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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請你帶我走

卷一

請你帶我走

「當然快跑,沿中山路跑到火車站,跑到海邊,跑過琉球村,從白燈塔堤防那裡跳上漁船,順台灣繞個幾十圈吧。趁大家忘了你之後,你才能偷偷上岸爬回家。」
「我很久沒吃檳榔了,阿霞,要出門就出去吧!」蘭姨知道這女孩難得想出門卻牽拖一堆理由,出去記得回來就好。
叭——噗——
這時候,一隻傢伙從溪里爬出來,它行動時的聲音是死亡般的寂靜,鬼幽幽的,眼睛兇狠。
「我們現在來決鬥吧!我把東西帶來。」她展示背後的櫻花,凡是斗輸的人得贈上任何東西,要是贏的人——這幾率微乎到摳鼻屎時發現了鑽石——可以提出要求。古阿霞必須贏,徹底發揮一小時洗六大籃蔬菜與掏九隻雞肚內髒的功夫,甚至十分鐘打昏六十八隻蒼蠅的力道。她要贏,然後要求這個男人帶她離開花蓮市,不管去哪裡都行。
帕吉魯弭平三百多人的大戰,且不見了,再添一則花蓮市的傳奇。
第二天起來,身上都是沙,整晚呢喃的石頭換成了木瓜溪。她抬頭看,台灣著名高山的奇萊大山矗立在河流的源頭,峰頂的白雪在晨光下淋上橘黃色,襯著藍天。不知來由地,古阿霞對著海拔3607公尺的奇萊大山揮手,對著靛青覆雪的山巔呼喚。
「古阿霞。」她說。
「你們不怕,我怕什麼?光天化日的。」
她把幾件衣服與書本塞袋子,從床底抽出鈔票,再看看還要拿什麼,這時她的額頭不經意碰到了燈泡。燈搖動,影子晃動讓人以為擺設也跟著晃起來,晃呀晃的,她心頭沾了惆悵,淚眼矇矓。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在這待了五年,走與不走都消耗勇氣,但機會一瞬間,她現在終於抓到。
帕吉魯想起來了,這道聲音曾在冰淇淋大戰中幫過他。他決定在半招內把這女孩打敗,好謝謝她。
帕吉魯笑了,要是針葉木的樹葉又長又細,哪來手紋,不過這扯淡有趣。他抬頭看到古阿霞看著自己,連忙低頭閃。
「不一樣?你是說,魚蝦會自殺,伸手到肚子掏乾淨自己的腸子,然後發一頓脾氣,氣得自己體溫升高直到熟透?我看,只有死番人才這樣吃,喔喔!對不起,我不該叫你死番人,你這笨透的阿美族人。」
「古·阿·霞。」他說對了,而且自己給自己鼓掌。
這時候是下午四點多,空氣冷了,太陽光被中央山脈遮了大半。這位旅客點了頭,問:「那你不怕?」
她跑到後門時,帕吉魯沒走。
「打開它。」警察大吼。
「那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古阿霞很堅持,擺出決鬥的姿勢,「拜託,我等一下還要回去工作,不能等太久。」
旅客對盤坐在古阿霞旁邊的帕吉魯說:「兄弟,你怕嗎?」
他收拾東西,牽車在童子抱鯉的噴水池圓環繞了十幾圈。古阿霞跟著繞。帕吉魯甩不掉跟屁蟲,把車牽進火車站內,瞧著售票口上方的時刻表,之後,東瞧瞧西瞧瞧。古阿霞跟著瞧,什麼也沒有發現,除了一位嚴厲的警察走來。她心想,完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這些原木是扁柏,香味瀰漫,飄進了車站內,乘客都聞到了,但是心思全在大廳一幕。警察堅持要帕吉魯開箱檢查,雙方僵持之後,警察從腰部的槍袋抽出東西。帕吉魯嚇得高舉手,肩上的車子失去扶持,重心不穩地翻過來,轟隆地摔在地上,木箱摔出了巨響。
「誰說我要殺死他,我只要砍他的手。」粗漢有點緊張地說。
「不管是騎,還是牽,在火車站裡就是不行。」
越到中午,雜活越緊,古阿霞卻愛偷懶,忙裡偷閒總有難忘的美景。因為這時候的陽光來到小巷,水光反射,流動著幽幽淡淡的剪影,好多影子啵滋啵滋地發芽成長。小貓從屋底出來曬太陽,蝸牛的干漬爬痕是最美的膠水抽象畫,光亮中的塵埃模仿了星雲流動。她閉上眼,面對太陽光,光芒從瞳孔流進體內,肺葉在行光合作用。
蘭姨焦慮起來,她要古阿霞買衛生棉,卻帶回災難。她的大腦需要尼古丁來釐清問題,可是嘴角只有煙漬。她摸了放煙的左胸衣袋,除了急升的心跳之外沒有東西。這時連煙都沒了,何況一個女孩。她瀟洒地說:「跑吧!阿霞,我要是年輕也想找個男人跑了,趁老闆還沒回來,快走吧!」
有那麼片刻,無人應答。古阿霞看著蘭姨,說:「管他是風是雨,我抓到就要走了。蘭姨,你知道的,我就是想走。」
大家都糊塗了,不知道這什麼把戲,都覺得脖子癢。
帕吉魯轉頭看見警察,急忙離開車站大廳。
旅客起身觀察那些裝飾品,不由得尖叫。之所以尖叫,是樹上貼滿的不是瓷磚與玻璃鑽石,是森嚴交錯的牙齒,一副要吃人模樣。他嚇得跑走,然後又沖回來拎走行李。
「那不是腳踏車,是行李,只是暫時放到地上。」古阿霞擰了帕吉魯,要他把車子上肩。帕吉魯蹲下去,花了吃奶力氣才將車橫杆的雙杠扛在肩上。腳踏車不只笨重,上頭還掛了個大木箱。這項舉重贏得全大廳的眼光,包括觀光客的鎂光燈與鏡頭。
古阿霞感受到蘭姨的淚濕透了她的好幾件衣,敷在胸口。那淚水流過那些衣物仍沒有變冷。最後蘭姨想到什麼,伸手到後背解下胸罩,再伸入古阿霞的衣服內為她穿上。她覺得節儉成性的古阿霞,不能就這樣去闖江湖。
「你很煩咧!不要吵,沒看到我們在吃東西?」一個帶頭的孩子站起來,要古阿霞閃開。
「走吧!跟我回家去。」帕吉魯說得很慢,把腳踏車牽上堤防。
「誰說我要砍手,我只要挑斷他的腳筋。」
這粗漢有前科記錄,附近的人不敢惹。他怒氣甚強,跨騎在帕吉魯胸口,兩腳夾住他的手,用刀抵住他的腮幫子,希望他的嘴巴發揮功能,說出如何賠償天價。帕吉魯是個啞巴,只能驚訝地張大嘴,惹得粗漢就要下刀了。
「蘭姨說得對,男人都怕這傢伙。」古阿霞拿著鍋鏟挑釁,說,「對,努力說出你的名字來。」
帕吉魯拿下雙份的冰淇淋,示意敵對雙方的主帥來拿。他沒講話,用眼神與手部的肢體動作示意。接著,他拿起鏢子,扶了扶自己的墨鏡,往第二攤的轉盤射去。
大夥愣住了,帕吉魯抬頭看。古阿霞又黑又瘦,頭髮很卷,哪來的曬過頭的茄子跟花椰菜,可是她眼睛很亮,只有高山的巨嘴鴉的紫藍翅膀才會有那樣的光膜。這女孩找他幹嗎?帕吉魯狐疑,全世界對他有興趣的只有他媽媽,還有他養的黃狗。
「我今天才在街上遇到他。」
「我為什麼聽你的話?」
一個來到樹下的旅客說:「這裏不一樣,連樹也貼上『太魯』。在台北,只會在水泥牆上貼,可惜了那些行道樹。」
那個星期二,下午三點,小巷又恢復暗冷,卻是處處流動著重複且清脆的單音https://read.99csw.com,如水龍頭滴水、鐵皮在風中撞擊、腳踏車鏈條響。古阿霞坐在板凳上,趁空閑看著閑書,她喜歡看書,不懂的字翻字典。可是這時候越看心越煩,情節卡在視神經上,讀不進心裏,字典也擱在合攏的膝蓋沒動。
古阿霞馬上頭也不回地衝出去。蘭姨探出身子要她帶包衛生棉回來,卻不見影,她失望之際,古阿霞從遙遠的巷底探出頭,說:「蘭姨,聽到了。」蘭姨這才笑得很長,勾起好多回憶,她心裏想,這個小女孩才十八歲,可是像她上輩子的女兒一樣機靈。
蘭姨把聲音提高,接著問:「好,那你要跟他去哪?」
「他沒有騎,是牽著。」古阿霞躲在帕吉魯背後說話。
「哪會?」
「那讓你來看看,水和水裡的植物怎麼跳舞吧!」
古阿霞知道這傢伙不是真的啞巴,幾句話就開壺響了。她用樹枝輕拍著他的手掌,算起命。帕吉魯張開手,覺得中招了,趕緊握起來,在一開一闔間把古阿霞拿的樹枝握緊了。他趕緊鬆開,兩手藏進褲袋。這時古阿霞驚訝地說:「我看到了,你的生命線好長,會長命百歲,不過有個岔,是大劫。快給我看那個岔在幾歲。」
「快殺了他。」古阿霞強調。
「贊!天霸王。」凡是中這格,叭噗老伯得大喊吸引人,拉開冰桶蓋,壓兩下冰勺發出機械聲響,往冰霧瀰漫的圓桶里挖兩大勺。他動作有些不甘願,微笑也很職業。
帕吉魯贏了小流氓,沒有人敢上前挑戰,因為他是花蓮市最厲害的高手,才被封「殺刀王」。三百人簇擁上去絕對能把他拍成肉醬,卻不懂帕吉魯為誰而戰,為何而戰,他很像來鬧場的。沒人想挑戰。最後,他的右手四指往內勾幾下,對著某個方向邀戰,拍拍口袋,示意有錢。那個方向的人牆裂開缺口,露出後頭的三位「叭噗老伯」。帕吉魯要跟他們過招。
「我砍他左手就好。」
「我會活好好的。」古阿霞說完從身後抽出一束櫻花,吻了蘭姨的額頭,把花送上。
帕吉魯再敲一下,河水潑剌了起來,地鳴再度響起。古阿霞幾乎被震得雙腿發軟,站不穩了,她往前倒時抓著了帕吉魯。這是兩人生命中的第一次擁抱,沒有驚喜。女的忙著尖叫,男的連忙推開,石槌成了落入古阿霞手中的戰利品,隨即又被帕吉魯粗暴搶回去。
帕吉魯捧起湯盤,喝了一口,接著嘴碰到盤子就沒離開,直到告罄,嘴還被湯燙破了。古阿霞對這招聲光俱佳的表演有信心,賓主盡歡。她喝完熱湯,感到熱乎乎的身體形成一道防禦嚴寒的防線。
但是窮小孩仍不懈地爬過柵欄,爬上貨車。最高也最難爬上的木材頂,總會留有幾片樹皮。他們抓著固定原木的騎馬釘往上爬,不然就是有人彎腰當梯子幫助別人爬上去,用扁鏟挖樹皮。
「這鬼樹專門吃外來的酒鬼,不信,你爬起來瞧。」
一九七◯年代,台北來往花蓮得經過蘇花公路,經過了金馬號客運的100公里長途險路顛簸,很多人感到困擾多年的腎結石或膽結石被打碎了,下車后無力地扶著車廂,在麵包樹下休息。旅客覺得樹真美,樹榦鑲上瓷磚與玻璃鑽石,關於旅遊的美好經驗又湧現。
帕吉魯會將玩殺刀的戰利品掛樹上,從來不帶走。因為他啞著嘴巴,沒人知道名字,孩子們便以此樹之名稱呼他,帕吉魯。三株麵包樹成了寄物櫃,孩子拿回所屬的東西,除了一位不清楚規則的小孩沒有將自己父親的皮鞋帶走,被覬覦者偷走了。但是,有項物品不用拿走,那是乳牙。帕吉魯把贏來的小骨頭釘在樹榦上,造就鬼鬼祟祟的神秘氣氛,看上去不是齒列,而是翻白眼。孩子們也樂於給它傳說,最常聽到的說法是樹吃小孩,凡是靠近它便咻一聲被吸進去,剩下牙齒排列在樹榦上。
古阿霞等累了,肚子空蕩蕩。她決定去找吃的。她爬過堤岸,來到一片水田附近。芒草枯萎了,底下卻長滿了生命力強的野草。但是這絕非野草,她很快分辨出它們的功能,唯有視它們為朋友才能分辨出是野菜,苦苣、龍葵與昭和草都是美食。
「是嗎?」
這正是古阿霞要的。她衝進屋內,鑽近樓梯下的小房間收拾細軟。那裡約1坪大,除了木床,擺滿了沙拉油桶、醬油桶與味精盒,硬邦邦的棉被有各種調味醬味道,她的衣服縫線永遠塞了麵粉。她喜歡文字,牆上糊著遮醜用的《更生日報》,牆角有幾堆看得卷邊破頁的雜書,甚至背下味精盒標籤上寫的主要成分是麩胺酸鈉。要不是從天花板掛下一盞20瓦燈泡,帶給她看書的光明,才不會讓自己淪為老鼠與蟑螂的屠夫。
「不怕,我是花蓮人,這鬼樹不吃女的。」
粗漢也是,刀在他手中,殺人是他的活,幹什麼聽一位女孩的,怒氣使得他腦袋紅得像是通電的鎢絲燈泡。
「砍腳筋,啊,這我最懂。你快點砍呀,我待會也要回去砍豬腳筋。我告訴你怎麼砍,抓住這傢伙的五根腳趾頭往上扳,這樣腳筋緊了就好砍,絕對不會砍下去,讓刀子倒彈,還會被他踹的問題。」
麵包樹的樹榦通直,葉片又大又亮,是一群葉綠素飽滿的大象耳朵。花蓮火車站外頭有三株帕吉魯,樹很高,葉鞘厚的葉片很會反光,能看到葉片反射在牆上的爽颯流光。不少旅人會走到麵包樹下,發出讚歎。在樹蔭下閉上眼,用力吸口氣,哪怕一會兒,會有打個盹的飽足感,舟車勞頓也就溶化了,這三株麵包樹就是天然的綠油精。
「你要是放下來就違規了,別怪我開單。」警察的注意力放在大木箱,說,「我看你的怪樣子,從腳底到頭頂,每處都很可疑。你從哪來的?打開箱子給我檢查。」
接著古阿霞恢復成自己腔調,說:「是呀!看起來是蠻失敗的一餐,也許我們可以等等,待會它會更不一樣。」
「是呀!地球是活的,地球是個夢,一個宇宙中最飽滿的夢境。」
這是殺刀的規則,贏者可以向輸者拿取某項東西。帕吉魯從來不主動跟輸的人拿東西,是輸的孩子主動獻上物品,一件衣服、單隻鞋子、棒棒糖或現場拔下帶有血絲的鬆動乳牙,只有搞不清楚的人才會拿皮鞋。
叭噗老伯是令人又愛又恨的程咬金,車上掛著鋁殼掉漆的大冰桶。大家在哪玩,他們去哪賣冰,有時站在戰場中央抽煙,猛按叭噗,故意大聲講色read•99csw.com情故事,要大家吃冰消火。大部分的孩子窮得沒錢吃冰,連寒冬想到冰都會流口水。
「不知道。」
蘭姨點頭,眼眶來淚水了,她把手上的長柄鍋鏟塞進古阿霞的袋裡,提醒在路上可以用這打醒男人。她又從油膩得沒毛細孔的圍兜袋,拿出幾張錢,要古阿霞收下,不收她不安心。然後,她幫她禱告,這是她最想給古阿霞的。蘭姨在廚房的油煙中滾了十幾年,要不是信仰,相信自己是耶穌要用五餅二魚來餵養世人的最佳幫手,她才懶得拿鏟子在鍋子里追著菜跑。
「干,你這破麻仔。」粗漢說完,跑走了。
「離開花蓮市,我現在要跟他走了。」古阿霞緊握著帕吉魯那隻急著掙開的手。
帕吉魯坐在那,死賴在旁邊的古阿霞自顧自說話:「每片葉子都有自己的命運,看手紋就知道。」她撿了兩張葉子,用力攤平,把葉脈比作事業線、生命線和智慧線,說得有聲有色,還拿了樹枝當教鞭,拍打樹葉,說它們什麼都好,就是短命。短命也好,才落下來與大地認識,才會認識她古阿霞。
大孩子把骯髒的冰塊傳給帕吉魯啃一口,再傳給其他的人。孩子們揮手跟帕吉魯說再見,感謝他去年夏天用神乎其技的鏢子,擺平了戰爭,給滿城的孩子贏得冰淇淋,然後用剛練成的「寒冰手」伸進對方的背,偷襲背的遊戲玩開了,直到嬉鬧聲消失在小巷子。
沒有錯,這是帕吉魯的意思,他瞧去,在人海里是誰那麼懂他的心思,只有一堆搖晃的黑髮。他回過頭,對三位叭噗老伯點頭,把錢放在車座。
會外賽是丟飛鏢盤遊戲。飛鏢盤放在腳踏車後座,軟木圓盤,以鐵絲隔出放射狀的冰品區塊。丟飛鏢遊戲不利玩家,付了錢,多是丟中比花錢買還要小份的冰淇淋。要是丟中特別獎的「天霸王」,不用付錢外,還得到雙份的冰,這幾率是孩子們形容的「往後下腰能看見自己的屁股」。這種賭博性遊戲很吸引人,顧客被快轉的盤子催眠似朝它丟鏢,像錢丟到河裡,只聽見水聲般的喜悅。
冰淇淋大戰開始了。詐就詐在這,叭噗老伯會先用針把天霸王那塊插上百回而變得松爛,或在底下偷墊堅硬的芭樂木,射中的鏢子容易被快轉的盤子甩出來。陽光下,巷口安靜極了,風從每個街道灌來,花蓮市的每種味道聚在這,男孩們也是。
古阿霞的聲音非常長,逼到高八度的喉尖后,瞬間收音,用手刀作勢劃了自己的脖子,說:「砍下去。」
「我得走了。」
這時候,帕吉魯出現了,往三百多位男孩的戰場中央站去。他把牽來的雙杠腳踏車的腳架豎起來,雙手拍出嚇人的響聲,左手藏在後腰,右手伸出來,比出了邀架手勢。他口氣很大,把手挽一圈,向全場的人下戰帖,最後把手尖對準一位拿小刀的小流氓,先讓對方的刀子往前刺了半尺后,才拍掉刀子,更用上半個令人傳誦的說不清楚黑影,就點贏了額頭。然後,帕吉魯再度比手勢,要全場的人通通打過來。整個過程被形容是李小龍在《精武門》中用迷蹤拳跟上海虹口道場的日本人挑戰。
這不是古阿霞第一次看見帕吉魯,曾經在某雜貨店遇到,她排在後頭。帕吉魯買汽水,付出的小鈔又從老闆手中轉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有隨手聞鈔票的習慣,她聞過各式的錢鈔,有油墨味、魚腥味、霉味、海洋味,會猜它們曾在哪些人流轉。那張鈔票有香味,不是老女人的明星花露水的艷甜味。確切點說,那張鈔票好像是木匠刨下來的薄木片,有好聞味道。
「拜託,快點殺他。我時間不多,看你殺死人後,得繞路去買東西。你早點殺死他,我早點回去工作。唉喲!不要在那發獃浪費時間了,來,我教你怎麼殺人,」這是古阿霞折磨自己腦袋所想到的辦法,「你不要割他的喉嚨,要往脖子邊割動脈,血往外噴才不會弄髒你。血流光,你再砍下他的頭。然後,讓警察很快抓到你,你趕快吃牢飯三十年,差不多就是你手上這把刀爛光光的時候,你就出獄了。不過,你得習慣一件事,你老婆早就跟別人跑了,你兒子會把你這個老廢物踢出門。你握著爛刀柄去討飯,絕對有飯吃。」
粗漢揮幾下刀,馬上制伏了帕吉魯。在場的人都知道,帕吉魯不好惹,有一雙蝦子腿,彈來跳去,碰不著他,這是他向來是贏家的原因。可是帕吉魯閃幾下后,故意跌個跤,給粗漢騎上來。他的如意算盤是讓這男人多罵幾句后,一切就可以淡化,別讓揮來揮去的刀子無意間砍傷了旁人。
「那你知道他哪些?」
「蘭姨,你的煙快沒了,我幫你跑腿。」古阿霞說,她想去找帕吉魯。
他相中一根半截埋在溪水中的鐵杉,用石槌朝鐵杉斷面大力敲擊。鐵杉活了過來似抖動,大地也抖動,沉鳴的聲響令流水聲啞上幾秒。古阿霞感到全身骨頭酥麻,額頭充滿共鳴。帕吉魯找到一根撞擊大地的鐵杉鍾槌。她懂了,帕吉魯靠這讓河川震鳴,找出他之前不斷呼喚的同伴。這時候,一輛四節的火車從橋上駛過,空隆的車聲被地鳴震得很薄,發光地滑到地平線盡頭。然後,滿天的星星晃動,令古阿霞想起祖母說過:「那時候呀!在豐年祭里,老祖先把 Alipaonay(螢火蟲)往天上灑,成了銀河。」
古阿霞看出他的疑惑,玩起了小把戲,一人分飾兩角,她模仿帕吉魯的內心話,然後跟自己玩起對話。
那場大戰怎樣開始的沒有人說得明白,最後卻被所有人記得,因為變成爆粗口與大規模的拳腳,不少人攻擊對方頭部時,以扇巴掌的合法方式打哭弱者,三百多個男孩聚在路口叫囂,拉人助陣,演變成兩派的大衝突,有人拿出扁鑽與小刀示威,很快就要見血了。
這時候,古阿霞尖叫。那種叫聲極為悠長,而且猖狂,還摻著驚喜。她這功夫是在一九六八年練成,那時紅葉少棒打贏日本和歌山隊,她過於喜悅而瞬間練就喉功。場子上的人回過頭看,沒有人知道古阿霞要幹嗎,不過,有兩位年紀約八歲的小孩,被突如其來的叫聲嚇濕了褲襠。
古阿霞知道他不是啞巴。因為,帕吉魯站在溪石上,雙手圈在嘴巴當作喇叭對河岸吼著。河岸遼闊,充滿了水聲、風吼與夜鳥鳴叫。幾分鐘后,一輛六節火車從橋上疾馳,巨鳴在橋樑間回蕩,隨後又剩下流水的湍急聲。帕吉魯怎麼叫都沒用,暫且休息。古阿霞問:你在喊誰?要不要幫忙喊?但是,整個曠野除了一列發著微光的火車在地平線盡頭淡淡呼應之外,沒什麼能眺望的了。
「你說什麼?」粗漢被古阿霞吸引,抬頭大喊。
帕吉魯挑戰第三攤,鏢子落下,叭噗老伯最後喊:「恭喜喔!天霸王。」帕吉魯拿起雙份的冰淇淋,要男孩們共享。戰況解除九*九*藏*書,大家聚在攤販邊,舔上一口冰,可是仇恨還在。
帕吉魯在吃煎蛋,坐在巷口的矮桌,身邊圍著一圈圈的小孩。煎蛋由蘿蔔絲與九層塔混搭,擠上美乃滋,撒上大量柴魚片,卷薄的柴魚片在熱氣烘托下像印度弄蛇不斷地擺動。帕吉魯點了十份,要那些跟他玩殺刀斗輸的人一起吃。巷口都坐滿了孩子,他們先抓柴魚片吃,摳完美乃滋,才一小塊一小塊地捏起煎蛋吃,覺得這是最完美的階下囚享受。
所有的人在原地等結果呢!尤其是三位緊張的叭噗老伯,忘了照例以手掌碰觸盤緣的鐵皮煞停,而是讓它們慢慢地停下來。陽光下,飛鏢盤越轉越慢,最後靜止不動。
場子邊賣冰的叭噗老伯壓著車龍頭上掛的小皮球,令簧片發聲,「夭壽!莫打了,人生海海,吃叭噗比較 high。」他們說完,把煙吐掉,抬頭露出邪惡的微笑,牽著腳踏車來到場子上,要跟帕吉魯來場會外賽了。
男孩們和解地歡呼尖叫,邊吃冰邊回頭去找人。
叭——噗——
現在,帕吉魯手中握著十幾張捲成筒狀的鈔票,比手畫腳。可是叭噗老伯不懂這啞巴的手語。古阿霞懂了,帕吉魯要以手中的鈔票賭上那幾桶冰淇淋,如果全中了天霸王,冰都屬於他的,輸的話,錢歸三位叭噗老伯均分。那些錢,買六輛車的冰淇淋也夠。
「不知道。」
古阿霞心想怎麼辦?她連忙尖叫,讓所有人活在她喉嚨似的,叫聲連綿高亢,沒有恐懼,反而帶著京劇拉嗓的淘氣味道,她的眼睛骨碌碌,一邊走一邊往四周找解決方法,在兩分鐘的尖叫拖延戰術中,終於擠出辦法,她指著站台那幾輛貨車上挖樹皮的小孩,喊:「你看,小偷在偷拔東西,警察都沒有去抓他。」這奏效了,旅客的目光放在現行犯。
警察不得不站起來,拿起哨子猛吹,追出剪票閘口,在鐵軌與站台間奮力地跑。窮孩子更機靈,扯下了樹皮就跑。有位大孩子伸手到檜木裁面的藕孔內,努力掏東西,他衣服骯髒,得不到警察的憐憫。警察爬上車,如果再爬上被剝光皮的樹榦得有獼猴的能耐,他拿出違規記錄簿,大力拍樹警嚇。這時的大孩子爬到最上根的木材,倒著趴下,用一截樹皮伸進木洞勾出夢寐以求的東西,跳車逃往南方的中華路。
她知道今天帕吉魯會來,就像這陽光,從她眼睛接收后,順著血液流動到全身,連頭髮也會發熱。不過,她認為帕吉魯會來的念頭,每天都有,持續六個月了,往往撲個空。這無所謂,有機會就出去跑跑,她不想下一個五年她還是關在這間餐廳與梯間卧房。
她頭也不回地跑出巷子,追向逃跑的帕吉魯。
「喔喔!扮家家酒,一個女孩的玩意。」古阿霞模仿帕吉魯說話模樣。
夜裡,他們來到橋下,打算在這裏住一晚。
大家莫不想阻止殺戮,古阿霞卻唱反調。
突然間,古阿霞看到一條黃橡皮筋射來,速度快到她的尖叫還在喉嚨,人已經被撞到河水裡,手腳亂揮,嘴巴這時才開始尖叫。古阿霞是被帕吉魯拉起來的。她好驚恐,鬈髮很醜地黏塌在頭上,活得要死不活的。她冷得發抖,趕緊脫下濕衣服,套上從帕吉魯手上遞來的乾衣服,冷得想跳進火里取暖。不久,她才身體回暖,帕吉魯在火堆那頭笑,那隻第三次甩水的黃狗在吃盤裡的熟魚蝦。古阿霞惱怒他評點自己換衣服的身材。
「他要賭三台車的輸贏,一次拼三個鏢盤。」古阿霞在人群中喊。
「他是啞巴,那個箱子也是,打不開來。」古阿霞說。
帕吉魯身體也熱了,從柴堆抽出一根木棒,用繩子綁上石頭,並槌擊沙地好測試是否牢靠。古阿霞曾在書中看到石器時代的人類使用過這把斧頭。果不其然,帕吉魯拎著斧頭,走近一株離岸有段歲月的漂流木,敲它幾下。漂流木上頭長滿的雜草晃動,地鼠、蟑螂等小動物逃出它們的寓所。這是茄冬,木質硬,但腐朽嚴重。他又走到另一株漂流木敲起來,發出艷香,是扁柏,對他接下來需要的任務而言,這樹種的材質太軟了;而另一株短纖維的牛樟經過河流拋滾后質地變差,他需要的是更硬的樹。帕吉魯走到篝光外找,尾隨在後的古阿霞持著火把照明。
古阿霞怒氣將爆發時,帕吉魯敲擊石頭,跟她溝通。他在五顆雞蛋大的石頭上,各寫下古怪的殘體字,拼成「我叫劉政光」,又用四顆石頭寫下對黃狗的介紹,「他叫浪胖」。隔著被火揉皺的熱空氣,光影魔幻,古阿霞把下巴擱在靠攏的膝蓋,雙手搓著腳取暖,好不容易看出那邊石頭上的難辨字跡。那個叫劉政光的人,每每在石頭寫完一個字,便扔入火堆。
「古·凹·霞。」他很仔細說,身子前傾。
「平安!」古阿霞先用上基督教的問候,然後說,「帕吉魯先生,我們來決鬥吧!」
蘭姨這樣想時,古阿霞又跑出50公尺外。她在路上隨手摘了人家院子里探出籬笆外的山櫻花,插在背後。復瓣櫻花好大一叢,又擠又熱鬧,隨著她的奔跑而落下點點。她沿著中山路,衝刺在冰冷柏油路。這條路在日治時期以鋪上黑色柏油而博得「黑金通」之稱,是花蓮第一大道。她衝出第三條巷子,把常在積水廚房穿的雨鞋拎在手上跑。到了第六條街,她抱怨不該聽蘭姨的,用稀釋的醋泡軟腳上的厚繭好用刀削掉,不然她就跑到第十條街了。在第十二條街的長老教會,她真想把微隆的胸部壓下,汗水會讓乳|頭露餡。跑到第十八條街,她一身酸痛,卻沒抱怨了,還對上帝發出最深切的讚美,她看到帕吉魯了。
帕吉魯是獨行俠,很少進城,一來就轟動,跟火車從中央山脈運來的大屍塊一樣轟動。他戴白色探險帽、牽鐵馬、載寶刀盒的形象,冬天又多披一件紅披風,向來是一九七〇年代的花蓮市傳奇。最傳奇的是他車後座載寶刀盒,來找老師傅修武器。寶盒又大又長,稜角處裹銅片,裡頭裝著大型的古怪兵器,有的像是座頭鯨下顎的屠龍刀,有的像鋸齒鯊的利鋸齒,還有可以當飛鏢丟的大斧頭。他是啞巴,嘴總是叼著草,更顯露了孤獨的調性。
「我時間不多,我待會還要回去洗菜,也得買衛生用品回去。」
古阿霞把檳榔鞘盤子放在帕吉魯前頭,和他隔著熊熊的營火。帕吉魯在應付又硬又冷的饅頭,啃得兩頰發酸,臉頰也笑得發酸,因為他看著古阿霞擺在檳榔葉鞘盤的不是食物,是水族箱:魚在野菜間優遊,活蝦搶起蝸牛肉,連日本人也不會這樣吃沙西米
「火車站的時鐘。」幾個孩子大喊。
帕吉魯在陌生人前面開始說話,有一團情緒卡在喉嚨出不來,這是很痛苦的。他要阻止從水裡爬上來的傢伙攻擊古阿霞,卻喊不出來。他想警告古阿霞別拿鏟子對他,這會激https://read.99csw.com起那傢伙的憤怒了,也是始終說不出來。
「好難懂呀!」
帕吉魯,麵包樹的意思,花蓮人這樣稱呼麵包樹。不管是盛美街上賣牛肉麵的湖南阿伯,或旗袍店的上海老師傅,或中華路上賣客家水粄的老阿婆。他們從來不對著麵包樹喊別的,就帕吉魯,甚至不知道它有中文名字。事實上,帕吉魯是阿美族語。
「我等一下要去買米酒,要買鹽,還要去菜園澆水,回家要幫弟弟洗澡,我功課還沒寫。你看,我時間更不夠。」某個孩子站起來,對大家喊,「誰的時間最多的?」
現在,她是野地廚師,將檳榔葉鞘折成四方形的深盤,放進野菜。接著,她處理較麻煩的蝸牛,石頭砸碎蝸殼,取用可食的褐色舌足,用灰燼搓掉上頭的黏液,其餘的內臟丟到溪里。一群長臂蝦與小溪哥游到淺灘處啃起了內臟,她撒去一把鹽巴,魚蝦鹹得發獃,古阿霞二話不說抓起來。
帕吉魯放下石槌,捏緊兩隻拳頭,非常努力地要張嘴說話了。
古阿霞以為帕吉魯的喉嚨哽到食物,臉漲得像受刺|激的河豚,好意地上前去拍他的背。這動作像是攻擊。來不及了,那攤黃色的濕骨頭靠近了,把自身發出的聲音滅到最少。它是帶有狼性的黃狗,從對岸聽到了地鳴,游過了河流來跟主人會合。它太凶了,幾年來主人不想帶它進城,只好留在河岸。
旅客有點氣,嫌帕吉魯不回答是瞧不起外地人。
「快賠我一百元皮鞋的錢,要不然,我砍死你的頭。」粗漢大吼。
蘭姨坐在門檻上,頭倚著牆,吃著花生米,聽著收音機播放閩南語版的《相逢有樂町》,等到古阿霞講到第三回,她才說:「沒有,我煙抽得省。阿霞,你要是閑,去打蒼蠅。」
「要跟他走?」
「你不是要砍他,你砍完,我早點走呀!你看,警察來了,你現在砍還來得及,也許能剁下他的一根手指。」其實古阿霞沒看到警察,她只是兜個謊,得誇張點才能繼續演下去,她跳起來,大喊,「警察杯杯,不要來,我們這邊什麼事都沒發生。」
古阿霞看了兩眼,給旅客回應,說:「他是啞巴,他也不怕鬼樹,我們花蓮人都不怕。」
古阿霞拉起地上的帕吉魯,很快離開現場,就怕粗漢隨時回來。帕吉魯驚魂甫定,額頭冒冷汗,得靠古阿霞在後頭推腳踏車。接近傍晚的花蓮市區,人流多了些,不少是觀光人潮。古阿霞提高嗓子喊:「讓路,讓路。」她生怕車後頭橫放的大木箱打著人,卻忙得看來像是急著運棺材、趁屍體還熱時放進去的殯葬業。急歸急,但沒有漏眼,古阿霞很快回到了那條巷子。
隨即,廚房發出了婆婆媽媽們的歡呼,衝出去對帕吉魯問東問西,使出一群丈母娘看女婿的功夫。
帕吉魯機靈閃開,刀子在油漬的木桌迸刨出一條垢。接著,粗漢用刀指著自己沒穿鞋的赤腳,罵了髒話,說:「上次我兒子拿我的皮鞋跟你賭,那雙皮鞋一雙一百元,害我沒鞋只能穿拖鞋出門。你這個人,怎麼能教壞小孩賭博?」說完話,把兒子從人堆拉出來。他的兒子穿卡其服,打赤腳,耳根子紅辣辣的,頭撳得低,只能見到三分平頭頂的發旋子。
古阿霞有些生氣,旅客干擾她與帕吉魯的獨處。她把地上的麵包樹葉片撿起來,指著樹,說:「這樹鬧鬼了,越晚越可怕。」她用恐怖的口氣說:有六十幾位小男孩被吸入,留下的牙齒卡在樹皮上變成樹疙瘩發出怪聲,吸引更多小孩貼近聽。結果,小孩越聽越想聽,越聽越不清楚,乾脆耳朵貼上去。然後,咻一聲,樹把人吸進去了。你要知道,那些樹葉在風中搖晃的聲音,是它們吃飽了在打嗝。
「狗·凹·蝦。」他說,第一次對話是講她的名字。
叭——噗——,老伯發出神秘的微笑,轉動飛鏢盤。
警察抽的不是槍,是剪刀,遇到頭髮過長者有權力當場動刀。警察要將帕吉魯過耳的頭髮剃個「飛機頭」,命令他趴下,摘掉他的探險帽,在廣眾的大廳表演拙劣的發技。
「古阿霞。」她說。
古阿霞哪肯示弱,拔出插在後腰的鍋鏟,大喊:「放下手中的東西。」
警察穿卡其色制服,戴白殼帽,腋下夾著記錄違規的黑文件夾,皮鞋響亮地走在洗石地板,衝著在東張西望的帕吉魯去,說:「喂!老兄,這是大廳,腳踏車不能騎進來的。」
帕吉魯伸出右手捻鏢子,左手縮在後腰,第一次出手,鏢子沒扎到盤子,彈到地上。他付錢再玩,出手后射中「再來一次」的格子。他抽起鏢子再丟,轉盤停了,意外地中了特別獎。
「去哪?」
古阿霞的能力又多一把,很快發現兔兒菜、鵝兒腸、紫背草,她一路低頭往前采,額頭磕上了檳榔樹,大喊:「哎呀!好傢夥,原來你躲在這。」古阿霞很快在樹下帶回幾片掉落的檳榔葉鞘,爬回坡堤時,無意間看見非洲大蝸牛正在享用碎石間冒出來的地木耳,她一併帶回兩者。
「阿霞,快追,那個男人跑掉了。」幾個婆婆媽媽大喊。
蘭姨把頭貼在古阿霞胸口,開始禱告:主耶穌呀!求保守眼前的女孩!她要離開這了,希望給她勇氣搬離路上的石頭,希望給她力量移開路上一切的荊棘。我祈求呀!萬能的主,幫助眼前的女孩,讓她把膽弱丟掉,也更無私而願意幫助人。讓所有的風成為她的朋友,所有的雨成為她的朋友,所有的河成為她的朋友,所有的植物成為她的朋友。祈禱都是奉主耶穌的名求,阿們。
古阿霞也拿了三顆石頭,寫下自己名字,秀給了他看。
在中華路後頭的小巷裡,陽光在十點左右照進來。古阿霞坐在小板凳,兩腿間放了裝水的臉盆,忙著洗菜。她是優秀的洗菜工。菠菜的蒂頭很會塞泥土,高麗菜不要洗碎,還有花椰菜的蕊縫最容易藏著菜蟲。要是炒完菜的鍋底湯汁帶黑渣,會歸咎古阿霞,所以她得掌握訣竅,洗得又快又好,連最難搞的挑菜剝絲也難不倒她。
「不知道。」
那場夏日戰爭很有名,有三百一十五人參戰,全被「殺刀王」帕吉魯的右手擺平了。「殺刀」不過是遊戲,將一手伸出來當長刀,一手藏在後腰,用手刀砍到對方的頭或膝蓋以下便贏了。人馬分兩隊較勁,被砍死的關在電線杆下,等隊友來救。這種遊戲有時會擦出火藥味,成了地域或校區之分的小規模戰鬥,最後混入了小流氓,變成城市大戰。
誰都知道,一雙一百元皮鞋是天價,鞋子不是鑲金,就是剝了天皇老子的皮製成的。可是刀子抵住喉嚨,這雙天價的鞋算便宜的。
「你聽聽看,這樹葉現在搖晃的聲音,不是打嗝,就是肚子餓。」古阿霞補充說明。
出手了,帕吉魯下鏢子,朝三個盤子射去。
古阿霞打完蒼蠅,又問:「蘭姨,你真的不缺檳榔?」
帕吉魯不說話,瞧著九-九-藏-書地上,沒心思回應。他打算在樹下坐到天亮,好等古阿霞自行離開,他不想帶黑黑瘦瘦的女孩回家。車站建築上的大掛鐘,顯示是下午四點一刻,那個被孩子形容最有時間的傢伙,一輩子待在那報時。帕吉魯想,還有十二小時以上得打發,就慢慢耗吧!
「錯了,我是邦查。」
啵!啵!啵!三聲,非常清脆,是刺穿天霸王格子底下一種俗稱「鱸鰻」的墊木聲響。他重溫聲音,感受到這種樹皮長出類似鱸鰻斑而得名的烏心石,長在東坡,海拔100公尺余,可能來自附近的美崙山。此樹堅硬無比,常是砧板的首選。還有,這三個轉盤出自同一位師傅製作。帕吉魯轉身離開,慢慢走出人群之後,步伐加快,趕在歡呼的人潮圍死他之前離開花蓮市。
帕吉魯離開花蓮市了,用冰冷的手拉著古阿霞,逃難似的。
「你知道他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算了,乾脆隨便砍一隻手,你早點砍,我早點回去工作。但是,我跟你講,砍手有技巧,要砍關節那個地方,刀子不會卡住。砍下去,只要吃十年公家飯,不過,你在牢里要想辦法弄個假釋,不然老婆跟人跑。」
叭噗老伯彼此看一眼,認為這是公平的賭局,不是賺翻,就是賠倒,而且不會有人再運氣好到能三次全中。他們把鏢子拔|出|來遞給帕吉魯,更使勁地猛轉盤子,強大的離心力會使鏢子紮下去后很容易脫落。
古阿霞心中浮起喜悅,那傢伙沒趁夜逃走,如今要帶她走。至於到哪,管他是方是圓的,那一定是有陽光的地方。
餐廳的人正在幹活,洗菜的洗菜,炒菜的炒菜,著急的窮著急,大家在油煙亂竄的廚房忙得碰運氣才不會掉進鍋里。發怒的蘭姨終於等到古阿霞回來,拿著鏟子出門,要她上工,別給大家添麻煩。
這時候,一輛貨車進站,駛入第二站台北側,剎車聲音尖銳。車上裝載的大屍塊來自奇萊山東麓的帕托魯山與太魯閣大山,木瓜溪花了一千年哺乳它們,現它們躺在車上死去。那些大屍塊是原木。每根直徑2公尺以上,含油脂的樹皮被沿線靠站的居民剝得差不多,當作燃料。
接下來,帕吉魯示意要再玩一次轉盤,而且一次丟三盤。三百多位男孩圍著看賭局,後頭幾圈只能事後聽聞。他們有的站上圍牆,有的爬上路樹,四周的電杆從上到下也夾了一串小孩。他們看到帕吉魯左手拿冰,右手捏拳暖手,三支鏢子銜在嘴上。
他站起來,卻看到恐怖的一幕。有個憤怒的粗漢沖他來,推開圍觀的男孩,把古阿霞擠歪,大喊:「好膽勿走。」他手上拿的菜刀不是玩假的,往帕吉魯砍來。
帕吉魯帶古阿霞趁亂逃走,一路上沉默地往南跑。那個大孩子帶領一群小孩歡呼追來,他舉起手,秀出從原木內拿到的大冰塊,大喊殺刀王萬歲。這是花蓮市最神秘的傳說,有些巨木來自無比詭譎的高山地帶,終年冰封,樹洞的積雪隨著樹齡累積而有上千年。巨木運下山,由蒸汽火車沿花東縱谷載馳,具有鎮定人心的檜木香把沿線嬰兒的哭嚎一路抹乾凈,冰塊成了沿路的孩子最想奪得的江湖秘寶。
「喂!你違規了,過來,把身份證拿出來。」警察攔下他。
三位叭噗老伯怒喊:「干你娘咧!」
古阿霞也混在人群中,穿工作雨鞋,手拿蒼蠅拍,身上永遠沾染了蝦仁炒飯的油煙味。她只不過是路過去買包糖回家,指甲縫還殘留偷吃的糖粒,卻受到鼓雜訊吸引。她勉強擠入人群,看到了帕吉魯。
帕吉魯故作鎮定,臉色卻一抹疑慮,難道這女孩會算命?自己心虛地摳著掌心找岔。古阿霞瞧出來,他揣在口袋的手一鼓一落。生命線的岔處哪能摸著?她臉上冒出春天似的笑,心想這傢伙怪有趣。帕吉魯知道自己又落套,再下去成了棋子。
古阿霞見機會來了,說:「砍手也會死,他的手斷了,拿不住筷子,會餓死的。」
「阿哉!你不能這樣說,這樣我會害羞的。」說到這裏,古阿霞忍不住笑起來,「邦查(Pangcah),就是阿美族(Amis)的意思,我祖母說,邦查是更古早的時候對阿美族的說法。多古早呢?那時候的樹醒著,能走動,有種叫 Pako(過溝蕨)的鳥,停在山谷就變成植物;有種憤怒到皮毛倒豎的蛇 Oway(黃藤)看到一片雲影后,感動得變成藤蔓;那時候呀!有種叫 Lokot(山蘇)的魚爬上岸就貪睡成了植物,那時呀!有一種長相奇怪的魚叫 Palingad(林投),偷偷愛上清風,跳上岸隨之跳舞。那時,巨人『阿里嘎該』的黑色眼淚落地發芽。那時候有多久呢?祖母說,好遙遠了,就像你一晚有好多夢,你只會記得醒來前的最後一個夢,不會想起最早的那個夢,所以要知道那是多久前的時間是想不起來了。」
「就這樣,砍完呢?」
「沒錯,我是清風,因為你愛上了我,化成樹跟我一起跳舞。」
「不要ㄖㄜˇ狗。」帕吉魯再用上四顆石頭說話,包含一個注音字,然後把石頭丟進火里。
他走不了的,一群廚房的婆婆媽媽圍著他,問長問短的,包括生辰八字、職業等。蘭姨好急,想在最短時間內榨出數據,她拿鍋鏟,快把抵著的帕吉魯額頭戳出了窟窿,卻逼不出半句話,轉頭問古阿霞:「這啞巴叫什麼來的?」
「媠!天霸王。」第二攤的叭噗老伯大驚。
那夜,帕吉魯把火里的熱石頭挑出來埋入沙地。他們躺在溫暖的沙地睡,共享睡袋。古阿霞害羞地背對帕吉魯,才聽到末班進城的火車經過橋上,便有了睡夢。整個夜晚,她聽到地下的石頭漸漸冷卻的聲音,夢到寫字石對她說話。山是用石頭和河流說話,海洋用沙礫與海岸說話,祖先用神話跟子孫溝通,自己用夢跟自己對話。她過了一個什麼都有的睡夢。
「那是什麼茶?是不是喝了會有『幫夫運』的茶?」
他羞怯的臉上流動著光影,把頭壓低,繼續啃饅頭。這時,最魔幻的景象在他眼前展開。古阿霞用長柄炒菜鏟往營火撥,火焰亂顫,她撥出幾顆灼燙的鵝卵石,鏟進檳榔鞘制的水族箱。瞬間,水沸騰起來,湯完成了,所費的時間讓魚蝦還沒感受到熱就熟了。這過程表演了邦查最有名的石頭火鍋煮法。
她的眼光從火堆拉回來,比火光還亮,看見帕吉魯看過來,對他說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我夢到過你,很久之前,那可能在我的第一個睡夢,也許就在名叫 Palingad(林投)的魚爬上岸就變成植物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