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沒有神父的天主堂

第三章 沒有神父的天主堂

假髮阿姨被我嚇哭了,淚水直流,說:「你可以討厭我,但是不能討厭我堂妹。」
「你們看,她還活著。」曾祖母哭了。
「可是,不是這樣演。」祖母說,意思是這不是劇本安排。
「你們沒有背人呀!」
「價錢合理的話,以後大家可以在這兒當鄰居。」回收阿姨一邊笑一邊說,「說不定大家今天一起買塔位,可以打折。」
曾祖母氣喘喘地走進房,看見床上躺了人。她的氣還沒有緩和,聽見涼被下傳來低沉的咳嗽聲,便連忙拍打患者背部,好把對方那口快卡死人的膿痰趕出喉嚨。她把我當作曾祖父,按摩手臂與大腿,避免久躺生褥瘡。她做得嫻熟,力道與施力部位拿捏得宜。曾祖母做累了,氣更喘了,我想叫她停下來。但是在我腹部蜷著的祖母把食指放在唇間,示意我安靜,用唇語說:「讓她的腦袋與身體運動一下。」
納骨塔大廳的祭桌擺了幾壇骨灰,一位道士為這些新住戶誦經,家屬持香默禱。我們爬到二樓,一排排的金色納骨牆橫立,每面牆上有著像火車站置物櫃般的小格子,生命最終的列車靜默在此。不管生前如何家財萬貫或窮困潦倒,不論是壽終正寢還是橫死刀下,肉體經過火粹之後,都被濃縮在這一小格天地中。在林立的納骨塔牆之間,我們迷路了一段,終於找到父系的亡者: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
「然後?」
「時間到了,我們可以結婚了。」
我們決定去找阿菊姨婆了,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先去納骨塔拜訪家族中過世的成員。納骨塔位於八卦山西麓,可眺望遠方的平原、都市和海岸,這構成絕佳視野,要是死去的親人能目睹美景,便無須長眠地活過來讚美了。
曾祖母覺得那咳嗽有敵意,阻止她買似的,偏要買這台貴的。一場母女戰爭展開,兩人拌嘴,你來我往。銷售員趕緊說,要是預算不夠,便宜的果汁機也是不錯的,還禮貌性地問:「阿嬤,你想買調理機做什麼?」

「手放在方向盤上,熄火。」男警緊張地喊。
「是這樣啊?」
「你是第一個稱讚我的呢!」我笑得很尷尬。
「那你可以不用講。」
「那不一樣,你要聽聽冬將軍的故事嗎?」
小男孩天真地說:「葯當然會苦,所以我幫助阿婆,把藥水越煮越少,加了麵粉做成藥丸。」他說完,把藥丸叼在嘴裏,一手抓住狗的下巴,一手抓住狗的上唇,往兩邊掰開。鄧麗君這種拉布拉多犬的脾氣不錯,幾乎逆來順受,它的嘴巴被迫張開,露出舌頭與灰色像皮皺紋的上齶。這時小男孩把嘴叼著的藥丸放開,掉進狗嘴。
「死道友」們睜大眼,發出更多的抗議與驚訝,她們不想在共居空間看到這些東西。等到祖母把三個骨灰罈搬上車,她們把箭頭射向出鬼點子的假髮阿姨。後者悻悻然上車,說:「這下有靈車的味道了,南無阿彌陀佛。」
「我以後也要樹葬,不用這個垃圾桶了。」
「會死掉,因為這是治癌症的靈藥。」
車子開開停停,直到車輛管制區。一群女人下車往前走,走到了人群擁擠的地方,約有三百位鎮民逗留,都是看熱鬧的。「死道友」站在人群里張望,看不出名堂,不耐久候的人靠在牆角或樹蔭下,更遠處有三個人拉開白布條抗議。然後賣雞蛋冰的摩托車來了,也不叫賣,按兩下摩托車龍頭上的皮球喇叭,幾個懷舊的人靠過去買。買的是「死道友」們,她們拿著竹籤舔冰,伸脖子避免融化的甜水滴到胸口,聽到有人喊市長來了,脖子伸得更長,卻是什麼都沒有看到。
阿菊姨婆那位跟來的孫子,則生氣地說:「阿婆,你這麼老了,怎麼會有媽媽,老人家沒有媽媽的啦!她們是詐騙集團。」
「這裏很漂亮,天天都有免費的冷氣,可以把垃圾埋下去。」小男孩拿出男人們的骨灰。
「是好樹。」
「那你留著用。」
「那你要仰般轉彎?」曾祖母問。
阿菊姨婆在天主堂做了多年的麵包師傅,打響了教堂知名度。她自稱做麵包的技術「來自老公夢中函授」,這是「愛的麵包」,因為她對老公的愛是歷久不衰的,像是每次剛出爐般的熱情。這件事發生在二十年前,阿菊姨姑丈在一場婚宴后的大雨中失蹤,外傳他跟賣檳榔的小姐跑了,丟下妻子與三位子女。阿菊姨婆不信,只相信他們的愛情很堅貞。一個月之後,一名釣客在橋下發現了在酒醉中摔下來的阿菊姑丈,屍體嚴重腐爛。警察從摩托車牌,循線找到家屬。
「對,偷走。」祖母對「死道友」們下令。
「吃麵包吧!你會好些。」護腰阿姨遞出食物,又說,「你要吃苦,媽媽絕對陪你一起來。」
其實應該這樣說,是我成了眾人的焦點,才覺得外在的世界都變了。首先,是我覺得自己很怪。頭髮只剩五厘米,對女人來說像是頭上少了一層「皮」。女人很在意自己的頭髮,那是某種化妝,是頸部以上整體形象的包裝之物,像是禮物的包裝,很遠就能讓人看見。
打碎的骨灰,裝進了原本裝調理機的厚塑料袋。接著攪碎祖父的骨塊,它有些潮濕發霉而結塊,祖母抓出來,被尖銳的齒骨扎到,不過調理機的鋼刀擺平了一切。最後,我們收集了一袋骨灰粉,看起來像是灰塵。廁所安靜下來,不再有撒旦磨牙似的馬達運轉聲,適合尿尿。「死道友」們走進來使用,黃金阿姨則衝出去喘口氣。
接著有人猛敲浴室的門,粗魯地轉動把手,發現門上鎖后開始撞擊,發出砰砰聲響。我不得不出聲制止。
「火是公平的,幫我們天天煮飯,最後也會清除我們身體的痛苦。」曾祖母說。
曾祖母的眼淚半干之際,看見祖母在眼前,驚喜且不解,說:「你在這兒,剛剛有看見你爸爸嗎?」祖母點頭,說了對不起,她為這場戲道歉,但沒有說破。曾祖母還是不了解,幸好她的情緒在這時轉彎了,目光放在祖母的亂髮上,那像是壓壞的花椰菜。曾祖母拿起梳子,仔細幫她整理,嘴裏喃喃自語。我聽出來那是指責祖母有幾年沒來探望她。祖母反駁是好幾星期而已。老媽媽、老女孩為此拌嘴了幾句,有點誰也不讓誰。
只見鄧麗君穿過原本是祭壇的位置,護腰阿姨隨後。後者一手揮棍子,一手從我這裏拿下藥碗,滿口怒罵,嘴裏隨時噴出新創的髒話,活像耗油的古董農耕機在噴濃煙。但是滑稽的是,狗走得慢,人也追得慢,遇到強大的空氣阻力般遲滯,非常有戲。
「打骨頭。」
小男孩衝出浴室,鄧麗君跟在後頭,晨光閑靜地照在教堂,花窗光芒繽紛得像是彩虹來訪。人與狗在草坪上跑了幾圈,打滾了幾圈,恩怨也沒了。一陣強風吹來,我趕緊用手壓住那刮過涼意的平頭,以為帽子飛了,事實上飛走的是二十幾年來對女性長發的約束。然後我笑了。
叫我「雜草阿姨」的是美髮女人的兒子。照輩分來說,美髮女人與爸爸同輩分,她兒子則跟我同輩,叫我「雜草姐姐」比較合宜。之所以叫我「雜草」,是因為我的紫色五分頭像某種雜草,至於什麼草,他總是說「就是雜草啦」。雜草也有名字的,只是小男孩講不上來。
「我來決定,剃個五分頭,然後染成紫色。」酒窩阿姨下令。
果真,回收阿姨的體質像天線般收到了邪靈電波,這時又哭又叫,搶先跑過我們,跌落在一樓旁的角落。假髮阿姨跑過去,添油加醋地說,中邪了。因為腰痛而慢慢下樓的護腰阿姨,問鄧麗君:「她們的戲魂來了,你看著辦吧!」老狗使勁發出狗吹螺的聲音,把管理員和大廳的人都嚇慌了。
我坐上了墊著玻璃珠串散熱的美髮椅,隨手翻閱卷邊的八卦雜誌,沒過幾分鐘,一位六旬的婦人用屁股頂開玻璃門,把手上那碗剉冰放下,對著我幹活。姑且稱她為「美髮阿桑」,她用手肘在我肩上推拿,說我的筋很硬,太過勞了,然後用「如來神掌」在我的背部練樁似的打,快把我的胸罩帶子打斷了。她的按摩有些大力,像在殺魚,不過祖母很享受美髮女人對她的拍打,像魚在呻|吟。接著是洗頭髮,美髮阿桑戴起手扒雞的塑膠手套,將牛排館用來裝番茄醬的尖嘴紅塑膠罐往我的頭髮上加洗髮精又加水,怎樣都讓我覺得像來到了餐館。躺在椅子上沖泡沫時,水柱很強,噴了我滿臉,美髮阿桑自豪這種「水柱頭皮按摩」是本店招牌。祖母嘗試后認同。
黃金阿姨在女廁隔間內,可能在「產金」,她大喊:「拜託,你們真的在打碎骨頭嗎?」
「她不是阿菊啦……」
「我是要謝謝你的阿婆。」
「你可以不用跟我說的。」
我好幾次藉由上廁所,離開了葵花子、冬瓜糖與花生糖等傳統小零嘴的桌宴。尤其祖母最愛的冬瓜糖,像是薯條狀的豬油條,吃幾根就讓人想找清新的空氣呼吸。接下來的十幾分鐘,我坐在教堂遠方的草坪上,那裡的黑夜像又硬又難嚼的太妃糖。在櫸樹下,我滑開手機屏幕亂看,但內心惦記出庭的事情,腦海有什麼在拉扯,櫸樹在夜風中落下樹葉,平添了我不想聽的窸窣聲,還對我啰唆講話。
「老先生會偷吃,要是敵人沒注意,還會蹲下來休息。」
阿菊姨婆就在眼前,那是透過時光窗隙看到失蹤親屬的魔術時刻。
她講話時很焦慮,不斷摳掌心。我很難從眼前的老婦,聯想到往日喝完酒後大聲唱歌、把假髮像畢業盤帽往上高拋的滑稽女人。我除了安慰她,也感念祖母幫助過她。那扶助力量之溫潤,想必才讓假髮阿姨站起來,而且回報方式是撕開傷口去安慰她的孫女。在櫸樹下,我邀她坐下來,聞著她身上的廉價香水味與汗味,聽著我手機傳來的煩人提示音。我能做的,是給她身處同條船的患難感,又給了是她把我從惡水拉上船的成就感。糟了!這夜開始漫長了,而且我冰冷至極。
「不要啦!大家散就散了,哪兒還要下輩子住一起,我只要跟鄧麗君住一起就好,對不對?」護腰阿姨朝老狗瞧去,獲得它滿滿的歡樂吠聲。
「沒有。」
祖母陷入尷尬情緒。多年來,她照顧曾祖母,即使不是百依百順,至少付出了心力。但是阿菊姨婆的過於殷勤,排擠自己在曾祖母心中的地位,難免有棄女之憾。祖母的委屈說不出,一股寂寥,終於是藏不住淚水,轉頭往人少的那方瞥去,那幸好有她愛的酒窩阿姨,便放心流露臉上的哀感,倏忽之失落,一種花落遭風刮的無奈……
酒窩阿姨從小在聖母出遊時,是戴念珠項鏈、拿著高燭台的人,沿路念誦《玫瑰經》,教會是她的便利商店,上帝對她不打烊。可是,自從她避債的老公有了女人後,她被迫離婚,一隻腳踩進地獄,遇見我祖母后,另一隻腳又踩進地獄。她覺得自己成為法利賽人了。祖母覺得法利賽人也不錯,基督要是復活,看盡當今世間的惡人,會讚美法利賽人是有教化潛力的人。酒窩阿姨卻指責祖母,這樣說話的人,都是披著佛教皮的法利賽人。
「我知道我有時老番顛,不知道講么該(什麼),但是我現在很清楚。」曾祖母撕下小冊的一頁記錄,「這裏頭有個記憶要給你保管。」
我急忙阻止,要護腰阿姨不要再講下去,這種談話對小男孩不妥。可是小男孩纏著問,這棵樹是乳|頭?還是那叢灌木是乳|頭?接收到封口令的「死道友」們都自顧自聊天,大聲談論葡萄糖胺是否對骨質疏鬆有效,或是大聲喘氣,空氣中有女人的汗味,彷彿是水果汁里混合了蒜頭與柏油。
這個故事發生在「二戰」期間,德國軍隊攻打蘇聯首都莫斯科,駐守在附近的森林,準備拿下這座城市。當時正是大雪嚴寒之際,這對雙方來說都很艱辛。德國挺進了兩百公里來到這裏,軍心與軍力都疲憊了。但是蘇聯不會拱手讓出莫斯科,死守到底。
祖母先對牌友比個安靜的手勢,然後靠在曾祖母的耳邊,說:「趙廖秋妹,沒聽到廣播嗎?你老公找你。」
我走進天主堂,靠在窗邊,面對演出,卻心不在焉,台上的繁華人生或插科打諢都溜不進我的眼底。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毫無反應地坐在舞台下,連稱職的觀眾都做不了,戲演到哪兒都不想知道。因為我看過好幾次排演了,哪兒有笑點或哭點,我比觀眾更知道,無心多看。
戲演到結尾時,舞台安靜下來,反而給台下觀眾大聲吆喝的時機。我記得在排戲時,幾個女人在這時間點是嘻嘻哈哈的,不是沉默。我回過神看舞台。祖母演的角色站在舞台中央,酒窩阿姨坐在小桌子邊,後者悠閑地喝著下午茶,端著英式骨瓷紅茶杯,小指蹺著,用很淡的口吻說:
隨著女市長的隊伍經過巷子,人群往前推擠,被陣前的警察推開。有幾個人太靠近女市長,被隨扈阻攔下來。這不是銅牆鐵壁的保護,但要突破有難度,即將被七個女人打開防線。女市長經過時,這七個女人沒有往前擠,是以「V」字形往兩旁退開,亮出中央一位古怪的女人:她蓄著藍紫色的平頭,雙手叉腰,腳站三七步,像是模特兒伸展舞台上的走秀模樣。確實也是這樣,她走前三步,兩手順著上衣拂下去,展示白色衣服上用口紅寫的「市長,我想抱你」幾個字。這口紅是我的貢獻。
幾個人拿出了白花油、小護士藥膏或青草膏。老人永遠在包包里放一堆專治小雜症的葯。我拿了藥膏,請大家先出發,獨留我陪小男孩。時間過去了,「死道友」那些人往山上走去,身影消匿在一棵茄苳樹之後,空氣中的老女人汗味道消散了。
鄧麗君嚇跑了,跑得很英勇。
酒窩阿姨高興是有原因的,她終於在天主堂內讓愛情有了歸屬。她是天主教徒,離婚,又愛|女|人,雙雙犯忌。教會認為,結婚是上帝安排,離婚則是背離了主意,因為「耶穌已回答法利賽人了,婚姻不可拆散」,甚至語帶威脅地說「離婚的人都會變成法利賽人」。要毀滅一個天主教徒,把他說成法利賽人就是將他武功全廢。教會不會承認離婚與再婚,不然就是控訴上帝不是唯一的真理。反正對於婚姻,教會不接受退貨,教徒離婚得去黑市交易。
阿菊姨婆叫「趙潤菊」,姓名帶菊字的通常是20世紀中葉的嬰兒潮。我用谷歌搜尋,得到三百條資料,剔除動畫工程師與年輕涉詐欺的「趙潤菊」,我鎖定某位曾在新竹寺廟捐米的善女,她可能是姨婆。另外,我在美髮業的親情徵文比賽,找到某位女孩在得獎的作品中,描寫和她祖母趙潤菊的互動。我從網路上搜尋這位美髮女孩的名字,最後找到她的Facebook,私訊請求加為好友,以便看到更多不公開的照片。我很肯定,這位美髮女孩跟我有血緣關係,因為父系顯性的面孔展現在她的五官上。感謝網路。
「這葯很苦,狗狗吃不下去。」
「你剛剛說過的,我都記下了。」
鄧麗君趴在由花磚拼成的基督受難圖的牆下,那幅圖是天主堂最顯眼的意象,正暗示它接下來的命運考驗。於是,它必然能聽見護腰阿姨呼喚,眼睛微亮,舔著舌頭,不要跟美食過不去,願意為麵包跟主人重修舊好。
「雜草,那是什麼草?」
「恁樣呢?」
「那我們也是真的打碎骨頭,你先在廁所躲一下吧!」
鄧麗君太有戲了,它懶懶散散地從地上站起來,走到祖母腳邊,嗥三聲,夠長夠響亮,好像催促說「快答應」。今日演戲細胞沒發揮到底的鄧麗君,怎麼演都不起勁,現下用這項表演贏得滿堂彩,台下觀眾說快答應呀!兩個不足三歲的小朋友跑上來摸狗,無視戲還沒演完。
祖母推開玻璃門,門后的來客風鈴響了。美髮女人剛送走上個客人,臉read.99csw.com上笑意在撞見祖母五官時,瞬間浮現在哪兒見過的狐疑,而跟來的七個女人,一個比一個聒噪。
「莫問她啦!她跟我們想的不一樣,不愛在這裏。」曾祖母說話時,語氣加重在「我們」來區隔和祖母的距離。
「老伴呀!你太用力了,我手骨險險斷忒。」躲在我懷中的祖母,用客家語抱怨。
「怎麼了?是不是肩膀很痛?」我問小男孩。
祖母看著葯碗在陽光下冒著氣,說:「是葯太燙了,等涼些它就喝。」
「以前老屋後頭有棵牛眼樹,夏天時,媽媽你用長竹竿摘給我吃。」
「我很怕地獄,不要講了。」我的意思是要她不要講了。
「是腰受傷的阿姨要你這麼做的嗎?」
大家無語,為何買高價的調理機來打碎骨頭,匪夷所思。銷售員解釋說,有人拿調理機來打中藥的樹根頭,阿嬤說的骨頭是樹頭。「死道友」們解圍說,真的是這樣。大家要不是這麼說,眼前加起來一百五十歲的母女又要吵起來了。
護腰阿姨的頭髮略顯凌亂,滿臉是汗地吼:「現在不是演戲,是在教訓我的女兒。」
我跟了進去,咸豐草的種子像是小鬼手,沾得我到處都是。在咸豐草的白花深處,連綿出現一片紫花藿香薊,那是小男孩所謂的「雜草」。這結局讓我笑出來了。由管狀花組合而成的藿香薊花朵,看起來像鈍鈍的小圓球,還蠻可愛的。我仔細觀察,這些小花朵,真像女人剃了短髮而染成了藍色,我喜歡這種比天空更寥廓的藍紫色,欣然接受「雜草阿姨」的稱號。
我知道有些貓喜歡中藥味,勝過貓草,卻沒有聽過狗會喜歡。我拿下杯子淺嘗,葯湯沒有滑到喉嚨就被吐出。太苦了,人間有什麼病痛值得用驚人的苦味治療,像喝軟刀子,或許病還沒治好就先死。我回想起那天密醫賈伯斯的表情,不屑看狗,或許是他捉弄的把戲。
幾年前,阿菊姨婆的麵包店歇業,投入天主堂的窯烤麵包。窯烤麵包的特色是:先以木柴將磚窯燒熱六小時,以餘溫燜熟。木柴屬於軟火,烤出的麵包放置兩天仍有較鬆軟的口感。阿菊姨婆一邊彌補情感似的跟曾祖母聊得起勁,一邊強調:「柴燒麵包連畜生都愛,像是山鵲來偷吃,獼猴來搶,還有鄧麗君也是。」這隻胃口不好的老狗來到天主堂的第二天,就不想吃護腰阿姨燉的養生餐,為了剛出爐的麵包,老是守在窯邊。
「葯要苦才有效。」他將抓住的兩片狗嘴開開合合,動作滑稽,像是狗嘴自動咀嚼藥丸。
「啥?」
出發了,戶外踏青,小旅行。
我抬頭,看見假髮阿姨對我說話。她在我附近徘徊甚久,腳步聲被我誤以為是落葉聲。我真不想跟她說話,這兩天都在躲她,生怕她又講她堂妹、實際是講她的故事。她背著光,臉好黑,我卻看得到她臉上是淚水,真怕她再哭下去會脫水。要說什麼就說吧!可是她只顧著哭。
「好,成交。」護腰阿姨要我幫忙把昨天燉的葯湯拿來,還裝在燜燒瓶裡頭保溫。
「你不用怕,事情過去了,你要是知道這世界有人更慘,會好過點。」假髮阿姨繼續說,「扯頭髮,我堂妹夫每次打人,都是扯她的頭髮,從她的背後去扯得人跌倒,抓住她的頭髮在地上拖,然後再打人,有一次還用鐵鎚把她的小指錘裂。」
「我受不了了,聽到咯啦啦的碎裂聲,我的骨頭起雞皮疙瘩,痛起來,人很不舒服,想吃小金丸,你們那邊有水吧!」黃金阿姨隔著門板,從我這裏拿到一瓶礦泉水。
鄧麗君聽不懂這句話的玄機,痛快吃一口麵包,幸福感隨即破滅。那是因為麵包上沾了葯湯,它吃了,就像一隻年輕花豹跳進它的肉體,活力無限,在教堂內亂跑,爪子在地板上發出恐怖的雜音。這讓「死道友」們停止排演,看著它跑過地中海建築的圓拱門,滑過門口坡道的兒童溜滑梯,消失了,像是身上的腫瘤細胞都沒了。
「我看到了。」酒窩阿姨喊,其實只看到人群移動,她對祖母說,「你抱我就看到更多。」
小男孩哭完了,站在原地不動,臉上只剩下淚痕與噘嘴。這樣的姿態,如此的氣氛,他維持了很久,然後說:「我想回家了。」
「沒錯,我就是趙潤菊的姐姐。」
祖母打開背包,拿出一袋由厚塑膠裝著的粉狀物,色澤略灰,說:「那些男人都在這裏了。」
那是精彩的啞劇表演,女市長看了酒窩阿姨,又看了祖母,除了「死道友」了解箇中原因,旁人看不懂。
「等涼了它也不喝。我昨天燉了,它不喝,今天也不喝。」

「我都是這樣子的啦!我很會偷吃的。」小男孩嘻嘻哈哈地笑著,「我會把餅乾放在口袋,偷偷吃。有時候我會跟阿婆說我感冒了,就可以喝到沙士,還會加點鹽巴。」
「很好,牛眼是好樹。」
警報解除,但氣氛仍很僵,兩位警察的臉很臭,無論如何都想發一頓爛脾氣泄憤,要對我開出闖紅燈與不服取締兩張紅單,卻看見整車的老女人有著完美無缺的喪夫表情。她們表情肅穆,有幾位悲傷陰鬱,眼角叼著淚水,而腿上放著三個大理石骨灰罈,整輛車瀰漫著靈車的味道。警察的憤怒沒有了,轉而詢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媽媽,你沒有錯,我一直是你的妹仔(女兒),從來都是你的妹仔。我只要你知道,我喜歡一個女人是跟靈魂有關,不是肉體。」
「帶走?」祖母轉頭看著曾祖母,「帶去哪兒?」
祖母眼眶又紅了,很認真地點頭。
「她坐在那裡,我們等你醒來。」祖母回頭,看見酒窩阿姨從舞台的小桌子邊走來。她戲里戲外都很美,現在更是。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說。
「這確實是阿菊。」祖母審視照片。
「打——骨——頭。」曾祖母說清楚。
「菩薩會保佑的。」我說,看著滿頭白髮、面帶微笑的曾祖母。
喇叭桑看出曾祖母的煩惱,說自己是很好的「保管箱」,不如這樣好了,每隔一星期,請曾祖母把某頁的「記憶」撕下來交給她保管,減少負擔。曾祖母認為是好主意,經過半年,共借出一百多道記憶,也忘了討回來。小紅冊子變得又薄又輕,用膠帶固定才不會脫落。曾祖母輕鬆多了。
曾祖母又嘆氣:「她是細妹仔(女的)呀!」
祖母咳起來,她的肺病在進入冷氣空調空間后,常會加劇,她對曾祖母說:「你要確定是不是你需要的,這台要八千元。」
「菩薩要保佑她。」曾祖母摸著我的臉龐,往下滑的指頭停頓在下巴上,在那兒遲疑不去,彷彿是割捨不去的淚水停在那兒,「你不會是阿菊的鬼魂來找我吧?我夢見過你死掉好幾次,我在夢裡一直流目汁(淚)。」
有位插鼻管的老婦人被醫護推出來,胸口用布條固定,生怕滑落,她有嚴重白內障,雙眼白濁不堪,臉像墓碑般僵硬。我上前迎接曾祖母。祖母搖頭,拉我直闖安養中心,和那位老婦交錯之際,我聞到一股悶腐與尿臊味,完全符合酒窩阿姨所謂的「死亡味道」。
護腰阿姨設計的菜單,幾乎被祖母「打槍」,改成家常菜,以素食為主。護腰阿姨揶揄祖母是披著天主教衣服的佛教徒,都沒肉餚了,除了客家竹筍封肉。這道菜會由祖母親自來煮,要燉五個小時,醬色吃到五花肉,用微小的蟹眼火收干醬汁,直到豬肉透軟綿綿,入口即化。婚宴會在黃昏開宴,完全是這道菜要燉制很久。這是曾祖母最喜愛的菜,她給了女兒祝福,女兒理當饋贈。
「請節哀。」警察說。
「要是死後能安置在這兒也不錯。」假髮阿姨說。
眾人搖頭,都不要。
「其中一個是你阿婆的爸爸。」
「對呀!她說她動不了,抓不到鄧麗君,要我喂它吃藥,我跑得快。」
「那到底是什麼啦?」小男孩有點生氣了。
「對呀!」美髮阿桑把目光從我這裏轉移到應話的祖母,又喊,「哎喲!你也很面熟?」
觀眾席只剩曾祖母坐在那兒,打著盹兒,這位近九十歲的老人睡著的時間多過清醒時,錯過了自己女兒被求婚的關鍵戲份。她十分鐘后醒來,看見快七十歲的女兒坐在舞台上一動不動,好像戲被暫停了,就等自己醒來時繼續演出。這對母女凝視了很久,而且加入第三人了。
「各位姐妹,你祖嬤來了。」護腰阿姨接著衝進來,手拿畚斗,大喊,「大家抄家私,拼輸贏了。」
「我開玩笑的。」
「你不用道歉,沒做錯什麼事。」
蘇聯贏了,莫斯科被保留下來,完全靠一位年邁的祖父……
「一個女人把老公殺了,坐牢十年,我原本不敢說出來,是有人鼓勵我對你說出來。」假髮阿姨瞥了一眼在她後方遠處的護腰阿姨。護腰阿姨帶著鄧麗君出來尿尿,她們也耐不住婚宴的無聊了,教堂內的婚宴仍在進行,只是耽擱在茶杯與酒杯之間的撞擊,遲遲結束不了。
「我剛剛有發現了雜草。」小男孩說。他覺得跟我有些靠近了,分享他才發現的事。
「你自由了,幹嗎要結婚,一輩子結一次婚就夠累了,幹嗎還要更累?而且你老公會反對的,你幹嗎吃飽閑得惹你老公生氣?」
「好,我不講地獄,講我堂妹好了。」假髮阿姨往我靠得更近一些,她說,她堂妹夫是那種結婚第一天就打老婆的人,那醉鬼白天喝啤酒,晚上回家喝高粱,嘴巴永遠有酒臭味,常常用一些怪名堂打人,比如鑰匙找不到、菜煮得太爛、錢用太凶等。堂妹罵不還嘴、打不還手,因為她知道這是自己選擇的婚姻,沒有逃回娘家的理由。她身上到處是瘀青,夏天出門穿長袖,聽慣了老公喝醉打人時會罵「老婆被打都有原因」,聽慣了老公酒醒后哄著說「女人都是用來疼的」,她無能為力,只能期待老公出門后意外身亡。假髮阿姨說到這兒,小聲問我:「你想知道我堂妹怎麼被打嗎?」
「我吃很多,你也吃,而且我看鄧麗君吃得蠻開心的。」
漸漸地,曾祖母將目光放在我身上,然後帶點緊張地翻閱她的小冊子,驚訝地說:「你是……」
「……」
「我沒有討厭誰,只是覺得煩。」我說謊,摳著指甲。
「一個人最好的家族記憶,在三代間,往上是到阿公阿婆,往下到孫子孫女,往旁邊是兄弟姊妹,再來是生活圈子的接觸少就讓感情淡了,親情像漣漪往外散,感情越來越淺了。」曾祖母把小冊子收進口袋,說,「在親情的水面,我最親、最不舍的就是你了,其他的都沉到很深很深的水底了。」
曾祖母將骨灰罈名字,與自己的小紅冊核對無誤,對祖母說:「我今日要把事情做好,你來幫忙。」
我來到另一棟大樓,住這邊的老人身體狀況較好,雙腳能走,並非像前棟的人只能坐輪椅或躺病床。祖母指著廣播里仍傳來的「趙廖秋妹,會客」,解釋了我們為何在會客大廳久等不到人。到頭來是我們先找到趙廖秋妹。
祖母知道這故事,是去鋼筆店買墨水的時候,她挑了罐冷灰色的,偏藍。日制的墨色會由設計者賦予一種詩意名字,比如淡綠色是「竹林」,艷粉色是「躑躅(杜鵑)」,橘色是「夕燒(黃昏)」,冷紫色是「朝顏(牽牛花)」,等等。至於冷灰色謂之「冬將軍」,讓人想起了莫斯科大雪過後道路泥濘的顏色,還染點大霧濃厚的蒼茫。祖母挑這罐時,老闆以故事營銷的方式,說起了「冬將軍」傳說,只說到德軍自莫斯科撤退為止。
鄧麗君從痛苦中回神,呼吸略微急促。我打開水龍頭,用溫水幫它清洗身體的穢物。小男孩很難過,自責差點害死老狗,無語地站在浴缸邊。我要小男孩幫忙抓住鄧麗君,免得老狗突然抖水,順便能轉移它的難過。濕答答的鄧麗君很難抓,一骨碌起身,猛然啟動身體的「振動模式」,把水花噴出來,浴室到處是水痕,我們也是。
「除了去偷搶拐騙,我們什麼都願意去做。」大夥應和。而假髮阿姨則補充說:「要我躺在地上裝死也行。」
護腰阿姨離開前,諷刺大家說:「都在演苦戲,好假。」十分鐘后,她換了好心情走進教堂,一手拿葯湯,一手拿了塊熱騰騰、蓬鬆松的麵包,輕聲呼喚鄧麗君,為剛剛的失態深表歉意。
「我的脖子受傷了,不能轉,後照鏡也不能看。」
「仰般?」
「是呀!我完全沒想到。」我真該死,扯謊了,而且更扯,「說實在的,你的故事真的鼓勵了我。」
忽然間,美髮阿桑把眼鏡摘下,退後兩步看我,說:「呀!你怎麼這麼面熟呢?」
我們的逃亡路線,首先是去探望曾祖母。
「我來真的。」
祖母覺得阿菊是好女兒,自己不是,她不能長時間忍受母親的叨念,會小頂嘴,光這點就不是稱職女兒。不過,她欣賞阿菊姨婆扶著曾祖母的背影,當個好觀眾就好,尤其看著兩人走過一片竹林時,不知為什麼就觸動自己的心情,她好久沒有真心真意地牽著母親的手,眼角便泛淚。
「我的意思是,我要砍親戚在山上的牛眼樹,回來焙麵包,不是去砍以前老屋後頭的牛眼樹。」
「死道友」們看著祖母,覺得這哪有可能突破隨扈,拿到女市長的西裝紐扣。祖母裝俏皮,一手橫在胸前、一手托著下巴,兩眼往上瞧,夢幻的紫藍色短髮像是吉丁蟲散發著強烈金屬色澤,分明是早就有伎倆而在裝傻,讓三位「死道友」起鬨地拿出一萬元下賭注。祖母慷慨地說,結婚日忌賭,不過要是她輸,大家紅包就不用包;要是她贏了,那給點掌聲就好。大家鼓掌叫好,酒窩阿姨也倒戈,但是她們內心都期望這位領頭羊能展露高招,她們很久沒看過女英雄了。
美髮女人也呼應:「你真的好像我媽媽,進門時嚇我一跳,還以為你是我媽媽失散的姐姐。」
酒窩阿姨懂了,睜大眼,不可思議地說:「那怎麼可能?你不可能拿到紐扣的,女市長不會給你的。」
祖母上戲了,說:「我們剛剛死掉三個男人,全死在上星期的車禍里,你看我們眼睛哭紅到看不見紅燈。」
「沒錯,人的身體垃圾。」祖母說完,大家都笑了。
「恁(這)樣呢?」
「我是跟別人結婚。」
「婆太(曾祖母),是你剛剛很認真看窗外的商店,沒注意到我怎樣轉彎。我示範一次給你看,好了,你要在下一條街轉到哪兒?」
「骨灰罈呢?怎麼處理?」上完廁所的護腰阿姨問。

阿菊是曾祖母的女兒,是祖母的妹妹,有三十年未見了。
「紐扣很棒。」
「啊!你知道哪兒有賣?」
「咔。」酒窩阿姨跑過來,酒窩笑得很香,說,「這個戲劇感很強,可以搬上舞台,太棒了。」
「乳|頭呢?」
「我也很久沒有提起過她的事了,我以為忘了。」
「要不要翻開紅色的小記事本?在你的霹靂腰包里。」祖母說。
如果看過西部牛仔在馬術賽中「駕馭劣馬」的表演,必能想象我是怎樣狼狽地停下車子的。因為在停車前,我曾緊緊地誤踩油門五秒鐘,事實證明,老車的爆發力不錯,老女人們爆發的尖叫聲也是。
這場遊戲由祖母主導了。往昔,她做事明智,幽默不流俗,但她這次和曾祖母之間的互動掉出我的邏輯思read•99csw.com維外。她像頑童,而且是相信黑暗角落有鬼、電視卡通由真人演出的八歲小女孩,捉弄自己母親。如果仔細回憶,我八歲時,祖母也是這樣跟我玩捉迷藏的。
「我不是垃圾鬼,不去搶。我是等別人雙手送來。」祖母用閩南語說,「大家給我幫忙,我不會給大家捧屎抹面(丟臉)。」
鄧麗君突然奮力掙扎,自小男孩的手中掙脫,它吃了小部分的葯,大部分的吐了出來。葯在鄧麗君的口腔產生反應,身軀扭曲,它試著爬出浴缸卻體力差,大小便失禁,身體癱在穢物中,眼睛一絲絲無光。小男孩是第一次餵食鄧麗君,反應跟它同步進行,他的心情驚駭,哭著說鄧麗君死掉了。
「對呀!今天是結婚日呀!」酒窩阿姨語帶要求。
關於幸福,總是遲到,令祖母等了很久,但終究會來的,所有的等待都是為了堅持到幸福的到來。這場婚禮也是。
最後由我刷卡買了調理機,算是給曾祖母的見面禮。曾祖母抱著禮物,對祖母吵著明天「要去看你爸爸」。祖母說他早死了。曾祖母說,她今天早上看到的人不可能到晚上死掉。祖母說,那是她裝神弄鬼。母女在車上又拌嘴了,酒窩阿姨忙著勸解。
「就是吃太多了,不吃藥。」
曾祖母說:「是阿菊,你在哪兒?」她邊說,邊爬過一排車椅,激動地去抓屏幕內的人。那是影片,手指碰到屏幕便播放,傳來一段生日歌,阿菊姨婆在生日蛋糕前不斷笑著拍手……
「可是我阿太(曾祖父)快死掉的時候,會像小寶寶一樣亂拉大便與尿,身體也是動來動去。」
「我本來就是小孩子,不是老人。」小男孩步伐越走越快,眼看要追到前頭的隊伍了,他又說,「冬將軍救了莫斯科村子,最後有沒有拿到森林里的葯,救到他的孫子呢?」
酒窩阿姨被放下來后,遲疑幾秒說:「還有,她的紐子好漂亮。」
我站在鏡子前看自己的頭形,略扁,不是自以為是的圓形。我注意右側有塊不長發的白疤痕,那是童年撞到桌角所致,爸爸帶我到急診室縫了五針。我的耳朵不大,有點向前翻,右耳容易從長頭髮中露出來,有些男生對我說那片小耳尖很可愛,像貓耳女。現在失去頭髮遮蓋,耳朵很顯眼,越看越怪,對自己的外貌產生陌生感,這就像把一個漢字看久了或寫上一百遍,竟不認識它了。我快不認識自己的外貌了。
「那你買了打算做蔬果汁,還是精力湯?精力湯對你的身體不錯哦!」
女人對頭髮也很依戀,少女時不是撥著劉海兒,就是盤算頭髮該綁還是該染;年紀稍長,拿小剪刀剪去分岔的發尾。然後,覺得一生要花很多時間在對待十萬多根髮絲上實在很折騰,像對待十萬精兵,而我只有一人。所以,要是看過假髮阿姨回家后,摘下假髮與髮網,頂著平頭到處走,多自在呀!
「沒有然後呀!我只是覺得紐扣很美。」酒窩阿姨聳聳肩。
「『雜草阿姨』,你打開門,你不要保護鄧麗君了。」小男孩大力拍門,「我找鄧麗君,要救鄧麗君。」
「我知道。」
「謝謝小熊,」我雙手合十,默念,「我以為你離家出走了,原來每天在這兒陪伴爸爸,謝謝你。」
「他們死了。」
「阿姑,免煩惱呀!」
「阿姨跟你道歉,你接受嗎?」
「怎麼辦?」我很緊張。
「這樣說吧!故事停在它最想停的地方。但是人生不一樣,人生無論如何都會過完,今天會過完,一星期會過完,一生也會過完,人生會有結局,但不是每個結局都是好的,但記憶會停在最美的位置,停在最美地方的都是好故事。」
「怎麼做?」我又喊回去,要是雙手放在方向盤上,如何去轉鑰匙熄火。
曾祖母愣著,往上瞧,像瞧額頭上的抬頭紋。曾祖母最近學藏傳密宗,每日「止語」一段時間,善護口業,減少起心動念,但非常矛盾的是放不下麻將這種需要動嘴的遊戲。而且無論何時,只要她往上瞧,就表示在思索。曾祖母思索她老公是死了,還是活著。老年痴呆症讓她解不開這謎。
「真的像。」
「你老公不是死了?你自由了。」曾祖母搖頭說。
那真是陽光美好的日子。市場到處是大型遮陽傘,到處是人,多彩的蔬果一堆堆整齊擺放,比陽光亮眼;空氣中混雜味道,有客家覆菜的酸漬味與新炒肉鬆的香味;穿著雨鞋與防水圍裙的男人騎著摩托車,後頭拉著兩輪手推車,碾過路上反光的積水。祖母走在後頭,看著酒窩阿姨挽著自己母親的手,像個新媳婦,走過水光雜亂與摩托車廢煙的喧鬧市場,心中浮起想法:「這日子太美好,好踏實,我不要老是看別人背影。」於是她笑起來,大步走到她的主導位置,一馬當先地跳進車裡。
「我不想知道。」我堅定地說。
「換腳來。」祖母伸出腳,給曾祖母按摩,發出嘻嘻哈哈聲,「老阿婆你太用力,我快抽筋了。」
我知道了,昨日買的調理機能用上,原來曾祖母昨晚吵著買是有原因的。調理機就在車上,我去拿。
「是不是像少年時的阿菊?」鄰座的祖母說。
不過,我的想法卻是,拜託,不要跟我說這些。我不希望假髮阿姨來打擾我的情緒,現在心湖夠亂了,不希望再有落石激起更多的漣漪。但是,來不及了……
我找不到筷子撿骨塊,用手直接抓了,放進攪拌器內。父親的碎骨隨著咆哮轉動的鋼片,大力撞擊玻璃器皿,然後只剩馬達聲。我聞到骨灰味,很新鮮,像是牙醫在根管治療時用鑽子磨開齒冠的火焦味。
「右轉好了。」
觀眾大聲鼓掌,好像等到拖沓的戲終於結束了,他們起身,又說又笑地走出天主堂。有些村民逗留在台下,打屁聊天,沒有人在談論這場戲的觀后感,也沒有人注意舞台上還有兩個演員沒有退戲——祖母和酒窩阿姨坐在舞台上的小木桌兩側,兩人的手在桌心疊著,內心說不上平淡,帶著小起伏,瞧著人群慢慢散去,椅子撤走,燈也淡了。
「我哪有犯小人?」
「什麼?」
「我是喇叭,不是喇嘛。喇嘛是對男性的叫法。」藏族老婦說,「你今天帶朋友來了。」
「我要帶走他們。」
我念完一條,曾祖母便點一次頭,她聽完最後一條不忘說「都沒錯」。大家無語,安靜騰給了樓下傳來的誦經與鐺鈸樂聲,我不知大家在想什麼,但理解到曾祖母將來不會在這兒長眠,不會聽到任何宗教樂儀,對一位走過傳統的老人來說,這樣的生命終章選擇是岔路。
我思忖,倒不是莫斯科被誤解成村子,而是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小男孩的提問。這個「冬將軍」故事,最初由祖母說的,那是在我被性侵不久后,許多我們找不到話題的時候,或許人在警局,或許人在游泳池家,窗外是陰天還是晴天如今也想不起來了,而她努力想出來的話題。「冬將軍」帶點寓言,祖母講出來是給我精神支持,給我點鼓勵。
「骨灰不要埋在這裏啦!」曾祖母拍掉大家手中的挖掘工具,念著難解的話。
「那我買。」
「很懷念媽媽摘的牛眼。」
天主堂里傳來爆笑聲,出自護腰阿姨的搞笑橋段。笑聲混合了各年齡層,從有光的窗口流瀉到我在的黑暗草坪。我喝止假髮阿姨再說下去。此時,我不要一個從更恐怖的地獄爬出來的人鼓勵我,我只想獨處,把情緒慢慢地淡下去。可是,我現在卻有更多怒氣,一來是情緒被打擾,二來是覺得這女人把懦弱堆積到最後,變成了殺機。我厭憎她的懦弱。
在那片竹林,大家又激辯起這是孟宗竹還是綠竹,曾祖母大勝,因為祖母暗示「死道友」要裝輸。只有護腰阿姨不服,認為分辨兩種竹子的差異,簡單到像是「乳|頭與龜|頭」二分法,連鄧麗君都吠著。
「他有小傑厲害嗎?」小男孩說。小傑是日本動漫《獵人》的主角,特徵是紅橙眼睛、刺蝟頭的小男孩,爆發力過人。
我急停,大家受到慣性影響,從座位彈起來。「死道友」們歷經無端恐懼,看著高喊「停」的曾祖母興奮地指著前方,說:「我要買的東西在那兒。」
我開車在彰化市區繞一圈。曾祖母看著車窗外,沒看到要買的。無論我們如何旁敲側擊地問,那種東西是吃的、用的、穿的?曾祖母就是不曉得,搞得「死道友」有火氣。

「在哪兒?」
「為什麼是我?」祖母懷疑地坐上美髮椅,她嘴上抵抗,心中卻想領教這位家族晚輩的手藝。
我抬頭看到祖母了,山頂也到了,那是海拔三百多米的山丘,大家儘力了才到達。視野很好,看得到山下的田疇與天主堂,風很颯爽,染著淡淡的青草味。我們在幾棵櫸樹下席地而坐,喝著烏龍茶,吃著刈包「虎咬豬」,閑談之間都是笑聲,不談話時聽風聲。阿菊姨婆對曾祖母道歉,這山上沒有龍眼樹,是她記錯了,這樣就沒有辦法砍回去當作燜麵包的木柴。曾祖母說沒關係,她也常記錯,但不會忘記今日的美好,她拿出小紅記事本,記下這第十八則與阿菊姨婆相逢后的美麗記憶。大家慶幸沒砍樹,不然搬回去是大工程。
令我驚喜的是,骨灰罈旁有一隻粉紅色的泰迪熊,它在我十歲左右失蹤,向來是伴我入睡的枕邊友。我以為它離家出走了,多年來只能從客廳畫框遙想它失蹤前的模樣,顯然是被祖母帶走了。如今相逢,使我哭了出來,因為多年來,它代替了我,像守護神一樣緊緊地抱著爸爸的骨灰罈,始終抱著,不離不棄。
「怎麼說?」
「這故事沒有結局,很多故事都沒有結局呀!」我對小男孩說。
後來,搬來了一位被車撞毀人生的六旬女人,半身不遂。這個女人曾在尼泊爾的加德滿都西郊的寺廟短暫出家,性格幽默,要大家不要叫她喇嘛,那是男性出家人的稱呼。女性出家人叫阿尼。但是大家仍叫她喇嘛,她乾脆自稱喇叭,省得被亂叫。
「天哪!你不會想去看她吧!」祖母知道酒窩阿姨是市長的粉絲,但是她不想在這節骨眼兒跟人擠破頭去看。
三、不要進冰櫃,不用選日子火化。
曾祖母拉開霹靂包的拉鏈,掏出筆記本,怎麼翻都找不到信息,只好抬頭往上瞧,又在思索了。
「真的嗎?我有幫忙做,材料都很天然。」
德國將軍給了老祖父一些盤尼西林,要他回去,想藉由跟蹤他找到攻城的秘密小徑。老祖父不肯。德國將軍便把他丟到前線,命令壕溝的士兵看守,要是人移動了就開槍。
「噢!你有這樣的經驗嗎?」
真是太苦惱了,我今早離開游泳池家,才坐上駕駛座,聽到我放在後座的手機響,我大幅度地轉身去拿,就聽到祖母大喊不要。來不及了,我的肩旋轉肌腱受傷。從駕駛座轉身就折損了很多條肩旋轉肌腱,祖母才貼了字條「禁止轉身拿東西」。所以我新手上路的第一天,只能痛著肩頸開車,我省點用,不要讓備胎——腰部快癱的護腰阿姨上陣。
「我坐牢出來,生活一直不順,是她幫我,最後拉我進『死道友』。她是我的貴人。」假髮阿姨坐了幾年牢,假釋出獄后,還是走不出丈夫暴力的陰影,她害怕聽到背後有男人的喘息聲;她害怕男人說話時嘴巴里的酒臭味;她害怕走在黑夜的街道上;她每夜醒來幾次,觀察四周動靜;她害怕燒頭髮的味道,源自她被燒過;她蓄平頭是怕有人抓她的頭撞牆,但又礙於美觀只好戴假髮。她現在這些恐懼都好了,蓄短髮只是方便清潔。
我瞄到假髮阿姨的右小指,意識到什麼了。那根小指顯然失靈,像假的,無論其他四指怎樣活動,它總是不動。也因為這樣,我意識到她口中所謂的堂妹,不過是她自己。我連忙回絕:「不要再說了,好嗎?我不想聽。」
美髮女人見我一臉狼狽,解釋這就是老派的美髮店,沒有都市的電動按摩椅與洋派裝潢,客源以銀髮族為主。也因為這樣,面對不斷冒出的新式美容院與百元速剪店,越來越難經營。我瞥了一眼店門口的房屋招租廣告,了解這間店的未來命運多舛。
我去向管理員詢問納骨塔「退塔」辦法,但流程得跑三日以上。先去市公所民政科,憑當初的申請文件與印鑒辦理,然後回家,三天後等公文寄達,再以公文來納骨塔管理室退掉。
曾祖母在益智室打麻將,沒有察覺有人站在背後。她頭髮稀疏花白,手腳還靈活,但麻將打得很糟。我看見她摸進一張爛牌,不會扔掉,而是猶豫不定,直到牌友不耐煩地大喊「時間到了,再不出牌,我們隨便抽一張」,她才把手中的牌組亂拆一張,丟出。
「跟誰?」
在等待美髮女孩加我好友前,我們帶曾祖母外出,到街上用餐。現在大家有很多時間,看九旬老婦如何對付自己的領頭羊,比如,曾祖母會嫌炒好的菜太燙,今天不想吃綠色蔬菜,用筷子往雞湯鍋里捉食物,將啃剩的雞骨頭扔進去。之後,曾祖母把一沓紙巾塞進口袋,起身上廁所,卻誤闖幾個私人包廂。祖母把她帶到廁所,廁所濕滑,禁止她上鎖。曾祖母偏要鎖上,而且耗很久,出來時口袋裝滿了亂糟糟的滾筒衛生紙,發出得意笑聲。

談著談著,阿菊姨婆想起山上那棵龍眼樹,現在她有動念砍回來了,於是她這樣說:「媽媽,那山上有棵牛眼(龍眼)樹,我想砍回來,幫你焙個很香的牛眼肉桂麵包。」
「我堂妹呀!非得要嫁給她那個有流氓性格的老公,家人的反對她都聽不進去,以為這是真愛。」她靠過來,抓起我的手,「你要知道,她比你慘好幾倍,你要是才下第一層地獄,她就下過十八層地獄。」
「哪有可能?」
我們在會客大廳等曾祖母,她卻遲遲不來。大廳不冷清,大約有三十位老人坐在輪椅上,圍著三名少女的公益特技表演。那是反差極大的畫面,少女洋溢笑容,老人臉上塞滿了皺紋、老人斑和落寞,騰不出空位擺笑容。少女兩手各抓住五根長棍子,棍尖頂著快轉的盤子,往後下腰時,盤子保持旋轉不墜。少女無瑕的肉體展現多汁的柔軟。見到這幕,輪椅上的老男人有了動靜,有的激動喘氣,有人傳出濃濃的痰音。有個老人努力好久終於笑出來,流下口水,我卻注意到他的尿袋迅速被他熱情的黃液體注滿。輪椅老人十之八九有掛尿袋,或插鼻胃管。
「誰給你的?」
我在小鎮轉了幾圈,陌生之地,使我的駕駛技術與反應力受到考驗,而且口袋裡的手機提示音不時響著,母親發來出庭簡訊。更令人厭惡的是,小鎮的路口都有警察站崗,真不曉得是不是全台灣的警察都來這兒度假,還是抓重犯。答案很快揭曉,消息最靈通的是傳統市場的賣菜阿桑,只要去買把蔥,她們馬上說出理由是:「市長要來啦!才會有警察站崗。」
「對啦!」黃金阿姨說。
我看著白髮皤然的曾祖母,想給她勇敢反饋時,祖母卻先說話:「媽,你放心好了,可以把這個記憶交給我。」
美髮女人大叫,三十年來家族中的黑暗布幕泄出一絲光芒。在沙發上睡著的曾祖母嚇醒,一腳踢醒鄰座的酒窩阿姨。幾個不耐久候而到附近吃冰的「死道友」正好推開門進來,被尖叫聲愣在原地,看著美髮女人大喊「快點,我帶你去找我媽媽」。美髮女人跳上門口的摩托車,帶我們出發,原以為就在附近,她卻以每小時六十幾公里的速度往前沖,不時回頭,生恐我跟丟了,這一騎就從苗九-九-藏-書栗頭份騎到十六公裡外的新竹峨眉。
一群人愣在那裡,情緒莫名,這不是曾祖母剛剛決定埋骨灰的地方嗎?怎麼又起番顛了?
我和祖母的原意是,先進入美髮店修個發,休息片刻,把被警察追壞的窮緊張心情舒緩一下,最後再選個好心情時刻,向美髮女人說明來意。不料,計劃提早曝光,被美髮女人帶來這陌生的山村——峨眉,聽起來像武俠小說中女道士修鍊的場域。峨眉處處淺山,住戶散落在公路旁,我們來到某個村落,美髮女人進入一間透天厝,大聲喊媽媽,無人呼應,她又朝街上喊去,充滿了急切與歡欣。
兩位男警察下了車,彎身走過來,一位把手放在槍套上,一位手拿警棍,後者對我咆哮:「手放在方向盤上,熄火。」
「我們是年紀大了,不想走太快,邊走邊玩。」祖母忽而神秘地說,「我們走得慢,是因為我們還背著幾個男人。」
「是我。」
「熄火。」男警發現自己也緊張得重複這句。
「我受夠了劇本,劇本都是符合觀眾要求,沒有符合我們的需求。你哪時演過自己?你都是演大家想看的。」酒窩阿姨轉頭對配角們說,「對不對,你們還愣在那兒幹嗎?還不去勸勸她。」
「停。」
祖母靈光乍現,想把酒窩阿姨頂起來。我和祖母的兩手互搭,像小時候玩騎馬打仗,給酒窩阿姨坐上去,由假髮阿姨幫忙托住屁股。這下子,酒窩阿姨身在高處,看到的視野比別人寬闊,拿到多一點微風,好撩起她的發梢與微笑。她帶著驕傲與感謝的口氣告訴情人,她看見女市長從巷子里走出來,由隨扈開道。她又說,女市長不斷笑著跟人招手,她短髮恰好,穿著黑西裝外套、利落長褲,一副如常的中性打扮。
我們再度出發。阿菊姨婆扶著曾祖母渡河,攪亂了河面流光,細屑的光斑折射在祖母臉龐上。祖母微笑,心想往日由她攙扶的工作,近日交卸了,她看著母親慢慢爬上土坡,越過葛藤與構樹林之際,驕傲地講這兩種植物的藥性,不過講錯了,跟「死道友」激辯。曾祖母自信的原因是阿菊姨婆會幫她撐腰。
「手放在方向盤上,熄火。」
「我不是不顧少年的,但是開店要裝潢,要請小妹幫忙,都是開銷。不這樣做,沒有人來;做了,也未必有客人來,難講呀!」
「我們是來做頭髮的。」酒窩阿姨指著祖母,「她先來。」
「這主要是退小人用的,藥效不錯。」假髮阿姨突然降低音調,「這是我最喜歡的堂妹教我的,很有效。」
阿菊姨婆搶步上前,狠狠朝小男孩肩膀擰一下,說:「你不要老是講那些阿里不達的話了。」
「你不是要打很麻煩的官司嗎?」假髮阿姨靠過來說,「我跟你講,你跟我的堂妹一樣遇到爛男人了。」
足足有三秒,現場沒動靜,隨扈與警察僵在那兒不知所措。因為女市長站在那兒不動,凝視六米外的祖母。祖母也是,還多了微笑。最後女市長也笑了,伸開雙手走上前,祖母想做的就是這樣了。
「什麼東西?衛生紙?」我問。
就在這時候,幾輛黑色廂型車突然停在教堂門口,傳來拉開門的聲音,幾個穿黑西裝的人沿小徑跑上來。首先是鄧麗君發出低沉的吠聲,而護腰阿姨大喊「馬西馬西」來了。
美髮女孩的店面位於小巷內,屬個人工作室,有點老舊,裝潢不是現代風的沙龍。美髮女孩該叫美髮女人才對,她的年紀跟我差不多,Facebook上的年輕照片是把美顏開到最強,臉白得像日光燈管。
我的五分頭染成紫藍色,世界也變色了。
這簡直是「妙手空空」的技巧,祖母不只拿到紐扣,還把女市長的外套拿過來,由外套主人幫忙穿上。在「死道友」的激烈掌聲中,祖母把外套衣襟往外拉開,又露出白衣服上的幾個口紅字,要求再次擁抱。這次抱得比上次久,因為祖母附在女市長的耳邊多說了幾句話。有位資深的隨扈見狀,上前打斷,卻被女市長打斷他的干擾。沒有人知道祖母說了什麼,因為鎮民的歡呼高過一切,在眾聲平息之後,她們的擁抱結束了。有件事情因此開展了,那是祖母在「死道友」中的英明地位。
「那就好,那就好……」
「需要幫忙嗎?」
「怎麼剪?」美髮女人將祖母的發梢往上撥,測試彈性,說,「你的髮絲偏軟的,可以做點變化性大的髮型。」
祖母把葯湯倒進杯里,觀察色澤,深褐,有股濃濃的中藥味,狗根本不會喝這種東西,是護腰阿姨強灌,它才會反抗。祖母嘗了一小口,頓時感到舌頭被猛然合上的門夾住了,縮不回,太陽穴劇疼。這葯湯太恐怖,苦澀難咽,應該是摻了苦參、穿心蓮、鴉膽子之類的「苦藥王」。她等到澀麻的感受退去,才說:「你們就當自己是鄧麗君,喝喝看,就知道吃藥的心情了。」
「你這樣站,好像冬將軍。」
我開車載大家前往頭份鎮,採買祖母與酒窩阿姨的結婚用品。
「你開車不錯。」曾祖母突然轉移話題。
「我不是冬瓜。」
在「死道友」當領導人的祖母,在年近九十的老母親前看起來像女孩,備受照顧和無傷大雅的責罵。原來,祖母這般年紀還可以當個媽寶。
「閉嘴。」所有人大喊。
「回來幹嗎?」
我的逃亡就要結束了。
「筆記本寫錯了,不信的話,回房間看看。」
「停。」我大喊,把車子停下來。
傍晚七點,天際微染著紫色。我坐在天主堂外頭的草坪上,凝視手機,看著裡頭台中地院的開庭傳喚單。通知單在七天前寄到家,由母親照相傳來。我經常接到母親的連環電話,從我離家的那刻起,她的電話和簡訊像蟑螂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噴出來騷擾我。從最初的撤訴簡訊,回家請求,到近日的吩咐要出庭,我都沒回應。我討厭蟑螂屍體的味道。
我站了起來,往教堂跑去,眼見那幾個黑西裝人闖進去。他們進教堂,散開往四周觀察,有人站在側門,有人朝成排的椅子底下看,表情好嚴肅。
「我會為自己打算,去連鎖店做。」美髮女人打圓場說。
「怎麼說?」我問。
在納骨塔旁的女廁,我拔掉干手器的電源,供給調理機。我用鑰匙撬開上了白膠的骨灰罐蓋子,人生的渣滓便浮現了,最上層是灰白色、冠狀縫隙清晰的頭顱蓋,底層是大大小小的碎骨。祖母說,自殺的父親,骨灰略帶粉紅色,葬儀社卻說這是福報。祖父傳統土葬,七年後撿骨,再火化,過程很折磨人。曾祖父在床上躺五年,兩腳萎縮變形,穿壽褲都很難,怕火的他死前要求土葬,曾祖母卻在他死後用火葬解決。
小男孩後退一步,大哭起來,眼皮擠出大量淚水,張嘴叫著。阿菊姨婆意識到,多年來由她照顧小男孩,婆孫關係不錯,今日她為了母親而教訓孫子。她上前去安慰他,小男孩的哭聲卻停不下來,大家上前安撫也沒用。這般嘈雜也惹得曾祖母的老人症頭髮作,不斷抱怨。現場停在怎樣都不是的氣氛里。
「跟她有關嗎?」
阿菊姨婆受到感動,牽著曾祖母的手說:「我以後也要埋在這裏,跟媽媽一起。」三十年來的母女感情空白,誓言要以下輩子續緣。曾祖母點頭認同,回握著她的手。
「不知道。」祖母用吊人胃口的手法,說,「但是,我知道誰有。」
「今天是結婚日,你要那種紐扣嗎?」
「隨便,帶走就是了。」
曾祖母是體貼的母親,試著找回家族一塊失去的拼圖——阿菊姨婆。我這位姨婆在三十幾歲時,決定跟一位獨眼的麵包師傅在一起。曾祖父搞清楚麵包與饅頭的差別之後,認為跟那種做硬饅頭的男人沒有前途,就像綁石頭過河。阿菊姨婆便跟麵包師傅跑了。這種在民風保守年代的私奔,令曾祖父氣得與她斷絕關係。阿菊姨婆結婚後,仍與曾祖母偷偷通信。曾祖父發現后,痛打曾祖母,警告阿菊姨婆再聯絡,就多打她媽媽一次。她從此失去聯絡。
我打方向燈,高喊右轉,車內的「死道友」全都緊張地往外看。後排的人注意後方來車,大喊沒車。左右兩方也各自報完車況,我才安心右轉。要是中途有人急喊停車,我會緊急踩剎車。
「給人太久了,緊答應呀!」回收阿姨說。
謝謝「死道友」,她們很會演戲,掩護我們把骨灰偷走了。
夏末小登山展開了,一群老女人準備出發。
「這葯有這麼難喝嗎?我聞起來不錯。」護腰阿姨果真動怒,把碗交給我端著,隨她去追狗。她手撐著護腰走了一小段,離開窯子才說,「阿姨跟你說,那些麵包這麼香,都有加便宜的脂溶性香精。」
「應該沒有,你覺得呢?」我說這故事,不會把國家位置與敵對關係講得太複雜,而是以五歲小朋友能懂的方式講出來,就像我在幼兒園時上課的口吻,很容易吸引小孩。
「要是不說出來,我會難過的。」她的情緒又被點燃,徑自哭了起來。
「你開玩笑吧!我骨頭會散掉的。」
原來,美髮阿桑與美髮女人是姑侄,亦是師徒關係。這家經營二十余年的美髮店,傳統派的姑姑掌權不放,新潮派的侄女無錢獨立門戶。我無法介入姑侄之戰,但是聽得出來,美髮女人正申請政府的青創貸款,等時機成熟,便可以承租這間將歇業的店面,重新營業。而美髮阿桑沒有反對,她冷冷的言語中仍傳遞出暖意,希望年輕人要做就做,不要考慮太多。
「大家都在演,我以為你肚子痛是假的。」祖母說。
曾祖母有本小紅冊子,記錄了她多年來生恐遺忘的人、事、物。這是她住進安養院后,陸陸續續寫下來的,在痴呆症每況愈下的日子里,她會不時拿出來溫習,每項記憶如此珍罕,要遺忘很不舍,要想起來又很難,那多少是人生走過的道路都不該枉走的感覺。記憶的丟與不丟,這種難分難捨搞得她心裏很不安,要是再加上被人說你痴呆症發作,更是暴躁。
這間教堂的建立要推到一九六幾年,是美籍神父所建。峨眉天主堂是傳遞上帝福音的所在,但對窮村民來說,他們連上帝或撒旦都不會分,誰能給麵粉就信誰。他們周末去教堂裝得很虔誠,努力唱聖歌,可以領糖果與麵粉。後來村民不上教堂,於是荒廢。經過半世紀的荒涼,廢教堂經過活化,變成村民活動中心,兼賣窯烤麵包。
祖母臨時決定,要大家在溪邊的樹蔭下休息,把腳放進溪水。大家傳遞未切片的吐司,撕下來吃。小男孩生氣踢水,發泄對象是這些悠哉的老烏龜,一直抱怨我們小時候慢吞吞,長大才變成老人家。祖母用一塊吐司當誘餌,從溪中抓到一隻紅溪蟹。這換來了小男孩專心對付它。
「走吧!我們去看女市長。」酒窩阿姨下命令似的要我帶大家前往。
美髮女孩住頭份鎮。我下了當地的高速公路,一路身體僵硬的「死道友」們終於恢復了正常呼吸,慶幸此生最恐怖的雲霄飛車結束了。她們唱歌,慶祝撿回一條老命,沒有幫我顧路。這代價是在幾個路口后,我闖了紅燈,而且忽略交警對我揮旗攔截。
「這麼說來,這老頭子就是傳說中的『冬將軍』。」德軍將軍讚歎,他不會釋放老祖父,而是將所有德軍撤出蘇聯。
「不是,這裏的客家『抹草』跟我們閩南人的不一樣,我發現這附近都有這兩種,各拿了一片給你放在湯里。」假髮阿姨所指的客家人抹草是金劍草,而閩南人抹草是小槐花,都是用在端午節沐浴,或掛門上避邪。
「他死了!」曾祖母指著筆記本的記錄,丈夫在二〇〇三年過世。牌友們指責她開口破戒了。曾祖母則為丈夫有沒有死而苦惱,說:「他死很久了呀!」
雖然有的教友對離婚與同性戀態度較寬容。但是酒窩阿姨知道,同性戀根本是動搖教義,那些寬容看待的人,還不至於被歸為法利賽人,卻被貼上的標籤是「撒都該人」——此人以政治意識反對過耶穌,不是好人。酒窩阿姨知道,那些不被教會認同的離婚,她都能諒解,這不會打擊她對天主的愛。即使這樣,她仍想在教堂結婚,跳過了神父的婚禮彌撒,繞過了教友的阻止,直接面對天父,這座天主堂完全符合她的需要。她認為是神的安排,她才來到這間教堂,冥冥註定都來自神。她就要在此完成她的第二次婚姻。
「媽,你怎麼了?我沒有辦法跟你講下去了。」祖母又拌起嘴,將爆發這兩天來最大的爭吵。
警車鳴笛追來,示警停車。「死道友」們嚇得趴下來,但是她們筋骨硬,能做的是把頭縮在胸前就認為躲過一切。護腰阿姨用喉嚨折到的聲音說,快靠邊。我太緊張,把雨刷當方向燈桿用,前窗噴出水來,雨刷發瘋似的在擺動,發出咕溜咕溜的怪聲。我要阻止,卻亂按車上的控制鈕。那位被T3撞死的「阿嬤鬼」降臨車上的傳說原來是這麼來的,總會有個笨女人在笨蛋時刻把東西弄慘了,大燈亂閃、雨刷狂跳、車窗全部降下來,而車要靠右停,卻失控地往左撞去。
「我們只是迷路了。」我秀出要前往的美髮店地址。
「你大學畢業還用問?『畜生』是用在罵人,不是用在狗。」護腰阿姨把她精燉三小時的葯湯過濾到碗里,對蹲在窯邊的鄧麗君大聲喊,「再不來喝,你就是畜生。」
「它沒有死掉,只是很痛苦。」
「你不知道嗎?」祖母反問。
「很痛呢!我要回家找媽媽。」小男孩把衣服褪下,露出微紅的膚塊,那是被自己的阿婆捏傷的。這點傷或許不成痛,痛的是心裏,他被深愛的人無緣無故地懲罰。
護腰阿姨指著那片綠竹林,說:「那一根根都是,很三八的啦!一下雨就長得很快,又變得硬硬的。」
女市長當選的那晚,酒窩阿姨守在電視機前,聆聽勝選感言。她看著女市長握拳,態度不卑不亢,要將自由與民主再往前推,她的淚水沒斷過,要祖母遞來衛生紙安慰。祖母心想,糟了,她跟政治狂熱者在一起了。沒想到,隔天酒窩阿姨的政治熱瞬間退燒,日子回到正軌,再也沒有提到女市長,直到今天在小鎮又回溫了。
「走吧!」
「我是說冬將軍,冬天的將軍,他靠立正就打敗好幾十萬的敵人,而且他是很老的老人。」
「那我來喝喝看。」祖母想知道靈藥滋味,她抓著修整過的三分頭,染成藍紫色,非常顯眼。
祖母站起來,朝曾祖母走去,蹲下身摸著她的手,很緩慢地說:「媽,我要結婚了。」
「我們的爸爸、老公、兒子都死了。」酒窩阿姨補充,她說「我們老公」這類匪夷所思的句子時,悲哀的語氣非常順。
「這是阿菊。」曾祖母攤開紅冊子,秀出一張黑白照,上頭有個三十余歲的年輕女孩。她是家族系統中的成員,我的姨婆。
「鄧麗君,你不要鎖門。」門外的小男孩喊。
「拿機器來,打骨頭。」曾祖母說,發出勝利的小呼喚。
「我邊講邊走,我們往山上走吧!」
「媽,你不是說要埋在這崬頂?」祖母說。
「她是你的虱嬤子(曾孫)。」祖母說。
這種對話讓阿菊姨婆哭笑不得,卻沒有遷怒,反而抓著自己母親的手稱讚她很生趣。阿菊姨婆能把砍樹的話題在一天說五次,得到曾祖母無厘頭的回應。到了第四次談話,在場的祖母說:「走吧!我們一起去砍。」牡羊座的她有種想到就做的性格,她帶領的「死道友」也是read.99csw.com,決定一起去登山。
小男孩玩膩了,把螃蟹扔回水中,對整條河抱怨似的說:「你們女生都走得好慢,還偷懶吃東西。」
「怎麼會呢!這件事情你埋藏這麼久,都快忘了,不用特別告訴我。」這是實話,我不喜歡她揭自己傷疤的模樣,把自己弄得鮮血淋淋,還要我幫忙壓住傷口止血。她完全無視我的傷口比她更新鮮,我捂著自己的傷痛之餘,還得騰出時間幫她止血。
「三十五年呀!她會不會死掉了,才不來找我?」
「吃太多麵包。」
一、臨終放棄急救與插管。
兩人暖洋洋地擁抱,祖母附在她耳邊講了句話。
接下來,老媽媽拉起老女孩靠牆站,自己站上小凳,用鉛筆在她頭上做個記號,指著牆上幾年來越來越低的記號,嫌她越長越矮。老女孩頂嘴,人老了骨質會流失,當然會縮水。兩人拌了幾句嘴,老媽媽才從抽屜里拿出了餅乾,那是用日曆包起來的,再用塑料袋束緊,已經失去鬆脆的口感。多次推拒的老女孩只好吃一小口,被老媽媽奚落,不懂得惜物,她捨不得吃就是要放到今天給你吃。老女孩吃著,嘆起氣。

這句話起了作用。女市長睜大眼,往後退幾步,安安靜靜,看著祖母的右手往一邊展開,就像魔術師很失敗地揭開幕布般,讓大家看見那個位置本來就站了酒窩阿姨。酒窩阿姨沒有消失,沒有變胖,沒有變瘦,臉上只多了成為目光焦點的驚訝。
「你老阿婆好惡呀,詛咒我去死,不要以為我不知你在想什麼。」祖母壓低嗓音說,「好啦!你恨我,我給你掐死好了。」
「我做過幾年麵包。麵包要鬆軟、要香甜,大家才要吃,誰會吃歐洲那種可以拿來當球棒的硬麵包?麵包要松甜,就要用多點油和糖,可是天然的要成本,於是加便宜的化工材料,吃了傷身,吃多了洗腎。」
多年來,曾祖母與祖母試著找出阿菊姨婆的下落,始終沒結果。在幾個所抵達的鄉鎮,就是沒來過峨眉,但曾祖母總是強調她來過,在村落到處闖,最後不合常情地指著一片菜園,說阿菊就在那裡啦!我們阻止她跨越一條會折損她性命的大水溝。
「你不可以討厭我堂妹。」她哭著說。
「怎麼可能,《獵人》這集沒演完會to be continued(下集待續),故事都有結局。」
「可以了,我不想聽了。」我憤怒地站起來。
曾祖母欲言又止,終於說出口:「你回來,又要折磨我們了,你早點死對大家都好。」
「你這麼老了。」曾祖母嘆氣。
祖母跟我說過,有五年,曾祖母照料中風的曾祖父。那時的曾祖父是脾氣很糟的七十歲老頭子,神志不清又愛罵人。他長年躺在床上,兩個小時要人翻身防止褥瘡,四小時灌食,六小時換尿布,半個月要請醫護來換鼻胃管,他躺太久導致排泄器官退化了,曾祖母用浣腸劑從他肛|門挖出很硬的大便。曾祖母很想把糟老頭送到安養院,但親戚會講閑話;如果請外籍婦全日看護,除了給月薪,還要給她三餐生活費,就自己來照顧了。那日子真悲慘,祖母沒辦法常常回去幫忙,曾祖母挑起重擔,每夜定時起床照料,累得要吃抗抑鬱葯過活,曾有數次想用鼻胃管勒死老公或自己。曾祖父在世的最後一天,好像迴光返照,要曾祖母把病床推到有冬陽的窗下曬,用很兇的口氣,惹壞了她。要是那天曾祖父在陽光下跟曾祖母道謝與道別,她會釋懷的,可是沒有。所以曾祖父的喪禮辦完之後,曾祖母鬆了口氣,那個每天看到臉都令人痛苦的人終於死了,她帶祖母去餐廳好好吃一頓,吃到一半,被莫名的情緒惹得當眾大哭也無所謂。
她原本是小麵包店的老闆娘兼櫃檯,丈夫死後,才研究起麵糰揉制與發酵的訣竅,她騎車到二十公裡外向同行求教,忍受性騷擾,好像寡婦的屁股是麵糰可以給男師傅捏個夠。在親友以憐憫寡婦,吃夠她的爛麵包之前,手藝練成的阿菊姨婆端出了熱騰騰的好麵包,拯救了麵包店,成了傳奇。她則自謙「一切都是老公在夢中函授」。
「媽,不要亂講,她一定活得好好的。」
老派的美髮阿桑,做起事來有股難以解釋的老派,不,應該說是古怪,她一邊幫我剪髮,一邊又勸我要剪那麼短嗎?此外,她中途還拿起掃帚把地上的發屑掃乾淨,瞧兩眼電視播放的本土劇,批評劇情。她拿出老花眼鏡戴上,修剪我的髮鬢,抬眼從眼鏡上方的余隙看著鏡中的我,以拿捏髮型。
「我來過這裏啦!」曾祖母重複十遍后,不耐等待走到馬路上,固執地闖進幾間民宅,也走進一間廟去,不斷重複「我來過這裏啦」。
曾祖母哇的一聲哭了,多年來的委屈與不滿瞬間掃滅。
「你這樣不男不女的,媽媽怕你給人見笑。」
「你們可以走沙龍風呀!」我說。
「可是葯很苦。」
曾祖母佔上風,又說又吵,像討糖的小孩子。祖母眼眶微潤,她想起十二年前,那時自己的母親自願離開女人共生團,到安養院住,就怕失智症惡化,變成人人討厭的「老番顛」。曾祖母體悟到「家人的幸福未必要天天相聚,擁有各自空間反而才能珍惜」,才自願離開。現在,祖母想起這金句,母女才剛相處就毀了,令她在「死道友」里有些丟臉,她不喜歡老母親邊走路邊撿煙蒂,搜集煙絲給安養院的煙槍朋友。坐車的話,老母親又抱怨幹嗎擠在小房間里。祖母怎麼做都不對,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撫,很無奈。
「很貴的,只能給鄧麗君喝。」
「太輕了,你在抓灰塵嗎?」
「我們五十年沒見了,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曾祖母說。
「女市長要來。」酒窩阿姨大驚。
那是電器商品連鎖店。我們下車去逛,在陳列架之間的走道,曾祖母慢慢逛過去,尋找她在車上瞄到的東西。當我們懷疑,那到底是曾祖母腦海的蜃影,還是真的看見時,她衝著果汁機喊:「找到你了。」這讓累死的「死道友」也高喊終於找到了,噩夢結束。
「好可怕。」
然後,她豪氣地喝下一杯葯湯。
神奇的一刻到來了,我這輩子也忘不了那一幕。阿菊姨婆從她平日不會來的朋友的菜園走出來,看見了三十幾年斷信的母親,她知道那是她媽媽,即便曾祖母被歲月與人生折磨得如此蒼老陌生,她就是知道。阿菊姨婆非常激動,一路丟下手中的絲瓜、小鋤頭與孫子,跨越水溝,滿眼淚水地靠近曾祖母,用一種迷途小貓終於回到母貓身邊的微弱哭聲,說:「媽,我很想你。」能解決思念之痛的只有熱情擁抱了,兩人久久不放。
「那是垃圾啦!」
八點到了,原定的婚宴要結束了,飯桌收拾后,換上了茶酒桌,可是祖母遲遲未喊結束,第十二次以茶代酒,謝謝大家,坐在旁邊的酒窩阿姨第二十二次說出很快樂,而且第八次對祖母暗示,能結束了。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太陽下山後,總是愛耷眼皮,同桌的曾祖母捧著那碗竹筍封肉,沉沉入睡,時間慢得像碗內的薄脂凝固泛白。
這是我見過最滑稽的一幕,曾祖母的失智症像一把撐開的太陽傘,把自己陷在焦慮的陰影中。她的時間感失控,記憶濁度增加了。她站起來,轉身回房,一路上還慌慌張張的想要幹什麼,卻又想不起,沒有注意到我與祖母就尾隨在她身後。
「抹草好吃嗎?」我問。這問題真蠢,失魂的我吃了卻不知滋味。
「沒結局的故事不好玩,誰跟你講的?」
曾祖母按下電梯按鈕之際,祖母躲在長廊轉角後頭,喊:「記得!多爬樓梯,可以健身。」曾祖母點了頭,朝樓梯間走去。那扇打開的電梯門,由祖母與我塞進去,直通三樓的房區。
「我得要大家幫忙。」祖母說。
「沒有。」
德國軍隊很快逮捕了祖父,要以間諜罪射殺,卻發現這祖父很老,頭髮與鬍子都白得透明,白內障的眼睛白濁濁的,耳朵重聽。他如此蒼老,怎麼看都像一位樸實的老農民。
「有性格,我就是中意這間老店。」祖母用老派的直腸性格說,「你退休,但是少年的呢?」
「是啦!不要演下去,演下去沒彩啦!」護腰阿姨轉頭對老狗說,「鄧麗君,你也說兩句話。」
註定輸的表情流露在「死道友」們的臉上,她們嚇得坐死在宴桌旁,連逃走的力量都沒有。只有祖母發出勝利的微笑,這時她為自己,也為新娘倒酒,執起後者的手站起來,等待大門慶祝般地打開。砰!大門被推開,漆黑的門外有個人走進來了,她穿著夏季西裝、利落長褲,被隨扈簇擁進來,正是女市長。祖母在市場第二次擁抱女市長時,附在她的耳邊邀請她來主持婚宴。女市長遲到了,總算來了,發出微笑。這讓整夜等到心情低沉的酒窩阿姨臉上炸開這輩子最甜的笑容與眼淚。
「現在就搬了,不用等三天。」曾祖母說。
「是不是像現在的阿菊?」
「翻到第二頁呀!對,就是這兒,看一下。」
「我孫女。」
副駕駛座的護腰阿姨伸手解圍,轉動鑰匙熄火,雨刷不再掃動,大燈不閃了。我鬆口氣地說:「熄火了。」
那件市長外套披在祖母身上,像塊磁鐵,吸引大家過來看,要是來摸的會被她打手。接下來的時間,外套的魅力未減,大家在回家的車上聊著它。布置天主堂的晚宴時,祖母爬上A字梯去貼囍字,大家只看見外套在爬梯子。大家在廚房煮飯時,喊小心的意思是要祖母小心別弄髒外套。到了傍晚,大家吃喜桌時,話題仍在這襲外套的手工、色調與內襯布絨上。祖母聽膩了,不得不第八次以茶代酒,謝謝大家,坐在旁邊的酒窩阿姨則第十六次說出她很快樂。酒窩阿姨真的很快樂,素色襯衫與裙子,襯托得她的笑容是如此燦爛,超過衣著成了全身最美的裝扮,令人一看就入神。
曾祖母點點頭,說:「差點忘了你,你有記下我剛剛說的。」
這分明是求婚記,超齣劇本設定,是酒窩阿姨的臨場發揮。她繼續嫻雅地喝茶,時光爛漫,人生難得的樣子,不覺得自己先開口求婚是丟臉的事。舞台上的配角們都很吃驚,覺得這場戲插不了手,當觀眾也不是,當演員也不足。
「骨灰,人死掉后,燒剩下的東西。這次爬山,我們要在山頂找一棵還不錯的樹下,把他們埋下去。」
我驚訝地問:「怎麼你也來逼鄧麗君吃藥?」
時光停止,房內陷入低氣壓,陽光落在窗邊的一束塑膠玫瑰花上,花瓶折光朦朧打在牆上;走廊傳來輪椅滑過的機械聲,與幾聲老人的呢喃,更遠處有些激烈的喧囂,這都干涉不了此刻房內的哀感。曾祖母短促的啜泣聲成了主旋律,取代了任何聲音。
「我累了,想去看戲了。」我離開那兒,回頭看見那個傷心的女人在榕樹下坐著,頻頻拭淚,沁涼夏夜都變得凄涼,給我今年秋天來得特別早的恍惚。我嘆了口氣,只能放任她在黑暗的地方哭泣,我目前沒有能量對她的故事點贊,或陪她哭。
「那我來背他們好了,男生由男生來背,這樣你們女生比較輕鬆,可以走快一點。」小男孩果然是行動派。
「我來過這裏啦!」曾祖母說,她來過眼前阿菊姨婆住的透天厝。
不過,捉迷藏是令人費解的行為,祖母把自己當小孩藏起來,我也莫名其妙參与。這種我小時候跟祖母常玩的遊戲,長大之後不是該戒斷了?難道這是家族的DNA作祟?
護腰阿姨睜開眼,看見「死道友」們圍在她身邊呼喊,而自己尿失禁了,一攤尿液散在盤坐的範圍,她不忘幽默地說:「我覺得全身舒爽,像死過一次,你們要不要試試看?」
假髮阿姨說,她堂妹長期被堂妹夫施暴,拿東西戳肛|門,強迫肛|交。有一次,她又被打,卻裝作無事地從地上爬起來,回到廚房繼續煮飯,那次她把自己遭家暴而治失眠的安眠藥,放了十幾顆在雞湯里,給她先生喝。然後她趁先生昏睡時,用枕頭悶死了他……
「你頭上的雜草在那兒,我帶你去看。」他遙指著千萬棵的咸豐草,然後衝進去,那裡都是野草。
我們住在峨眉天主堂,這裏沒有神父,只有麵包。
「哎喲!痛死我半條命呀!」祖母哀號。
「你又跟你媽媽玩了。」藏族老婦說。
我跟著「死道友」之後,祖母禁止她們跟我談及性侵與官司,怕我又卡在解不開的死結上,成了越抓越癢的破皮膚。但是,她們用自身的苦日子故事,繞過禁令,送來心意。比如,回收阿姨跟我提過,她掉進被兒子騙盡財產後的陰谷;護腰阿姨說她被父親遺棄的童年;黃金阿姨說她如何走過失婚的痛苦;酒窩阿姨一直邀請我演戲,這樣日子會比較好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拿出來翻閱是安慰新進的受難者。我知道她們的用意,但是假髮阿姨是第一個直接來跟我談的,無視祖母的禁令。
「那不是我堂妹的事,是我的,你一定想不到吧!」她終於說了。
那是私人安養院,佔地數公頃,管理森嚴,長長的圍牆伸展到山區常見的霧氣里。大門內,有位坐輪椅的老人在那兒不動,目光死寂,偶爾疾馳而過的車輛才攪動他的眼波。這種迎賓者向我暗示了裡頭的孤島氣氛,我突然對曾祖母的餘生有了哀感。
「我練習了很久,先是練習對鏡子說,再練習對樹講,最後再提起勇氣跟你講。拜託,聽我講完,對你會有力量的。」
躲在棉被裡的祖母沉默之後說:「我這次回來是專程跟你講,我仔細(謝謝)你那幾年的照顧,我忘了講就走了,失禮。」
紙上的字夠大了,但是老花眼的祖母讀得吃力,便交給我。我將有些歪斜的字跡讀出來:
「可以考慮修短點,染點褐色很棒。」
「我一直求菩薩,希望她比我晚死。」
現在,時光記憶混亂,導致曾祖母恍惚以為丈夫還活著,她不知所措,安安靜靜,淚水卻轟轟烈烈地流下來,說:「你快點死好了。」
「死道友」們立刻鼓掌叫好。祖母睜大眼,略微頷首,暗示她逆來順受,願意接受挑戰。我也接受挑戰,跟進祖母的新髮型,於是激起了第二波歡呼,卻沒有第三波。
四、樹葬。
「死了,就不能回來尋你?」
神奇的一刻來了。女市長點頭,脫下黑色外套,幫忙把它穿在祖母身上,完全合身呀!
「我喜歡『雜草阿姨』這叫法,非常適合我。」我說。
「不喝也不會太糟糕。」
銷售員跟過來,他穿著印有折價商品訊息的黃背心,向曾祖母介紹性能更好的調理機,可以做精力湯或研磨穀物粉,當銷售員講到果汁機能打破蔬果的細胞壁時,對年輕的我說:「打碎后甚至微細到一百納米左右,非常有助於老人的腸胃吸收。」他拍胸保證。調理機的優惠就印在他的黃背心上,恰好是他拍胸處,好貴才打折。
喝完那杯苦藥的護腰阿姨,盤腿坐在地上,領略藥效。她事後表示,深深覺得靈魂掉進了地獄,歷經了各種割舌、戳胸、腰斬、車裂與倒懸的酷刑,歷經十八層地獄的苦難,那是生不如死,比死還難受,每一分鐘都很難挨,每一秒不斷在延長,覺得生命沒有曙光。然後,她聽到「死道友」們在天堂的門口呼喊她,拍她的臉,要她撐下去。就在此時,她的胯|下有股熱熱的東西,像一朵雲把她浮起來,漸漸回到了人間。
「那你為什麼要砍掉呢?」曾祖母提高音量。
「這兒風水好,我以後的骨灰要埋這兒,能看到山下的天主堂,日日看到阿菊在做九九藏書麵包。」曾祖母的表情好幸福,「我的骨灰要埋這兒,不要跟這些男人住在一起。他們拿到別的地方啦!」
「這老先生被罰站時,有偷吃東西嗎?有偷去上廁所嗎?」小男孩聽完故事後很疑惑。
祖母問:「它怎麼了?」
「看起來我誤會了,你不像冬將軍。」
「我錯了,竟然生錯身體給你了,你這麼委屈,委屈到老,你才一直在怪怨我嗎?常常討厭我。」
「他們是誰?」
曾祖母流下淚來,久久說不出話:「我錯了。」
「你是阿菊啦!你回來了。」曾祖母又淚崩了。
「你看,它還有呼吸。」
「在結婚日,沒有不可能的事。」
「可怕的是吃不出來。」
「阿姊,以後要不要住這裏?」阿菊姨婆問祖母。
走出電梯,我們來到曾祖母的房間。那是個三人房,有獨立衛浴,牆上掛著紐西蘭風景照,個人桌有些凌亂,私人物品散亂,幾件衣服隨興擺在床上。我聞到空氣中有藥品、消毒水和檀香的味道。後者來自臨窗的老婦,陽光照亮她穿著的藏族傳統服裝秋巴(chupas),她坐在輪椅上,嫻靜迷人。檀香飄自她身旁的小香爐。
我得上法庭了。這意味著廖景紹不承認性侵,法庭成了兵刃的戰場。我因此失神,感覺時間是凝滯的,對外的反應遲鈍,看什麼都恍神了。就像現在,天主堂陸陸續續來了不少村民,要觀看「死道友」的演齣戲碼,幾個小朋友在我附近打鬧,幾隻狗在我後方打架,連假髮阿姨在我身邊刻意地走過五次,我都沒有發現。我的靈魂應該是死了。
這樣做錯,那樣不對,搞得曾祖母都不是。她那雙長滿老人斑的瘦手,擱在藍色涼被上,不想動了。她的五官表情與肢體都停下來,好把更多能量用來應付腦袋混亂的思緒,因為她的記憶中,丈夫早就死了,這個折磨她的老頭子怎麼還活著?這是怎麼回事?她又要被拖磨幾年?痛苦得很。
「牛眼是好樹。」
我開門,請小男孩不要急。小男孩背著背包、戴著帽子,那是待會兒我們要進行的小登山的裝備。他擠進來,張望幾下,往浴缸靠過去,對裡頭鄧麗君大喊你不要逃了,吃藥時間到了。
「你說吧!」
「沒用過。」
「我知道,我老了,但還是可以結婚。」祖母點頭說,「只要願意,都是結婚的好時刻。」
「我沒有想太多。」祖母拉過酒窩阿姨,一起蹲在曾祖母前,說,「媽媽,我只要你知道,我要結婚了,人老了也可以結婚。」
「他死了,他過身很久了。」

這次婚宴預算是五千元,祖母要求簡樸,她這種年紀的人結婚,衝動、浪漫與財力都沒了,只要好友的聚會祝福就好。我墊了五千元,讓婚宴寬裕些,這點祖母不知情。
阿菊姨婆回憶,那是她最愛的初秋時光,天空染著淡紫的苦楝花色,附近全是搖曳著白色花穗的甜根子草,她坐在沙洲上的屍體旁,哭了很久,當風吹過來時,整座沙洲的白花穗也哭似的發出嗚咽,到處是揚飛的種子。她停下來,感覺有人對她說話,好像又沒有,也許是河流的聲音,也許不是,總之是一種話語在安撫她。她起身追尋,三個孩子跟去,經過了草海翻飛,她看見一根漂流木插在大石縫中,掛著的雨衣在迎風響著。雨衣好像被人穿著在廚房做麵包的樣子。那是她丈夫的雨衣,如何被風吹過來?她不知道,只感到絕望的心活過來,她要帶著三個小孩活下去。
「乳|頭沒長在這裏啦!」
「我回來不是折磨你們。」
這樹冠柔美,枝頭掛著無數的小翅果,灰白的樹皮上有雲狀剝塊。風柔柔吹來,樹葉發出美妙的窸窣聲,幾個男人的骨灰落腳在這兒是不錯。大家拿起粗樹枝,在樹下挖洞,刨除了褐色表層土,底下的黃土比想象中來得堅硬。大家挖得手快破皮了。
「我知道了,就帶走這些骨灰。」
「什麼?」
「她們都是阿獃啦!看看你,開車好認真,專心看前面,頭也不亂轉。」
「喇嘛桑,好久不見。」
「很好,牛眼是好樹。」
這位老祖父像是雪人一樣站著,一個荒涼大雪中的突出物,忍著兩陣營的炮火與槍彈,神奇的是他都沒受傷。過了三天三夜,德軍鬆動了,對他們而言,頂多能適應德國境內那種零下十幾攝氏度的寒冬,莫斯科是零下四十幾攝氏度,簡直是酷刑。如果隨意一位莫斯科的老頭子都能在大風雪中待上三天,那麼靠著燒煤油取暖的德軍還有什麼優勢。
除了護腰阿姨,每個人都來嘗一口,激發對中藥的新理解。這是大家吃過最苦的葯,其澀烈,連啞巴都會開口嘶吼,當然鄧麗君喝過就不再喝了。
「恁樣呢?」
那個折磨人五年的曾祖父總是頤指氣使,有口氣在就對人不滿,斷氣時也臉臭臭的。曾祖母為這個遲來的體諒,怎樣都哭不停。祖母從棉被下鑽出來,看著她母親的五官在淚池中更皺、更扁、更蒼老。這世上只有眼淚永遠最坦白、最能穿透偽裝,連我也難過得流淚,在窗邊看戲的喇叭桑也是。
「老狗狗一定要吃藥,不吃它會死翹翹。」小男孩說完,從口袋拿出一個夾鏈袋,秀出裡頭的黑色藥丸。
「靈丹呀!了不起。」她看著空杯。
這時,有一對住在莫斯科城內的祖孫,小孫子生了重病,病情連續一段時間都沒有好轉。祖父決定了,要去城外的森林找一種珍貴藥材,救救孫子。祖父從他知道的秘密小徑離開了蘇聯軍隊嚴密防查的城界,來到郊外。整條地平線都是白靄靄的雪,除了地上的積雪,還有空中落不停的雪。他走進雪深處,每一步都深深陷下去,他沒有一步是怯疑的,走進雪景,走進敵人那方。
這場郊遊的目的是去伐木。窯烤的主要木柴是龍眼木與荔枝木,火力好,不容易生煙,燜完的麵包猶有木柴雅香。阿菊姨婆透過包商進柴,每個月買一貨車的量,堆在教堂旁展示,也算是窯烤麵包的活招牌。但不知道怎的,她的遠房親戚告訴她在山上有幾株私人的龍眼木,可供她取用。她這種腳關節不牢靠的年紀要去取柴,動念不強,可是曾祖母的到來讓她有了更多的動力。
「像你的頭髮的草,到處都看得到。」
「那棵樹不錯,就埋那裡。」曾祖母欽點了一棵光蠟樹。
「你要嗎?」祖母同樣問話,問到第三位從廁所間走出來的假髮阿姨,「不用怕,這像是租屋換屋的概念,不是凶宅。」
「我也記下來了。」我說。
我不得不承認,姨婆跟我還挺像的,父系家族的女人往往臉龐在DNA上取得顯性優勢。要不是祖母跟我聯絡,還真不曉得世上有一群跟我流著相同血脈的人。
「所以我說麵包那麼香,連鄧麗君都破戒,絕對不簡單。」護腰阿姨走進教堂,不管裡頭認真排演的人群,衝著遠方的老狗大喊,「鄧——麗——君,給你祖嬤過來。」
小男孩帶我跨過馬路,來到一片荒廢的田地,那裡長滿快要溢出來的大花咸豐草。咸豐草是荒地最旺盛的植物,閩南語稱之為「恰查某」是很貼切的,它們攻佔地盤時用上了潑婦過街的性格。可是我不喜歡這種植物,它們太普通,或者說我沒發現它們的獨特之處。
「不過……」
我的大喊,把車內的吵鬧聲嚇光了,在通往山區安養院的漆黑路上,車內的人安靜地看著我點亮一盞光源,那是手機屏幕。經由網路鏈接,我進入剛締結為朋友的美髮女孩的Facebook,點選私人相簿,另一個失聯家族的照片出現在眼前:一位婦人站在自己的六十五歲蠟燭蛋糕前。
全場肅靜。午後的陽光從採光窗透下來,在護腰阿姨汗濕的身上蒸出一層薄薄的水汽,有如她的怒氣沸騰,誰都沒見過她對狗生怒氣。
黃金阿姨在掐指算「要是每個塔位五萬元,一面塔牆多少錢,一間納骨塔賺多少」,她聽到要偷骨灰,肚子痛起來,跑去上廁所。護腰阿姨覺得腰忽然好痛呀!回收阿姨說她是容易中邪的體質,而假髮阿姨還在找理由牽拖之際,我把泰迪熊夾在腋下,與祖母、酒窩阿姨把幾壇骨灰搬出來,往樓下走。
「死道友」們正在教堂排演,明晚她們要在這裏的至聖所公演,戲里臨時加入不少童趣的新橋段,吸引小觀眾。演員記下台詞與走位,干擾她們的是剛出爐的麵包香氣,餓肚子幾乎打敗她們的理智,現在又多了護腰阿姨的吼叫。這簡直是比演戲還有戲的互動。
我們來到山腰一塊平坦的地方,好好眺望村落,大家鬆口氣,卸下背包,坐下休息,耳朵應該聽到微風在梳理闊葉林的大自然的喃喃聲,卻聽到小男孩喃喃地說到底乳|頭是哪種植物,一路從來沒有間斷。
「很多東西不是表面那樣。」
這幾天來,曾祖母與阿菊姨婆靠得很近,總是形影不離。阿菊姨婆親自做老人的碎食餐,吃起來容易入口,把食物剁得細碎;蔬菜的粗梗很難咀嚼,不是剔除,就是久煮到較爛。麵包方面也將外層烤得較硬的切除,給曾祖母吃鬆軟的內里。兩人常常聊天,睡同一張床,吃飯相鄰,曾祖母那些糊裡糊塗的怪話,阿菊姨婆聽不膩;而阿菊姨婆重複的老話題,健忘的曾祖母像第一次聽到,發出最佳觀眾的喜悅,拿出小筆記本記下。
「我不喜歡『畜生』這個詞。」護腰阿姨在廚房燉藥,藥材買自密醫賈伯斯,價格不菲,她當初逃離游泳池家,先收拾的就是這批藥材。
總算安靜了,沒有往日聒噪,老女人們的臉龐被窗外的樹影掠過一陣陣的陰黑,更像靈車了,開往北方尋找阿菊姨婆。
「『雜草阿婆』,白天沒有鬼,你背上沒有背鬼,你騙人。」
二、喪禮不要儀式。
曾祖母用力將手掐進了涼被,忽然停下來:「你不是死了?」

「誰知道?做吃的人都像巫婆,你看電影里的巫婆,在湯里隨便加。就拿我來說,要是晚上起床尿尿,回頭在飯菜里加別的,你們會知道嗎?要是我對誰怨恨,在她喜歡的菜里尿尿,她會知道嗎?」護腰阿姨說。
「那要小心,我跟你講,有人要搶你的名字。」小男孩神秘地說,「她叫作『雜草阿婆』哦!」
小男孩聽不懂,問護腰阿姨:「龜|頭是什麼?」
「拜託,你不要多想了。」祖母說。
「好恐怖。」
「好辦法,留著用。」祖母說。
聽得出來祖母有些不願意,她對政治冷淡,對政治人物無感。酒窩阿姨也是這樣,但是隨著這屆出現女性市長候選人,她的政治熱情被激發出來,每天追著選舉新聞,注意女候選人的穿著與品位,要「死道友」選她,連政治立場不同的回收阿姨都被勸服,轉向投給女性市長,給大家一個女人當家的機會。
「我們今天會很忙,回去要辦桌宴。」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當然要幫我。」酒窩阿姨要求。
警車驚險閃開,警察大罵,卻看到恐怖畫面:T3車內全是一群被強風吹亂頭髮的老女人,她們的頭斷掉似的垂在胸前,雙手合十,身體隨車子的慣性搖動,大聲念阿彌陀佛。與這群無靈魂般的老女人相對的是瘋狂的駕駛員,她手中的方向盤像是輪胎快轉,而引擎蓋也處於開啟狀態,咯咯咯地響。兩位警察從來沒見過這般詭異畫面。
兩位警察對視,決定帶我們前往美髮店。他們回警車發動引擎的那一刻,我們發出勝利的小歡呼,而我的歡呼更大些,因為我原本僵硬扭傷的肩頸,經過這次震撼竟然好了,活動比較自如。一路上,「死道友」們為彼此捏著緊張而快抽筋的身體。祖母稱讚大家很會演戲,光是闖紅燈、不服取締、超速等幾張罰單就賺了上萬元,而且還有警車引道,何等光榮。
曾祖母受不了,說:「細人(小孩)不要這麼狡怪。」
「下十八層?」
「你砍掉老屋了?」
藏族老婦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睜大眼,看著我們消失在她眼前。所謂的消失又是遊戲。祖母躺在曾祖母的床上,以涼被覆蓋全身,把我也拉了進去。涼被只容一人,沒想到塞下兩人剛剛好。這種功夫來自祖母天生的縮骨功,把身骨以錯位方式往內擠,我想到的比喻是「水的表面張力」,皮膚似彈性薄膜,骨頭內縮就像杯口鼓起來的水膜再多一滴就要溢出來,然而又容納了。祖母縮得巧妙,縮進我的肚子與胸口形成的空間,像是我將生出來的小孩。
「是真的。」
「是三十五年啦!」
「我在碗里加了一片『抹草』,你吃出來了嗎?」假髮阿姨說。
「噢!好呀!」
「那是香草嗎?」
「佛教地獄有十八層,太可怕,還好天主教只有一層。我跟你祖母一起信天主之後,發現這很好,我很喜歡地獄只有一層。」
祖母認真思索,說:「好吧!」
「還有我呀!我也是親人。」我說。
「想不起來,看到就知道了。」
接下來幾分鐘,祖母將她的戰略跟我們講,謂之「釣魚記」。「死道友」們有的點頭表示聽懂了,有的聳肩狐疑,只有酒窩阿姨擊節讚賞,說這能拿到紐扣。不管懂不懂,大家都滿願意配合演出,要是失敗也沒有損失。大家像是演戲前那樣把手伸出來,疊著,祈禱上帝給予幫助。
每個塔位鑲有地藏王菩薩,標上亡者名字。祖母離開的那年把父親的骨灰帶走了,今日父女相逢。我拉開父親的塔門,骨灰罈上的照片是父親二十八歲時,年輕,笑著,精神飽滿,怎麼看都像能保護女兒活到年老的模樣。我以為我熟悉的父親,卻看起來是陌生照片,那是爸爸嗎?曾經在我生命中領航過的男人,怎麼看起來像路人?
「人死了,身體就變垃圾了,埋在土裡要插石碑告訴大家,燒成骨灰又要放在納骨塔。要是過了三代,這些骨灰沒人來探望,說不定就成了污染。」曾祖母看著我們,說,「我死後不要變成垃圾,我也希望我還可以的時候,處理掉這些男人的骨灰。」
「留著當罐子,養魚種花,千萬別送給我。」
假髮阿姨第六次來時,端了一碗意麵給我,把我拉回現實,飢餓感瞬間降臨到我身上。我拿了面就吃,解決了六小時未進餐的疲憊。這時,我才驚覺自己剛剛活得多狼狽,要不是假髮阿姨拉一把,恐怕又要在悲憐里多打滾幾小時。
「阿菊姨婆做的不會加人工化料。」
「塗藥嗎?」我問。
我在浴室的鏡子前凝視之際,鄧麗君在門外哀號,用爪子撓門,求我讓它進來躲。這聲音真刺耳,但總比我上廁所太久時,「死道友」們總會輪流猛敲門的聲音來得友善。我打開門,它苦難的臉上閃過一絲亮光,躥進來,把前腳擱在馬賽克花磚拼貼的浴缸上,勉強地挪屁股,才栽進去躲起來。
飯後,曾祖母從口袋裡掏出滿滿的衛生紙,像數鈔票那樣快樂,我問她要這麼多衛生紙幹嗎。她說看到白白軟軟的東西就喜歡,很快樂,她翻到口袋底便是那本小紅冊子,攤開看到某件事,說:「我想去逛街,買東西。」
始終沉默的美髮阿桑不屑地說:「我們走的是純技術,正派經營,不是把衣服穿得美美的出來勾搭人的痟查某。我甘願退休,也不做。」
曾祖母住在八卦山區,沒有祖母帶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兒。
「那個腰受傷的阿婆,她說老狗狗生病,要吃藥才不會死翹翹。」
「修一修就好。」
登山活動在我去荒地摘完紫花藿香薊之後。一群輕裝的女人穿越玉米田與稻田,走過竹林后,遇到小溪。這條小溪很普通,沒有強勁的水流,但得爬過較陡的溪岸。這對平均年紀七十余歲的女人來說,很有挑戰性,要是不注意而踏空,足以引發災難。我們下爬到溪谷時,小男孩已經爬到對岸的山坡上,迎著陽光大聲催促,快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