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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個女人與一條狗

第二章 七個女人與一條狗

幾位阿姨插話救援,說祖母的打呼還可以,卻諷刺像是青蛙、蟋蟀、公雞或蟾蜍的叫聲,像草叢音樂會。祖母強調,她大聲打呼是排毒,把心中的鬱結趁打呼時釋放,所以她的心胸很大。大家都唱反調,不認同她的說法。
「如果我幫你,」我跟祖母商量,「你要回醫院去。」
撥浪鼓是什麼,我想這絕非字面的意思,因為一群老婦不會對六歲兒童的玩具有興趣。我轉頭詢問祖母,卻被她打斷。她的眼神告訴我,現在不是插話的好時機。
黃金阿姨緊張兮兮地說,鄧麗君是不是你偷吃了。狗不回答。接下來幾天夠她跟狗屎奮鬥了。
「跟我們在一起,你就要工作。你不喜歡這工作沒關係,沒有要你喜歡,但人就要工作。做工有挫折,沒有哪項工作是順順利利的沒有挫折。工作就是老闆要你做,你就做。我就是你的頭家,派你去跟『玲琅鼓』說。」
原來是這樣!三個女人心中的疑惑被挖出來,雖無奈,也是事實。不少老人在家中過世,遭到陪伴的狗兒啃蝕,最後是發出難聞的屍臭通知隔壁的住戶報警。這些狗兒太餓了,將死者吃得體無完膚,甚至啃得身首異處。遭人發現時甚至變成一攤被拆散的樂高積木白骨。這種新聞常出現,大家在激烈論戰之後淡忘,直到下個事件再度掀起「誰要負責」的口水戰。咕嚕老人自認死期已到,親手殺了博美,帶它走,免得遭到啃食。但是,看見陪伴的忠犬斷氣的模樣,立即蘇醒,譴責自己的無情和殘酷。
「他是獨居老人,一直窩在那房子里,大概死前也不會有變化。你去說個話,說不定會讓他有個變化。人生不過是在資源回收,不管平常做得零零落落或加減做,該丟的就丟,不該丟的等到時間到時也要丟了。」
祖母坐在校園的花圃短牆等待,遠遠看見一群老女人走來,半途被什麼耽擱似的停頓了。她主動上前,看見精彩的人狗對話,覺得演得天衣無縫,原來鄧麗君才是「死道友」團體中最有潛力的演員。她認為,此戲可以放入舞台戲中。酒窩阿姨也贊同。
祖母細微的問話,帶出我的記憶。我們回到松鼠墜殞之地,鑽入矮叢,現場的草坪被踏得凌亂,沾了血漬,這是命案現場。祖母要我將松鼠放回地上,我不依,不願放回它的受難地,緊緊守護書包裡頭的它。
「冰箱呢?我也要。」某位阿姨敲著冰箱門。
我的心防一下崩潰了,點頭說是。對方一定是開手機擴音模式,聽到我的回應時,那邊有十幾個人大喊找到你了,找到了,並傳來激|情的掌聲,好像在這座城市有一樁美好的事發生了。
「原來,松鼠跌倒不急著爬起來,就是要賺到這麼漂亮的景。」
「楊過怎樣死的?」假髮阿姨絕對不放過八卦。
「不可能,你家那台是靜音的冰箱呀!」
「你不會沒事來看牆。」
酒窩阿姨的話題,使她們在一起,過程就像一朵絲瓜花決定在盛夏盛開,或是小石頭卡在鞋底的縫隙離開。沉默的絲瓜花只選在烈日下綻放,石頭與鞋縫卻在卡對后一路響不停,這是來自彼此最初的念頭相同:「她是好人呀!好人就該一起。」
我是在目前這間大房屋找到這張照片的。如果在一間三十坪大的住屋,或許花幾天就可以找到,但是以這間大房屋來說,另當別論,別說運氣,連碰到運氣的機會都沒有,因為這間大房子有一千多坪,大得恐怖,在夜晚找不到廁所尿尿。說明白點,這是廢棄游泳池,而我在這間廢棄泳池的一隅,找到了那張照片。

「不是我得肺癌,是……」護腰阿姨往籃子里看去,把大家的目光也帶往那裡的鄧麗君。鄧麗君無辜地看來。
眼見黃金阿姨到廁所「挖金礦」,假髮阿姨對我說:「她呀!真感謝從你家拆落來的洗屁屁機。不要看她滿腹肚是黃金,其實她很勤儉,嫌吃飯要錢,放屎也要錢。」
「牆不是舊話題,而且你也沒有講完。」
「是呀!所以我們才趕快逃出醫院。」
「啥壽衣,是老嫁妝。」咕嚕老人沒有生氣的意思,「你還沒有生毛髮角就出來見習,要學學你旁邊的尊長。」
「原來我是馬來貘,不知道這種動物是善良還是兇狠?」祖母想,這到底是什麼動物呀?

「樹下。」我把嘴角的血擦乾。
神醫幫鄧麗君把狗脈,看舌苔,兩手掐指就像是算鈔票,一下又是搖頭,一下又是點頭。搖頭令護腰阿姨難過,點頭令她大笑,她最後不斷高喊神醫。離開診間時,護腰阿姨拿日曆藥單抓了半個月的漢葯,花了近萬元,大方地把鈔票拍在桌上走人。
咕嚕老人洗好澡,乘著滑板出來。他裸著,身體老皺,咕溜滑著,像是一隻放大十萬倍的精|子溜出來,三個女人不能接受這畫面,屁股下的鋁皮激烈地發出碎冰聲響。我們還能忍受的是,這老人沒敵意,即便他的老皮膚像是XXL尺寸的雨衣堆在腹部與屁股。
在我記憶剛發芽的階段,我對父親的記憶不會是大河,是細微支流。如果檢視記憶之河,我不記得以下的事:爸爸曾帶我去寵物店買的小鸚鵡「獃獃」,它常躲在馬桶里,有次被我誤觸水閥而沖走。我大哭,爸爸幾乎找人來掀開化糞池救鳥,被祖母阻止。又比如,有次我把筆蓋塞進鼻孔,也是爸爸帶我去急診室。這些都是祖母跟我說的。
「不用謝我,我是絕情的人,妻子、兒子目前沒有進門來看我,他們一定很恨我。我後半生孤絕一人,一定是現世報,只剩這隻狗是我的親人,它一定要活得好好的。我過身時,它要能給我哭兩聲就夠了,能有後代哭是幸福的。」
「我們遇到你『阿婆』了,她在找你。」她用客家語說了那兩個字。
祖母有到醫院檢查病況,卻沒有再回診看報告,她覺得酒窩阿姨的嗅覺從來沒有失誤。上帝,或說菩薩的意旨沒有什麼好質疑的。
「這是事實。」
「不要啦!」
「哦!你是第一個看出來的。」祖母提高音量,打蛇上棍地問,「繼續講下去。」
酒窩阿姨有死神鼻,涉足了「往生互助會」的金錢遊戲。她們需要錢維持「死道友」們的共居共食的運作。這對天主教的酒窩阿姨是折磨,天賦異稟,卻墮落地用在邪門歪道上。她最後願意做的原因是,這種老人共居團體在台灣各地陸續成立,從「往生互助會」獲得的利潤可以幫助她們,祖母是推動這種生活的重要發起人,並幫助她們。她們都是老女人,通常是地位低、經濟能力差的人,但想住在一起生活。
「只有半小時?」這麼短的時間,我無論如何也整理不出行李,給我半個月也無法達成。況且母親要我離開是氣話,這些年來我能體會她每句話底下的冰山意涵,她絕對不是要我搬離,或至少是在暗示祖母快滾蛋。
「不是,是在樹上。」
「我來這兒照顧它。」
「在醫院遇到他們?」
「那是因為我們天天生活在一起,我失去警覺,就像要聞出自己有口臭一樣難。直到我在那天晚上睡覺時猛然醒來,聞出那種味道從她身上來,整個人嚇壞了,哭不停。」
「也不知道哪時開始,我漸漸可以掌握這種味道。」酒窩阿姨說,「精確度很高,那種味道像是水果熟過頭,有時帶點冰箱味,一種死亡的味道。」
「癌症。」護腰阿姨揭開老狗的繃帶,露出難堪畫面,一團粉紅色的突出腫瘤從老狗的肚子里露出來,比較像是熟透的愛文杧果,因為腫瘤不斷流出膿血與透明液體,才不得不用紗布包裹。我這才懂老狗的早餐盤為何比大家豐盛了,花椰菜汁、水煮蛋和雞腿肉,配上褐藻錠。病狗也有好狗命,我重重嘆了口氣。
「啊!」
「馬西馬西是誰?」我終於為自己問。
「你不知道啦!」回收阿姨說,「她在便所,攏嘛自己一個人講大家,不知道雜雜念什麼。」
祖母的計劃是,一旦NGO志工送完午餐,她們鎖定的「玲琅鼓」的戒心會降低,願意出來應門。這是因為獨居老人像寄居蟹,除了固定時間開門、指定時間出門購物,其餘時間蜷縮在家,天塌了也不願意開門。不少獨居老人甚至視別人的援助為恥,不接受便當救濟,病痛吃成藥,痛到不行才求救,最慘的莫過於安安靜靜地死去,腐爛成屍水。祖母解釋,NGO跟這些老人密切互動,他們送完便當后,可能會回頭吩咐某些忘了交代的事情,使獨居老人願意開門。
「還是你保存好了。」我把照片放入手提箱,「我常常以為這張照片是一個夢境,現在確定是真的,這樣就好了。」
不斷咳嗽的祖母彷彿昭告乘客們,瞧瞧我。大家終於瞧見祖母的病容。她臉色蒼白,額頭冒汗,左小臂埋了一根靜脈軟針,透明的固定膠帶像一攤收乾的臟鼻涕般反光。乘客們像見到瘟神,紛紛走避,或用袖子捂著鼻子,臉上皺出嫌惡的表情。
「你可以帶我去看看松鼠掉下來的地方嗎?」
「有用的。」祖母與我合力,把另一個垃圾桶從社區推出來。她說,「每個被醫生判刑只有半年生命的人,生活都會有變化,很快會知道生命中的優先順序要重排了。不管治療或是不要治療,要趕快行樂或去跟誰告別,會重新排過,這是過程。」
「你哭得更慘。」
「你要是醫好它,醫術就更高一層,變神醫中的神醫,台灣之光呢!」她擦乾淚,認真看醫生。
這說法給大家帶來了歡樂,假髮阿姨更是火上加油,她說當年男方到她家提親時,她到隔壁間廁所尿尿,怕尿太大聲嚇壞男方,把手伸到胯|下緩衝,先尿在手裡才不會太大聲。護腰阿姨說她以前尿尿先沖水,掩蓋尿聲,現在她尿尿被誤以為在用蓮蓬頭洗澡,反而很自在。回收阿姨說馬桶不好上,她都蹲在浴室間的地上尿尿。大家說這跟「尿權」沒有關係的。回收阿姨說,蹲著尿才知道自己能尿多遠,不像老男人用滴的滴個半死。
「那給你了。」祖母說。
血停了,情人不哭了,天色全然暗下來。柳川最迷人的莫過於此際,看不見髒水,卻聽得見水流淙淙。祖母與酒窩阿姨沿河邊走,然後踅進一條騎樓堆滿雜物的小巷,那兒停了蚵仔麵線、肉丸雞卷、臭豆腐的各種攤車,摺疊桌豎起來。街燈下,一隻過街的貓與大型老鼠猝然相遇,貓很優雅地待在原地,目送老鼠逃跑了。這一幕開啟兩人的對話,猜想貓有飼主,非常乖巧,能適應主人不常在家的孤寂感,只要有曬太陽的小窗戶即可,而且調|教得宜,吃干飼料,常喝水,不會在主人剛進門時就死纏著要吃罐頭。她們這樣想,多少是把共同養過的那隻貓拿來比較。而結論是:眼前這隻貓很像自己。
「整理心情?你真是心理健康的人。」他嘆氣說,「剛剛我認為你們是牛頭馬面,馬上帶我去死。現在你們變成菩薩,多給我半年的時間。要拖半年,真是壞消息。」
「噢!」
「也對,有人第一次用時,會拿來把裡頭裝的血喝下去。」這是實話,但我很難再跟護腰阿姨多聊月亮杯了,這叫代溝。這就像護腰阿姨能唱鄧麗君所有的歌,而我只懂得這名字。

從護腰阿姨談起吧!我是被她開瓦斯鈕的聲響吵醒的。
「不然,它怎麼掉下來?松鼠很厲害,如果不是跌倒,怎麼會這麼容易掉下來?」
「帶走。」祖母果敢地下令。
「嗯!」
「我讀:『要你管·高中』。」
我躺在床上,又輾轉了十分鐘才下床,卻找不到手機,平日我把它當作起床鬧鐘,放在伸手可及的範圍;今日它出奇安靜,竟是失蹤了,不知道在哪兒。現代文明最大的焦慮是起床后找不到安慰的奶嘴——手機。
「你是菩薩。」咕嚕老人說。
「真的?」
「不是鬼,是『馬西馬西』那批人。」
博美陷入昏迷,電視主持人卻笑得很誇張。咕嚕老人剛剛要勒死它,要不是我們阻止,小狗已經喪命了。如今博美躺在滿是雜物的桌上,尚未蘇醒,桌子的塑膠墊因長年的油漬而黏黏的,讓人以為小狗被蒼蠅紙粘牢不動。要是它不快點醒來,便永遠睡著了。時間每分每秒過去,對大家都是煎熬。
「是你還是我?」祖母問,「應該是……」
「你常常這樣子,沒精神聽人講話。」
「可以等我一下嗎?」咕嚕老人說。
「確定是你買的,不是你媽的?」
「一場演出二十罐狗罐頭。」祖母開出價碼。
「馬西馬西」很快注意到某些徵兆,有老人能掌握在投資報酬率最高的死前半年加入「往生互助會」,不只加碼,時間到便自然死亡。醫生開具的死亡證明書是真的,老人不是死於他殺,宅居分散,就像死神從高空用霰彈槍打死一群倒霉的人,沒有區域傳染病或高壓電塔的電磁波問題。唯一的線索是,這些投保者多是獨居老人、流浪漢等社會弱勢者,他們投保時,要求的身後付款方式是:死亡證明以挂號寄達,錢匯到不特定賬戶。
「這能賺什麼錢?」我的疑惑越來越多,除了向他人說「人生賞味期」要過期了,還要收高額的電報費,這有什麼道理。
大家停下來,睜大眼睛看彼此,今天她們聽到新詞「楊過」,便問:「他是誰?」
「我都不怕這種的,好啦!我跟你講,這個游泳池會廢掉是有原因的,有個小孩淹死在這兒。每日暗時,他會在這裏走來走去,不講話。只有我能看到,我昨天晚上就看到他坐在看台上,亂抓頭髮,眼睛白白的。」
「我們可以出錢,你免煩惱。」祖母說,她臉色發白,有些不舒服,但頻頻對我示意沒有關係。
「反正就是離開這兒就行了,我會安排。」她打了通電話給搬家公司,接著回頭對我下通牒,「半小時后出發,出發是新的開始。」

「它快吵死大家了,卻吵不醒你,我也不懂怎樣關掉它,只好把它關在快鍋里。」
「還有心情睡覺?」
回收阿姨:那天,她和假髮阿姨在我家爭著看電視,喜歡講冷笑話,喜歡做資源回收,常把瓶瓶罐罐帶回家,等待好價錢再賣。大家不喜歡她的冷笑話和瓶瓶罐罐,以及偶爾很濃的香水味。
「我馬上看迵過(看穿)。」
作為佛教徒的祖母完全認同這說法。佛陀教會她不要有太多執著,包括對宗教的執著,於是她會跟酒窩阿姨上教會、吃聖餅,在胸口畫聖十字,會在嘴邊念「哈利路亞」,可是她還是佛教徒。在她的觀念中,觀世音菩薩是會三十三變的易容高手,上帝也是菩薩變的,說不定鄧麗君這隻狗也是,花朵與樹木也是。所以酒窩阿姨講的天主教死亡義理,祖母猛點頭同意。可是其他人都說這太浪漫了,哪有用眼淚在活人身上做標記,然後請大天使用GPS定位系統去找的。祖母猛點頭,抬頭看到酒窩阿姨瞪過來,猛搖頭。
「莫挖苦我了。」
「嚴重嗎?」我問。
「大家都講,這兩個老痟查某是牛頭馬面的化身,誰看到她們,不要講啥有的沒的,反正穩死。」
神醫被戴上光環,內心有說不出的舒坦,臉上卻凜然,說:「看你真心真意,我就破例一次,平常我是不看畜生的。」
傍晚我們到醫院接祖母,卻撲了個空。
想到這兒,我對咕嚕老人說:「你會放下這種好狗,安心離開?」
「死道友」們爬近棺材,黑道也是。眼見局勢惡劣,難以脫身,祖母搶下麥克風演起戲,凄厲喊冤:「阿母您才過身,就來一群不孝子爭財產,阿母呀!你趕緊爬起來講幾句公道話。」祖母表演精湛,邊說邊撫自己胸口,鄰居都靠過來聽八卦,看假孝女對真黑道的傳奇。
護腰阿姨瞪大眼,一會兒揪眉,一會兒輕咬牙以掩飾她的內心戲,一副這種價碼我看不上的傲氣,其實猶豫不已。
他獨自出門,半小時后,駕車撞牆死去,身體被壓扁在車內,方向盤插入胸腔。他是自殺,在台中港以高速撞上防波堤,現場沒有剎車痕與遺書。我有時會想,要是他自殺前沒有深情地凝視我,把我放在家裡,可能我也會死在變形的車內,抱著泰迪熊,像揉成團的廢紙。
「我們很努力地阻止她被人趕下公交車,但沒做好,很抱歉。你阿婆下車時,撕下記事本上的電話號碼給我們的一位同學。可是電話號碼的末三位糊掉了,我們分批打了四百多通電話,終於找到你了。」
祖母坐在河畔的椅子上,等待血停,等待情人不哭,卻好像等待命運帶她走向乾淨明亮的未來般,遙遙無期。她望著手中流的血,想起初經與停經都是在夏天,前者來得突然,後者突然令她明白量少而斷續來訪的大姨媽再也不來了。她生完小孩的任務結束后,對子宮這種每月準時干擾她生活的器官,覺得很礙事,要是能消失更好。但確定停經的那天,無盡拖拖拉拉、一滴一滴的經血煩惱結束了,不是該快樂點嗎?卻多了臨老的哀愁,她坐在劇場的絨質椅子上,和酒窩阿姨看一出笑壞全場體質的幽默劇,唯獨自己哭得很慘。她不該悲傷,但眼淚是悲傷的信物,因為她在五十三歲的夏夜,體內的某個器官在越來越慢的轉速中停止了,而她何其有幸的是,她荒涼地攤開手時,鄰座的情人緊緊捉住她的手。她頓時覺得一種嶄新的心情在體內啟動。
晚飯後,睡覺前,我將住在這裏的阿姨們,簡單介紹:
「是抬人還是人倒在舞台上?」
「就是……哎呀,這台車是事故車,撞死過人。」
「死亡的味道?」我問。
「你是?」
「你是吧!」
游泳池位於市中心邊緣,外頭看似大型的鐵皮屋,坐落在四周是鐵皮工廠與大片農地之間。十幾年前,休閑文化興盛時,有人集資蓋了游泳池,經過兩年榮景之後,卡在交通不便,加上附近的地下工廠排放難聞的廢氣,泳客驟減,而壓垮泳池營運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有個少年溺死之後才被救生員發現,迫使老闆在官司與賠款壓力下,關門了。
「一切拜託了,感恩。」咕嚕老人從滑板上爬起來,趴在地上對我們深深一鞠躬,「要幫我照顧狗兒子。」
祖母說,女人坐馬桶,就該輕鬆放|尿,可是當大家在意尿尿太大聲時,通常是有男人在附近。這時女人怕尿尿撞擊馬桶發出太大聲,尿得緩慢,弄得尿道很火大又很痛。祖母又說,男人尿尿像放水,還用力擠出個高亢的屁聲宣示:「您爸就在屁股上裝喇叭。」當女人辛苦的地方是,連上個廁所都不能痛快,那是因為還顧忌男人。
「我會回到牆下是修鍊自己,想著當初努力要跟你在一起,摸著牆,情緒放下來,然後回去面對你。回去不是一切都變好,而是放下情緒后重新面對,找到最好的溝通方式。」
診間不大,牆上掛著用竹片畫的神農大帝的圖像,畫里裱裝著一封看不清楚內容的信。密醫坐在藤椅上,打赤腳,穿汗衫,手肘放在褪漆的桌角,空氣中有濃濃的漢藥味。神醫看見護腰阿姨進門,用中指不斷地弄點她,有種「等到你來了」的意味,鏗鏘說:
「比較可能,但沒有辦法肯定,要轉到胸腔科去做一些檢查,像胸腔穿刺或計算機斷層攝影。」
「這樣我就考慮了。」

「我是怕我過身了,沒人發現,狗沒東西吃,會吃我。」

「你可用半年來整理自己心情呀。」我說。
「你哪個學校的,講話這麼沖?」
這是真的,只不過鄧麗君的反應不是本能,是經過訓練。鄧麗君這警報器是會移動的,見到有人蹲下,會去觀察,如果有人倒卧,馬上大叫。無怪乎,我與這群女人相遇的那刻起,總覺得老狗對蹲下的人疑神疑鬼,原來它在盡責。「死道友」們曾要訓練新狗替代,考慮到鄧麗君的心情而作罷,於是老女人有時醉倒,讓老狗有點事做似的叫著。
我的想法很天真,攝影師有種預言能力,預知事情會在哪兒發生,他只要將鏡頭對準那兒。這個想法得到實證是在一個午後。我看著窗外的操場,那有一群小學生read.99csw.com在打棒球。他們不時歡呼,賽事越來越激烈。我對棒球的興趣不高,將目光焦點放在操場旁的一隻松鼠上,它趴在樟樹上,閑散至極,像右外野手等待一顆飛球落入它的守備範圍。
最後結論是:「兩個女人比老鼠更有破壞力。」她們滿意自己的殺傷力,期待下個街口能再遇到貓,以供實驗,不知不覺中腳步輕快起來,夜也不再那麼可憎。在這第五市場的僻巷,祖母來到了目的地,那兒有盞水銀路燈,照著老房子的側邊磚牆,長穗木與鐵線蕨從縫隙吐出,葉片浮現路燈下的詭綠。
「馬西馬西」是黑道組織,觸角伸進「往生互助會」。
酒窩阿姨以為自己聽錯了,說:「什麼?」
「這樣大家就不知道,我也有跟狗說話的功夫了。」
「那些東西都有排序吧!十樣東西,你就拿十樣最想要的物品,不用太花時間。」
關門前,祖母問那位酒窩阿姨:「怎麼了?」
咕嚕老人的客廳像強台過境,看不到沙發,它消失在十余年來堆積的發霉雜物中,要整理不如再來一次強台吹乾凈。咕嚕老人看出我們的困窘,乘滑板滑過雜物間的通道,用力朝垃圾山推開,露出一塊早期用毛筆寫的楷體鋁皮廣告牌,上頭「印章雕刻開鎖」顯示這曾是老人的工作。我們坐上鋁皮,發出噼噼啪啪的細微聲,像坐在大冰塊上。
這是因為,撫摩博美的老人突然抓住它的脖子,瞬間勒緊。它不叫,踢著四肢,身體抖動,閉上眼睛流淚。這一切來得太快,我們來不及反應,直到小狗快死掉了,三個女人才衝上去解圍。
我渾身打哆嗦,比手機的振動模式更嗆,原來昨晚狼狽的我被看成鬼了。護腰阿姨覺得沒什麼好怕的啦,她認為世界上令人害怕的是鬼、老女人和沒錢,要是常常與這三樣共處就習慣了!而且,有鄧麗君保護她,根本不用操煩有鬼還是沒錢。然後,她把鄧麗君叫過來,用手溫柔地摸老狗的脖子,直到愛意傳遞飽滿之後才收手。
在我的想法里,像咕嚕老人這樣獨居在家多年的人,應該沒聽過「往生互助會」。但是他卻說,三年前,被唯一的朋友以老鼠會方式拉進去,繳納了半年月費,以為能得到一筆治喪費,但是死不了,想著那筆治喪費自己又吃不到,乾脆停了,氣得朋友再也沒有拜訪。
接下來,賈伯斯幫護腰阿姨把脈,不時點頭,又凝視她的眼珠,瞧她舌頭上的舌苔。密醫賈伯斯兩手上翻,掐指翻動,忽然十指停下,說:「這病有三年了,受苦了。」
「真的?」
身為天主教徒的酒窩阿姨用此比喻,很生動,卻古怪難解。她說,一般人的印象是死亡由撒旦管理,然而《聖經》中的撒旦是引誘人吃了蘋果而離開伊甸園,不管死亡。死亡過程由大天使沙利葉處理,但是由上帝的眼淚定奪。當上帝把慈悲的淚水滴在哪個人身上時,死亡變成前往天堂的祝福,由大天使執行。
我坐在泳池的觀眾台階,空蕩蕩無人,「死道友」們陸續起床,走到角落用夜壺尿尿。到廁所很花腳程,這是最好的方式。她們的尿聲在夜裡顯得大聲,可以聽到各種夜壺材質的撞擊聲。我在看台上坐了好久,回到床上,看著屋頂,腦海閃過一些沒有意義的畫面,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那個柳川的殺狗事件。那隻被踹進河裡的死黑狗順著洶湧的溪水往下流。我順著階梯走下河道,跟著狗屍往下走,我不知道為何這樣做,可能目擊狗被打死又不出聲,自責愧歉。我沒有撈屍埋葬,只是內疚地想陪黑狗一段路。可是我發現我流血了,左胸有片血漬,滲出T恤。那是狗血,是殺狗的男人走過來,用臟手朝我的衣服內摸乳|頭。我突然感到污穢,胸口被火燙到似的,蹲下身來用柳川的水洗掉血漬。柳川之水很臟,像一條巨大的濕抹布,把都市的悲傷、苦難和污穢擦掉后,擰出來的髒水,我用這樣的水洗胸口上的血漬,要洗乾淨是不可能的事。我感到此身潔凈是緣木求魚,便把T恤脫下來,擦乾血漬與髒水,將衣服丟到水裡。它在靜水池打轉,與黑狗屍體一起朝下游流去。我一個人裸著上身站在河道上,車流聲與水流聲突然喧嘩,傍晚的蝙蝠亂飛,那年我九歲,有些什麼一去不復返了。
這符合我的設想。祖母對我點頭肯定,我卻搖頭,因為不曉得下一步問話的計策。幸好咕嚕老人埋頭在便當中,飽食一頓以作生命的句點。我們也藉此獲得喘息的空當,迎接下半場。
它,那隻貓,被她們的大聲說話愣著,接著被兩人的爆笑聲嚇著,顧不得優雅,跑到攤車下的縫隙中窺視。
「那也不用掐死小狗呀!」
一位中年男子受不了,對鄰座的祖母說:「你呿呿嗽(咳不停),緊去看醫生啦!」
「不要抓我語病,拜託。」
「我來。」我提高音量,抓方向盤還可以,它怎樣轉都是圓的。
唉!我能說不嗎?
「你怎麼這麼確定?」酒窩阿姨數落祖母的記憶,卻想到什麼似的問,「你常來這裏吧,不然怎麼會知道這兒有貓?你不是特別喜歡貓的,幹嗎來看?」
「它說,人老了,都怕死……」
黃金阿姨打開小木櫃,拿出從便利商店買的威士忌、可口可樂和可爾必思,倒入馬克杯,當作調酒。調酒比例看似隨興,實則像護腰阿姨拿勺子舀色拉油、醬油、鹽巴下鍋那樣職業性準確。黃金阿姨小酌兩口,完全像換了個人,聲音收放自如,走場順利,演到哭就落淚,演到笑是陽光的沙文主義分子。護腰阿姨認為演戲不該作弊,抱怨歸抱怨,她仍好奇地偷喝了調酒,淡淡酸味,像喝糖醋魚的醬汁湯,又抱怨起這樣都能喝那她以後拿餿水煮湯就行了。
「坐在車上的人要開慢點,可是,每個等車的人卻嫌車子開得太慢。我不是三太子,兩隻腳踏風火輪,一路風神走。」
聽到「馬西馬西」,大家驚愕不語,像是喉嚨的說話功能瞬間瓦解。我沒有太多反應,因為不懂「馬西馬西」是誰。「馬西馬西」是閩南語「喝到醉茫茫,或遊手好閒之輩」之意,顯然祖母講的不是善類。
車子往下個地點開,搭載在社區擔任清潔工的祖母和酒窩阿姨。然而,我心中的疑惑沒有前進到下一個點,反而在原地打轉:這六個老婦共屋生活,絕對不只是排遣寂寞、互相扶持,還有個更需釐清的目的,那是什麼?她們比較像是個秘密組織,進行某項神秘活動,得防著誰追蹤,或者說逃脫誰的掌控。這之間的曲折讓我摸不著頭緒。

到了下午四點左右,護腰阿姨開車前往市區,要把其他的阿姨載回交通不便的游泳池。她在違章建築林立的工業區小巷鑽,駛上十米道路,一路望著後視鏡或兩旁動靜的時間超過了直視前方的時間,而直視前方時,眼睛又沒有拴緊在眶里,總是亂瞄。
這還是令我困擾的工作,怎樣告訴別人「你只剩半年可活」這樣極具威脅性的騷擾呀。醫生憑藉的是儀器診斷、醫學涵養與良知診斷病狀,而酒窩阿姨的超能力嗅覺,憑藉的是什麼?真的有上帝的眼淚?為何她要越俎代庖,替上帝傳死訊,這違背她的信仰嗎?這疑惑困擾我,而且我驚覺我剛加入這女人團,還沒有實證酒窩阿姨是否有超能力。
門鈴響了,祖母開門迎接,然後回頭對我大喊:「人家已經到了,拿三樣就好。」
「這麼大年紀,要開刀,割肉體,又要用毒藥(化療)將全身的癌細胞毒一遍,這人哪受得了。」
「不行。」
「什麼病這麼嚴重?」
離開密醫診所,護腰阿姨開車前往大賣場,把鄧麗君放在大型推車上,買南瓜時不忘對它說這抗癌哦,買紅豆說要補血,買芝麻增強骨骼,挑蘋果醋中和酸鹼體質。又到藥品區,買深海魚油、黑酵母與維骨力。「都是買給你吃的哦!」她對鄧麗君說,然後提醒我買些給祖母,一起買有打折。
無厘頭的開場白,拉開了超展開劇情。人與狗「汪」了幾次之後,鄧麗君低吟幾秒,受了腰傷的護腰阿姨忍痛坐下,回「汪」幾次。之後兩分鐘,人狗互相往來,吠還是吠著,低吟也是原來那低吟,無人知曉說了些什麼。
「『伊』是誰?」我問。
「怎樣,莉樺可以開車嗎?」大家好奇鄧麗君的說法。
「不是故意的。」酒窩阿姨連忙對男子,也對全車的人道歉。
「神醫!拜託哦!」護腰阿姨高呼,像宗教中毒者。
我則帶著遺憾說:「那你也嗅到我阿婆身上有上帝淚水的味道,怎麼沒有早點發現呢?」
「目的?」
「往生互助會」類似籌措資金的標會,會員以老人為主。這最初是善念,會員定期拿出一筆錢,挹注死去的老人治喪費與幫助遺族,沒想到變調了,發展出不同金錢遊戲的「往生互助會」,帶著賭博性質。有些偏差的「往生互助會」,老人入會不用煩瑣的體檢證明,入會後,早點死就領比較多喪葬費,要是剛下注就斷氣是最大贏家,憑死亡證明書到互助會的櫃檯領錢。
這句話令我有種錯覺,咕嚕老人吃完餐便行將就戮,此生無憾。我們無言相對,心中卻浮起答案。這團謎的線索可以拉到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咕嚕老人將我們看成「前來帶走他靈魂的鬼類」,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拜訪。但是我們對這假設仍有遲疑,得多些探問才行。
「還說呢!還不是被你的打呼聲吵醒了。」
那不只是松鼠墓地,還有琥珀般凝結的深層記憶在盤桓。生命中,沒有看淡的傷害,只有淡化的傷痕,與放下情緒的那刻。我無須靠近松鼠墓地,一如它從未在我心中消失。今夜,樹下的夜如此黑,讓一切擦肩而過就好,我無須擦亮火光撫看傷口,無論再多看幾次,也無損那塊草坪是最安靜、最完美的疤了。
「是壞消息呀!你剩下半年可活。」
「那……有人跟蹤嗎?」假髮阿姨緊張地說。
「接下來呢?怎麼辦?」
「還是寒酸啦!」酒窩阿姨又催促說,「牆呢,繼續說下去。」
「老天有眼,這些人做了太多壞事,被人殺成重傷住院。」黃金阿姨說。
一分鐘后,門全開了,露出一個匍匐在地上的老男人。他頭髮灰白,大腿被惡魔之手摺成荒謬弧度,有點嚇人,蒼白的臉上布滿像是毛筆汁的老人斑,他卻笑著說:「進來吧!我等你們很久了。」那隻博美犬持續叫著,可能會永遠叫下去。
「它不是跌倒啦!」
「你說什麼?」
「我都沒病,可以出院了。」祖母一天都不留,她剛剛跟一位得退化性關節炎、心臟病、高血壓的八旬老病患聊天,留診三天了還排不到病房。她要是留下來就得在走廊的病床上過夜。
在學校,我遠離婆媳之爭,卻又巴望回家后,爸爸在客廳蹺著腿準備跟我玩鼻子摔腳,但是期待與失落每天在重複。我寧願待在學校,至少能幻想爸爸在家等我。在這間歷史悠久的小學,棒球是傳承運動,曾拿下美國威廉波特少棒冠軍,學校陳列最多的是哪位明星球員用過的球具,破損陳舊,每道刮痕像走上英雄之路所該有的傷痕。我最著迷的不是球具,是球賽照片。每幀照片停留在最驚險美妙的時刻,無論球員滑壘遭觸殺,或外野手後退十米撈到高飛球。這一切好像攝影師已經固定鏡頭,準備按快門,等球員與棒球自動地跳進鏡頭焦點。攝影師為什麼有能耐捕捉到神奇瞬間,就算我坐在路邊好久也目擊不到車禍。
大家覺得有道理,把碗筷塞進口袋,保溫鍋提上路,一路橫過診區,還對年輕帥氣的醫生拋了媚眼。我跟著離開。酒窩阿姨會照顧祖母的,這一夜即便沒有太多話聊,也有更多握手獨處的機會。
「被球打到,它掉下來。」
「不要緊,阿姨保證教到你會。」她帶我來到泳池的T3停車處,驕陽將它烤得像剛出爐的麵包,彷彿是摻了木屑的德國黑麵包,又熱又硬,要費一番勁才能打開門。
接下來,出現令人懼怖的一幕,而且很快……
「不是綁架一條狗,是綁架鄧麗君。」護腰阿姨強調,並解釋,「也不是綁票啦!是我擔心別的車子撞我們,害鄧麗君受傷,對不對,寶貝?」
「十年前籌備好了,有時間就拿出來洗,三年前卻不記得放哪兒了,原來一直放在盒子里。」
這席話令人哭笑不得,可以感受咕嚕老人死意甚堅,一位對未來沒希望的人,每天最期待死神來敲門,他內心的腐敗風景,倒映在他的雜亂無章的生活中。死亡,是他生命最棒的寄託。
照禮俗是這樣,「死道友」們得從巷口爬五十米到靈堂,身穿孝服,頭戴麻頭罩帽,像是誰也看不到她們面孔的巫婆。帶頭的黃金阿姨哭得很專業,膝蓋戴護膝,邊哭邊喊:「阿母阿母,我尚親的人,現下不能再友孝您了。」鄰居們聽得很不舒服,避得遠遠的。只有「馬西馬西」跑過來看著這群演員,想從麻頭罩底下分辨是不是祖母。最後,他們也跪下來邊爬邊辨認。巷子像是有一群黑狗、白狗往前爬。
「我參加過了。三年前,繳了會費給互助會,說什麼過身了可以領到一筆錢,但是我還一直活著,花錢沒底,就像拿錢丟水沒聲。」咕嚕老人說。
「不是。」
火藥味又濃了,眾人不得不打斷祖母與酒窩阿姨的小拌嘴。不過,酒窩阿姨反而更難過,數落大家不懂她的心情,枕邊人遇到癌病是歹事,任誰都不安。祖母則暗示酒窩阿姨哭夠了,沒事哭那麼久會傳染給大家。現場氣氛有些沉,窗外的蟲鳴就大聲了。
「你知道沒這樣做會怎樣嗎?」
「不行。」我斬釘截鐵地說。
「是有道理,但是對那個人有用嗎?」
「要衛生紙呀!她嫌要花錢買,我看她是用手擦屁股,再去洗手,但是洗手也要水錢呀!」

「那你敢買?」我嚇到。
護腰阿姨誤以為我是憐惜狗,重重感謝我之餘,差點流淚。她說她愛死這寶貝了!偏偏神明不愛,讓老狗的胸腔內長出腫瘤,巨大腫瘤擠到肚子,害它無法好好呼吸,一走路就喘,睡覺只能側邊躺。
「台灣人就是很狡怪,裝鐵窗防小偷,把自己關在籠子里就沒事,就像那個什麼動物,對了,是鴕鳥,會把頭藏在沙子里。社區有些人不想做資源回收,提醒也沒用、警告也沒用,而且抓這些人也不能派人整天守在垃圾桶旁邊。所以這些人照樣亂丟,最後環保局來罰錢,罰金反而由社區公共基金出。社區管委會又覺得抓違規的人很麻煩,就請我來將每袋垃圾內的鐵罐之類揀起來,這行為不是跟鴕鳥一樣?而違規的人照樣不做回收,亂丟。」祖母一邊說,一邊趴在垃圾桶邊,用鐵鉤從成堆臟物中鉤出一袋賣場的塑料袋,裡頭的回收物有飛盤、塑膠足球與獅子面具。祖母說這可能是媽媽在跟小男孩吵架后,一氣之下丟掉的。
「我們怎麼老是舊事重提?」
「實在是嚇死人。」祖母說,「晚上被人的哭聲吵醒,看到她在那兒一直哭不停,還以為見到鬼了。」
喪禮太冷清,黑道坐在塑膠椅上,忙著打屁、打盹兒、打煙抽。這時候,有幾個女人在巷口用擴音器在悲情說話,使用迴音系統,講話糊糊的,只聽見用閩南語喊「阿母阿母,我親愛的阿母呀」。這是有名的「孝女白琴」表演,一群臨時女演員哭哭啼啼地把死者當自己的母親般用麥克風哭給鄰里聽,價碼越高,哭喊得越精彩。「孝女白琴」由祖母那群「死道友」擔任,她們半年前說服死者投保互助會,並順從她的意願,後事請人來哭一哭。黃金阿姨認為花錢找人哭,不如自己賺,還說服大半的「死道友」一起來賺,祖母只能被拉下水。
「好吧!」我轉身回房整理。
「多謝。」
大家不敢笑,但是心裏多了淡淡的輕鬆,感受到祖母是想把難過趕快上架晒乾,也趕快下架。難過像海水會晒乾,留下的鹽巴是更持久的悲傷,這是祖母處理人生的態度,悲傷是孤獨的,最終由自己外帶獨享。可是,酒窩阿姨未必這樣想,使得感情的天平微微傾斜。
這兩個年紀、教育和性別都不對勁的人,沒有馬上變成戀人,是從朋友關係慢慢加溫。酒窩阿姨有高職學歷,卻是少一條筋的少女性格,迷迷糊糊,愛演戲卻不是渾身抖著演戲細胞。我祖母是反應快的聰明人,像是下象棋可以很快想到二十步左右的路數,但是舊時代的女人被傳統限制,讀完小學就行了,她要是現代女性,絕對能到博士,要麼是大學教授,要麼是某中型公司的CEO。她們決定在一起,源自失敗者的相濡以沫,往黑暗方向流動。那天酒窩阿姨講到自己的逃亡生活,很省錢,買一袋五公斤的農會米,配豆腐乳與醬瓜。每月水電不會超過基本費。她愛面子,不去領教會或宮廟的免費便當,卻會撿發票兌獎。她知道女人當街友的感受,要是有天能成立一個女人共居團,該有多好。她說著說著,淚水就流了下來。我祖母很感動地去碰了那行眼淚,摸著她的臉頰,沒有被撥開。那是很親密的接觸,她們終於來到這一步了,決定在黑暗潮流里共同往某一端移動。她們無法想象那端有什麼困境,擁有下二十步棋子般能力的祖母也不曉得,但是她們牽手了,一個人走比較快,兩個人能走比較遠。
「發生什麼事?」我問。
「你是?」
「你在哪裡撿到這隻松鼠的?」祖母問。
「這老嫁妝,」我回以歉容,小心提問,「你攢幾年了?」
「又是『伊』。」阿姨們大喊。
把大門關上時,我鬆了口氣,終於讓這群老蝗蟲走出來了,卻發現剛剛不舍離家的心情沒那麼濃了。
「擁有這個夢不是更好?」
但是有項事實是,死訊降臨,會迫使一個人開始做起人生的資源回收,你會發現什麼是最重要的,什麼可以鬆手,而什麼價值又是可以用腳重重踢走,祖母就是。最好的證明是,她從人生的垃圾桶把我撿回來了,在此之前我不曉得自己被遠方的某人愛著。不被知曉的愛即使再珍貴,都不夠動人。愛被親臨的祝福,從此存在,所以祖母在死前回來找我。

酒窩阿姨撫摩那面牆,現在也是她的哭牆了。
關於演戲,我想到的是幼兒園的劇場遊戲,帶著小朋友邊跳動、邊遊戲。更多時候,我想到的是「蛇窩」里非常懂得人際攻防戰的教職工們,這更像演戲,人人都有機會拿到金馬獎最佳導演獎、男女主角獎或終身成就獎。但是真的要我站在舞台上演戲,算了,這很難。
祖母點點頭,把國宅的子母車垃圾桶推到馬路邊,由稍後前來的垃圾車收取。她抱怨有些人就是討債,把分明可回收的瓶瓶罐罐扔進垃圾桶,待會兒來收的環保隊會罵上幾句,於是她的工作之一,就是用鐵棍戳破家用垃圾袋,拿回回收物。
「出廠新車買不起,二手車還是貴參參,買不落去,還是撞死人的車比較便宜。」
「你這女人,下車去咳啦!」
「去哪兒?」
「醫生怎麼說?」
從此,她有了吞金的習慣,把家中的金飾拿去銀樓鍛造成每粒兩錢重的小金丸,當成治療抑鬱症的百憂解吞下去,隔日從糞便中找回來。吞金到底是守財奴保管死錢的樂趣,還是吞金自殺的重生喜樂,黃金阿姨說不上,總之每日黃金滑過了胃囊、小腸之後換大腸,按摩內臟,讓她精神特好。她持續增加黃金吞量,直到壓迫腸胃下垂送醫,醫生赫然發現她的X光片上布滿三百個小白點,沿著消化系統排列,尤其腹腔更多,像是被霰彈槍擊中。醫生得知是吞金后,轉診到心理科看診。十之八九被轉診到心理科的病人都被判定「情緒失調」,黃金阿姨瞪大眼對醫生說:「你說我這是自殺傾向的抑鬱症嗎?」醫生再度客氣地說是「情緒失調」,戒除吞金即可。
https://read.99csw.com我們在小學校外轉了一圈,找入口,像小女孩手牽手走路。我無法理解為何這樣走路,尤其是靠近快車道或摩托車衝過來時,她們把我握得更緊。這讓我很不習慣,她們卻要我多習慣。
「搬走果菜就好。」
我們約好明日傍晚來醫院載她們。
祖母事後跟我說,她們是從醫院逃出來的,一路倉皇。
「車子我在開,可是馬路不是我開的,一路紅燈又堵車,對不對,我的女兒鄧麗君?」護腰阿姨辯解,並獲得老狗吠兩次回應。
據說是這個傳說,大家叫這位密醫為賈伯斯。
祖母翻身跪地,傾身向前,額頭觸地,像是虔誠禱告。她說:「會是這樣子嗎?」
「不然呢!累了就睡。」
祖母四肢放鬆,呈大字攤開,說:「這樣吧!」
酒窩阿姨忘了這面牆,祖母則把細節背下來。這面牆是兩人的初遇之地,那時酒窩阿姨在牆下挽面,看見有個臉部模糊、衣服紐扣在陽光中不斷眨眼的女人,活像馬來貘。
博美睜開眼睛,凝視天花板,胸部緩緩起伏。下一刻,它翻身,靠近咕嚕老人臉龐,用舌頭擦乾他悲傷的淚痕,不覺得主人是蓄意掐死它的兇手。旁人都感受到濃濃的情意,雖然他們上一刻差點死在對方手裡,下一刻在彼此手中得到關懷。
戲進入高潮了,凡是老狗搖尾巴,老女人點頭;狗吐舌頭,人搖身體。突然狗長嗥,人就猛吼起來,把淚都吼出來了,越哭越旺。大家驚愕,怎麼跟狗說話能說到掉淚,而且悲傷來真的。最後,老狗舔著護腰阿姨的淚,人狗抱起來。我看得難過不已,連走來的祖母和酒窩阿姨也感染了悲傷。
我最後找到咕嚕老人想要的黑色紙盒。盒裡有套老舊但洗得乾淨的深藍襖衣與紅呢帽,一雙綉梅花紫色功夫鞋,老人不費勁地鑽進這套衣物,一切像是回到母體,身體泰然。

「我知道你的用心,但生病是事實。我沒有回醫院看報告,但醫生打電話來問我是不是到別家醫院治療了。我說沒有,也不會回醫院。醫生很好心,要我一定再回醫院治療,哪家大醫院都行。我祝福這位醫生,他是好人。」
「我比較喜歡百憂解。」我懶懶回應,忽而睜大眼,「誰會喝尿?」
「那我們還要做一票嗎?」護腰阿姨問。
「一定是肺癌哦!」
幾個人笑起來,越說越起勁,把魚尾紋笑得快焦掉了。祖母拍手兩聲,要大家將注意力放在她這邊,說:「人就這樣,誰不在這裏就說誰。大家都在時,什麼屁話又都不敢說。」
「會。」
「給它死。」老人大喊,「給它先死,不然它會吃了我……」
「我做不來。」
「我說的鄧麗君是歌星,各階層都愛聽,她一輩子都沒有結婚。你們這些年輕人應該很少聽鄧麗君的歌了吧!算了,早餐好了,吃吧!」護腰阿姨把早餐送過來,低頭說,「你很喜歡馬桶通便器呀!」
「老實講,你是不是早上起床才得的肺癌?」醫生篤定地說。
「時間不對時,雨刷亂動,後車蓋掀起來,大燈閃來閃去,還有,你要往右邊,車偏偏往左;要往左邊,車老是往右。更奇怪的是它常常發不動,要念『阿彌陀佛』才行。」
「有,有人跟蹤,對不對,鄧麗君?」護腰阿姨提高音量,照樣獲得應聲蟲老狗的兩聲回應,「好佳哉!我開車像蛇鑽,把他們『拜託』了。」
不管烈日風雨,某個NGO(非政府組織)志工送早、午餐便當給弱勢的獨居老人,按門鈴直到有人應門,不然會擔心人是否在屋內死亡。這棟舊城區邊緣的商住綜合大樓也是NGO的關懷重點。
「那我像什麼?」
「帶我去買你那種紐扣好了。」
「真的?」聽到這種事,在大熱天仍令人直冒雞皮疙瘩,「那有發生什麼靈異事件嗎?」
「這種歹物(凶物),我都不怕。」
衝突平息了,平靜下來。
「那是死錢。」黃金阿姨所謂的死錢是指藏在身邊不願利用的錢,說完她揮揮手,走到廁所。廁所對黃金阿姨來說,比酒精更能安慰自己,因為她是只「金母雞」,能生出黃金珠。為此我私下叫她黃金阿姨。
他壞掉的那天,我還記得。祖母與媽媽不在家,只有我安靜陪他。他在客廳踉蹌,喝酒喝得稀里嘩啦,用哭腔對我說著難解的內容,除了我,他看到礙眼的東西都摔破,花瓶、時鐘、電視等都在地上碎成銳片。他走過碎片,腳上與地上都是血。他怎麼了,心碎得不在乎肉體的疼痛?他抱著我。我發抖,以為我最後還是要被他舉起來摔碎了,可是他只是溫柔地抱著我,直到我不再抖。「爸爸,你不要哭。」那是我重複最多次的話,那個男人的淚水卻流不停。
「我們有一條狗叫鄧麗君,很有靈氣,只要我們有人倒在地上,它會大叫其他的人來救人。你這條狗也有靈氣,看到有人倒下去,也會大叫。」我把鄧麗君的特技說出來。
「莫。」假髮阿姨首先反對,表示太危險了,目前已被盯上,要是被捉到就完蛋了。
「很多都是安慰用的,大部分都沒用上,對吧!」祖母說,「這樣吧!拿八樣東西,搬家公司快到了。」
酒窩阿姨嗅覺靈敏,聞到味道,她曾在其他帶著愛慕的女粉絲身上聞到過,但是祖母的味道更濃,於是她第一次不顧挽面老婦告誡,在香粉翻飛中睜眼,不過是讓祖母看見她那雙細長的單眼皮眼睛在晨光中綻放。
「老是?」
「一次就夠受了。」
「上帝的眼淚。」她第一次動用這種比喻,場子里的人都安靜,「越來越接近上帝的眼淚的味道。」
他滑進髒亂的寢室,雜物堆到天花板,說真的,我們還沒有發現床的位置在哪兒。咕嚕老人翻弄很久,忙著找某樣東西,不是他的記憶不牢靠,就是雜物太多找不到。堆得很高的雜物突然崩落了,把老人壓得沒線索——福爾摩斯也很難破案呀!我們把他從雜物堆拖出來,那件洗好的XXL號皮膚又髒了。我嘆口氣,深覺獨居老人最大的哀感是不懂得斷舍離,溺死在自認為寶貝的垃圾堆里。
「是手排車哦,就是外頭那輛。」她指著那輛福斯T3。
「有靈氣的狗不會吃人,會在主人倒下時,跑去叫人來救。」
咕嚕老人的眼神多了光芒:「幾年來,我們老人之間有一種蹊蹺(古怪)的傳說,有兩位六十余歲的痟查某(瘋女人),特徵是有酒窩。我相信他們講的就是你們,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常常?」
「我應該開不了車了。」護腰阿姨勉強站起來,身體反應力減損,腰椎使不上力。
護腰阿姨:在我家翻冰箱的那位,脊椎曾長骨刺,開刀后複發,需要長年穿戴護腰,動作慢,在團體負責煮飯、開車與雜務。傳說她年輕時,當過小虎隊的伴唱女郎,素有「卡拉OK女皇」之稱。
「那是二手貨。」我繼續說,「兩年前我從舊貨市場買來的。每天夜裡會響很大聲。我請懂機械的朋友都弄不好,又請了懂塔羅牌的朋友卜卦,她說前個主人把家裡的病死貓放在冷凍庫,不肯下葬。這電冰箱會響是貓在搞怪。」
「你要早點出發呀!」
「我們兩人幫你搬走。」阿姨要求跟她爭節目的老人幫忙。
老人容易受到兩種迫害,疾病與人類,尤以後者的精神迫害最無奈。祖母與酒窩阿姨聽到男子的怒罵,即使非聾非啞,差不多也是這樣無助了。此時,公交車停靠某間高中,一大群學生擠上車,帶來了濃濃的青春笑語與新鮮汗臭,迎面對上祖母的高亢咳嗽,但後者的威力快把又鼓又悶的車廂戳爆了。
「原本睡不著的,反正死的時候可以睡到飽,沒想到躺著睡不著,坐起來談話就睡著了。老症頭。」
我對父親的記憶不多,我希望能複雜到像是大樹扎入土的記憶細根,事實只是像電線杆。記憶中,以小學四年級的我而言,父親像一座山,身形很高,手又粗又厚,有濃密堅硬的頭髮,爽朗的笑聲很刺耳。他曾經兩次以瘋狂大笑的方式將蟑螂趕出去,只因為我討厭打爛的蟑螂屍氣味。他常把我抱到書桌上,以便和他玩鼻子磨蹭的摔跤遊戲,直到我喊停。我父親是我專屬的玩具,可是他壞了。
老人沒有回應,只有抱著狗傳達了他們的情感,才說:「那也是沒法子,人總有離開的時候,不是它先走,就是我先走。」
到了下午四點,那台T3停在急診室外,四個女人橫成一排,走進診區東張西望,有的掀開隔間簾往內看,有的低頭瞧那些病患的臉。忽然,假髮阿姨高舉被太陽曬得仍有餘溫的洋傘,朝二十米外一隅揮去,一路上的人連忙閃開,因為隨後四個女人像炮彈打來,圍住祖母,把切好的水果往她的嘴巴里喂,殿後的護腰阿姨提著保溫鍋,獻上她精燉的香菇雞湯與菜飯。
酒窩阿姨最神秘之處,不是如何躲過十年票據犯的亡命生涯,或她每年環島演出的戲碼規劃,是她的鼻子被撒旦摸過,聞得出死亡的味道。她對死亡的譬喻是:水果熟了。
「六個月。」
我的涼意更濃,要是老男人回絕就算了,不是,他以闊別老友的姿態歡迎我們,令我摸不著頭緒。身後的祖母輕戳我的背,要我走進蒸溽的住家,那有種尿急之下誤入男廁而兩排十余個面向尿斗的老男人轉頭看你的尷尬,房內充滿老男人的體臭味。
「看起來很大范(高雅)。」酒窩阿姨讚許他容光煥發,像是獨居十五年來首次出門訪友的模樣。
我聽了大喜,想拿出手機和醫生自|拍,發Facebook昭告。但我是Facebook孤兒了,被孤立在眾人之外,像女鬼活在熱鬧的社群網路。不過我深信,跳出網坑,栽在一堆老女人坑,是我這輩子最奇特的遭遇。
爸爸被酒精灌壞的那天,他要我穿上美麗的衣服,帶著最心愛的粉紅色泰迪熊,開車去溜達。我穿上粉紅色蓬蓬裙和藍T恤,臨出門之際,回頭去帶捲軸畫紙和六十色彩筆。畫軸中,有我與爸爸合作的連環漫畫,我展示最愛的一幅:父母為我在蛋糕上插滿了刺蝟蠟燭。爸爸為這幅畫流淚,仔細看我,像是看著童年的他自己,彷彿我臉上有他最珍愛的東西。最後,他吻了我,非常非常久,一度令我厭惡掙扎。
酒窩阿姨淺淺一笑,把之前哭壞的情緒抹得乾淨了。她知道,祖母這番言語不是搞晚年浪漫,是要安撫她。祖母說,她把這面牆當作自己的「哭牆」——位於耶路撒冷的老城牆,一直是猶太人朝聖之地——時時來撫弄,記下所有細節與季節植物,從圖書館找出牆縫鑽出來的紫花植物叫長穗木,算出磚牆有一千一百多塊,用荷蘭式砌法。觀看這面牆,是想看到背後珍視的情感,她曾在這兒遇到了誓言下半輩子牽手走完的人,無論遇到任何磨難,都不變初衷。
我鬆了口氣。那位阿姨卻被靈感擊中腦門似的,大喊:「冰箱有菜有水果,什麼都有……」
現在,我理解護腰阿姨為什麼贊同祖母昨夜留診了,這有助她今天早晨的就醫——祖母嚴密管控她的開車裡程數,每日據實抄填,防止她亂跑。一個女人能跑到哪兒?今天我見證了。
「我的意思是,真的有隻貓常在這面牆下,冬天會在這兒曬太陽,夏天這裏曬不到太陽,它在這兒納涼。」
酒窩阿姨有段維持三年的婚姻和十五年的逃亡生活。她開輪胎工廠的丈夫用她的名義開空頭支票,遭到通緝。她展開逃亡,卻在第十年發現丈夫早在報紙上以刊登「警告逃妻」為憑而在法院訴請離婚,另娶有錢妻子。她憤而投案,驚覺上帝開玩笑,「票據犯」在她逃亡的第二年廢除,不用坐牢,卻陷入債務泥淖。她沒子女,選擇獨居,白天在賣場、超商或連鎖鞋店工作過,夜晚在名氣不高的劇場兼職演出,每季演出的薪資,不足支付每月房租,卻是她十幾年來的精神支柱,並累積三十余位女粉絲,參加過這群粉絲的婚禮或喪禮,其中一位是我祖母。兩人在一起后最大的幸福與哀傷都是同一件事:沒有婚姻關係,卻願意堅持對彼此的愛而直到另一方的喪禮。這是她們的哲學。
她們把從我家搬來的戰利品放進泳池。接上電源的電視機從節目中發出胡瓜的大笑聲。免治馬桶坐墊安裝在十八間泳池廁所中的一間,某位阿姨馬上脫褲子獨享。搶回來的青菜由某位阿姨很快煮好,放在法國瓷盤裡,然後她拿著鍋鏟敲擊塑膠桶,喊「開動」。廁所走出來的阿姨,臉上得意,順著直徑一米的管狀滑水道滑下去,伴隨小小驚呼,落入一張柔軟的海綿床墊。是的,今日太夢幻,希望往後沒有太多驚喜了。
「你還是要回去聽醫生的報告。」
「你阿婆下車時,給了我一張字條,要我們找你。」
於是我鬆手,讓松鼠滑出了胸口……
我看見駕駛座上方的遮陽板上寫著「禁止轉身拿東西」,我不懂意思,車子行駛后,我轉身看著後座的鄧麗君。它雙眼純真地看過來。我想,那也許是防止護腰阿姨分心看顧狗兒。想問個明白時,她停妥車子,催我下車。我終於回到平坦的世界了,真好。
黃金阿姨:那天在廁所蹲很久、後來拆走免治馬桶坐墊的人,著重外表,常在臉上塗上厚重的白色粉底,據說她母親是日本人。大家知道她常被痔瘡所苦,她從來不承認。至於我為何叫她「黃金阿姨」,先賣個關子,留待後頭解說。
「『伊』來了,大家坐好。」護腰阿姨說罷,手中的方向盤不聽使喚地抖著,全車陷入不安與驚恐中。下一秒,大叫,方向盤往右轉,車子衝過高速公路聯絡道的塑膠防撞桿。折彎的塑膠桿刮過車底盤,傳來恐怖聲。全車發出蒼老的尖叫,閉眼領死,然後車子竟然從北上聯絡道硬切入相鄰的出口匝道,我們又回到了平面道路。
「哦!」
這群阿姨蠻能演的,我指的是舞台上的演戲。她們每晚會花一小時排戲,為的是半個月後的巡迴演出。我曾在游泳池的邊牆上看過兩年前的演出海報,以版畫呈現一張大嘴裏含著爐灶、爐火和爐具,鼻孔冒柴煙,線條很有藝術感,戲碼叫《廚房》。護腰阿姨常把那次演出掛在嘴上,自豪演活自己。其餘的人認為護腰阿姨演什麼都像自己,乾脆每回都有廚師角色,台詞連年一樣,只要諧星開口都能引起台下笑聲。「而且在她口袋裡放大內褲,當手帕。」假髮阿姨笑著說,惹得護腰阿姨生氣大罵。
酒窩阿姨解釋:「她不是數落大家,是慢慢算金丸啦!照她的性格,少一粒都不行。」
這次離家,家中又被搬走一組法國瓷盤、兩台立式電扇、四個抱枕,與一堆吊環之類的小飾品。祖母詢問和她在陽台賞景的酒窩阿姨,有沒有缺什麼。幸好未獲回應。我想,這下我得在Line上好好跟母親解釋,家中不是遭竊,而是我暫時拿走了——這理由既牽強又荒謬。
「你是來賺我的死人錢。」
「夭壽准,神醫呀!」護腰阿姨興奮大喊,像中了樂透,她還沒坐到椅子,就頒發到了癌症保證書。
「汪汪汪。」護腰阿姨連吠。
「嗯!」
待大家笑完了,祖母才說:「大家都在,歡迎鄧麗君加入戲團演出。我在這兒還要宣布一件事,今天晚上我們要離開台中了,越快越好。」
我點頭,眼淚滑下來,就是想起細微的記憶:人行道縫隙的BB彈、一朵茉莉花或塗鴉的白牆;或在市場買紅豆餅時,我仰望爸爸在陽光下的快樂表情,而他也是;我微笑著告訴他「今天好快樂哦!希望天天跟爸爸吃紅豆餅」,他說他也是呢……此後一輩子,那些細微的記憶如此輕微,似拂不走的塵埃飄浮著,包圍著我。
我猶豫不決,至少這台電視不在我的行李中,更不想帶這龐大體積的東西上路。
「不回去了,我看很多這樣得癌的老人,身體的零件都老得差不多,回醫院用毒藥(化療)殺癌細胞,最後都提早走了。」
「松鼠喜歡這兒,我們就在這裏挖洞,把它放進去,當作它永遠的家。」
如果將快死的老人當作羊,先來的不是死神,是嗅到商機的老虎。「馬西馬西」是老虎。自然界的老虎是吃飽后,找棵樹安適地過幾日,人類圈的老虎是永遠不停地吞食,連頭髮、指甲和骨頭都吃下肚。這麼說是因為他們在「往生互助會」擔任莊家,莊家都贏,要是苗頭不對,馬上人去樓空,另起爐灶找老人入坑。這種賺死人錢的,從來沒見過死人起來抗議,只有搞不清楚狀況的家屬。要是打官司,這種遊走在法律邊緣的互助會還能贏,非常奇怪。
「我是會打呼,但有那麼吵嗎?」
「閃到了。」她對我說完,轉頭問鄧麗君,「你有沒有怎樣?」
「我的人生該怎麼辦?」這句話更糾纏在我內心,此時我不論做什麼事都亂了章法,往往找不到方向,生活失去節奏:我睡慣的床要躺三個小時才能入睡,天未亮便起床看著樓下的早餐店忙碌。我放在烘碗機的法國馬克杯不見了,找了很久竟在烘碗機角落找到。我失神地用護手膏刷牙,用牙膏洗臉,對著鏡子發獃的時間很長。重看美劇《花邊教主》,深深厭惡貴族學校的爛八卦和賤愛情。進電梯關上門卻忘了按下樓層按鈕,直到它啟動后停在六樓,拿槍衝進來的帝國風暴小兵出現,問我怎麼哭了,然後把所有的戰利品送給我。
「你娘啊!鄧麗君叫三聲,你講十句,這是怎樣翻譯的?」
「我明白。」咕嚕老人拿起筷子,將桌上便當里的殘肴吃起來,「這是我最後一餐,我一定要食飽飽。」
「你過來幫忙。」黃金阿姨用手招呼,問,「幫我嗅一下,我這塊老肉是熟了嗎?最近我心頭緊緊,腰骨親像要散去,感覺要見佛祖了。」
「在家裡不敢出門,餓死的。」
「十年。」
「感謝。」我說。
「我跟你吵架之後,回來這裏想想,當初在牆下怎麼遇到你,像我們這種白頭髮的人在一塊,不是二十歲時的浪漫,說跑就跑,像丘比特降乩。六十幾歲的老人汗有重味,連自己都討厭,不像青春汗有鮮魚味;老人像隔夜菜,桌子墊著報紙,一餐吃過一餐,說不上大魚大肉,比不上快炒好吃。倒是可以冷點吃,慢點吃,然後吞下,覺得這餐這樣也不錯。」
之後,酒窩阿姨搬來與祖母同居,另有我的曾祖母一道生活,並在她面前保持得像是好朋友的關係而已。這三個女人的共同生活,之後加入了別的阿姨,這些人共同生活的初衷很簡單,老女人可以彼此照顧,老男人只會孤獨死。儘管一群老女人的生活觀、習慣和脾氣不同,最後磨合了,來自領頭羊祖母的睿智。女人團發展出小型的養老院規模,共同生活,每個人仍得付費,均攤房租、水電和雜項。要是誰已經不行的話,像是中風或嚴重失智,大家也無須扛起什麼偉大的責任,送給安養院就行了。我的曾祖母就這樣進入安養院。
「打呼太大聲是生病,這沒有什麼好得意的。」酒窩阿姨的眼角還有淚,那些歡笑沒有趕走她對祖母罹癌的悲傷。
我看著低角度的那雙眼睛,內心的涼意下滑,講不出話。站在我身後的祖母與酒窩阿姨也保持沉默。我們無語,生怕自己開口,會輸在莫名中,然後被這扇門關上回絕。
X光室的放射科醫檢員將坐輪椅的祖母推出來,不過幾分鐘,得到訊息的醫生走過來。他說,祖母的胸腔X光片有白色陰影。我告訴醫生,祖母胸部撞擊桌角,會不會引起內出血。醫生說,白影不是胸腔出血的創傷反應,而且病患意識目前很好。
世間充滿神奇,如果懂得訣竅的鑰匙在哪兒便好了。酒窩阿姨伸手,抓了咕嚕老人的手壓在小狗胸口,她自己則俯身,用手圈住狗的口鼻,吹氣之餘,施力對狗做胸外按壓。重複幾次。
「有嗎?我剛剛不是笑得很大聲。」
「是。」
「好吧!即使阿姨的鼻子這麼厲害,我也希望你去醫院回診,算是我對你的請求也好。你不是說人生就是做資源回收,回去醫院,說不定那個好醫生能幫你回收什麼,好不好?」
「死道read.99csw.com友」們在半年內連搬三次家,擺脫「馬西馬西」的跟蹤。這解釋了護腰阿姨每次出車總是疑神疑鬼地四處瞧,怕被纏上了。我現在想起來,是我誤解她有神經質,而且自己立即犯了這毛病,因為我在從校園開車回遊泳池的路上,無法專心,要分心懷疑任何車輛。有三次差點闖紅燈,讓「死道友」們嚇得抓緊車上任何牢靠的東西。
「當然是牽手的,她沒失手過。」
祖母又說,她知道這是賣假藥的,酒窩阿姨也是,卻陷入「說不定真有仙丹可以治癌症,試試無妨」的自我催眠中,便問一罐葯多少錢。老婦人連忙說,價格還可以,並打手機給某位略懂中醫的親戚帶葯來,試藥安心之後再買。
「你這樣是逼人下車。」之前抬腳的高中生,對著中年男子,「要下車的是你才對。」
「然後?」
「這……」
「狗會結婚?」
「我知道啦!但是久仰你是神醫,才帶我女兒來。」
我在失去爸爸的房子里又住了半年,才隨母親搬離。那半年內,我每日與祖母走路到校,沿柳川畔走,轉入市聲喧鬧的第五市場,才到學校。我們走得很安靜,她不時提到她兒子與我的互動記憶,生怕我忘記父親。我也意識到,家,被偷走了,因為時間是小偷,偷走一磚一瓦,最後光明正大地搶走親愛的人。爸爸自殺的原因是他知道媽媽有外遇了,這是祖母在無意間吐露的,她說得含糊,我卻聽懂了,那一刻我真正長大了。這世界上能毀壞與成就家庭的,永遠是同個屋檐下的人。然後,我努力忘記外遇這件事,媽媽不是好情人,但我是跟媽媽而不是跟情人在生活。
祖母無法回答,咳嗽這惡魔緊緊地卡在她的喉嚨大鬧,她能做的是更努力把這惡魔咳出來。酒窩阿姨彎腰,對著中年男子道歉:「歹勢,我們才從醫院出來,她有點不舒服。」
「像什麼?」祖母想不起來,酒窩阿姨不就是人,幹嗎比附動物?但她最後想到說,「像陽光下的貓。」
護腰阿姨將鄧麗君放在編織的花籃內,提起二十余公斤的傢伙,這對腰部受傷的老女人可能是致命一擊,她卻提了就走,身子嚴重歪一邊。
大家沉默不語,把方向盤交給抓不住鍋鏟的年輕女人,簡直是把命交給鬼來保管。一群人往校園移動,只有腳步的窸窣聲,直到有人說這樣好嗎?其他人才說這下壞了。護腰阿姨說,她聽夠人類的話,想聽鄧麗君對這件事的看法。鄧麗君叫三聲,較以往多一聲。
「我找這張照片很久了。」我說。
在激烈的掌聲中,那台液晶電視的線路被拆了,由兩位老婦夾著走,未收妥的電線拖在地上。我大喊不能搬,卻擔心要是有人踩到電線,那台電視絕對會在地上展示它複雜的破片,只好上前幫忙整理。
「是算一粒,念一聲阿彌陀佛。」有人說。
「再給你一千元的星媽費用。」
祖母說她還好,不餓。幾個女人吵著「你都這樣,勉強吃點好了」。祖母被逼了半碗飯就攤手,幾個女人便從口袋拿出碗筷,蹲在地上,嘻嘻哈哈地把剩下的當晚餐,喝雞湯啃雞塊,吃得簌簌響,好像雞還活著。這又是老女人們的誘吃計謀得逞,祖母把剩下的半碗飯吃完,喝了碗湯,吃了些菜,成了急診室病患中最靠近出院的模範臉色。
「可是……」我要去宣判死刑,真難。
「你是誰?」我小心應答。
搭載到祖母了,她與酒窩阿姨上車,馬上說:「今天我們找到一個『玲琅鼓』了。」
「能吃就是福。」回收阿姨說,「吃得下就沒病。」
我叫了救護車。祖母沒有回絕,她將僅剩的力氣用來面對咳嗽與急喘呼吸,幸好救護員給予氧氣面罩,她舒緩了。在急診室,醫生幫她吊點滴,老一輩的人認為吊一袋生理食鹽水是靈丹,能把身體打點好。恢復精神的祖母吵著要出院,她不想身在這種屠宰場,病患到處躺,走廊也塞滿病床,而且急診大門永遠像一張怪獸嘴巴不斷吞進來各種古怪的傷員。但是,醫生堅持要等驗尿驗血報告出爐,判讀之後再決定。
「啊?」
祖母知道自己遲早會被鎖定,如果你在遊戲中贏太多手,躲在哪兒都有糾纏不清的恩怨跟來。但是,世上有更多你無法卸責的恩情,恩怨與恩情交雜,迫使她與「馬西馬西」正面交鋒。那是今年冬天發生的衝突,寒風吹過台中,在一個由傳統防水布搭建的喪禮棚小巷弄里,殯葬業者與黑道有十余個,家屬無人在場。死者是八十五歲的老女人,終身未婚,極度低調,很暴躁易怒,多次對巷口的流浪狗咆哮。她是非常傳統的人,希望喪禮上有人為她大聲哭,可是她無子嗣,待人刻薄,說不定她的死令仇家們大笑。鄰居很少在她小鼻子、雙下巴的臉上看過笑容,今天她卻在彩色遺照上笑得很親切,好像道歉似的要醒來成為好鄰居,跟大家重新過生活。
我不說了,不久她換個話題纏著我,問我什麼時候回家。我說,在這裏認床難寢,確實有點想念家中那張床。她立即拍胸脯,要是我回去把睡慣的枕頭拿來,塞點晒乾的茶葉渣,保證睡神會保佑,一覺到天明。然後,她看著我不說話,臉上堆滿笑容、皺紋和期待。這時她身後的冰箱壓縮機響了,傳來嗡嗡聲,我的思路也嗡嗡嗡地轉通了。護腰阿姨之所以期待回去,是想搬我家的雙開門冰箱,取代眼前的立式商用冰箱。商用冰箱是小吃店常用,冷藏小菜、啤酒和可樂,無法分層冷藏食材。於是我用依順的表情說:「我家電冰箱每到夜裡都會嗡嗡響,比你這台還要吵,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抱松鼠衝進廁所、衝進樓頂、衝進工具間,躲著跟來的學生,最後被教務主任帶回教室。導師與同學在演戲,佯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這些三流演員演不來的是他們會偷偷投來眼光,瞧著我抱的死松鼠。演戲的目的很簡單,爸爸離開這世界后,我是導師多點寬容的對象,可以不寫功課、營養午餐挑食、在課堂上突然流淚或傻笑,即使上課衝出去撿死松鼠回來,都被赦免了。我安靜地回到座位上。一位平日頑皮的小男孩氣得說:「我也希望我爸爸早點死翹翹。」然後他被導師吼去罰站。
「我的人生沒什麼意涵啦!」黃金阿姨睜開醉眯的眼,發表看法。
護腰阿姨四顧,要我注意某輛紅色三菱跑車是否在跟蹤,或某台賓士的隔熱窗後頭是否有人凝視,不然就是哪一個三葉摩托車騎士會不會拿出球棒來砸窗。如果我說沒有,她說我沒有觀察;如果我說有,她叫我再注意。然後我眼睜睜看著被懷疑的車輛離開了視野,啥事都沒有。護腰阿姨有些神經質,要是不發作就生活寂寞了,這種人的最大樂子是開車,但方向盤多轉一撇就是意外,難怪阿姨們禁止她私下外出。她瞥到我的異樣眼光,於是推託說:「有一群人會對鄧麗君黑白來,怕它給人綁票。」
「原來你跑來這裏鬼混。」
「啥叫『拜託』他們了。」
「打呼是宣示『睡權』,就像女人尿尿也是。」祖母深入解釋。
「我們來這裏不是沒原因,相信你有聽過『往生互助會』這種制度,這是我來的目的。」我大胆地說出「往生互助會」,這是進入咕嚕老人家之前,祖母跟我解說的奇特組織。
「別傻了,生病的是我,『馬西馬西』他們活蹦亂跳的。這種人才可怕,好手好腳的卻出來騙錢。」祖母說,她在醫院候診很久,先四處走走,在大廳遇到一位老婦人。老婦人靠過來說,她看到祖母有病纏身,但是這家醫院不好呢,醫生都是三腳貓功夫。不過別擔心,我有種「美國仙丹」好用,吃過的喊贊,吃幾罐保證有效。
大家笑了,暢所欲言,最後由祖母再次重申:女人可以跟男人一樣自在尿尿,也可以自在打呼。
「為什麼要綁架一條狗?」
「就是『玲琅鼓』,那個熟掉的人呀!要是我們告訴他快要死了,說不定能幫助他撿回他還能用的東西,像是朋友呀!時間呀!」
兩人對視幾秒,一個淡淡地點頭,一個悠悠地搖頭,誰也不讓誰,然後很有默契地同時說:「它。」
「沒錯。」
我冷靜呼吸。身在此鬼車,比搭錯車更驚險,我心中念幾聲佛號,期盼「阿嬤鬼」別臨時起意,大搞創意,我可是膽子小。幸好護腰阿姨轉移話題,回到疑神疑鬼地覺得有人跟蹤上,我們在小街轉了幾圈,搞得我頭暈,彷彿被「阿嬤」掐住脖子。我要護腰阿姨開慢點,她說來不及去接大家了。可是,等我說鄧麗君也暈車了,她又怪我不早點說,然後放慢車速,轉彎時還提醒老狗。
我有預感,不久之後,松鼠會與棒球相遇。松鼠爬下樹,跳上另一棵,晃動身體,蓬鬆的尾巴翹在身後,襯著葉間落下的夕陽小碎光。這時候,隨著遠方傳來的球員歡呼聲,一記外野高飛球迎向松鼠。它沒有接球,是被擊中腦袋,掉下樹。我目擊到松鼠死亡。我以為是捕捉到好記憶,像是攝影師固定鏡頭,拍到獨家畫面。但我看到的是死亡,是悲傷。
「它破病了,唉!醫生講沒效了。」
「罰錢就會改善了,到時你也不用趴在這兒揀鐵罐子。」

醫生回到開放式診間,上網查詢祖母就醫記錄,邊想邊用左手敲桌面,最後才說,祖母的狀況需要多觀察,那就留診到明天早上,明天下午可以去胸腔內科門診,他會請護士先幫忙掛個號。
「拆。」祖母說。
門鈴壞了,我輕敲門,不久加重力道,門後傳來博美犬的叫聲。那扇門拒絕了我們五分鐘,門把才轉動,慢慢開出小縫,露出了凌亂的客廳,都是被狗糞臟污的塑膠地墊、紙箱和雜物。人呢?只有小狗興奮叫著。赫然,有雙眼睛從低處反擊我,埋藏在他層層疊疊的抬頭紋底下。那是一張貼近地板的老臉,被堆置物偽裝了,當下很難辨識。
「我知道。」
「好好笑,松鼠不會跪啦!」
祖母把回收物分類回收,才說:「那個人的人生,就像這袋垃圾。」
「對吧!寶貝。」她又對鄧麗君撒嬌了。
「你等我們多久了?」我將陸續給一些保險絲般的問題,燒斷就停問。而且過程中獲得祖母的暗示再問下去。
不久,有個三十齣頭、穿花格襯衫、提公文包的男人靠近,滿臉春風的像是從美容院出來。此人是「馬西馬西」之一,祖母和酒窩阿姨嚇到,掉頭離開。花襯衫男驚愕幾秒,追過來,雙方一陣拉扯,祖母和酒窩阿姨機警地大喊搶劫后,逃出醫院。
在護腰阿姨的要求下,我陪她去看密醫,他叫賈伯斯。
「你有會員卡嗎?」我問。
祖母爆炸了,腹部用力咳嗽使得她漏尿了,灰色休閑長褲有一片水痕。她下意識地夾緊腿,並彎腰用上半身遮醜。她身旁的中年男人跳起來,大叫一聲,狠狠吼出憤怒。一個高中男生誇張地抬起腳,眼睛瞪大,生怕踩到地上那攤尿水,這類似諧星周星馳落跑的動作,引來大家的笑聲。
「好厲害。」
「原來是這樣呀!」她凝視上方,不眨眼,安靜不語,完全是松鼠掉下來的姿勢。她如此松閑,被我怎樣催都不起身,久久才說:「原來松鼠在這兒看天空,你也躺下來看吧!」
「我要客廳牆上的那幅掛畫。」
「醫生的報告,不會比『牽手(伴侶)』的鼻子來得厲害。」
「這攢(準備)好好的衫,現在可以穿上了,我等了十年。」他說。

「她在這家醫院做過了,但沒有回診看報告。」我把醫生拉到角落說話,希望以他的專業說服祖母就醫。
我坐上車齡二十多年的T3,從發動那刻開始,我總有車子的某個零件壞掉的錯覺,或許就是駕駛員,她的技術會在關鍵時刻壞掉。不過我很快|感受到,那是來自祖母的監控,她用馬克筆在車上寫滿警語,比如在後視鏡邊上寫「注意左右來車」,在排擋寫「下車拉手剎車」,在大燈鈕上寫「下車關掉」,在方向盤上寫「這是正的」,讓駕駛員分辨打到第幾圈。祖母這樣寫是防止護腰阿姨大意,因為車子發動后,我感受那些警語字也說話了。
「我要馬桶。」另一位阿姨說。
「我活了一世人,從來不會為別人著想,過去是這樣,目前也這樣。」咕嚕老人說到此,安靜不講話,只有電視傳來粗暴的笑聲。博美叫了幾聲,使咕嚕老人轉頭看著它無邪的臉,才說:「但是你們願意照顧它,我絕對願意給你們用我的名字投保『往生互助會』。」
老狗的頸部、大腿等處,都有凸起的轉移小腫瘤。這種胸腔腫瘤是大型狗晚年常罹患的,而且狗齡年邁,胸腔手術是大刀,鋸開狗肋骨可能會引起心律不整、呼吸困難等,所以護腰阿姨也怕狗死在開刀房,對我說:「狗太老了,怕開刀就沒了。」
「是鄧麗君的男朋友,莫再講了,她會鬱卒。」護腰阿姨靠過來小聲說,怕老狗聽多了又難過一年。

咕嚕老人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後悔,往前一步,輕拉著小狗的前肢。它沒有反應,前肢軟趴趴的。咕嚕老人輕喚幾聲,忍不住哭泣,撫摩狗肚皮。
大家又是暈車、又是點頭附和,下車后亂吐,搞不清楚我是怎麼將車子開回家的。現在大家的敵人不是「馬西馬西」,是我的夜間開車,要休息一晚,才有膽量體驗我的日間技術。
門口站了五個老婦人和一隻老狗,是那群上次將祖母遺產搬進來的銀髮族。她們走進客廳像回到自己家,兩人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為著要看鄉土肥皂劇還是胡瓜的綜藝節目吵嘴;有個老婦打開冰箱門,檢查水果種類,然後自顧自蹲下來吃芭樂,一邊嫌水果硬,一邊對吠著的老狗說她只是蹲下來沒事;還有個老婦終於找到廁所,卻找不到出來的門似的在裡頭和痔瘡奮鬥;那位有酒窩的婦人則和祖母在陽台聊天,不說話時,只顧看天,時光安靜地流過兩人身畔,凝視藍天就堪安慰了。
黃金阿姨大感悲憤,覺得人生沒希望,果真「愛到卡慘死」,跑到某間便宜得沒窗子的旅社自殺,她是守財奴脾氣,死也要把財產留在身上,把身上的金戒指與金項鏈吞下肚子自殺。自古相傳的要是想死就「吞金」的方式沒有搞死她,反而讓她心靈無比寧靜,原來黃金在體內流動很療愈,大叫起毛好(感覺棒),直到清晨的一幕她才警醒:隔壁房客燒炭自殺,搬出來時被她看見。死者的臉扭曲,好恐怖,像是拿來打老鼠打壞的拖把。愛美的黃金阿姨從此斷了自殺的念頭。
「好,我開個單子,你們去外頭的櫃檯撿幾帖葯。」醫生撕下日曆,在紙背寫了十幾種漢葯。字跡像是兩歲小孩拿筆在自己臉上鬼畫符,看不懂,是商業機密,只有櫃檯能解密。
接著,祖母凄厲地哭:「我快要斷氣了,有請厝邊好心的人叫救護車。」這哭喊變成暴力般的雜訊,吵死人。幾台取締的警車與救人的救護車一起來了,警消踏進靈堂就像踏到斷電按鈕,一群被黑衣人糾纏的老女人瞬間昏倒了,被緊急送到醫院。「死道友」們在醫院醒來,由接應的護腰阿姨載走。這時護腰阿姨的腰傷還沒影響到她的黃金右腳,猛踩油門,整台車像是弧線飛行的神奇足球穿過小巷弄,擺脫了十輛黑道追車。
「結果那天晚上,我們談論以後要怎麼辦,講著講著,你又睡著了。」酒窩阿姨強調。
酒窩阿姨和祖母的關係匪淺,她們是戀人,錯過了半輩子才相遇。
那是粉紅色小熊,掛了二十幾年,是我三歲畫的。當時我有一隻非常喜愛的粉紅色泰迪熊,也以為自己有一天會變成小熊,可是我沒有變成熊,變成了悲傷的小孩。
大家分頭整理行李,已習慣逃竄的日子,不常用的雜物還放在手提箱里。所以關於整理行李這件事,最後被疲憊打敗了,幾個老女人忍不住倦意,看到手提箱就抱著睡去。祖母的行李箱被她拖動時,打翻了,巨大聲響驚醒了大家后,又各自酣眠。
「我不是菩薩,也不是牛頭馬面,我們是人。」祖母說。
鄧麗君叫兩聲,走幾步,展示它無恙。護腰阿姨鬆口氣。大家卻沒有替她鬆口氣,陪她原地休息。護腰阿姨手支著護腰,自嘲年輕做|愛時被情人從床上摔下床都沒問題,現在連矮牆都是兇手,好在她屁股有兩桶、胸口有兩袋、腰部有一捆的人油保護,才不嚴重。她六十歲之前,為身上的大油桶難為情,現在慶幸是安全氣囊。
「是黃莉樺小姐嗎?」這來自我不熟悉的聲音,男性。
「對啦!」
傍晚時,放學鐘聲響起,漫過圍牆,直到柳川。祖母從柳川走來,穿過第五市場,進入校園,由教務主任攔下她解釋一切。之後,祖母看見我坐在穿堂的洗石地板,餘暉在地上塗散,非常亮,她蹲下來陪我看書包中的松鼠屍體。然後她把手伸出來,掌心在我嘴巴前展開,我便把嚼了上百次的鉛筆桿吐出來,摻了血的碎木屑,像乾巴巴的檳榔渣。鉛筆頭的那塊金屬片,刺進牙齦,祖母幫我拔|出|來時,血流出來了,疼痛感也冒出來,我感覺有隻啄木鳥在那兒幹活。
「是呀!」祖母點頭,「哭過就好,我的難過一次清掉。分好幾段哭,不如一次哭完,像尿尿一次給它超大聲,對吧!」
「你也開慢點呀!我的東西飛走了。」假髮阿姨抱怨。
「走吧!先回家去,路上邊走邊講。」祖母說罷,瞥向校園一隅的花圃,那是松鼠墓地。
「你……找……什麼嗎?我好緊張。」我擔心發生車禍。
唉!兩人又爭執起來,老女人的吵架看似溫溫吞吞,但都是針灸扎死穴,酸到心坎。護腰阿姨說人不能嘴上說不愛錢,手又伸得很長,拿到錢又留給兒子。假髮阿姨反駁,總比養條母狗好。等兩人吵夠了、發泄夠了,祖母才喊停,說幾條命在開車人的手上,她不想沒因為癌症而死,先死在了路上。「這件事,留到晚上大家在一起時再研究。」祖母說。
「你這樣哭也是生病。」祖母皺著眉頭。
「我很歡迎你們來。」
博美犬跳進咕嚕老人的懷裡,承受主人愛撫,卻無法撫平它對我們激烈的敵意。那敵意是我們搶奪了它多年來與主人獨處的時光,那敵意在它黑瞳孔瞬間燃燒,然後熄滅,轉而流淚,而且小狗理解是怎麼回事似的慢慢死去,慈悲地合上眼。
我躺下去,樟樹叢被風吹出縫隙,天穹有彩色盤在洗手槽清洗后流動的妖艷水光,夕陽慢慢地漏光了,黑暗的版圖越來越大,夜要來了,我們堅守著黃昏的美麗時刻。
光勸這群人別弄壞遙控器、冰箱門和馬桶,我就不能專心打包行李了。最後在祖母的催促下,我將平板計算機、一組萬用化妝品、三本存摺和四十八套衣服打包妥當,那些老人勸我說仙女也不用帶四十八張人皮。她們評頭論足地拿出我愛的四十套衣服,我微笑報答時,她們卻把這些塞回衣櫥了。
這屋內明明是白天卻昏暗,明明有窗卻封死,安靜下來了,只剩下整天播放的電視綜藝節目傳來的笑聲。獨居老人最棒的家人只剩下電視,永遠對你講話,整天沒停過,一個節目換過一個,所有角色奉承地要你笑,不像真實世界的路人沒表情。
現在我可以認真觀察眼前的男人了,他腿部受傷,左大腿向內凹陷,呈現黑褐色,那裡肌肉不見了,而新長的皮膚又薄又沒有毛細孔,包裹著大腿骨。他失去腿部支撐力量,坐在滑板上移動,也就是為什麼他應門時從地板處看人。他年老的身形縮水,給人《魔戒》中哈比人咕嚕的聯想。九-九-藏-書
「原來你是這樣說的呀!」護腰阿姨說。
「有啦!你肚子有錢。」
「他們說,這兩個痟查某佯癲佯戇,但是跟你講話后,人就死了。」
公交車到站,按鈴的中年男子沒下車,反而是對祖母說:「你還不下車,下車呀!」
我急了,抓住出來叫號的護士,指著門口就診單中的祖母名字,詢問她的病況,護士以病人的隱私拒答,我以家屬的焦急相求,她進入診間去翻閱病歷,開個門縫對我說:「她過號了,也沒有看診。」
從進門開始,我看得出她們和祖母的關係非同小可,互稱「死道友」這種古怪稱謂,互開玩笑又帶點齟齬。我也意識到,祖母是她們的領頭羊,少說話、少動怒、少歡笑,但眾人幾乎聽從。所以祖母下令離開這裏之後,馬桶沖水聲響起、未啃完的芭樂放口袋、唯有電視節目在胡瓜的笑哏拖延兩分鐘后才關掉。大家起身幹活。
「……我還要半年才會死。」咕嚕老人沉默幾秒,「又要撐半年呀!怎麼不是現在死掉!」
「現在,你可重新投保『往生互助會』,把錢留給你的狗。」我說。
「下車去,下車去。」中年男子按下車鈴。
「它是我女兒啦!」
「可以。」護腰阿姨說完接著搖頭說,「我的意思是,演出費用可以,但是跟鄧麗君講話就不用了。」
「就沒回醫院看報告了。」
還有一條老狗,眉毛和體毛摻雜了白毛,身上包著繃帶。有時會叫,聲音低沉,是護腰阿姨養的。狗的名字叫鄧麗君,但別妄想叫它唱歌。
「是很惜福。」

後座的狗搖尾巴,叫了兩聲回應,接著又多叫了幾聲。後面的幾次吠聲較低沉,像嘴裏嚼著話,這令護腰阿姨遲疑了一下,車速減慢,轉頭對狗說:「你是看到『伊』了嗎?」
我的心再度涼一截:「現在不會出事吧?」
我奮力扭開扣緊的快鍋柄,傳來熟悉的起床鈴聲。手機躺在快鍋里。我看了手機時間,它響了一小時。
「沒病就出院了,你看這氣場不好,只有賺到錢的醫生臉色最好。人在這兒待太久,沒病也會生病。」護腰阿姨說。
兩個老女人下車了。公交車繼續前行,那群高中生打電話找我,不斷對兩百萬人的城市搜尋我。車內熱情增溫,博愛座的那攤尿液在不久后蒸發了,成了空氣,像不曾發生過,但確實存在過。
「醫生,你一定要幫幫忙。」我說。
今年的主角是黃金阿姨,她話不多,化妝倒是花了不少時間。她缺少演戲細胞,講話像獃頭鵝,一字一句像鵝叫,非常硬邦邦。擔任導演的酒窩阿姨在今天排練時,八次阻止黃金阿姨靠近排練場旁的小木櫃,用吼的、用拍手叫她離開那個惡魔箱。於是,接下來的二十分鐘,大部分的人失去耐性,連脾氣最好的回收阿姨都耐不住性子地雜雜念,她們都在抱怨黃金阿姨越演越像木頭人。
這個「玲琅鼓」住在A棟四樓。祖母要我做件事,告訴裡頭的獨居老人,他要死了。這件事難就難在這兒,我可以按門鈴送挂號、送快遞、送反饋鄰里的小禮物,或者說抱歉按錯門鈴。但是很難說我是死神派來的使者,送上電報:你快死了,噢!對,請在這一欄簽收。
「罰錢。」
「你應該這樣想,自己現在總算有半小時,好好整理自己想帶走的東西,不是能帶走的東西。」
「說吧!你到底是不是黃莉樺小姐?」那個男性提高音量,背景伴隨嘈雜的聲音。
「女人出門有穿奶罩,卻沒有戴口罩,奇怪。」中年男人說。
「我沒錢了。」
她們從醫院逃離,沿著小巷走,邊走邊喘,兩人的手沒有分離,唯一的分離是酒窩阿姨走到馬路上攔公交車。在公交車上,她們鬆了口氣,但是祖母的胸悶疾病遇到公交車冷氣,咳嗽加劇。酒窩阿姨一邊對乘客道歉,一邊把車廂上的冷氣出口調整,但是劇咳沒有好起來。
「什麼?」
「我這個人的醫術與醫德都給人呵咾(讚許)。別人我不敢說,來找我是你們的福氣。」密醫隨手指了庭院的人,也不知道點了誰,說,「那個台北人,每禮拜來,要是我功夫下痟,哪有人來?」
「原來你知道了,那好講。」
我笑了,密醫則憤怒地說:「你娘咧!你帶狗來給恁爸滾笑。」
「咦,我哪會注意到這隻馬來貘!我是看到紐扣在陽光下發光,是在對你的紐扣講話。」酒窩阿姨後來把祖母的衣服排紐全拆下來,用線串成項鏈,掛在胸前。
「是好伴,但是太憨,沒有靈氣。」
「回醫院再看看。」
「不會吧!難道你撞到鬼了?」
「聽起來很寒酸。」
只有我在狀況外地大喊:「誰?」隨即想起她是附身在車子上的「阿嬤鬼」。現在鬼魂出現在車內了,我看不到她在哪兒。
「是這樣的呀!」我有點懂了。
「不可能了,我出門上班都要帶一堆離離落落的東西。」
「這是爸爸蹺腳啦!不是松鼠。」
「越怕死,死得越快,楊過就是這樣死的。」
「你講得對。」護腰阿姨的淚水掉下來。
我在相約的大門繞了幾圈,有一群吊點滴的老煙槍在那兒偷抽煙,我差點迷路在煙霧裡。我前往胸腔科門診,候診區坐了一堆人,沒有祖母。她也許去上廁所,也許先去吃個晚飯,因為排在下午的熱門門診通常會塞診到晚上十二點,台灣醫生都有勞碌命。
「我很早就出發了,要注意一路有人跟蹤!」
據說,黃金阿姨的娘家經濟能力不錯,她不顧反對,嫁給三流的男歌星。男歌星婚後努力地跑紅包場,賺了一筆錢,在嘉義買了透天厝。黃金阿姨也生了兩男兩女。男歌星後來跟女舞者拍拖,把房子偷賣掉,和女舞者到台北同居,留下妻子與四個兒女在沒有殼的家鄉。黃金阿姨心有不甘地追到台北,帶了四個小孩來動之以情,把每個紅包場都翻遍了,最後在萬華找到人。兩個女人為男人大打出手,陷入街頭鬥毆,四個小孩在騎樓下哭出這輩子最無奈的淚水,心理的傷害已影響往後的婚姻觀。黃金阿姨最後輸了,她的鄉下平底鞋,敗於對方台北女人的高跟鞋武器。黃金阿姨哭著怪女舞者拐走丈夫,女舞者也哭著怪黃金阿姨不會拴住老公,也怪自己綁不住男人。男人到台北后又跟別人跑了。
「沒有。」
「不會。」
「回去過呀,我做了胸腔穿刺,什麼計算機斷層檢查,正子掃描,做了一堆檢查了。」
世界上任何東西都可以轉換成資產與遊戲,包括死亡,只要有人願意擔任組頭。「往生互助會」的老人們被壓縮成一枚簽,放在簽筒,由死神捻出一枚死簽后,類似「恭喜你死了,去領獎」的遊戲。這是金錢遊戲,賺錢的門道就來了:誰擁有死神的慧眼,幫快要死的老人多下幾倍籌碼,絕對賺錢。
「你的紐扣好看,可以送我一顆嗎?」酒窩阿姨是紐扣迷,專門收集古怪和看得順眼的小傢伙,這場對話便由她展開了。
排演結束,大家沒給掌聲,卻猛點頭肯定。黃金阿姨尚未退戲,坐在舞台上的椅子上,說著說著,又哭又罵,訴苦自己多悲慘,僅剩的存款被女兒偷領,母親留給她價值三十萬的田地,又遭兒子變賣。她說,連家人都會背叛,總有一天輪到自己背叛自己就是世界末日了,這世界太秋條(猖狂),還好她是保險柜,肚子里的黃金沒人能偷走。
「西醫一定講沒的醫。」
「真的非常像馬來貘。」
我昵稱為護腰阿姨的吳春香抓著車頂把手,艱難地爬進駕駛座,小心保護脊椎不會像灑下熱水的意大利麵那樣散開,卻把厚紙板猛往後座扔,說:「現在,我們一起開車啦!載鄧麗君去𨑨迌,它心情會很好。」
「為什麼?」
我搖著頭,看著祖母,就好像對著七十歲的自己搖頭,凝視蒼老的自己,沒有一種感受比這個更奇特。簡直就是魔幻時刻,我在將近三十歲的夏天,與一位七十歲的自己展開旅行。一張照片不會刻骨銘心,一段記憶才會,尤其在尋尋覓覓之後,這記憶成了盛夏的甜美果子。
「醫生,我阿嬤吃這個葯,一天要吃幾帖……」我問。
「不是,它不害怕。」
「我是指那天晚上,我聞到你身上的味道,」酒窩阿姨把話題拉回來,她要把話講完才行,「可是你睡得很熟,還打呼,我叫醒你跟你說,你哭得比我還要慘。」
「這台車撞死的是一位阿嬤,這是結緣,我們叫這位阿嬤是『伊』。她住在這台車上,保佑我們,讓你免驚。我們買車之後,怪事很多,請道士來灑凈,但是凈一凈會讓『伊』沒地方住了,就叫道士不用凈了。這台車是『伊』的家,住車上隨我們四處踅來踅去。到了晚上,有賊仔來偷車,『伊』就會按喇叭嚇走賊仔哦!」
祖母回到客廳,下令:「死道友,休息夠了,把東西搬走吧!」
祖母說:「我來跟鄧麗君溝通,狗話我也行。」
大家吆喝起來,說要在地板鋪上紙板、四色牌備妥、鍋碗撒出來。酒窩阿姨要大家離開,這不是旅遊勝地,不要喧鬧,這裏的每位病患都在病難中掙扎,多一絲笑聲就會給他們增加一分折磨。護腰阿姨說,她懂了,大家早點回家吧!把柔情蜜意留給這兩位「牽手的」,多留一分鐘,遲早忌妒心會發作碎裂,給醫生縫好了也沒有另一半照顧。
「這不是『一個乩童,一個桌頭』演戲,一搭一唱,演給大家看。你來聽這是什麼意思。汪汪汪。」護腰阿姨學狗叫三聲,無人能解。接著她轉頭對鄧麗君叫了三聲。
「六個月啊!剛好……」
「上廁所也要花錢?」
「但是,歹勢,時間有點急,我們要工作了。」祖母再次提醒了下午的清潔時間。
「噢!那你有看到它從樹上跌倒,然後掉下來?」
「假痟啦!」黃金阿姨走出診門,抱怨她吞金就是以自殺法治療抑鬱,她不想讓肛|門活得太閑,然後對著待診區的病人說,「你們誰的抑鬱葯可以回收,重複使用?」
「馬西馬西」意識到,有人可以「破解」死亡密碼,精準下注。到底是誰有此能耐?值得他們找出來。他們發現,死者的喪禮都與禮儀公司先簽約,選用陽春型,遺體放殯儀館、七日內火化,告別式很冷清,甚至免了,骨灰採用樹葬或海葬,免去納骨塔費用。這些人的消失,不給人添麻煩,也不麻煩人,彷彿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馬西馬西」從喪禮偷|拍的奠祭者照片,發現有幾張面孔重複,於是祖母和酒窩阿姨被鎖定了。
「噢!」
我的記憶無時無刻不堅守那個傍晚的時光,在第五市場旁的小學校。樟樹疏影下,草尖微褐,落葉淡淡且遲遲的冬季,風不冽,卻冷到骨子,我在那兒完成我的第一場喪禮,亡者不是父親。那是父親死後一個月的事了。
「身體是我的,怎樣我最清楚,看我有時咳得嚴重就知道結果。」
「我每樣都想。」
大家安靜下來,看著祖母起身,拉著酒窩阿姨下車了。她不忘抬頭看著那群高中生,眼中流動感謝,微微頷首,在車上被戳傷的自尊心都被青春的盛情敷上了療葯。下車之際,她想起什麼,拿出記事本,撕下記錄我電話號碼的那頁,遞給某位高中生,比出打電話手勢,用快被咳嗽磨壞的喉嚨說:「打給黃莉樺,叫她到她以前讀的小學找我,我是她阿婆。」
兩個女人沿著柳川走,夕陽在河面波動,路燈才亮,柳枝在風裡搖了好久。祖母的咳嗽好轉,她拔掉手臂上的那根軟針。針很礙眼,在手臂上太招眼,她不喜歡給人她又老又病的印象。
「是呀!吵完架,心情悶的時候,我會來到這面牆下,想到第一眼見到你就是在這裏。當時想用拐、用騙、用搶、用偷的把你搶過來。可是,當你睜開眼睛看過來,我連開口的膽子都沒有,人呆在那裡,還是你先開口。」
「好啦!大家作伙住下來,隨便找個地方睡,別嫌棄哦!」回收阿姨要大家圖個好位置躺下。
「擺脫。」我插話解釋。而護腰阿姨不斷自豪地誇自己如何神勇地閃過車陣,用大轉彎,配合輪胎摩擦的青煙,把尾隨的黑色車輛狠狠「拜託」了。我聽了,忍著不笑,護腰阿姨的鬼扯功夫見鬼了,一個掛護腰、膝關節退化、在時速五十公里中以老花眼看路標要花三秒,而看後視鏡超過二秒就暈的七旬老婦,怎麼可能表演好萊塢電影的絕活兒,而這樣也竟然能把另一位老婦騙得一愣一愣。鄧麗君多吠了幾聲,聽起來不是附和主人,是取笑假髮阿姨好騙。
我們晚上八點回到游泳池家,空蕩蕩、黑漆漆,只有抽水馬達聲,只有冰冷瓷磚的凹陷大槽池。祖母與酒窩阿姨尚未回來。到了九點,大家失去耐心,但也只剩等待了。
「拜託,誰幫你阿嬤看病?」護腰阿姨生氣了。
我大約幻想黑狗屍體又順水流了五公里才入睡,然後被打開瓦斯鈕的聲響吵醒,「嗒嗒嗒!砰!」點火聲嚇得我睜開眼,驚慌得以為自己是一具順著髒水而去的狗屍,想掙紮起來卻沒有生命了。天好亮,湛湛藍天,陽光好到不行,屋頂橫樑有麻雀啾啾鳴叫,這是個不美好的日子,把生命角落的陰暗都逼出來了。
忽然間,有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打來,打破泳池家的寧靜,大家轉頭看我。我猶豫之後接起來。
「它一直躺在樹下,被你發現的嗎?」
護腰阿姨再次強調,而且語氣不耐煩,這不是演戲,是真情流露。鄧麗君是她的心頭肉,這種母女之情是外人無法了解的。
載我來的那輛T3直接開進廢棄游泳池,穿過被拆掉的閘口,來到挑高十八米的室內棚。麻雀叫聲回蕩,陽光從窗口大片灑入,觀眾看台上的晒衣架晾著老女人的衣物。這場景太過魔幻了,但擺在眼前,她們住在無水的泳池底,以簡單的隔離板,區分出個人生活空間,像IKEA那種開放的展示房。這間廢棄泳池還有項違規商業行為——地主鑿井,偷抽取地下二十米的水,以比水公司便宜一半的價格供應附近的地下工廠,所以泳池有許多超大型的不鏽鋼水桶。我看著池底的隔間,以及反光的大水桶,像噩夢般的環境。
「手機真不是東西,沒看到時找得要死,找到后又看得憨神。」護腰阿姨站起身,走到冰箱拿食材,然後對那隻老狗說:「哀哉!手機不是查埔人(男人),不用整天黏牢牢,是吧!連鄧麗君也一輩子沒結婚吧!」
「救了狗,就是菩薩。」
「莫講了。」
「我是來看牆,剛好牆下有貓。」
「這樣哦!然後呢?」大家冷靜下來。
「那也戴個喙罨(口罩)呀!」
說此之前,我苦難地熬過半夜,這也得要細說呢。我有認床習慣,躺在新環境,往上是幾乎看不到屋頂的超大空間,覺得像躺在釘床上,還有人拿鐵鎚往你胸口上敲打似的。孤獨一人最難熬,我的胸口鬱積沉悶,覺得自己到哪兒都是多餘的,活得很累,又睡不著。我想我到底是怎麼回事,精神備受折磨,失去自己的工作,又得離開家裡。我在床上被自己的翻動快煩死了,輕輕翻身,怕床被壓得嘰嘰叫,隔間的祖母來敲門關心。
「沒錯,環保局會不斷來稽查社區垃圾桶,給警告單子,要是不能改善就罰錢。」
「你再回醫院,我就幫忙。」我提出交換,此時說再恰當不過了。這也是我想提攜的祝福。
酒窩阿姨低頭聞的動作,加深了我的印象。她的嗅覺異常敏銳,我來游泳池的第二天,她數次問了我:「你還好嗎?」我後來才驚覺這句話的背後意思,這女人能聞出我月經的味道,卻發現我沒有更換衛生棉。酒窩阿姨的嗅覺靈敏到能鑒別死亡的味道,這是老女人團的傳說。我不想在這裏多解釋,這謎我留待後頭解釋。
「走吧!現在是出發的時間了。」祖母說。
被酒窩阿姨抓痛的祖母說:「大家先收拾東西,明天再出發。」
「這壽衣……」
酒窩阿姨的認知是,人生不過是在欉紅的水果,在風雨中日日膨脹,時間到了,會散發果香,接著過熟腐爛,招來果蠅,最後蒂落墜地。當然也有些水果尚未成熟,在開花或幼果階段就遭遇風吹落或鳥類啄食,這是意外,像是人未必都會走到壽終正寢。
「你知道我們是啥人?」酒窩阿姨發問。問得好,我們都想知道咕嚕老人如何看待我們三個女人。
「噢什麼噢?」

「可是醫生說要留診一晚,觀察久一點。」我說。
「那怎麼買?」
護腰阿姨大笑,鄧麗君吠了兩聲叫好。
「我們可以等到下午一點鐘,然後要開始工作了。」祖母預估只剩半小時能耗在這兒,然後又要回去清潔社區。
「去吧!拿出撒旦。」酒窩阿姨終於失去耐性。
祖母沒有強迫我,她躺在沾血的草坪上,身體縮成一團,頭與膝蓋碰觸,說:「松鼠是這樣躺的嗎?」
我滿是歉意,滑開手機看,除了洗版面的長輩圖,沒有其他重要的Line訊息。那個我同事六年的幼兒園教師,因我的官司風暴,退出群組另組了Line,獨留我。身為現代人最大的不安,是取回手機后發現自己被隔離在眾人之外,沒人願意跟你講話。倒是我在Facebook上加入的「月亮杯」不公開討論社群,不少人詢問價格和用法,今後我有更多時間回應了。我是月亮杯的愛用者,它是高級醫療級硅膠的杯狀物,能放入陰|道,盛裝經血,取代衛生棉條。這種東西簡直是女性福音。
我又坐電梯回到屋內,從口袋掏出三顆掌葉蘋婆的種子、一把鑰匙環、五張名片、兩個文具小鐵夾與無數瑣碎之物。有個約兩厘米大的愛心木片是一年前被帝國風暴小兵勒索去的,是我從幼兒園園遊會買來的,當時的我臉上都是快樂、陽光和微笑,往越來越幸福的道路前進,相信有能力搬走每顆絆腳石,樂意在電梯里被帝國風暴小兵勒索。現在的我,失去某種自己說不上來的幸福,害怕寂靜,而且無法忍受自己。
「謝謝。」
「我是神醫,不是獸醫。」
或許是真心遭到現實的顛簸,或許是「死道友」們的演戲訓練,護腰阿姨才低頭,淚水便非常配合地掉了下來,連鄧麗君也難過地低吟。她說:「它不是狗啦!它是我的女兒。神醫,拜託啦!」
怎麼回事?要是祖母獨自看診,半途脫逃是可能的,但總不可能連酒窩阿姨也脫哨吧!這出了什麼問題,我好焦慮。一起跟來的「死道友」倒是樂觀,說這兩個老人不會丟掉的,說不定在附近吃個浪漫的燭光晚餐,順便散步。至於為何不看診,大家沒答案,最後的結論竟然是這年頭的老人燭光晚餐只剩遺照前的白蠟燭與白飯。
咕嚕老人抱緊狗,親吻它,情感很濃,即便外人也看得出來那種小狗有能力演出忠犬救主的戲碼。
「差不多還有多久可活?」
拆馬桶的阿姨走進廁所,不顧我的反對要拆免治馬桶的溫熱便座,因誤觸按鈕,沖水棒隨著馬達聲伸出來,噴出水,將她整張臉弄得狼狽,卻沒弄髒她的笑容與蹩腳的技術。我又九_九_藏_書動手幫忙了。
「要。」護腰阿姨贊成。
祖母翻身躺下,蹺二郎腿,兩手交叉胸前,說:「這樣呢?」
祖母聽懂了,用短袖子遮口,以示得體。但是咳嗽再次示威,她咳得流淚,嘴巴不斷發出怪聲,使一位六歲的過動小乘客認真觀察祖母會不會咳出一隻異形。而酒窩阿姨只能幹著急。
「對啦!」
「有時候。」
開車離開后,我鬆了口氣。不料,護腰阿姨要去好市多買一罐Nutiva有機初榨椰子油,一點六升大罐裝,這種植物油對鄧麗君很好,對舒緩它的癌症也許有效果。
「還有什麼可是?選擇權在那個人身上,你只是去打開開關,這樣好了,我可以陪你去,不過你自己來開口。」
「也可以再少一點。」
「過夜就過夜,我陪你呀!」酒窩阿姨也贊同我的偷渡計劃,要挽留祖母到隔日下午的門診。
「這條狗這麼小隻,它很有靈氣,不會吃掉你。」我看著博美漸漸恢復生氣了,但是沒恢復到對我們凶的狀態。
松鼠放在我桌上,嘴角流出血,泛了一攤。我能感覺松鼠的血味,帶點硬邦邦的鹹味,等到我右側的同學發出一種噁心的嫌惡聲,我才發現我的嘴角也流血了。我不只摳指甲,還咬鉛筆,把筆頭嵌橡皮擦的鋁質啃得坑坑窪窪,而且啃下來咀嚼,把牙齦弄流血了。我覺得血腥味可以緩和心中的某種情緒,原來人受傷會流血這件事,是釋放情緒,血放幹了就不會有痛苦了。
酒窩阿姨說:「我跟『玲琅鼓』遇到好幾次,很確定,他快熟了。」
「為什麼?」
「謝謝,祝福你們。」
「坐吧!厝內很亂,希望你們能找得到膨椅(沙發)來坐。」趴在地上的老男人說,語氣很客套。
「這是真的?」
「沒錯!」祖母看了酒窩阿姨,又看了磚牆,才說,「跟你吵架的時候就來這兒散步。」
「高明,你的朋友怎麼說?」祖母稱讚。
這讓祖母不得不開口搭訕,說:「噢!」
「為什麼跟他說?」我問,這令人不解。
酒窩阿姨輕咬嘴唇,說:「抬人這段戲可以長點,大家抓手抓腳抬,讓人看起來軟趴趴;不過拉好點,不要把人抬傷了。」她想不出來這段戲有什麼深刻意涵,但是張力十足。
所以那隻熊,它離家出走了。
「什麼出門,現在回去都是問題。」
車子停在小公園旁,還未停妥,在飯店負責清潔的假髮阿姨衝出來,自行開門上車,抱怨今天慢了十六分半,得記護腰阿姨的點扣錢。她翻出記事本,在某頁把累積至今的舊賬數落一遍,就在她拿起筆要記錄今日缺失之際,被護腰阿姨故意開上十分顛簸的人孔蓋惡整。車子打噴嚏似的高跳,假髮阿姨的賬本噴出窗外,所有小仇恨都成了馬路垃圾。
「會嗎?」
我們決定從矮牆偷爬進去,路燈遭颱風摧毀了,給了掩護機會。我們阻止護腰阿姨爬牆,她戴護腰、背鄧麗君的樣子像綁匪,更擔心她爬牆受傷。她狡猾地把腳跨在矮牆上,說:「恁祖嬤沒在驚啥?」翻入花圃后,果然趴在地上說,「恁祖嬤這隻大肥豬出問題,腰有點閃到了。」
我們忍不住淺淺地笑。咕嚕老人把我們看為異類,但是越說越荒謬,把祖母與酒窩阿姨視為死神。從任何角度來看,獨居使人過度幻聽,他這種豐富的聯想,使我宣布他的死訊時不會有太多壓力了。
「拜託啦!我在外頭顧著鄧麗君。你混進去買,然後找個人幫忙結賬,好不好?」她又演戲了,苦苦哀求,「順便,也買個美式大烤雞|吧!」
大家沉默很久,祖母只好大喊「排戲排完了,解散」。從廁所出來的黃金阿姨嚇到了,手中的幾顆黃金丸掉出來,在地上悶跳,一個閃眼就不見了。她驚叫著趴在地上,一顆也不能少地去找。一時間女人們都趴在地上幫忙,像鴨子翹著又胖又可愛的大屁股,讓鄧麗君叫了幾聲,像是大笑什麼。
現在,我來談談酒窩阿姨。
假髮阿姨:第一天來我家送東西時,她整片假髮歪了,故稱之。她在飯店工作,負責房務整理,偶爾帶回餐廳食物給大家打打牙祭。
祖母叫酒窩阿姨為「查某囡仔」,意思是年輕女孩。對六十余歲的女人叫這綽號,肯定是祖母看見了酒窩阿姨的少女心靈。她們的相遇過程是:酒窩阿姨在台中第五市場給一位老婦挽面,為的是方便上舞台妝。挽面是用一條細線透過老婦的兩手與牙齒叼咬,形成剪刀般的攪力,拔去臉部細毛。酒窩阿姨坐在騎樓,襯著磚牆,閉眼挽面,清晨陽光打在她略施而有助除毛的大理石香粉上,在細繩按壓皮膚的攪動中,香粉淡淡揚起。
咕嚕老人乘滑板到浴室,滾輪滑過瓷磚縫發出刺耳聲。博美犬的敵意叫聲減緩了,舔起碟子里的水。我們以為會很快適應房內的臭味,但一切就像剛進來時般強烈,擺脫不了。喝完水的博美犬又大叫了。我提高音量問祖母發生了什麼事,為何老男人跟我們裝熟,客氣不已?祖母聳聳肩,她也摸不著頭緒,從進門就不對勁,這老男人是她見過最古怪的底棲生物,比眼前充滿敵意的博美犬更難解,要不是三個女人結伴而來,她會撒著雞皮疙瘩逃跑。
有一張厚紙板擱在方向盤上。我知道有人會用來遮陽,免得方向盤燙手,但是紙板上用馬克筆寫著「禁止吳春香私下單獨開車出門」,筆跡是我祖母的,帶著她略微陽剛的鋼筆字。看到警語令我尷尬。
「還是要去看醫生呀!」我有些氣,祖母跟那些老病人一樣,總是自己當起醫生,告訴自己該如何。
「有時候?」祖母聳聳肩反駁,「那天是我們第一次半夜起來講話,怎麼會說『有時候』?」
酒窩阿姨:那天在我家陽台和祖母看天空的人。她在社區擔任派遣的清潔工,對每個角落的臟污有強烈的敏感,嗅覺異常靈敏,常打噴嚏。她喜歡觀察這老女人團,把靈感編入她的戲劇表演里。
中斷的賽事,被教練怒喊「比賽還在玩,你不撿球,是去撿屁呀」的話拉回正軌。外野手倉皇丟下的松鼠,被一群小學生圍上來,他們討論松鼠是不是死了,它怎麼這樣就死了。突然,有人闖進人牆,松鼠就不見了。是我把松鼠搶走了,九歲時的我撈不到柳川的黑狗屍體,現在卻有能力搶走死松鼠。我揣在胸口跑,明明是框子不小的校園,分明是同齡的面孔,卻山水迢迢找不到躲藏的角落。
「它怎麼了?」我注意到老狗的腹部綁著繃帶,像護腰阿姨的束腰,難不成老狗也有骨刺或脊椎方面的毛病?
商綜大樓很破舊,沒有正式的管委會,由幾個老住戶義務幫忙行政。他們最忙的工作在三年前結束了:寫存證信函、跑法院來面對一群不願意繳管理費的居民,最後不了了之,這讓有繳管理費的人也不繳了。社區支付給的清潔費,是管委會還能運作時攢下來的,很微薄,祖母與酒窩阿姨不用做得太認真,倒是很認真在找社區的「玲琅鼓」。這是她們專門找舊社區打掃的原因。
「怎麼辦?」她突然眼睛一亮,說,「你會開車嗎?」
「這台電視機多少錢?」有位阿姨問。
「真情沒二價。」
「噢!這麼剛好,你看到棒球打到松鼠。」
她從咕嚕老人手中搶回被勒昏的博美狗時,胸部撞到桌角,額角汗珠與不時的咳嗽是身體的警訊。她的忍功使她很鎮定,還能跟咕嚕老人談話,直到對方同意投保「往生互助會」,身體才鬆懈,起身時,晃了幾下,倒在鬆軟的紙盒堆上。這些是咕嚕老人飯後清理的上千個便當紙盒,堆棧整齊,成了接下祖母病體的最佳捕手。
酒窩阿姨才喜上眉梢,便覺得輸了,因為想起蘇東坡與佛印互喻的故事。蘇東坡得意地說佛印像坨屎,佛印說蘇東坡像菩薩。貌由心生,以至於嘴巴得逞的蘇東坡輸了境界。這使得酒窩阿姨苦著臉,說:「原來說你是馬來貘,自己馬上變成這種動物。」
祖母倚著牆,熱眼看著酒窩阿姨小巧的鼻子,在陽光下美得像日晷呈現暗影移動,時間晃了過去,心中留下的是「遇到對的人」的衝動。她嫌時間怎樣都不夠用,想辦法喊停,最好的方法是認識酒窩阿姨,卻開不了口搭訕。她們都是五十幾歲的人了,所有青春的修辭在四十歲前掉光了,可是對愛人與被愛的衝動從未衰老過。
我掛斷電話,被搞得一頭霧水,對這種銀行借貸款的業務問話口氣搞得不舒服。不久,電話再度響起,又是陌生的電話,太奇怪了吧。猶豫了八響,我在「死道友」們的催促下接通。
在眾人笑聲中,我可以理解,黃金阿姨為什麼視廁所是人生要塞,也能想象她淘金的過程:她會用麵攤燙麵的不鏽鋼撈網裝排泄物,上下甩動,去除大部分的雜物,挑出黃金丸。至於外出,她攜帶超市用來裝水果的細孔塑膠網備用。黃金阿姨這輩子可以錯過很多事,錯過婚姻、錯過公交車、錯過至親最後一面、錯過兌換統一發票的截止日期,但不會錯失一粒黃金丸。
祖母拎著剩下的半瓶酒,給黃金阿姨灌上一口。黃金阿姨報以微笑,倒在舞台上睡去,被幾位阿姨抬走。
我從卧房走到廚房,這之間沒有曲折通道,繞過幾道高約一米半的簡易隔牆就行了。廚房位於泳池的邊牆。護腰阿姨說,她們平日的早餐是饅頭夾蛋,有人會配半碗維生素丸和治抑鬱的葯「百憂解」,有人喝葡萄糖胺飲料,有人喝自己的尿。今日為了迎賓,她願意開火做一份雜菜瘦肉粥。
我長大后,遍尋這張照片而無獲,它像冰激凌般融化蒸發了,只留下一些甜蜜蜜的糖漬在我心中。我知道這張照片沒有消失,它藏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由祖母珍藏。那張相片中,祖母看鏡頭的表情,跟目前我的容貌相似,有迷人的雙眼與梨渦。我與祖母相視,從時間河流的概念來說,我臨水照見年老的我。
國際牌三十二寸液晶電視,附機頂盒,畫質清晰,值我一個半月的薪資。「四萬多元。」我說。
「唉,你也發現了?」
我終於將祖母送到了醫院。
酒窩阿姨大喊:「這一幕很好,加進戲里。」

「這句話很適合當台詞。」酒窩阿姨記錄下來。
「對。神醫!我今日來就對了。」護腰阿姨大喊,連外頭的病患都探頭來看動靜。她才又說:「我叫得真情,可以打折嗎?」
我不知道躺了多久,起身爬出遊泳池家,沿著池邊不斷走,企圖消耗內在的沮喪。我真想喝得爛醉,酒害了我,也唯有它能再把我毀了,然後用含糊的哭腔抱怨,想講什麼就講,不用考慮宗教上的造口業。但是我極度清醒地領受折磨,不知道要罵誰,自責是最好的懲罰,胸腔的憤怒快溢出,我敢說自責產生的怨氣使我像是飽滿的人形氣球了。我持續沿泳池邊走,胸口汗濕,有點小喘,但就是沒有睡意。
我反而記得那些蠻荒地的小支流記憶,微末且發光,比如爸爸在人行道縫隙挖了顆黃色BB彈給我;他伸手到紅色欄杆內摸一隻剛出生的虎斑貓;他摘一朵茉莉花給我;他幫我綁鞋帶時,我凝視他的發旋;他坐在沙發呼呼大睡,我在旁邊安靜畫圖的午後;他抓我的手,在我的塗鴉牆壁上,教我簽下名字筆畫順序的黃昏。往事不如煙,片段光景,反射著小河流的光斑,遙遙的、渺渺的,不由得令人難過。
「會是剛剛那隻嗎?」
「眼睛開開的?」
「那就是酒杯哦!很漂亮。」
祖母年輕時,身材苗條、臉蛋微圓、手指屬於彈琴的細長型、有雙眼皮和梨渦。我遺傳她的這些特徵。尤其是雙眼皮,右眼明顯外雙,使得右眼的眼幅較左眼大。在一張我五月大的照片上,她一手託過我的背,一手替我洗髮,用臉盆幫我洗客家傳統的大風草葯浴,能驅風邪避寒。我五歲時,祖母秀出這張照片,指出我的笑容堪比我正在吃的冰激凌,那是我首次吃到便宜的小美冰激凌,對這種滋味與譬喻熟記在心上。
「是肺腫瘤。」我告訴醫生祖母的病狀。
酒窩阿姨把鼻子優雅地靠近,發揮好鼻師功能,久久才抬起頭:「我看你活跳跳,能活到一百二十歲。」
「事情不是這麼歹聽,但是也差不多。」祖母咳了幾下,說,「我們有幾個老人團體共同生活,有些人經濟不好,假使你同意,我們會多投幾個單位,多拿一些錢。但是我們不拿沒良心的錢,可以幫你把你的喪事辦得穩當,也可以照顧你的狗兒子下半輩子。」
多虧護腰阿姨看我,我心中升起暖意,並浮現答案:她是幫祖母問診。護腰阿姨的腰疾不是絕症,卻挺身為肺癌的祖母奔波,令人溫暖。不知怎的,我更想為祖母盡一份心力,或許民俗療法真的有效。這使得眼前密醫,如他身後的神農大帝般放光芒。神農大帝沒經過國家考試,照樣救人,何況密醫的門診好多,看不出今天有誰是被醫死而上門求償的。
「尿療法,小心搞破銅爛鐵回收的那位,她有這個癖好。」護腰阿姨聳聳肩說,「對了,你的東西在快鍋里,一直嗶嗶叫,應該熟了。」
「你阿婆說,她在你以前讀的小學等你。」
「噢!」
「我們靠這賺錢,說了你也不相信,先去做就是。」
我再次言謝,淚水滑下來,感覺這都市的夜晚亮了起來,被某班公交車上的學生們點亮了。
「菩薩總是帶來好消息。」老人說。
「我沒有按下車鈴!」酒窩阿姨回應。但這是祖母需要的,她要下車,任何一站都適合她下車了。
密醫診所位於市中心旁的鄉村小徑,是農舍,前院搭蓋遮雨棚,排了十幾位病人,門口還停了一輛給行動不便者搭乘的復康小巴。我看到某種宗教自虐儀式的景觀,有兩個人不斷用背撞牆,發出巨響,這種民俗療法好像用肉體當鎚子在拆房子。還有人赤腳站在斜板拉腳筋,他一邊保持平衡,一邊表情痛苦。我實在不想多提有人用鐵刷拍打背,或打手臂直到瘀血,這種民俗治療以自虐肉體而喚醒靈魂。來了這麼多人,我想應該會排隊一陣子,不料回收阿姨走來說,快輪到了,然後從護腰阿姨手中拿到五百元的排隊費。她一早騎腳踏車來挂號,今日賺足這筆就夠了。
「我們搬不動。」祖母阻止。
「也對。」護腰阿姨說罷,抬頭看我,重複那句「也對」,然後又看著鄧麗君,說:「也對哦!乖。」
「害了。」護腰阿姨大喊,說,「『伊』來了。」
我們是要去榮總醫院把看糖尿病的黃金阿姨載回來,卻開上了高速公路聯絡道,得繞一大圈路了。
「我們出門怎麼辦?」
「你是對阿姨的鼻子有信心,還是對醫生沒信心。」
導師用教具敲打黑板,好把同學們纏在我身上的目光解開,拉回數學課。教室氣氛冷冽,窗外站了三個駐足偷看的人,被躲在遠方柱子下的教務主任用手勢趕跑。我用衣服裹住松鼠,深深塞進書包,準備下課,然後鐘聲把所有人都趕跑了,只剩導師在講台看我。她保持微笑。
「我說過好幾遍了,X光照了,醫生說有奇怪的白影子。」
在台中舊城區邊緣,有棟六層樓的商住大樓,酒窩阿姨與祖母被清潔公司派遣來打掃。這住宅當初是搶手貨,但是建商倒閉之後被拍賣,幾年前的大火與姦殺案讓這裏變成地獄般臟破,有能力者已搬遷到重劃區購屋,留下來的都是租賃戶、吸毒犯或低收入戶。住最久的住戶是第一批購屋者,他們老邁,不少是獨居老人。酒窩阿姨發現其中一戶是「玲琅鼓」,這塊老肉要熟了。
「它眼睛有靈氣,你抱看看,更有靈氣。」我出於讚美,加速了主人與狗的感情。
我真不敢相信,密醫亂猜病情,來看腰傷的護腰阿姨卻好快樂。這樂得密醫在炫耀,說他八年前看出「林檎(lin-goo)偷吃一嘴」的賈伯斯得到胰臟癌,寫信去提醒他。他敲著身後裱框內的那封信,說這是被退回來的,賈伯斯肯花三年學會中文就會活下來。他說完,再度敲著裱框被他敲出污點的地方,似乎在教訓賈伯斯的固執與愚蠢。
「沒問題。」
行李箱內的東西散了一地。我上前收拾,在一沓散落的照片中看到唯一的那張——祖母托著嬰兒的我,洗大風草藥浴。這不是我惦記如夢的嗎?我的目光焦點不是放在照片中的嬰兒,是跟我長得很像的年輕祖母身上,太像了。
「慘了,人生最慘的是,活那麼久,口袋沒錢。」黃金阿姨說。
「你沒有得肺癌,怎麼跟醫生說有得?」我驚訝問。
軟針的傷口較大,血流滿了祖母的手臂,濕答答的,還流到一路手牽手的酒窩阿姨手上。這嚇壞了酒窩阿姨,她被整車人拋棄的糟糕情緒沒有消除,接著被手中一大攤的鮮血嚇著,忽然大哭了。
「干,你祖嬤現在要去哪裡?」護腰阿姨被吵架分心,沒注意路況。
「自己?」她們對視。
「給我時間洗身軀,我想把自己洗凈氣(乾淨)。」
「汪汪?」鄧麗君搖頭。
「什麼?」我也亂轉頭瞄,像被她傳染了「頭部過動症」似的。
接下來的三分鐘,車內陷入爭吵。繼續上路的司機廣播停戰佛語,比如「爭執會消耗生命」「慈悲來自溫暖心,吵架像是喝鹽水,你越吵越渴」,但是高中生跟中年男人繼續吵,像在海里溺水般亂揮手,司機最後大喊:「閉嘴,方向盤在我手上。」
「哪個人?」
「抱歉,我同學剛剛的口氣不是很好。請問,你是黃莉樺小姐嗎?」這次是女性聲音。
那年夏天,像所有的夏日一樣溽熱,不同的是我離職了,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而且我與母親的關係生變。那通「賤人一號」的斡旋電話撕破母女關係,母親要我和祖母快快搬走,她想從男友那邊回到家,一個人獨處冷靜,好好思考,她的人生接下來應該要怎麼辦。
外野手鑽入樹叢,找回遺失的棒球,高呼,你們看,我撿到什麼。他拎著松鼠尾巴,彎身走出樹叢,臉上有著誇張的嫌惡表情,好襯托他手上的屍體。松鼠軟乎乎的,調子很冷,像凝固的淚。
「反正,做菩薩會比做牛頭馬面好多了。」祖母點頭說,「假使菩薩跟你講一個壞消息,或許你比較能接受。」
我抬起頭,秀出手機里的照片說:「這是月亮杯,不是通便器。」
「我得先做一件事。」咕嚕老人把飯盒與筷子放下,招手把博美犬呼喚過來。
我遇到了怎樣的老婦組織?我困惑。自從搬來和這群阿姨住,她們從未跟我多談她們的過往,我僅知,這群老婦原是獨居,緣分到了而同住屋檐下,護腰阿姨負責居傢伙食、開車接送上下班,由其他五位「死道友」補貼她金錢。無怪假髮阿姨以老闆的姿態數落護腰阿姨,要檢討這、檢討那,好剋扣錢,進而加深了兩人的不滿齟齬。
大樓電梯壞了,沒錢修,用模板封死。我、祖母、酒窩阿姨走逃生梯,那裡混雜著尿臊味、壁癌腐爛味、水管破裂滲水的潮濕味,還有一股老男人專屬的體悶臭。梯間堆滿了意想不到的雜物,鞋櫃、漂流木以及各種鐵罐,一台二十年前的金旺摩托車鎖在牆角。我看到一個五十厘米高的骨灰罐。祖母說這是某戶與鄰居爭奪公共空間的「恐嚇物」,裡頭裝有自己爸爸的骨灰,我有點嚇到。不過,我們要找的「玲琅鼓」就是這骨灰罐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