髮,而當你仍然拒絕站起來時,他們中的一個用他的靴子後跟跺你的手——一次直接的打擊,這令你的關節腫脹搏動了好幾天。在第二天早上的《每日新聞》報上,有一幅你被拖拽到警車上的照片。圖例寫著倔強的男孩,毫無疑問在你生命的那一刻,那就是你的樣子:一個倔強的、不合作的男孩。
十三年前的1月,你在都柏林半分橋上,在又一場每小時一百英里的颶風過後的那個晚上,過去兩個月來你一直在導演的那部電影拍攝的最後一晚,最後一場戲,最後一個鏡頭,只是要把攝像機固定在女主角戴著手套的手上,然後她轉身,放開一塊小石頭,讓它落入利菲河的水中。非常簡單,全片最不費力、最無須創造性的鏡頭,但你在那強風之夜的濕冷及黑暗中,在九周充滿數不清問題(預算問題,工會問題,選景問題,天氣問題)的艱苦卓絕的拍攝工作后你筋疲力盡,你比開拍時輕了十五磅,在橋上與劇組成員一起站了好幾個小時后,愛爾蘭那潮濕、寒冷的空氣已滲入你的骨頭,就在最後一個鏡頭快要開始前一刻,你意識到手已被凍住,無法移動手指,你的手變成了兩塊冰。為什麼沒有戴手套呢?你問自己,但你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你離開賓館去橋邊時根本沒有想起過戴手套。你又拍了一次最後一個鏡頭,隨後你和製片人、女主角、女主角的男朋友和幾位劇組成員,去鄰近的酒吧解凍並慶賀電影完成。這地方很擁擠,擠得滿滿的,密閉的房間里滿是大聲說話的、鬧哄哄的人們,他們竄來竄去,帶著末世般的歡樂,但有一個桌子是為你和朋友們預留的,於是你在桌前坐下,就在身體與椅子接觸的那一刻,你明白你已經精疲力竭了,所有的身體能量,所有的感情能量都流失了,以一種你從未想象到的方式消耗殆盡,那樣崩潰,以至於你覺得隨時可能流下眼淚。你點了一杯威士忌,而當你握住酒杯,將之舉到唇邊時,你高興地發現手指又能動了。你點了第二杯威士忌,然後第三杯,然後第四杯,突然之間你睡著了。儘管周圍狂亂嘈雜,你卻成功地一直睡著,直到那個好人、你的製片人把你拉起,半拖半拽地把你弄回賓館。
1959年6月。你十二歲,一星期後你和那些六年級同學就要從這所語法學校畢業了,你從五歲起就開始上這學校。天氣極好,是最明媚的晚春,陽光從無雲的藍天傾瀉而下,暖得恰好,濕度小,柔風攪動空氣,拂過你的臉龐、頸項及裸|露的臂膀。那天一放學,你和一幫朋友就結伴去格羅夫公園打皮卡棒球。格羅夫公園與其說是個公園,不如說是片鄉村綠地,一大片保養良好的長方形草地,四周都有房子,一個舒適的地方,你的新澤西小城裡最棒的公共空間之一,你和朋友們經常放學後去那兒打棒球,因為棒球是你們所有人的最愛,連著打好幾個小時也不厭倦。沒有大人在場。你們建立自己的基本規則,自己解決爭端——通常用言語,有時也用拳頭。五十多年後,對於那天下午打的那場比賽你什麼都不記得了,你真正記得的唯有這個:比賽結束后,你獨自一人站在內野中央,自己玩接球,也就是,把球高高擲向空中,追隨它的起落,直到它落進手套,這時你立即又一次把球擲向空中,每一次擲球,都比前一次飛得更高,而擲了幾次后,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現在球會騰空好幾秒,白色的球升向明凈的藍天,白色的球落進手套,而你整個人都專註于這項不動腦筋的活動,你全神貫注,除了球、天空及手套外什麼都不存在,這意味著你的臉是朝天的,你追隨球的軌跡時是抬著頭的,因此你不再注意地上正在發生的事,而當你抬頭望向天空時,地上發生的事是:某樣東西或某個人出人意料地朝你衝來,而這碰撞如此突然、猛烈、充滿力量,你立刻就倒在了地上,感覺彷彿被一輛坦克撞倒。最糟糕的一擊在頭部,尤其是前額,但身體也受到撞擊,當你躺倒在地、氣喘吁吁時,你暈乎乎的近乎無意識,你看見血從前額流出,不,不是流出,是湧出,於是你脫掉白色T恤,把它壓在血涌之處,僅僅幾秒后,白色T恤就全部變紅了。其他孩子們驚呆了。他們朝你衝來,盡其所能幫助你,直到那時你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似乎是你們那幫人中的一個,一個叫作B.T.的(你記得他的名字,但不想在此透露,因為你不想讓他難堪——假設他依舊活著)高瘦笨拙和藹的白痴對你那高聳的、摩天大樓般的投擲印象如此深刻,以至於他漸漸也想加入進來,他沒有費心告訴你,他也想試著接一次你的投擲,便開始朝球下落的方向跑去,當然,頭仰著,用他那獃獃的方式張著嘴(誰跑步的時候張著嘴啊?),而一瞬間后,他在全速奔跑中撞到了你,張開的嘴裏突出的牙齒直接撞向你的頭。因此現在血從你身體里湧出,因此你左眼上方的皮膚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幸運的是,家庭醫生的辦公室正好就在附近,在格羅夫公園周邊那排房子的某一棟里。男孩們決定立刻帶你去那兒,於是在朋友的陪伴下,你拿血淋淋的T恤捂著頭穿過公園,也許有四個朋友,也許六個,你不記得了,你們集體衝進了科恩醫生的辦公室。(你沒有忘記他的名字,就像你沒有忘記幼兒園老師的名字,桑德奎斯特老師,或者那些你少年時期其他老師的名字。)前台告訴你和你的朋友,科恩醫生正給一位病人看病,她還沒來得及從椅子上起身通知醫生有緊急狀況需要處理,你和朋友們就門也不敲地衝進診療室內。你看見科恩醫生正在和一位豐|滿的中年女人講話,她坐在檢查台上,只穿著胸罩和襯裙。那女人發出一聲驚叫,但科恩醫生一看見你前額湧出的血,就要求那女人穿好衣服離開,並要你的朋友們迴避,然後匆忙開始縫合你的傷口。這是個痛苦的過程,因為來不及麻醉,但你在他穿過皮膚縫針時盡量不發出嚎叫聲。他的活幹得或許不能與1950年縫合你下巴的那位醫生媲美,但好歹很有效,你沒有流血至死,頭上也不再有個洞。幾天後,你和六年級同學們參加了語法學校的畢業典禮。你被選為旗手,這意味著你要舉著美國國旗順著禮堂走道,把它插|進台上的旗座。你頭上包裹著白色紗布繃帶,由於血仍不時從縫合處滲出,白色紗布上有一大塊紅色印跡。典禮后,母親說當你舉著旗幟行走在走道時,你令她想起一幅革命戰爭受傷英雄畫。你知道,她說,就像《76精神》一樣。
你三歲半,你二十五歲懷孕的母親帶你去紐瓦克市中心的百貨商店進行一場購物之旅。她由一位友人陪伴,也是一個三歲半男孩的母親。一度,你和你的小夥伴逃脫了母親們的控制,開始在店裡奔跑。這是個巨大的開放空間,無疑是你曾涉足的最大的空間,而能夠在這龐大的室內區域里野奔,明顯令人興奮。最終,你和那男孩開始朝地板上俯衝,在光滑表面滑行,有點像不用雪橇滑雪,這遊戲顯然那樣有趣、令人產生欣喜若狂的感覺,你們越來越不顧一切,願意越來越大胆地嘗試。你們到了一處店裡正在施工維修的地方,沒有注意到前面有什麼障礙物,你又一次在地板上俯衝,順著玻璃般的表面航行,直到你發現自己正一頭沖向一個木質的木工長椅。你略微轉動小小的身體,以為可以避免撞上撲面而來的桌腿,但在那你不得不改變路線的短暫一秒,你沒有意識到有個釘子從桌腿上戳出來,一個長釘子,正好與你的臉一樣低,而你還沒來得及停下,左側的臉頰便在飛身而過時被這釘子刺穿了。半個臉都破了。六十年後,你不再記得這事故。你記得那奔跑和俯衝,但一點不記得疼痛、流血及馬上被送往醫院的情形,或縫合你臉頰的那位醫生。他幹得很漂亮,你母親總這麼說,因為目睹初生兒半邊臉被撕裂的創痛從未過去,她經常說起那精妙的雙重縫合法,這方法使傷害降到最低限度,也令你沒有終生破相。你本可能失去眼睛,她會對你說——或者,更驚人地,可能會死。無疑她是對的。多年過去,傷疤越長越淡,但每當你去找,它都依然在那兒,而你會帶著那好運(眼睛沒傷!沒死!)的徽章,直到進墳墓。
11.盧浮宮路2號;第1區,巴黎。一間女傭房在一棟面對塞納河的六層樓建築頂樓。二十五歲。你的房間在後座,於是你望向窗外時看見的是從鄰近教堂——聖日耳曼奧塞爾教堂的鐘樓上伸展出的一個石像鬼,1572年8月24日,這間教堂的鐘聲不停敲響,傳遞著聖巴托羅繆大屠殺的新聞。望向左側時,你會看見盧浮宮。望向右側時,你會看見大堂區,以及更遠一些,巴黎北部邊緣,蒙馬特大教堂的白色穹頂。這是你曾住過的最小的空間,房間小到只適合容納最簡單的必需品:一張窄床、床邊一張微型桌和一個直背椅,水槽,床邊有另一個直背椅,你把單頭電熱爐和你擁有的唯一一個鍋放在那裡,用來燒熱水沖速溶咖啡和煮雞蛋。廁所在走廊盡頭;沒有淋浴或浴缸。你住在那兒是因為你缺錢而這間房是免費給你的。這極其慷慨的房產代理人是你的朋友雅克和克里斯蒂娜·迪潘(最好最善良的朋友——願他們的名字永遠受尊敬),他們住在樓下二樓的一套大公寓里,而因為這是一棟豪斯曼時代的建築,他們的公寓額外伴有一間在頂樓的女傭房。你一個人住。又一次,你和女友沒能成功相處,又一次你們分手了。那時候她住在愛爾蘭西部,在斯萊哥外幾英里處與一位高中好友合住一間泥炭取暖的茅舍,儘管有一次你去愛爾蘭試圖贏回她的心,但你的英勇姿態一無所獲,因為她的心已經與一個年輕的愛爾蘭人糾纏在一起,而你去的時候,他們的戀情還在最早的階段(後來他們最終也沒成),這意味著你去的時機不對,於是你離開了斯萊哥刮著風的綠山坡,懷疑自己是否還能見到她。你回到房間,回到房間的孤獨之中,這最小最小的房間常常令你出門尋找妓|女,但說你在那兒不快樂也是不對的,因為你對於適應小環境沒有任何問題,你欣喜地發現自己可以幾乎一無所有地度日,而只要你能夠寫作,你住在哪兒或怎樣生活都沒有什麼分別。在你住在那兒的幾個月里,房子正對面的施工隊日復一日地工作,正在挖一座四五層深的地下停車庫。夜晚,每當你來到窗前,望向樓下那掘開的土地、那在地面上不斷擴展的大洞時,你會看見老鼠,成百隻潮濕而閃光的老鼠在泥濘地里奔跑。
9.西107街262號;曼哈頓。又一套帶大廚房的兩房公寓,但不像其他那樣房型古怪,一個大房間和一個稍小的房間,儘管如此小房間也夠大了,絕不像前兩套那樣只有棺材大小。位於百老匯和阿姆斯特丹道之間的一棟九層建築頂樓,這意味著比其他紐約公寓光線更足,但房子不如上一棟好,維修管理拖拖拉拉、無組織性,那位喜感的房管員,是個肥碩的、有寬闊胸膛的名叫阿瑟的男人。二十二歲到二十四歲生日後數周,總共一年半。你與女友一起住在那兒,你們倆都是首次嘗試與異性成員同居。第一年,你的女朋友正在巴納德學院完成文科學士學位,而你是哥倫比亞比較文學博士項目的研究生,但你只是在等待時機,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持續不會超過一年,但大學給了你獎學金和一筆補貼,所以你寫起了文學碩士論文,後來變成了一篇六十頁的散文《飢餓的藝術》(書中探討了漢姆生、卡夫卡、塞利納和貝克特的作品),你經常向你的論文指導老師愛德華·薩義德求教,參加了一些必修的研討會,逃掉些講座課,並繼續寫你自己的小說和詩歌,其中一些開始在小雜誌上發表。那年結束時,你按計劃退出了那個項目,永遠告別了學生生活,去一艘埃索油輪上工作,該油輪往返于墨西哥灣及亞特蘭大海岸線上的各個煉油廠——這工作報酬不錯,你希望能以此賺到暫時搬去巴黎的錢。你女友找到了某人,在你出門的那幾個月分擔公寓費用:一個睿智的年輕白人女子,她在一間黑人電台假裝黑人DJ謀生——顯然,非常成功,你覺得這很有意思,但又怎能不將之視為時代的病症,視為另一例接管美國現實的瘋人邏輯呢?對你和你女友而言,居家同居的實驗多少令人失望,自你從那段商船生涯返回、開始準備去巴黎的旅程后,你們倆都斷定羅曼史已然告終,你將獨自一人啟程。在你出發兩周前的一個晚上,你的胃開始造反,擊中腸道的疼痛如此劇烈,那些攻擊那樣令人痛苦,你蜷縮在床上時仍未減弱,你感覺就好像晚飯吃了一鍋鐵絲網。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急性闌尾炎,你想應該需要馬上手術。那時凌晨兩點。你搖搖晃晃地走向聖路克醫院的急症室,極度悲慘地等了一兩個小時,隨後,當醫生最終檢查后,他自信地斷言你的闌尾沒有任何問題。你患的是急性胃炎。吃這些葯,他說,避免辛辣刺|激的食物,慢慢你就會開始感覺好起來。他的診斷和預測都是對的,而直到後來,多年以後,你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你害怕——但你害怕的時候不知道自己害怕。離家的前景使你陷入一種強烈但被壓制的焦慮中;想到要與女朋友分手無疑比你想象的更加令人難過。你希望一個人去巴黎,但一部分的你害怕這樣的劇變,於是胃部紊亂開始把你撕成兩半。你總是這樣。無論何時來到岔路口,身體就會崩潰,因為你的身體總是知道你的大腦所不知道的事,而無論身體選擇怎樣崩潰,不管是單核細胞增多症、胃炎還是恐慌症,你的身體總會承擔你的恐懼及內心鬥爭的主要影響,承受那些大腦不能或無法抵抗的打擊。
不再和男孩打架,但對女孩有持續的熱情,親吻女孩,與女孩牽手,始於你的青春期開始前很久,在男孩本不該對這些事感興趣的時候。早在幼兒園班級里你就愛上了一個金色馬尾辮女孩(她的名字叫卡西),你總是熱衷於接吻,而即使在那時,五六歲的年紀,你和卡西就會時不時接吻了——當然,是純真的輕吻,但即使那樣已有深深的愉悅感。在所謂潛伏期的那幾年,你的朋友們還都在公開鄙視女孩。他們會嘲笑她們,捉弄她們,捏她們,然後拉起她們的裙子,但你從未感覺到那種反感,從不會讓自己參与這些攻擊,而在你生命中的整個早期語法學校時期(也就是說,直到十二歲,那時你頭上綁著浸染著血的繃帶,舉著美國國旗,參加班級畢業典禮),你繼續臣服於對於女孩的各種迷戀之中,如帕蒂、蘇西、戴爾、簡和埃塞爾。僅止於接吻和牽手,當然(生理上你還無法性|交,性的機制對於你還相當模糊,因為你直到十四歲前還尚未完全性成熟),但到你畢業的時候,接吻已經變得非常激烈。在你進入初中之前的最後一年裡,有一些舞會和無伴侶的派對,幾乎每個周末,你和那幫十五或二十個朋友會受邀去某人家中,在那些郊外客廳及裝修好的地下室里,還未性成熟的男孩與乳|房剛發育的女孩會伴著最新搖滾樂(1958及1959年的流行曲)跳舞,最後,當夜晚漸逝,燈光會被調暗,音樂停止,男孩女孩們結對在房間的隱蔽角落裡,瘋狂地接吻撫摸,直到回家的時刻到來。那一年你學會了很多唇舌之事,懂得了享受懷抱女孩身體、感受女孩環抱的愉悅,但充其量就是這些。有不能被跨越的線,而那時你還樂於不去跨越它。不是因為你害怕,而是因為你還從沒有想到。
6/17/92。水患:地下室被淹了。勞埃德要麼治理水患要麼在地下室存放鱒魚的尖銳評論一語中的。修理預計要花費一百到八百五十美元,取決於什麼是必須做的。我們同意價錢越低比越高好以及我們應該先用便宜的「倏通—疏通」公司。來自「倏通—疏通」公司的那位紳士,一個朋友、熟人或至少是個勞埃德認識的人,叫雷蒙·清潔,考慮到他工作的性質,是個令人信任的名字,以及,誰曉得呢,或許也激發起了清潔先生的人生使命感。
三十二年前的今天,也就是從現在這分鐘算起幾乎半生以前,你父親在前一晚去世的消息傳來,另一個1月的雪夜,就像這一晚,冷風,惡劣的天氣,所有這些都一樣,時間在走但又沒有在走,一切變瞭然而一切又沒變,噢不,他沒有這運氣活到七十四歲。他六十六歲,而因為你一直覺得他定能長命百歲,對於清除始終橫亘於你們之間的迷霧從來沒有緊迫感,因此,當他的死訊突如其來時,你有一種未了卻的感覺,那種話語未被說出、機會永遠失去的空洞的挫敗感。他在床上與女朋友做|愛時死去,他是個健康的人,但他的心臟莫名停止了工作。在1979年那個1月的日子之後的那些年裡,有無數男人告訴過你這是最好的死法(小死變成了真死),但沒有女人這麼說,而你自己覺得這是一種可怕的死法,當你想起葬禮上父親的女友及其創傷的眼神時(對,她告訴你,真的很可怕,這是她曾經歷過的最可怕的事),你祈禱這樣的事永遠不會發生在你妻子身上。到今天已是三十二年前,而你一直都在後悔那太過突然的告別,因為你父親沒有活得足夠長,沒能看見他那笨拙、不實際的兒子最終沒有窮愁潦倒,他一直擔心你會那樣,再多活幾年或許就能令他足以理解這點,而你覺得傷感,當六十六歲的父親在女友懷中死去時,你仍在多線奮鬥,仍在遭受失九-九-藏-書敗的羞辱。
雪,過去這些天、這些星期里下了那麼多雪,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紐約降雪已達五十六英寸。八個風暴,九個風暴,到現在你已經記不清了,而整個1月,布魯克林最常聽見的歌是剷除人行道厚冰塊的鏟子製造的街頭音樂。無節制的冷(有一天早上只有三度),小雨和細雨,迷霧和半融的雪,持續的烈風,但最主要的還是雪,它不融化,而當風暴一個接著另一個到來時,你後院的枝條和樹木全都裹上了越來越長、越來越重的雪須。是的,這似乎要變成那些冬天里的一個,但儘管寒冷不適,儘管你無用地渴望春天,你依然忍不住佩服這場氣象大戲的活力,於是你繼續以男孩時期同樣的敬畏望著飄落的雪。
你五歲,蹲著俯視後院一座螞蟻山,專註地觀察六腳小動物來來回回。不知不覺,三歲鄰居潛行至你背後,用一把玩具耙打你的頭。它刺破了你的頭皮,血流進頭髮並順著後頸流下,你尖叫著跑回家,在家裡祖母為你處理傷口。
15.杜蘭道2230號;伯克利,加利福尼亞。一套單身小公寓(兩個房間和一個小廚房)在大學足球場對面,從大學校園步行可達。二十九歲。煩躁,出於無以名狀的原因不滿,感覺囿於過分微小的紐約公寓,突如其來的一筆橫財救了你(來自因格朗·梅里爾基金會的獎學金),打開了一扇通往其他可能性之門,對於如何及在何處生活的問題有了其他解決方案,而因為你覺得徹底改變自己的時刻到來了,你和你的第一任妻子在紐約登上火車,來到了芝加哥,在那兒下車轉乘另一輛火車,隨後朝西海岸而去,經過內布拉斯加一望無際的平原、洛基山脈、猶他和內華達的沙漠,歷經三天旅程后抵達舊金山。那是1976年4月。你們的想法是在加利福尼亞生活半年試試,看看是否會想永久搬去那兒。在這個地區你有幾個好朋友,前一年你曾拜訪並獲得了不錯的印象,而你之所以選擇在伯克利而非舊金山做這個試驗,是因為那兒的租金更便宜,而且你沒有車,沒有車的生活在灣區的那一邊會更易掌控。這套公寓沒什麼出挑的地方,窗戶關著時是個隱約帶有黴菌氣味的低頂盒子,但也不是不能住,不壓抑。然而,你想不起是怎樣下決定租下它的,因為在你到城裡后不久,第一周里的某個時間,當時你還暫住在朋友家,你受邀參加一場皮卡壘球比賽,在第二局,你完全站在底線外等待來自外場的傳球時背對著跑壘員,而這個跑壘員故意離開他的線路從後面撞向你,用一個謀殺般的美式橄欖球里的阻擋動作(犯規)把你放倒,因為他是個大個子而你對這一擊沒有準備,衝撞直擊向你的腦後部,隨後你摔倒在地,造成嚴重急性頸椎損傷。(攻擊你的人,因其臭名昭著的體育精神而經常被稱作畜生,其實是個很有文化的知識分子,後來他寫了幾本有關十七世紀荷蘭繪畫的書並翻譯了好幾位德國詩人的作品。結果發現他是你從前一位教授的學生,你們倆都很崇拜那位教授,他深感後悔,說他假如知道你是誰的話就斷然不會撞向你。你一直覺得這道歉令人不解。他是不是想說只有安格斯·弗萊徹的前學生才能免遭他的骯髒策略,而其他所有人就要公平競爭?你現在依舊迷惑不解。)朋友把你送進當地醫院的急症間,在那兒你得到了一個柔軟的、有尼龍搭扣、可調節的頸墊圈,打了一針大劑量的肌肉鬆弛劑安定,一種你從未用過也希望永遠不再用的葯,因為雖然它能有效減輕疼痛,它也令你在大腦一片空白的麻木狀態中度過了幾乎整整一周,抹除了那些事情發生之後的記憶,意味著你生命中的某幾天從日曆上被抹去了。當你戴著弗蘭肯斯坦怪物般的頸圈四處走動併吞下那些導致失憶的藥片時,你一點都想不起來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因此,當你和你的第一任妻子搬進杜蘭道的公寓里時,你表揚她找到了地理位置那樣好的住宅區,儘管在你們倆決定住在那兒之前她曾與你詳盡討論過。在租下來的六個月里你們住在那兒,但沒有更久。加利福尼亞有很多優點,你們愛上了那裡的風景、植物、空氣里遍布的桉樹的味道、霧和沐浴一切的光線,但一段時間后你們感覺想念紐約,想念紐約的大和雜,因為你們越是了解舊金山,似乎就越覺得它又小又無趣,而儘管你不介意住在最遙遠的孤絕之中(比如,住在瓦爾省的九個月,對你而言是一段最豐盛的時光),但你覺得如果要住在一個城市裡,就一定得是個大城市,最大的城市,這意味著你可以接受遙遠的鄉村及超級大都會兩個極端,對你而言這兩者好像都不會令人厭倦,但小城市和小城鎮太快就會耗盡,最後它們讓你覺得冷。於是你們在9月回到紐約,重新要回了面向哈德遜河的小公寓(被轉租給一個下家),又一次住了進去。但時間不長。10月份,有好消息,你極為期盼的消息是孩子懷上了——這意味著你們將不得不另找地方住。你們希望住在紐約,你們完全期待住在紐約,但紐約太貴了,找了幾個月你們能負擔的更大的公寓后,你們接受了失敗開始在別處找。
3/7/88。柵欄:對於柵欄,提奧的學生向他報價五百美金。某些成員覺得這價錢高得離譜;其他人則不這麼認為。隱約達成了一致——也就是說,這協議如此隱晦,如此脆弱,或許它根本就不能被稱作一個協議——如果提奧的學生保證把活做好,他們就能得到五百美金。但這又說不定……
是的,你酒喝得太多,煙抽得太多,掉了牙齒也懶得去補,你的膳食不符合當代營養理念,如果說你不吃大部分蔬菜,那只是因為你不喜歡,你發現就算不是不可能,你也很難去吃不喜歡的東西。你知道妻子擔心你,尤其對於你的煙酒習慣,但幸好,到現在為止,還沒有X光顯示你的肺有任何損害,沒有血液測試顯示你的肝有任何問題,於是你帶著惡習穩步前進,深知它們最終會帶給你嚴重傷害,但你越是年長,就越是覺得不可能有意願或勇氣放棄那可愛的小雪茄和時不時的幾杯酒,它們在這些年裡帶給你如此多的愉悅,而你有時想,如果要這麼遲將它們從你的生活中去除,你的身體會垮,系統會停止工作。無疑你是一個有缺點、受過傷的人,從一開始就帶著傷口的人(要不是這樣,你為什麼要花整段成年時光令詞語流到紙頁上?),而你從煙酒之中得來的好處就像拐杖,撐起你殘破的自我,令你在世上前行。自我療葯,你的妻子這麼稱呼它。與你母親的母親不同,她不希望你與眾不同。你的妻子容忍你的缺點,不粗言不責罵,如果她擔心,那只是因為她希望你永遠活下去。你計算著那麼多年以來你一直擁她在旁的理由,這一定是其中之一,在廣袤的恆久之愛的星座里最亮的一顆星。
12/3/92。在第三大街458號牆外,那晚天氣寒冷潮濕,冬天朝我們而來。我們在一種期待的基調中結束了會議。瑪格麗特講了關於塞普勒斯的故事,語氣中絕對有憧憬。在那充滿異域風情的地方天氣溫暖光線明媚,衣服在陽台上十分鐘就幹了……我們就是這麼認為的。總是有另一個地方,在那兒陽光照耀,在那兒衣服很快就干,在那兒沒有窗戶修理工,沒有維修保養,沒有工人津貼,或淹水的地下室……
你沒有再回去過。在接下去的一年半里,你繼續與毛衣、外套和胸罩纏鬥,繼續親吻撫摸並與不當射|精做鬥爭,隨後,在十八歲時,你放縱自己翹掉了高中的最後兩個月課——先是生了單核細胞增多症,令你5月的大部分時光都體弱卧床,隨後在你們班畢業三周前,乘坐一艘學生船前往歐洲。學校領導允許你這樣做,是因為你的成績好並已被秋季大學錄取,因此你就去了,照你的理解9月初就會回來參加期終考試並正式獲得畢業文憑。在1965年,飛機是一種昂貴的旅行方式,但學生船不是,而因為你的預算很緊(過去兩年暑期打工掙來的錢),你選擇了「奧里莉亞」號,從紐約到勒阿弗爾需要緩慢的九天。船上大約有三百名學生,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已經完成了大學一二年級的學業,這意味著大部分人都比你年長一些,而你和乘客夥伴們緩慢跨越大西洋時幾乎沒什麼可以做的,只能以睡覺、吃飯、看書和電影填充時間,而再自然不過、如今在你看來無可避免的是,三百多個十八到二十一歲間的年輕人腦子裡應該大多充滿了性。近乎無聊,一次風平浪靜的海洋旅行的倦怠,明白船本身就是一個世界而在那兒發生的所有事都不會有持久的影響——所有這些元素結合起來製造出一種無防備的感官享樂的氣氛。第一天太陽還沒落山,調情就開始了,而他們繼續著,直到二百小時后船靠岸。這是公海上一座漂浮的淫|亂宮殿,情侶們在黑漆漆的船艙里溜進溜出,男孩女孩們交換伴侶度過一天又一天,而在這次航程中你和別人睡了兩次,每次都是與一個可愛聰明的女孩,與那些和你在新澤西一起長大的好女孩並無二致,但這些女孩來自紐約,因此更老練,比來自你家鄉的那些愛用手勢的處|女更有經驗,而因為彼此都相當吸引,第一次是你和蕾妮,第二次是你和珍妮特,你們毫無負罪感地褪下衣服,鑽進被子里做|愛,以一種在上西城憂傷的公寓里不可能的方式,接吻、撫摸、真實的情感現在都是冒險的一部分,而這是真正的突破,你首次獲得了兩個伴侶平等參与持久親密活動的愉悅感。當然,還有很多要學。那時你還不過是個初學者,但至少你上了路,至少你發現了還有多少值得期待。
1.南哈里森街75號;東奧蘭治,新澤西。一棟高高的磚結構建築里的公寓房。零歲到一歲半。沒有記憶,但根據後來童年時代聽到的故事,父親送給女房東一台電視機才成功租到房子——二戰結束后席捲全國的住宅短缺使這項賄賂變得必要。因為你的父親那時擁有一家小電器店,你與父母一起住的這間公寓里也裝有一台電視機,這使你成為最早那批美國人,全世界最早那批從出生之日起就與電視機一起長大的人。
打打鬧鬧。那是現在你思考童年樂趣(與痛苦相對)時會想起的詞。與父親摔跤,是難得的情形,因為在你醒著的那幾個小時里他很少在家(你還在睡覺的時候他就去上班了,而在你已經上床睡覺后他才回家),但或許正因如此才更難忘,他的身體和肌肉有著非同尋常的尺寸,當你抓住他的手臂時他是如此巨大,在近身肉搏中你努力想擊敗這位新澤西之王,還有比你年長四歲的表兄,在那些周日下午你與家人拜訪叔叔阿姨家時,同樣有過度的身體運動,你和他在地板上打滾,享受身體的快樂,放縱的快樂。奔跑。奔跑、跳躍、攀爬。奔跑,直到你感覺肺要炸了,直到你肋部疼痛。日復一日直至傍晚,那漫長的、漸漸隱沒的夏日黃昏,而你在外面草地上,全力奔跑著,脈搏在耳朵里跳動,風撲面而來。再後來,擒抱橄欖球,騎馬遊戲,踢罐遊戲,城堡之王,奪旗遊戲。你和朋友們那樣敏捷,那樣靈活,那樣熱衷於打仗遊戲,以至於你們以無情的野性彼此攻擊,一個個小身體壓向另一些小身體,把彼此撞倒在地,推拉手臂,攫住頭頸,又推又絆,用任何方法所有方法贏得遊戲——你們很多人是動物,徹頭徹尾的野生動物。但那時候你睡得多香啊。關燈,閉眼……然後明天見。
你想知道你是誰。幾乎或全然沒有指導,你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是龐大的史前遷徙的產物,征服、強|奸和綁架的產物,先人部落漫長而迂迴的交錯已然遍及眾多領土與王國,因為你畢竟不是唯一一個旅行者,人類部落已經在地球上搬遷了成千上萬年,而誰又知道是誰生了誰生了誰生了誰生了誰生了誰以至最終生了你的雙親而他們又在1947年生了你?你最遠只能追溯到你的祖父母,對於母親一方的曾祖父母僅有少量信息,這意味著他們之前的幾代人不啻空白,一種猜測與臆斷的虛空。所有四個祖父母都是東歐猶太人,父親一方的兩個在1870年代晚期生於荒僻的加利西亞省斯坦尼斯拉夫城,那時屬奧匈帝國的一部分,一戰之後歸波蘭,後來二戰後歸蘇聯所有,冷戰結束后如今是烏克蘭的一部分,而你母親一方的兩位生於1893及1895年,外婆生於明斯克,外公生於多倫多——在他的家庭從華沙移民去那兒之後一年。你的兩位祖母都是紅髮,而在你家庭雙方的成員里,不少後代的生理特徵都有一種混亂的組合,從深色頭髮到金髮,從棕色皮膚到灰色和淺棕色,從捲髮及波浪頭到直發及無波浪,從有粗短手指及粗腿的肥碩農民身材到另外一些有纖細修長輪廓的身體。屬東歐基因庫,但誰知道那些無名幽靈在來到俄羅斯、波蘭及奧匈帝國前又一直在哪兒遊盪,不然又該如何解釋你的妹妹出生時後背上有一個蒙古斑呢,一種只出現在亞洲嬰兒身上的東西,而又該如何解釋你有褐色皮膚、波浪發以及灰綠色的眼睛,在整個一生中都未被識出種族來,有各種各樣的陌生人對你說你一定是、簡直可以肯定是義大利人、希臘人、西班牙人、黎巴嫩人、埃及人甚至巴基斯坦人?因為你對自己從何而來一無所知,很久以前你就決定假定自己是所有東半球種族的集合,部分非洲人,部分阿拉伯人,部分中國人,部分印度人,部分高加索人,無數交戰的文明在單個身體里的熔爐。與任何其他東西一樣,這是一種道德立場,一種消除種族問題的方式,種族問題在你看來是個偽問題,一個只會給提問者帶來羞辱的問題,因此你有意識地決定成為每個人,欣然接受你身體里的每個人以便成為最完整、最自由的自己,因為你是誰是一個謎,而你不相信它會被解開。
10/18/88。舊事:有一瞬間猶豫。成員們是否能回到過去想起我們談過的舊事?主席用一份舊的會議紀要拷貝拯救了我們。
12.笛卡爾路29號;第5區,巴黎。又一套帶有寬敞廚房的二房公寓,在一棟六層建築的四樓。二十六歲。幾份報酬不錯的自由工作使你脫離了赤貧,現在你的財務狀況已經足以支持你租下又一套公寓。你的女友已從斯萊哥返回,那個愛爾蘭人出局了,又一次你們兩個決定團結起來再嘗試一次同居生活。這一次,事情還頗為順利,一路並非沒有碰撞,但也許,不像以前那樣劇烈了,而你們誰也不再威脅離開對方。笛卡爾路29號的公寓一定是你在巴黎住過的最舒服的空間。甚至連門衛也很可愛(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有金色短髮,嫁給了一個警察,總是微笑著,總是言辭友好,不像那些通常管理巴黎公寓樓的好管閑事、脾氣糟糕的老女人),你喜歡住在城裡的這一部分,舊拉丁區的中心,就在護牆廣場往上一些的地方,有咖啡館、餐廳以及生動而充滿活力的劇場般的露天市集。但前一年做自由職業賺來的錢漸漸用完了,又一次,你的財富日漸減少。你覺得自己可以撐到夏天結束,然後你將不得不收拾行李回紐約。然而在最後一刻,你在法國的逗留出人意料地延長了。
你的生日來了又去。如今已六十四歲,越來越接近於老年公民,那些享用醫療和社保福利的日子,越來越多的朋友將已然離你而去的年代。他們之中有不少已經去世——但等著吧,更多的將接踵而至。讓你頗感欣慰的是,這日子順順利利地過去了,你悠然地與友人在布魯克林吃了頓便飯,對已經到達的難以置信的年紀你幾乎沒有想起。2月3日,就在你母親生日後一天,在她剛滿二十二歲的那個早晨生下了你,比預計時間早了十九天,當醫生用一把鑷子將你從她麻醉了的身體里拉出時,午夜剛過二十分鐘,她的生日還剛過去不到半小時。因此你們一直一起慶賀生日,甚至現在,她去世約九年後,每當時鐘從2月2日轉向2月3日時,你還是必然會想起她。六十四年前的那個晚上,你一定是個多麼意外的禮物啊:為她生日而生的男孩,為她慶生的生辰。
這是你生命中最非凡的時刻之一,你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刻之一,甚至在你回到紐約開始書寫故事的下一章節后,你仍然一直想起桑德拉以及與她共度的那晚時光,思忖著是不是應該跳上飛機,沖回巴黎,並要她嫁給你。
13.聖馬丁;穆瓦薩貝勒維厄,瓦爾省。普羅旺斯東南部的一間農舍。兩層樓,超厚石牆,紅瓦屋頂,暗綠色的門和百葉窗,周圍有幾英畝田地,田地一側是國家森林,另一側有條土路:在無人之地的中央。前門上方的一塊石頭上刻著L'An VI字樣——第六年——你覺得是指革命的第六年,暗示這棟房子建於1794或1795年。二十六到二十七歲。你和女友做了九個月這棟偏遠南部房產的看管人,從1973年9月初到1974年5月底一直住在那兒,儘管你已經寫了一些在那棟房子里發生的事(《紅色筆記本》的第二個故事),還有很多你沒有在那五頁書里講到的東西。現在當你想起在世界的那個角落度過的歲月,你首先想起的是空氣,只要你走在屋邊田野里,身邊總有麝香草和薰衣草的香味升起,那芬芳的空氣,當風吹拂時那強勁的空氣,當陽光低射入山谷、蜥蜴與蠑螈爬出石縫在熱浪里打盹時那令人昏睡的空氣,隨後是鄉村的乾燥及粗礪,灰色熔岩石,白堊土,某些小道和路段上的紅土,森林里的屎殼郎推開大山般的糞球,鵲鳥俯衝向田野和鄰近的葡萄園,羊群經過屋子上方的草原,突然出現的羊群,數百頭羊簇擁在一起隨著鈴鐺的叮噹聲前進,暴烈的西北風,風暴會一連持續七十二個小時,搖動每扇窗、每扇百葉窗、每扇門,掀動屋瓦,春天漫山遍野的黃色金雀花,正開花的杏仁枝,迷迭香叢,帶有粗糙樹榦及閃亮葉片的矮小、發育不良的橡木,那寒冷的冬天,你不得不關閉屋子二樓,住在底樓的三間房裡,一間靠電熱器取暖,另一間靠柴火,附近懸崖邊一座教堂的遺迹,聖殿騎士軍曾在與十字軍交戰途中在那兒停留,從你那信號微弱的晶體管收音機里傳來的電流干擾聲,有兩個星期你在午夜努力收聽來自法蘭克福的美軍電台播出的國家職棒聯盟季後賽大都會對辛辛那提的比賽,世界系列賽大都會對奧克蘭的比賽,然後是你另一天想到的雹暴,冰雹捶打著紅陶屋頂,在屋子周圍的草地上融化,也許沒有棒球那麼大,但像九英尺高的男人們打的高爾夫球,之後還有一次下雪,一切瞬間變成白色,還有你最近的鄰居,一位獨居的單身佃農與他的貴賓犬住在一棟殘破的黃色屋子裡夢想著世界革命,牧羊人在穆瓦薩貝勒維厄的山頂酒吧喝酒,他們手上臉上滿是黑色塵土,是你曾見過的最髒的人,而每個人都用法國南部口音說著捲舌兒的「r」,增加的「g」音則把紅酒和麵包之詞變作了vaing和paing,在法國其他地方略去的「s」仍存活在普羅旺斯源頭,把étrangers變作estrangers(陌生人,外國人),而在這地區的岩石與牆上都刷著那句標語「Occitanie Libre!」,因為這是一片oc的中世紀土地,而不是oui的,對,你和你的女友在那年是estrangers,但相比巴黎生硬的禮節和浮躁,在這個國家的這一部分生活要柔軟多少啊,而你在南部的這些時間里受到了多麼熱情的款待,甚至那對傳統的布爾喬亞夫婦,有個怪名字叫阿西耶·德蓬皮尼翁,他們也會經常邀請你去他們在鄰村雷居斯的家一起看電視里播的電影,更不用說你在歐普斯結識的那些人,離你的房子七公里,你一周兩次遠赴那兒買東西,因為經過一連好幾個月離群索居的生活,一個人口三四千的小城感覺就像大都會,而因為在歐普斯只有兩家主要咖啡店,右翼咖啡館和左翼咖啡館,所以你經常去左翼咖啡館,常客們在那兒歡迎你的到來,那些襤褸的農夫和機械師要麼是社會主義者要麼是共產主義者,這些吵嚷健談的本地人越來越喜歡這對年輕的美國estrangers,你記得在那間酒吧與他們坐在一起看電視里播的1974年總統選舉,蓬皮杜去世后競選在季斯卡與密特朗之間展開,你記得那晚的歡樂和最終的失望,人人喝醉了在碰杯,人人喝醉了爆著粗口,但在歐普斯也有你的朋友屠夫的兒子,和你年紀相仿,在他的父親店裡工作,正打算接手生意,但同時是個熱忱的技術高超的攝影師,他花了那一年記錄了一個小村莊的搬遷及拆除,那個村莊計劃會因建設大壩而被淹沒,屠夫的兒子和他令人心碎的照片,喝醉的人在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酒吧,還有德拉吉尼昂的牙醫,你的女友不得不一次次上門讓他為她做那複雜的根管治療手術,她在他的椅子上度過了許多時光,而當最後工作完成,他向她出示賬單時,一共只有三百法郎(六十美元),總價如此低廉,與他為她投入的時間和精力相比那樣不成比例,她問他為什麼只收那麼一點錢,對此他擺擺手略略聳了聳肩,回應道,「沒關係。我自己也年輕過。」
在這次與母親的對話之前或之後幾周或幾月,用玩具耙撞你頭的鄰家小男孩莫名失蹤了。他發了瘋的母親衝進你家後院叫你和你的朋友去找他,於是你們一同出發,闖進被你用作秘密躲藏地的野生灌木及纏繞著灌木叢的交雜之地,大聲呼喚男孩的名字,他叫邁克爾,雖然大家一般都叫他小子或野獸——一個把迄今為止的人生全部奉獻給恐怖主義及暴力行徑的侏儒重犯。你進入一塊密集的灌木叢,撥開擋臉的樹葉、分開枝條前進,滿心期待這位落跑阿飛蜷縮在你腳下,但你找到的只是一窩黃蜂或馬蜂,你不小心踩到的,而幾秒鐘后你被這些蜇人的生物吞噬了,它們攻擊你的臉和手臂,甚至當你試圖把它們趕走時,另外一些爬進了你的衣服,刺向你的大腿、胸膛和後背。可怕的痛。你跑出灌木叢到後院的草地上,毫無疑問在死命狂叫著,而你的母親在那兒,她看了你一眼后立刻開始剝下你的衣服,而當沒有東西再蜇你時,她一把將你赤|裸的身體猛拽入懷中,與你一起朝屋裡奔去。一到室內,她就抱你上樓,打開水龍頭,給你洗了個很冷的冷水澡。
1952年。五歲,裸身在浴缸里,獨自一人,那時已長大、可以自己洗澡了,當你躺在溫暖的水裡,你的陰|莖突然出現在視野中,在水面上冒出。在這一刻之前,你只從上方看過陰|莖,站立著往下看,但從這個新的有利視角,或多或少與視線平行的角度,你發現你那環切過包皮的男性器官頂端與頭盔驚人的相似。一種老式頭盔,就像十九世紀末消防隊員戴的那種。這個發現令你高興,因為在你人生的那個特定時點上,你最大的抱負就是長大后成為一名消防隊員,你覺得那是地球上最有英雄氣概的工作(無疑的確如此),而多麼合適,有個微型消防員頭盔恰好秘密展示在你身上,就在你身體的那個部位,而且,不但形似,也有水喉的功能。
17.瓦里克街6號;曼哈頓。在現在被稱作翠貝卡地區的一棟十層工業建築頂樓的單間房。多層轉租,童年好友那時的女友轉租給你的。一百美金一個月,特權是可暫住在前電器供應商的辦公室里,一個並非為人類居住而設的破殼,直到最近還一直被用作門廳對面閣樓藝術家的儲藏室。一個冷水水槽,沒有衛浴設施,沒有廚房設備。居住狀況與你在巴黎盧浮宮路上的那間女傭房並無二致,但這間房比那間要大三四倍——也要臟三四倍。三十二歲。1979年初入住那兒之前,一系列旋風般的撞擊、突變及內心動蕩使你掉轉頭來,令你的生活走上一條不同的道路。無處可去,即使知道要去哪裡經濟上也負擔不起,你在婚姻崩塌之後繼續住在杜奇斯縣的房子里,睡在樓下書房角落裡的沙發床上,你現在意識到(三十二年後)那曾是你孩童時期的床。幾星期後,在去紐約的路上,你經歷了神啟,那火熱的、頓悟般的清晰時刻推著你越過宇宙的罅隙令你得以再度開始寫作。三周后,在重生、解放、新開始及父親去世的意外重擊后,你沉浸於那篇立即動筆寫的散文里。值得稱道的是,你的第一任妻子陪伴你渡過了這些慘淡的日子,隨後幾周辛苦地幫你安排治喪及處理房產事務,處置你父親的領帶、禮服、傢具,料理賣房事宜(這已經開始操作了),陪伴你經過父親去世之後所有痛苦的俗事,而因為你們不再是夫妻,或只在名義上是,婚姻的壓力消除了,又一https://read.99csw.com次你們成了朋友,很像你們最早在一起的時候。你開始寫《孤獨及其所創造的》的第一部分。到了早春你搬進瓦里克街時,你已經投入其中了。
更何況,你咳嗽,尤其在夜裡,當身體處於水平位置時,在那些氣管嚴重阻塞的夜晚,你爬下床,進入另一間房間,發瘋般不斷咳嗽,直到把所有那些黏滯的東西都咳出來。照你的朋友斯派格曼(你認識的煙癮最重的人)的說法,每當有人問他為什麼要抽煙時,他都必答:「因為我喜歡咳嗽。」
我的回憶之母,情人中的情人!
18.卡羅爾街153號;布魯克林。亨利街附近一棟四層建築三樓的一套火車套房。三十三到三十四歲。三個房間,大廚房及浴室。卧室面朝前方街道,面積足以放下一張你自己睡的雙人床和一張兒子睡的單人床(就是你小時候睡的那個沙發床,斯坦福城的房子變賣后你將之贖回)。兩間中房,一間沒有窗,你把它變成了臨時書房,另一間做客廳(有一扇窗俯瞰花園),還有廚房(一扇窗)及後座衛生間——俗麗而破爛,對,但比你此前所住的地方進了一大步。1980年1月你失去了瓦里克街的住處(那位藝術家放棄了他的閣樓),而當曼哈頓的房租被證明高得找不到一處可供你和兩歲半兒子居住的公寓時(他每周有三天與你在一起),你跨過東河開始在布魯克林找。在1976年你怎麼就沒有想到這點呢?你想。這當然比向北跋涉一百英里在杜奇斯縣買一棟鬧鬼的房子好得多,但事實是,那時候你從來沒有想起過布魯克林,因為紐約就是曼哈頓且只是曼哈頓,對你而言外圍行政區就像大洋洲的遙遠國度或北極圈一樣陌生。最終你找到了卡羅爾花園,一個自我封閉的義大利社區,那兒大多數人會努力令你感覺不受歡迎,以懷疑及沉默的盯視對待你,就好像你是他們之中的入侵者,一個estranger,就算你自己可被當作義大利人,無疑還是有什麼地方不對,或許,是你衣著的方式,或你走路的樣子,或僅僅是眼中的神態。近兩年裡一次又一次,沿著卡羅爾街走回公寓時,會有老女人坐在她們屋前台階上,你走到聽得見她們說話的地方時,她們會停止對話,看著你一言不發地經過,而男人們眼神空洞地站在周圍,或者望著汽車引擎罩下,那樣執著、投入地檢查那些汽車引擎,他們令你想起哲學家在尋找關於人類存在的某些終極真理,而僅有一次有個女人朝你點頭,那是你帶著兒子沿街行走時,你那金髮的小兒子,否則你就是一個幻影,一個因為無權在那兒而不在那裡的人。幸運的是,你的房東約翰和傑基·卡拉梅羅,住在花園公寓底層的三十齣頭的一對夫妻,既和藹又友善,從不對你顯示出哪怕一點點怨恨,但他們是你的同齡人,而他們與父母那代人的觀念已不再相同。喬伊·加洛的姑媽住在你的街區,在亨利街轉角附近有些老派人白天聚會的社交俱樂部,假如說卡羅爾花園被視為城中最安全的街坊,那是因為它為暴力的潛流所轄,那報復性的暴力和強盜的倫理。黑人會遠離這守衛森嚴的聚集地,他們知道假如涉足其邊界之內就會有危險,一條假如你未曾親眼看見其執行或許就不會理解的潛規則,有一天在明媚的秋日午後你沿著考特街步行,街道另一側有個提著便攜收錄機的修長黑人男孩遭三四個白人少年突襲,他們毆打他,弄得他滿身是血,並把他的收音機砸在人行道上,你還來不及插手,那黑人小孩已經蹣跚而去,跌跌撞撞地前行,然後開始奔跑,因為白人孩子們朝他吼叫黑鬼並警告他永遠不要回來。另一次,你有了機會插手。晚春的一個周日下午,你沿著卡羅爾街朝位於史密斯的地鐵站走去,當時你稍停了幾分鐘看卡羅爾公園的瀝青場地上的一場旱冰曲棍球比賽,你看見一面紅白黑的納粹大旗,掛在圍繞公園的鐵鏈圍欄上。你走進公園,找到了那位掛旗幟的十六歲男孩(其中一隊的裝備教練),叫他取下來。他很迷惑,根本不理解你為什麼要他做這樣一件事,他聽你解釋這面旗幟代表了什麼,而當他聽你談及希特勒的罪惡以及被無辜殺害的數百萬人時,他看上去真心羞愧。「我不知道,」他說,「我只是覺得它看起來酷。」你沒有問他活到現在都在幹嗎,而是等著他把旗幟取下,再繼續步行去地鐵站。儘管如此,卡羅爾花園也並非沒有優點,尤其是食物、麵包房、肉鋪,夏天賣西瓜的男人駕著馬車穿過街區,D'Amico's現場烘焙的咖啡以及每當你走進那家店時襲人的撲鼻香味,但也是在卡羅爾花園,你問出了成人生活最愚蠢的一個問題。一天下午你在樓上公寓里,在沒有窗的書房寫《孤獨及其所創造的》的第二部分,這時一陣巨大的喧囂聲從外面街上升騰起來。你下樓去看發生了什麼,而整條街的人都出來了,一群群男男女女站在屋前,二十場興奮的對話同時進行著,而你的房東也在那兒,魁梧的約翰·卡拉梅羅,坐在你倆同住的那棟房的台階上,平靜地注視著這混亂局面。你問他怎麼了,他告訴你一個剛剛出獄的人闖進沿街的空房子和公寓偷東西——珠寶、銀器、任何他能夠染指的值錢東西——但他來不及逃跑就被抓住了。你就在那時問出了你的問題,發出了那些著名的詞語證明了你是個徹底的蠢蛋,對於你碰巧居住其中的小世界依舊一無所知。「你報警了嗎?」約翰笑了。「當然沒有,」他說,「男孩們把他狠狠揍了一頓,用棒球棍打斷了他的腿,並把他扔進了一輛計程車。他不會再回到這個街區了——如果他想活下去的話。」這便是你在布魯克林的早年歲月,如今你已經在那兒住了三十一年,而在你生命的那個過渡期,始於你婚姻崩潰及父親之死,在瓦里克街的九個月和在卡羅爾花園的最初十一個月,一段充滿噩夢與內心掙扎的時光,一陣陣的希望與無望交替,與各種女人滾床單,你試圖去愛幾乎愛上但無法愛上的女人們,你確信自己再也不會結婚,寫書,翻譯儒貝爾和馬拉美,編撰龐大的二十世紀法國詩歌選集,照料你迷惘、有時陷入困境的三歲兒子,同時有很多事發生在你身上,包括你父親葬禮后僅僅十天你母親的第二任丈夫近乎致命的心搏驟停,六個月後在醫院守夜看著祖父急速衰竭而死,你的身體再度失控便很可能無法避免,這一次是怦怦跳的心臟,一種心律不齊會突然難以解釋地在你胸腔內加速,陣陣心動過速在夜裡你正要入睡時發作,或在你剛睡著時將你喚醒,要麼與你兒子獨自在房間,要麼躺在安或弗朗索瓦或茹比睡著的身體邊,瘋狂跳動的心臟會在腦中迴響,如此響亮、執拗的撞擊讓你以為這噪音是從房間某處傳來的,你最終發現是一種甲狀腺病,令整個系統完全失序,為此你不得不連吃兩三年葯。隨後,在1981年2月23日,你三十四歲生日後二十天,就在她的二十六歲生日後四天,你遇見了她,你發現自己被介紹給了「那一個」,自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以來你一直與她在一起的女人,你的妻子,當你最不經意的時候將你俘獲的偉大的愛,而你們在一起的最初幾周,那時你們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床上度過的,你們逐漸形成了一個互相朗讀童話的習慣,你們一直這樣做直到六年後女兒誕生,就在你們發現以這樣的方式為彼此朗讀的親密愉悅后不久,你的妻子寫了一首名為《讀給你聽》的長詩,第十四部分也就是最後一部分重現了你的心臟不規則的跳動,詩的背景設置在卡羅爾街153號三樓公寓的床上:殘忍的父親把愚蠢的孩子送進樹林去死,但殺手下不了手放走了他,而帶回一顆鹿心給父親,這個男孩對狗、青蛙、鳥說話,而最後鴿子對他耳語,彌撒的話語,一次次重複入耳,而在某個其他地方,我對你耳語,訊息,訊息從我到你,關於你的膝蓋後部和手肘內側和上唇之上的印象,從我到你,就算你現在不在身邊。我耳語如同我讀給你聽的故事里的鳥,在你帶我去的房間里重複。那些部分是一樣的,但正在改變,總是在變動中,在不知不覺中交替,如同你在薄薄的光線里倚靠著我,臉上的表情從微笑到嚴肅。所以我祝你在閱讀一個故事的時候得到它,在寫作一個故事的時候得到它。我們也傳承故事、環境、臉龐、心靈、膀胱、柔弱和貧困。他的心周圍有水,沉溺著,生病的心,心病,最脆弱的部分,你測出的心跳有時太快,於是你吃藥使它慢一些,使它正常而有節奏感,而不是像其他東西那樣隨意而不可捉摸。我願你在床上得到一個故事,在那兒他們在老人死後掛起月亮於是它永遠照耀著你並且永不停止,即使它自身不發光,而是借來的循環的光。我會帶走這個月亮,這個借來的、偷來的、從大到小變化著的月亮。這最小的月亮,單薄而柔弱,在冬日一朵雲后,是我選擇的風景。
19.湯普金斯廣場18號;布魯克林。科布爾山一排由幾乎相似的房子組成的單段街上一棟四層褐石公寓的上兩層,位於卡羅爾花園與布魯克林高地之間的街區。三十四到三十九歲。離卡羅爾街153號不到半英里,但是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人口比你過去二十一個月里所住的種族複合地更混雜多樣。並非與房子的樓下一半隔斷的複式公寓,而是兩個獨立樓層,樓上低頂的那個帶角落大小的廚房,充裕的用餐區,外加一個未隔開的客廳,和你妻子用的小書房;下面那個高頂的房間里有:緊湊的主卧室,給你兒子的更大的卧室兼遊戲室,你的書房,和樓上你妻子的那個大小相似。總體設計有點殘破,但比你曾租住過的任何公寓都大且坐落在一個有偉大建築之美的街區:每棟房子都是1860年代建造的,夜晚每扇大門前都會點起煤油燈,當冬天白雪覆蓋地面,你感覺旅行回到了十九世紀,你覺得如果你閉上眼足夠仔細地聆聽,會聽見街上的馬蹄聲。6月中旬一個悶熱的日子你們在那套公寓里結了婚,那是初夏最炎熱沉悶的日子之一,地平線遠端有風暴漸漸聚起,當時間流逝,天空黑得什麼都看不見了,而就在你們結為夫婦的那一瞬間,就在你挽起妻子的手臂親吻她的那一瞬間,風暴終於來襲,巨大的雷聲撕破了頭頂正上方的空氣,震響房間窗戶,搖撼腳下的地板,而房間里的人們驚嘆著,就好像天堂在向世界宣布你們的婚訊。多少有點詭異的戲劇性的時機,既沒有任何意味但又似乎意味著一切,在生命中你首次感受到正在參与一項宇宙事件。
10/19/87。臭蟲:這個極度令人不快的話題是在場成員以最微妙的方式傳達的。至少有一位成員使用了「問題」這個委婉語。瑪格麗特甚至說「數以百計的寶寶。」迪克推薦了一款叫作COMBAT的產品。希里贊同此推薦。也有人建議滅蟲者換一種毒藥。隨後,伴著一聲釋然的嘆息,成員們轉向了另一個話題。
不,你不想死,即使你接近了父親生命告終時的年紀,你還未曾打電話給任何墓地安排後事,沒有丟棄任何一本你肯定自己不會再讀的書,還沒開始清清嗓子道別。然而,十三年前,就在你五十歲生日後一個月,你坐在樓下書房裡吃一個吞拿魚三明治當午餐時,你如今稱為假心臟病的病發作了,一段漫長的不斷加重的疼痛漫過你的胸膛及至左臂升到顎部,心臟紊亂及損傷的經典癥狀,是那種可以在幾分鐘內終結人的生命的冠狀動脈梗塞,當疼痛持續增長,愈演愈烈,你的身體內部及胸口如火中燒時,你被這猛烈發作弄得虛弱而暈眩,蹣跚著站起,雙手抓牢欄杆緩慢地爬上樓梯,倒在樓梯頂端的客廳地板上,那時你用微弱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向妻子求救。她從頂樓奔下來,當她看見你仰面躺在那兒時,她抱起並扶著你,問你哪兒疼,告訴你她會打電話給醫生,而當你仰頭望著她的臉,你深信自己將要死去,因為那樣強烈的疼痛只會意味著死,但奇怪的是,也許這是發生在你身上的最奇怪的事,你並不害怕,實際上你很平靜,對於你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想法完全接受,你對自己說,就是這樣了,現在你即將死去,而也許死亡並不像你想的那樣糟,因為在這兒你在你愛的女人懷裡,如果你現在必定要死去,就想想自己也有幸活了五十年。你被送往醫院,整夜都在急症室床上,每四小時驗一次血,到了第二天早上,心臟病已經變成了食道發炎,這無疑是因為你三明治里濃重的檸檬汁而加重的。你的生命已經歸還給你,你的心臟複原了正常跳動著,而最好的消息,是你懂得了死亡不再是你會害怕的東西,人之將死時,他的存在會變成另一區的意識,而他有能力接受。或者說你是這樣想的。五年之後,當你的恐慌症第一次發作時,那種突然的、野獸般的發作撕裂你的身體,令你倒在地上,你卻一點都不平靜不接受。那時你也想你快要死了,但這一次你恐懼地嚎叫,比你生命里任何一次都害怕。其他區域的意識原來不過如此,於是你靜靜離開了淚谷。你躺在地板上嚎叫,撕心裂肺地嚎叫,因為死亡在你身體里但你不想死。
無可爭辯的是你不再年輕。一個月後的今天,你將滿六十四歲,儘管那不算太老,不是那種人們會視作耄耋之年的歲數,但你仍然不禁想起那些沒能活到你這個年紀的人。這便是一例或可永不發生,但實際上已發生的事。
我的回憶之母,情人中的情人,
從出生到現在的二十一個永久住址,儘管永久不太像是個正確的詞,考慮到在你生命過程中多麼經常搬家。那麼,是二十個停駐地,一組地址引向那一個或許會或許不會被證明是永久的地址,然而儘管你在二十一處不同的房子及公寓里住過,付過那兒的煤氣和電費,在那兒登記選舉過,你的身體很少在任何一段時間里坐著不動,而當你打開國家地圖並開始計數的時候,你發現已去過五十個州中的四十個,有時只是經過(像1976年乘火車去西海岸途中經過內布拉斯加州),但更經常是去造訪幾天、幾周甚至幾個月,比如,就像去佛蒙特,或加利福尼亞,你在那兒不但住了半年而且在1970年代初期你母親與繼父搬去那兒之後不時去拜訪,更不用說你去過南塔克特二十五或二十七次,每年夏天都去那兒看朋友,他在島上有棟房子,每年至少去一周,加起來總共約有六個月,或者你與妻子在明尼蘇達共度的好幾個月,她的父母在挪威時有整整兩個夏天你們住在那兒,在整個1980、1990年代數不清的春遊和冬遊,還有,加起來也許有五十次,也就是說比你生命中的一年還長,還有自少年時代起去波士頓的頻繁旅行,1985年和1999年在西南部曠日持久的漫步,1970年當你身為商船海員時油輪在得克薩斯和佛羅里達的墨西哥灣海岸停泊的諸多港口,駐地作家工作把你帶往費城、辛辛那提、安娜堡、鮑林格林、杜倫,以及諾默爾、伊利諾斯,乘美鐵去華盛頓特區的短途旅行,當時你在為國家公共電台做一個「全民故事計劃」,你八歲和十歲時在新漢布希爾州的四個月的夏令營,三次在緬因逗留(1967、1983和1999年),以及,別漏了,1986到1990年你在普林斯頓大學教書時每周回一次新澤西。有多少天是不在家裡度過的,有多少夜你睡的不是自己的床?不僅在這兒美國,還有國外,因為當你把地圖冊翻到世界地圖時,你發現除了非洲和南極洲,你已經去過了所有大陸,而就算扣除住在法國的三年半時間(在那兒,暫時地,你有幾個永久住址),你的海外之行依舊頻繁,有時還很長:住在法國前後去那兒的諸多旅行加起來有一年,在葡萄牙五個月(大部分在2006年,為了拍攝你最近的一部電影),在英國四個月(英格蘭、蘇格蘭和威爾士),在加拿大三個月,在義大利三個月,在西班牙兩個月,在愛爾蘭兩個月,在德國兩個半月,在墨西哥一個半月,在貝基亞島(在格林納丁斯群島)一個半月,在挪威一個月,在以色列一個月,在日本三周,在荷蘭兩周半,在丹麥兩周,在瑞典兩周,在澳大利亞兩周,在巴西九天,在阿根廷八天,在瓜德羅普島一周,在比利時一周,在捷克共和國六天,在冰島五天,在波蘭四天,在奧地利兩天。你也想算算去往這些地方旅行途中的小時數(也就是說,幾天、幾周或幾個月),但你不知道如何開始,你已經沒法算清在美國有過多少次旅行,記不清你有多頻繁離開美國、去往國外,因此你永遠無法算出一個確鑿、甚或大約的數字來告訴你生命中有幾千個小時是在兩地之間度過的,從這兒到那兒再返回,那些你花在乘坐飛機、巴士、火車及汽車上的大量時間,努力克服時差影響所揮霍的時間,在機場等待登機的無聊,站在行李轉盤邊等待箱包從坡道滾落時那要命的沉悶感,但對你來說沒有什麼比乘飛機本身更令人不安了,每次步入機艙便會將你吞噬的不知身在何處的奇怪感覺,以每小時五百英里的速度穿越空間的非現實感,離開地面如此之高,你開始失去自身的現實感,就好像你自身存在的事實正緩緩從你身體里流出,但這是你為離家所付的代價,而只要你繼續旅行,在家的這兒和某處的那兒之間的不知何處將繼續成為你所生活過的地方之一。
20B。溫德姆路;西湯森德,佛蒙特。一棟兩層白色板房(建於約1800年),在西湯森德城外三英里一條陡峭土路的最頂端。6月到8月,1989到1993年。僅需每月一千美金,你便逃離了紐約的酷熱和太過狹小的公寓的限制,到佛蒙特州南部山上避暑。屋前有個鋪著草坪的四分之一英畝大的庭院;就在庭院前方有茂密的樹林綿延,直到數英裡外的曠野;土路另一側有更多樹木;旁邊有個小池塘;院落邊緣有棟附屬建築。廚房裡除了水槽及一個廉價老式爐灶外,沒有任何有用的設施:沒有洗衣機,沒有洗碗機,沒有電視機,沒有浴缸。電話是公用的;電台信號最好的時候也時斷時續。房子外部粉刷一新,裏面卻在崩塌:扭曲的地板,凹陷的天花板,櫥櫃及抽屜里的大群老鼠,卧室里難看的水跡斑斑的牆紙,到處都是不舒服的傢具——凹陷不平的床,搖晃的椅子,以及客廳里一個沒有坐墊、偷工減料的躺椅。沒有人再住在那兒。如今已去世的前主人,一個年長的沒有直接繼承人的獨身主義者,將這棟房子遺贈給好友的孩子們,八個住在本國不同區域的男男女女,從加利福尼亞到佛羅里達,但沒人在佛蒙特,沒人在新英格蘭的某處。他們太過分散,沒法對房子做些什麼,無法就是否變賣、修繕、拆除達成一致,於是將房子的監管交由一家本地房產商代理。上一個房客,一個把此地變成大麻農場、雇傭了一群厲害的單車黨做銷售、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的年輕女人,如今正面臨嚴刑。她被捕后,有幾年這棟房子無人居住,當1989年春天你和妻子僅憑一張該屋的外景照(那樣漂亮)就將之租下時,你們對於自己惹上了什麼麻煩還一無所知。對,你告訴了代理商你們正在找一個遙遠的地方,而鄉野這個詞沒有嚇倒你們或引起任何疑慮,但儘管他告誡你這棟房子狀況不佳,你們之中誰也想不到你們會走進一個殘破的窩棚。你記得在那兒的第一個晚上,懷疑是否可能在這樣一個地方忍受整個夏天,但妻子比你更平靜地接受了這份驚訝,她讓你耐心點,等上一星期左右再決定是否放棄,結果比你以為的好得多。第二天早上,她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擦洗、漂白、消毒,開窗給悶塞的房間通風,丟棄破窗帘和壞地毯,清潔變黑的爐灶和烤箱,清除垃圾,重新整理廚房碗櫃,掃地,除塵,擦拭,她的斯堪的納維亞血統帶著祖先的正義與奉獻精神沸騰著,同時你帶著筆記本和打字機穿過庭院來到附屬建築,一個近年所建的小屋般的建築,被大麻女孩和她的摩托朋友所毀,變成了一個丟棄舊傢具和破窗戶的地方,牆上覆著塗鴉,一個沒有希望和救贖的地方,而漸漸地,你竭盡所能清理這團亂麻,消滅破東西,清洗開裂的油氈地,就在幾天之內,你就將自己置身於前屋一張綠色的木桌前並重新開始寫你的小說,而一旦你開始安頓下來,佔據了你妻子從污穢與雜亂中拯救出的房子后,你發現你喜歡在那兒,起初貌似無所不在、難以改變的凄楚,實際上不過是種困頓的年久失修的狀態,而你們可以忍受凹陷的地板和崩陷的屋頂,你們可以學著忽略房子的缺陷,因為這不是你們的房子,而漸漸地你們開始欣賞這地方所提供的不少好處:安靜,清涼的佛蒙特空氣(早上要穿毛衣,就算是最熱的日子),下午在樹林里散步,看小女兒赤|裸著在庭院里瘋玩,那靜謐的隔離令你和妻子可以不受打擾地專註工作。就這樣你不斷回到那兒,夏復一夏,在那兒慶祝女兒的兩歲生日,三歲生日,四歲生日,五歲生日,六歲生日,最終你們開始戲言要買下這房子,房子不貴,比周邊幾英里的其他房子便宜得多,但當你考慮到修繕夏日廢墟、將之從即將到來的崩塌及死亡中拯救出來的代價時,你意識到負擔不起這樣的承諾,而假如你有了那些可供支配的錢,當你有了那些可供支配的錢,你就應該離開第三大街那套過小的業主公寓房去找一個更大的地方住在紐約。
2/22/90。3R的屋頂:保羅向全團宣布3R的屋頂要塌了。緊張的表情見諸業主夥伴的臉上。他的妻子,亦被稱為秘書,試圖指出其丈夫有誇大其辭的傾向以安慰其他人。畢竟,這男人之營生,便是製造虛構,有時浸淫在想象世界會扭曲那另一個世界,「現實世界」,沒有比之更好的措辭了。姑且備個案:3R的屋頂並不會馬上塌,其住客已採取適當措施確保這不會發生。泥水匠和漆工應搞定這個輕微凹陷……
最後,你衝過男孩期到青春期門檻的那天到來了,而既然你已經感受了那種感覺,既然發現了你的救火隊員老朋友其實是神聖祝福的代理人,你生活其中的世界變成了一個不同的世界,因為那感覺的狂喜賦予了生命新的目標,一個新的活著的理由。陽|具迷戀的年代開始了。像遊盪在世上的每一個其他男人一樣,你懾服於發生在身體里的奇妙轉變。在大部分日子里,你很難想到別的事——在有些日子里,沒有任何別的想法。
20A.第八大道300號,1-I公寓;布魯克林。一棟六層公寓建築底樓的一間單房一室戶,房間在後部,看得見一口風井和一堵磚牆。比盧浮宮路上的女傭房大,不及瓦里克街茅舍面積的一半,但有衛浴設施以及建在一面牆內的各種廚房用具:水槽、灶頭和小冰箱,你很少勞神去使用,因為這是你的工作空間而不是生活空間(或進餐空間)。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金屬書櫃和幾個儲存櫃;屋頂中央掛著裸|露的燈泡;一扇窗戶上方有個空調,你早上到了之後會把它打開,來過濾樓房裡傳來的噪音(夏天開冷風模式,冬天開通風模式)。是啊,斯巴達式的環境,但就工作而言,環境從來就沒什麼要緊的,因為當你寫書時,唯一佔據的空間就是鼻子底下的紙,而你正坐著的房間,這些你在其中已經坐了四十多年的各種各樣的房間,在你的筆在筆記本的紙頁上推進或用打字機把已經寫下的東西謄寫在乾淨紙頁上時幾乎是隱形的,那架自1974年從法國歸來后就一直在用的機器,一台你從朋友那兒花了四十美金買來的二手攜帶型奧林匹亞——半個多世紀前一家西德工廠生產的、目前仍在運作的老古董,毫無疑問將在你死去很久之後繼續運作。工作室公寓的號碼因其象徵性而使你滿意。1-I,意味著單個的自我,每天七八個小時獨自一人隔絕在房間的掩體內,一個與世界剩餘部分切斷了聯繫的沉默的人,日復一日坐在他的書桌前,僅僅為了探索自己頭腦里的內部九*九*藏*書世界。
你呀,你可曾記得撫愛之溫存,
5.范·韋爾索廣場25號,紐瓦克,新澤西。兩卧室公寓房,離維誇海克高中及你出生的醫院都不遠,在父母分居、離婚後由你母親租下。十七到十八歲。母親和妹妹睡卧室,你睡在小間里的摺疊沙發上,但你對這新安排沒有絲毫不快,因為你樂於見到父母痛苦失敗的婚姻告終,釋然於你不再住在郊區。隨後你有了一輛車,一輛花六百美金買來的二手雪佛蘭科威爾(同樣的殘次品汽車開始了拉爾夫·納德的政治生涯——儘管你的車從未出現過任何嚴重問題),每天早晨,你會開車去在並不太遠的梅普爾伍德的高中,敷衍了事地做著高中生,但那時你自由了,沒有成人監管,來去自由,做好了遠走高飛的準備。
上周暴風雪時撲面而來的風。冷得刺骨,而你在外面空蕩蕩的街上,訝異於自己竟在這樣猛烈的風暴里出門,然而,就當你努力保持著平衡時,有那種風帶來的狂喜,有看見熟悉的街道變成一片模糊的紛飛白雪的喜悅。
眉部撞傷的疤痕,左一個,右一個,幾乎完美對稱,第一個是在小學體育課的躲避球比賽上全速奔跑,撞上了一堵磚牆(後來那些天里大面積腫脹的黑眼圈,令你想起拳擊手吉恩·富爾默的一張照片,差不多那時候,他在一場冠軍賽中被休格·雷·魯濱遜打敗);第二個是在二十齣頭時,在室外籃球賽上切入上籃,被身後犯規撞飛到籃架的金屬柱上。另一個傷疤在下巴處,來源不明。很可能是童年早期摔倒所致,重重摔倒在人行道或石頭上,令你肉體裂開,留下印記,每天早上刮鬍子時仍可看見。沒有故事伴隨這傷疤,你母親從來沒有談論過它(至少你不記得),假如不算徹底令人迷惑,你也覺得奇怪,這根永恆的線條被只可稱作一隻看不見的手的東西鐫刻在你下巴上,你的身體是這些事件的發生地,而這些事件已經被一筆勾銷,從歷史里消失。
20.第三街458號,公寓3R;布魯克林。一套狹長的公寓,佔據了公園坡地區一棟四層建築三樓的一半。客廳俯瞰前面的街道,中間是餐室和艙式廚房,一條伴有書架的走廊通向後部的三個小卧室。四十到四十五歲。當你搬到位於湯普金斯廣場的前一套公寓時,你的房東,碰巧也是樓下的鄰居,警告你不能永遠住在那兒,他和他的家人最終會接下整棟樓。那時你一定已經理解了這點,但在那兒住了五年零一個月後,那是你自兒童時代在歐文大道的那些日子以來時間最長的住所,你已經逐漸把非自願離開的想法逐出了大腦,而因為你在湯普金斯廣場的那些年是最快樂的,是生命迄今最有成就感的階段,你便拒絕去面對事實。隨後,1986年11月——就在你妻子發現自己懷孕后僅一星期——房東禮貌地通知你時候到了,他不會再讓你續租。他的宣布令人震驚,而因為你再也不想身陷這樣的處境,無法忍受在未來某個時點被趕出另一個地方的想法,你和妻子開始尋找可以買下的地方,一套屬於你並在此後保護你免受他人隨心所欲之擾的業主公寓。離1987年華爾街崩盤相距十一個月,紐約的房地產狂熱澎湃到失控,價格每周、每天、每天的每分鐘都在上漲,而因為你只有這點錢可用作預付款,你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第三街的公寓很吸引人,無疑是你搜房時拜訪過的眾多地方中最有吸引力的,但對於四個人來說太小了,尤其當其中兩位是作家的時候,他們不但要住在那地方,還要在那兒工作。所有三個卧室都各作其用:一個給你和妻子,一個給兒子(他有一半時間繼續和你們住在一起),還有一個給小女兒,即使三個房間里最大的那個,所謂的主卧,也小得放不下一張桌子。你的妻子主動提出在客廳一角設立她的工作空間,而你出門在第八大街的一棟公寓樓里為自己找了一個小小的工作室,離第三街458號有一個半街口之遙(見20A條)。太擠,而且,也不算太理想的安排,但你的境況遠非悲劇。相比科布爾山安靜的街道,你和妻子都更喜歡公園坡的活力,而你開始在佛蒙特州南部度過夏天(連續五年每年去住三個月——見20B條),幾乎或完全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尤其當你想到過去曾住過的某些破地方時。住在業主公寓里使你與鄰居的接觸比此前或之後都親密,你一開始面對時多少有點害怕,但在你的房子里沒有魯賓斯坦夫人,在任何方面都沒有不斷惡化的衝突,而你必須要參加的業主大會也相對較短,話題輕鬆。有六個家庭參加,其中四個有小孩,在委員會成員里有一個建築師、一個承包商和一個律師,你的鄰居們都願致力於維護房子外觀完好及財務健康。你的妻子,在你們住在那兒的五年裡作為書記秘書,寫下了每次業主會議的紀要——很有娛樂性的、戲謔的報告,相關的每個人都很欣賞。一些摘要:
也是在1952年,你坐在私家車後座,一輛1950年產的藍色德索托,父親在你妹妹出生那天買回家的。母親在開車,而你們已經上路了一會兒,從哪兒到哪兒你不再記得,但你是在回家路上,離家不超過十到十五分鐘車程,在過去的一小會兒時間里,你忍不住要小便,膀胱里的壓力持續累積,而現在你在後座上扭動著,雙腿交叉,手夾在襠部,吃不準是不是還能再忍一會兒。你告訴了母親你的困境,而她問你是否可以再堅持十來分鐘。不,你告訴她,你覺得不行。那樣的話,她說,因為從這兒到家之間沒有地方可以停車,你就尿在褲子里吧。對你來說這是個如此激進的想法,背叛了你認為來之不易的獨立的男子漢氣概,你幾乎無法相信她說的話。就尿在褲子里?你對她說。對,就尿在褲子里,她說。有什麼兩樣呢?我們一到家就可以把你的衣服扔進洗衣機。就這樣,有了母親完全明確的批准,你最後一次尿了褲子。
3/28/90。3R的屋頂:它真的要塌了!曾將該公寓修復到可接受水平的漆工確認了保羅的悲觀預測。砸到我們頭上只是時間問題。
你以為這永遠不會發生在你身上,以為這不可能發生在你身上,以為你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不會在你身上發生這種事的人,而隨後,一件接著一件,它們都開始在你身上發生,與發生在其他每個人身上一樣。
10.雅克莫瓦斯路3號;第15區,巴黎。又一套帶大廚房的兩室公寓,在一棟六層樓建築的三樓。二十四歲。在你到達巴黎后(1971年2月24日)不久,你開始重新思考與女友分手之事。你給她寫了一封信,問她是否有勇氣再做一次嘗試,而當她同意時,你與她那時好時壞、時斷時續、起伏不定的關係繼續了下去。她會在4月上旬來巴黎與你相聚,在這段時間里,你出門尋找全裝修的公寓(油輪的錢不少,但並不足夠讓你買傢具),不久你找到了雅克莫瓦斯路上的地方,那兒乾淨、光線充足、不太貴並且有一架鋼琴。因為你的女友是一名優秀而忠誠的鋼琴家(巴赫、莫扎特、舒伯特、貝多芬),你要下了那套公寓,知道她會多麼滿意這幸運的轉折。不僅是巴黎,而是有一架鋼琴的巴黎。你搬了進去,而一旦你開始打理基本家務(床褥、鍋碗瓢盆、毛巾餐具),你就找了個人來家裡調走音的鋼琴,那架鋼琴已經很多年沒有被彈過了。第二天來了一個盲人(你很少會遇見一個不盲的調琴師),一個五十來歲肥碩的人,面孔粉白,眼睛在眼眶裡往上轉。樣子很奇怪,你覺得,但不單單因為眼睛。是因為皮膚,那種漂白的、粉撲般的皮膚,看起來像海綿易於彎曲,彷彿他住在地下某處從不讓光線接觸他的臉。有個十八或二十歲的年輕人跟著他,那人扶著他的手臂,帶領調琴師穿過前門來到后屋樂器前。在造訪過程中這個年輕人沒有說一個詞,因此你沒有弄明白他是兒子、侄親、表親還是雇來的同事,但調琴師是個健談的傢伙,完成工作后,他停下一會兒與你聊天。「這條街,」他說,「第15區的雅克莫瓦斯路,是一條非常小的街,對嗎?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只有幾幢建築。」你告訴他,他沒有錯,的確是條很小的街。「很有意思,」他繼續道,「事實表明我在戰爭時期住在這裏。在那時候,這裡是找公寓的好地方。」你問他為什麼。「因為,」他說,「許多以色列人曾住在這個街區,但最後戰爭開始他們就離開了。」起初,你沒有意識到他試圖告訴你的東西——或不願意相信他告訴你的東西。以色列人這個詞或許會讓你略受打擊,但你的法語足夠好到令你明白這也不過是單詞juif(猶太人)的一個普通的同義詞,至少對於經歷過戰爭的那代人而言,儘管在你的經驗里它總是帶有一種輕蔑的意味,與其說直白地表明了反猶主義,不如說是一種法國人疏離猶太人的方法,把他們變成某種外國的、具有異國情調的東西,變成那種穿著古怪服裝、信仰充滿復讎心的原始上帝、來自沙漠的那些奇怪的古人。那夠糟了,但那句子的下一部分充滿了那樣一種無知的氣味,或有意的拒斥,以至於你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在與世界上最大的白痴或前維希合作者交談。他們離開了。毫無疑問是乘上一艘豪華環球游輪,在不受打擾的五年假期里沐浴著地中海陽光,在佛羅里達群島上打網球,在澳大利亞海灘上跳舞。你希望這盲人離開,儘快從你的視線中消失,但當你遞給他錢時,你忍不住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噢,」你說,「他們離開時去了哪裡?」調琴師頓了一下,彷彿在尋找答案,而答案沒有來,他朝你抱歉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他說,「但他們大部分人都沒有回來。」那是你在那幢房子里懂得的法國人為人處世的幾個教訓的第一個——下一次是「管道之戰」,發生於幾星期後。公寓里的管道設備並不新,而那帶有頭頂水箱的抽水馬桶當時不能正常運作。每一次你沖水時,水流會持續相當長時間,發出相當大的噪音。你對此未加註意,沖水中的抽水馬桶對你而言只是個小小不便,但似乎這對你樓下的公寓形成了巨大幹擾,洗澡時全速運轉會帶來雷鳴般的聲音。你沒有意識到這點,直到某天一封信從門縫裡塞了進來。信來自樓下鄰居,某個魯賓斯坦女士(那位調琴師要是知道他的戰時舊居里仍舊藏著些沒死的以色列人該有多麼震驚啊),寫了一封憤怒的信投訴你午夜洗澡時令人難以忍受的喧嚷聲,通知你她已寫信給在阿拉斯的房東告知你的行徑,如果他不立即啟動對你的驅逐程序,她就會將此事移交警方處理。你被她語氣中的暴力震驚了,錯愕於她根本懶得敲開你的門,面對面與你討論這個問題(在紐約公寓的住戶之間,這是解決爭端的標準方法)而是直接繞過你去接洽權威機構。這是法國人的方式,不同於美國人的方式——對於權力等級制度有無限信心,毫不懷疑地相信能通過官僚途徑分辨是非並糾正最小的不公。你從未遇見過這個女人,不知道她長什麼樣,而現在她用野蠻的侮辱攻擊你,通過一件你直到那時才注意到的小事向你宣戰。為了避免料想中的立即驅逐,你寫信給房東,解釋了你的觀點,保證修好壞了的馬桶,你收到了一封歡快的、極其鼓舞的回信:每個人都有年輕的時候,生活並放手生活吧,不要擔心,只是要小心水療法,對吧?(噁心的法國人反面,也有好心的法國人:在你住在那兒的三年半中,你遇見了一些地球表面最冷酷最尖刻的角色,但也遇見了你見過的最慷慨的男女。)和平持續了一段時間。你仍然沒有見到魯賓斯坦女士,但樓下不再有投訴。然後你的女友從紐約到來,沉默的公寓里開始充滿她彈奏鋼琴的聲音,因為你熱愛音樂超越其他所有東西,你難以想象有人會反對從三樓飄出的鍵盤傑作。但一個周日下午,晚春一個尤其美麗的周日下午,當你坐在沙發上聽著女友彈奏舒伯特的《音樂瞬間》時,樓下突然爆發出一群尖利而惱人的聲音。魯賓斯坦一家在招待客人,那些憤怒的聲音在說的是:「難以置信!夠了!受不了了!」隨後有人開始用掃帚敲打就在鋼琴下的天花板,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大叫:「停下!快停下這討厭的噪音!」對你來說這同樣難以忍受,而在二樓的尖叫聲仍在傳來之時,你衝出公寓,奔下樓,然後敲門——重重地敲向——魯賓斯坦一家的門。門在三秒內就開了(無疑他們聽見了你正過來),而你在那兒,面對面地站在原本隱身的魯賓斯坦女士面前,結果發現她是個四十多歲頗有魅力的女人(為什麼人們總希望假定討厭的人是丑的呢?),沒有任何客套,你們倆立刻開始了一場全力喊叫比賽。你不是那種容易發怒的人,你並不費力就能控制自己的脾氣,通常你會竭盡所能避免爭吵,但在那特別的一天,你勃然大怒,而因為你的怒氣把你的法語速度和準確性提升到了新的水平,你們兩人在口頭戰中旗鼓相當。你的立場:我們絕對有在周日下午彈鋼琴的權利,在任何一個下午彈,在任何一個月任何一周的任何一天里的任何時間彈,只要那時間不是太早或太晚。她的立場:這是一棟尊貴的布爾喬亞房子;如果你想彈鋼琴,那麼去租個工作室;這是一棟高級的布爾喬亞房子,這意味著我們要遵守規定行為文明;吵鬧聲是禁止的;去年有一個偵探住在你公寓里時,我們因為他作息時間不定而把他趕出了房子;這是棟體面的布爾喬亞房子;我們的公寓里也有一架鋼琴,但我們有彈過么?沒有,當然沒有。你覺得她的論據只是糟糕的充滿陳詞濫調的同義反覆,這些滑稽的斷言有莫里哀筆下朱爾丹先生的氣質,但她的口氣憤怒而惡毒以至於你沒有心情大笑。對話進了死胡同,你們誰也不願改變主意,你們在彼此之間建起一堵永久的惡意之牆,而當你想到若你們一直這樣針對彼此、未來該有多痛苦時,你在那一刻決定打出王牌,改變爭議將之引向全然不同的方向。多傷感啊,你說,兩個猶太人像這樣爭鬥是多麼傷感和可憐啊;魯賓斯坦女士,想想所有那些磨難和死亡,我們的人民曾經歷的所有恐懼,而我們卻在這兒為一件什麼都不是的小事朝彼此喊叫;我們應該會自己感覺羞愧。就像你希望的那樣,這策略起了作用。你說這些話的方式里有某樣東西傳達到了她那兒,戰役就突然結束了。自那一天之後,魯賓斯坦女士不再做對手了。每當你在街上或樓道里看見她,她都會微笑著用這樣的相遇所要求的正式禮節與你講話:你好,先生,對此你會回答,並禮貌地回一個微笑,你好,夫人。這就是法國人的生活。人們出於習慣攻擊你,純粹為了攻擊的愉悅而攻擊,而他們會一直攻擊直到你向他們表示你願意回擊,這時你會贏得他們的尊敬。加入你和魯賓斯坦夫人都是猶太人這個偶然的事實,便再沒有理由繼續爭鬥了,不管你的女友多頻繁地彈奏鋼琴。你厭恨允許自己採用了這樣一種不義之策,但這張王牌起了作用,而這為你在雅克莫瓦斯路上居住的剩餘時光帶來了安寧。
3.歐文道253號;南奧蘭治,新澤西。一棟建於1920年代的兩層白色板房,有黃色前門、礫石車道和一個大後院。五歲到十二歲。幾乎所有童年回憶的發生地。在很久以前你開始在那兒生活,在你剛搬入的一兩年裡牛奶還是用馬車遞送的。
21.公園坡某處;布魯克林。一棟四層褐石房,帶有小型後花園,建於1892年。四十六歲到現在。1978年秋天你的妻子離開明尼蘇達進入哥倫比亞大學攻讀英語文學博士學位。她選擇哥倫比亞是因為她想在紐約,為了待在紐約,她拒絕了來自康奈爾和密歇根的更豐厚更重要的獎學金,1981年2月你遇見她時,她已經是個資深曼哈頓人了,一個忠誠的曼哈頓人,一個不再能想象住在任何別處的人。然後她決定與你共命運,最終安頓在布魯克林腹地。沒什麼不好,也許,但布魯克林從來就不是計劃的一部分,而既然你們倆已經決定找另一個地方住,你告訴她你願意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你並非那樣眷戀布魯克林,離開不會令你產生任何悔意,假如她想回到曼哈頓,你會很高興與她一起去那兒看看。不,她說,讓我們待在布魯克林,她不假思索,也不必思索。她不但不想回到曼哈頓,她還想繼續住在你們如今所在的街區。幸運的是,那時房地產市場已經崩塌,儘管你們賣掉曾被高估的公寓時不得不虧了點錢,但你要買的房子正好在你的財力範圍內——或稍微超出一點,但沒有高到會有任何持續性的困難。你不懈尋找了一年才找到這裏,又花了六個月收尾才住進來,但隨後它就是你們的了,最終這是一個足夠大的地方可容納你們所有人,你們所需要的所有的卧室和書房,你們要用來存放所擁有的數以千計的書的牆面空間,一個足夠大、可通風的廚房,足夠大、可通風的衛生間,可接待朋友和家人的會客室,廚房對面可在溫暖的日子吃飯喝酒的陽台,下面的小花園,而漸漸地,你們在那兒已經住了十八年,比你住過的任何其他地方都長,比你在別處住過的最長時段長三倍,你們逐步修繕了每層樓每個房間的每英寸,把一棟多少有點破舊、邋遢的舊屋變成閃亮美好的東西,一個你每次步入其中都會得到愉悅的地方,而在十八年後你們早就不再考慮其他街區、其他城市、其他國家的房子。這是你們居住的地方,而這也是你們希望繼續居住直到你們再也無法上下樓梯的地方。不,甚至有過之:直到你們再也無法下樓梯,直到他們把你抱出來將你放進墳墓。
當然,有打架。沒人能渡過男孩時期而不打些架,或打很多架,而當你想到參与其中的那些爭鬥與對抗,打出或被打出的鼻血,那打向腹部、重擊膈部的幾拳,愚蠢地夾住頭、把手彎曲到背部,令你和對手在地上亂爬時,你想不起有哪怕一次是你起的頭,因為你厭惡關於打架的一切,但因為身邊某處總會有個惡棍,有某個無腦的惡霸以威脅、挑釁、侮辱激怒你,有幾次你覺得必須要維護自己,即使你是較小的那個,幾乎肯定要被揍。你熱愛橄欖球和奪蛙遊戲式的模擬戰爭,那種不顧一切沖向本壘捕手的雜亂情形,但真正的打架讓你噁心。它註定會帶來太多情緒後果,在它引起的怒火中太過痛苦,甚至當你勝利時,你也總會想在之後大哭一場。在暑期營里的一個男孩從小屋椽上跳下攻擊你、而你以牙還牙把他撞向木桌結果摔斷了他的手臂后,用「要麼揍要麼被揍」的方法解決爭端對你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你那時十歲,而在那一刻之後你盡量遠離打架,但打架繼續時不時出現在你面前,至少直到你十三歲,那時你終於明白你可以打敗任何一個男孩,只要用膝蓋頂住他的睾丸,用你能夠集結的所有力量頂向他的襠部,就那樣,只要幾秒鐘工夫,打鬥就會結束。你取得了「骯髒戰者」的名聲,或許多少有點道理,但你像那樣打架只是因為你不想打架,而在一兩場這樣的打鬥后,消息傳開,再也沒有人來攻擊你了。你十三歲就永久退出了拳壇。
你的身體在小房間和大房間里,你的身體在上樓和下樓,你的身體在池、湖、河、海中游泳,你的身體在泥濘地里曳行,你的身體躺在空曠牧場高高的草叢間,你的身體走在城市街道,你的身體費力地爬上小丘和大山,你的身體坐在椅子上,躺在床上,舒展在沙灘上,騎行在鄉村路上,走過森林、草原和沙漠,奔跑在煤渣跑道上,在硬木地板上跳上跳下,站著淋浴,踏進溫暖的浴缸,坐在馬桶上,在機場和火車站等待,乘電梯上上下下,在汽車和巴士座位上坐立不安,不撐傘在暴雨里步行,坐在課堂里,瀏覽書店和唱片店(安息吧),坐在禮堂、電影院、音樂廳里,在學校體育館與女孩跳舞,在河裡划獨木舟,在湖裡划船,在廚房桌前吃飯,在餐室桌前吃飯,在餐館吃飯,在百貨商店、電器店、傢具店、鞋店、五金店、雜貨店、服裝店購物,排隊等待領取護照和駕駛執照,背靠著椅子、腿擱在桌上在筆記本上寫字,在打字機前弓著背,不戴帽子在暴雨里走,進入教堂和猶太教堂,在卧室、賓館房間、更衣室里穿衣脫衣,站在自動扶梯上,躺在醫院病床上,坐在醫生檢查台上,坐在理髮師和牙醫的椅子上,在草地上翻跟頭,在草地上倒立,跳進游泳池裡,在博物館里漫步,在操場上運球、投籃,在公園裡打棒球和橄欖球,感受走在木頭地板、水泥地板、瓷磚和石地板上的不同感覺,腳踩在沙、土、草上的不同感覺,但最主要的是在人行道上的感覺,因為每當你停下來思考你是誰的時候,你就是這樣看待自己的:一個行走的人,一個終其一生走在城市街道上的人。
那爐邊的溫馨,那黃昏的魅力,
我全部的快樂,我全部的敬意!
你在人生旅途中曾無數次陷入困境,比如,那些你感到一種緊急的壓倒性的需求要清空膀胱、但身邊沒有廁所的絕望時刻,比如那些碰上交通堵塞的時候,或坐在一輛停在兩站之間的地鐵上,強迫自己要忍住的純粹焦慮。這是一個無人談論的世界性難題,但每個人都有過那樣一個時刻,每個人都渡過了難關,在人類苦難中沒有一例比腫脹的膀胱更喜感,因此你往往不去嘲笑這些事件,直到你成功地釋放了自己——有哪個三歲以上的人會願意在公共場合尿褲子呢?因此你永遠不會忘記這些話,這些話是你朋友父親的臨終遺言:「要記住啊,查理,」他說,「永遠不要放過任何一個小便的機會。」就這樣,長者的智慧代代相傳。
總是迷失,總是朝錯誤的方向出擊,總是原地轉圈。你一生都苦於無法在空間里找到自身的位置,即使在紐約,最容易穿行的城市,你成人時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個城市度過,你也經常遇上麻煩。無論何時你乘地鐵從布魯克林到曼哈頓(假定你登上了正確的列車而沒有進一步深入布魯克林方向而去),一旦爬上樓梯到了街上,你就會特意停下一會兒搞清楚周圍方向,但你仍然會南轅北轍,東西不分,甚至當你試圖比自己更聰明,明白你的缺陷會讓你走向錯誤的方向而因此去糾正錯誤時,你還是會做你試圖去做的事的反面,該向右的時候往左,該向左的時候往右,你仍然會發現自己正朝錯誤的方向移動,不管你已做了多少調整。忘了在林中獨自跋涉吧。幾分鐘內你就絕望地迷了路,即使在室內,只要你發現自己置身於陌生的建築中,你就會走錯走廊或乘錯電梯,更不用說更小的封閉空間,像餐廳,因為你只要在有超過一個就餐區的餐廳上廁所,你就會在返回途中不可避免地轉錯彎,最終要花好幾分鐘才會找到你的桌子。大部分其他人,包括你的妻子,帶著她總是正確的內在指南針,似乎總能毫不費力地行走四方。他們知道身處何方、曾在哪裡以及要去哪裡,但你一無所知,你永遠會在這一刻迷失,在吞噬你的每個連續瞬間的空無之處,不明白真正的北方在哪兒,因為對你而言四極並不存在,從來不曾存在。至今為止這還是個小缺點,談不上有什麼嚴重的後果,但那並不意味著不會有那麼一天,你意外跌下懸崖邊緣。
今天雪繼續下,你下床走到窗前,後院的樹枝變白了。你六十三歲。你想起少年時代至今的漫長旅程中幾乎沒有一刻不在戀愛。三十年婚姻,對,但在此前的三十年裡,有多少痴心與迷戀、激|情與追逐、譫妄與瘋狂燃起的慾望?從生命有意識之初起,你就一直甘願作厄洛斯的奴隸。你身為男孩時愛的女孩,身為男人時愛的女人,每一個都與其他的不同,有些豐|滿、有些苗條,有些矮、有些高,有些書生氣、有些愛運動,有些喜怒無常、有些開朗外向,有白人、黑人、亞洲人,表面上的一切你都不在乎,你只關心探測到的內心之光、個體的火花、展露出的自我火焰,而那道光會令你覺得她美,即使別人對你看見的那種美視而不見,隨後,你會渴望與她在一起,靠近她,因為女性之美是你永遠無法抗拒的東西。回到你上學的最初幾天,在幼兒園班裡,你愛上了那個金色馬尾辮女孩,有多少次你和心儀的小女孩偷偷溜開、兩人一起躲在角落惡作劇而被桑德奎斯特老師懲罰,但這些懲罰對你而言不算什麼,因為你在戀愛,那時你是個愛情傻瓜,正如你現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