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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陰影的夏天來了

第一章 有陰影的夏天來了

「這種東西三分鐘就可以吃,又快又方便,所以時間要掐得很准,太早吃的話麵條硬,太晚吃,泡得又肥又軟,欠口感。」
我心頭揪緊,這問題很難回答,而且衝著我的成分居多:「你從哪裡知道這個詞的?」
「她像個鬼魂一樣在客廳走。」
「我希望我沒聽錯。」園長說著,用眼睛冷冷地看著我。
「那好,我知道了,我們再從頭錄音與記錄。」女警打開錄音筆,敲動鍵盤,計算機的屏幕浮現一字一句的繕打記錄。
我懂了,進辦公室前便轉換成靜音系統的手機,總有來電振動的聲響。我現在滑開屏幕,顯示有五通來自母親的未接來電。
「左腳踏上去。」我說,趕緊結束這老問題。
祖母說:「聆聽樹總有病死的一天。這種樹助人無數,功德圓滿,菩薩讓樹轉世成人。樹木轉世成為小寶寶,其實還保有聆聽樹的特性,學會了說話才斷絕樹魂。於是,那些還不會說話的小寶寶,成了大人們吐露心事的對象。」
打完回收傢具電話的那天夜裡,我醒來,看見房門底下滲進來電視屏幕的光影,一種時光交疊的夢似的。我起身打開門瞧,客廳電視沒有開,從窗外透進來廣告霓虹燈的閃爍,這時傳來神秘的聲響。
我的緊張心情被轉移到這個話題,說:「你是說阿婆吧!」
「是我。」對方用客家語回答。
小車的復讎完成了,而我的失敗來了,唯有離開此地。
全班笑得東倒西歪,而我臉紅得像蘋果。
「你要離開嗎?」我真怕祖母走了,我現在需要人。
護腰老人嚇得沒有抓穩箱子。箱子傾斜,滑出另外三個人的手,轟隆摔在地上。老人們愣壞了。那一刻,老狗對著箱子吠了起來。我沒有聽錯,那口木箱子像有生命般發出痛苦的叫聲,回蕩在家門口。老人們露出慚愧的神色,竟然安慰起箱子,又是撫摩又是憐惜地說著道歉的話。
電梯門關上了,帝國風暴小兵按下按鈕,門再度打開。這位六歲小朋友的把戲是經常按電梯鈕,對過客勒索同樣的問題,比如:「什麼東西有五個頭,但是不會很奇怪?」「什麼東西越生氣越大?」等到對方快受不了了,他才大笑地說出答案是「手腳」和「脾氣」。
「媽,我被欺負了。」
假髮老人回頭看著大家,嚴肅地說:「要不要叫救護車送去檢查?要是摔壞就完了。」
就在小車發誓幫我報仇的隔周,火焰終於燒到幼兒園,瀰漫著低氣壓氣氛。風暴核心來自休假三天的園長,她十點左右來到,怒氣沖沖,先是訓了一頓大門警衛不是睜眼看報紙就是閉眼偷睡覺,年底乾脆跟保安公司解約。然後,她發現一樓大廳的新蜘蛛網不是去年萬聖節的裝飾品、展覽牆上那張她略微翻白眼的成果照片沒撤下來、辦公桌上的招財萬年青快枯死了,最氣的是她上禮拜割掉的眼袋沒有人稱讚,怒想:幼兒園的教師都是飯桶膿包嗎?
我反問:「這問題跟案情有關?」
園長隨著我強調的「自動離職」,怒火噴發,把那個價值我一個月薪資的手機重重地摔在地上,斡旋也摔碎了。在碎片迸裂之後,窗外傳來各種紛擾喧囂,孩童的哭鬧聲佔據著幼兒園,值班教師衝進來說「全部的小朋友都拉肚子了」,才結束這次冷得找不到終點的談話。這幼兒園是對立的地盤,有人得離開,那是我,離開這個快被八卦、耳語和無奈溺死的低氧環境。
那場歐式餐點,卻被紅酒與啤酒攻佔。事後想想,那些食物並沒有多好吃,是被型男主廚說的「一口好菜」下蠱了。是這樣下蠱的:每道食材都有履歷故事,花蓮石梯坪捕獲的烤虎斑烏賊、台東外海捕捉的翻車魚皮涼拌、澎湖望安某顆老漁夫潛獲的馬糞海膽、彰化某農民養殖的無毒安心豬肉、新竹尖石山區摘來的馬告胡椒。每道食物都被權威和名號包裝,賦予其一個頭銜,一個血統,一個精確到用知識刻度衡量的食材,要是吃不出味道,不是主廚問題,是顧客沒有腦袋。我就這樣失去自己的腦袋,被酒精佔領。食物不多,美酒無限,我喝醉了。這是始料未及的,我酒量不好,卻像被那天的氣氛灌迷湯似的猛喝。
「當然還有啰!」母親忽然心生警惕,轉而說,「都講完了。」
「謝謝。」我聽懂女警的言外之意了。
幾個老人紛紛點頭。
「這是你阿婆給你的。」回答我的是個有酒窩的女人,約六十五歲。我相信她曾是個美人坯子,笑容優雅,性格嫻靜,具有親和力。
「用來消業障。你阿婆的伯母說,殺豬有業障,要抄佛經,買桌子抄經。殺豬的男人不肯,說殺豬不會有業障,殺豬是幫那些豬超度這輩子的苦厄,吃豬肉的才會造業。」
事情是這樣的,園長在往地檢署的路上聽廖景紹說完,緊張死了,緊急聯絡一位律師朋友。律師維護廖景紹的清白,認定是誤會,吩咐他在偵查庭上面對檢察官訊問時,無論如何,一律說「保持緘默」。律師隨後會趕來。結果,檢察官單獨審訊廖景紹,以「犯行確定」的嚴厲口吻審訊。在外頭等候的園長隔著厚重的門,能感受到裡頭的不安,還聽到檢察官大聲咆哮:「你講了十八次保持緘默,當我是什麼!我陪你玩到底,你再保持緘默,我羈押你。」嚇得廖景紹說:「……你……要保持緘默。」結果被法警上銬帶走。檢察官花了兩個小時寫狀子羈押,刻意耗到星期五傍晚,把人與偵查卷宗送到法院。這讓廖景紹被關到星期六早上才由輪值法官開羈押庭,無逃亡之虞,當庭釋放。
「那是藜麥的花。藜麥是南美安第斯山的作物,營養價值高,是航天員的高纖食物。」廖景紹搖著紅酒杯,「不過,你們不用到南美就能吃到,這照片的種植地是台東海端鄉的下馬部落,是第五代繁殖。」
女孩們大叫:「apel。」
「見鬼了,這種事哪有下次!」
「我們這邊的記錄是,你今天早上十點來電取消,打來的電話號碼與住址跟先前的一樣。」
「昨天晚上發生『那件事情』后,我們不是又睡了?天亮前我又起來,看見那個女人就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靠著木桌寫字。我嚇一跳,再怎麼眼花也不可能看錯有個人在那裡的事實。而且她不理我,靠著木桌寫字,我瞬間覺得這個人是真的,她非常喜歡寫字,那幾年我們住在一起時,她常常靠著桌子寫鋼筆字,一筆一筆地寫。我看見的模樣就像當年,一點兒都沒變,只是背影比較蒼老。」
「我希望,你能拉這孩子一把。」
我的祖母是客家人,有非主流的口音,我也學了那種腔調,直到上小學一年級時才被老師糾正。尤其是小四的英語課,出了大笑話。那是第一次上英語,老師知道我們有英語底子,在黑板上寫下「A」,隨便問人怎麼念,結果點到我。
「這是真的,還有呢?」
「……」
我笑了,這六歲孩子對我是真誠的,但結婚不是他想的那樣。他似乎想早點兒鑽入複雜的大人世界,一路氣喘吁吁,我反而希望他停下來回頭看,無論魚狗還是翠鳥都值得駐足。
我的腦袋轟隆地響起,簡直是被陽岱鋼猛力轟出全壘打的棒子擊中。那醉茫茫的身體被侵犯,或許沒有很痛,甚至沒有意識到什麼,但真正的痛是有人踩上你的身體凌駕睥睨,操縱你、解構你、要你別無選擇地承受一切,還命令你要是不能接受這些條件就滾開這圈子。那個人就是園長,站在我面前,用冷冷的眼神看著我。
「我們不適合,現在是,以後也是。」
「那你要面對很多敵人。」我說。
「我是來真的。」我關掉手機,遞還給園長,「我媽媽的想法很簡單,要她回來當園長,不然免談,而你自——動——離——職。」
我意識到什麼,說:「這些是誰給我的……?」
聚餐是在網路上有名的特色餐廳,清水模建築,是廖景紹介紹的。整間二十幾人座位的餐廳被我們包下,大家手拿酒杯四處走動聊天。牆邊有個小專櫃,販賣幾種醬料佐料,價格不菲。牆壁掛了夏卡爾的複製畫《生日》,一對男女在空中飛吻,似乎強調這家餐廳的美食享用后令人靈魂起飛。但是,另一邊掛了幅美得令人費解的裱框照片,裡頭擠滿了粉紫、鵝黃、茄藍色的星狀糖粒,形成超現實景象。大家邊喝酒,邊猜這是什麼。
我現在懂得園長的焦急與不安了。廖景紹被羈押一夜獲釋,對園長是莫大打擊,急著尋求和解。這也令我對吳檢刮目相看,先前的無理冒犯,現在稍稍寬釋了。
「鄧麗君呀!媽媽沒有問題,沒有生病倒下,你可以不用叫了。」護腰老人說。
我在貴族幼兒園擔任導師。
「大黃蜂」是開黃色馬自達跑車的人,是幼兒園園長的獨子,叫廖景紹。廖景紹靠多金的母親資助,三十歲開咖啡店,店面用現金買。他每兩天在Facebook秀出舉啞鈴的照片,每三天做臉部保養,半個月內去髮雕造型沙龍,常讓人搞不清楚他是在海內享受還是在海外旅行;他對新版的跑車有興趣,鍾愛十年以上的紅酒,幼兒園的女教師都在猜他對幾歲的女人有興趣。
「不一樣,聽我說。」媽媽沉思了一下,「你確定被廖景紹欺負了,我聞到你身上都是酒氣,你確定了?我這樣說不是要誤解,只是想確定你不是醉酒的狀況下想象的,而是真的發生了。」
「摔壞就完了,這箱子很珍貴。」酒窩女人把情況說得很危急,俯身將臉貼在木箱上,聆聽裡頭的動靜。
當廖景紹脫去我的內褲,在客廳趁我酒醉強|暴我時,這種類似女人磨牙的聲音響起,越來越大聲。廖景紹嚇著,亂敲打桌子或箱子阻止,然後老傢具震動起來,幾乎著魔似的搖晃。
當我離開檢察署,神經仍很緊繃,步伐僵硬,腋下濕了。陽光下,蓊鬱明媚的烏桕行道樹好美麗,它們靜立,它們嫩綠,它們無言卻又說盡了夏日情意。看到這些樹,我內心才稍稍平復,眼淚終於放心地流下。如果沒有溫熱的眼淚提醒我,我還以為尚未脫離冰冷的地獄。
事情發生后,次日早晨我沒去上班。
「做過幾次?」
「我被危險了,也被強|暴了。」小車說。
「我沒有什麼天大的八卦,但不喜歡被偷看。」
「你想要怎麼做?」
「我要做一鍋新鮮的巫婆湯,很大的一鍋。」
「蛀蟲,你怎麼知道?」
「或許我覺得你們很登對,才會只注意到你們兩人而已,說不定你們現在可以成為男女朋友。」
「聽我說,你不用擔心什麼。哈、哈、哈、哈……」他繼續笑。
「我是個一腳踏進棺材的人了。我得了肺癌,晚期。」
園長邊氣邊說,眼線被淚水泡花了,唯獨眼袋更浮出了。大家很清楚她花了五萬割掉眼袋的新聞,這種事在Line上傳得很快,哪家醫院、哪個醫生、哪個價碼都有,還有人先見到了術后的樣子而給了負評。
這把戲與說法,都是由小車發明的。這小傢伙還因此鬧出了意外,把成熟的果莢剖開,用黑膏狀的果肉煮了鍋「巫婆湯」,邀了幾位小朋友喝,傳說可以練成皮卡丘發電的「十萬伏特」功夫。但要是誰泄露了口風,保證會像美人魚變成化糞池裡的泡沫一樣。
「怎麼可能?都這樣了。」
「媽,我也想回到正軌。」
祖母說:「你沒有講過我一句好話,你要是在那箱子里待得夠久,自然就會聽到多少的壞話。」
「跳樓自殺。」
「那不可能。」母親認為祖母不可能自殺,最可能過馬路時被醉鬼撞死、住在淹水區溺死,或躺在椅子上看荒謬的鄉土劇心肌梗死。但不會跳樓,她膽子小,怕高也怕死。母親說,她知道「那個女人」認為地獄比癌症、沒錢、坐牢或飢餓還要可怕,任何苦難都不會太久,入地獄卻是「無數的一輩子」被困鎖在裡頭。
翻弄衣櫥時,來自警衛室的對講機響了。警衛說,有個搬家公司來送貨,請我下樓幫忙搬。母親被吵醒了,她平日晚起的習慣被中斷,懶乎乎地從床邊走到廚房泡咖啡,丟下五顆方糖,讓咖啡溢出了杯子。她不是用咖啡醒腦,而是用糖,這能避開像是單純喝糖水的孩子。母親催我下樓處理,因為警衛又來電催促,那比濺到桌子上的咖啡漬還煩人。她邊喝黑糖水邊打扮,為某個約在麥當勞或星巴克的保險業務動身。
我從窗玻璃往內瞧,只見小車忙著在灰塵浮躍的倉庫東翻西找,也許在找神秘空間好藏死口袋的小小兵,製造它被沙坑吞噬的傳說。
「有一段時間了。」
可是照片上空無一人,我瞪大眼看,貼圖的客廳照一派空蕩,只有淡薄的光影浮動,看不出有人臨案寫字。
接著,我躺在診床上,女醫生分別拿三根棉花棒在我的肛|門、外陰|部取證。令我再度緊張的是子宮頸採證的內診。女醫生一邊解釋不會痛,一邊用消毒布覆蓋在我張開的「M」形的大腿間,之後我感到冷物鑽進來,俗稱「鴨嘴」的窺陰器在鑽進下體三分之二後轉為水平,慢慢撐開,棉花棒很快伸到我的子宮頸取證。我雙腿顫了一下,這種五十歲以後的女人都不想體驗的類似子宮頸癌抹片檢查,我感受到了。真的不會痛,只有細微的軟物碰觸身體深處的哀嘆感。不過當「鴨嘴」取出時,合上的塑膠嘴夾傷了陰|道壁,像握著刀時被人拉開刀柄那樣痛。我發出了叫聲,雙腿緊縮,身體劇烈地往上拱。
「這些東西我都用不上。」我說。確實用不上,笨重的五斗櫃、鐵鑄的日光燈檯燈、布滿刻痕的鐵杉桌、檜木老旅行箱,等等。等等,那個嶄新的TOSHIBA筆記本電腦要是屬於遺物,未免太唐突,那正是我所愛的。
「你是專家。」店老闆是四十歲的輕熟型男,圍著圍裙,上菜了。前菜是發芽的藜麥佐熏肉青醬。
「嗯!」我回應。
仍是那個跑過來、氣喘吁吁的中年男人,說:「我們做事很負責,絕對有派人收呀!」
小車說,他爸爸除了搜集動物頭顱,也搜集了三個老婆,一個住家裡,一個藏在台中北屯的某間房子。還有一個也在家裡,那是住在五樓的美麗印尼阿姨,爸爸趴在她屁股上時,被他發現。他相信爸爸的解釋,這是印尼儀式,很神秘,不準跟另外兩個媽媽講。小車卻跟我說了,因為我不是他媽媽。他什麼都跟我說,包括有百萬存款,並且把銀https://read.99csw.com行存摺拿給我檢驗。他說得沒錯,但是沒發現存摺後頭顯示還有八十萬定存。
「我沒有誣賴誰。」我提高警覺。
「什麼叫強|暴?」他問。
那天,搬家人員將老傢具搬來之後,我不是聞到蟑螂屎或樟腦丸的味道,而是淡淡的甜味,我想起這是冬瓜糖的味道。我把傢具的柜子抽屜打開,每個收納空間都是空的,唯有那個沉重無比的木箱打不開,鑰匙孔被木片塞死。我試了幾次終於放棄。
「那我們小男生尿尿時,都會看到別人的雞雞,也會去摸別人的雞雞,能叫作強|暴?」
「還有呢?我媽很優秀,很能幹,不止談這條件吧!」
「她早就死了。」
「你不是沒發現,只是不敢確定。」
「不是這樣的,你們是在玩耍。除了你們小男孩不懂事在玩鬧,除了爸媽洗澡時碰到你尿尿的地方,其他人是不能亂摸那裡的。亂摸不能算是強|暴,亂摸是猥褻。」
「巫婆湯,這要幹什麼?」我想起往事,提高警惕。
當然是匪夷所思,祖母也是。
「有一|夜|情?」
「這不是會說話,是體悟。要是說我變得會講話,是幾年前我去社區大學旁聽,遇到一群頭髮又灰又白的人,他們腦袋能發光,無論討論什麼議題,每個人都能講出一畚箕的哲理。」祖母捉住我的手,捻著念珠放在我掌中,「你握握看,空說什麼信仰價值都是看不到的,手中有東西填滿,腦中的價值也就踏實了。」
「這不是一樣的意思?」
「你們談了什麼?要是你沒給她條件,我媽媽不會退讓。」
「熱吧,熱吧,蜜蜂工作很勤勞,老是說熱吧!」祖母教我。
「檢察官先生,這問題很難回答。」我說,並回頭看著陪同的社工員。社工員聳聳肩。
「你們這些老人不死的方式是……什麼?」帝國風暴小兵不放人。
「等你長大后娶我,我已經老了。」我說。
「我講過你什麼壞話?」
我看著母親,有種奇異想法,她的焦點仍是如何與廖家周旋,她在這節骨眼仍想著要在人事糾紛中奪得優勢。母親是幼兒園的原始股東,曾經擔任三年的財務,後來被以「挪用財務」的名義拔除,她的親信也陸續在幾年內被各種方式砍掉。母親說,這是超級賤人邱秀琴——廖景紹的媽媽搞鬼,把不同派系的人換掉,將幼兒園搞成一個人指揮、眾樂器亂打的交響樂團。母親被撤掉職務,是當時被檢舉在幼兒園以他人名義分散營業稅的方式逃稅,不是挪用財務。但是這種事除了「內鬼」外,誰會知道,況且檢舉函在她離職后就沒了。此事對母親來說是陰影。在這樣的狀況下,她仍想藉機復讎。我心火燒起來,冷冷地看著母親,可是她沒有看到我的怒氣。
「你就是聆聽樹。」祖母說,「你絕對想不起來那些還很小的事了,但是我們還記得,那時你媽媽常對你講話,你爸爸也是,你是他們的聆聽樹。」

「你會很有興緻研究如何打開這箱子的。」酒窩女人說,「但不要用火燒,太像火葬棺材。」
「那這怎麼念?」老師在黑板上寫下「B」,再給我一次機會。
而廖景紹就是強|暴我的人,沒想到事情竟這樣發生了。
「沒錯,你有講話反抗,只是你忘了。」祖母篤定地看著我。
我們看了很久,一下子眯眼,一下子斜眼,臉上憋滿了發明英文詞彙之前該有的挫折,然後祖母受不了而跳起來,攔下一位騎腳踏車經過的菲律賓籍工人,問到cat念法是pusa,類似「菩薩」。祖母這才像想透道理似的說:「原來是這樣,貓懶懶的,都不太動,像廟裡的菩薩。」答案無懈可擊,她可以拿下年度推理獎了。從此我看到貓都覺得它們是菩薩的化身,安靜溫懶,你做壞事時看見它在牆角冷冷地看過來,你走在小巷害怕時會看見它蹲在牆頭上保護你。從此我們從字母表學到的不是英文,是印尼文、菲律賓文、緬甸文、越南文,甚至德文或法文,是萬國語言。
有男老師形容廖景紹是「用來憎恨上帝的移動招牌」,因為他靠家產過活,沒才華,不用賺錢,工作是每天開跑車出門去花錢。我記得那台黃跑車,永遠流淌著輕爵士音樂,我有五次被他載去洽談幼兒園教材印刷和制服合作,回程時他用手往我大腿內側摸,我下意識地縮回。我確定那是愛撫與挑逗,並懷疑他的右手不是放在排擋,就是放在副駕駛座的任何女人身上。他賤賤的、痞痞的,很會裝,是王子病的潛伏癥狀者,一點都不保固耐用,不是我的菜。他對女人先求有、再求好,風流韻事多到數不清,換女人像是朝水溝倒掉美國鹿躍紅酒般瀟洒,再逍遙地開一瓶智利蒙帝斯紅酒。我不想成為一罐紅酒。
「三個。」
「菩薩。」我把褲管揪得很緊。
女演員哭了,哭了好久,淚水才能從滿臉的精|液里鑽出來。她說,這不是她想象的,她的世界毀了。
「你知道了?」
那個緊張得哈哈大笑的廖景紹,轉而生氣地說:「根本沒有,你們不要誣賴我。」然後掛斷。
此刻,陽光直照在桌面,強烈的光斑折射,像是一條記憶之河裡的金沙閃閃發亮。這記憶包括有一次祖母在桌邊跟我聊了好久,她不要我做功課,專註跟她聊,數次流淚看我、摸我臉頰,令我想掙脫她緊握的手。現在想想,那是我們分離前的最後談話,她急切地想跟我多談,我卻很煩。
「我媽媽真的只有這樣說?」我很明白,在母親的觀念中,我在這場官司中是進可攻、退可守的好籌碼。
從醫院驗傷回來后,我告訴母親,我要多個人陪伴,好度過官司的關卡,這個人是祖母。我跟母親說:「你之所以能見到客廳的『那個女人』的幻影,並不是偶然的,是有心念才能再見。」
佛珠是台灣肖楠制,色偏暗沉,有繚繞雲霧的剎那靜止紋路。木紋裹著光澤,顯示主人戴了很久,時時摩挲。我將佛珠戴在手腕上,沒有從容,但心中多了一股滋潤的情感。
母親坐在客廳沙發上,身體沒有動,眼也沒有眨,久久才說:「她來了,她來找我們了。」
說到甜得要命的冬瓜糖,不表示我祖母的身材胖,反而是又瘦又扁,適合跟我玩捉迷藏。祖母在魔術團擔任兼職演員,躲在小竹籠,被十幾支劍插竹籠都沒受傷,更不用說她被砍被擠的這類魔術都能勝任了。後來老闆捲款跑掉,她失去工作,與我們一起住在柳川畔的兩層樓房裡,負責教育我。
「所以你娶過你阿嬤。」
「不可能,你給我你的住址,我確定一下。」他拿出資料核對我的訊息,然後說,「是你打電話來取消的。」
園長從深陷的沙發里爬起來,走過來,用「不愧是賊女兒才懂得老媽詭計」的眼神看著我,微笑著說:「你媽媽非常能幹,很優秀,我希望她回來幫忙,財務長這工作很適合她,對吧!」
「不要停止呼吸。」
母親又沉思了一會兒:「要不要打電話給廖景紹?」
隔天我們回到公園,學到B的「蜜蜂(bee)」的印尼話是「lebah」,類似「熱吧」。我們無從理解字母表的「bee」,與印尼話有差異。
酒窩女人幫忙把木箱搬進我家裡,問我說:「你能告訴我,你阿婆是怎麼死的嗎?」
遇見一隻名叫「鄧麗君」的老狗,這真是令人費解,我只能說:「這隻鄧麗君太可愛了。」
「我沒有漏聽一個字、一句話。」
我這麼提起他,是他有幾次告訴我,將來要娶我。
「莉樺,我想我可以解釋的。」廖景紹搶先在那頭說,「有些事情其實沒有那麼複雜,你知道的。」
「你不是很討厭她嗎?」
「兩點。」
小車看見是我,卸下防禦,繼續找:「豬大腸在哪兒?」
我錯了,不該告訴她傢具的主人是誰。多年來她們的關係沒有化解,父親死後,婆媳關係也毀了,我的生命也像在柳川河堤下那隻被屠殺的狗一樣充滿掙扎與痛苦。母親帶我離開柳川旁的房子,從此她能盡情罵祖母。母親說祖母在意金錢,偷翻她的銀行存摺是否提更多錢、暗示每月寄來的銀行刷卡單金額太高、置裝費太奢侈、鞋子太多,然後祖母寫成表單,說明每年買了沒用的化妝品、古怪帽子與各式好看不好用的文具。母親形容祖母是討債鬼,控制欲像「背後靈」。
「然後,我退了幾步。」母親說。
「你跟廖景紹不是男女朋友?」母親凝重地說,「我看到你Facebook上曾放過幾張兩人的合照,那是曬恩愛吧!」
「要不要先睡一下?」
「請你的主線幫忙呀!」
「需要幫忙嗎?」我走進倉庫。
箱里的祖母安靜無語,她的身子整齊地摺疊著,雙腳跨過肩膀貼在耳際,雙手繞過屁股,全身像擠進瓶子的梅乾菜般欠缺空隙。她的眼睛還算靈活,睜著,在擠壓的臉龐上流露出無限的意外。木箱霍然打開,在沒有任何的預期下,曾是婆媳的關係在如今重逢后完全是病態的不適應。
「那恐怕告不成。」
「可能嗎?聽說那個人是殺豬的,衣服有漂白水弄不掉的腥味,指甲縫沾有血味。你阿婆家小時候是大家庭,家境還可以,常吃到她伯父帶回來的豬肺和豬眼,那是最不值錢的,她吃到怕了。」
小車跑過廁所,往倉庫而去,不費勁地打開那道用三個阿拉伯數字組合的密碼鎖。鎖頭只是消極性阻擋,密碼就刻在大人高度的門框上。三年前,幾位小朋友把倉庫內的白板墨水塗滿自己與學校后,才添加的鎖。
「三十萬元的和解金。」園長比出三根指頭,說,「我可以裝在愛馬仕的『凱莉包』里給你。」
救護車來了。整棟社區的人探出頭來看,帝國風暴小兵躲得好遠,以為自己的塑料電子槍擊傷護腰老人而害怕。消防員拉著擔架與急救器材上樓,將護腰老人固定在擔架上,送往醫院。警衛很熱心地把這件事向經過大廳的居民說明,他說景氣差,但是老人二次就業,不要做搬運工和警衛。
電梯忽然停在三樓,門開啟,出現一位小朋友,他戴著《星際大戰》里的帝國風暴兵白頭盔,拿著塑料電子槍,緊張地說:「你們……是……誰?」
「我知道了,你——被——強——暴了。」小車咬著嘴唇,用一種比自己受辱還悲傷的眼神說,「大黃蜂太可惡了。」
傢具回收部門沒有來,我打電話去問。
「你嚇跑了?」
祖母在我身旁撥弄佛珠。她念一遍佛號,右手拇指便掐一粒木質佛珠。我注意捻動的念珠,日光燈將掌中的暗影襯出一滴活光,時光一秒一秒地死去,又一秒一秒地復活,往複之間,不是荒蕪,也沒有更多期待。
我確定取消電話的不是我,也不是母親。我們只有在家討論丟掉傢具,也就是說,除了我與母親,家裡還有第三個人,是「那個人」打電話取消的。我想到此渾身冒雞皮疙瘩,是誰在這房子里,她在哪兒?目的是什麼?正當我想破頭時,蛀蟲的聲響再次回蕩,我小心地靠近書桌,判定蟲聲從哪裡發出來。我貼近每根木頭,尋找可能位置,最後我下判斷,這聲音是從放在桌子下的老箱子里冒出來的,比較像是一個老女人在裡頭盡情的磨牙打呼聲。
我與祖母的相處時光,約在十歲的時候結束。
「還有呀!」母親乘勝追擊,說祖母規定三天洗一次衣服,衣服都快孵出黴菌了,害得過敏的她跟空氣奮鬥了很久。她又說,冰箱一天規定只能開五次,冷氣機只有夏天全身冒大汗時才開,晚上十一點前關燈睡覺,每天花費控制在五百塊之內,存摺常常被檢查提款量……
「不會都這樣的。」
「這個呢?」老師寫下「C」。
「有可能。」酒窩女人笑著,「祝你有個夢到她的美好夜晚。」
「現在幾點鐘?」母親沒戴隱形眼鏡。
之後,所有女老師像得寵的灰姑娘,又是醉言,又是唱歌,由黃色娃娃車送回家。繞過整座城市,送完女老師,車內剩下我和廖景紹。他扶我上樓,從我的皮包中拿出感應扣和鑰匙,打開八樓鐵門。
電梯門關上,我們下樓把又重又舊的老行李箱搬上來。這是所有傢具中最沉重的,她們很小心,搬運過程慢得令人不耐煩。我建議把箱里的東西拿出來,好減輕重量。酒窩女人回答,她們很想這樣,但是幾年前行李箱運來時沒有附上鑰匙,所以打不開。

七月的某個周一,阿勃勒花綴在枝頭,也墜在白沙坑。小朋友在樹下玩沙坑尋寶遊戲,看誰先挖出深藏在裡頭的「小小兵」。帶隊老師說,挖到地球另一端的美國也要找到「小小兵」,不然不能休息。童稚的歡樂聲不歇,他們最喜歡沙坑尋寶了。
「不是嚇跑,而是被激起憤怒,轉身到房間拿手機沖回客廳,要把女鬼照下來,發到Facebook上讓大家評評理,那女鬼憑什麼教訓我。」
這讓幾位老搬運工愣住了。「我們幫你搬到樓上。」酒窩女人指揮她們展開危險又勞碌的工作。她們先抬著書桌到電梯間,手腳功夫不怎麼樣,嗓門的功夫卻很好,不斷喊「你那邊放低一點」「不要走太快啦」,不然就「哎哎呀呀」地亂叫,彷彿幾隻老樹懶的呼救。
八位幼教老師見狀,歡呼一聲,擠進平日載幼兒上下學的八人座廂型車,座位對大人來說嫌小了,女老師拚命擠,一定要穿進那雙由王子從舞會帶來的玻璃鞋似的,以免暴露自己的身材。
「誰?你是說那個老女人?」母親驚訝地大喊。
「哪個女人的做|愛,每次都能得到自己的同意?」
「但是,你談的條件不好,那是因為你不夠賤,只能夠當個對人家嚷嚷的膽小鬼。」我的憤怒沒退去,反而越來越高亢,還聽到母親驚訝地回應,也瞥見園長冷冷的眼神化成怒焰,並且聽到我以下的對話后,臉色漲紅爆炸。我說:「媽,你應該更賤,因為你在這個電話里的代號是『賤人一號』,要不愧對這個代號,你得要求三百萬和解金,然後回來當園長,不是嗎?這是你最想做的大事業。」
「……」
她們年近七十,頭髮稀疏,臉頰下垂,奮力從生鏽的福斯T3的後車廂搬出貨物。停車技術不及格,車離人行道有一米,增加搬貨困難。她們的每個動作都很危險,似踩在紅線上,像冬眠的鼴鼠無法伸展大動作的慵病,要麼被檯read•99csw.com燈的電線絆倒而致髖關節斷裂,要麼彈性差的腿筋被拉傷,要麼被衣服上的灰塵惹出噴嚏而漏尿,最後心肌梗死倒下。她們僅剩的力氣可能用來跟死神握手,這也是警衛找我來幫忙的原因。
園長把自己關在辦公室,中午不出來吃飯,偶爾傳來玻璃杯重摔地面的破裂聲,偶爾爆開尖銳的哭泣聲。小朋友謠傳「蛇王」正在修鍊像電影《蝙蝠俠》中的小丑變身功夫,泡在化學藥劑里折磨自己。然而,我隱約感受到園長的怒意是針對我的,她只是在眾人前面憋著鼻息行事,等時機一到,刀劍出鞘砍爛我。果不其然,到了下午三點,我的手機傳來信息,園長要我到辦公室。終於到了針鋒相對的時刻了。
「媽,你有沒有站在我的立場想?」我提高音量說。
「嗨!美麗的老師們,我的車子只能載一位。」廖景紹從車裡揮揮手,滿臉歉容,「誰是幸運的那位?」
「我實在手賤,忍不住看了。」
「當然是誤會,景紹沒有惡意,而且你別無選擇。」她希望用修正帶把發生的事塗掉。
女醫生檢查了我頸部、下頜,這些容易遭施暴者以手肘抵壓,我的手腕可能被施暴者扼緊受傷,而大腿內側可能因強力頂開而留下瘀青。這三處之外,又仔細檢查了胸部、背部與發叢下的頭皮,都沒有可疑的瘀傷。母親甚感意外,她動手在我的左臂下方發現一處紅斑痕,要求女醫生攝影取證,並且對女醫生在驗傷單上記錄的斑痕大小討價還價。
「她怎麼說?」
「哈、哈、哈、哈……你有不舒服嗎?」
「我也看到你了。然後呢?」母親抽起煙,以往她會躲在陽台抽煙,現在她緊張得顧不得是在陽台還是客廳了。
「什麼是強|暴?」他又問。
「我很想念阿婆,真的。」我說。
我離開園長辦公室,回座打包物品回家,離開這間瀰漫著稚嫩哭號和不安的幼兒園。小朋友亂跑,廁所擠滿了人,每個廁間排了五六個人,一個水桶可以五個人輪流用,大家巴不得把屁股亮出來。小車與高年級的幼兒跑到沙坑挖洞,嘻嘻哈哈地蹲在那兒狂拉,笑說沙坑終於變成貓砂盆了,老早就想這樣。
「園長,我們會陪你的。」講話的是最資深的教師。
「你一直在家裡。」我深吸一口氣。
這是小遊戲,我能應付自如,答應了。
園長梳過頭髮、化過妝,遮掉疲倦的容貌,更顯得用五萬割掉的眼袋是亮點。她深深陷入牛皮沙發,與平日坐三十厘米、挺直腰的高貴坐姿不同,顯得她的身體很疲憊。
大家沒有回應,站著不動,也沒有任何表情,任由汗水從額角流下。酒窩女人勉強擠出笑容,護腰老人喘著,假髮老人披頭散髮。她們帶著疲憊的表情呆立著,沒有話語,連我也像被感染了似的不說話。
我的注意力不在老人,是在老狗。依我的判斷,那隻狗約十六歲,換算成人類的年紀約八十歲,缺少幼犬的活潑,也沒有成年狗的敏銳,活脫脫是那些老人的翻版。老狗尾隨老人後頭,動作遲緩,眼神卻沒有離開她們,被說成幽靈也行。它唯一的警戒聲,是「護腰老人」蹲下時,不斷地吠叫。
「發明泡麵的人,應該得諾貝爾和平獎。」女警說。
「你看。」母親秀出Facebook主頁,一則被修改成「以前那老女人偶爾感恩,現在那老女人應該天天感恩」的帖文,獲得八十幾人點贊,是母親多年來經營網路人脈中的可觀收穫,勝過那些吃吃喝喝的餐點照。
「那就驗傷吧!」母親說。
開動,我們安靜地吃泡麵,偶爾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泡麵的高油高鹽讓飢餓瞬間暫停,靈魂與思緒回來了,我們順利進入筆錄程序。一問一答的過程,女警不時翻閱筆記本,以歉然的口吻說:「我是第一次做這種筆錄,有點小緊張,要看小抄。」或許是那碗泡麵開始在身體發酵,人生難關來時,三分鐘的中場休息系統啟動了。緩慢地、清晰地,將人生的不堪在沒有太多情緒時說出來。
我想到海綿布似的豬肺臟,感到反胃:「殺豬的用書桌,這很玄。」
隔天我回家,等公家單位來收傢具。他們遲遲不來,我在客廳等待。老桌子臨窗,陽光照在木紋上,發出迷人色澤,那些光澤似乎是用清潔液將桌子的陰霾都擦乾淨了,而桌腳的蛀蟲發出像是搖晃安樂椅的聲響。我曾在這張桌上練習錯誤的英文字母,我記得祖母為了訓練我的膽量,要我出門去問外國人。我膽子小,不敢問K怎麼念,亂掰發音。K是king(國王),配圖是皇冠,我憑著皇冠頂端的尖狀,聯想到「刺蝟」而把這個讀音的平仄消除了即可。祖母讚美,摸著我垂下來的頭。
「死了?」
「敵人?」
「現在幾點?」母親說。
「其實,我小時候的願望是當『聖誕婆婆』,每年平安夜駕著麋鹿雪橇,發給全世界的小朋友泡麵。泡麵是全世界最簡單的料理,只需注入熱水。全世界的小朋友一起在平安夜吃泡麵,大喊紐斗萬歲,開動。」
女警把目光往我這看,兩手合十祈禱,突然用淡淡的鼻音說:「我已經七小時沒吃飯了,以為執完勤可以休息。所以,我可以吃碗泡麵再做筆錄嗎?泡麵是我的宗教、我的神。」
「你太不專業了!」母親指責女醫生。
「有。」
「你們是哪裡來的食人族?」報仇時刻到了,帝國風暴小兵從樓梯爬上來,突然打開防火門,拿著塑料槍大聲質問幾個老人。
「你們不走,那好,我走就是了。」園長不回頭地回了辦公室,留下一臉錯愕的教職員。
「不要每次要我來解釋問話的用意,好嗎?你就直接說。」
現在,這種恐懼再度瀰漫我的體內,而且變成強大的憤怒,出現低血糖的顫抖與無力,我狠狠瞪著園長,雙手掐著指甲,用失去理智的聲音跟她說:「我希望你也被強|暴。」
「是真的看見。」母親說祖母的輪廓很清楚,拇指與食指的獨特握筆法,筆桿與虎口的距離,筆尖在白紙上的刮滑聲都令人想起什麼。母親又說「那個女人」愛用鋼筆抄《心經》之類,一抄就像吸毒一樣沒完沒了,所以確定眼前的「那個女人」是誰。母親說,她在「那個女人」後頭故意咳嗽,「那個女人」都沒有停筆回望。她心想,這傢伙說不定真的是女鬼,便大胆往前走了幾步,想瞧瞧女鬼寫什麼,那是無法理解的畫面,筆尖滑過的白紙竟沒有字跡,女鬼寫無字天書。母親再仔細看,確定女鬼不是抄經,是寫心情,隱約看出她在寫「以前的你偶爾開心,現在的你應該天天開心」。母親強調,這句子分明不是指導她未來的金句,而是指責自己過去的生活不夠快活。
「沒有。」
「我剛剛跟你媽媽通過電話了。」園長說,「我們溝通了很久。她覺得,這一切應該是誤會,沒有想象中的複雜,但是仍要問問你的想法,要尊重你的意思,是吧!」
「我說?我能說什麼?哈、哈、哈……」他發出詭異的笑聲。
「你不是什麼事都跟我說?」
護士過來緩緩說:「我們下次會注意。」
於是,園長趁十點半的下課休息時間,拿起廣播麥克風,召集全園區的教職員集合,親自示範如何用丟掃把的方式打蜘蛛絲,又如何把萬年青折斷,再如何把翻白眼的照片撕碎成一百片,最後指著自己的眼袋,說:「你們呀,該認真觀察這世界上的美好,包括在我身上的一點一滴變化,而不是將這裏的美好破壞,將這裏的美好拆毀。」
「嗯!」我認同,心裏卻想著,母子之間最大的距離是謊言。廖景紹跟我提及抱狗的事,卻充滿權謀。他說,那天學校考試,想躲也躲不掉,恰巧看見路邊有隻病狗,總算找到擋箭牌可以不用上學了。廖景紹又說,他青春期,不,是整個人生,都在跟「某個女人」玩誠實與謊言的躲貓貓遊戲。如今「某個女人」就在我眼前。
阿勃勒的果肉味甜,吃了會輕微腹瀉,但是無毒。放學后,十幾個連蒙古斑都還在的小屁股在自家廁所啪啦啦地噴個不停,卻不敢提「巫婆湯」,生怕自己變成馬桶里拉出來的黃泡沫。家長認為是腸病毒送醫。醫生說,腸病毒跟拉肚子較無關,研判是食物中毒。
祖母走過來,她撞到桌邊或箱子蓋之類的,發出聲響。她坐在我身邊,抓住我的手緊握著。她的皮膚看起來像干豆腐皮,觸摸起來卻平滑。豆腐皮是熱豆漿表面凝固的薄膜,晒乾后食用,那是祖母喜愛的食物,她將之燙熟后蘸上便宜的山葵醬,兩人挨著小板凳,坐在有陽光的窗下吃,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山葵,眼淚直流。這時我摸祖母的手,有股委屈從喉嚨衝到了眼眶,眼淚直流。
「哈、哈、哈……我——愛——你……」廖景紹很緊張,「聽我說,我其實喜歡你很久了,你不是也喜歡我?」
「所以你找出豬大腸是要幫我復讎。」
「有!」園長大吼,嚇壞了我,氣氛瞬間凝重。沉默幾秒后,她的大吼取得了說話權,眼淚再度滑過眼袋,說:「聽我說完。」
我對小車所言沒有疑慮。廖景紹是游泳教練,對小車的行為已失格了。這件事小車老早可以跟幼兒園反映,可以向父母反映,可以跟其他老師反映,可是他沒有,顯然這件事在他最本能的想法就是廖景紹與他的遊戲。然而,近日的什麼事使他對這件事改觀了——我肯定是跟我有關。
「三分鐘,人生最棒的等待是三分鐘,專註呼吸,凝視泡麵,靜下來,所有的煩惱都可以拋卻。」
「不會都這樣的。」我也哭了。
「沒錯。」她很誠實,「讓你討厭我了。」
「算了,你們回去工作。」
「怎麼說?」
「沒錯。」
「我沒有發現你。」

「拜託,那是雜念。」母親反駁說,「我的口頭禪是『見鬼了』,但不表示要見鬼,我不想見到『那個女人』。」
這問題是吳檢為自己還是為案情詢問?即便是後者,意義在哪兒?在等待時刻,一旁的法警瞪我,似乎勒索我的答案。吳檢終於不耐煩了,敲了敲席桌,催促我回應。
「聽起來非常糟。」
我的病照是真的,背景是教學醫院的倡導廣告牌與候診區椅子。我是來進行性侵驗傷的。我很緊張,腋下有汗液的黏稠感。我知道緊張會存在,無論下一步該怎樣走下去,都被媽媽以「驗傷備而不用」的理由給說服來醫院了。
我婉拒了,沒有宗教信託,也無須藉助其他的精神繩索。
「不是。」
然後幾個老人發出今日最具丹田力的笑聲。
我們熱淚盈眶,彼此相視。那些曾有的情感聯結,使我察覺未來的日子更重要了。忽然,祖母起身打開木箱蓋,一隻腳踏入,另一隻腳接著縮進去,我看見她的身體像泄氣似的癟進那狹小的空間,沒有留白,身子塞滿小木箱,展現貓兒天賦的藏身功夫。我以為祖母因為不習慣無言而淚流滿面的尷尬才回木箱,事實上是母親回來了。她開門進來。
「你為什麼回來找我?」我想知道,在今夜看似什麼都搞砸,所有錯誤都來得荒謬的時刻,離開十幾年的祖母為何回來了。
「那我怎麼辦?」
「有一些。」
老狗抬頭看著我,目光潺潺,眉間卻皺著。那是種不怒而威的表情,令我抽顫了一下。老狗像讀懂我的揶揄或敵意似的,我想。不過,這想法瞬間中斷。老人搬家公司繼續工作,擠在升起的電梯內,有兩個人臉色蒼白,一個是護腰老人,另一個是始終不說話的假髮老人。假髮老人因為搬傢具而使固定髮夾鬆脫,在電梯升起的剎那,她身體搖晃,假髮移位,掛在有髮夾固定的一邊,樣子滑稽。我差點笑出來,可是她悠閑地扶回了假髮。
我接下遞來的iPhone手機,瞄到屏幕上的母親代稱是「賤人一號」,我問:「你談妥了?」
「你一定翻了我的抽屜。」我讀偵探小說,卻不會對日常的細微變化,而疑神疑鬼到有外星人入侵。但這時我合理懷疑祖母動過抽屜。
「誤會?」我懂了。
「說吧!說出來你心裏好受點,講講以前的舊賬吧!」
「丟掉。」
「約一百次。」
我下樓,看見五個該退休的老女人站成一排,陽光照下來,她們散發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嬰兒潮的古董氣質,還有一隻拉布拉多老狗。
「你知道結婚是什麼意思嗎?」我問他。
「我沒有誤會他。」
「不要以為我沒被強|奸過,而且不是老公之類的人,是爛人,你的願望我已經完成了。」園長冷冷地說,「我忍過去就好了,不像你拿來逼人。」
「熱吧!」我復誦,心想英文與中文原來有關係,「原來英文的發明是這樣來的呀!」
「那些事非常小,沒什麼好說的。」母親抽口煙,兩頰因猛力抽煙而癟了,露出不安。
母親多抽了口煙,現出一副何必畏畏縮縮的模樣,火力全開。她說,她坐月子時,祖母把朋友送來的禮物拆開,能用的都拿走了。比如誰拿的日本水蜜桃禮盒被以孕婦忌冷之由拿走,誰送的毯子又被以嬰兒不適用之由拿走,又嫌誰送的施巴、貝恩、麗嬰房的嬰兒沐浴保養禮盒不是整套。然後,娘家送的金項鏈等黃金飾品不知道被祖母拿到哪裡去了,說是保管,結果變成私吞。
母親在那頭說:「這不是逼你,是不想讓你受苦,接下來要到法院奔波。我想事情能早點結束,讓你早點回到正常生活。」
「阿婆的。」
「我們也可以來碗泡麵嗎?」我問。從進警察分局到現在,我跟祖母已經等了很久,需要補充能量。
「阿婆。」我念第二回,小聲又害羞。
「照片呢?」連我都好奇。
我被強|暴的前三天,死去的祖母回來找我。
「我們不受理退貨。」
「同一個人?」吳檢瞪著我。
「感謝,送你們一人一罐啤酒,請喝。」店老闆拿出兩打啤酒,讚許這是台灣的土產酒,獲得亞洲啤酒杯的首獎。
「我們留下來陪你。」幾位女教師附和,但仍然搞不清楚這女強人的脾氣怎麼在今天崩潰了。
「人類偶爾有秘密也很好。我爸爸常常罵我媽媽:『你亂看我手機,你不尊重我的隱私。』」小車皺著眉頭說,「隱私就是秘密,爸爸有秘密,我也有。有秘密的人會長大,沒有秘密的只能當小孩子。」
「條件呢?」
「認識嗎?」
這世界的黑暗已經成形了。
「有個故事是這樣的。」祖母朝我瞥來,「這世界上有種嬰兒,他們出生時仍帶著前世的靈魂,直到八九個月學會說話時九*九*藏*書,才失去這靈魂。這傳說就是學會說話前的小嬰兒具有『聆聽樹』的靈魂。」

大家安靜無語,低頭看著彼此的鞋款,好像是鞋類選美賽。有幾個人還挺真誠地巴結,來勁地悲傷,鼻孔抽|動,尤其淚水夠配合,蹦蹦跳跳地掉了下來。大家都捏著自己的手,裝悲傷。
「在事情發生時,你有沒有反抗他?」女警問。
「沒有,因為我爸爸說他五歲的時候,就先娶阿嬤了。我太慢了,所以我以後要快一點才能娶你。」
阿勃勒栽在白沙坑旁,初夏的黃花串串,垂掛枝頭,微風不斷迎送,又落下斑斑的黃金雨瓣,點綴在白沙坑特別美。這種樹卻被小朋友稱為「豬大腸」,因為果莢是長條狀,漆黑色。他們會跟在某些人的後頭,喊「你掉東西啦」,然後高舉果莢,對回頭的人說「你的豬大腸從屁股掉出來啦」。連賓客與園長也遇上過這種把戲。
幼兒園的請假系統很難騰出多餘人力支援,請假被同事形容為「從一堆檸檬皮中擠出一杯辛酸果汁」,可想而知,我得使出渾身解數才行。我成功了,直接跟園長解釋,我早上在浴室昏倒,送醫急診。園長「哦」地答應了。十分鐘后,我的手機Line群組湧入二十五筆的戰略性慰問,提示音像爆米花似的響個不停。我也貼病照回應,不用美顏神器就是一副重病臉了。
祖母跟我說,有些事情就像冬天的乾燥皮膚,越抓越癢,最後把皮膚抓破也不能止住癢。轉移心念,會是好方法,她將手中佛珠送給我。
「又遇到鳥事了?」一位男警走過來問。

「所以回來找我。」
「唉!小車,你長大了。」我看著他,心想不久他將從幼兒園畢業,進入小學。這之間的變化對幼兒來說並無太大落差,但小車有明顯變化,他少了許多笑容,轉變成了自我防備。
全班安靜無聲,瞪大眼看我。
搬完第一趟,從電梯下來,每個人像是從天堂前往地獄的表情,假髮老人無意把假髮調整到妥當,這模樣不好看,或許是人到了這年紀已不在乎在同輩之間出洋相。
「啊?」
「我看見那個女人了。」母親突然說,但是視線沒離開手機屏幕。
「把大黃蜂和蛇王趕出去,你就能留下來了。」
「我要死了。」
我一時語塞:「這很難回答……」
「熱吧!」
「阿婆。」我大聲念。
「好。」
母親停頓一會兒:「抱歉,電話里不好談,我現在就回家,我們當面談一談比較好。」
我知道廖景紹緊張時,常會發出這種詭笑。
我起身找手機,說:「我要打給媽媽。」這幾年來我們吵吵鬧鬧,但大部分的事會彼此商量。她會給我意見。我按下手機電源鍵,從光亮的屏幕上找到母親的電話,撥了一分鐘才接通。
「每次喝醉。」
「不信,你可以打電話給她。」園長再次指導我,「你們不能再拗蠻,尤其是你,我講難聽點,醉茫茫給人干也不會痛,是吧!」
「你說呢?」母親問。
「拜託,學妹你幫幫忙,人家等了一段時間。」男警不悅。
吳檢對過程細節以放大鏡的方式檢查,比如問「廖景紹先脫我的裙子,還是衣服」,我有沒有「幫他口|交,或他幫我口|交」,或「有沒有用助性的按|摩|棒插入我的陰|道」「中途有沒有換姿勢」「交合過程幾分鐘」。我回答,那時已經喝醉了,沒有太清楚的記憶,但是就如筆錄與自述狀描述的,我有肢體反抗和嘴巴說「不要」,這種反抗也無法阻擋事情發生。總之,偵查庭詢問了一個小時,我又加深那次的負面經驗,尤以吳檢的刀鋒詢問,像是吹響的警笛,令人脊背抽緊,在冷氣很足的房間,腋下與額頭也不免冒汗。
大家喊著載我,巧笑倩兮,走向剛打完蠟而發出飛壘青蘋果口香糖味道的車子。馬盈盈說:「不如公平點,你一趟一趟載,把大家輪流載完。」
「這是我的廟,眾神都在。開廟門啰!」女警起身,打開後方不遠處的內務櫃鐵門,秀出裡頭分層擺放的泡麵,從各地特色,到麵條口感:辣味、海鮮、牛肉、雞汁等各家品牌都擺放整齊。我選了豚骨拉麵,祖母挑來揀去,最後選了跟我一樣的。女警強調沖泡業務由她來做,撕掉收縮膜,撕開醬料包,一邊走一邊哼搖滾樂團「草東沒有派對」那種帶有機油味的跳躍重音節,用不鏽鋼壺從飲水機接來沸水注入,一股咸辣的氣味席捲開來,我的味蕾朵朵綻開,在警局久候的不耐與荒涼也鬆懈了。
我的遭遇不是這樣,也沒那麼慘,總之它發生了,我的世界也毀了。
「所以他不是你的男朋友。」祖母再次強調這句話,看見我搖頭后,問,「你會覺得不舒服嗎?」
女警停下手中敲擊的鍵盤,將眼神從計算機屏幕上轉過來,她關掉錄音筆,提醒地問:「那你有說出『很棒』『很好』『很舒服』嗎?要是有,代表這是合意性|交,表示你同意這件事。」
「可以的,只要你伸出手,向檢察官撤告,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在這關節點,或許你年紀太小還不能了解,聽不下去,這怎麼說呢?好吧,我換個方式說好了,我誠實跟你說,我真的喜歡你,一直希望你跟景紹之間,是情人關係。情人床頭吵床尾和,不是嗎?」
這天聽起來是鬼魅的日子,陽光卻好到不行,我的人生走在某種算是小幸福的路上,好像心中再也找不到陰暗的角落。要是有什麼不對勁,是我忽然想起了三天後的幼兒園聚餐,該穿蕾絲邊裙還是藍色淑女褲,我打開衣櫥翻找,決定穿褐色短裙赴宴。我應該穿緊身牛仔褲才是,這樣強|暴就不會發生了。
我知道後頭的發展,母親曾說過這個家族傳說。祖母的伯母沒讀過書,把佛經抄壞了,每個字像惡魔般對付她,從此由祖母負責抄經。祖母不願意,抄一次佛經得犧牲九十幾分鐘。後來,殺豬的男人看到祖母抄得這麼痛苦,便自己來寫,大字不懂幾個的他,竟然安靜地抄寫著,某天抄著抄著竟然伏在桌上死去。祖母的伯母很難過,親友安慰說這樣沒病痛的死掉是福報,才寬心。可是我能想起的記憶,是祖母教我在這桌上練習英文單詞。桌子上有我和她的記憶。
祖母把身子解開,頭探出木箱,首先發難:「我都聽到了,你講我什麼都聽到了。」
每年春季,我們會先採擷成熟的阿勃勒果莢,儲藏在倉庫,可供小朋友用於美術剪貼簿的立體拼圖,或裝飾布告欄的邊框,或用平行的兩條粗線纏繞成鐵軌模樣,總之用途很多。
「今天的答案是虎姑婆吃掉小孩就永遠不死,我現在好餓呀!」假髮老人低下頭,用假髮覆蓋臉龐,往前一步,低沉地說,「我真的好餓,可以吃下整個又肥又嫩的小孩。」
「就是這樣,我曾經有過很快樂的日子,就是與你生活的那段日子。我覺得死之前有責任回來看看你,這樣比較安心。」
家長在Line上怪罪幼兒園的食物處理不慎。園長開了家長說明會,寫了兩次道歉信,仍找不出病源,把廚娘借故革職以平息眾怒。肚瀉的小孩對那次的「巫婆湯」藥效與自我保密功夫都很滿意,鬼扯到「布丁與泡麵同時吃會拉肚子」的傳說。但是,小車對我吐實了,他從來沒有對我保留秘密。
我把母親叫起來壯膽,兩人坐在沙發上,樓下的霓虹燈投進客廳天花板形成炫光,非常催眠,在我們打盹兒前,那桌子聲再度發作。母親的睡意沒了,被詭異而且憤怒似的聲響嚇著,她直起上半身,想出可能的解釋:「你阿婆的伯父死在這張桌子上。」
「你阿嬤、你媽媽、你自己,連我家族的那些女人,都會經歷被自己男人硬幹的時候。」
「那是你男朋友?」祖母問。
「有些。」
「我媽媽說的。」
台中市有個公家環保單位,可回收廢傢具。我循著網頁上的電話打過去,一位先生跑著過來接話,喘著氣,表示只能白日取件。我白日上班,要是等到三天後的周末才來清空,母親會被老傢具的粉塵與婆媳之間的記憶折磨得難眠,我便跟環保員約在隔天下午,趁幼兒園才藝活動時,請假回家處理。
這時園長的手機傳來歌聲,不斷重複「啊!我是白痴是獃子,是個只會嚷嚷的膽小鬼」這幾句歌詞。這首來電鈴聲是專屬於母親的。園長的冷刀目光仍插在我臉上,我的臉是她的砧板。她沒有回頭地後退,拿起桌上的手機,通話:「我正在跟你女兒談,她同意了,這件事敲定,來,你跟她確認。」
祖母翻閱我書柜上的書(她對她的偷窺感到抱歉),注意到我對日本旅遊和偵探小說比較著迷,但事實上卻想成為貴金屬金工設計師,這來自書柜上的幾本相關書籍被翻皺了,做足了重點畫線。祖母也打掃家裡,把比較髒的地方清理乾淨,在沙發縫找到我幾個月前遺失的項鏈,我以為它掉在某個婚禮場合。祖母的打掃不表示她有潔癖,而是多活動可以在大家回家前將自己折進木箱,早點入睡。她可以睡很久,像動物整晚縮在洞穴里睡覺。
小車說,廖景紹有幾次在他們上游泳課時,偷偷用橡皮筋射他們的雞雞,幸好距離遠,橡皮筋失去勁頭。然後又趁他們換衣服時,廖景紹沒穿泳褲,跑來叫他們快一點,不快點穿上內褲,雞雞會飛走。小車反問,你也沒穿呢!廖景紹卻說它長大了,不會飛走,自誇這是「順便讓小雞雞們看看大雕的入門儀式」。另一次,小車換衣服太慢,沒穿內褲的廖景紹走過來催,轉身走時,用大雕打到他的臉。
「沒這回事。」
「當然。」

「你很會說話。」
我在警局,等待幫我做筆錄的女警回來。
「布告欄上的那幾根裝飾品,是被你拿走了嗎?」我問。
「不會。」
「你再念一遍?」
我起身走向木箱,打開沒有從裡頭上鎖的箱蓋,秀出裡頭摺疊得好好的祖母。母親嚇了一跳,眼睛像還未適應夢幻般空空蕩蕩的無神,她抓頭髮,深深嘆氣,把胸中任何一絲不滿的情緒都呼出來,大叫:「這下夠我受了!」
「我信基督,也信佛。這跟信什麼宗教沒有關係,跟信仰有關。信仰是心中乾乾淨淨的,沒有太多煩惱,而且還相信人的價值。」
「所以,亂摸別人、亂看別人的雞雞,就是強|暴。」
這時,那位在警察分局門口值班台輪值的警員走進派出所,打斷了男女警員的對話,說:「學妹,人家來做筆錄的,是性侵案件。」
我瞥見他把找到的「小小兵」私藏在口袋裡,顯見上廁所是詭計。我跟上前去觀察。
我又遲疑了幾秒鐘,思考該不該回答。
如果要體驗地獄,捷徑是進入地檢署。
「對啊!」
「什麼時候?我從來不記得說過。」
對了,我看過強|暴畫面,令人不舒服。
「都是你的了。」酒窩女人說。
「我了解。」
「你住過木頭老房子就會懂的。總之,趕快把老傢具丟掉。」
母親原先的冷漠表情忽而轉暖,劃過一道淺淺微笑,但這微笑稍縱即逝,要不是我的視線落在她的臉龐,不會發現那笑意如此薄,瞬間翻過,又恢復應有的冷漠。
「這好嗎?」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但是無論她怎麼說,我都覺得不妥,又想依附她的決定,顯然我尚未準備好面對下個挑戰。
「我說年輕人呀!玩來玩去,滾來滾去,怎麼玩都可以,但是怎麼可以誣賴別人,是吧!」園長指著椅子,要我坐下。
有一次,在校門前車道上,有位技術生疏的媽媽將四百萬的座駕BMW X6擦撞了NISSAN,以為賠個幾千塊了事,不料這款NISSAN是素有「東瀛戰神」之稱的GT-R,價值六百萬。那些價格與車型是我後來在Line教師群得知的。這兩台總價值千萬的車子只是小擦撞,竟爆出二十萬修理費的火花,我六個月的薪資哪!所以我每次騎摩托車經過名車時,都注意不要碰撞。
在進入電梯間時,有個穿護腰的老人累得蹲下,連額頭的汗水都沒有力氣抹去。尾隨的拉布拉多犬看到了,著急地吠。其他的老女人只能回頭看,她們手上還有大桌子耽擱,像老樹懶們被下詛咒般,努力發抖。
阿勃勒盛開之際,我離開了幼教工作。
母親下了結論,無論祖母練了天大本事的縮骨功或聆聽樹,未來仍無法改變兩人的關係。這源自她們過去的紛爭,人生無須為此遷就,拔出土的蘿蔔再怎麼貼心地塞回那個坑,仍無法成長下去,反而可能會死亡。母親願意退讓,暫且搬到男友那邊住,讓祖母與我同住。
「為什麼?」
「那要怎樣處理?」我也苦惱了。
「我幫了你大忙,幫忙把前菜解說了。」廖景紹說。
「叫檢座就好。」法警看著我,眼神銳利。
我的淚水泛濫,完全無法凝視小男孩。這世界上到目前為止值得喝彩的,是隨著傷害而來的浪潮中仍有溫暖的心意,不時落在我的手上。這讓我知道,路再遠都可以走下去。
「那我呢?」母親提高音量,「我什麼都不是,沒有修養面對一棵樹,甚至看出你這棵樹的修養。」
書記官使用快速記錄的「追音輸入法」,鍵盤類似傳統的功能手機系統,一個按鈕有多個注音符號,一次可以按三個鈕,比如「我」的注音「ㄨㄛ」可以同時以三鍵輸入。庭上的對話筆錄,立即透過我前方的計算機屏幕呈現。這時,屏幕記錄停下來,停在輸入狀態的放大字體框:處|女嗎?
「不是,那是昨天的答案,今天換過了。」
「對。」她也深吸一口氣,「我不是鬼,還活著,你可以摸摸我的手,感覺我的存在,不過我想你現在很累,我可以走到你那邊嗎?」
這時候,巡邏完的年輕女警回到派出所,以泄氣口吻說「終於下班了」。她值班與加班約十二小時,臉上哀感,彷彿從河流爬上岸后怎樣抖身子都無法甩乾的老狗。她將配槍繳庫,回座摁下桌上計算機的電源鈕,趁開機時間,衝去廁所把憋了好久的尿意解決,然後回來上網查詢在手背抄寫的摩托車車號,大喊:「果然是贓車呀!可惡。」
「你說呢?」母親代替我回答,而廖景紹沒發現。
「阿姆斯特朗……用右腳踏上……月球后,他……又做了什麼事?」帝國風暴小兵這次攔下電梯問。
事後每每九*九*藏*書想起這件事,凡是聽到救護車或警車鳴笛而過,都彷彿吳檢傳訊,不由得坐下來深呼吸。
「意思不一樣,但很接近了。」
「我認為沒有。」我堅決表示。
「這隻是箱子,幹嗎叫救護車?」我很訝異。
我現在還記得,祖母將A念成「阿婆」的原因。當時教育機構宣布新政策,初中英語課,將提前到小四上。她得知后,帶我去黃昏菜市場,在便宜的五金行買了一張類似墊板的二十六英文字母表。A的對應字是「蘋果」,B是「蜜蜂」,C是「貓」,而Z是「動物園」。我們只看得懂圖案,不會念。
「菩薩?你是火星來的嗎?念的完全不是英語。」老師敲著黑板說,「這是『A』,不是『阿婆』。這是『B』,不是『熱吧』。這個『C』怎麼跟菩薩有關?」
「我正在體驗那種痛苦,希望你也有。」
「怎麼了?」我擔心地問。
「沒錯,網路上都這樣寫,你會離開這個幼兒園,覺得自己很笨,會躲到很遠的地方,每天一直哭一直哭。然後,我就看不到你了。」

「好吧!你有樹的修行,不代表我也要有。我很確定,我們不能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這太危險了。你不會瘋,但是我會的。」
「?」
「好吧,別說我逼你說。」吳檢拿著醫院驗傷單說,「這上頭說你的處|女膜,有八點鐘的撕裂傷,卻沒有說是陳舊傷口還是外力造成的新傷口。不然,你回去醫院再驗。」
憤怒有兩種,一種是滋生力量對抗外來的挫折,另一種是逆來順受而沒有任何掙扎。我目前所處的是後者,原因是遭到侵犯的彷彿不是我,而是母親。因為母親向女醫生陳述當晚發生的事,委屈得掉淚,以便讓醫生了解我的身體哪裡可能受到傷害。母親代言了我在半醉半睡間都搞不清楚的噩夢。她說出來的,來自我跟她說過的,而我淪為點頭——我想搞清楚自己為什麼不敢反抗,甚至變成了傀儡。
「不是的,我是說,她有說『不要』。她說了好幾次,而且從頭到尾沒有說過『很好』『很棒』。」
家裡沒有人,隱約中他把我放在客廳沙發。我感到裙子被掀起,內褲被脫掉了,但那也可能是我的夢境而已。我覺得有不妥的事情發生,某種異物弄痛我的下體,我好像有說不要,也掙扎了幾下,接著就醉得像噩夢般不清楚了,到底有沒有掙扎也說不上來。
「好吧!去睡吧!」母親說,「這不是鬼魂寫字,是蛀蟲。」然後她把一本雜誌丟向那張桌子,魔鬼聲停了。
過了約幾分鐘,我看見有人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在窗外透進來的霓虹光中亮著輪廓。我想不是廖景紹,不是母親,而是祖母。我強烈感覺那就是她,腦海中被時光沖淡的影子驀然出現,使我喊出聲:「阿婆。」
「不是她跟我說的,是她跟別的媽媽聊天時被我聽到。她說學校的『蛇窩』發生了強|暴案,真是太可怕了。」小車說。他所說的「蛇窩」是教師辦公室,學生們對它的解釋是「老師像毒蛇一樣聚集的地方」。
「聽我說,那可能是男生表示『我想跟你成為男女朋友』的方式。」
「這樣好了。」他抬頭對我說,「我們玩交換秘密的遊戲,我們交換一個心裏的想法,很公平的。」
「我不記得我說過她死了。」
「就留下吧!」祖母說。
「聆聽樹?」我示意說下去。
「……」
「還有為什麼?我跟她生活了七年。」
我受到侵犯后,不知道昏沉了多久,醒來時人躺在客廳沙發上,太陽穴有點醉痛,身體很誠實地告訴我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些感覺從四肢慢慢地爬進大腦。我感到下體有些痛,手腳沉重,而大腦只想著一件比痛更痛的問題:我怎麼會這樣子?今夜真糟。
廖景紹嚇壞,倉皇地離開了。
「嗯!」
「所以見鬼了。」母親點開貼圖,放大,空無一物,她笑著說,「手機真是照妖鏡,連女鬼都怕,發到網上她就更怕了,跑了。」
「說完,你心裏會好過點。」
那是末日審判的經驗,審問的不是上帝,是撒旦,用死神鐮刀抵在你脖子上勒索答案。如果有選擇,我不會皈依任何宗教,不希望死後還得被什麼單位審查罪責,即使被神以目光「無言審問」而看穿都令人不舒服。
「這次聽我的。」母親用命令的口氣說。
五個老女人與老狗,這是搬家公司?組合非常古怪。
我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你看看,我們跟廖景紹熟,他媽媽是幼兒園園長與最大的股東,我們家只不過是小股東。可是,這不代表她兒子就能這樣欺負你。他們母子確實令人不喜歡。」
「不知道。」我腦袋混沌,陷在宿醉與情緒的纏亂中,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猝然與祖母相遇,雖讓我稍稍安穩,但對事件也沒有太明確的想法。「我真的不知道。」我重複說。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死掉也好。」母親說,「我不是徹底討厭她,只是不喜歡跟她一起生活,她就像她送來的老桌子,死死板板的遺產。」
「性侵」字眼,害我的隱私在外人前曝光,我心頭一抽。從進入警局開始,我知道踏入警察體系裡,得像進入教堂的告解一樣全盤托出。我和陪同我的祖母低頭找婦幼隊,在傳統的印象中,這單位像醫院的婦產科收治所有的婦科病。婦幼隊警員以業務轉移為由,要我們去偵查隊。模樣看起來像黑道來卧底的偵查員,用八卦的口氣問:「是阿嬤你還是年輕的被人強(奸)了?」問完才說照最新指示,由派出所接管業務了。派出所男警察說,性侵筆錄由女警負責,而女警還在線上巡邏。我們在警察分局上樓下樓,抱怨應該像醫院在走廊貼上色條指示線,從哪兒走到哪兒都很清楚。然而,到了派出所才發現女警還在路上,我在椅子上等到恍神,聽到「性侵」才又回神。
事情發生在五月底聚餐的那天。一群幼兒園老師打扮靚麗,髮絲染成棕色,衣著像公主,提著仿名牌的皮包,連平常穿緊身牛仔褲當作皮膚的馬盈盈也穿起了裙子。這群窮老師,平日騎摩托車代步,這時哪有可能打扮得美美的,騎車與強風搏鬥后,還能強顏歡笑地走進餐廳。於是大家聚在幼兒園辦公室,等著廖景紹開車來接。
「這不值得你哭爸哭母。」園長提高音量,「這裡能哭枵的只有我。這裏毀了,我會埋屍在這兒,而你們會留下來嗎?會嗎?你們只會落跑。」
我是幼兒園大班的導師,班上十位學員中,總有幾位男孩對稀有版本的樂高積木與名車很有研究。他們有天賦分辨二十款BMW的細微差異,或樂高積木是哪年份的新產品。這就像廚房阿姨說她也有超能力,可分辨十二種菜蟲與四種蚯蚓,這種能力來自貧富差距。
這不是一場緩和氣氛的俏皮話,也不是母親亂掰的撞鬼見聞。然而,祖母為何突然從木箱跑出來寫字,且又被母親遇見呢?這太詭異了,一切被形容成客廳怪談。
我深吸一口氣,說:「每個人都會穿內褲,遮住尿尿的地方,那是人的隱私,也是人要保守秘密的位置,不能被別人摸,也不能掀開來被別人看見。」
真的,客廳有聲響,卻沒有人。我以為聽錯了,但確實存在。木桌發出清晰緩慢的「唧啊唧啊」聲,類似銼刀或粗糙器物相互摩擦的刺耳聲音,彷彿有人伏案寫字,而且是一筆一畫用力寫。我被嚇到了,大約在原地站了十秒,全身感受到的是劇烈心跳。當我多走幾步,探究那寫字聲時,沒有了,一點兒都沒有。

更安靜了,只剩彼此的眼神逼視,然後園長說:「強|暴,不就是每個女人要走過的路?」
「如果這世界上的任何戰爭、街頭鬥毆、搶劫殺人、家暴或自殺,要是大家先停下來,給自己三分鐘中場休息時間,坐下來,看著注入熱水的泡麵慢慢膨脹,像果實在陽光下長大,像小孩慢慢成長。然後決定怎樣拼下半場,說不定,事情都改觀了,什麼都不會發生。要是這樣,發明泡麵的人會得到諾貝爾和平獎。泡麵就會被選為全世界的教宗,叫作紐斗(Noodle)教宗好了。」
「用途呢?」
「沒有,我等了很久。」
「我會陪你走過這關。」母親眼神篤定。
「抱歉,這是我第一次處理驗傷,有些緊張。」女醫生愣在那兒,眼眶微微有些濕潤。
小車把鏟子一扔,大喊肚子痛,往廁所衝去。
「我想知道他的想法。」
「不可能。」我掛上電話后又說了三次。
「亂摸是危險?」小車把「猥褻」理解成音近的「危險」,弄得我不知是該笑還是該糾正之際,他說出更驚人的內幕,「我被危險了,好危險呀!」
「沒錯。」
「當我們有生活上的打擊而無法宣洩時,會往樹林去,找到一棵有樹洞的大樹,把自己的不滿往洞里說,直到心情變好,自己快樂起來,然後用泥土填滿樹洞。」
進入診間,我心中不再想解開這疑惑,取而代之的是緊繃。年輕女醫師得知我要性侵驗傷之後,沉默了幾秒,輕輕點頭,表示及早告知可以優先處理,可以免除候診。但接下來令我徬徨無措,她說,按規定,進行性侵驗傷后得通報警政與社工系統。這意味著要走入官司。我沒想到要走這一步,看著母親,希望依賴她而獲得什麼決定。
「我會傳喚廖景紹。」吳檢退庭前說,「傳票很快會送到他家。」
「他也跟我說不是故意的,可是一邊說對不起,一邊笑,哼!看起來就是故意的。」小車想起此事,生氣地擦著右臉頰,彷彿有污穢擦不掉。
我看著佛珠撥弄,緊緊地摳自己的指甲,一次又一次,反覆不斷。這幾天我又恢復摳指甲的爛習慣,用拇指摳食指,把指甲邊緣的肉摳爛,指甲也被撕成齒狀,也會用牙齒去啃,傷口碰到水就痛,得用透氣膠帶纏住。但是沒有解決問題,只要時間靜下來,我會被非常低沉的聲音呼喚,產生撕指甲的衝動。
「你從哪個垃圾堆撿來的。」晚上母親回來了,被屋內的老傢具嚇著,以為來到了擺古董的特色餐廳。
「嗯!老沒有關係。」小車說,「我阿嬤也很老了,我還是很喜歡她。」
「他有什麼想法?」
我聽到祖母的靈魂從桌子里飄出來,在家裡移動。她趁我與母親睡覺時,坐在客廳無聲地看第四台電視,她沒有因劇情而笑,也沒有哭,安靜得很。她在黑夜裡生活,會去上廁所,傳來沖水聲后又傳來腳步聲。可是我走出房門卻什麼都沒有看到,而我傍晚回家時,發現食物短少,垃圾比平常多,可是,家裡看不出有人。
「我沒有忘,只是想聽你再說,不過,你放心,我現在修鍊好多了。或許你再說一次,能讓自己好過點。你可以從我以前有多麼吝嗇說起。我承認自己曾經是那樣子的,這很真實。」
那位哭的女教師聽到被指責,說:「我只是想到這美好的環境被破壞,好可惜。」
「發生了什麼事?」我嚇一跳,廖景紹怎麼會猥褻小車?
「然後呢?」我說。
我的眼淚是為祖母而繼續流,嚇得母親趕緊為我流淚。她把提包扔在地上,走來抱我:「寶貝,對不起,我今天應該在家的,不然你不會受傷。」她淚水流了一陣子才說,「我很抱歉在電話里那樣說,我是關心你才直接說的。」
「嗯!」
「什麼?」
其中最特別的學生叫王學景,綽號小車。他家很富有。小車自豪能在客廳騎腳踏車,浴缸可以游泳,車庫有三台車,冰箱有四台,陽台可以搭五個帳篷,而他們家是五層獨棟的電梯豪宅。他知道魚狗與翠鳥是不同稱呼的同種水鳥,曾用大炮鏡頭拍過,照到它俯衝時以尖喙戳破河面的水爆瞬間。他能分辨非洲的小鹿瞪羚與大角驢羚的差異,這兩種動物的頸顱是掛在他們家牆上的獵物飾品;而旁邊掛著的美洲棕熊頭顱,看顧前方宋朝桌几上擺的清末宣化大瓷瓶,就算被一個地震毀了也不太後悔。
「我只要電腦就好了,其他的退回去?」我說。
「有些而已?」
「真的嗎?你真的看見了?」我驚訝的不是母親看見祖母,而是祖母現身的意義在哪兒。
「可以在廚房偷偷玩印尼儀式。」
在那之前,我對她的記憶是她身上有冬瓜糖的甜味。祖母喜歡在過年的擺盤裡放冬瓜糖,也喜歡將宴桌上無人想吃的冬瓜糖打包。那種條狀糖很獨特,咬下去像是咬到香腸或早期的五仁月餅里的豬油塊,牙齒帶點沙沙的感覺。這種食物記憶,成了我惦記人事的方法。
「為什麼?」
我想這幾天家中短少的食物,應當是祖母的傑作。祖母說她不是鬼,可以不吃不喝,但是寄人籬下,得像鬼一樣偷偷摸摸生活。她趁白天大家外出時,出來活動,煮飯菜吃,打開收音機聽,洗個澡;衣服洗好後用脫水機脫干,晾在通風處快乾。
現在瞬間失去聲音,掉入安靜。
對此我很認同,記得有次經過寺廟,祖母指著彩繪磚上的地獄圖,要我看清楚人下地獄的悲慘樣子。有的被牛頭馬面拿著大鋸子從胯|下往上鋸,有的掉在尖錐子林而被貫穿身體,有的活活被扒掉皮膚,有的掉進油鍋熱炸。祖母跟我說,自殺的人即使沒有傷害他人,也會下地獄。這麼說來,祖母跳樓自殺是不可能的,她會擔心自己因此墮入地獄受苦。
「大黃蜂危險了我。」
「比如玩具,你會更喜歡名車這樣的大玩具……」
那年夏天,祖母從客廳木箱爬出來,正式出現在家裡。
「我在家裡等你們來,不可能先取消。」我有點怒。
「你不會是滑手機遊戲時,誤碰到回撥電話吧?」
「我看到那傢伙,跟蹤了一下,跟一起巡邏的主線分開了。而且M-Police(手持式計算機)在主線身上,所以不能查出贓車。」
「對呀!」
「看來我沒有能力展現更高明的修行,但是我有聆聽的能力,至少目前能聽完而不生氣。」祖母說。
「你已經拿到好幾根了,還要更多?」
祖母帶我走過八條街,來到一個畸零地的小公園。那裡有溜滑梯、簡易健身器材和溜冰場。那天陽光好,羊蹄甲樹下,幾個外籍看護將家中動不了的老人帶到溜冰場曬太陽。坐輪椅的老人圍成一圈,有插鼻管的、中風的、阿爾茨海默的……沉默地面對面展示疾病,後頭站的外九九藏書籍看護則聊不停。祖母拿英文字母表去問看護女孩,「蘋果」怎麼念。
「我沒有能力。」
「不是,那是一群人的照片,你沒注意到。」
「真不簡單。」祖母轉而看著C,帶著我一起猜它的意思。

「我叫你回答就回答,你是處|女嗎?」吳檢拉了兩下黑底鑲紫邊的衣袍。那是像征尊貴正義,要嫌疑犯悔罪的顏色。
「我不確定。」我遲疑回答。
「我會打跑『大黃蜂』的。」小車捏著拳頭說,「我會叫所有的大班同學打跑他的,我不怕。」
這時,始終低頭用鍵盤記錄庭上對話的書記官,停下手邊工作。
「我想應該是幼兒園園長的兒子,他開車載大家回家。」
「阿嬤,你怎麼確定?」
「他的靈魂在寫字。」
客廳不安靜,有什麼不安在各種傢具的縫隙間流出來,有種尖銳的聲響就格外清楚了,那是桌子的蛀蟲聲,像是沒有顏色的歌曲要躲進我的心房。窗外的招牌燈關了,手機屏幕暗下去,客廳完全擰乾了光亮。我感到寒冷,一種雞皮疙瘩從灰燼里冒出來的無奈,火也燒不掉。
「他不是故意碰到的吧?」我小心詢問。
母親搖搖頭:「這你都敢相信,你大概不懂喝酒是要發泄,那是說說而已。好吧!我想知道我說過她是怎麼死的?」
「兩點。」
我的臉上掠過微笑。母親沒有說過此事,如果祖母今天沒說出來,勢必煙散了。這則往事給我一些想法,即便我過了頻頻纏問「秋天為什麼落葉」「大象的鼻子為什麼這麼長」的幼兒期,度過吃健素糖或葡萄乾會大罵「去死吧」的初中少女期,或每天戴耳機拒絕聆聽世界的高中時期,都無法抹滅我可以找回聆聽的能力。我太常急著開口要別人聽我說。
幼兒園的規模很大,有沙坑、小操場、遊戲區和兩樓層的教室區,幼兒人數有兩百多人,比面臨廢校的小學的人多。幼兒園最惹人厭的風景,是貴婦每日開名車接送小朋友,她們駕奧迪、賓士、BMW,八點左右像是攻擊性強的鱷魚群賴在車道上,一手提著鉑金包亂揮,一手牽著衣著靚麗的小孩當炫財工具,想把受盡有錢丈夫的怒氣在這裏排毒,不理教師請她們離開。開平價車的媽媽們多半停在遠處,散步帶孩子走過兩條街到校,這風景宜人多了。
吳檢會傳喚廖景紹。廖景紹是悶茶壺,連他媽媽都不知道提柄在哪兒。他接到傳票后,情緒才加溫,坐著時心不在焉、吃飯時失魂落魄、開車時闖紅燈,然後煩躁地望著傳票上的開庭日期,卻還在人前裝成闊小開。如果了解連內褲等私人物都是由他媽媽買妥,就知道廖景紹是標準「媽寶」,等到事情無法收拾才由園長媽媽接手。這火焰會很快燒遍幼兒園,而園長是滅火器性格,開了得把整罐的情緒氣泡噴盡。但是到底是救火,還是助長火焰,無人知曉。
「什麼?」
「幾個?」
我聽過聆聽樹。這故事廣為流傳,到底從哪兒來,已無從考證,總之是勵志書常出現的橋段,我可以在圖書館找到十本以上的相關書籍。這則故事的意義,與其說是樹收納了人類痛苦的秘密,不如說是人在尋找這株樹的路途上被森林的能量治療了。
「女兒,我們不能被廖家白白欺負,這件事不能就此結束。」
「女天兵呀!」男警說,「算了,人沒抓到沒事,如果你沒確定他騎贓車前就追他,要是他出車禍,責任算你頭上。冒險跟保險,差一字,搞錯,你要花一輩子的學費。」
「大黃蜂用他的雞雞打到我,原來是強|暴。」小車繼續用手猛擦臉,把那兒搓得紅通通的,「我上網查過了什麼叫強|暴,我還偷偷拿媽媽的手機看Line了。」
母親拿走我的手機,翻廖景紹的電話,她拍著我示意別擔心,撥出電話。手機開啟擴音系統,幾乎就要轉入語音留言系統時——接通了。
「你先吃個泡麵吧!」祖母說,「等你有了體力,才有能力幫我們。」
半個月來,我為了法律程序奔波了好久,上醫院驗傷、派出所做筆錄,接著到地檢署的偵查庭把原委再說一遍。吳檢負責我的案子,年紀大我約一輪,看起來像是中午路上提著塑料袋買便當的普通男人。他問話很快,不像女警做筆錄時抬頭看人,要我跟上腳步。
「還有電話規定只能講兩分鐘,看電視還要算時間,開燈只能開幾盞,還有嗎?」
「有,你有說。」祖母突然插話,現在大家的目光焦點放在她斑白髮絲掩蓋下的臉龐上。
我掛斷電話,在母親回來前的半小時,我的視線回到祖母身上,好奇她這幾天藏身在家中哪裡。祖母說她藏在那個隨搬家公司搬進來的木箱里,這樣說起來很奇怪,一個身體能摺疊進與身體比例不符的空間,但這就是她的本事。這幾天來木箱是她的房子與床鋪,她待得夠久了,聽著家中的一舉一動,時間夠的話,她會多待一段時間。
「我哪說過你誣賴,別對號入座。但是,我想你誤會了,景紹這個孩子,他是好人,沒做過壞事。我記得,他讀初中時,我載他上學。他半路看到一條病懨懨的狗,怎麼說都要救它,跑下車,脫下外套抱起狗,催我去動物醫院。這孩子好仁慈,天氣這麼冷,他寧可自己受凍,也不要狗受凍。這樣的人將來即使成不了才,也不至於去害人,對吧!」
「我們十幾年沒見面了。」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見鬼了,除非她有什麼通天的本領,說來就來。」
「是真的,我醉了,可是身體還是我的。我感到有人壓著我。等我比較有意識時,他已經走了。我的內褲沒有穿著……」
「我沒討厭,只是不欣賞他們財大氣粗的模樣而已。」
祖母很驚訝,再問怎麼念,答案仍是「apel」。
現場氣氛冷下來,酒窩女人說:「確實,這是好幾年前的東西,她的朋友請我們搬家公司送來的。」
「發生什麼事了?」
我抬起頭,看見她背有點駝,臉在黑暗裡難辨,她跟我記憶中的模樣變化頗大,或者說我從來沒有好好記得她。我問:「是不是傢具搬來那天?」
「我現在修養較好,有了聆聽樹的功夫了。」祖母點頭說,「我覺得我越活越像小嬰兒了。」
「我要把蛇王、大黃蜂趕出幼兒園,讓他們肚子拉爆掉。」小車說著,哭泣起來,淚珠滑過青嫩臉龐,「我查過網路。在古代,有個女生差點被強|暴,結果只是被摸到手,她就嫌自己的手很臟砍掉。在印度那些國家,被強|暴的人會被壞男人殺死。在這裏,被強|暴的人會離開大家,躲到別的地方。」
想到驗傷過程,我不願回去,馬上說:「不是。」
「拿去丟掉也行,我可以付你們錢。」
那時候我們的知識還不足以應付世界,祖母以為除了中文與日文,其他國家都講英文。那戴頭巾的女孩,來自以信仰伊斯蘭教為主的印尼。那天我們學到的「蘋果」是印尼文。
「Apel」與客家語發音的「阿婆(a-pol)」類似。回家路上,祖母告訴我,A是「蘋果」,念法是「阿婆」。為什麼會這樣子念,她說,也許在海外種蘋果的都是老阿婆,也許光顧蘋果攤的都是老阿婆。她還跟我分享,年幼時看到黑白電視里的蘋果是灰色,看到真正的蘋果時嚇著了,紅得像毒菇,不敢摸。而第一次吃蘋果是來自她父親生病的營養品,昂貴的水果放到失去原味才吃。
那是大學時交往的男友給我看的A片。我的第一次給了他,這沒有什麼好說的,過程僵硬與緊張,像半夜跑了好遠去偷吃西紅柿沙拉蛋糕這種不存在的創意料理,很新鮮,沒有高潮。男友把A片藏在計算機桌面名為「LoL密技」底下第五個文件夾里,他迅速找到影音檔,表示他常通過這些秘道。他播放了一部日本強|暴片給我看。那是演的,四男抓住一女的手腳往外掰。第五個男的進入她的身體,性器結合的畫面是一堆馬賽克在跳動。女演員搖頭叫不要、不要,臉上很痛苦,還能幫幾個浮世繪文身的男演員口|交。最後,男演員們同時將精|液砸在女演員臉上,像是生日宴會上很嗨的砸蛋糕,再全部跑掉。
「你哪時來的?」
廖景紹開著大黃蜂進來,引擎聲轟隆隆響,大門警衛開門歡迎,原本各自聊天的女老師看過去。廖景紹搖下車窗對大家招手,臉上露出笑容。他不帥,像瘦版的諧星白雲,剝掉他身上包裹的昂貴跑車、潮衣與黃金身份,永遠像在便利商店遇到的熬夜打完網路遊戲的魯蛇
「我只想一次載完大家。將車子變大吧!上帝。」廖景紹說完把跑車開進車庫,換成黃底紅條紋的三菱娃娃車,大喊,「上車了,小朋友們。」
竟然是這個聲音幫助了我。
「好吧!緣分沒了也不用撕破臉。上星期五,這孩子突然要我陪他去地檢署,他一路緊張兮兮,最後才跟我說,他跟你有非常大的誤會。」
「她不是死了?」我認真地看著她,「你擺脫她了。」
「秘密,不能說。」
「摔死的。」我聽母親說她是跳樓摔死的。
這眼神讓我想起柳川河堤外的殺狗事件。柳川是水泥河川,有個特殊的「溝中溝」結構,在平坦的水泥河道中製造寬約一米的水溝。平常水流小時,這水溝負擔疏導流水,雨季來臨時,由水泥化的柳川排洪。這條水泥河道,很少有人會下去走,但有個人常常在那兒遛狗,河道上充滿了他們的垃圾——狗屎和煙蒂。這個主人不太搭理那隻黑色的混種狗,有時候把未熄的煙蒂彈向狗。殺狗事件大約是在我九歲時,我獨自穿過柳川橋,聽到橋下傳來沉悶的打擊聲,有點像在打冬日晒著的棉被,我探頭看,看見主人用球棒打狗。黑狗沒有慘叫,是主人用繩子緊緊套住它的脖子,腳踩住狗脖子附近的繩索,黑狗在地上不斷扭動身軀被打。那支棍子最後往狗頭上揮,非常用力,我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黑狗便安靜地躺在水泥河道上,血濺開來,很濃的血。我猛地緊張,肩膀拱起來,摳著指甲,看著死狗的眼睛往橋上的我看來,那麼透徹的眼可以裝下藍天,現在只裝下死亡和眼淚。主人拿出一根煙抽,把煙吐出來,往上瞧。我在那縷往上飄的濃煙中,看到他冷冷的眼睛瞪來。我再度嚇到,連跑走的力量都沒有,看著他把死狗踢進柳川,看著他從河岸階梯走上來,看著他沿河畔人行道走來。在這個過程中,他都用那雙冷冷的眼睛盯著我,直到這雙眼跟我距離不到半米。我不知道為什麼,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像浴缸被拔掉栓子一樣,全身力量被恐怖旋渦抽走,還發出尖銳的嘰嘰聲。那雙冷冷的眼睛是兩個旋渦,瞪著我,他用手拉開我的上衣,伸手用力捏了一下我的乳|頭,說:「這麼小,比狗的還小。」然後離開。我在橋上站了很久,腦袋裡充滿了恐懼。
「說說看,我想知道。」
猶記,在偵查庭結束之前,平板臉的吳檢突然眉毛一翹,補問:「你那時是處|女嗎?之前有性經驗嗎?」
「什麼?」
母親看了我一眼,拿起手機說:「廖景紹,我是阿姨。莉樺剛剛已經告訴我了,你這樣做是錯的。」
我握著佛珠,沒有感到盈實,也沒有覺得信仰重要。於是祖母說,人世間的事物就像餐桌上的食物,你得吃下去才能活,但是不曉得哪些是有營養而讓人成長的,哪些是無用的。信仰是餐桌禮儀上的筷子,用筷子夾起一片災難,用筷子夾起一片傷害,用筷子夾起一道快樂,然後再夾起一盤悲傷。使用筷子是讓自己面對人生時更優雅。這不是要吃相好,人生不是表演給別人看的,而是讓自己更從容。
這就是強|暴,它就這樣來了,賴著一輩子走不了的陰影。
園長搶話:「我跟你媽媽的想法一樣,希望你跟檢座說這之間有誤會,趕快撤案。真的,不信你可以回撥給你媽媽。」
這眼神無法化解我的猶豫,而且僵持了有一分鐘。這一分鐘的診間陷入各自找事做的忙亂,護士假裝整理物件,看到實習生開門送病歷時,主動衝過去幫忙從推車上拿來成堆的病歷。而年輕女醫生用夾雜英文的言辭,拿電話筒說話,似乎是打發尷尬的時刻。
「是呀!女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什麼?你開什麼玩笑!」
這樣子挺嚇人,帝國風暴小兵往後跳,拿塑料槍示警。
我端著物品,走過中庭那鍋午後的仙草蜜點心,黑甜湯汁里肯定摻有其他特別的東西。
「強|暴。」我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除了祖母忽然現身客廳這段。我感到電話那頭的母親很無措,甚至捂著手機回應床邊的男友發生了什麼事。多年來,每個周末她都會到男友家過夜。他們維持工作與情侶的關係。母親也很少談論她的私人感情。
「算了,太差勁了。當初想這種事情要找女醫生較妥當,不然我們去找隔壁診間那個老男醫生不是更好?」
「聽我說,廖景紹有沒有來我們家,調閱社區的監控就行了。當然,我想知道這件事他要怎樣負責。這件事不好處理,廖家跟我們有些關係,不是不能撕破臉,而是廖家很刁鑽。」媽媽沉思了一會兒,說,「可以用手機上的錄音側錄我們的對話,不是嗎?」
「但主要的原因是,」母親離開家門前,說,「你一直認為我害死了你兒子。我在你眼裡永遠是兇手,是吧!」
「學長,我巡邏時,看到前頭有個人騎摩托車晃來晃去,很可疑。我跟了一段路,越看越可疑,在紅燈前停下來時很猶豫要不要按警笛、闖紅燈去抓,但心中想第一次抓人真的很怕,那是我這輩子等過最久的紅綠燈,原來自己還是這麼差勁,不適合當警察。」
在那場似夢非夢的傷害中,任何光景都無法歷歷在目地呈現,即便塵埃般的小拼圖都掉落在酒精的迷糊中。
「不是。」我低頭。
「你哭啥洨(什麼)?你是哭爸呀!」園長用閩南語大罵。
「快幫我……叫救護車。」護腰女人大叫,她起身時覺得脊椎不行了,被拆了似的無法使上力,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