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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黑暗力量

卷一

黑暗力量

這個叫王佩芬的女孩看見火雞跌倒,笑呵呵的。她說,她住村裡,白天在菊港山莊瞎忙。她早上從後門進入山莊時,發現古阿霞坐在窗口,痴痴的。廚房幫忙的婦女聊起了古阿霞的八卦,猜想啞巴劉政光怎麼把人騙來這裏。王佩芬聒噪說話的火候,不輸火雞群,說得古阿霞好像被拐來的怨女。最後,王佩芬介紹起山莊成員,比如山莊背後的金主是個叫蔡桑的日本人,他偶爾來。馬海不過是能掐會算的掌柜。至於劉政光被當作空氣,他的媽媽劉素芳是想登聖母峰的登山怪胎,越冷的冬天越是往山上跑,現在就看不到她。
「還有五個在上面,」救援的伐木工表示,「他們又哭又動個不停,要是強抓出來,我怕他們摔下去山谷。」
「那你們不要談情說愛了,來幫忙了。那些流籠里的學生肚子餓了,馬莊主要我弄些吃的。」
「當然倒大霉。」
「那你管好自己吧!島主。現在起,我不跟你多話,要煮飯了。」
古阿霞五點半起床,把腳鑽入雨鞋便下樓幹活,被玄關的黑影嚇著。那黑影愣在那無味,黏在廊邊也不是,脫落也不是。古阿霞打個招呼,對帕吉魯的無動於衷習慣了,這個傢伙有時就是電池空了,一會兒就上電了。古阿霞在後院與廚房忙了兩轉,發現他還愣著,問了幾句落空的話,沒得響應。古阿霞懶得理這塊木頭了,等他自行發芽好了。
飯熟了,菜齊了,趙旻放棄島主身份爬進來大吃,大家鼓著腮幫子幹活,流籠里只剩吃飯的迴音。吃完了,舀起用鍋子餘溫煲著的鯽魚湯,每個人才尋了片牆靠著,捧著碗啜,手熱了,胃暖了,腦海暈醉好滋味,忘記他們現在懸在500公尺高的山谷中。
「沒錯。」
火雞跟來了,排隊走進操場,抖著濃霧中青銅色澤的微潤羽毛,圍著古阿霞猛叫,喉頭的粉紅色肉髦搖晃。古阿霞要不是把行李放山莊,真想拿鍋鏟在這些雞頭上炒幾下。古阿霞才這麼想,便有人做了。
流籠啟動了,帕吉魯把探險帽遞給了古阿霞,把腳踏車掛在流籠邊,揮手告別,黃狗叫著送別。古阿霞覺得被出賣了,打不開反鎖的木門,窗外是深谷,強風呼嘯狂歡。她的腿都酥了,縮在角落發抖,預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流籠最後停在海拔1500公尺的大觀村落,操作員把她從末班車拉下來。
「那不一樣,這裏沒有學校,不用上學。」
流籠不見了,暫時結束了她的噩夢,她轉頭到村莊。一輛空的運材車將啟程往高海拔森林駛去,駕駛鳴笛示意,伐木工人陸續跳上車。古阿霞心想,菊港山莊既然不會是最後選擇,乾脆當首選。
「我也看到了,真的有耶!好陡,走下去吧!」
集材木每隔10公尺有個「休息站」,以鐵條箍在木柱兩側當個小平台,恰好給兩個人各坐一邊休息。怎料到,古阿霞的氣還沒喘到喉嚨,王佩芬就搶下煤油燈往上爬。這讓缺了重量平衡的休息台往古阿霞那斜去,害她尖叫起來。兩分鐘后,王佩芬從樹頂爬下來,又坐回休息站。
「我要怎樣下山?」古阿霞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嗯!花蓮的孩子都這樣叫他。」
「這個島這麼小,沒吃的喝的,廁所也沒有,頂多隻有兩隻愛哭鬼,在這稱霸多沒意思。」
趙旻忙著骨碌,從流籠溜來,跳上原木,站立在前端跟黃狗睥睨,一路嚷著航行所見的風景。古阿霞抱著原木,知道自己做到了。她從來沒想過能這樣,那是什麼力量,她不曉得,她願意順著那股力量做下去。
趙旻堅定的表情垮了,照著母親命令,從小木梯爬下,打開前門入內。一位家長大聲阻止他開門。理由很正確,流籠門從外反鎖,由操作員掌控,防止擁擠的乘客誤觸門鎖彈開而跌出。這時反鎖的木門打開,難保那些慌亂的小學生不跌落山谷。趙旻被大聲恫嚇后,無奈地爬上流籠頂,趴下去黏在那。
「哪有談情說愛?」古阿霞的防衛機制開啟,忙著撇清。
「那派你去上燈吧!這是菊港山莊的傳統。」馬海下了工作指令,考驗古阿霞能否留下來。
古阿霞猛然想起還在燉飯,往山莊衝去,經過帕吉魯時發現他還杵著,對瀰漫廚房的煙霧沒反應。她把火滅了,不用掀鍋就知道飯完了,廚房都是焦味。她用勺子挖出白飯,底下燒成炭的鍋巴另外裝成盤,往後幾天她的任務就是贖罪似的把鍋巴吃光。王佩芬跑進廚房,看見古阿霞來不及藏的鍋巴,大喊討債呀!然後瞬間跳過這個話題,說:
「才不是呢!我是島主,你們別想破壞這裏。」趙旻說罷,擠開窗口把關的帕吉魯,沿著樓梯爬到頂,「你們全部都走吧!我是這裏的島主,我是這個星球的老大,不想離開。」
流籠操作員來了,他六十歲,白髮平頭,人稱阿海師。他拿了一盞強力的手電筒往古阿霞照,好確認她是誰,又從機房拿來繪有牡丹的手提搪瓷保溫瓶,那是他上工后不離手的寶貝。他倒出熱薑茶,用杯蓋盛給古阿霞。她喝完,體力慢慢從腳底熱騰騰冒起來,從流籠走出來。
尤其「畜生」二字,小學生更感受到咬牙切齒的憤怒。他們抬頭看見集材柱上的王佩芬,眼神猶如地獄牛頭馬面索討魂魄,走進柵欄,在底下求饒,把爬下來的王佩芬當慈禧太后攙扶。王佩芬拿了布鞋,檢查無刮痕,朝幾個湊來賠不是的人敲頭。
「我沒注意過箱子里有什麼,他連睡覺時都抱著它。」
「不跟你五四三地耗了,喂我的學生去。」王佩芬說。
「那沒我的事了。」
這時候,王佩芬從客廳衝來,說:「談情說愛完了,一起忙吧!」
「你們想待在這星球?」古阿霞問兩位小學生。
糖果是小孩的救星,也是話題。兩個孩子看著眼前的古阿霞。
王佩芬哼的一聲,她說:「你看看底下的小廟設柵欄是幹嗎的,是防著哪個白痴不懂事,亂靠近地藏王的錫杖。曾經有個工人不信這套,每次上工前來拍拍樹榦,坐在廟墩上頭抽煙。後來他出事,腳斷了,血流不停。給人送下山經過這裏時,痛苦呻|吟,臉白得像剝皮的樹,他從擔架上要爬起來,說:『地藏王菩薩,我犯了你,我現在給你爬。讓我多活幾年,我家有老小呀。』幾個旁人不肯讓受重傷的他起身。那個人上流籠前,還大吼:『等我好了,磕頭爬上去。』結果他橫著下山,沒有豎著上山,翹辮子了。」
「啊!抽屜就在這。」古阿霞選定某片木板牆,從口袋拿出木炭,在上頭畫個方盒,作勢從裡頭拿物品。
這時候,凌空劈來一句殺氣騰騰的閩南話:「到底是哪個畜——生,拿了恁祖嬤的鞋仔?」
「是。」
「走吧!走吧!https://read.99csw.com
又是這個令人苦惱的孩子。古阿霞上前慰藉母親,被素芳姨攔下。她懂素芳姨的意思,有些女人需要的是獨處,往她肩上一搭反而哭得死去活來。但是,那母親眼淚是真的,古阿霞的心意也是。她甚至覺得,那些從高地林班地趕來救援的父母,一路緊繃的情緒到了目的更加哀瘁,因為事情沒改觀。古阿霞想改變些什麼。

「這是難喝咖啡,慢慢喝才有味道,」馬海說,「你剛認識的朋友,就像這杯咖啡一樣。」
古阿霞打蛇上棍,說:「好吧!我自己找。可是不記得藏哪去。我記得是藏在『神秘抽屜』呀!」古阿霞她東摸摸、西摸摸地找「抽屜」,找得起勁。
太遲了,古阿霞起勁地爬到了第三根騎馬釘。王佩芬趕緊跳上地藏王廟追上去,數落她的不是。古阿霞沒回應,因為她爬上第六根,差不多是一樓高。村子長滿青苔的波浪狀瓦房構成的天際線,在她眼前攤開,油燈與磺燈從那些牆窗縫迸出光芒。她想到祖母說過的,海中動物上岸化為植物的傳說,此刻令她抖著身體,要成為樹木的枝丫般興奮。越爬越高,大觀村盤踞腳下,與她齊高的只有菊港山莊的發電機煙囪,飄來濃嗆的煤煙搞得她流淚。她承認往上爬很難,無論膽量與體力都縮水了,集材木太高,在黑暗中難辨它的高險。她卡在上不去、下不來的位置。忽然間,她屁股給人頂了一下。
「沒這道理,你聽誰說的?」馬海見古阿霞搖頭,又說,「一定是阿芬亂說的,我活一大把年紀了,也沒信這個。」
「你的帽子怎麼來的?」馬海看見古阿霞手拿的探險帽。
「菊港山莊。」阿海師看見古阿霞的衣服領口綉有一隻怪魚,頭上又戴著插藍尾翎的探險帽。
來的是帕吉魯。他拄著杖,背個大木箱,從木箱豎起個弓枝,上頭掛了盞汽化燈。燈晃著,古阿霞看到他的臉膛給光掃動,一亮一暗。她懂了,在集材木上眺望的獵人燈火就在眼前了。他走了一夜。
此話一說,小學生們靠近集材柱,爭相想爬上去幫忙。小男孩對爬樹有莫名的亢奮,癮頭髮作,手碰到樹便甩不掉了,一個個往上。王佩芬把兩隻腳的鞋子脫在手上,使勁往那些懸上去的屁股們打去。
「真的沒有。」古阿霞搖頭,她不過是從三姑六婆嘴中搶走鳥屍,除非酒紅朱雀被壓死前有遺言沒講完,三姑六婆來追問。不過,她心中有個疑問,眼前的女孩如何知曉她的名字,便問起這問題。
「我摸了樹,得爬完樹去。」他們喊著。
古阿霞語氣慎重,源自懇切的想法,如果棄校再度興建,小學生不用頂著風霜與危險下山。然後她將大衣脫下當風衣,兩隻袖子在胸前打個結,說:「兩位小朋友,一起走吧!躲到我的披風下,它能保護你們。」帕吉魯也把大衣改穿成披風,臉上發出要穿越異時空的得意表情。這頗中要害,兩位學生分別躲進了披風底下。
「你回家等死吧!」王佩芬趕走小學生,自己也沿著鐵軌離開。
那兩個小孩不哭了,爬來瞧。古阿霞虛握的手裡藏著糖果,攤開手時,小學生看了驚喜,吃了幾乎思路清晰得能背完九九表。小學生對圖畫抽屜很好奇,擠在旁邊,莫不想拉開來看看。古阿霞擠回去,中指放在嘟起的嘴唇,發出噓聲:「這是秘密,我得上鎖,然後藏起來。」她在抽屜邊畫上個馬蹄鎖,慢慢地用手掌擦掉了炭筆畫的抽屜。木牆恢複原狀,卻在小學生心中留下某種意義與伏筆。
「朕封你為御廚,每天過來煮飯。還有你,」趙旻轉向帕吉魯,「我封你為太監總管,每天來幫我掃地。至於你們兩位蘿蔔頭,朕封你們為小子民,工作是負責攻擊敵人。」
一朵猩紅的山芙蓉,黃蕊漾在層層蓬鬆裙擺似花瓣,晾在汽化燈旁下。帕吉魯在路上摘了花,給她的。山芙蓉會夜息,花朵縮成苞狀,給它打燈,叫花熬夜開得火火燦燦。
「哪有階梯?」矇著頭的一個小學生問。
「今天大家可能做白工了。」
如今,流籠剩下三位學生,等父母來救。他們的父母在高山林班地工作,下山得花半天。獨自住在山下的孩子得自己料理一切,包括洗衣煮飯、獨自玩樂與懂得哭完便準時上床,現在多了恐懼與危險。
兩位小學生矇著頭在你一言、我一語,慢慢拼湊想象世界。古阿霞這套情境暗示的法門打開了,兩人背著學生在流籠打轉,一矮一矮地假裝往階梯爬。走完階梯,他們涉過草原、森林和落雨的山谷,與各種動物擦肩,遇見一隻蒼老溫馴的大象,喂它幾顆橘子。在走過惱人的藤蔓叢林后,湛藍的湖泊在眼前開展,一條素樸的小紅船靠在水灣,船緣的吃水線粘附了落葉,太美了。
「現在趕快回去,不然你就完了。」大喊的婦人顯然是他母親。
聚在菊港山莊喝酒的工人,陸續走到鐵軌邊撒尿,他們醉得想用尿水腐蝕鐵條,卻有人在上拉鏈時被那片小鐵塊復讎似夾得哇哇叫。有個伐木工喝過頭,才願意被馬海逼著上集材柱,在古阿霞腰部掛上牛皮護腰,護腰上的環節用繩鉤確保在馬釘。這個伐木工拍了拍古阿霞的肩膀,醉言醉語說:「好了,你現在可以爬上去摘月亮了。」
過不久,大觀村傳來些騷動,一台前往山下的流籠停在半途。居民陸續往流籠發著點去了解,情況不是很好。流籠的滑輪卡死,二十位上學的小孩待在搖晃的大木箱,情緒不穩定。家長對著山谷那頭大喊別亂動;機械操作員忙著流汗與慌張,就是忙不出法子,搞不動鋼索與大鐵絞盤。古阿霞跑去現場,一看就走不了。遠遠的半空中,流籠的小窗伸出幾雙手揮著,還有個小孩伸出頭,淚眼汪汪地喊。古阿霞驚顫,感覺自己腳底抽空,懸在鋼索上搖晃似的,尤其聽到那些家長殷切呼喚,古阿霞眼眶泛潮。
天亮了,海拔3000公尺的六順山矗立在橘色曙光,山脈孕育的萬里溪河谷仍沁潤在黑暗中,溪水賓士,山羌鳴叫,雀群朝另一邊山谷飄去。所有的松針小徑都是柔軟,挽留了露水,踩去的反應像水黽腳下的水膜輕晃,承接了不同來向的兩盞燈相遇。
「這真的是門,打開它需要想象力,沒有本事的人進不去的。」
天將亮之際,強力的風聲撞擊大門。古阿霞睜開雙眼,身體極為疲累,血管中流動的是快乾涸的血液。她勉強抬頭,發現兩側窗戶擠了幾個小孩的人頭,幽幽的天色中分辨不清楚表情。
「他不說,我也看得出來,」素芳姨轉頭對古阿霞說,「鋸子壞了,有人把鋸齒打壞了。」
一陣忙亂后,古阿霞與王佩芬包了十幾個飯糰,這是短時間內唯一擠出來的料理,也最能顧肚皮。古阿霞提了籃子,擱了飯糰,提著走了。
夜很深,村落只有幾盞煤燈,幾聲狗吠,幾聲貓頭鷹叫聲,沒什麼人影。古阿霞用剛下流籠仍在顫抖的腿在村子瘸走一小段,有門的商店、機房與民宅都關了,她又回到木門沒關的流籠,這個被自己稱為棺材的小空間,木板刻上九九表,充滿尿漬與煙蒂。她選了乾淨的那邊躺下,將探險帽上二十幾公分的帝雉羽毛拔下來把玩。伴著呼嘯的寒風,她總是逗留在淺眠夢境,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是非常煎熬的。九*九*藏*書
古阿霞在菊港山莊坐了整個早上,看著木材商、登山客與旅人進出。中午之後,起了濃霧,由檜木建的魚鱗黑瓦屋浸在霧裡,只露出歇山式屋頂。霧氣凝成水滴,到處滴著躊躇的音符。忽然間,一輛十節的運材車經過山莊,聲響大,贏過了一百來人在砧板上剁雞肉。門外一陣叫聲吸引古阿霞,她開門走去,一群火雞聚在鐵軌上,圍個圈,尾巴扇開個艷屏,對著一隻被火車輾死的胭脂色的酒紅朱雀叫個不停。
「怎麼會?」古阿霞問。
王佩芬帶古阿霞走,靠近那半圮的教室。屋頂凹陷,罪魁禍首是上頭壘滿的青苔。玻璃破了,牆壁由藤蔓佔滿,廊柱滲著水珠。古阿霞艱難地走過廊下那些處處散亂的瓦片與石塊。然後她笑了,眼前的教室里,有十來條豬窩在那,聞到人的氣味,昂起頭討吃的。王佩芬得用勺子把擁擠的豬頭撥開,才能將餿水潑進木槽,一群豬吃得屁股搖擺。
「進去。」阿海師指著流籠。
「她上燈上不去,膽子又小,人卡在那。不要看了,一塊豬肉掛鐵鉤上有什麼好看的,快走開,難道你要幫她上燈?」
懸在集材木上的古阿霞更顯孤獨。喧囂沒了,村莊在夜風中沉默無比,住宅區偶爾傳來厲罵與喧嘩,然後凄厲風聲又蓋過一切。菊港山莊的鍋爐發電機發出特有的尖銳鳴笛聲,長達兩分鐘,宣示夜間九點停機。古阿霞望著鐵軌,有兩人走來,前頭是王佩芬,後頭是馬海。馬海爬上集材木,坐在另一端的休息板,要古阿霞下樹回到山莊,別耗太久,免得凍幹了。
「怎麼不搭流籠?夜路很危險。」
「這事不大,但是風大又冷,明天早早再爬,今天到此為止。」
黃狗掉頭就跑,順著流籠發送台旁邊的小山徑竄去了。古阿霞跟去,用煤油燈照亮山徑,滑倒了三次,許多犬齒交錯的樹影晃來晃去,最後與一盞光亮的汽化燈相逢。
「還有呢?走了這麼久,再多說個字。」
「你是送飯的嗎?飯在哪?」趙旻對古阿霞說。
「你不喜歡上學,我們就辦個學校,山上不是有個荒廢學校?我們學生留在山上讀,找個老師來教,問題不就解決了?」
「『壞人』不是壞人,是你們的爸媽。」古阿霞反駁。
「我拜託你留下來了,」馬海火氣很大,「你贏了,大家現在都知道我欺負你。」
「她好醜呀,鬼一樣。」說話的是個叫趙旻的大孩子。
「是你不好才被打。」
「一個太陽,一個月亮,一條河,六座山。」
古阿霞與趙旻纏上幾句的時候,已將煤球放進泥火塘,把辣椒切碎、蒜頭拍扁。這時火養得泛濫了,安上鍋子,豬油一瓢,撒入鹽巴、辣椒、蒜頭,所有素材唰啦一聲滑入鍋子里,煙霧涌動,豬肉片立即溢香,加入蔥花增色,一鍋菜肴鏟進白瓷盤子,在場的人看得口水都慌了。世上最難熬的是等待上帝降臨與等菜上桌,可是古阿霞知道後者最好滿足。她繼續炒肉末茄子、蒜爆高麗菜,所有的人陷入了視覺的高潮與飢餓的谷底,而她的鏟子在鍋里忙,也在鍋外忙著拍開那些偷撿菜的手。
「你說辦學校是真的?是真的我就走。」
古阿霞睜大眼睛,質疑說:「我剛道歉完,現在又要我踏上去爬,神明會生氣。」
最後,三姑六婆又跑來叫囂了,跟豬一起歡叫。
「可是外面很危險,怕掉下去。」兩人的答案很明確。
「帕吉魯?你叫他麵包樹。」馬海大笑起來。
「不然會怎樣?」
「古阿霞,真的沒有?做人要誠實喔!」女孩說著,對聒噪圍過來的火雞大喊,「最好別惹我,小心把你們的頸子打結。」火雞群嚇得撲翅逃跑,有的還跌個滑稽。
「不是你想的,嗯!他睡在木瓜溪橋下,我走過時,看到他抱著木箱。」古阿霞不會說出她與陌生男人在橋下的遭遇,包括共享一個又臟又臭的睡袋,以巧遇帶過。
「他是『索馬師仔』,拿傳統的鋸子銼大樹。索馬(Soma)是日本話伐木的意思,這裏的人叫伐木工為索馬。」馬海朝火塘扔了檜木塊,火勢大起來,空氣中充滿強烈檸檬香,「那箱子里呀!其實就是斧頭與傳統的手拉截鋸,不過那鋸子非常大,城市人看到都會嚇到。」
那不是真的棺材,是約2公尺見方的流籠。流籠是藉著鋼纜通過山谷的工具。疲憊不堪的古阿霞一夜淺眠,熬到幾乎天亮了。紫藍色的天空掛著疏星,酒紅朱雀在流籠頂抖著尾巴,烏鴉粗聲叫著。這時門外一道沁骨的風吹來,鑽進古阿霞睡袋,她才清醒些想到為何睡在流籠。
是王佩芬爬了上來,手腳利落,嘴巴也利落地數落古阿霞,說地藏王給她苦難了,又笑她扭捏得像踩高跟鞋爬,最後大喊:「要休息,爬到『休息站』去喘才行。」
「姊呀!上頭那個人在幹嗎?」有人指著上頭的古阿霞。
帕吉魯點頭,把花遞過去,那是漆黑的萬里溪谷仍在熬夜的花,它開了一天一夜,也走了一天一夜。
大觀村到處是暗沉色系的房子,潮蔭處的苔蘚到處蔓延,風也是,偶爾掀著鐵皮饒舌。古阿霞拎著鳥屍,沿鐵路走。鐵路是村子的主要道路,得習慣兩步嫌少、三步嫌多的枕木,要是走慢了,幾隻火雞很快追上來叫。她離開鐵路沿著山坡走,斜徑不陡,鋪著一列與地面沒有密合的水泥石板,踩下去空隆響,然後在霧色中進入一座荒廢的學校操場,靠南有株黃葉鬱郁金燦的銀杏,落葉落坍在地上成了一圈。她走到銀杏樹下,挖了個洞埋了鳥屍,願它發芽。
幾乎是濃縮的詩句,古阿霞了解他的意思。帕吉魯走過了一個白天,走過一片月色,渡過一條河,爬過了六個山頭。
「上學不好嗎?可以讀書寫字。」
「我得爬上去,因為我碰到樹了,沒爬上去會出意外。」
「外星人講話了。」
「記得,絕對不要張開眼,我要開門了。」她佯裝開門,喉嚨發出生鏽門軸轉動的粗軋響。https://read.99csw.com那只是想象之門,可是力量無限大。古阿霞得提點小學生才能進入她引導的想象,她又說:「打開門了,好長樓梯,有點黑,還好兩邊有牆。你們怕走階梯嗎?」
問題解開了。素芳姨點點頭,她告訴古阿霞,山下人用的小鋸子,鋸齒是平整的,但是專業伐木的五齒截鋸與胴剖鋸卻不同,鋸齒規律一左一右,呈現波動狀,能產生約3公分的鋸屑。這目的是拉出更大的活動鋸路,扳平的鋸齒無法幹活,會夾鋸。
「好的,要是他們哭了,我就不帶他們走,但是你別給我搗蛋。還有,你有本事就在這稱王,沒本事就跟我走。」
帽子是帕吉魯給的,衣服是他給跌入河裡的古阿霞穿的。古阿霞的命運將與菊港山莊牽扯。但是,菊港山莊的名字如此陌生,她沒有勇氣選它,只好在原地等命運來決定。
「你看過那傢伙睡覺?」
人到齊了,柴油發動機運作,鋼纜絞動,滑輪在主索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流籠從海拔1400餘公尺的發送點下降到海拔260公尺的著陸點,之後他們沿鐵道到3公裡外的森榮國小上課。流籠里的小學生照例尖叫,或者唱歌曲安頓心緒。古阿霞朝龐大的木製發送台走幾步,看到流籠往下滑去,陽光流蕩在萬里溪河谷,谷間的雲霧反射刺眼的金光,流籠隱沒光芒中。
「有,我看到了,階梯是木頭做的,還有扶手,好長呀!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長的階梯。」另一個學生說。
天亮了,晨曦射入大地,卡社大山頂的疏星消失了,中央山脈尖銳的稜線迸出光亮。二十七位下山讀書的小孩全擠進流籠。阿海師瞥了一眼就知道哪幾家的孩子沒來。他拿起鐵條,朝掛在機房屋檐下的鐵軌條敲,尖銳的聲響迸開,流動在大觀村六十八間木造平房。過幾分鐘,一位眼睛浮腫的賴床孩子鑽進流籠。另一位穿著寬大卡其服、將褲腰紮成餃子皮皺褶的小孩,被母親放進流籠后,照樣睡他的,不管旁人如何捏他的鼻子。
「好,給我留在那別回來。」他媽媽在這頭氣呼呼地哭說。
之後,她用指節往木板輕叩,這裏敲、那裡彈,耳朵貼上去聽動靜,還挺像一回事。最後,她撿了塊沒火的木炭,在骯髒的木板上畫出個扭曲的怪門,並添上門把,說:「就是這裏,沒錯。」
怎麼也說不動的馬海爬下樹,對王佩芬數落。王佩芬嘟著嘴承受,手輕輕絞著褲角,回到山莊拿了禦寒衣物與熱湯,爬上集材木。古阿霞需要防寒衣,她可不想被北風擊敗,還喝著晚餐剩下的冬瓜排骨湯。湯水淡得連油花也沒影,可是溫熱而有點鹹味,可以安定身體。古阿霞喝第二回,碗中冒出大朵的油花,筷子往那多蘑菇兩下,只是月影痕。她往天頂瞧,月亮上天去了。
「我很討厭重複同樣的話,但是,我會再說一次。我是這裏的島主,很歡迎送飯的,不歡迎救人。」
經過解釋,古阿霞再次向帕吉魯道歉。帕吉魯大笑三聲,吃起飯了,氣勢很驚人,一副傻孩子的千年不敗模樣。古阿霞鬆口氣,那根煮不熟的竹子,現在笑得開花了。
「這規定不是我搞的,」王佩芬怒眼看過來,「凡是誰碰到集材木,都得爬一遭,這是規矩。」
「沒有吧!」
古阿霞衝著黃狗喊:「帕吉魯在哪?」
「你跟那個傢伙講過話?」
「走路。」他還是老樣子,很省話。
「這群臭雞叫『三姑六婆』。你算算看,不多不少,有九隻,它們最愛追著人跑,你一定有什麼秘密被它們看到吧?惹得它們長舌,雜雜念個不停。」女孩說。
趙旻盤腿坐著,兩手捲成喇叭狀,喊:「我在這當風紀股長管秩序,他們不亂來的。」
「怎麼說?」
「你不要給我亂來,小心我打斷你的腿。」一位婦人從人群中鑽出,衝著山谷喊。
小學生們吃了一頓排頭,紛紛跑回家去,獨留某位小學生在現場,低頭囁嚅地說:「我媽死了,怎麼辦?」
「天呀!他太隨便了,路上撿到個人就帶上山。」馬海率性,說得古阿霞低頭不語。他又說:「他不喜歡坐流籠,喜歡慢慢走,沿著小山路走回來,不知道要走多久,或許去林班地伐木,不然就在『咒讖森林』逗留幾天。等他回來,可能是好幾天以後的事了。」
「不行,你得爬上去,這是規定。」
到了下午,馬海動員了在山莊工作的婆婆媽媽們,勸古阿霞下山。那些女人比火雞還會演,說她們當初如何誤入歧途來到摩里沙卡,苦頭吃得比飯多,從此青春化為餿水。每個人在比悲比慘,好像集體咨商那樣在古阿霞前面哭了,到頭來靠她安慰。
「今天沒出貨,累積多了再一起出貨,錢還是沒少。」
沒人送過花給古阿霞,現在有了,唯一的黑夜山芙蓉。
古阿霞最討厭人家說她丑,無疑是點她的死穴。她從地板跳起,抓住趙旻的短髮亂扯。砰,好大一聲,趙旻從窗口掉進來,他躺在尿漬地板,厚臉皮地露出牙齒笑,說抓頭髮能按摩頭皮。古阿霞放手,不必跟這傢伙過不去。她這才驚覺離開睡袋后像被扒去了皮,冷得要命。
「你要踏地藏王的房子,才能爬上他的錫杖。」王佩芬警告。
「不是的,我只想爬上樹頂試試看。」
「是嗎?要是碰到了,沒有爬呢?」古阿霞不信。
古阿霞好不容易把自己從棺材弄出來,除非她死了。於是,她詢問她能去哪裡,這裏的山看來很高,天空更是廣大,卻無比陌生。
古阿霞細看這根三十余年歷史的集材木,高25公尺,台灣杉材質,樹皮與樹根猶見。樹榦上釘了一排ㄇ字形的騎馬釘,樹頂有幾個10英寸滑輪,鋼索痕猶在。她拉了一下銹痕斑斑的騎馬釘,測試牢固,然後爬上去。
「一些,其實跟帕吉魯也沒多說幾句。」
「劉政光送的,他帶我來這裏,不過,人不知道跑到哪了?」她小心翼翼提起這名字,然後滑稽地戴起帽子,帽檐幾乎遮到眼睛。
「那根本沒有門,這是騙小孩的把戲。」趙旻從窗外說。
她昨日離開木瓜溪后,跟著帕吉魯往南,直到天色已暗。他們打開車燈,經過一個原住民部落後,來到摩里沙卡伐木村落,繼續沿著森林鐵道往山上走。他們順著被車燈照亮的軌道,往上走到3公裡外的檢查哨。哨口警察毫不客氣地用手電筒燈照向帕吉魯。他摘下探險帽受檢,接著把古阿霞推進流籠。
馬海用堅決的口氣說:「我勸你,趕快下山,這裏不適合你這樣的女生來𨑨。」
大家狐疑了,看著又黑又高的古阿霞,活像從地上鏟起九-九-藏-書來的影子,帶著信心去救援。帕吉魯愣著,難解她的衝動,在抉擇不定時,他很慶幸自己只是決定把手放在古阿霞的手上便被拉上去,參与這場有意義的活動。也多虧帕吉魯站上原木了,他的詭秘與專業的伐木技術,此時讓外人多了希望。弔掛作業啟動了,原木將離開了笠木架,往下降,黃狗及時跳上去,兜兩圈便坐下搖尾巴。
傍晚時分,馬海從火塘分了一小蕊火苗給煤油燈,開始了山莊數十年來的上燈傳統。古阿霞拿了煤油燈,出了門,循著鐵軌走,來到她所謂的「一根電線杆」。電線杆圈在腰高的木柵欄里,通直高聳,深入漆黑夜空,急風在桿頂摩擦出颼颼聲響。古阿霞急著上燈去,踏到電杆下的石階就被王佩芬喝止,發現那個「石階」是石砌的土地公廟。古阿霞是基督徒,基於對其他宗教的善意,她敬禮,表達歉意。王佩芬合十,喃喃祈求神明保佑古阿霞順利攀登。
「也許他的大木箱裝的都是咖啡杯。」
山谷攤在底下,傲然的視野展開。帕吉魯抓住鋼索,站起來睥睨。古阿霞趴下去,接下來的十分鐘她忙著發抖,無暇觀看底下那幅在微縮樹群與岩隙間流動的抽象陰影。慢慢地,原木靠向流籠了,流籠頂的趙旻對遠處的機房揮手示停,對近處的帕吉魯說:「歡迎到達惡魔島,有門票嗎?」
「你說得最凶,還說有個沒爬上的工人就死在山上。」
古阿霞約略知道地藏王,卻不曉得「集材木」。集材木的作用是掛上鋼索與滑輪,吊送砍倒的原木。這意味著附近的樹林砍光后,只剩集材木孤立。古阿霞所見的是大觀村的第一根集材木,有敬畏之意。日據時期在樹下設山神墩,「國民政府」之後改祀地藏王,希望地藏王能超度眾樹的亡魂。王佩芬說,選定一塊伐木區開發,最早被砍死的是集材木,它最先被砍斷樹梢,安上滑輪,利用強壯的樹榦弔掛其他原木。它最早死,卻最有尊嚴,沒有倒下。
「從來都是我上燈,你沒事別搶。」王佩芬用手把黏在額頭汗水的頭髮梳到耳後,她不喜歡這活兒給外人搶走。
「為什麼得聽你的?上燈的工作給你搶了,發號施令的工作你也搶了。」古阿霞有點氣,坐在平台上怒視著這個潑辣的女孩。
「謝謝,我很想下去,但是我更想爬上去。」
「我才不走。」
「好了,我們要坐船過去,會很晃,湖面上的風也很大,可以吧?」古阿霞說。
相遇是為了確定彼此的方向,他與她,牽手成了他們,一起朝村子走去。
「這些學生可煩了,不是想逃課,就是過動,全部是笨蛋。」
「可是工人腦漿不多,認為今天拚死也沒賺到錢,心情不好。你看看,門口的那個傢伙就是流籠停了,人都變成鬼了。」
那是個年輕女孩,穿著紅圍裙、藍雨鞋,披著濃密的齊肩短髮,耳朵掛著招人的大耳環,一身火火光光地從濃霧中閃出來。她提著木桶,拿起了木勺子就往一群火雞頭敲下去,暴露自己的脾氣。火雞們斂起翅膀,縮頸眯眯眼,後退到安全距離外猛叫。
晨曦敷亮六順山,半小時后才能照亮了萬里溪谷地,而此刻帕吉魯的心情如陰沉潮濕的溪谷。他昨晚將木箱里的工具上油,並且擺放定位。今天早晨,他提起木箱上工時,它發出聲響,有人趁他入眠時打開木箱。他開箱,檢查出鋸子出了問題,有人惡作劇將五齒鋸的鋸齒敲壞。他很後悔把木箱放在走廊,往常是放在房裡。
古阿霞創造了摩里沙卡的傳說,她以堅持的慢速度爬上了集材柱頂,碰到煤油燈,以及柱頂的那尊小小的地藏王菩薩。她累了,在最上頭的休息板以繩索確保睡去,裹著又厚又松的睡袋,像螳螂的卵囊螵蛸掛在樹枝上。她斷續醒來,往四周瞧去,世界瞎火了,山下的那盞燈繼續移動,在林子里明明滅滅。那是整個世界唯一的燈。朦朧間,她睡去,又醒來,不斷反覆這過程,直到一隻在柱頂的烏鴉發出粗嘎叫聲,代替在校園銀杏上整夜傳來的貓頭鷹叫聲。古阿霞要下燈了,東方透出微薄的紫藍色,流籠機房發出機械響,她慢慢爬下來,疲憊地踏在小廟石墩時,歷經了不可思議的挑戰。清晨上學的小學生聚在柱子下歡呼,一隻戴著嘴套的黃狗在附近歡跳。
「我可以做得比她們好。」古阿霞堅定地想留下。
躺棺材的滋味令人難忘,又硬又冷。
然後,帕吉魯打開了流籠的門,原木就像艘雕刻華麗的小船泊著,在山風中輕微搖晃。帕吉魯跳上去,船晃了,古阿霞以老樣子爬上去,癱趴著不挪動,回頭對趙旻說:「船要開了,你走不走?」
古阿霞大笑起來,覺得王佩芬說話的樣子好滑稽,不斷揮手勢,尤其講到「我好了,就磕頭爬上去」,她還抱著集材木磕頭。王佩芬也不是省油的燈,看古阿霞大笑,脫下布鞋揮去,她差點就要把對方臉上的笑聲整個打掉時,身子沒顧穩,布鞋從10公尺高空落地。
「我有個秘密通道,走樓梯,很安全,不怕掉下去。」古阿霞說完,小學生流露訝異的眼神,帕吉魯也是。她有自信地說,吃飽了,有力氣趕路,這條路是時間異次元通道,有些長,避開從大門出去的危險。
「喔!你露出馬腳了。你不喜歡上學,碰巧流籠壞了,就在這小山頭當土匪頭,從此不必讀書。你其實是搞破壞的,挾持兩個小孩子。」
「要你管。」
到了十一點,古阿霞告訴自己,得有人把被淚水搞得濕漉漉的場景擰乾,她願意伸手。所以有人來菊港山莊通知送午餐時,她拉了帕吉魯去現場,把鍋碗瓢盆全部帶去了。到了現場,她趕在救人的熱情消退前跳上原木,對操作室喊:「準備發送。」然後要帕吉魯跟她一起上原木。
隨後,第二次馳援人馬以父母為主,他們坐上原木,從半空中的流籠帶出兩位孩子,再次贏得掌聲。
「那傢伙非常自閉,不說話,是你讓他開竅了。」馬海對古阿霞說,「歡迎來到菊港山莊。」
「不用擔心,我是船長,我會留下來陪他們。」趙旻坐在流籠頂,兩腳掛在外頭晃,一手抓住弔掛流籠的鐵鏈,臉上毫無膽怯。
古阿霞記得祖母說過,剛死的鳥要是流著血,那意謂它夢到自己還是植物時的模樣。這時把它埋入土,會萌芽成樹。可是,火雞可凶了,扯著喉嚨叫。古阿霞也怕自己染了它們的癩瘡似,搶了鳥屍便跑走。
「好了,你可以留在山莊了,」馬海冷得要死,他喝了點酒取暖,「你可以下來了。」
「她好黑,頭髮卷卷的,鼻子塌塌的。」
從森榮國小放學的小學生乘著流籠回到山上,女生們排隊走,男孩們則張開手平衡地走在鐵軌。忽然,一道黑影從集材木上摔落地。「烏鴉自殺了。」有位小男孩飛身搶下那隻牛頭牌黑底藍紋布鞋。布鞋破壞小學生的感情,一伙人用嘴搶不過,read.99csw.com用手搶起來。
頓時,古阿霞的歉意在她的脖子那兒打轉而泛成薄紅,支吾說:「這鋸子是我弄的,弄壞了?」
古阿霞探出頭,瞧見帕吉魯擱在那發脾氣,一根竹子煮不熟的樣子,她這時候很難抽身安撫他,工人們要上工了,她才把菜飯上桌,便有群人圍過來猛啃飯。忙完了,她走到廊下,倚著柱子啃鍋巴,想和帕吉魯聊幾句,卻看見有個女人蹲在那看著帕吉魯,身旁還放個足以塞下自己的登山背包。古阿霞很快猜到這是常常隱身在大山的素芳姨,今天總算現身了。
「這拜的地藏王菩薩,你爬的集材木,是地藏王的錫杖。」
運材車穿過大觀村,順著造林樹木,深入中央山脈的林田山林場。林田山林場的日文念作摩里沙卡,日文漢字為森坂,意思是森林薈萃的山坡。菊港山莊曾是這片薈萃森林里的發光黃金屋,身負伐木指揮所基地的職責,現在是出產熊牌蘋果醬、難喝咖啡與酒鬼們聚會的沒落旅館了。
「流籠壞了,原木運不下山換錢,工人今天就算白乾了。」
「我可以等。」
「胡說,他們如果是好人,就不會送我們去學校。學校是地獄。」
古阿霞背著鍋碗瓢盆的袋子,祈禱完畢,尖叫一聲,被帕吉魯的手拉上了流籠。她不敢多想,要是摔下山谷,可能黏死在岩石上成為撕不下來的人皮「撒隆巴斯」模樣,於是拚死地從窗口爬進去,對著兩個哭得睫毛濕成一束束的小學生問:「這有沒有糖果?」自問之後,又自答說:「什麼?沒有糖果,沒有糖果我怎撐得下去?」
「齁喔!你出老千,我看到了。」趙旻身體倒懸在流籠上,頭從窗口探,嬉笑地說,「你作弊騙小孩,不行喔!」
「女生可以睡外面,真好。」
「滾,全部去死好了,每人找一個坑去死。不想死的,回家摸你老媽的大腿就解開咒了。」王佩芬大喊。
一小時后,穿著厚重衣服的古阿霞上爬10公尺,來到第二個休息板,確保的繩鉤讓她更安全與自信地完成工作。她看清楚摩里沙卡風景,海拔2612公尺的七星崗伐木站有幾朵的燈火搖晃,高聳山脈有如群鯨戲水。她又往山下看,流籠的鋼纜在風中咻咻響,大山漆黑,大河奔鳴,有一盞微弱燈火飄在山谷處。她看久了才確定那盞燈火在移動,或許是狩獵燈,她知道太魯閣族獵人用燈火照射飛鼠眼睛,吸引它們跑到槍口前送死。
古阿霞凝視眼前的老男人。他穿著灰粗布襖衣,反覆摩擦的袖口加縫了褐布防止開綻,松垮的褲子用綁腿箍緊。這是標準的日式伐木裝。他說話時,手不斷拉著那套軟塌的灰嘰布褲,模樣挺逗。
「老師很會打人,他們專門打學生。」
在流籠發著點,有兩位伐木工人蹲在5米長、直徑1米的紅檜原木,拿了古阿霞遞來的飯糰,對操作室比了手勢,接著掛在鋼纜的原木慢慢滑向了那個等待救難的載客流籠。這是他們想到的方法,啟動另一套較老舊的系統救難。半小時后,這根原木被拉回來,十一個小孩趴在上頭,表情有的俏皮、有的無奈,群眾報以熱烈鼓掌。
「要是他們哭,我不會讓你帶走他們的。」
流籠有不少煙蒂、牙籤、口香糖渣等垃圾,也曾有臨盆婦女上了劇晃的流籠后,奪門逃走,留下胎盤、死胎與恐怖的嬰靈傳說。摩里沙卡的孩子相信,流籠是異次元空間的聯結器,賦予各種傳說,比如它是火星人派駐地球的電話亭,或具有百慕大三角洲磁場,永遠摸不透它的能耐。
「你趕路是要把花送給我?」古阿霞臉一紅,把提高的燈放低,誰也看不到她的臉。
「我沒有武器。」小子民甲說。
菊港山莊莊主馬海喜愛東面的窗口,冬日早晨,六點半左右的晨光打亮蘋果樹落凈的枝丫,夜霧留下的水珠迸光,令他沉寂的心發出輕聲喟嘆。每當早晨第一班的運材車經過菊港山莊門口,拖著十台的空板車,果樹上的水珠晃動,光芒翻顫。他總想起了楊燕唱的《蘋果花》,想象蘋果樹在春天開花,秋天垂掛累累的果實。
「走開,誰說摸了得爬上去?」
「踏了才能平安上樹,平安下樹。」
古阿霞不會照他的話,掉頭回花蓮市,她下了決心才離開那,便說:「我等帕吉魯回來就好,跟他打個招呼就走。」前者是真的,後者是打發馬海。
「難不倒我們了,走吧!」小學生說。
這時候,趙旻從窗口探頭,接著把上半身晾在外頭。這頭的居民嚇壞了,大聲叱喝他別動。趙旻隨後從窗口爬出,隨著居民的尖叫,抓住突出的小屋檐爬上流籠頂,造成流籠重心不穩而搖晃,令人捏把冷汗。
「花。」帕吉魯說得淡,有點傻,頭往右肩一偏。那有一朵花。
「我不是外星人,我是島主。」
帕吉魯的回應,是把確保繩丟給他,要他系妥。然後,他才跳上流籠,惡魔島晃起來,學生們大叫。他用拔釘器狠狠地拆掉釘封木板——前組人員離開前用木條封死前門,生怕裡頭受驚的兩隻小颱風掉出來。
古阿霞回過神后,說:「我是來送飯,也是帶你們離開的。」
「這是荒廢的小學校,哪來的學生?」學生們一早下山去上學。古阿霞看出這隻有長滿雜草的操場與廢教室,司令台的旗杆頂不知被誰掛上了內褲。
這時,傳來古阿霞溫良的敲門聲。馬海心想,誰在敲門?大部分的伐木工大剌剌推門進來,有時過於粗暴,得在一年內修十次門。即便有人敲門也很粗魯,要不是小學生亂敲了便嘻嘻哈哈跑掉,就是音量大到像在撞門。
「好啦!我們去餐桌吃飯,邊吃邊聊,我也肚子餓了。」素芳姨把大家邀到餐桌吃早餐,白乾飯配上炒高麗菜鹹蛋、洋蔥蘿蔔絲,兩人邊吃邊聊,只有帕吉魯端著白飯不動。古阿霞這才說出,昨晚經過大木箱,不小心踢到了,箱門自己打開了,露出了各式各樣的驚人的鋸子與斧頭。斧頭是利的,鋸子也是,可是鋸齒卻歪了,她原以為是鋸子被她碰到箱門掉出來時摔壞了,拿了鉗子把那排歪掉的鋸齒扳直。
小孩們發出聒雜訊響,用腳急踢木門,有人說:「真倒霉,她沒翹辮子,大家看不到死人了。」又提高聲量,大喊:「她是女生耶。」
馬海歡迎古阿霞入座,靠山谷那排座席最受歡迎,幾乎終年不息的火塘發出了熱源,添了荔枝炭使得山莊著魔般充滿馨香。廚房早餐被剛上工的住宿伐木工吃光,馬海準備了簡單的西式早餐,餅乾蘸蘋果醬,配上一杯黑咖啡。古阿霞吃光了餅乾,好吃得很,那杯沒有加糖與奶精的苦咖啡卻喝不慣。於是給馬海拿回去喝了。
「走了多久?」
「你們的武器就是哭。這是最厲害的武器,人一生下來就有了。外頭那些壞人來抓你們,馬上用力哭,還要掙扎,懂嗎?」
「踏上去,然後爬上去。」王佩芬指著石砌的小廟。廟裡有個小香爐,卻沒有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