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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並不是她消失了。她只是比以前出現得少,少很多,而如果說自那個時代起你的大部分記憶都局限於在男孩時期追求的小世界里(與朋友們四處奔跑、騎車、上學、體育運動、集郵和棒球卡、看漫畫書),你的母親有幾次令人印象深刻地出現,尤其是你八歲的時候,出於某種原因你與差不多一打朋友一起加入了幼童軍。你想不起來多久聚會一次,但你猜是一個月一次,每次在不同成員的家裡,而這些聚會是由三四個女人輪替的隊伍、也就是所謂的「母親隊長」主持的,其中一個是你自己的母親,她作為房地產經紀商的工作並不那麼緊迫,可以偶爾請一個下午的假。你記得你多喜歡看著她穿著母親隊長的海軍藍制服(又荒誕,又新奇),你也記得她是男孩們最喜歡的母親隊長,因為她是所有母親中最年輕漂亮的,最有娛樂性,最放鬆的,她能不費力地得到他們所有的注意力。你可以非常清晰地回憶起她主持的兩次聚會:建造木製儲物盒(什麼用途你不再說得清,但每個人都非常勤奮地投入這項任務),以及隨後,學年將近結束時,那時候天氣溫暖,所有人都已經厭倦了童子軍的規章制度,最後一次或倒數第二次聚會是在歐文大道你家舉行的,而因為沒人再有興趣假裝扮演成微型戰士,你母親問男孩們大家希望怎樣度過這個下午,而當一致的回應是打棒球時,你們一起進入後院,分隊打比賽。因為你們只有十或十二人而隊伍還缺人手,所以你母親也決定一起玩。你無比滿足,但因為你從未見過她揮棒的樣子,你對她沒有什麼期待,只覺得她會出局。當她來到第二局將一個球高高打過左外野的頭頂時,你遠不止滿足了,你被震驚了。你仍然記得母親穿著母親隊長的制服在各壘間奔跑並以一次本壘打跑回本壘——氣喘吁吁地,微笑著,沉浸在男孩們的歡呼聲中。自童年時代起在你所保留的關於她的全部記憶里,這一幕是你最經常回想起的。
很可能她並不美,不是經典意義上的那種美,而是足夠漂亮,極具吸引力,足以令男人們在她每次走進房間時都盯著她看。就純粹的好看而言,就某些可能是可能不是電影明星的女人的電影明星相而言,她所缺少的東西,由她散發出魅力的光環加以彌補,尤其在她年輕時,從二十八九歲到四十歲出頭,有種姿態、風度和優雅的神秘結合,她的衣著指向但不誇大衣服裏面的人的性感,香水、化妝、珠寶、時髦的髮型,以及,最重要的是,眼中那俏皮的神態,既直接又害羞,一種自信的樣子,而即使她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她也表現得彷彿是,而一個能夠成功做到這點的女人無疑會有人回頭看,這無疑令你父親家族裡那些執拗的家庭婦女們在她離家后鄙視她。當然,那是些艱難歲月,在一再延宕但難以避免地與父親分手前的那些年,那些「親愛的,再見」之年,在那些年裡,你十歲時的一天晚上,她撞毀了一輛車。你仍然記得次日清晨她走進家門時染血的漂亮的臉,儘管她從未告訴你太多關於那場車禍的事,只是平淡而籠統地講了一些與真相併無多大關聯的東西,你懷疑其中有酒精的影響,那時有一小段時間她一直飲酒過度,因為後來她曾略略暗示她去過A.A.,而事實是她此後再也沒有喝過酒——連一杯雞尾酒或香檳都沒喝,什麼都沒喝,哪怕一口啤酒。
2002年5月。星期六,與母親在電話里起勁地長談,電話打完時你轉向妻子說:「聽上去她好多年都沒有這樣開心了。」星期日,妻子出門去明尼蘇達。她父親的八十大壽慶生準備在下周末舉行,而她去諾斯菲爾德幫助母親安排。你和女兒留在紐約,她十四歲,必須要上學,但你們兩個當然也要去明尼蘇達參加派對,你們的票定在星期五。期待著這事,你已經為岳父寫了一首打油詩——唯一一種你還在寫的詩:為生日、婚慶及其他家庭活動而寫的歡快的助興之作。星期一來了又去,那一天發生的一切都已從你的記憶中消除。星期二,下午一點你要與一位過去幾年一直住在紐約的二十多歲的法國女人會面。一家法國出版社約她寫一本城市指南,因為你喜歡這個人,覺得她是個有前途的作家,所以你答應去和她談談紐約,你懷疑你說的東西對她的項目會有多大用處,但儘管如此你還是願意試一下。中午,你站在浴室鏡子前,臉上塗著剃鬚泡沫,正準備拿起剃鬚刀,開始為採訪打扮自己,但你還沒來得及剃掉一根毛,電話就響了。你走進卧室接電話,笨拙地挪動手裡聽筒的位置,以免碰到剃鬚泡沫,而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在啜泣,打電話給你的這個人在極度傷心的狀態中,而漸漸地你明白了這是戴比,一周一次去你母親公寓打掃並偶爾幫她辦點雜事的女人,而現在戴比正在告訴你的是她剛剛進入公寓,發現你的母親在床上,你母親的屍體在床上,你去世了的母親的屍體在床上。當你聽見這消息時心裏空白一片。你感覺暈眩而空洞,無法思考,儘管這是現在你最沒有預料到會發生的事(聽上去她好多年都沒有這樣開心了),戴比告訴你的事也沒有令你吃驚,沒有錯愕,沒有震驚,甚至沒有難過。你怎麼了?你問自己。你的母親剛剛去世,而你變成了一塊木頭。你要戴比待在原地,你會儘快去那兒(維羅納,新澤西——靠近蒙特克萊),一個半小時后,你在母親的公寓里了,看著床上她的屍體。你過去見過幾次屍體,你熟悉死者的了無生氣,一種非人類的靜止包裹著不再活著的身體,但那些屍體都不屬於你母親,沒有一個其他死者的身體是你自身的生命從其中開始的身體,而你看了不過幾秒鐘就把頭轉開。她的膚色是藍色調的灰,半合的眼睛盯著空無,一個熄滅的自我穿著睡衣和浴袍躺在床單上,身邊有張星期天的報紙,一條裸|露的大腿從床沿垂下,嘴角有白色的口水乾涸的痕迹。你無法望向她,你不願意望向她,你覺得望向她令你無法承受,然而甚至在醫護人員用一個黑色的屍體袋將她推出公寓后,你仍然沒有任何感覺。沒有淚,沒有痛苦的嚎叫,沒有悲傷——只有內心湧起的模糊的恐懼感。現在你的表親里賈納陪著你,你母親的第一代表妹,她從格倫里奇附近的家中開車過來幫你忙,她是你祖父唯一的兄弟的女兒,比你母親小五六歲,你的第一代表親,也是在雙方家庭里少數幾位你感覺有所連繫的人之一,一個藝術家,另一位藝術家的遺孀,這位年輕的波希米亞女人在1950年代初期逃離布魯克林住進了格林威治村,然後她陪你度過了一整天,她和她已成年的女兒安娜,她們兩人幫助你整理母親的財產和文件,在你努力決定如何處理一個既沒有留下遺囑也從不討論身後事(土葬還是火葬,辦葬禮還是不辦)的人時與你交換意見,與你一起列出必須要處理的、寧肯早些做的實際任務,而那天晚上,在餐廳吃過晚飯後,她們帶你回到她們的家,把你安頓在客房過夜。你的女兒在公園坡與朋友們待在一起,你的妻子在明尼蘇達與她父母在一起,而在飯後與她電話長談之後,你無法入睡。你已經買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陪伴你,就這樣你坐在樓下房間里直到凌晨三四點,喝掉了半瓶歐本,同時你試圖思考關於母親的事,但你的大腦依然麻木,幾乎什麼都想不起來。有零碎的念頭,不重要的念頭,但依然不想哭,不想崩潰並顯示真誠的悲傷及遺憾來哀悼母親。也許你害怕假如你放任自己,會有什麼發生在你身上,也就是一旦你允許自己哭,你將無法阻止自己,痛苦會太過洶湧而你將會無力應付,而因為你不願冒險失去對自我的控制,你忍住痛苦,吞下它,埋在心裏。你想念妻子,比你結婚以來的任何時候都更想念她,因為她是唯一一個足夠了解你、會問正確問題的人,她有把握及理解力來說服你揭示關於自身的、你自己常常都不理解的事,而此刻假如你與她一起躺在床上該有多好,而不是凌晨三點伴著一瓶威士忌獨自坐在漆黑的房間里。第二天早晨,你的表親們繼續鼓勵你幫助你做手頭的工作,去太平間,選骨灰盒(在諮詢了你的妻子、你母親的妹妹以及你的表親后,一致決定火化並不辦葬禮,等夏天過後的某個時候再辦紀念儀式),打電話給房產商、車商、傢具商、有線電視員,所有那些你必須聯絡的人,來出售、斷開及丟棄,隨後,在漫長一日浸淫在空無的凄涼氣氛里之後,她們開車把你送回布魯克林的家。你們所有人和你女兒一起吃了外賣晚餐,你感謝里賈納救了你的命(你的原話,因為要是沒有她你真的不知道會做點什麼),而她們一離開,你多留了一會兒與女兒說話,但最終她也上樓去睡覺了,既然你又孤身一人,你又一次覺得自己在抵抗睡眠的誘惑。第二夜是第一夜的重複:伴著同一瓶蘇格蘭威士忌獨自坐在黑暗的房間里,這一次你喝到了底,而依然沒有淚,沒有清晰的念頭,不想結束這一天然後去睡。好幾個小時后,疲憊終於淹沒了你,五點三十分當你在倒在床上時,屋外已然破曉,鳥兒已開始鳴叫。你計劃儘可能地睡,若能夠的話睡十或十二小時,知道如今唯一的治愈方法便是遺忘,但八點剛過,你僅僅睡了差不多兩個半小時,以一種醉鬼特有的方式睡著時——深度地、愚蠢地——電話響了。如果電話是在房間另一側,也許你還不一定會聽見,但它在枕邊的床頭柜上,離你的頭不足十二英寸,離你的右耳十一英寸,而在許多次鈴聲后(你永遠也搞不清響了幾下),你的眼睛不情願地睜開了。在那半意識的最初幾秒,你明白了你從未感覺更糟,你的身體不再是你曾稱之為自己的身體,這個新的、異己的身體自我被一百根木槌打錘,被馬匹在有岩石及仙人掌的貧瘠土地上拖過一百英里,被一百噸重的打樁機變成了一堆灰塵。你的血液里充滿了酒精,你能聞到它們從毛孔里散發出的味道,而整個房間充滿了口臭和威士忌的臭氣——惡臭、有毒、噁心。如果現在你要什麼的話,如果你可以許一個願的話,即使作為交換,短壽十年也在所不惜,那就是再閉上眼回去睡覺。然而,出於你永遠不能理解的原因(習慣的力量?一種責任感?確信打電話來的是妻子?),你翻身,伸長手臂,接起了電話。是你的一個表親,你父親那邊的第一代女性表親,比你大十歲,是一個愛吵架的、自封的道德判官,這地球上你最不願意與之交談的人,但既然你已經接起了電話,你就不太好掛斷她,不能在她說話、說話、說話的時候掛斷她,停頓的長度幾乎不足以讓你說一個詞,給你一個機會插|進來把對話縮短。怎麼可能,你想知道,有人會像她那樣快地不停嘮叨?就好像她已經教會自己在說話時不呼吸,在一次不間斷的呼氣中噴出所有段落,沒有標點的連篇廢話湧出,不需要不時停下吸氣。她的肺一定是巨大的,你想,世界上最大的肺,還有這樣的耐力,這樣一種灼|熱的衝動對每個話題都強辯到底。你和這位表親過去曾吵過無數次,開始是1982年《孤獨及其所創造的》出版時,在她眼裡這構成了對於奧斯特家族秘密的背叛(你的祖母在1919年謀殺了你的祖父),此後你變成了一個被拋棄的人,一如母親在與父親離婚後變成了一個被拋棄者(這也是你決定不為她辦葬禮的原因——以免不得不邀請那個家族的某些成員參加儀式),但同時這個表親不是一個笨女人,她是成績最優異的大學畢業生,一個有廣泛成功執業案例的心理學家,一位豪爽、精力充沛的人,她總是特別賣力地告訴你有多少她的朋友讀了你的小說,而多年來她的確也做出了一些努力想與你重歸於好,消除二十年前對你的書惡毒攻擊所造成的損害,但儘管她現在聲稱崇拜你,她的心裏仍然有一種不變的積怨,在她友誼的企圖裡繼續潛伏著一種敵意,沒有什麼是純粹的非此即彼,而你們之間的整體狀況錯綜複雜,因為她的身體不好,一段時間里她一直在接受癌症治療,而你不免為她感到遺憾,而且因為她不怕麻煩地打電話來,你希望假定她是善意的,允許她進行這簡短敷衍的對話然後翻身回去睡覺。她說了所有的客套話做開場白。多麼突然,多麼出人意料,你一定措手不及吧,想想你的妹妹,你那可憐的精神分裂的妹妹,現在你母親走了她可怎麼辦啊?夠了,你覺得,足以證明她的善意和同情,而你希望可以再說一兩句話后掛斷電話,因為你的眼睛快要閉上了,你絕對已經精疲力竭,而假如她能夠在接下去的幾秒內講完,你將會毫不費力地再次陷入深眠。但你的表親才剛剛開了個頭,就好像,捲起袖子並朝手裡吐了點口水,在接下去的五分鐘里,她與你分享了對於你母親的早期記憶,遇見你母親時還是個九歲女孩,那時你母親自己也很年輕,只有二十或二十一歲,以及在家裡有那樣一位漂亮的新阿姨是多麼激動人心,那樣溫暖而充滿生機,於是你繼續聽著,你沒有力氣打斷她,而不久她完全在說另一個話題了,你不知道她是如何說起的,但突然你聽見她的聲音在對你說起你的抽煙問題,懇求你停下,永遠戒煙,不然你會生病死去,死得很早很慘,而在你死的時候你會充滿悔恨,恨自己以這樣一種不假思索的方式謀殺了自己。到這時她已經講了九或十分鐘了,而你開始擔心無法回頭入睡,因為她講得越長,你就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正變得有意識,而一旦界限過了,就絕對無法回頭。你無法只睡兩個半小時活下去,以你現在的狀況不行,你的血液里還有那麼多酒精的時候不行,你的一整天都會被毀掉,但儘管你覺得越來越想掛斷她的電話,你找不到這樣做的意志力。隨後猛攻來了,你從接起電話那一刻起就本該料到會有這詞語炮轟的彈幕。你怎麼會這樣天真,會覺得那些好話及准歇斯底里的警告會是結束呢?仍然有你母親的性格問題要解決,而儘管她的屍體僅僅在兩天前被發現,儘管新澤西的火葬場已將焚化她屍體的時間定在當日下午,那並不能阻止你的表親用言語攻擊她。在她離開你父親三十八年後,這家人已經編撰好一組針對你母親的控訴,迄今成了家史之類的東西,舊八卦變成了確鑿的事實,為什麼不最後一次過一遍她的錯誤清單呢——為了像樣地歡送她去她應該去的地方?永不滿足,你的表親說,總是在尋找別的東西,太輕佻自私,一個為吸引男人的注意力而活著並呼吸的女人,性|欲過強,像個婊子,濫交的人,不忠的妻子——太糟了,一個有那麼多其他優點的人竟會這樣一團糟。你一直懷疑你母親的前家人會以那種方式說她,但直到這個早晨你還從未親耳聽見過。你朝電話里咕噥了幾句掛了電話,發誓再也不和你的表親說話,餘生再也不對她說出一個詞。現在睡覺已經不可能了。儘管這超自然的倦意令你進入近乎無感狀態,太多東西在你心裏翻騰,思想正朝無數方向飛奔而去,腎上腺素又一次在你的系統里澎湃,而你的眼睛拒絕閉上。對此除了起床開始新的一天外別無他法。你下樓並準備了一壺咖啡,多年來你做得最濃、最黑的咖啡,思忖著假如你用巨量咖啡因淹沒自己,你的精神會提升到類似於醒著的狀態,半醒,這會令你夢遊過餘下的早晨並繼續到下午。你慢慢喝了第一杯。燙得必須要小口啜飲才能吞下,但那時咖啡開始涼了,於是你以比第一杯更快的速度喝了第二杯,第三杯喝得比第二杯更快,一口接一口,液體像酸一樣落進空空的胃裡。你能感覺到咖啡因令你心跳加速,令神經緊張並開始讓你活過來。現在你醒了,徹底醒了但依然疲倦,精疲力竭但更警覺了,而在腦子裡有一種從前沒有過的嗡嗡聲,一種低音調的機械聲,一種哼唱聲,一種怨訴聲,彷彿來自遠處一台音調不準的收音機,而你喝得越多,就越感覺到身體正在變化,越來越不覺得你是血肉之軀。現在你變成了某種金屬的東西,一個模擬人類生命的生鏽的玩意兒,一個由電線及保險絲組成的東西,廣大的電線電路由隨機電脈衝控制,而既然你已經喝下了第三杯咖啡,你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結果發現是最後一杯,致命的那杯。發作從內部及外部同時開始,突然感到身體周圍空氣的壓力,就好像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正試圖把你推下椅子撞到地上,但同時腦子裡有種神秘的光亮,一種令人暈眩的金屬聲在顱骨之牆上鳴響,而同時外部繼續擠壓著你,此刻內部變空了,更黑暗更空洞,就好像你馬上要暈過去。隨後你的脈搏加快,你能感覺到心臟試圖跳出胸腔,而一瞬間之後肺里不再有空氣,你無法再呼吸。就在這時恐慌淹沒了你,身體崩潰了,你倒在地上。你仰面躺在地上,你感到血不再在血管里流動,漸漸地四肢變成了水泥。就在那時你開始嚎叫。現在你是石頭做的,而當你躺在餐室地板上時,僵硬著,嘴巴張開,無法挪動或思考,你恐懼地嚎叫,等待身體沉溺在死亡那深黑色的水中。https://read.99csw.com
一次草率、考慮不周的婚姻,兩個不相容的靈魂間一次衝動的婚姻,在蜜月結束前已然失去了動力。一個二十一歲來自紐約的女孩(出生並成長於布魯克林,十六歲時搬去曼哈頓)和一個三十四歲來自紐瓦克的單身漢,他一開始生活在威斯康星並在十七歲時離開那兒,喪父,那時你的祖母在他們的廚房裡射殺了你的祖父。新娘是兩個女兒中較年輕的那個,另一次考慮不周、錯配的婚姻的產物(你的父親會是那樣一個出色的男人——只要他變得不同),她高中輟學後去工作(辦公室里的文職工作,後來做一位攝影師的助理),從未告訴過你太多關於她早期的愛與羅曼史。有個模糊的故事,關於一位在戰爭中死去的男友,還有個更模糊的故事,有關與演員史蒂夫·科克倫的短暫艷事,但除此之外根本什麼都沒有。她去夜校上學(商業高等學校)完成了文憑,但後來沒上大學,而你的父親也沒上大學,他進入工作領域時還是個孩子,他十八歲高中一畢業就開始供養自己。那些是已知的事實,少數那些傳遞給你的可證實的信息。隨後而來的是隱形的年月,你生命中最初的三四年,不可能回想起的空白時光,因此除了母親後來告訴你的各種故事外沒有什麼可說的:你十六個月時差點死於扁桃體炎(華氏106度高燒,醫生告訴她:現在他在上帝手中了),易怒而不聽話的胃的反覆無常,一種被診斷為對某些東西過敏或無法忍受的病症(小麥?麩質?),而你被迫在兩年半的時間里只吃香蕉度日(在有記憶之前的那段時間里吃了那麼多香蕉,以至於你一聞到或看到它們就會退縮並在這六十年裡一根都沒吃過),1950年在紐瓦克百貨商店裡劃破你臉頰的那枚突出的釘子,三歲時就能識別路上每一輛車的品牌和型號的卓越才能(你母親認為異乎尋常,將之視為天才早期的徵兆),但最主要的還是她向你講述這些故事時的愉悅感,對於你存在這個簡單事實所表現出喜悅的方式,而因為她的婚姻是那樣不快樂,你如今意識到,她把你當作某種形式的慰藉,賦予她的生命以意義和一個不然就會缺少的目的。她的不快樂令你受益,而你被深愛著,特別地深愛著,毫無疑問深深地被愛著。最重要的,比所有其他東西都重要的,可以說是:在你的嬰兒期及兒童時代早期,她對你而言是個熱情敬業的母親,而如今不論你有什麼優點,無論你擁有什麼力量,都來自那段你還不記得你是誰的時光。https://read.99csw.com
寶拉已從班寧打電話來,比奇洛還沒打開旅行箱住下,就回了電話。似乎有個來自洛杉磯的某位尤金·菲利普斯的緊急消息,他說比奇洛必須立刻聯絡他,他們必須在一切太遲之前談話。比奇洛不知道誰是菲利普斯。我們和他做過生意嗎?他問寶拉,但她也不記得有這樣一個人。就在對話進行的同時,比奇洛被門廳對面發生的事分了神。女人在他打開的房門前停下,和他打招呼,對他微笑,而他揮手微笑著回應,儘管他仍在繼續和寶拉說話。別去管菲利普斯了,他對她說。他正在休假,不想被打擾,等回到班寧他會處理這件事的。
你把她的骨灰撒在展望公園的樹林里。那天你們有五個人出席——你的妻子、女兒、姨媽、表親里賈納和你自己——而你選擇布魯克林的展望公園,是因為母親小時候經常在那兒玩。一個接一個,你們都大聲朗誦詩歌,隨後,你打開四邊形的金屬骨灰盒將骨灰撒在落葉及草叢上,你的姨媽(通常感情不外露,她是你見過的最內向的人之一)忍不住落下陣陣眼淚,她一次又一次重複著她妹妹的名字。一兩周后,5月末一個明媚的下午,你和妻子帶著你們的狗在那公園裡散步。你提議回到你撒母親骨灰的地方,但當你仍然走在一條開闊的路上時,離樹林邊緣足有兩百英尺,你開始覺得虛弱而暈眩,儘管吃了葯來保持狀況穩定,你仍然可以感覺到恐慌症又一次開始發作。你拉著妻子的手臂,兩個人掉頭回家。那差不多是九年前的事。此後你再也沒有試圖回到那片樹林。
切到一棟更大的建築——一所醫院?另一間醫療中心?——然後是一個比奇洛奔上屋前台階的鏡頭。他闖進一間標著急診室的房間,怒氣衝天,一個快要爆炸成一百塊碎片的人,他推擠著經過兩位迷惑而害怕的護士,堅持要立刻見醫生,聲稱有人檢查后發現他中了發光毒藥的毒。
與此同時,休站了起來,在房間里找比奇洛,看起來焦慮、煩亂,不明白他為什麼沒回來。比奇洛看見了她,隨後迅速跑過去邀請珍妮與他一起去某個別的地方。有些人他不想看見,他說,舊金山肯定還有些別的有趣的地方。對,珍妮說,但她在漁人還沒有喝夠。他們為什麼不晚些時候再見呢,等到她去那晚的下一場時,於是她在一張紙上寫下一個電話號碼,讓他一小時后在那兒打電話給她。
她的第二次婚姻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是每個人都渴望的那種婚姻——直到它不是。你樂於見到她那樣快樂,那樣明顯地相戀,你毫不猶豫地喜歡上了她的新丈夫,這不僅因為他愛著你母親並知道如何用你覺得她需要被愛的所有方式來愛她,而且因為他自己就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一個頭腦敏銳、很有個性的勞工律師,一個似乎在生活中取得了巨大成功的人,他在飯桌上大講老派規條並講述往日趣事,他立刻就把你視作某種小兄弟而非繼子,這令你們成了親密而穩固的朋友,總的來說你覺得這次婚姻是曾發生在你母親身上的最好的事,這件事將最終使她的一切都步入正軌。畢竟,她那時還年輕,還不到四十歲,而因為他比她小兩歲,你有足夠理由相信他們會白頭偕老相擁而死。但你繼父的身體並不好。他雖然看起來強壯有力,卻不幸有顆脆弱的心,他三十齣頭第一次冠心病發作,結婚一年後第二次劇烈發作,而從那時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就籠罩著他們的共同生活,數年後他第三次發作時情況就更糟了。母親一直活在失去他的恐懼之中,而你親眼看見了這些恐懼是如何逐漸逼瘋她的,她長久以來一直隱藏著的弱點漸漸變得更糟,在他們在一起的最後那段歲月里,那患有恐懼症的自我完全展現了出來,而當他五十四歲去世時,她已不再是那個他們結婚時的人了。你記得她的最後一次英雄事迹,在加利福尼亞帕羅奧圖的那一夜,那時候她不停對你和你妻子講笑話,而你的繼父躺在斯坦福醫療中心重症監護室里接受沒把握的心臟手術。最後的,絕望的一步,情況已被視為毫無希望,臨終的繼父躺在床上連接著那樣多的線和機器的恐怖場景使這房間看來如同科幻電影的布景,而當你走進房間在那兒看見他時,你那樣震驚而悲慘,你發現自己正努力忍住淚水。那是1981年的夏天,你和妻子相互認識了差不多六個月,你們住在一起但還沒結婚,而當你們倆人站在繼父的床邊時,他伸手握住你們倆的手,說道:「別浪費任何時間。馬上結婚吧。馬上結婚,照顧彼此,生十二個孩子。」你和妻子與你的母親一起待在靠近帕羅奧圖的一棟房子里,某個不知名的朋友借給她一棟空房子,而那天晚上,在餐廳吃完晚飯後,當侍者回來告訴你廚房賣完了你已經點好的菜時你幾乎要再一次崩潰了(將悲傷表現為最顯著的形式——到那樣一種程度以至於你覺得荒誕的眼淚在眼中聚起,這可以解釋為被壓制的情感的體現,它再也無法被壓制了),而你們三人一回到屋子裡,那籠罩著死亡陰影的幽暗的屋子,你們都深信你繼父已時日無多,你在餐桌邊坐下,喝一杯飲料,而就在你想誰也不可能再說出一個詞的時候,在你內心的沉重似乎把所有詞語都壓出身體時,母親開始講笑話。一個笑話接著另一個,然後又一個笑話接著下一個笑話,這些笑話那樣好笑,你和妻子一直笑到再也喘不過氣來,一小時笑話,兩個小時的笑話,每一個都講得時機恰好,語言如此乾脆簡約以至於有一瞬間你覺得胃都要笑出來了。大部分是猶太笑話,一連串無休止的經典長舌婦故事,聲音和語調都相當合適,猶太老女人們圍坐在紙牌桌邊嘆氣,一個個輪流嘆氣,每一個都比前一個嘆得更響,直到一個女人最後說,「我想我們商量好不談論孩子們的。」那一晚你們都有點瘋狂,但情況那樣糟糕和難以忍受以至於你需要發一點瘋,而不知為何你母親成功找到力量令之發生。你覺得,那一瞬需要超乎尋常的勇氣,一個她做到最好的崇高例子——因為雖然那晚你那樣痛苦,但你知道與她的痛苦相比算不上什麼,絕對算不上什麼。
比奇洛走出門,略略有些搖晃,他用手帕擦了擦前額,爬進了一輛經過的有軌電車。他在諾布山站下了車,隨後開始步行,在大白天步行穿過空曠的街道,有目的地步行,正去往某處——但這某處是何處,目的又是什麼呢?——直到他找到了正在找尋的地址,一棟高大的白色建築,石面上刻著醫療中心幾個大字。相比於他向旅館侍者假裝表現出的樣子,比奇洛其實擔心得多。他知道,實際上他知道,他有什麼地方出了嚴重的問題。
你哭不出來。你無法像人們通常那樣傷心,於是你的身體崩潰了,替你傷心。如果沒有各種在恐慌發作前到來的附帶因素九九藏書(妻子不在、酒精、缺少睡眠、表親來電、咖啡),有可能永遠不會發作。但最後那些因素只是次要的。問題在於你為何無法在母親去世后的那些時分釋放自己,為什麼,整整兩天,你都無法為她流淚。這是因為一部分的你偷偷為她的去世而高興?一個黑暗的念頭,一個如此黑暗而令人不安的念頭,表述它甚至就令你害怕,但儘管你願意承認這有可能是真的,你仍懷疑這能否解釋為何你無法哭泣。父親去世后你也沒有哭。祖父母去世后也沒有哭,最親的表親去世后也沒有哭,她三十八歲時死於乳腺癌,這些年來那些離你而去的朋友去世后也沒有哭。甚至十四歲時,那個離你還不足一英尺的男孩被閃電擊中而死時也沒有哭,你坐在那個男孩的屍體旁,在雨水浸濕的草地上守護了此後的那一小時,絕望地試圖讓他的身體暖起來、喚醒他,因為你不明白他已經死了——即使那可怕的死也沒能從你那兒哄出一滴眼淚。當你看某些電影時眼睛會潮濕,你也曾在眾多書的紙頁上落淚,你曾在個人極其傷心的時候哭,但死亡令你凝固,把你關閉,剝奪了你的所有感情,所有情感,與自身心靈的所有關聯。從一開始起,你就已在死亡面前噤聲了,而當母親去世時情況同樣如此。至少在開頭那會兒、起初的兩日兩夜是這樣,隨後閃電再一次來襲,而你被燒焦了。
她決定搬回東部。二十年前,她曾把加利福尼亞視為應許之地,但如今那不過是個疾病與死亡之處,壞運氣和傷痛記憶之都,於是她穿越美國以靠近她的家人——首先是你和你妻子,但還有她在康涅狄格州的精神不正常的女兒,她的姐姐和兩個孫輩。當然,她已身無分文,這意味著你需要資助她,但如今這幾乎不是個問題了,而你非常願意這樣做。你為她在維洛那買了一套單卧室公寓,為她租了一輛車,並每月給她你們倆都覺得足夠的津貼。你大概不是世上第一個發現自己處於這種境況的兒子,但你並不因此就不覺得奇怪或彆扭:去照顧那個曾經照顧你的人,到達生命中的那一刻,你們的角色互換了,現在由你作為父母一方,而她變成了無助的孩子。這財務安排有時造成了一些摩擦,因為你母親很難花錢不超過預算津貼,儘管你數次提高金額,她依舊做不到,這令你陷入了尷尬的處境,你不得不時不時地斥責她,有一次,你有可能對她太過嚴厲,她崩潰了並在電話里哭泣,對你說她是個沒用的老女人,也許她應該自殺,那樣她就不再是負擔了。在這突如其來的自我憐憫之中有些好笑的東西(你知道你正受其擺布),但同時這令你覺得心酸,而最後你總是讓步,讓她得到任何她想要的東西。你更加擔心的是她無力做任何事,無法走出公寓讓自己與世界發生關聯。你建議她做志願者,擔任貧困孩子及不識字的成人的閱讀老師,參加民主黨或其他政治組織的活動,上課,旅行,加入社交俱樂部,但她就是不願意去嘗試。直到那時,缺少正規教育對她來說一直不算是個障礙——天生的智慧及敏捷似乎彌補了任何缺陷——但現在她沒有了丈夫,沒有了工作,沒有任何事令她忙碌地度過一天又一天,你希望她能對音樂、藝術或讀書產生興趣,其實隨便什麼都行,只要是某種熱情的、持續的愛好,但她始終無法養成培育內在追求的習慣,因此她繼續漫無目的地踉蹌而行,每天早上醒來時始終不太確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她讀的唯一一類小說是偵探及驚悚小說,甚至連你的書和你妻子的書,每當出版時你倆都會自然而然地送給她——她自豪地將之展示在客廳一個專門的書架上——也不是她能讀的那類書。她看很多電視。在她公寓里,電視總是開著,從清早一直喧嚷到深夜,但與其說是為了看節目,不如說只是為了盒子里放些聲音出來。那些聲音安慰了她,事實上對她來說是必要的,它們幫助她戰勝了獨居的恐懼——這很可能是那些年裡她取得的最大成功。不,那些年不是最好的年代,但你不想給人一種印象,說那是一段連綿不斷的憂傷而雜亂的時光。她經常去康涅狄格拜訪你的妹妹,在布魯克林你的家裡與你一起度過無數個周末,看她的孫女在學校表演戲劇,在學校合唱團里獨唱,接著她的孫子對攝影有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在遙遠加州的所有那些年後,如今她又成為了你生活里的一部分,總是在生日、假期和特殊場合出現——即你與妻子的公眾露面,你電影的首映式(她為電影瘋狂),有時與你的朋友們一起吃飯。在公眾場合她繼續迷人,甚至到了七十四五歲時,因為在她心裏的某個小角落,她依然把自己視為明星,視為世上最美麗的女人,而無論何時她從那衰退的、基本自閉的生活里出現時,她的虛榮似乎絲毫無損。她如今的樣子令你傷心,但你覺得不可能不為那份虛榮羡慕她,為了她仍能講一個好笑話而人們在聽。
他們掛電話后,比奇洛點了一根煙,一位侍者拿了杯飲料來,隨後門廊對面來了一位狂歡者,自稱哈斯克爾,他走進房間,問是否可以用一下電話。617房間的派對再要三瓶波旁酒和兩瓶蘇格蘭威士忌。當哈斯克爾得知比奇洛是城中來客時,便邀他同樂(喝幾杯,樂一樂),於是兩分鐘后比奇洛就已經在對面喧鬧的房間里與哈斯克爾的老婆一起跳倫巴了。休急吼吼醉醺醺的,一個在找樂子的失落女,而因為比奇洛顯然是個嫻熟的舞者,他成了她的頭號目標——也許,考慮到她的丈夫就在一旁見證她的洋相,這舉動不算最聰明,但是休既魯莽又堅決。幾分鐘后,617房的一隊人馬決定離開旅館出門去城裡。不情不願的比奇洛也被他們拖去了,很快他們到了一家叫作漁人的擁擠的爵士俱樂部,在這狂熱之地,一群黑人音樂家在大聲唱著歡樂快速的句子,他們背後的牆上寫著一個詞JIVE。一個個特寫鏡頭展示著吹薩克斯的人、彈鋼琴的人、小號手、貝斯手以及鼓手演奏著他們的樂器,交叉剪輯了觀眾的狂熱反應,而在那兒,比奇洛和他的新朋友們坐在桌邊,而性急的休緊緊倚著他。比奇洛看起來無精打采,他受夠了,他一點都不想要休或這嘈雜的攻擊,而哈斯克爾本人看起來同樣消沉,默默審視著他的妻子,看著她在門廊對面向陌生人投懷送抱。在所有這一切里的某個時點,攝像機捕捉到有個人從後面進入了俱樂部,一個高個子男人,戴著一頂帽子,外套衣領翻起,古怪的、完全教人好奇的衣領,衣領反面有黑白格子圖案。這個男人走近吧台,而一兩秒鐘后比奇洛終於成功擺脫了休和她的同伴。他也走向吧台,為自己點了一杯波旁酒,根本不知道這個有著奇怪衣領的男人將要在他的飲料里下毒,而他,比奇洛,將在24小時里死去。
2010年夏。熱浪襲人的天氣,那隻明星狗從早吠到晚直至入夜,一連串九十多度的日子,而現在,突然之間,一路升到了一百零六度。午夜剛過了一兩分鐘。你的妻子已經去睡了,但你太焦慮睡不著,於是你走進樓上的客廳,你們倆都稱之為圖書館,一個寬裕的空間,三面牆擺著書架,而因為那些書架現在都滿了,塞滿了成千冊你和妻子這些年來積攢的精裝本及平裝本,地上也有一堆堆書和DVD,隨著歲月匆匆而過無可避免地溢出更多,給予這圖書館一種雜亂但愉悅的富足及舒適的氣氛,是那種所有來客都會將之描述為溫馨的房間,是的,這毫無疑問是你最喜歡的房間,有柔軟的皮沙發和平板電視,一個讀書和看電影的完美場處,因為外面惱人的天氣,空調開著而窗關著,隔絕了街上的所有聲音,午夜狗吠及人聲的組合,還有那奇怪的胖男人在整個街區遊盪,用有穿透力的假聲唱著舞台劇流行曲,以及卡車、汽車和摩托車經過的隆隆聲。你打開電視。大都會隊的比賽幾小時前結束了,既然體育世界沒有什麼可讓你分心,你轉到了你最喜歡的電影頻道,TCM,有播放美國老電影的整點節目,而在開始看了幾分鐘這個故事後,你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電影開始時,你看見這個男人跑步穿過舊金山的街道,一個瘋狂的人衝下醫療中心的石階並闖進街道,一個無處可去的人,沿著擁擠的人行道奔跑,飛奔入車流,在衝過人們身邊時撞到他們,他是顆發了狂的懷疑的炮彈,剛被告知他將在幾天內死去,假如不是幾小時的話,他的身體已經被一種發光毒素感染,而因為已經來不及把毒素從他的身體系統里沖走,他已經沒有希望了,就算read.99csw.com他看起來依舊活著,其實他已經死了,其實他已經被謀殺了。
毒藥已經開始起作用了。比奇洛覺得頭疼,但他以為是自己喝太多了,等他一覺睡醒就會感覺好轉的。他爬上床,而此時空氣里充滿了奇怪的、斷斷續續的聲音,遠處一個女歌手的回聲,爵士俱樂部在腦海里的碎片,身體不適的跡象不斷增加。當早晨醒來時,比奇洛的狀況沒有改善。他仍然堅信是自己喝太多,因為宿醉而不舒服,他打電話給客房服務,點了一杯提神酒,就是那種酸酸的萬能提神葯,加了辣根和伍斯特郡沙司,應該可以令人立刻清醒,但當侍者端著這混合物出現時,比奇洛無法面對它,僅僅看見這飲料就讓他噁心,於是他要求侍者將它拿走。出大事了。比奇洛抓了抓肚子,覺得暈頭轉向,而當侍者問他是否還好時,已病入膏肓的受害者兼主人公,對已然降臨到他身上的事依舊一無所知,說他一定是夜裡喝大了,需要一些新鮮空氣。
起初,檢查結果令人鼓舞。看著比奇洛的X光片,一位醫生說:「肺部狀況良好,血壓正常,心臟沒問題。還好其他人不像你。不然我們醫生要沒生意做了。」他吩咐比奇洛穿好衣服,此時他們在等他的同事謝弗醫生的驗血結果。當比奇洛正對著鏡頭,面無表情地,在前景系領帶時,一位護士在他身後走進房間,迷惑得說不出一個詞,用一種兼具害怕及憐憫的神色盯著他看,就在那個瞬間,毫無疑問比奇洛的命運已經註定了。謝弗大夫走了進來,試圖表現出他的憂慮。他與第一位醫生確認了比奇洛未婚,在舊金山沒有親戚,以及他是獨自一人來到這個城市的。為什麼要問這些?比奇洛問。你病得很重,醫生說。你必須準備好接受打擊。隨後他們告訴他已經進入他身體系統的那種明亮有毒物質,這種物質將很快攻擊他的重要器官。他們希望能夠做點什麼,他們說,但這種特別的毒藥沒有解藥。他不會活多久了。
有三個她,三個似乎彼此不相關的單獨的女人,而當你長大並開始以不同的方式看待她,將她看作某個不只是你母親的人,你永遠不知道在特定的某天她會戴上哪一個面具。在一端,有個女神,那個在公眾場合閃耀世界的盛裝迷人女,那個嫁了位遲鈍而心不在焉的丈夫的年輕女人,她渴望其他人的眼神投向她,不願讓自己——不再讓——囿於傳統家庭主婦的角色。在中間,最大那一部分的她,是一個堅強而負責的人,一個有智慧和同情心的人,那個在你年少時照顧你的女人,那個出門去工作的女人,她在許多年的過程中做了許多小生意,四星級的笑話大師,填字遊戲王牌,一個腳踏實地的人——能幹、慷慨,洞察周圍的世界,政治上是個忠誠的自由派,一個意見領袖。在另一端,在她那極端的一頭,有一個惶恐而虛弱的神經質,易受焦慮猛攻的無助生物,那個隨著年月漸長能力漸失的恐懼症患者——從早期的恐高症轉移成各種形式的癱瘓爆發:怕自動扶梯,怕飛機,怕電梯,怕開車,怕靠近大樓頂層的窗戶,怕獨自一人,怕開放空間,怕步行去任何地方(她覺得自己會失去平衡或昏迷),以及漸漸到達了害怕最高峰的、永遠存在的疑病症。換句話說:就是怕死。最終也可能無異於這樣說:怕活。在你年輕時,你絲毫沒有意識到這點。對你來說她好像是完美的,即使在她第一次暈眩發作時,你碰巧見證了這件事,當時你六歲(你們倆正在攀爬自由女神像的內部樓梯),你並沒有警覺,因為她是一個盡責的好母親,她把下樓變成了一個遊戲,成功地向你隱藏了她的恐懼:一起坐在樓梯上,每次往下走一級,屁股坐在梯級上,一路歡笑到了底樓。當她老去時,不再有笑聲。只有空洞在她腦海里迴轉,極度的擔心,冷汗,一雙看不見的手扼緊她的喉嚨。
一個時髦的女人坐在酒吧的另一端,當比奇洛等著他的飲料時,他問酒保那個金髮姑娘是否獨自一人。結果發現那個金髮女名叫珍妮,一個痴迷於捷舞的富家女,她泡吧並用像dig和easy之類的詞(比如說,copacetic,swell,沒問題)。比奇洛側身走向她,而在他離開飲料的那幾秒鐘里,有著奇怪衣領的男人迅速把特定量的有毒藥水倒進玻璃杯,執行了謀殺任務並從視線中消失,現在他的飲料里已被下毒並在酒吧另一端的老地方等著他。比奇洛與優雅的珍妮聊著天,她既酷又友善,是一個自若的嬉皮女王,酒保遞給他如今已下了毒的飲料,如今致命的飲料。比奇洛喝了一小口,他的臉立刻顯出驚訝、噁心。第二小口製造出同樣的結果。他推開玻璃杯,對酒保說:「這不是我的。我點的是波旁酒。再給我一杯。」
另一方面,儘管你碰巧是她的兒子,你自己也幾乎一無所知。太多隔閡,太多沉默與逃避,多年以來有太多失落的線索,你無法縫綴出一個連貫的故事。所以,從外部談論她是無用的。任何可以被講述的東西一定來自內部,來自你的身體里,來自身體里繼續隨身攜帶的記憶和感覺的累加——而這令你,出於永遠無法被完全知曉的理由,在餐室地板上喘著氣,確信自己即將死去。
他挺過了斯坦福醫療中心回到家,但此後不到一年他就死了。你相信她也在那時候死去了。她的心又繼續跳動了二十年,但你的繼父之死是她的終結,自此之後她再也沒有振作起來。漸漸地,她的悲傷轉化成一種怨恨(他怎麼可以比我早死,拋下我一個人呢?),聽她那樣講話令你痛苦,但你理解她的恐懼,她在尋找一種方式冒險走出下一步並蹣跚地朝未來而去。她討厭一個人住,性格上無法活在孤獨的真空里,不久之後她回到公眾場合,如今很重了,超重了好多磅,但仍然有足夠的魅力讓一些上了年紀的男人回頭。那時候她已經在加利福尼亞南部住了十多年,而你們彼此不常見面,差不多每六個月才見一次,而你知道的關於她的事大部分都來自電話里的交談——自有用處,但你很少有機會觀察她的行動,結果僅僅守寡了十八個月後當她告訴你打算再婚時,你既驚訝也不驚訝。在你看來,這是樁愚蠢的婚事,又一次匆忙的、考慮不周的婚姻,和她與父親1946年的那次婚姻並無二致,但她與其說在尋找真愛,不如說在找一個避難之處,某個可以在她修補脆弱自我時照顧她的人。第三任丈夫以安靜而笨拙方式對她忠心耿耿,這當然有點用,但儘管很努力用心,他依舊無法足夠好地照顧她。他是個木訥的人,前水兵及前NASA工程師,在政治及舉止上都很保守,要麼溫順要麼柔弱(或許兼而有之),因此與你那奔放迷人的左翼自由派繼父相比是個180度大轉彎——不是壞人也不殘酷,只是木訥而已。如今他的工作是一名自我雇傭的發明家(致力於各種發明),但母親對他的近期發明抱有很高期望——一個靜脈醫療設備,不用管線可以手提,可與傳統的IV線媲美甚至有取而代之的潛力——因為看起來像一樁板上釘釘的事,她嫁給他時,確信錢很快就會滾滾而來。毫無疑問這的確是一項聰明的發明,甚至算得上英明,但發明者沒有生意頭腦。在語速很快的風投及假惺惺的醫療供應公司的夾攻下,他最終失去了對自己設備的控制,當他最後拿到了一些錢時,根本就談不上滾滾而來——其實那樣少,幾乎不到一年就花完了。你的母親,那時已經六十多歲了,被迫重新開始工作。她重新開始做幾年前拋下的室內設計生意,她的發明家丈夫做辦公室助理及會計,現在她才是供養他們的人,或努力供養他們,每當他們的銀行賬戶有接近於零的危險時,她就會打電話向你求助,總是淚汪汪地,總是充滿歉意,而因為你的確應該給予幫助,你時不時地寄支票給他們,有時是大數目,有時是小數目,在接下去的幾年裡寄去一打支票及電匯。你不介意給他們錢,但有時你覺得奇怪,甚至有點喪氣,不明白她那前海員會那樣徹底放棄自己以至於不再能盡其本分,這個本該供養她、帶領他們步入愜意老年生活的人,甚至無法鼓起勇氣感謝你的幫助。現在你的母親是老闆,漸漸地他的角色從丈夫變成了忠誠的男管家(床上早餐,購買雜貨),但他們仍然繼續著,還不算太糟,顯然本可能更糟的,而儘管她對於情況的發展很失望,她也明白有點什麼總比一無所有好。九*九*藏*書隨後,在1994年春天的一個早晨,就在她剛醒來時,母親走進浴室發現她的丈夫躺在地板上死了。中風,心臟病,顱內出血——很難講清楚,因為沒有進行驗屍,至少你不知道有驗過。當那天早晨稍晚她打電話到你布魯克林家中時,她的聲音充滿了恐懼。血,她對你說,血從他的嘴裏流出來,到處都是血,在你認識她的所有這些年裡,她第一次聽起來像發了瘋。
忘了你的表親在電話里對你說的話。對,你生她的氣,震驚於她會墮落到在這樣一個不恰當的時候說出詆毀之詞,對她的齷齪及道貌岸然地蔑視一個從未傷及她一絲一毫的人感到噁心,但她對於你母親不忠的指責對你而言已是老生常談,而儘管你沒有證明、沒有證據來支持或否認這指控,但你一直懷疑母親在與父親的婚姻中有可能曾出軌過。與表親做那番交談時你五十五歲,而花了那麼多時間思考父母不幸婚姻的細節后,實際上你希望母親已經在另一個男人(或男人們)身上找到某種慰藉。但什麼都不肯定,僅有一次你看出了苗頭,有什麼可能不太對,你十二或十三歲時的某個時刻,那時候你完全迷惑不解:一天放學後走進家中,以為家裡沒人,拿起聽筒想打個電話,結果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在線,不是父親的聲音,說的不過是再見,也許是一個完全中性的詞,但語氣相當溫柔,然後你的母親回應道,再見,親愛的。對話就那樣結束了。你不明白語境是什麼,無法識別出這男人,幾乎什麼也沒有聽到,然而你擔心了好幾天,那樣擔心以至於最後你找到了勇氣問母親,你覺得,她一直對你誠實而直接,從不拒絕回答你的問題,但這一次,就這一次,當你告訴她你聽見了什麼時,她露出迷惑的表情,就好像她猝不及防,然後一瞬之後她大笑,說她不記得了,她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完全有可能她的確不記得了,有可能那對話無關緊要而那親熱並沒有你以為的意思,但那天一絲懷疑植入了你的腦中,在隨後到來的幾星期和幾個月里懷疑迅速消失了,但四五年之後,當母親宣布要離開你父親時,你忍不住回想起那碰巧偷聽到的最後一句對話。其中有什麼是重要的么?不,你無法想象。從你父母結婚的那一天起他們就註定要分開,而無論母親有沒有與她稱為親愛的那個男人睡,不管是否有另一個男人、好幾個男人還是根本沒有男人,對他們的離異都沒有影響。癥狀不是原因,而不管你的表親會對你母親藏有怎樣骯髒的小念頭,她對任何事都一無所知。無法否認的是她的電話令你的恐慌症發作——那通電話的時機,那通電話的環境——但她那個早晨對你說的東西早已是老掉牙的消息。
比奇洛無法相信,他充滿了憤怒。這是不可能的!他大叫道。他們一定搞錯了,一定是出了錯,但醫生們平靜地捍衛著他們的診斷,安慰他並沒有弄錯——反而令比奇洛更加憤怒。「你們是在告訴我我要死了!」他咆哮道。「我甚至還不知道你是誰!我憑什麼相信你?」他說他們都瘋了,把他們推到一邊,衝出了辦公室。
你曾經就是那個男人,你對自己說,而你正在電視屏幕上觀看的東西,準確呈現了2002年你母親去世后兩天內發生在你身上的事:那不期而至的打擊,隨後是無法呼吸,猛烈的心跳,暈眩,盜汗,身體摔倒在地,手臂和大腿變成石頭,從瘋狂的密不透風的肺里炸出嚎叫聲,以及確信你完蛋了,從現在起一秒鐘後世界將不再存在,因為你將不再存在。
比奇洛回到旅館房間,拿出那張寫有珍妮電話號碼的紙片,拿起電話,但就在他打電話前,他抬眼瞥見有一束送到他房間里的花。包裝紙上系著一張寶拉寫的卡片,卡片上寫著:我會在窗前留一盞燈。祝好夢。比奇洛學乖了。他那夜沒有再出門追逐女人,他撕掉了珍妮的電話號碼並將之扔進了垃圾筒,而就在這故事剛剛呈現出另一種樣子時,真正的故事開始了。
一些早年的微光,幾座回憶的小島在幾乎便是漆黑一片的無邊大海里。等待你新生的妹妹與父母一起從醫院回家(年齡:三歲零九個月),當汽車終於停在家門口時與你母親的母親一起透過客廳的百葉窗板看著並上躥下跳。照母親的說法,你是一個熱情的哥哥,根本不嫉妒這位進入你生活的新生兒,但好像她以極大的智慧處理了這件事,沒有冷落你而是把你變成了她的幫手,這給了你一種錯覺,好像你真的在積極地照顧妹妹。幾個月後,你被問及是否願意試試去託兒所。你說好的,不太確定託兒所是什麼,因為在1951年學前教育遠不像現在那樣普遍,但一天之後你就受夠了。你記得你不得不與一群其他孩子一起排隊,假裝在一間雜貨店裡,而最後輪到你時,似乎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你將一疊假錢遞給一個站在假收銀處的人,他給你一袋假食物作為回報。你告訴母親上託兒所是愚蠢地浪費時間,而她也沒有再試圖說服你回去。隨後你們一家人搬進了歐文大道的房子里,而次年9月當你開始上幼兒園時,你已經做好了上學的準備,一點也不擔心將來要離開母親生活。你記得第一個早上那雜亂的序幕,當他們的母親與他們告別時那些孩子咆哮著、叫嚷著,被遺棄者痛苦的哭號在牆壁間回想,而你平靜地揮手與自己的母親告別,你不理解所有那些擾攘,因為你喜歡在那裡,現在感覺像個大人了。你五歲,你已經在朝別處而去,不再只活在母親的軌道上。更健康的身體,新的朋友,屋後院落里的自由,而這就是生活自治的開始。當然,你仍然尿床,你摔倒撞傷膝蓋時仍然會哭,但內心的對話已經開始了,你跨入了有意識的自我領域。儘管如此,因為他要花時間工作,因為他在家的任何時候通常都在長長地瞌睡,你父親大部分時候都不在這家庭里,而母親繼續成為權威和智慧的中心力量,決定所有最重要的事。是她哄你入睡,是她教你如何騎自行車,是她幫助你的鋼琴課,是她幫你緩解焦慮和愁苦,她是大海變得暴烈時你可以抓牢的那塊大石。但你漸漸養成了自身的心智,不再受控於她的每個判斷及見解。你討厭練習鋼琴,你想到室外與朋友們玩,而當你告訴她你寧願放棄,對你而言棒球遠比音樂重要時,她沒有多說什麼就鬆口了。隨後是衣著問題。大部分時候你穿著T恤和牛仔褲(那時候叫「工作服」)跑來跑去,但在特殊場合——節日、生日派對、拜訪在紐約的祖父母時——她堅持要你穿剪裁精良的衣服,到你六歲時這些衣服開始令你尷尬,尤其是那白襯衫、短褲及膝襪加涼鞋的組合,而那時你開始反對,聲稱穿著那些東西感覺滑稽可笑,你想要的只是與其他每個美國男孩一樣打扮,她最終讓步並允許你決定自己穿什麼。但到了那時候她同樣也在往別處而去,在你滿六歲后不久,她進入了工作領域,而你開始愈來愈少見到她。你記得並沒有為此而難過,但還是要說,你真的知道自己有什麼感覺嗎?重要的是要牢記你近乎一無所知——對她的婚姻狀況、對於她與你父親在一起有多不快樂幾乎毫不知曉。多年之後,她告訴你曾試圖說服他搬去加利福尼亞,她覺得要是他不離開他的家庭,離開他令人窒息的母親和哥哥,他們之間就沒希望了,而當他拒絕加以考慮時,她退出了這無望的婚姻。對她而言,孩子們還太小,沒法考慮離婚(在那時候,在那裡,在1950年代早期的美國中產階級社會裡做不到),於是她找到了另一個解決方法。她那時只有二十八歲,而工作打開了那扇門,使她走出家門,給了她一次機會來建造自己的生活。
1950年由魯道夫·馬泰導演,這個電影名叫《D.O.A.》,警方對「送達醫院已經死亡」的縮寫,而主人公兼受害者是個名叫弗蘭克·比奇洛的人,一個沒有顯著特徵或興趣的人,一個無名之輩,一個普通人,大約三十五歲,一個會計師、審計師及公證人,住在加利福尼亞班寧,一個靠近棕櫚泉的小荒城。大塊頭,肥臉厚唇,他是個腦子裡除了女人幾乎什麼都沒有的人,因為他感覺被那個愛慕他的、神經質的、過分黏人的秘書寶拉——他或許打算或許不打算娶這個女人——悶得透不過氣來,他衝動之下決定休假一周去舊金山獨自度假。當他入住聖弗朗西斯飯店時,大堂里聚滿了吵鬧的賓客。碰巧遇上「市場周」,前台服務員告訴他,旅行業銷售員的年度會議,而每次有魅力的女人悠閑經過時(這家飯店裡的所有女人都很有魅力),比奇洛都會轉頭色迷迷地盯著看,帶著那種打獵男睜大眼張大嘴的色相。更明確地說,每一瞥都伴隨著一聲滑稽口哨版的二音狼叫,就好像在暗示,比奇洛不太相信他的好運氣,在這特定的一天住進這間特定的酒店,他將會很有可能得手。當他上樓到六樓房間里時,走廊里滿是喝得半醉的狂歡者(更多狼叫式口哨聲),而房間的正對門開著,使比奇洛對正在進行中的派對一覽無餘。就這樣休假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