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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願主保守法莉妲絲不哭哭

卷十

願主保守法莉妲絲不哭哭

那隻帝雉擁有一襲雍容華貴的金屬色羽翮,從獵狗口中鬆脫之後,斂翅不動,不久死去。多年來,帕吉魯常在濃霧或微雨中與這種藍色大雞偶遇,它總是啄食地上的草籽或嫩芽,轉動的頸羽在微弱的霧光中依舊懾人。帝雉機靈,見到的剎那,也是告別的剎那。雨霧常被喻為是森林滿出來的夢境,與帝雉的邂逅給人「夢中之獸」遐想。
雲海終於形成,台灣東部淹沒在蒼白之中了。
這時候,黃狗從遠處回來,在10公尺外的箭竹叢露出頭,黑眼珠瞧,好像是說:「主人,我回來,你好嗎?」帕吉魯早已對黃狗失去了耐心,這隻他唯一可以跟外界聯絡的「求生電話」,一直短路,永遠接不通,搞不清主人的需求。
帕吉魯得趕走小黑熊,不然危險迫在眉睫。根據他的經驗,一歲前的小熊會黏著母熊,這意味著母熊就在十幾公尺的範圍內。這猜測很快應驗,他聽見原木後頭有更劇烈的聲響,他猜測,母熊正在用爪子刨森氏櫟樹榦,毫不留情地刮下爪痕,讓樹梢的葉叢發出極大聲響。森氏櫟樹榦受到刨傷會發出危機意識,增加秋季的橡果產量。這隻母黑熊在教導小黑熊這項預約美食的方法,可是頑皮的小黑熊脫離了母親視線。而且,發臭的鹿屍與羌屍,蓋過了人類味道,鼻子極為靈敏的黑熊沒有嗅出帕吉魯在附近。
(算了,跟你很難解釋。古阿霞放棄了。)
黃狗很快死了,它的皮膚、肋骨被剖開,部分的內臟掛在身上,大部分的血液與內臟撒到地上了。可是,黃狗的頭顱沒有鬆開牙,仍咬住黑熊反擊。在玉石俱焚的行動中,它終於為主人獻上綿薄力量,與生命。
「怎麼不說了?」
帕吉魯被打轉的黑熊踩傷,迫使自己下意識地滾動避開,力道猛烈。就是在這時候,他壞死的關節扭轉了一百八十度,他滾了一圈,看見上臂與被壓的下臂出現夢中才會有的奇怪聯結。
「撐下去,拜託。」
「跟我的朋友玉山說,你好。」
要是台灣櫸木,會分泌爽雅像是咬甘蔗的味道。
「加米歐,請幫她換上新的氧氣筒,把需要的裝備給她,包括無線電。然後告訴她,怎麼爬過希拉瑞台階。」
「那我好奇,你要買什麼木頭?」老人知道,古阿霞絕不可能買一塊小木頭當紙鎮或筆筒。
再見了,鱸鰻頭——這扁柏極其雄偉,有一千八百齡。
「我們下車用走的。」古阿霞帶小墨汁下車。
黑熊停下覓食,豎起前腳,不斷嗅著空氣里的絲微警訊。它牙齒髮出咬合的聲響,那是恫嚇,發出短暫兇狠的斥鳴,一來是提醒小熊危險了,二來是告訴來犯者它不好惹。
沉默了好久,素芳姨說:「我找不到回去的路,風雪蓋住了,天黑了。每一個方向都像回去的路,而且,我好累,沒這麼累過,連呼吸都累。山頂風大又寒冷,我得找地方躲避。」
帕吉魯很清楚黃狗對他有點怕了。狗屁股後頭的幾塊禿點,是他拔的。幾日來,他要狗去求救,寫了信也沒用,他狠狠地拔狗屁股毛,期盼它疼痛後會跑回山莊。黃狗從來沒有離開他太遠。
黃狗不再低狺,化成黃色橡皮筋射出,把所有能量轉換為四肢奔躍,得在瞬間拉近彼此7公尺的距離,然後在最後1公尺跳躍時亮出銳齒攻擊。當黑熊將要咬傷帕吉魯時,疾躍的黃狗咬上去,三方廝殺一堆。帕吉魯得救了,黑熊被黃狗撞歪,它沒有直接咬碎他的頭,只咬住了帕吉魯的右臂。
因為,帕吉魯沒有如願離開森林,成了咒讖森林的另一則傳說。他與古阿霞的相遇,是他休克前的一瞬間夢境。這夢境是他付出生命最後能量才抵達的甜白之境,這夢境是他在鋪滿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時啟動,他走不動,睜眼看天地一滅,慢慢死亡。他死前以堅定的藕斷絲連在腦海中見到了想念的人,要是古阿霞後來知道這點,她餘生會釋懷。她不知道,又老是想到帕吉魯留在原木上的遺言而做不到。
從此是沒有地老天荒了,真的沒了。
憤怒的黑熊跺完前肢,不理會黃狗,轉而攻擊3公尺外的帕吉魯。他離小黑熊最近。
帳篷一隅還留有加米歐敬山留下的灰,豬殃殃在素芳姨頸口掛上藏族的金剛結紅繩,握著她三層手套的手祝福。這紅繩是在天坡崎的喇嘛廟向大活佛祈求的。
「靠近一點,浪胖。對不起,對你不是很好。」帕吉魯用左手撫摸狗脖子,很溫柔,很仔細,要摸到狗的心坎了。
古阿霞攤開手,緊貼在年輪斷面,此刻要跟大樹戀愛了。她懷中檜木的味道極淡,超出了七種味道,會生長在台灣哪裡的平坦之地?她奇特姿勢維持太久了,老師傅嚼上第二顆檳榔時刻意的大聲呸出第一口檳榔汁,學徒們彼此聊天,工人一邊抽煙一邊摳鼻孔,唯有老太爺定靜地等待答案,重溫年輕時在大山等待千年之樹倒落前的漫長時光。
沉默一會兒,加米歐說:「我不能與天相爭,皮吉,抱歉。」
古阿霞顫抖了一下,有什麼打樁在心底,拔不走,隱隱咬住了那麼丁點的痛楚。
「我只是忘了跟你說謝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豬殃殃點頭,起身從登山背包倒出拉拉雜雜的東西,撿出一包用塑膠袋包妥的物品,說:「這是素芳要給你的。」
「只有你有機會離開這森林的。」
「好,說下去。」
帕吉魯痛得大喊,鹿骨刀鬆手,連忙側身捂住傷口。他的手臂被熊的利齒撕開了,暴露壞死的黑肌肉,底層仍有少量血液流通的肌肉稍具紅潤。他的痛苦很快地放第二,先大吼斥退黑熊。
這是辛辣的離開味道,是扁柏了,古阿霞心想。扁柏有七種味道,每種味道出現在特定區域。比如多雨太平山的扁柏較淡;新竹多風,出現樹裂的油脂,味道偏艷;多雲的大雪山偏向油茶濃郁;阿里山的有檸檬味;丹大山的有姜味;摩里沙卡的出現香茅的淡淡回甘味……
這沒有考倒古阿霞。她回答,一棵樹從砍倒的那刻已有軌跡可循。首先,原木調查人員會測量好該砍的樹,做記號。其次,砍倒的樹運下山,會經林務局與檢尺員的層層審核,在原木刳刻特殊記號,並用鐵鎚列印。那些看似黑熊爪痕的刳痕,事實上代表樹木身份。
「我難過的是,我可能會失去你。」
「別管了,下山來。」
帕吉魯目前無法面對成年黑熊的攻擊。黑熊不會刻意攻擊人,然而帶子的母熊,卻是移動的火藥桶,為了保護幼獸而主動攻擊。帕吉魯趕不走小黑熊。小黑熊缺少敵我之分,對於遍地獸屍,與躺在地上跟它玩耍的人有新鮮感。趕不走小熊,危險便來了,帕吉魯機靈地抓了鹿屍放在胸前,這會是擋箭牌。
「加油,五度五關衛冕。」全車乘客大喊,司機撳著喇叭。
對於冒著風雨遠途回來的朋友,熱食是最大的撫慰。這是古阿霞的祖母留下的諺語。她記著,更抓住時機做了,從食物堆翻找出泡麵,然後到陽台去找些野菜。生機盎然的盆栽長滿了龍葵與土人蔘——豬殃殃登山時,樓上住戶按時從陽台往下洒水幫忙照顧。古阿霞弄了盤炒龍葵泡麵,燉了碗土人蔘蛋花湯,上桌時,只見豬殃殃低頭的發旋,抬頭后只剩空盤與碗。
黑熊不斷地大聲咆哮。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它藏在原木,從山上運到這裏。」
一旁觀察的材商大聲喊停,他對大剖師傅抱怨,已經「走路」了。所謂走路是鋸路歪掉了,損耗不少材積。
敲了幾下,古阿霞掌握了雲杉「心臟」的聲響,滴滴的鐵盪,類似艾氏樹蛙的叫聲。古阿霞繼續敲,直到快晒傷人的正午陽光從小窗爬出去。這時她聽到鐵門後有動靜了,有人打開了鋁門,通過了陽台,往鐵門來。古阿霞向小墨汁打了個眼神,繼續敲之外,兩人沿樓梯走下去,模仿樹蛙邊叫邊跳下樓。
「至於交代手鐲,這是在攻頂前的最後一個營地:第四營區(South Col)的事了。她脫下那個金門 F104戰鬥聯隊合送的飛行氧氣九-九-藏-書面罩,安靜呼吸。這種練習是受到不久前奧地利人哈伯勒首次不用人工氧氣筒登頂。這是痛苦的練習,每幾秒她會幹咳,第四營區有八千米高度,氧氣只有平地的三分之一。要是沒有人工氧氣輔助,心跳加速,意識下降到無法背完九九表,呼吸時都痛,每口氣幾乎從脖子的傷口漏掉似的。她接下來的乾咳更嚴重,我才發現她是在說話,卻被帳篷外從昆布冰河刮來的強風打擾。」豬殃殃坐在藤椅講,這時停頓下來。
廠區有些大,有個堆原木的小土場,還有漂滿浮萍與原木的貯木池。原木泡在水池能防止龜裂與腐爛,放二十余年不會壞,池中有幾根露出水面部分的木頭長滿了雜草,儼然是生物島。古阿霞站在露天廠區,沒人搭理,也許這樣讓她可以優遊地走動觀察。
豬殃殃看見是古阿霞,突然淚崩,說:「對不起,我們很儘力了,可是還是失敗了。」
時速六十幾公里的風夾雜雪片砸在希拉瑞台階,失去能見度,溫度下降到攝氏-35度。素芳姨抓著繩索,手指僵硬,在風中甩來甩去無法上爬,她把背袋的備用氧氣鋼瓶放在岩石下,重新上爬,憑著「爬上玉山北壁岩溝四百次抵得上一次珠峰」的毅力,四十分鐘后通過天險,朦朦朧朧地順著坡度往上爬。人類抵達了8000公尺的高山,總會擠出無限的意志力與決心。
(你抱著樹,抱緊一些,你會發現味道的差別。帕吉魯說。)
「干,還在眠夢。」大剖師怒喊。
他先練習切開水鹿的關節,那沒有肌肉,最大的阻礙是韌帶,它如橡皮筋難纏,相較之下這把鹿刀是鈍了點。不過這是他「斷尾求生」的最好方法,他的心念,屆時會比韌帶更強悍。
素芳姨去登山之後,不曉得古阿霞與帕吉魯之間的情感變化。古阿霞把手鐲從籟簫花朵堆拿出來,戴上手腕。人世間的搖擺,佛說緣分,耶穌說安排。這世界奇妙的變化讓手鐲落在古阿霞的掌心了。
「謝謝。」
他往山下走去,需要休息時,他額頭頂著扁柏,走的時候親吻它。這親吻有深刻意涵,意味他不再回森林了,每個眼神所見都是最後一瞥。往昔他總是用「回頭見」來取代「再見」,表達他重回森林懷抱的向慕。現在他說起再見,意味永遠不再見面了。他要去台北找古阿霞,讓這座森林活在霧氣、陽光與清風中。
一陣窸窣的聲響傳來,起初細微,繼而慢慢靠過來。帕吉魯對黃狗提早回來有點掃興,他抬頭瞧,卻看到一團黑色的毛茸茸物走來。那是小黑熊,約七個月大,10餘公斤,它的好奇心驅使它走向帕吉魯,彼此近得剩1公尺。小黑熊挺身站立,露出胸前白色 V 字形。帕吉魯看見它無邪的眼睛上的睫毛。
「現在帥得冒泡,可樂加沙士。」小墨汁說。
「她說了絕望的話?」
近午的陽光從梯間的小窗照入,古阿霞站在豬殃殃家的鐵門前,手裡端著雲杉的「心臟」。那是打拋過的圓木頭,一個小時前從大剖的雲杉拿出來的時候,制材廠的人發出驚呼,老師傅說有些原木有類似年輪扭結的團塊,形成原因說不清楚。
那隻被帕吉魯驚擾的松雀鷹拍翅,飛出樹冠,繼續往上飛,朝藍天盤桓了幾圈。午後常有的濃霧從山谷升上來,淹過山巒,松雀鷹失去了來時的蹤影,失去森林,失去它撲飛而出時的帕吉魯位置,朝萬里溪河谷滑去。
工人們從貯木池拉起一根紅檜,動力來源是從工廠天車延伸的兩根鋼索。當鋼索拉上10噸原木,池水從木頭的朽藕中空處宣洩,裡頭的龜、鯽魚、水蠆、紅娘華等也掉出來,在熾烈陽光下的水泥地跳動。一個小孩用水桶撿起鯽魚,那是工人們中午的加菜;其他的水生昆蟲,成了盤踞在屋頂的烏鶖與白鷺鷥衝下來啄食的大餐。
黑熊把豎起的前腳重重往地上跺,發出吼聲。要是往常,黑熊受到干擾會立即離開,但是帶子母熊卻選擇反擊。黃狗又叫了幾聲,趁機往前幾步,拉近了戰鬥距離,眼神凶厲,露出雪亮的牙齒低吼。
「我會的。」
提著水桶抓魚的小孩跑過來,抓著烏龜,對老太爺說:「它回來了。」那是只柴棺龜,常棲息在低海拔水塘與河流。
「我有好多的話要跟你說,真的,我怕這輩子都不夠用,要用好幾輩子才講得完,請你聽我說。」帕吉魯苦求。
「我回來台灣后,記者也是這樣問,他們猛按我的門鈴。」
帕吉魯將手伸進帝雉的翅膀下,鳥類體溫較高,令他感到暖意。他持續撫摸鳥翅下那片柔軟的短毛,要不是鳥死了,哪能跟它這樣親密地共享片刻,人與獸能安靜相處,來自一方已死。
「這些木頭都沒了生命,不過仍是一座小森林,烏龜還是喜歡待在這。」古阿霞說,「我想,你這裏一定有穿山甲,可以吃木頭裡的白蟻。」
接下來的一小時,豬殃殃跌入了亢奮、難過、悲傷等各種情緒,說出了那次攻頂的過程:他們以繩索和鋁梯通過了危險的巨大冰塊和山壁縫隙,來到了第四營地,任何激烈的活動都會呼吸困難而休克。他們的帳篷搭在傾斜冰谷,一夜輾轉難眠,凌晨零點多,雪巴嚮導加米歐(Jyamjo)叫醒他們準備攻頂。素芳姨吃些乾糧,喝了一小杯西藏奶茶。接下來她得花十五小時,爬上落差只有約900公尺高的峰頂,這之間沒有平坦地,沒有多餘時間吃餐點,甚至很難脫掉六件厚如航天員裝的保暖衣褲來大小解。
中斷了二十分鐘,素芳姨說:「我剛剛摔倒了,失去方位。」
「我來買木頭,」古阿霞帶著歉意,「我不是材商,不是一次買二三十才的那種,我只要一小塊。」
黃狗不見了,它消失了,沒有蹤影。黑熊的護子之情沒有停止,它轉而攻擊帕吉魯。
登珠穆朗瑪峰的傳統路線,通過8750公尺高的珠峰南峰之後,再花六十分鐘便抵達剩下約100公尺的峰頂了。上帝永遠會出難題。攀登者得先通過天險,一道近乎垂直、高約30公尺的斷崖「希拉瑞台階(Hillary Step)」,這是紀念首次攻頂的紀錄創造者埃德蒙·希拉瑞。
「我們會在陰乾的原木裝紗網防虎頭蜂,」老太爺忽而說,「不過這棵原木的另一側靠牆非常近,你怎麼看出來那頭有干空?」
「等我離開了原木,我們就走,好不好?我們離開咒讖森林,永遠不要回來了。」帕吉魯眼淚流了下來,臉頰水光泛濫,不能自已,他哽咽說,「我們去找法莉妲絲,去台北找阿霞,好不好?」
「突然覺得很累,我可以靠著你就好嗎?」
「你認識索馬師仔嗎?我上次聽到樹的心臟,是索馬師仔講的,只有他們才用狡怪的話形容樹仔,他們把樹當人。」
破局了,帕吉魯握緊鹿骨刀,睜開眼,看清楚狀況對付。這頭母熊約八十幾公斤,站起來的身形非常嚇人。
黑熊跑過來。帕吉魯拿起鹿骨刀,怒目迎戰。
砰!木門與鐵門被打開,有人來了。古阿霞躲到樓下敲,不希望豬殃殃倏忽撞見到陌生人而關上門,然後她才上樓。那是她看過最悲慘的男人。豬殃殃從門口爬出來,順著階梯往下滑,他頭髮散亂如火,鬍子爬滿臉,身上發出不知多久未洗的臭味,總之令人嘆氣怎麼會這樣。
「那是在天坡崎(Tengboche,3867公尺)摘的,籟簫的花期還沒來,當地一個小孩把去年的整包花給素芳。這花能一輩子清香,給人幸福。素芳把它放在喇嘛僧院,聽了清晨的經聲與手搖『瑪尼』轉經筒的聲響。」
「不是的,我沒有辦法回答那些記者,他們只想搶答案,亂解釋。我一輩子忘不了過程,又講不清楚。」
這時候,老師傅與工人們聚過來,他們被提水桶的小男孩跑來嚷嚷九-九-藏-書「有人來踢館了」而吸引來。老師傅不相信古阿霞的說法,太傳奇,況且那棵台灣雲杉價值不菲,能在中山北路精華路段找個10坪店租兩年,更重要的是雲杉得再放三個月才能安定,目前含水率高,在原木的應力完全未釋放掉之前,貿然大剖,所製造的材容易翹邊、扭曲或裂開,價值喪失。
再見了,咒讖森林,我不會回來了,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
豬殃殃吃飽了,愣了幾秒,排毒似嘆了口長氣,什麼都回神了,「我是不是很窩囊?」
不過,這次黃狗抓回了不同的獵物。那是帝雉,在黃狗的嘴裏拍翅膀,偶爾發出巨大聲響。帕吉魯看著大鳥拍打著黃狗的頭,笑了。自從被壓在原木底下,他忘了笑是心情的好調劑。這笑聲似乎是對黃狗說:「好啦!我原諒你了。」黃狗扭著屁股過來,使勁搖尾巴,放下帝雉,咧嘴吐舌頭。
「沒有錯,我不去參賽了,我們去找豬殃殃。」古阿霞要是不能及時救出距離這裡有七條街的豬殃殃,她心裏有個疙瘩,或許終身遺憾。
黑熊一步步靠近,他也一步步貼近死亡。熊嗅著帕吉魯,它體味腥膻,燥熱體溫與微刺的黑毛有幾次貼近帕吉魯的臉。帕吉魯的頭髮發臭,臉上髒兮兮,有著腐臭的右手臂與沾滿獸血的衣服。黑熊以為他死了。
「奇萊北峰,你好。」
接著,幾個工人使用鶴嘴撬與萬字鉤,那是以槓桿原理來搬動大原木的傳統工具,他們唱著古老的伐木歌,混合日語與閩南語,在抑揚頓挫齊之際使力翻動木頭。古阿霞與小墨汁被眼前畫面吸引。那根從水池邊翻動到屋檐下陰乾待用的原木,在水泥地鋪出了水痕波光,和工人赤|裸上身的汗光構成了美麗畫面。
「十分鐘前是這樣。」
一根漂洋1萬公里來的扁柏,教一位女孩抓出身份。老師傅認了,嘆氣地套上防木屑的圍兜,準備上工;學徒與工人討論起剛剛發生什麼事。老太爺上前一步,朝古阿霞點頭,終於找到了年輕歲月在大山的履痕,然後他轉頭對圍觀的人大喊:
「是的,先生,這點可以。」
過了兩分鐘,加米歐從無線電那頭說:「皮吉(Piggy),劉把無線電放在雪地上,自己往上走。我無能為力,下山了。」
(你怎麼分辨那些細微隱喻的差別呀?古阿霞問。)
「別客氣,」老太爺說,「就為這事來的?」
「相信我,天亮后,我們會去救你。」豬殃殃知道,天才黑,距離下個天亮還有十二小時。他得這樣說才能安慰自己,也安慰素芳姨。
「豬殃殃,我走了二十多年,才看到峰頂了,讓我走下去。」
小墨汁邊走邊哭,她不甘心古阿霞這樣就放棄了,失去了跟伐木工描述攝影棚內激烈競賽的故事。過了兩條街,她們停在經常路過的制材廠,每每經過,會聽到帶鋸開剖的尖銳聲響,以及飄來的各種木頭香味。古阿霞會駐足猜想,今天開剖的是亞杉,或是令鋸片發出尖銳聲響的堅硬鐵杉。
「聽我的,回來。」豬殃殃大喊。
帕吉魯在鋪滿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驚飛了附近蹲踞的一隻松雀鷹。雀鷹飛向天。他曾在這巨岩上用盡殘體字向日本來的木商刻下「給你全部樹,給阿霞蓋學校的錢」,他沒有後悔。他義無反顧地離開,走上森鐵,沒有在菊港山莊停留,坐流籠下山,搭上火車來到了花蓮火車站,也讓他看見古阿霞正從金馬號公車下來。他衝著她說:「拜託你聽我說,你看,我不講話的毛病好了。」他的舌頭有過動症地嘰嘰喳喳講不停,抓著她的手要幫她算命,要不是這樣他牽不到她的手。
這令現場緊張氣氛瞬間提高。
「那是樹曾經受過傷的部分,變得比較堅硬,如果要取下得小心,帶鋸切到心臟,整棵樹會裂開了。」
戰鬥接近尾聲了,帕吉魯的戰鬥才開始。他拿起襪子塞進嘴裏緊咬,睜亮眼睛,用鹿骨刀割開關節壞死的韌帶,即使沒有預期的困難,他仍感到頭頂被鐵鎚重擊了。他跪在地上,額頭冒汗,全身發抖,頻頻告訴自己要忍住痛苦。當他站起來的那刻,已為這人類視野的高度奮鬥了很久很久,他深呼吸,慢慢走向黑熊倒落的地方,看見那殘酷的畫面。
帕吉魯腎上腺素高陞,咬緊牙根,隨時張開眼睛,才能清楚地把刀子送進黑熊喉間。
「……」
斷訊了好久,素芳姨說:「我看……到了……漆黑的……天空,出現了……一塊……藍天。」
小墨汁知道了,這是傳奇的一天,她有更多話題回山上說了。
「不是,而是一種希望。她脫下手套,拿下手鐲,要我交給你。她一邊咳一邊斷續地說,要是你成為她的媳婦,這是福氣;如果不能,這是緣分。總之她要把這隻手鐲送給你。」
「要不是我住在樹旁,哪會知道那棵喜諾氣的故事,這間制材廠能起家,全靠那根原木。」老太爺指著天車橫樑上的某塊平凡的裝飾木雕,說,「我留一小塊在那做紀念,吃果子拜樹頭。」
再見了,虱嬤子——這是客語曾孫的意思,意味扁柏是第四代樹。
這時,素芳姨幽默說,只有人類才會來這活受罪,只為了證明人類自己的不凡吧!出發時,天氣良好,星子清亮,混合隊的各國隊員出發了,頭燈在夜裡串聯成一線。素芳姨在加米歐的帶領下,每次要用雪靴的冰爪刺入冰坡往上爬,五小時后這種機械性動作越來越難,像走在重力五倍的星球般艱難,呼吸只能靠吸管般艱困。天亮之際換上新的氧氣筒,她把雪靴上的十二根尖牙狠狠刺入堅冰,逆光往東看,西藏浸潤在令人難以逼視的晨光,南面的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呈現壯闊的橘紅晨曦。
檜木只長在環太平洋的北美、日本與台灣,這種扁柏屬的針葉木,較能適應寒冷之地,亞熱帶的台灣是生長緯度的南界。台檜在長久的砍伐浩劫與對日輸出,即將枯竭了,只能輸入北美檜木填充市場。Hiba 就是北美檜木。
「歹飲(難喝)咖啡,還有蘋果醬。」老太爺點點頭說,「令人難忘。」
「告訴她,有關王佩芬的事,我沒有對不起她,只是不知道怎麼說。」
鋸路跑掉了通常是鋸齒咬到木頭內的鑲嵌硬物,像是小石頭,因而歪了,或偏斜。學徒馬上拿鐵鎚,轉動飛輪以鬆開帶鋸,準備把鋸片敲平。
再見了,阿弟牯——表示這棵扁柏年少如牛。
「五月十八號下午四點三十三分,登上珠峰了,」素芳姨說,「這有堆小石頭,上面綁著些五彩經幡。」
「希拉瑞台地快到了。」
「你在幹嗎?我叫你回來。」
再見了,溜苔。再見了,海碗。再見了,鴨蹄。再見了,搞頭王。再見了,河壩水。再見了,打孔翹。再見了,釘子頭。再見了,羅賴把。再見了,黃蜂腰。再見了,鯽魚嘴。再見了,阿哩阿碴。再見了,青青鬍鬚。再見了,大調羹。再見了,牛背筋……
「困飽了,繼續。」大剖師上工,把身後的古阿霞趕走。他明白這是古阿霞的幫忙,卻不想知道她為何有這種能耐,只盼不要有人再干擾。
古阿霞牽著小墨汁走進室內廠區,堆滿的原木與木材能調節溫度,清爽宜人。屋頂有兩根驚人的天車橫樑,年代久遠,孕育出薑茶色。鋸台飄出濃濃的潤滑油味,沾了油漬與木屑的鐵盤呈現深褐色。遠處,有兩個年輕小夥子把剛裁切的好木材塗上白膠,以免水分乾燥過快而裂開。一個大剖師傅帶領徒弟在鐵軌上推著台車,把上頭直徑1公尺余的原木推入帶鋸,伴隨尖銳聲響噴出的除了木屑,還有爽沁的香味。另一頭由工人在鋸縫打木楔,防止夾鋸。古阿霞從味道判別這是俗稱「雞油」的台灣櫸木。好味道,她想。
不久,雲海翻過了中央山脈。
裝死,帕吉魯放慢呼吸,逃不了就裝死,四周的獸屍也幫助了他的偽裝。黑熊走過了腐爛的山羌屍,來到帕吉魯身邊,對他身上新鮮的水鹿屍體感興趣。帕吉魯暗暗叫苦,鹿屍不是擋箭牌,反而成了九_九_藏_書「來吃我」的廣告牌。
「你可以挖雪洞嗎?」
黑熊的目標不是帕吉魯,是某個令它不安的傢伙。
不久,黑熊人立的高大身軀,轟然歪下去,倒在地上喘氣。它被黃狗的利嘴咬住氣管,快窒息了。黃狗不是白白犧牲的,它即使只剩腦袋瓜,也要用牙齒狠狠地咬緊對方,這樣才能保護主人。
站在大剖師背後的古阿霞,不禁笑出來。有半個月,她在摩里沙卡的制材廠待過,監督制材以符合蓋學校所需的尺寸。那兒最資深、俗稱「搖尺仔」的老師傅對她很好,拿著木尺,告訴她每道流程與問題所在。這時候的古阿霞判斷,台車附近的木屑仍散發檜木香,顯示上個大剖的原木是檜木。檜木較軟,會用較快的馬達轉速開剖。之後換上較硬的台灣櫸,理應調慢,要是材商在旁邊要求加快工作速度,而造成台車進材入切的速度過快,會造成「走路」。古阿霞打暗示給學徒,要放慢馬達轉速。學徒馬上去照做。
黑熊認為帕吉魯起身是挑釁,朝他撲擊。
紅檜的味道偏甜,比較淡;扁柏的味道辛辣,比較強烈,這種味道跟香杉是非常相近,濃郁艷香;不同的是香杉像走過來的味道,扁柏是慢慢離開的。
帕吉魯對黃狗回來,沒有高興過。即使忠狗帶回了食物與水,包括山羌、水鹿與小野豬,主要是體形大小跟它差不多而能拖回來的動物。帕吉魯不需要那麼多的食物,他被壓在原木下,無法動彈,消耗的熱量不多,要是獵回來的動物還活著,他會先支開浪胖,再放走,不然又被黃狗抓回來,獸物往往經不起再次的折騰而死去。
黃狗眯眼,繼續擺尾巴,沉溺在主人的手勁。
距離切割還有一小時,落地的光斑在搖晃,也晃在帕吉魯蒼白的臉,一陣細微的風搖晃森林。他盡量往好處想,待會脫身後回山莊,肯定嚇壞大家,他會先喝杯難喝咖啡再就醫。然後,他盡量往好笑的想,想到古阿霞的鬈髮像《星際爭霸戰》的史巴克或豬哥亮的馬桶蓋髮型,但是翹起來時像猴櫟(栓皮櫟)果實有厚厚的刺狀栓皮。帕吉魯笑了,趁好心情提早切關節,他左手握鹿骨刀,呼吸放慢,對著原木說:「大地上的女神頭髮呀!我是你朋友,我把你砍倒,你又把我壓住,我現在要把自己的右手砍斷了。我謝謝你讓我認識自己,希望你給我力量與勇氣。」
帕吉魯深吸一口氣,割開皮毛了。
「謝謝你提供我們宿舍洗澡的燒柴。」古阿霞說。
古阿霞拿著小木棒朝「心臟」敲下去,它發出清脆聲響。小墨汁瞪大眼不敢相信,聲響幾乎像蛙鳴。這完全在古阿霞的預料中,她看過帕吉魯用某棵七百齡鐵杉的「心臟」,盤坐在咒讖森林的水池邊,敲了一分鐘,跳來了十八隻母青蛙誤以為求偶。
拔了第一根帝雉羽毛,他拔下第二根、第三根……到隔天下午,他把大部分的羽毛拔下來了,藍色大雞成了白色小雞,羽毛褪盡,露出了皮疙瘩。這是他被壓在原木下的第五天了,他決定在這天自行脫困,用鹿骨刀切開右手關節。這切割不會太複雜,他用了兩隻山羌與一隻水鹿練習過。不過,割在動物身上,與割在自己肉身之痛是不同的。他不想無止盡地壓在這,不是孫悟空能耗五百年跟五指山在玩扳手指頭的遊戲。他要結束困局,不是掙脫了,就是死去,如果努力得到的仍是後者,華麗的羽毛會是他死蔭之地最美麗的裝飾。他對不起,找了幾隻動物陪葬。
古阿霞睜開眼,走到原木的某個位置,對老太爺說,「就在這位置裡頭,有個樹的心臟,我要買走,去幫助一個朋友。」
帕吉魯說:「噓!現在開始,你安靜,我來講話。」
忽然間,小熊從原木跳到帕吉魯胸口。閉上眼的帕吉魯驚嚇到,完全理不清是什麼狀況,尤其小熊的跳擊觸痛了他的右臂神經。嗯!帕吉魯嘴巴發出微弱一聲。
他繼續解剖水鹿腿,猜想剛剛是割到某一個神經束,劇痛使窒息的水鹿醒來掙扎。之後,他見到了肌肉包裹下的鹿腿骨,用手肘大力撞下去,完全沒辦法撞斷。自此他有了結論,如果要割開自己的手脫離原木,會切到神經痛死,然後又打不斷手骨。目前最好的方法只有切開關節了。
小墨汁記得,她們下樓時,有個九歲小孩哭壞了,古阿霞摸了她便不哭。一隻貓躲在巷子的車底下不走,急死了要趕著上班的轎車主人,古阿霞蹲下去喵兩聲就行了。一隻受傷的鳥飛向藍天,一個老太婆咳出痰,一個通勤的學生找到車票,一盞紅綠燈突然好了,令兩條車流打結的馬路通暢。「都是阿霞姐姐經過時發生的。」小墨汁後來向伐木工這樣說。
五分鐘之久,古阿霞回頭了,淡淡說:「Hiba。」
「幫助她,別離開她,不要放棄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再說……」
「走吧!」帕吉魯希望狗走遠點,他不想待會切斷自己關節的時候,讓黃狗以為這是遊戲而跳下來玩。狗依戀不去,帕吉魯都搡不開,便狠狠抽了它一撮的屁股毛。黃狗撅著尾巴跑幾步,回頭盼著,腳步徘徊,最後才漸漸淡出了帕吉魯的視線範圍。它每次都這樣。
「我不會把你講的話藏在心底,我會跟素芳姨的朋友們解釋。素芳姨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她的選擇未必是對的,卻是勇敢的。我想素芳姨的朋友都想知道她的決定是怎麼來的。」
再見了,發狂仔——這扁柏總是在微風中搖擺,有一千二百齡。
「看到希拉瑞台階了。」
「我想把旗子綁在這裏,可是找不到東西固定。」
「如果我不行了,你可以跟法莉妲絲一起生活,她是你的媽媽。你可以跟她說我的故事,有一輩子的狗時間汪汪汪個不停。」帕吉魯又說。
現場沉默幾秒,老太爺知道最後要說服大家,還得靠古阿霞,需要找一個重要的槓桿力量把大家信服得翹起來。他看了四周,眼睛凝視在屋檐陰涼下的一棵10公尺長原木,重達15余噸,這將是最棒的槓桿。他帶大家過去,用考驗的口吻說:「我想,大家還要點證明,你要是說出這根原木的品種,種在哪,我就賣給你木頭。」
那是他胯|下夾著的昏迷小水鹿醒來,朝他一蹬,造成胸疼。他得中斷解剖小水鹿,朝它胸口的心臟刺下。鹿血隨著拔刀速度噴出來。帕吉魯把嘴貼上去,喝血止渴,隨後他感到涌血隨心臟停止不再噴了。主耶穌保佑,他禱告,希望水鹿平靜,感謝它奉獻了水與食物。
「心臟?」
「這樣你會缺氧的,拜託不要,拜託你。」
她們搭上公車,往城區去。車掌注意到小女孩提個化妝箱。小墨汁說她們要去參加五燈獎。全車轟動,七月烈陽從車窗落在顫晃的公交車地板,小墨汁臉上是反光,古阿霞的也是。可是,公交車開到五條路之外,車潮塞住了,公交車停在不見前方狀況的馬路,司機扭開收音機,聽到有車禍造成壅塞,「胡說,這是大學生抗議台美『斷交』的遊行。」
古阿霞參加五燈獎賽的日子到了,早上十點前得到達八德路的攝影棚。她六點便醒來,心思翻騰不已,跟著去的小墨汁則幫她提化妝箱。小墨汁往後回到山上之後不斷向別人傳述這傳奇的一天。
那是尼泊爾籟簫與一個手鐲。籟簫有紙紮似的小白花,蓮座狀似花瓣,這種東亞共享的植物和台灣的籟簫略微不同,相同的是秀麗的小花兒永遠暫停在盛開之際。古阿霞打開,聞到一股清香,肺腑沁涼。
帕吉魯靠在古阿霞肩上,時光安靜朴淡,兩人坐在火車站前的麵包樹下,一如初逢,海風吹來,孩童嬉戲,黃狗繞著噴水池亂叫,春風吹動滿城的樹葉唱歌而代替他們的千言萬語。
從此要講到地老天荒了。
(隱喻是什麼?帕吉魯問。)
「我看……到我的……朋友了,」素芳姨鼻孔塞滿冰九*九*藏*書雪,躺在雪地凍僵,千萬片雪花,像是藏族獻給山神的風馬紙般沉重地覆蓋在她身上,她勉強撥掉臉上的雪,「豬殃殃……記得回去……代我向我的朋友打招呼。」
他觀察自己的右臂,皮帶綁死的下半截已經腫成兩倍大了,壞死的右臂神經常常造成胸痛睡不著,離皮帶越遠的肌肉失去血液流動,肘關節無法彎曲,浮現屍斑,壓在原木下的手已腐爛發臭。他計劃要是再等一天沒人來救援,手臂也壞死得差不多,鹿骨刀容易切開關節韌帶了。
「我不會拿來泡茶。」
「台北不好生活,扛水泥也行,爬高樓也行,很簡單,像爬山。」帕吉魯說得哽咽。
他用鹿骨刀刺入皮毛,慢慢劃下來。要打開具彈性的皮膚得劃出「工」字形傷口,撕開皮膚,他看見深紅的肌肉,以及包覆肌群的淺白筋膜。他施力割開肌肉群,忽然感到肌肉束收縮,一股強大的劇烈疼痛傳來。
下午三點,事情生變了,從普莫里峰(Pumori,7161公尺)那邊颳了風。眼尖的雪巴嚮導發現那陣風掠過群山時,把地上的雪都刮起來,憑多年經驗,天氣變壞了,現在退回第四營還行。
老太爺笑起來,笑意是有目的。制材廠通常位在大都市外圍,需要大廠區貯藏原木與切材,再供貨給城內下單的材商。制材廠很少賣零星。古阿霞懂得那種笑不是訕笑,是掩蓋老太爺的內心如何尋思回答。
要是紅豆杉,有兩頰酸澀的苦味,鐵杉同樣有酸味,但是盤桓在鼻腔。
他把藍羽毛布置在四周,墳墓多美。他想,從扁柏的高度來看,他是發出藍光的怪物吧!他用綁腿綁牢了兩根木條,插在頭頂,當作墳墓的十字架。要是離不開,先為自己造墳。他拿起鹿骨刀,困難地在壓他的扁柏上刻遺書:「法莉妲絲不要哭哭,一九七九·七」,放上彩虹碎片項鏈。自從母親死了,他這輩子牽挂的人只是古阿霞了。
「好呀!」
有了以上的訊息,古阿霞合理推論說:「我想這樣的洞很適合虎頭蜂住,你們才會裝紗網,防蜂,又通風。」
在制材廠,可以買到各種有經濟效益的原木。不少出入的材商提著保力達 B 與檳榔巴結師傅,制材的費用以分鐘計算,稍有拖延,要付更多錢。古阿霞兩手空空,也很清楚,自己口袋裡的錢連買個東西與師傅攀交情都不太夠。可是,她還是進來試試。
古阿霞點頭,說這是紅檜,由鐵鎚在樹榦切面烙了「檜」字。樹上刳刻的符號顯示:樹長5米,直徑153公分,屬二等材;來自大雪山,因為敲下「雪放」的鐵章,還印了表示一端有藕朽的「^」符號,記錄洞寬22公分。
這一切,看在廠區屋檐下休息的老太爺眼裡,他從藤椅站起來,走過去打招呼:「平安,聖歌隊的女孩,找誰嗎?」
「是失敗了沒錯,可是素芳姨不要你這樣。」古阿霞上前去,坐在階梯,摸著他的手,「你這樣讓素芳姨走得不安心。」
豬殃殃慢慢講,她淡淡地聽。說出來是最好的治療,說到底了,豬殃殃也沉默了。這時候,古阿霞忍不住問起了報紙的負面評論,指出素芳姨「在最後關鍵脫離了指揮,失去雪巴嚮導的奧援,往聖母峰獨自爬去,造成不可彌補的山難」。任何置身事外的人,都想知道那一刻在山上發生了什麼事。
箭竹短草再度響起,急促如流水,腦袋聰明得像草原狼的黃狗從匍匐的角落再度跳躍。這是漂亮的一擊,偷襲成功,它咬到黑熊右頸,牙齒穿透熊皮。黑熊打轉才甩開黃狗,留下頸部的幾道齒痕。
「你的隊員劉,不肯下山。」加米歐透過無線電向豬殃殃抱怨。
「大剖了。」
「浪胖,過來。」他對黃狗喊。
「我記下來了,趕快下山。」豬殃殃說。
「她把手鐲給你,左手腕空了。我把在南崎巴札(Namche Bazar,3450公尺)的藏族市集買的鳳眼車磲菩提念珠,送給她。我隔著吸住整張臉的氧氣面罩,對她說,不要讓手腕空著給風刮過。喜馬拉雅山的山胞雪巴人不懂字,不會讀經,卻在弔橋、石丘、雪墩上掛著五彩經幡,風吹來發出聲,大自然幫忙念經了。」
「謝謝你,浪胖。」他說了。
「這還不夠。」古阿霞告訴自己,答案還要更仔細,她得從樹種下手。找到樹種最簡單的方式,是味道,每個木材有特殊味道,而取得味道最簡單的方式除了剖開,還可用水喚醒。她從水塘捧了點水,抹在年輪面,仔細塗抹,試著把味道趕出來。在她翻箱倒櫃的記憶中,拿出了帕吉魯教她的樹味對照表。
帕吉魯非常累,身體快崩潰了,於是,接下來的每口呼吸令他感激,當下的每步、每秒都是盼望而來。他要努力地活下去。主呀!他祈禱天父讓他活下去,不要有姑娘為他哭泣,他為愛的戰鬥要堅持到底。他要是放開黃狗的頭,左手能幫他在崎嶇的森林自在地扶著樹榦前進。他不要,不再放棄手中的戰友,即便它死了。他見證了它成為英雄的時刻,要活下去把這件傳奇說給人讚美。
沉靜一會,素芳姨說:「氧氣沒了,我要脫下面罩。」
嗚嗚嗚,黃狗低吟,感到主子的悲傷,舔著帕吉魯的臉頰淚水。帕吉魯抱著狗流淚,久久不說話,他沒有哭給狗看過,甚至沒有太濃太燙的情緒,這八年多來與狗相處的感情這次全部倒出來了。
無法解釋的原因,黃狗鬆開嘴巴,給帕吉魯抱在了左腋下。帕吉魯往山下走去,苦倦疲憊,使他靠在一棵扁柏休息。他回頭,看見黑熊醒來了,與他深情對望一眼。小熊站起來好奇地張望,它從此對世界多了些什麼,或許是畏懼,或許是崇敬,因為它給了帕吉魯更多眼神的瞻顧。這對母子慢慢消匿在森林。一隻台灣小鶯目擊了這動人之際,鳴叫不停,聲如「你——回去」。
「她是勇敢的。」豬殃殃點頭。
「摩里沙卡的菊港山莊。」
黃狗躲開了攻擊,前肢低伏,隨時找機會跳上黑熊的喉間給予致命一擊。黑熊攻擊無效,回身保護小熊,黃狗抓住機會在它後腿咬上一口后脫身。黑熊忍痛跑回小熊身邊,回身把它藏在屁股後頭的原木下方,小熊不忍地舔著母親後腿上的傷口。這激發了母愛,令黑熊防備再起,左右搖動頭頸,鼻孔噴氣,這是作勢攻擊。
卧在遠處的狗站起來,愣一下,搖起尾巴,走過來。
這次,古阿霞走進去廠區,想買塊木頭。她想,也許這塊木頭能呼喚豬殃殃出門。
黑熊啃了鹿肉,用嘴撕開水鹿肚皮,吃起內臟。森林里的獸類,只有黑熊才會坐在地上,用掌捧著美食,慢慢吃,嚼食的聲響令帕吉魯頭皮發麻。小熊從原木較細的那端爬上去,然後跳上黑熊,緊緊抓住母親的背。母子之情洋溢。不過,它享受食物不想被小熊干擾,把小熊叼起來放到原木上,自個把鹿屍拖到不遠處享用。帕吉魯鬆口氣。
美麗的咒讖森林,是摩里沙卡留給大地最後的情書,無論如何解讀,都不能盡其萬分之一的言語,為了這個遺憾,帕吉魯夢了又夢,久久不願說話。古阿霞則是他最深情的愛人,為了這個喜悅,他夢了又夢,努力跟她說話。於是古阿霞抵達他自小受挫的內心,於是他出賣了森林,幫她蓋學校。帕吉魯了解自己受到了詛咒,被壓在原木底下,脫困之後,他不會再回來了。
「把無線電給她,我來說。」豬殃殃有點急,一說話又咳,高海拔令他頭殼快裂開,他對著拿到無線電的素芳姨說,「不要冒險了,太危險,基地營總指揮下令撤退了。」
「跟我的朋友雪山說,你好。」
帕吉魯的探險帽插了帝雉尾翎,也幫古阿霞做了一頂。他之所以會喜歡帝雉羽毛,源自於小時候的某種偏執,對色彩強烈的事物很好奇,比如瞳孔、水面油膜、鐵器鍛接處。然後,他把山莊的白鐵拿去給山下有瓦斯爐的餐廳空燒,燒出彩膜。他搜集椿象排列整齊的金屬光澤的卵蛸。他凝視蘋果樹下的阿拉伯婆婆納的藍https://read•99csw•com花朵。他著迷豆娘的紫藍翅膀,還有八星虎甲蟲與天牛的色澤。他躺在榻榻米,不管喧鬧的客人跨過去,怎麼樣都賴著不走,好觀察陽光透過玻璃的七彩光芒。
古阿霞回頭看,是拄拐杖的老人。老太爺約七八十歲,稀疏的頭髮仍梳得整齊上油,穿棉質薄襯衫、西裝褲,一種拘謹服裝。古阿霞不懂老太爺為何知道她是教會聖歌隊。老太爺解釋,他們是同個教會,他每次做禮拜坐在後頭,古阿霞才沒注意到。
帕吉魯突然陷入了懼駭,完全勝過他被壓在原木的苦難。他拿鹿骨刀作勢要刺小黑熊,做出兇惡表情,驅趕它。小黑熊被嚇著了,往後跳了幾步,又轉身凝視帕吉魯,慢慢靠近。
古阿霞罵他,神經病。
學徒被師傅罵,呆立在原地。這意謂他答錯了,重新尋思問題所在,但是他想不到。
「我找不到雪斧,而且底下全是硬冰,」素芳姨聲音發抖,連按下無線電通話鈕的力量都快沒了,「豬殃殃,抱歉,我害你回去之後,會被別人指責。」
「你好,嘉明湖。你好,達芬尖山。你好,庫哈諾辛山。你好,帕托魯山。你好,大水窟山。你好,八通關草原。你好,七星湖。你好,武陵四秀。你好,馬里加南山。你好,干卓萬山。你好,大霸尖山。你好,丹大溪。你好,塔次基里溪(立霧溪)。你好,錐麓斷崖。你好,能高-安東軍大草原。你好,美麗的南湖中央尖山與南湖圈谷。你好,南湖中央尖俯瞰的小瓦黑爾溪源頭……」
要是雲杉,會聞到夏日雨後土壤蒸溽的土味。
母熊叫了聲,呼喚小熊回到懷邊。小熊沒有回應。接下來的半分鐘,帕吉魯聽到黑熊特有的跖行,身體擦過矮箭竹聲響。他屏氣等待,咽一下口水,緊握手中鹿骨刀。不久,烏沁沁的大身影繞過了原木那端,這邊嗅嗅,那邊嗅嗅,全然是一副機會主義者到處覓食的特性。
老太爺抓著烏龜後背,翻過來仔細瞧,他告訴古阿霞,幾個月前這隻烏龜爬到馬路外旅行,沒想到又回來。
它們都是為了愛而戰鬥,黑熊為幼子,黃狗為主子,誰都不讓誰。這戰爭最殘酷的美好,就是一命換一命,黃狗換回帕吉魯的命了,母熊用性命換到了幼熊的存活。小黑熊從原木縫鑽出來,舔著母親,它得學會叢林法則,再過不久,它會失去親情。
開啟戰鬥模式的憤怒黑熊會頸毛賁張,耳朵后翻,站起來防止被黃狗再度咬傷,牙齒髮出磨合聲。黃狗低狺,慢慢地對著黑熊轉圈子,找機會撲殺。黑熊走過去,站起身迎戰,並用前肢快速著地,要是鋼刀般的利爪沒有剖開黃狗,它會補上利齒。
是黃狗,帕吉魯驚覺黃狗肯定在這四周,「來,浪胖。」他大喊,一喊就糟了,不喊更危險。因為他知道黑熊發現他是沒死的。
危險之際,黃狗沒有太多思索,再度跳擊黑熊。它行了,咬緊黑熊喉嚨,這是成功一擊,也是慘烈的一擊。或許在黃狗最生物性的本能里,護主心切大過於它的生命。因為正面攻擊黑熊喉間是下策,即使咬到動脈或血管,黑熊瞬間用利爪撕開了黃狗身體。
古阿霞扶著豬殃殃回到屋內。屋子凌亂,堆了從尼泊爾運回來的登山工具,如雪地眼罩、雪斧、雪鞋、保暖衣物與帳篷,古阿霞猜測登山背包內的罐頭或食物放太久而發出臭味,顯然山難發生后震撼隊員,無暇顧及。屋內另一個角落,堆滿了成堆的罐頭與泡麵,是當初靠古阿霞高呼募來的。豬殃殃這幾天來是靠那些食物過活,他把泡麵袋撕開來干吃,罐頭卻沒動。
古阿霞在檐蔭下選了棵台灣雲杉原木,撫摸五百齡的切面,這棵樹進入材質的最佳時段。從年輪,她認真看出雲杉生長的坡度與歲月,並請求老太爺拿鐵鎚朝木頭的另一頭敲,自己貼上去聽。那些清脆水沁的聲響傳來,穿過無數時間壓縮的年輪密隙,再貼近些,能聆聽到積迭的年輪對人訴說的語言。樹是一座森林與氣候的百科全書,凡是貼近它的人在打開扉頁之後,其餘的書頁會被清風連續吹開般簡單。
老太爺懂得老師傅的勸誡,他們跟了這麼多年,制材廠的江山都是靠他們打下來的。然而,老太爺內心也有個騷動,腦海浮現某個奇特記憶。他告訴老師傅與工人們,他還年輕時,跑過全台灣林場買原木,那時日本被美軍炸壞了,等到他們經濟好起來,願意花大錢向台灣買高級檜木修復被炸壞的神社。他到花蓮摩里沙卡深山,搭帳篷,等待傳統伐木師傅「索馬師仔」花上兩星期,將千年扁柏砍倒。那個「索馬師仔」說標下原木不靠價錢,靠緣分,要各方競價的材商說明那棵原木發生過的故事。誰能說得出來呢!卻由老太爺標下。
「當我離開你家的門,你有很大的幾率回到十分鐘前的樣子,」古阿霞知道自己不可能常來這給他打氣,「我剛認識一個老兵朋友,住在玉山下的排雲山莊,你去待幾天,幫他修步道,他會跟你講素芳姨的故事,好嗎?我希望你能馬上出發。你這種喜歡大山的人,除了工作,絕不喜歡在城市,去山裡吧!」
「不過,你們不喜歡虎頭蜂躲在原木的樹洞,應該會在這根木頭的另一側裝上紗網。」古阿霞敲敲一棵原木。
老太爺大感吃驚,眼前女孩竟然嫻熟一切,問:「你從哪來的?」
他親吻藍色大雞,好美,羽毛如絲絨平滑,沒有任何霧珠能進犯,給了一點陽光便大放藍亮。他拔下根尾翎,插在原木,這動作有炫耀意味——昨天有一隻藍色長尾巴的麗紋石龍子經過,爬進在盛開的大枝掛繡球的花藤里,帕吉魯凝視它從出現到消失的半小時——他希望石龍子再度經過,他需要多些朋友,多麼討厭夜晚來吃山羌腐屍的臭蟲,埋葬蟲。
現場有人發出小小驚呼,倏忽又墜入安靜之中。
「笨蛋。」帕吉魯罵小時候的自己,給人當屍體跨過去不動。
「所以,你看得出原木身份?」
帕吉魯湧起無限的悲傷,他扔下鹿骨刀,大胆地再向前去。狗頭顱被利掌刨開皮膚,露出白色頭骨的凹痕,黑眼睛不會眨,也不會凝視他了。帕吉魯用顫抖的左手撫摸黑熊頸上緊咬的黃狗,良久,才說:「浪胖,放開這媽媽。我帶你回家去。」
「我聽,我認真聽。」古阿霞坐得端正,撲哧一笑。
不久,基地營的美國總指揮以無線電詢問狀況,沒有指責,是嚴正地告訴豬殃殃,劉素芳做出不明智決定,而基地營的全體人員正祈禱一切平安。做出這輩子最重要決定的素芳姨不久來到希拉瑞台階,從左側路線找到了之前留下來的繩索與岩釘,「我正通過台階。」素芳姨從無線電講完。這時候,豬殃殃從望遠鏡看見一片雲霧把她的小身影蓋過去了。
古阿霞看了大家,嚼檳榔的老師傅點頭,後頭的工人與學徒抽煙看好戲,如果她需要拿到那個雲杉的心臟,得接受這挑戰。古阿霞點點頭,轉身面對那根原木。她觀察了一會兒,這根沒有刳刻記號的木頭,年輪平均分佈。樹頭出現微微膨脹的支撐木,俗稱釘子頭,說明這棵樹生長在較平坦的區域。
大剖師傅仔細檢查帶鋸之後,手支在下巴,說:「家私拿來。」這句話不是講給材商聽的,是考驗跟隨的學徒能力。大剖師不明講拿哪種工具,意思是「為師的看出問題了,徒兒去拿出正確的修理工具」。學徒得做出正確的判斷。
「抱歉,這不是好問題。」原來古阿霞在門外如何敲門都得不到響應,是記者窮追猛打種下的惡果。
汪汪汪,匍匐在短箭竹叢的黃狗狂吠示警,接著從喉間與鼻孔發出低沉的威嚇聲,幾秒后,又狂吠不止。它從五十幾公尺外便聞到黑熊,一路匍匐前進尋求最佳的攻擊位置,聽到主人呼叫,立即出聲威嚇。
「我會的,盡量說話,別停。」
她們沿馬路往回走,過了兩條街,小墨汁警覺這不是往攝影棚的路,說:「我們走錯了。」
要是香青,冰沁如檳榔花,很快散去,而相同感受的亞杉會停留較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