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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雪中的「死道友」

第四章 大雪中的「死道友」

「有,我喊了幾次不要。」
「你能解釋嗎,為何這麼清楚?」檢察官問,這同樣是大家的疑惑,馬盈盈是如何掌握這些細節的。
我趕快跑上樓去瞧,而且準時看到高潮戲。「死魚眼」被護腰阿姨的贅肉與鐵鞭逼到角落,跪在地上,哭喊饒了他。糗狀被他膝蓋前的實時通轉播了,屏幕里的三個男人大罵,由於畫面處於高速駕車的顛盪,感覺每秒都能搖出新創的髒話。
「我愛你。」
「嘿咩!不會欺負你們漏(弱)女子,放心啦!」抽煙哥附和,右腿不斷地抖著。
「你有拒絕他嗎?」
「所以,你當時是在一個寬大約四十厘米、長七十厘米、高四十厘米的箱子裏面。你確定你是在箱子里?」
我哭得太悲傷,審判長沒轍,大家也束手無策,等待我自己把淚水哭干。此時,鄰座的祖母站起來,摸著我的頭髮。她輕輕地摸,將手穿過我的發,穿過每根髮絲而抵達我的頸部。那隻手像是小丑魚,模仿我童年最喜歡的動畫片《海底總動員》里的角色,叫尼莫。每當我哭時,尼莫那隻手游過了無數的髮根來到耳朵,輕輕摸耳垂,上次有人跟我玩是二十年前。那時我大概九歲,祖母一邊玩一邊跟我說,尼莫終於找到自己的家了,耳朵是它的家,到家了就把難過的淚水掛在海葵的觸鬚上。
廖景紹看了我這邊一眼,繼續說:「成了被告,我的生活陷入陰影中,我媽媽也是,我們的生活陷入無奈中。」
我們不說話,手都指著窗外。
祖母右腿的兩處折斷了,一處是小腿脛骨與腓骨,一處是大腿股骨。醫生判定是閉鎖性骨折,生命徵兆穩定,先禁食八小時等開刀。祖母想全身麻醉,一來是半身麻醉由細針從腰椎入葯,較痛;二來不想聽到有人拿電鑽在她的骨頭上打鋼釘時鋼板的尖銳聲。麻醉醫師不願意,怕祖母麻醉后嘔吐窒息,給她加鎮靜劑緩和情緒。後來祖母贏了,她半身麻醉后,血管擴張導致體熱散失過度,全身不斷抖動,醫生說他不是魚販來殺一條快渴死的魚,給予全身麻醉。
「小心得菜花(淋病),這種病很難醫治,要用電燒,將菜花一朵一朵地慢慢燒死,有人還沒燒掉菜花,那支就燒焦了。」
「全部都退到牆那邊。」胯|下哥大喊,開個小門縫,把現場控制住了,然後把防盜鏈條解開,開門進來。這鏈條是為了我們加裝的。
祖母人像是快枯萎的百合花,肉色內褲汗濕了,身體折出詭異的弧度,陷在書櫃內,她的右腿斷了兩截。她忍受巨大痛苦,臉上流淚,很努力地想把自己擠進書櫃,在救護人員把她抬出來前,她重複說著:
「有,我還有見面,只是她不知道我去見她,我是偷偷去看她。」
「噓!勿吵了,它要困了。」護腰阿姨說。
「你快停止呼吸吧!Game over。」豬毛夾老闆捏拳鼓勵。
祖母照做,閉上眼,雙手攤在膝蓋上。豬毛夾老闆跪下去,鼻子慢慢地靠近祖母的手,深吸了幾口氣。祖母能感受到那深沉的呼吸,似乎在掃描她的手。「這傢伙在幹嗎?」祖母又疑惑,又緊張,她知道接下來的每步棋都得反應快,且不要挑起對方的氣焰。
「那你是否記得,我的當事人在車內,說過他喜歡你?」
「是的。」
祖母停下動作,看著護腰阿姨,說:「你這樣會把自己變成惡魔。」
在這世界上,我們痛恨壞人,我們憎惡暴力者、詐欺者、無恥之徒。但是要揪出這些人,不是上教堂祈求,而是必須通過法律程序,通過科學辦案,並且需要證人證詞。但是,證人未必願意坐上證人席,去指證暴力者、詐欺者、無恥之徒,只想要在電影院看到銀幕里的壞人惡有惡報。
「我沒有辦法確定。」
「你有拒絕嗎?」
整個下午,護腰阿姨老是哭哭啼啼。胯|下哥買回了便當,沒有把鄧麗君帶回來,護腰阿姨心都快碎了。狗住在動物醫院的加護病房了。依據醫生的檢查,鄧麗君的體溫下降到36.5攝氏度,比正常溫度低3攝氏度,血壓值降至55mmHg、口腔黏膜發白、四肢無力、肚子隆起,這都是內出血的徵兆。
「好了,庭上,我的問話結束了。」檢察官繼續敲筆。
「我們這些女人都是見過地獄的人,」祖母對老男人說,「你喝了湯,可以下地獄,或者選擇再回來。」
「沒有。」
「老闆有兩種,一種是廢物,一種是真材實料,你是哪種?」豬毛夾老闆又玩起項鏈。
「沒錯,我是偷偷回去的。」
「快去看賈伯斯醫生。得菜花不用電燒,連褲子都不用脫下來檢查,醫生一眼給你看穿。」護腰阿姨這時趕緊說,「順便帶鄧麗君去哦!」
「那你知道到法院做人證,可以喝酒嗎?」
「你敢嗎?」護腰阿姨的淚變得冰冷,身上發出難聞的油耗味,嚅動著帶怨的鯰魚嘴巴,說,「你也不看看你,想要強出頭幫你孫女講話,結果拗斷自己的腳也沒路用。」
我們抓住老男人,捏住他的鼻子,趁他從嘴巴呼吸時,抬起他的下巴,灌了半碗湯藥。
「她跟廖景紹說了什麼,你記得嗎?」
車子經過一段顛簸彎曲的路,窗外很荒涼,我還沒有領略四周風景,已經來到一棟三樓的透天厝。我被趕下了車,後頭T3的「死道友」也是這樣。這棟房子很怪,一樓牆板被打光了,只剩主樑柱。我們被趕上二樓的客廳,東西都被搬光了,空蕩蕩,講話有點迴音。牆面用紅漆塗寫著各種抗爭口號,比如做鬼也要報仇、欺人太甚、祝你們生兒子沒卵葩,還有個很大的「恨」字,屋內有高濃度的怨氣,牆角的那圈霉漬只能往有人燒炭自殺的屍水痕去想。我們小聲討論著,結論是被「馬西馬西」挾持了。祖母安慰我們,他們的目的是為了錢,我們沒錢就沒事。「死道友」認為這才是最難的。
「他還活著呀!你到底是不是死神?」豬毛夾老闆說。
到了傍晚,門打開了,走進來三個男人。最前頭的人老是嚼檳榔,嘴巴停不下來,姑且叫他「檳榔哥」。他就是撲進車窗來熄火的傢伙。檳榔哥坐在自己搬進來的椅子上,冷靜地看著我們,一旁的抽煙哥則發出笑聲。至於守門的那位,不時伸手抓胯|下,就叫「胯|下哥」。一般來說,給黑道取下流綽號是禮貌。
我沒有,讓那傢伙從窗戶伸手到鑰匙,熄了車子。在一陣慌張、混亂與尖叫中,我與護腰阿姨被挾持到另一台車的後座,離開現場,至於T3車上的「死道友」隨後也被挾持來。原來十字路口的糾紛,全都是一場戲。
「是的。」
「菜花潛伏期看不出來病,但是有很多症頭。我問你,你有感覺跤縫(胯|下)癢得要死嗎,尤其是睡去的時候?」
「動手。」祖母下令。
「你離開后,都沒有跟黃莉樺見面?」
安靜時刻,護腰阿姨趴在鄧麗君身邊,用手輕梳它的頸部,如此溫柔,等待死神來,帶走昏迷的狗……
隔天,我退房了,祖母唯一惦念的是止痛藥還有半袋沒用完,可以給隔壁病床新來的八旬老婦,她也很慘。
中藥丸被抽煙哥拿來了。祖母打開藥包,露出十余粒黑藥丸,看似平凡,經過她詮釋,彷彿是武林秘籍中用來打通任督二脈的神葯,讓幾個男人湊過頭來瞧,沉浸在某種看不懂的神秘感中。「死道友」知道這中藥來歷,那是從賈伯斯密醫處求來給鄧麗君的,太苦了,由護腰阿姨燉製成藥丸。豬毛夾老闆懷疑藥丸有毒,不想留下殺人的證據。祖母避開苦味而把藥丸干吞,證明葯沒問題,人也沒出問題,只對病人才有問題。
「是的。」我記得他說過。
「沒有這一條規定。」
「事發那天,你還記得是誰扶你進社區的嗎?」口罩律師問。
「你回去的目的,就是為了看黃莉樺?」
「你母親回來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他要是用槍管抵住別人的額頭,還沒有殺死人的膽,但是往人的大腿射,絕對有傷人的惡膽。這說明我多麼害怕,倒在地上,像是上岸的魚,爬動的力量都沒有,看著槍管朝著我的右大腿膝蓋,我害怕他開了第一槍,就失心瘋地朝大家補上幾槍。豬毛夾老闆持續咆哮,連檳榔哥、抽煙哥都好言相勸地求他冷靜下來,別太衝動。
「你怎麼知道?」
護腰阿姨啞口無言,只能賠笑。
「不行,」祖母說,「如果你要,自己喝就可以了。」
然後,她的大腿發出了斷裂聲響,呈現折角。那弧度很恐怖,我看見堅硬的物體頂著她的大腿皮膚,那不是軟骨功,那是骨折。我慌了,眼裡都是淚水,只顧著大叫,透過麥克風讓大家從安靜的觀看中拉回了現實。我衝出隔離室,往法庭方向跑,我得阻止祖母把自己再擠進箱子里。
來到最後的時刻了,祖母看著護腰阿姨,說:「你女兒真心說了這麼多,你也跟它說幾句話吧!」
祖母抓住他的手,默誦一千遍的阿彌陀佛,酒窩阿姨默禱《哥林多前書》之「愛的箴言」數回。半小時后,老人平靜下來,血壓降下來,使得生理監測器發出警訊。那些快累死的護士很緊張,廣播請求協助;住院醫師趕來打強心劑,一陣手忙腳亂后,宣布死亡時間,移除病人導尿管與針管。死亡時間被斷腿爸爸當作明牌,滑手機簽香港賽馬,油漆工還在樓下抽煙。
「他是指廖景紹先生嗎?」檢察官得到答案,又追問,「你喝醉了,然後廖景紹跟你發生了關係?」
「我在上大號,你又不出去,還跟我談復讎,真的是不識字兼沒衛生。」祖母坐在馬桶上抱怨,把斷腿擺到奇特位置,免得使用肛|門,惹痛了腿傷。
老狗舔著人的淚,人淚永遠是世界上最熱的東西。
猛吸氣的豬毛夾老闆,陷溺在攪繞的情緒與回憶里,他抬起頭,微張的眼皮下露出白眼,看起來就是吸毒的表情,他說:「這就對了。」豬毛夾老闆說這逃不過他的鼻子,他聞到祖母的手中殘留著老男人的死亡味道,這是死神的手,不久前才處理過某件死亡。
老男人還是不動。
我們慢慢駛離這個不毛之地的重劃區……
「去東京銀座的老店琥珀咖啡館,喝十八號的無冰冰咖啡(Icelessice-Coffee),抽古巴的特立尼達(Trinidad)雪茄,那種雪茄的味道在辛辣中帶著微甜,還有果木與堅果的濃郁味。」她連珠炮似的說出來。
「知道。」
「你要是走,你媽媽就變成惡魔了。」祖母梳著老狗的頸部毛,說,「阿姨這麼疼惜你,很想掐死你,這樣你媽媽就不會變惡魔。你媽媽只會討厭我,但不會變惡魔……鄧麗君,死是有責任的,不是什麼話不說就走了,就像我有個兒子安安靜靜地走了,要是他走之前多跟我講幾句話,那幾年我就不會這麼難熬了。死的責任是走之前要說再見,把內心的話說出來……現在,你回過頭去,看著你媽媽。」
「那個噩夢的內容是什麼?」
大家嚇著了,連抽煙哥、胯|下哥也是。剛從廁所出來的黃金阿姨,被嚇得手中的黃金珠滾落,其中一顆滾到了地上的那攤檳榔汁里。檳榔哥撿起來,在手中把玩一陣子。我們進門前,身上的物品都被男人們拿走了,這顆黃金珠顯然是憑空出來的。
「再給我一些時間。」
「黃莉樺小姐有喝嗎?」
「死道友」都哭了,包括我。
審判長陷入思考,請雙方就傳喚臨時證人深入陳述,之後三位法官低聲交談,決定傳喚祖母坐上證人席,要是律師對這項安排不服,可以事後提起行政救濟。兩位律師發出沉重的呼吸聲,給予無言抗議。
豬毛夾老闆看著祖母,揚手暗示,便坐在一張由胯|下哥遞來的椅子上。他捏著胸口的那支豬毛夾,發出窸窣聲,用它去拔著自己的鬍子。他很享受拔鬍子的樂趣,不然怎麼會把癖好當眾呈現,就像胯|下哥會當眾把手伸進褲襠抓到爽。他拔了幾根鬍子,嘴角抽|動,說:
老人年約八旬,插了鼻胃管,掛了尿袋,眼神凄迷,顯示身體的部分器官已怠速運轉。這個老人雖然坐輪椅,但是穿著整齊體面,穿黑襯衫、寬鬆西裝褲,唯獨鬍子蓄了一個禮拜沒刮。最殘忍的是老男人的手腳被束帶綁在輪椅上,可能是防止他拔掉鼻胃管之類。豬毛夾老闆喜歡拔毛,連老人也不放過。他把項鏈解下來,用來拔老人的白鬍子,甚至鼻孔露出的白鼻毛。他拔的過程,發出殘忍而誇張的鄙夷笑聲。老人沒有反應,一個活死人。
「請坐。」豬毛夾老闆起立,伸手暗示我坐上那張椅子,他說,「來,有請死神上坐。」
「鏡頭再靠近點兒。」檳榔哥停止嚼檳榔,瞪大眼看,忽然喊,「快走,把大門上鎖,那個女的沒死,她有超能力。」
「儘力了?」護腰阿姨對我說,「那你有儘力活著嗎?活得像鬼一樣,要大家拉你一把。」
「你可以再次試試看。」
「汪……汪……汪!」
我心裏有陰影了,深深臆測,以至於在接下來的檢察官詰問中,我特別不安與焦躁,倒不是檢察官會將我導引到不利的方向,而是覺得自己掉進了口罩律師挖好的泥淖里打轉,爬不出來。
「我哪有得菜花?」
「……」
「寬大概四十厘米,長大概七十厘米,高大概四十厘米。」
「真的。」
「我只想說的是,」廖景紹從稿子上抬頭,對著法台,「法官大人,我們家為了這件事,努力想籌出那三百萬元,這也危及我媽媽的幼兒園工作,我們過得很委屈。我認為這是『仙人跳』,從頭到尾就是有人預謀詐欺,請法官大人還我清白。」
「不會。」
「是這樣,我每年十月八號回去看她。」祖母說,這是她離開我的日子,她會在這天回到我的身邊。從我的小學、中學、高中,到外縣市讀大學,她都會在那天過來,遠遠地看著我,凝視我在樹下等公交車或與同學們歡笑。她記得我在讀高中時,十月八號那天放颱風假,我跑去SOGO百貨公司逛,那次是我們最近距離的接觸,在轉角碰撞。我回頭,說出歉意,她什麼都沒回應就走了。我忘了這些重逢的日子,不曉得有人在遠處凝視我,有人這麼全心全意觀護我。如今我聽了,充滿暖意,剛剛在法庭被攻訐而滋生的沮喪,暫且退散。
「我要講,我讓大家討厭她。」
「是膀胱無力啦!」
「你要一統江山,要是我不配合呢?」
「據你之前陳述,你進去社區大廳后,意識已不清了?」
豬毛夾老闆用手槍指著祖母,後者不為所動。祖母是一腳踏進棺材的癌末病患,她冷冷地看著槍管,然後看著豬毛夾老闆。這氣得豬毛夾老闆把槍轉移,敲著老男人的頭說:「要是輪到你用手掐死,用槍還比較快。」
「我懂。」
「理由。」審判長問。
「要是你準備好了,那就可以了,請。」審判長站起來觀看,這讓法庭所有的人也站起來,瞧著祖母的表演。
「那你是否還記得,他曾摸你的臉?」
「異議。」檢察官打斷問話。
「假仙啦!」
回收阿姨有個廢兒子,四十幾歲只懂得喝酒,老婆與孩子都跑了,只有媽媽不能跑。她活著賺錢都是為了養兒子,定時給兒子大鬧討錢。她有時賺不夠,會跑去台中公園當流鶯,不時忍受惡徒白嫖、性|虐待,然後把賺來的錢都給兒子拿去吃喝嫖賭了。後來不知道怎麼了,護腰阿姨知道了這件事,她不能忍受這樣的臟女人及其內褲,便向祖母揭發。祖母跟回收阿姨私下談時,後者很冷靜,要是流鶯的身份被張揚,她會跳樓,反正活下來需要很大的勇氣,不差再多點自殺的勇氣。這件事就被隱藏下來。
我們這些女人已經在賊船上了。祖母這樣說黃金阿姨是金母雞,想必有她的安排。黃金阿姨的崩潰哭,或許是她的心情,又或許是她意識到唯有相信祖母的安排,大家才能全身而退。我看得出來是後者,因為黃金阿姨與祖母在言語衝突之後,主動走去廁所拿出黃金。她真有演戲天分,沒酒也行。
「那就唱《漫步人生路》吧!」
庭號燈響了,法警叫大家進來開庭。我前往法庭為性侵官司特別設立的隔離室之前,酒窩阿姨替我祈禱,「死道友」也用她們的方式給我祝福,她們知道我會贏,已訂好餐廳,在退庭后舉行慶功宴。
「可是你記得,是嗎?」
「不是。」
「你要變成惡魔。」
幾秒后,審判長說:「你是黃莉樺的法庭陪伴者,可以表達意見。」
「所以,你不曉得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是主耶穌所喜愛的老人家,主會允諾的。我也祈求主了,請他賜給我說廢話的能力,說再見時就能拖很久。」祖母從地上坐起來,「怎麼辦?我現在好像在說廢話了。」
「那我問你,你去開查某(嫖妓),有用沙庫(保險套)嗎?」祖母見胯|下哥愣九九藏書在那兒,提高音量說,「小心,菜花不止自己得,也會傳染給你們幾個男人。」
最後,護腰阿姨抱著鄧麗君,直到孱弱的狗在她懷中安息了,她才把所有的淚水滴在狗身上,說:「鄧麗君,媽媽要謝謝你這輩子來當我的女兒,沒有你的話,媽媽會變成惡魔,下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還有,把斷腿女人的枴杖拿走,她們會安分許多。」檳榔哥離開前,把目光瞥向祖母,「你們不要想太多,因為我們是正派公司,最怕做壞事,但是更討厭做善事,記得。」
「請庭上在筆錄記下,黃莉樺對和解書上『解除強制性|交罪』的方式,是忘了,不是『不曉得』。」
「你要想清楚,因為你說你進入社區后,醉得不省人事了。」口罩律師用犀利的口氣問,「你之後的事都忘了,怎麼記得自己說過不要,所以你是沒有說還是不知道?或者是忘記了?」
祖母的淚乾了,說:「你很會講道理了,但是都認為別人有錯,自己沒錯。」
我嚇了一跳,拍打玻璃帷幕,喊著:「阿婆。」
接著,小鬍子律師慢慢找出對被告廖景紹有利的證詞,比如問敬酒過程:「是誰喝得比較凶?」「黃莉樺小姐起身去廁所時,走路狀況如何?」「廖景紹先生喝多少?」「廖景紹先生有對黃莉樺小姐敬酒嗎?」「黃莉樺小姐對廖景紹先生勸酒嗎?」這些提問都很細。
我去找竹子之類的鉤出鑰匙,四周空蕩蕩,唯獨在草叢中看到那顆頭。那顆頭是假髮阿姨的假髮,裡頭包了幾個女人的胸罩,從二樓窗縫扔下來,幾乎以假亂真。眼界狹小的「死魚眼」要是多看看被囚困的我們,會發現破綻——這顆黑髮假頭,不是祖母的藍紫短髮——還好他的眼睛像粘鼠板盯死在手機上。我找到自己的胸罩,對它很了解,因久洗而鋼圈外露。我把鋼圈拔|出|來,用來鉤出保險桿裡頭藏的鑰匙。
「死的責任不是虧欠,是有所愛。」祖母停頓,看著隔離室的方向,「我只想告訴她,愛是這輩子最該緊緊捉住的東西;但你不曉得是握到假愛的刀子深深受傷,還是握到真愛的鐵鏽而不自知。總之,擁有豐富靈魂的人,才能握到刀子受傷之後,還願意下次跟人握手結緣。」
「客廳的箱子里。」祖母沉默幾秒才說。
「誰都怕死。」祖母看著對方,說,「但是得了癌症,就知道人生的優先順序該怎樣排了。」
這場證人詰問最後匆忙結束。不過,我對張民憲的擔心多了起來,雖然他有時執勤會偷睡,老是在大門外的花圃抽煙,但是他對社區算是盡忠,按時夜間巡邏兩次,見人進社區大門會注意,不像有些警衛老是盯手機、頭永遠縮在櫃檯后看不到。他事後跟我說,在庭上會發飆,是他老婆發生過同樣的事,他老婆過了那關,他卻過不了,心裏永遠有芥蒂,最後兩人以離婚收場。
「有印象。」
「醫生,我沒有被關啦!你不要誤會,我們這邊都是好人,活菩薩。」護腰阿姨澄清,「那可以幫我把鄧麗君帶去給一位神醫嗎?」
「我離開那個家的時候,我答應過她,每年回去看她一次,她可能忘記這件事了,因為有點匆忙,可是我沒有忘記。」
「那你醒來后,發現了什麼?」
「老闆眼光很準的。」抽煙哥說。
我注意到重劃區以鐵皮圍籬,與外頭的世界隔離。離這棟房子最近的鐵皮圍籬約一百米,之外是環市道路的疾馳車輛,那是援兵。我們得發出一百二十分貝的求救聲,表現得像波音七四七客機低空掠過。至於北方的圍籬有缺口,胯|下哥每次騎摩托車出入買便當,那兒有幾個工人在卸水泥管,我們距離那兒約四百米,唯一的方式是請胯|下哥去請工人報警了。
檳榔哥吐了口檳榔汁,轉頭問護腰阿姨:「我看你這麼胖,超能力應該是貪吃吧!來,舉個你會的創意料理給我聽。」
「抱歉,我很忙,麻煩你過來帶走狗。」說罷,電話掛斷了。
「那我可以給『垃圾鬼』喝我的尿嗎?」
祖母躺在地上,像是從十字架上剛卸下來,身上都是我的經血。她施展縮頭功時,憋氣憋過頭了,失去生命跡象,沒有呼吸,脈搏微弱,「死道友」幫她做心肺復甦術才恢復呼吸。大家圍著她,等待她這位領頭羊醒來發號施令離開這鬼地方。祖母早就把她的休克算進計劃中,要是這樣,我就成了唯一逃出去求救的人。可是我留下來了,這樣做是相信她能醒來。
小鬍子律師接著反詰問,他拉了拉黑色白領袍,摳了嘴角,問:「張民憲先生,你擔任社區警衛多久了?」

「汪!」
「我不是故意的,我跟鄧麗君無仇。」回收阿姨把便當里的肉夾給我,「我現在吃素,幫鄧麗君祈禱。」
「是的。」
辯詰結束了,法官給了廖景紹陳述的機會。這些不祥的臆測,被廖景紹說出來了。
「我們是好人,不會欺負你們。」檳榔哥說。
「有個女人死了,頭不見了。」死魚眼把鏡頭對準屍體,直播中。
「她煮了四十幾年的飯,沒有超能力不會堅持煮這麼久。堅持就是世界上最強的超能力,像水滴能打穿石頭。要是你吃檳榔四十年還沒得口腔癌,也算有超能力。」祖母說。
「馬盈盈小姐,你和廖景紹認識幾年了?」檢察官問。
「除此之外,他還有講別的嗎?」
「愛很危險,不愛更危險,你要選哪個?」祖母點頭說,「說說看你給我的福利呢?」
「合作?」
「我整理一下你的想法:事發當時,被告廖景紹對你性侵,你醒不過來,但是覺得自己做了個噩夢,是嗎?」
「是的,在我兒子自殺后不久,那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打擊。他的自殺來自我媳婦的外遇。我知道這件事之後,就離開了媳婦和孫女。」
「你們想從我們這裏拿到什麼?我們是三寶之寶,老女人最多,要是放在這裏太久,恐怕讓你們更衰。放心,我不會反抗,只是怕帶給你爛運氣,這樣很不好。」祖母說。
到了軟禁的第三天,「死道友」的內鬥越來越激烈,主要來自護腰阿姨與回收阿姨之爭,但是大部分的人都是中立。
「跟媽媽說,我這輩子跟你很快樂,希望你永遠是我的媽媽,不是惡魔。你叫兩聲就好。汪!汪!」
「你很強,我發現你沒有弱點,聰明又反應快,難怪可以當老闆。」豬毛夾老闆抽|動嘴角,說,「但是活著的人會有弱點,你的弱點是身後的那些老人,還有跟你一樣藍色頭髮的年輕女人,她是你孫女。」
「所以,你確定自己聽到被害者黃莉樺小姐在意識不清的狀態下有說不要。而且你還搖晃傢具以製造聲響,阻止廖景紹的行為。我這樣描述,有錯誤嗎?」
「你很誠實,沒有被電視上那些說謊的政客教壞,不會硬拗,我喜歡,接下來我們的合作會很順利愉快。」
「可是,你們沒有通過我們的考核。」祖母說。

此時,廖景紹的心中響起了喪鐘,犯罪把柄被抓著。他坐在被告席上,多次給律師眼神,想說出什麼,但那可憐的眼神哪裡能說盡他心中的恐懼?他大胆地離開座位,矮身走向口罩律師,說了幾句話,直到審判長警告才回座。這畫面給我燃起了希望,我跌到谷底的情緒往上爬了。
檳榔哥放下手機,看過來,抽煙哥也是。這逼得胯|下哥趕快說:「亂講,我哪有病。」
「你在黃莉樺十歲時,離開了她?」
「給我照做。」檳榔哥喊。
回收阿姨嫌鄧麗君在窗邊尿尿,弄得很臊,至少她還懂得把尿往外潑。護腰阿姨反諷,是被「垃圾鬼」教壞的。為此,兩人對罵十分鐘,在空蕩蕩的客廳,這些有迴音的言辭聽起來很刺耳,大家都受不了。這激怒了門外看守的抽煙哥,大力踹門,大吼:「再吵,等一下中午去買腳尾飯給你們吃。」護腰阿姨與回收阿姨冷卻三分鐘后,再次罵起來。
「汪!」她叫。
護腰阿姨看準了這點,抓住反攻的利器了,要是鄧麗君死掉,她會找回收阿姨陪葬。也就是這樣,到了中午,胯|下哥帶回重症的鄧麗君與三寶飯便當,「死道友」的氣氛降到低點。
「鄧麗君你有艱苦不要放內心,愛叫、愛哭,都可以。」護腰阿姨說,「媽媽都在這兒陪你。」
「沒想到三寶讓你很委屈。」祖母說。
辯護律師進行第二次詰問——復主詰。我是觀察法庭,才懂得這遊戲得經由雙方的兩輪問話。小鬍子律師比較年輕,鬍子不成氣候,不詰問我,但是隨時送上提示單給口罩律師,使後者的攻勢更犀利。口罩律師咳了幾聲,問了我幾個問題后,說:
「是的。」
「嘿咩!那位神醫曾寫信給賈伯斯,要救他,大家才叫他賈伯斯神醫。我給你住址,你送過去給他醫。」
「冤枉啦!你不要聽別人的屎話。」
「五年又三個月。」
「浪你娘啦!戴著護腰跟我浪跡天涯?算了吧!」檳榔哥乾笑,說,「我問你,你會什麼超能力,會不會返老還童到二十歲?還是幫我擋刀子、擋子彈,或者是會印鈔票?」
「三寶?」
「你要我跳舞也行,我可以當鋼管女郎。」護腰阿姨說。
「是的。」
「你要是不想帶狗去,沒關係。」祖母這時候說話,「至少你應該去看看賈伯斯醫生,慢點就壞了。」
「我是真的親了你,我以為你要走了。」酒窩阿姨說。
「夠了。」檳榔哥大吼,「我們不用別人怎樣教,我們知道要怎樣做,你廢話太多了。」
「你現在還會緊張嗎?」
「閉上眼睛,把手放在腿上。」豬毛夾老闆下令。
「所以,我必須再次確定你的意思是:黃莉樺小姐,你沒有同意廖景紹跟你發生性行為,是嗎?」
法庭內,三位女法官從後門進來時,法警要大家起立。大家坐下后,法官很快進入程序,一點都不想耽擱似的,連電影中常見的敲法槌開庭都沒有。三位法官坐在法台,穿鑲藍邊黑袍,坐中間的審判長說已經開過兩次「準備庭」,今天直接進入交互詰問。
「鄧麗君,走過來吧!」祖母說完,叫著,「汪汪!汪汪!」
「黃莉樺小姐,你要求三百萬元的和解金與園長離職,都是在你所謂的性侵后提出來的?」
「我很快就會講真心話了。」
「黃莉樺小姐,你聽過『理想的噩夢』嗎?」
「喜歡穿馬汀大夫的六號半鞋子。」
「沒問題,我也想知道。」審判長馬上回應,然後對書記官下令,「請庭務員搬箱子來,後門的走道盡頭有一個兩格書架,格式差不多像是證人說的,就把它搬過來好了。」
「我喝醉了,無力反應,我要拒絕卻沒有力氣。」
「等一下。」祖母插話了,「我可以現場示範我怎樣做到。」
警衛張民憲又說,社區內仍有門禁與電梯,需要感應扣通行,他知道廖景紹抱了一個醉人無法操作,便幫忙扶著我進電梯,送抵八樓的家門。廖景紹說了幾聲謝謝。
「真的,我能擠在箱子里,我有軟骨功。」祖母堅定地說。
「不好。聰明的人遇到好人,這是很危險的。」
祖母學狗叫了三回,真是令人摸不著頭緒,惹得護腰阿姨抬頭瞪她。祖母依靠在牆角,一隻腳盤著,一隻斷腿打直,她深吸口氣,再次發出狗吠聲,似乎在跟鄧麗君溝通。
兩位律師深談了幾句,表情凝重,口罩律師沉重呼吸,鼻孔呼出的氣被口罩擋住,把眼鏡蒙上一層白霧,彷彿陷入了泥淖般找不到方向。然後,他掀開口罩,露出精明的目光,對祖母進行詰問。
這句話令大家肅靜,接不上話。檳榔哥和抽煙哥冷冷地看著大家,倒是胯|下哥又把自己的胯|下猛抓得唰唰響。
這位檢察官是女的,與之前偵查庭詢問我的男性檢察官不同。我喜歡這樣的安排,女檢察官給我安全感,她四十幾歲,予人穩重感,也許是專門派來打性侵官司的。她停止了敲筆,看了兩位辯護律師一眼,才對我說:
「在法庭做偽證是要判七年以下的,而且不得易科罰金,我認為你的陳述虛偽不實,偏袒了當事人的一方。」
「黃莉樺小姐,你還記得那天社區警衛是誰嗎?」
「神醫?」
「可見得,我們搶到你的地盤了。」
「是的。」我遲疑了一下。
「沒錯。」
「有啦!但那是胯|下癢。」
法庭躁動起來,有人站起來,有人瞪大眼。
「這世界上的好人、聰明人,都認為自己是對的,所以打起來。至於壞人則知道理虧,不敢光明正大地打。」檳榔哥說。
「有喊出來讓被告聽到嗎?」
祖母是非常冷靜的,她看著眼前的一幕。
「我可以表演了嗎?」祖母說。
「我沒開車,也沒騎車。」警衛張民憲挺起胸說,「喝酒不能開車,這規定我知道。」
「馬西馬西」的老闆是下午來的,開著一台BMW大七系列,從四百米外的圍籬缺口開進來,在泥路上開得很慢,怕彈起的石頭刮傷烤漆,而且在某個水坑前浪費了很多時間在猶豫,然而輪胎下水后,卻什麼事都沒發生。老闆來到客廳,他穿亞曼尼黑牌的襯衫與西裝褲,約三十歲就掌權。我幫他取「豬毛夾」的綽號,來自他掛了一條金色的豬毛夾項鏈。
護腰阿姨要是有委屈,誰都同情,但是賴著廁所,礙著大家就不同了,也使她的抱怨與哭聲像是演戲。我生理期來,進去使用廁所。她說你就用吧!我不會礙著的。我說礙著我了,很不方便。護腰阿姨趴在馬桶上,頭也不抬地說:「我這麼苦,你還沒可憐我。」我說:「不會。」然後她哭得更大聲,召來大家看看她的委屈。
「有沒有確切的數據?」
「請書記官在筆錄上載明,」口罩律師拉下口罩,冷冷地對法台上穿黑袍、始終快速打字的書記官,說,「告訴人黃莉樺小姐面對她認為的性侵過程,她『忘記了』有沒有反抗,而不是說『不要』。」
「汪汪汪汪汪!汪汪!」護腰阿姨也爬過去。
「二〇一三年,晚上九點。」
所謂市地重劃區,簡單來說,就是這裏原本是市中心邊緣的農村,要變更為建築用地,於是將整個村子剷平,辟出格狀道路,規劃出一塊塊方方正正的建地,埋設污水管與水管,完工後可以蓋大樓。而我們所在的房子,是重劃區的唯一保留棟,可能是屋主拒絕被徵收,用紅漆在四處寫滿抗爭語。
「不曉得。」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你爸爸。」祖母從恢復室推回一般病房,對我說了這句話,「非常好笑。」
「不曉得,我喝醉了。」
「跟媽媽說,謝謝你。」
護腰阿姨跪下,回收阿姨也下跪。祖母從地板上站起來,扶著牆,拐著腳,慢慢走到門口,她知道對胯|下哥講話沒有用,他只是小嘍啰。這邊能做決定的只有檳榔哥。祖母依靠在門邊,對著後頭玩手機麻將遊戲的檳榔哥說:「今天我們這邊可以給六粒小金丸。」
「異議。」小鬍子律師提出程序問題,阻止檢察官發問。
接下來的兩分鐘,對老男人與大家來說,都是難熬的。只見老男人的手腳抖動,眼睛睜大,牙關緊咬,兩頰的青筋浮出來。「死道友」知道這老男人掉到地獄了,那是肉體艱難與心魔狂舞的最大值。
「異議。」口罩律師大喊,說,「檢方提問與此案無關。」
過了半分鐘,祖母說:「我看得出來,你們是好人,不然我們在路上早就被殺了。」
「我能回答,我為什麼喝酒。」警衛張民憲轉頭,看著被告席的廖景紹,「我知道我為什麼會喝酒。」
辯護律師有兩位,由廖景紹重金聘請。靠法台的律師蓄著小鬍子,前兩次詰問由他來,這次換另一位戴口罩的。戴口罩的律師咳了兩下,問了我外圍的小問題,我深思后才回答。我之前從承辦案子的書記官處得知,律師與檢察官在準備庭的主張是:前者認為是無罪的一|夜|情,後者以「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趁機性|交罪」起訴。這信息在我心裏裝了過濾器,我得避免被推到一|夜|情的陷阱,在法庭要思索對方問話。
「死道友」演戲了,有的敲門,有的大吼有人死了,有的發出凄厲叫聲,直到客廳大門被開啟后,她們倏忽安靜下來,好讓外頭的人看到裡頭的恐怖狀態——有人死在地上。
「停了。」
「吃屎啦!」
「我的性侵案。」
護腰阿姨泣不成聲了,滿臉是淚,感念鄧麗君的道別之情。她與老狗在這輩子的快樂與委屈,現在成了最純粹的愛。她拉開束腰的魔術貼以便再次黏合時更穩固,蹲下來,手腳觸地,用只有她能了解的語言跟最愛的老狗道別:「汪!汪!汪!」
「這樣就對了,早點動手才是。」
幾天前在醫院時,祖母曾幫助隔壁床的老人臨死凈身。難道豬毛夾老闆真read.99csw.com有特殊能力,聞到祖母手中的殘味,還是湊巧而已?不過,這強化了他對祖母有特殊能力的印象。
於是豬毛夾老闆轉頭朝我來,一腳踹倒我,槍管朝著我的腳,說給祖母聽:「你這藍頭髮的死老太婆,再拿不出辦法,你孫女的大腿就吃子彈。」
護腰阿姨摸著老狗,冷冷怒視回來,她背後的白牆有著屋主為了抗爭而寫的「恨」字。字好大,約兩米,紅漆字,用太多漆而出現淌下來的淚痕,是客廳最令人不安的標語。我們這幾天都跟這個字磨合,並且交手。現在護腰阿姨的感受,完全被標語襯托出來。
「我得了癌症,才回去跟她說再見。死是有責任的,那責任是得跟自己深愛的人告別。」
我搖頭。
「你夜晚會起來放|尿好幾次吧!」
要是在法庭之外,這回應令人發噱,但是法庭內只有三位法官淺淺微笑。而且審判長試探性地問:「你是開車來的嗎?」
「你這白目是來儑死你祖公的嗎?干!」豬毛夾老闆大吼,從檳榔哥腰部抽出那把手槍,開一槍,砰,巨響回蕩在客廳,把「死道友」們捲入恐懼中。我感到自己在劇烈發抖,閉眼活在黑暗裡,等我張開眼,看見豬毛夾老闆朝天花板射擊的地方有個小洞。地上散落水泥屑,與一顆扁掉的銅彈頭。
檢察官插了話,願意傳喚祖母為臨時證人,她要扳回局勢。口罩律師看到廖景紹的眼中浮出一絲掙扎,反對祖母做證,因為這不是兩造在準備庭安排的辯詰證人,建議安排到下個庭期。
「你很會說話。」檳榔哥難得出現笑容,然後笑容很快消失了,說,「聽說你們之中誰有超能力?」
「你幾歲?那不是老了,是尿道有壞東西在發芽,慢慢塞住,最後就塞滿一朵朵菜花了。」
「她可以澆尿,那我可以打她嗎?」護腰阿姨抗議。
「廖景紹先生在電話里說了什麼?」
「汪!」
祖母拐著傷,由我扶著,走進令我們難忘的廁所。這棟房子位於切斷水源的重劃區,用水來自屋頂的兩噸儲水桶,用完就沒了。三天來我們等到馬桶的尿又黃又臭才沖,洗澡也是擦拭,用水聲過大會被監控的「馬西馬西」把外頭的水龍頭關掉。這麼慘的廁所,如今又被護腰阿姨霸著,她變成鬼了,怎樣都無法修正到人的狀態,而且衝著進門的祖母說:
「理由是?」
「不會,我剛剛在門外又喝了點兒壓驚。」
「來呼一下口號,讓自己有點兒精神。」酒窩阿姨說。
我站在浴室門外,聽著祖母被數落,不自在,又不得不聽下去。護腰阿姨說,祖母不是不能臨時做證,而是年紀大了不能隨興表演縮骨功,害孫女的官司不樂觀,這就叫老糊塗。我轉身進入廁所,看見祖母哭了,淚水流下臉龐,默默承受,不回擊,彷彿她正承認她是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出聲反駁,阿婆儘力了,但講完這句就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
「你不要亂扯。」
我發現,我掉入了圈套。
這次是被對方掛斷,護腰阿姨改向門外的人請求,放她出去,她不會說出什麼。檳榔哥繼續玩手機麻將,說他沒關大家,不要誤會,只是請大家來這邊住幾天。護腰阿姨又哭了,求他們,要是不能放她出去,至少把鄧麗君帶去看賈伯斯醫生,無論如何要救狗,狗是她的心肝。檳榔哥則說,獸醫會處理的,它現在住加護病房沒問題。但是,這反而讓護腰阿姨更傷心,她知道獸醫院的加護病房只是整排靠牆的鐵籠病房中最靠近櫃檯值班醫生的那些籠而已,效果不大,再轉院就沒效了。
副駕駛座的傢伙老是叼著煙,姑且叫「抽煙哥」。他拿著槍,轉身恫嚇我,叼著煙發出很濃的閩南語口音:「如果不要粗(吃)慶記(子彈),閉上眼睛。」護腰阿姨說,鄧麗君不會閉眼。抽煙哥說,他確實看過很多死掉的人,怎麼教都學不會閉眼睛。於是護腰阿姨把護腰鬆開,把鄧麗君塞進她又松又大的T恤,哆嗦得像是沸騰的電鍋蓋。
「那才是我坐的。」祖母從地板掙紮起來,拐著腳傷,坐上位子,「我們女人團也是正派經營,我是老闆,這位子我來坐。」
「還獃著,你們把他帶走呀!」豬毛夾老闆既生氣又無奈,帶著坐輪椅的老男人離開。離開前,他回頭對著客廳勝利的女人,比了下流手勢。
「他說,他愛我。」
「是的,可是這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們換別的方法好了。」酒窩阿姨暗示放棄。
老人聽了嘴角微笑,眼睛像是星空發著光。
「我們的T3車上,有個藥丸包,你先叫人拿過來。」祖母一說,豬毛夾老闆便請人去拿。趁此,祖母解釋,「這種葯是我們秘制的中藥,無毒的,我會請這老男人吃些,再用我的手按幾下,要是他活夠了,就『藥到命除』了;要是他還有救,說不定『藥到病除』。」
「那請問,要怎樣解除?」
「這就好辦了。」檳榔哥一邊點頭,一邊在手機上敲了幾個字,傳送出去,很快得到對方回應,這才抬頭說,「這樣吧!你們表演一招超能力。」
「沒有。」
「跟媽媽說,我們這輩子這麼有緣,下輩子還要做母女。」
「再等一下。」
現在,廖景紹從口袋掏出一張小紙,攤開三折,恢復到它原本的樣子,對著稿子念出他的陳述,他說:「我為那天夜晚的事感到難過,原本以為是你情我願的性|愛,一場情慾的流動,或一段愛情的開始,到最後卻變調了,成了被告,我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希望法官大人能還我清白。」
「沒有錯。」
「放|尿不幹,一直滴?」
「雪藏白啤酒共十八罐,法國坎特里堡白葡萄酒三罐,還有一罐百樂門威士忌。」
假髮阿姨說了一個笑話,比如她有個朋友收到文縐縐的法院判決書,看不出打贏還是打輸,跑去問神。神明降乩,乩童看了頭痛,把判決書吃了。「死道友」們聽了乾笑幾聲。我覺得不好笑,這時候無論講什麼都不好笑。
「他去那兒最常做什麼?」
「一個木箱,那種傳統的旅行箱。」
「是的。」
「大概三年了。」
「所以,我的當事人在跟你發生性行為時,你覺得那是一場夢?」
護腰阿姨花不少時間在廁所抱怨與哭泣。廁所緊鄰客廳,是獨立空間,木門被刻意拆了,誰進去如廁或洗澡,未必看到,但是聽得到聲音。她要大家聽聽她的委屈、受難與不滿有多深,像是剝開受傷的血口,給大家瞧瞧,而控訴的對象是回收阿姨。
「我……不是死……神。」我很緊張。
所以被囚兩天後,我們不再討論如何逃跑了。倒是回收阿姨很認真,她從廁所用漱口杯端出自己的尿,澆在鐵窗固定處。她看過一齣電視劇,可以用尿腐蝕鐵條,拆掉后脫困。我估計,得澆十年才行。但不到十小時,這個方式已被大家嫌到不行了,太臭了,連胯|下哥從樓下經過時都大吼抗議,老女人的尿跟死女人一樣臭。
這隻是模仿護腰阿姨平日跟鄧麗君的遊戲,今日也在溫柔中,飽含堅定。她就這樣叫著,彷彿真的懂了狗語言,真誠呼喚。
「我當然是亂說。我常常亂說的是,一個人致富最簡單的方式,一個人生存最安全的戰術,是跟父母要錢,又賴皮不還錢,然後詛咒他們去死。但是,你們公司很正派,不會做這種事。」
當庭播放的檔案,是我在幼兒園最後一天時,透過園長的手機與母親通話的內容。母親要我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我則譏笑母親懦弱,勸她獅子大開口,要談條件的話,就回來當園長,不要當財務長。播放完錄音檔,口罩律師對我確認錄音的真實性,有無造假。我說這都是真的。
「我可以捐血。」回收阿姨說。
我們被囚禁在二樓,門外有四個人守著。二樓有落地窗,這窗戶簡直是典型的台灣風格,就是美到不行的大窗戶得裝上密不透風的鐵窗,屋主絕對是台北動物園的獅子轉世,怕逃出去就餓死了。我隔窗看出去,四周荒涼,大約有十個足球場大,到處挖,到處拆,處處是坑洞。有些地方擺著成堆的巨大水泥管,有些地方堆著拆除的磚瓦建築廢棄物,有些地方矗立著孤零零的大樹或電線杆,更遠處有兩台怪手擺在土堆上,看起來像玩具。
「黃莉樺小姐,你讓被告講完嘛!不要打斷。」審判長對我說,「現在是他的陳述時間,你不要干擾他。」
「我等不下去了,我沒這麼多時間了。」豬毛夾老闆氣呼呼地走上前去,拿槍抵著祖母的額心,渾身激動地說,「你到底怕不怕死?」
在台中地方法院的長廊上,「死道友」們陪我坐在椅子上等待開庭。
「老闆問的問題,沒有很難呀!答案就在你們身上。」檳榔哥上前,把薄外套的下擺撩起來,露出腰部擺放的手槍。這動作太明顯,「死道友」們看到了那把槍的威脅與挑釁。
祖母深吸了口氣,凝視酒窩阿姨之後閉上眼。酒窩阿姨輕輕撫摩祖母額頭,給了她最溫柔的情感。大家再次使力,把她往牆壁推,一切照著祖母的預估,她的頭慢慢隱匿了,五官扭曲縮小,摺疊進胸腔了。
「黃莉樺小姐,你現在記起來這三百萬元怎麼來的了?」
老男人持續抖動身體,淚水不斷流,被束帶綁住的手搖晃,不知道要死,還是想活下去。接著他額頭冒出小汗珠,閉著的眼睛不斷流淚,尿袋也注入了新鮮的尿液,發出塑料袋子鼓起來的聲響。
「所以這三天,她都沒有發現?」
祖母出院后,我們去餐廳大吃大喝。那是很棒的餐宴,我卻吃得不愉快,只能伴著微笑,想著走下坡的官司,臉上的陰影更深了,令大家杯酒間的笑聲都很尷尬。我該喝酒澆愁,酒這惡魔壞了我的人生,我該多喝點加速毀壞,要是酒駕或許離開餐廳后就不會發生什麼事。
辯護律師有兩位,先上場的是小鬍子律師。他習慣摳嘴角,彷彿那兒有顆惱人的青春痘。他從外圍問,慢慢地問到事發當日:「五月二十八號那天聚會,你們喝了多少酒?」
「你能告訴我,第四行所寫的刑事告訴,是什麼意思嗎?」
「你們這麼好心救鄧麗君,會長命百歲。」護腰阿姨說,「放我們走,我可以幫你煮飯,就像你媽媽有超能力,不管你變壞變好,能照顧你很久,做牛做馬做畜生,都不收錢呢!」

「法官大人,我可以當證人,證明我孫女被欺負時,有說不要。」
「死魚眼」靠近落地窗,往下看,一樓的雜草里有顆人頭。他很確定這是殺人案了,比網路更刺|激百倍,他的手抖得像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直到他手機撥通的實時通傳來檳榔哥大罵「你渾蛋不講話呀」,才恢復精神。
「講到底,每個人都一樣,都認為自家是對,別人是錯。」
「鄧麗君,我祈禱你醒過來,醒來看我。」祖母說完,學狗發出叫聲,「汪!汪!」
「忘記了。」
T3幾天不發動都懶了,轉鑰匙時,引擎只有嗒嗒嗒的聲響,我祈求被撞死的「阿嬤鬼」回來。所有的女人很有默契地大喊著「伊」回來吧!引擎就回魂似的運轉了。大家就座了,連「阿嬤鬼」也到齊,出發了。
「不行。」
審判長沒有太多表情,點頭說:「被告廖景紹陳述的詐欺,不是在本案審理的範圍,但我不是暗示你,要告或不告,而是希望你回去後跟懂法律的人諮詢,以了解自己的權利與義務。」
「廖景紹生日幾號?」
我端著月亮杯,來到客廳,將經血淋在祖母的頸部——照計劃中那樣,她的頭斷了,血流得哪兒都是。
法庭又安靜了。
在黃金阿姨進廁所之後,祖母問檳榔哥:「我看到你剛剛發手機簡訊,應該是給你的老大,你老大哪時要過來?」
「你常常失眠,半夜起來在游泳池家像鬼一樣踅玲琅(繞圈子),你阿婆嚇到了,聽到你起床,目睭就瞪得大大蕊,怕你想不開自殺。」護腰阿姨繼續說,我在開庭前一晚,失眠的症頭又犯了,祖母整夜不敢睡,身心累到無比,第二天哪有功夫把自己折進箱子里,「你的絕望,把你阿婆也拖累了。」她說。
「我不是叫你停,我是叫這邊的車子停下來,你繼續視頻。」檳榔哥那端叫車子停下來,三個男人專心視頻,「對準那個屍體,死的是誰?」
「創意料理很難,對了,可樂攪白飯,有創意到你嗎?」
祖母深呼吸數次,脫掉鞋子,舒展筋骨。她盤坐在地上拉腳筋,把手臂繞過了肩膀而碰到腰部,頸部像貓頭鷹般幾乎往後轉了一百八十度,整個人極度柔軟,筋骨大幅度鍛煉。大家看了都覺得不可思議。接著,她的雙腳放進書架櫃,蹲下去,挪蹭身體,試著把自己裝進只有自己體積四分之一的空間,接著小腿彎成一個奇特弧度,大腿也是,下半身擠壓縮小了,緊緊貼著木櫃空間。這是大家看過最神奇的表演。
「沒有錯。」
「大仔,拜託啦!我給你跪、給你拜,你好心一定有好報,讓我和醫生講幾句話。」
我知道小鬍子律師的用意了,他要藉由記憶力超強的證人馬盈盈,告訴三位法官:當日氣氛融洽,廖景紹沒有預謀把我灌醉,我也沒有裝醉。這朝著律師在準備庭所擬的論證重點發展:「這不過是日常聚會後,一對現代男女的一|夜|情」歡快劇本,廖景紹無罪。
胯|下哥說:「醫生照X光了,他說老狗的腫瘤破裂,如果要開刀的話要去買血,醫院沒有備血。」
「我感覺有人在扶我回家,然後我躺在沙發上,我感覺身體不是我的。然後有人掀了我裙子,對我侵犯,像是夢一樣,我沒有辦法抵抗。」
馬盈盈閉上眼,沉思說:「啤酒兩罐,葡萄酒約五杯,她不喝百樂門。」
「你還跟園長要求,請她離職,是嗎?」
兩人罵得火熱時,回收阿姨轉身,踩到窗戶下未乾的狗尿,整個人往鄧麗君身上壓下去。鄧麗君像軟墊般倒下去,發出沉悶的哀號,叫了一分鐘,氣弱得要斷氣似的。護腰阿姨見心肝肉受傷,一邊哭一邊喚,巴不得由自己代替它受苦,捶著大門要外頭的男人們來幫忙。
「是的。」
那都是外人不懂的人與狗對談,卻聽到了心坎兒。
「我會先塞住你的嘴巴!」
兩者都不是,檢察官轉而問:「你們是什麼時間開始交往的?」
「請庭上在筆錄中載明,」口罩律師對書記官說,「證人黃莉樺的祖母能躲在一個小箱子里,異於常人所言,她的證詞無證明力。」
「是的。」
「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很氣我媽媽,她把性侵當籌碼,跟園長談,當作她回到幼兒園工作的條件。我媽媽以前是幼兒園的財務長,後來被人逼走,她一直覺得有人搞鬼才被迫離職。」
「我們會陪你,鄧麗君。」回收阿姨再說一次。
「不行,我被關了。」

「汪!汪汪!汪汪!」
祖母請纓,願意為她悲傷的孫女上戰場了,她說:「我想坐在證人席,說出那天的經過。」
「拜託,請醫生救它。」
「真的……」
現在門外只剩一個男人看守,姑且叫他「死魚眼」,年約二十歲,僅知他是上網成癮者,滑手機時,眼饞過動;看人時,眼殘中風無神。這種人不叫「死魚眼」要叫什麼?要請他開門,得在門內有了比網路更值得點贊的畫面才行。「死道友」們為此準備中。
至於臨床的八旬老男人,一直很神秘。他時常呻|吟,晚間睡覺時從嘴巴吐出很濃的臭味,只有醫護揭開布簾時,可以看到他包著尿布、肌肉流失的屁股,以及裹石膏的大腿。
「汪!」
「異議。」檢察官認為口罩律師的見解過於主觀。
大家看著祖母,思索這到底是什麼功夫,幾乎把下半身體化成液態肉體倒進柜子里,有著水的表面張力功夫。廖景紹看了心顫,兩手絞得冒出汗水,這表演決定了他的命運。
「有,我記得有說不要,我在偵查庭與筆錄上都是這樣說的。」
「是的。」
「異議駁回,請檢方繼續提問。」審判長說。
「口說無憑,我給你個測試,你要通過接下來這關才行。」豬毛夾老闆揮手下指令。
「你有什麼感受嗎?」
「黃莉樺小姐,我整理一下,你遭受你所謂的性侵之後,又做了一個夢見你祖母在現場的夢,這才打電話給你母親,是嗎?」
祖母躺在地上,頭抵著牆,試著施展「縮頭功」,把頭顱縮進牆內。她二十余歲能展現這功夫,就像奧運跳水選手在轉體三周后的筆直入水。現在從她的年歲、骨頭韌度、肌肉爆發力等來看,最好是躺在安樂椅上回憶就好。可是,她堅持要弄出來,這是大家逃出去的機會。
來不及了,死魚眼太靠近詐死的祖母。祖母突然手腳亂晃,把後退的死魚眼絆倒。浴室門邊站著的護腰阿姨立馬衝過去,甩著不鏽read.99csw.com鋼鞭,狠狠朝他打去。幾個女人撲上去,她們沒有別的,就靠一身老肥肉去壓。
「這是你遭受你所謂的性侵之後,跟園長提出的條件嗎?」
「灌藥。」祖母下令,我與回收阿姨上前幫忙。
檢察官回到提問:「黃莉樺小姐,有種叫『不理想的噩夢』,那是在噩夢裡掙扎、喊叫,但醒不過來,困在噩夢裡就是醒不過來,懂嗎?」
「請庭上出示案卷A105的事發現場照片,以喚醒被害人的記憶。」檢察官說畢,書記官開啟計算機檔案。
口罩律師點點頭,拿到小鬍子律師送來的提示單,要求法庭出示了一張重要證物,將它投影在牆上。那是和解書,是母親寫的字跡,內容記載著:「小綠豆幼兒園園長邱秀琴願意付出新台幣三百萬元」,解除「黃莉樺對廖景紹的刑事告訴」,口說無憑,特立此據為證。
「我不曉得。」
我用眼淚控訴,用儘力氣哭,呼吸都很難,哭聲透過變聲麥克風傳出去。我難過到底了,就像剛來法院時看見的那位從偵查庭走出來的女孩,她站在中庭,旁若無人地大哭,有什麼被揪痛得讓她在眾人面前流淚也無所謂。那絕對是以為真理與正義站在你這邊,但是有人以暴力搶走了,綁架到他的身邊。謊言不會成為真理,但是謊言會透過法律擊敗真理。
「你老闆哪時會來看我們的超能力?」
「有人對你進行了你所謂的性侵這件事,也沒有很確定?」
護腰阿姨無計可施,只剩淡淡啜泣時,胯|下哥隔著門縫安慰:「那個賈伯斯醫生很有名,我都聽過。但我不知道,他也會看狗呢!」
祖母扶著鄧麗君的身體,幫助它轉身,才說:「看著媽媽,跟她說『這一輩子最謝謝媽媽的照顧,我很感恩』。你要是不懂得怎麼說,阿姨教你。你只要叫一聲就代表心意,像這樣叫,汪!」
「那你聽到了,有阻止事情的發生嗎?」
「當然不是,我嗅到死味的能力很弱,玩不起來,但是我有一項超能力比大家更強,就是聞到銅臭味。老人身上有種很濃的銅臭味,尤其越快要死的越濃,只是我敢聞、敢撈,還敢玩,敢跳下錢坑賺。」
我曾被這樣摸過了就不哭,今天的我也是,情緒漸緩。但是,令我眼淚完全中斷的是,祖母對審判長說:
末了幾句,大家睜開眼看著祖母說完,如此不舍。祖母如此慈悲,願意把生命之力給一隻動物。尤其是酒窩阿姨,緊緊捉住祖母的手,她陷入一種莫名的小激動情緒中。
等待是愛情的最美姿態,也是最煎熬的,親吻是解藥。酒窩阿姨吻了祖母,後者就醒了過來。祖母睜開眼睛,果真拿到這臨門一腳的吻就醒了,說:「查某囡仔,我夢到你偷親了我。」
檳榔哥沉默,不嚼檳榔了,陷入一種若有所思的沉默,似乎在想什麼,也似乎在抵抗自己不要多想什麼。然後他轉身離去,離去前說:「裝——痟——維,我們是正派經營的公司,不接受賄賂。」

這時祖母突然說:「她會煮飯,很厲害。」
這很勁爆呀!馬盈盈是廖景紹的前女友,我在工作場合看不出來。或許他們分手很平和,就像吃完餐后各自付賬離開。對了,我記得馬盈盈有一次說「不要以為,有錢的醜男人的老二都是香的」,又說「女人跟快爛掉的臭男人混久了,連自己的快樂都臭掉了」。因為言辭講得太勁辣,我至今還記得,如今我竟然跟她與廖景紹的交往聯想在一起。
祖母說的證詞,給了廖景紹一個震撼彈。他眉頭揪著,牙關緊咬,用來應付緊張情緒。廖景紹的記憶肯定是回到了性侵我的那晚,想起客廳的傢具如何神秘地震動,他現在懂了,那是祖母的警告。
「打電話給廖景紹。」
瞬間,我家客廳的照片出現在投影牆上,以及我被強|暴時所躺的沙發。這張照片幾乎佔滿了牆面,非常明亮,像是我家樓下的霓虹燈廣告牌。拍攝的時間在半夜,符合當時情境,光線不明,窗外霓虹燈照進來,我看得到客廳牆的虹彩幻影,與各式的玻璃反光。這個地方,我三個月沒回去了,這麼久了,沒有太多眷戀,卻有太多的記憶以及傷害。
檳榔哥很驚訝地問:「大仔,你活過來了,要講啥咪?」
這怒吼嚇到大家,彷彿客廳空間隨聲音的爆炸而膨脹了十倍,所有人的疏離感也擴大,安靜得刺人。我看著眼前的護腰阿姨,能理解她的愛狗之心,但解不開她的仇恨之心,她愛的極限不是寬容,是恨。這時無論講什麼,她都聽不下去了,心魔阻止她去理解,並將愛有多大轉成恨有多深。
真令人想不透,台中市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工地,如此偏僻,要是我們七個女人與一條狗被殺了,用怪手埋在屋外的一個深洞里,如果沒有撒旦顯靈去報警,恐怕屍體被發現的機會都沒了。
「汪……汪……汪……」鄧麗君叫聲緩慢,彷彿說人語了。
「隨她要做什麼,你們也是,要怎樣就怎樣,自由就好。」祖母認為,回收阿姨的躁鬱症要發作了。
「你很聰明。」檳榔哥說。
「做生意嘛,有賺有賠,賠給你們是功德一件,這樣我才能發現這世界上原來還有人可以這樣跟快死掉的老人玩。我們可以合作呀!」
「我忍她忍很久了,要是鄧麗君走了,我一定講出來。」
我替警衛張民憲擔憂的是,他喝了點兒酒。他進來時,法警聞到酒味,而且還是新鮮的味道。我懷疑他在門外候訊時,又喝了幾口。
這位被推出來的老男人,正考驗祖母,她不得不好奇地問:「說說看,你要我怎樣做呢?」
「一六七點五厘米。」
審判長按了法台下的警鈴,位於地方法院大門旁的警衛室響起了急促鈴聲,幾個法警提著警棍,沿著走廊一邊跑一邊大喊讓路,皮鞋在洗石的地板上發出尖銳聲響。他們衝進了法庭,看見我在那兒瘋狂地哭喊著,要逮捕我這擾亂法庭的人,不久才發現重點不是我,是祖母。
「你這麼厲害。」祖母說。
「勿——假——了。」護腰阿姨突然憤怒大吼,轉而冷冷地說,「袂見笑,等一下你就知死,就知死了。」
「試試看,我會塞死你的嘴巴。」
我沖向大門,跑下樓梯,一路激烈喘著,任務是發動T3引擎。鑰匙被拿走了,不在車上,我拿了一顆大石頭,往車子前保險桿旁的鐵蓋子敲下去,敲了幾次終於打開了。護腰阿姨在裡頭放了備份鑰匙,用布包裹著。可是我把鐵蓋敲歪了,伸手拿時被銳利的鐵片割傷,手流血,而且胯|下的經血也是流不停。
祖母說,鄧麗君要走了,大家閉上眼,跟她一起祈禱,信菩薩的求菩薩、信上帝的求上帝、信媽祖的求媽祖,什麼都不信的把雙手合在胸前。祖母一手往上呈,暗示酒窩阿姨過來握住那隻手,一起祈禱。
「他說他失戀了,要找我喝酒解悶兒。」馬盈盈講到這兒,速度放慢了,而且頭低著。
廖景紹說完后,把擬好的講稿折三折,放回了口袋,然後懇請審判長主持公道。
「怎麼說?」
「你值班的時間呢?」

「你不能這樣。」
「有,我有聽到,」祖母點頭,大聲說,「我知道有法庭錄音,剛剛有錄到我回答的聲音嗎?」
重要的時刻來了,要是審判長認為異議不成立,就間接裁定了祖母的證詞有問題;要是判定異議成立——就承認祖母有特異功能——這答案比登天還難。我看見大家滿臉狐疑,像是跟因紐特人談論沙漠這樣的奇景。
「是馬盈盈小姐你主動追求他的?」
「我沒有看到,是聽到了黃莉樺說『不要』,她說了幾次『不要』。」祖母的語氣堅定,「請法官大人把我講的這句話記錄下來。」
「好了,我的問話結束了。」檢察官說。
「不會影響。」我對麥克風說,是變聲系統,聽起來較低沉。
「為什麼偷偷去見她?」
「好,我答應。」
「我從小就能聞到死亡的味道,但長大之後,能力變弱了。」豬毛夾老闆用夾子拔起鬍子,說,「這種能力長大后變弱了,就像有人小時候能看到阿飄,但是長大之後連看到別人心中有鬼的能力都沒有了。」
過了幾天,祖母對我微笑,說:「今天,我比較幸福呢!」
祖母捉住我的手,我就忍下淚了。母親這時通過法院的金屬探測門,到處找開庭地點,她繞過長廊角落,那兒坐著廖景紹。廖景紹請了兩名律師,他們熱切討論,布局待會兒的法庭辯論。看到這兒,我再度緊張,沒發現母親來到我面前了,我抬頭看她,離開三個月沒使得這一眼有起伏。
「我更正提問,」口罩律師點頭說,「我整理一下,黃莉樺小姐你從什麼時候下車到社區大門,是誰扶你進電梯,最後進入家門?這一路的過程,你都想不起來了?」
「東京。」
「那是被『垃圾鬼』壓傷的。」護腰阿姨打開便當蓋,凌空拿著筷子,久久才說,「你是故意的。」
「你應該也是來看超能力的吧!」祖母說。
「這是市地重劃區,正在施工。」酒窩阿姨說。
「他也沒手機,有手機也不曉得打給誰吧!」祖母看著輪椅上的老人,「這個石器時代的人是你爸爸嗎?」
「辛苦你們了。」豬毛夾老闆抽|動嘴角,說,「你們通過新進員工的職前訓練了,恭喜。我們公司福利很好。」
距離我被傷害的那天已過了三個月,如今來到了髮夾彎,無論是否通過,傷害仍會永遠跟著我。我坐在椅子上,等候法警唱名,心情緊張,看著庭務員用推車拉著成堆的開庭卷宗、證物與法庭日記經過。有幾個要打官司的人拿著傳喚單,坐在椅子上發獃。一個戴眼鏡的女孩從中庭對面的偵查庭出來就大哭了,哭聲讓大家更沉重。不久,兩位法警從地下室的羈留室押送犯人上來。犯人穿灰色囚衣,戴著手銬腳鐐,發出聲響,低頭面對一位少婦帶著八歲的女兒。女兒大喊一聲爸爸加油,囚犯就抬頭不哭了。我要哭了。
「異議。」檢察官提出程序問題,他說證人喝酒,與案情沒有關係。審判長認為異議成立,要辯護人更正提問。
祖母再次深呼吸,忍住咳嗽,然後猛力下壓,小腿傳來清脆的斷裂聲音,使軟骨功再度發揮了。
「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我重新問一次,這三百萬和解金,是你提出來的嗎?」
那三個男人去看賈伯斯醫生了,心裏好急,車子駛過爛路,濺開小石頭,濺幹了水坑,一路濺起高高的灰塵,他們就醫的心情就像他們的車速。我看見九月的陽光落在寬闊的重劃區,光禿禿無生氣。這是第四天了,「死道友」決定在男人們被支開的時刻逃脫。
「媽的,你在打手槍嗎?鏡頭亂晃,給我放慢,我看看有沒有少人。」檳榔哥忽然大吼,「停!」
「沒問題,我可以繼續。」祖母說完,試著把大腿縮進箱子,但是臉上的痛苦完全把她的皺紋掩埋了,甚至眼睛與鼻子都掩埋了,身上是汗。我非常替她擔憂。她從痛苦中擠出微笑,要大家別靠近。
回收阿姨嗅得出來護腰阿姨的敵意,很樂意將衝突化暗為明,尤其大家身陷賊船時,她每次把尿澆在鐵窗,護腰阿姨則回擊「垃圾鬼」。或許是從窗口吹來的尿味濃,害鄧麗君嗅不到這場火藥味,有樣學樣地在窗邊尿尿,成了回收阿姨回敬的話題。
這個夢,祖母講了幾次,只講好笑的部分給探病的「死道友」們聽,每次先按一次止痛藥才講,以免惹得自己大笑,也惹痛了腿。這給我演戲的感覺,祖母的笑,或「死道友」們配合的笑,有點刻意,好沖淡法庭上她失敗的證人表現。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我每次撞見祖母和酒窩阿姨兩人談話時,別過頭去流淚,回過頭來對我笑。
除了皺眉頭,祖母從來沒有說過斷腿之痛。她大部分的時間在床上,小號用夜壺,大號才下床,下床前先用止痛劑,過了藥效才拖著劇痛的身體從廁所走出來。我下去醫院的商店街,買了成人紙尿布應急,祖母拿到后愣了三秒,那是老人用了紙尿布就人生殘廢的表情,這使我又尷尬地拿出一包當作尿布的夜用型衛生棉。她馬上轉笑,說這兩個是好禮物呀!
「汪!汪汪!汪汪!」她又叫著。
酒窩阿姨與假髮阿姨動手,一個掰開老男人的嘴,一個倒入湯。老男人拒絕吞咽,湯水流了出來。
我得取血了,快步走進廁所,看見護腰阿姨正在拆蓮蓬頭的不鏽鋼軟管,那是她待會兒打人的武器,而鄧麗君的遺體在她腳邊。我懸坐在馬桶上,將洗凈的手伸進陰|道,拿出裝有八分滿月經血的月亮杯。經血是溫的,鮮紅色,沒有異味,要是冷了會發出經臭味。護腰阿姨以為我要尿尿,卻拿出裝了經血的醫用硅膠杯,很驚訝,令她看了一眼死去的鄧麗君是否也有奇迹。我理解到,她慶幸從反覆洗滌的月經布到了用過即丟的衛生棉的輝煌時代,但還沒用過衛生棉條就停經了,很難理解月亮杯的價值。女人的生理時代被月亮杯切割了,之後是進入黃金年代,有些女人第一次使用它時,把杯里的經血喝下,說這是「耶穌血」。我還不敢喝。但對月經量多時得衛生棉條與衛生棉並用的我來說,對月亮杯一試成主顧。

「六月十五號。」
「有。」我努力回答,突然覺得空虛。
檢察官停止敲筆,便是開始問話時,她問得很外圍,似乎找不到新證據。我知道她的想法,馬盈盈不是今日辯詰的主菜,但身為被害人的檢察官,不能隨意放棄這道小菜。所以她問了幾題,又出現敲筆的習慣,不知是在思索,還是在苦惱什麼。
「不會。」
「我親愛的姊妹們,我求你們,祈禱你們的神來到這裏。來,你們現在呼喚你們的神。」祖母說到這裏,給大家各自祈禱一段,才說,「我所尊敬的眾神,我所愛的上帝、菩薩、媽祖,我求你們幫助我。我願把我一星期的陽壽轉給鄧麗君,換它一分鐘的元神。我祈求眾神,給鄧麗君生命的力量,讓它醒過來看看我。」
「還好。」
「你能說出我是怎樣想的嗎?」
「你在夢裡有喊不要嗎?」
「怎麼說?」我問。
「不曉得。」
法庭安靜極了,大家轉頭看隔離室,沒有太多動作。
檢察官主詰的重點是,我進社區大門時,喝醉了嗎?人有醉意,往往不是在餐桌,而是離開餐桌之後發作。到底我哪時醉酒的,忘了。警衛張民憲卻說得比較仔細,他說,我到社區大門時,不太能走路,由廖景紹攙扶我。廖景紹一手環抱我的腰,一手尋找我包包內的感應扣,不小心把包包里的東西散落。這一幕才令警衛張民憲印象深刻。
「當然,每個人要講真心話是很困難的,因為真心話比較靠近惡魔,而不是靠近天使。」
「死道友」之間的紛爭向來都是如此,只是沒有浮上檯面。護腰阿姨很不喜歡回收阿姨,老是嫌她臟,比如吃完飯摳牙的醜態、資源回收物亂堆的亂象,衣服亂塞、亂用別人牙刷。尤其早上起來,回收阿姨喝上自己的第一泡尿,她據信這種實踐十年的「尿療法」使她避開疾病與厄運,這惹得大家早上不太願意跟她說話。還有一件事令護腰阿姨火大,她規定「死道友」的衣物可以丟在洗衣機共洗,但是,內褲一定要自己洗,這是清潔的天條。但是回收阿姨向來不是,她把內褲偷偷塞進褲袋,丟給洗衣機共洗。結果有一次舞台表演,護腰阿姨從褲袋拿出來擦汗的不是手帕,是一塊奇特的布料,她對觀眾展開來,是一條萬惡的大內褲,大得可以遮到肚臍,屁股肥肉位置的布料被磨得薄薄的,鬆緊帶像煮過頭的麵條鬆鬆的。當下,觀眾衝出第一波大笑,護腰阿姨則氣得用閩南語大罵,引起第二波的笑浪。之後「垃圾鬼」這種下流用詞,成了護腰阿姨私下罵她的利器。
「我祈求主,那個時刻不要來。」
「我問了大門法警,他說,去問法官就行了。」張民憲點點頭,「那法官大人你說呢?」
「我找到感覺了,再一次吧!這次無論如何,你們別管什麼了,把我往牆壁用力推去,這樣讓我的頭被頂著后縮進胸部。」祖母給了我一個手勢,說,「你也去準備血了。」
「你鬼扯。」我大吼,「你欺人太甚。」
「你上次擠入箱子里,有穿胸罩嗎?」
第一位證人是幼兒園https://read.99csw.com老師馬盈盈,她平日穿緊身牛仔褲當作皮膚,今天也是。廖景紹的律師傳喚她來是有原因的,她的記憶力非常好。馬盈盈常對小朋友耍的絕招,是背下根號2或圓周率的小數點以後一百位數,也能背下近兩百位小朋友的名字;她的專長是傍晚站在幼兒園大門,進一個家長來,就廣播「某某某小朋友,你的誰誰誰來接送」,令家長覺得自己受到重視。
事情發生在回遊泳池家的路上,路經偏僻的十字路口,前車在綠燈后沒有前行,而是跑出兩人,吵起架來。我們只能旁觀。而我後方的司機下車,來到我的車邊,隔著窗戶比手畫腳,似乎要我繞過前車離開。我開窗要聽得更清楚,護腰阿姨忽然要我踩油門快跑。來不及了,要是我喝了酒,肯定有膽猛踩油門,把前車轟得稀巴爛。
「我孫女黃莉樺家中的客廳。」
「好緊張呢!」
「不行,你自己過來帶狗。」
「沒錯。」
「汪!汪!」
「死道友」看著扁掉的煙蒂,充滿隱喻,只有低頭的份兒。
如預期的那樣,那三個去找賈伯斯密醫的男人回來了,怒氣像車子後頭揚起的灰塵,很快就要追上慢吞吞的T3。「死道友」們開窗把三個骨灰罈往外丟,兩個碎了,刺破他們的輪胎,一個卡死在車底盤。骨罐上破碎的遺照,在陽光下發出勝利的微笑。謝謝死去的爸爸和祖父,你們發揮力量了。
「黃莉樺小姐喝了多少,想得起來嗎?」
「我們有這麼糟嗎?」
「老了。」
「不要跳,會害我的眼睛減壽。」檳榔哥把外頭的胯|下哥叫來,說,「帶狗去看醫生,順便買便當回來。」
忽然間,一隻乾枯的手伸過來,握住了槍管。
「廖景紹先生開娃娃車載你回家的路上,一邊開車,一邊將右手放在你的手上,你記得嗎?」
「我真的沒問題。」
「辯護人一次問了兩個問題,而且誤導被害人真實情狀。」
法庭很安靜,小鬍子律師輕輕咬牙,抓起嘴角。三位法官探頭看,避免視線被自己桌前的屏幕擋住,連發獃的通譯都有了精神。
「所以我整理一下。」口罩律師發動更凌厲的攻勢,「在回家的路上,你記得廖景紹跟你的互動,比如他摸了你的手,你沒有拒絕;他摸你的臉,你也沒有拒絕。但是到社區后,你就不太清楚了?」
檳榔哥看見狗躺在地上,他晃著手上的刀,明知故問:「誰是鄧麗君?是鄧麗君就唱首歌,她會唱我就送醫。」
「你們,誰是死神?」豬毛夾老闆目光轉一圈,定在我身上,「是你吧?這麼年輕就跟老女人混,分明就是來帶衰的死神。」
鄧麗君顫巍巍地翻身,爬起來,晃著無力下垂的尾巴,走過三米,來到祖母身邊。
到了上午十點鐘,我們第十次幫助祖母施展「縮頭功」,抓著她的身體,往牆面施力推去。這種功夫不是真的把頭縮進牆裡,而是像烏龜縮頭,所以胸腔得承受極大的壓力。每次稍有進展,當她的頭縮進去幾厘米時,會激烈咳嗽,那個有腫瘤的胸腔似乎再也裝不下一顆頭了。
「我不要讓這個人這麼痛苦了,他活著也不是,要死也不能,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要過多久。他很痛苦的。」
「我懂這意思。」
「沒錯。」
「她頭斷掉了,哪會沒死?」死魚眼大喊。
「太……丟……臉了,帶……我走。」老男人說。
第二位證人是社區警衛——張民憲,他在事發那天值勤。他會出現,我一點都不驚訝,證人們在開庭時會先聚在法庭,我就知道今天誰來做證了。然後法官採取隔離偵訊,請證人們出去,等候傳喚,唯一全程在旁邊陪伴的是祖母。祖母以家屬身份在場陪同,是性侵官司允許的。
馬路三寶指的是女人、老人、老女人,這是網路用詞,指這三種人在路上開車常常無視交通規則,無端製造車禍。三寶即使不開車,走路也成了公害,導致駕駛意外。抽煙哥講到馬路三寶,罵不停,手中的一根煙抽得一點兒沒浪費,只剩煙蒂被丟在地上,狠狠踩死。
「是。」
「死魚眼」從門縫大喊:「後退啦!」然後看到女人們一邊後退,一邊指著那具屍體。他嚇著了,眼睛活化了,看著一個靠著牆的無頭女屍。這世界上要是有驚人一幕,網路成癮者會拿出手機,拍幾張照片看看,「死魚眼」也是這樣。他拍完照片,放大細節看清楚,這確實是女屍。其中有張照片是他伸長手照的,把死角補足,照片中的死人斷頭了,不是修圖的成果。

「你沒有縮手,是表示什麼?」
「異議,辯護人騷擾證人,而且誘導性提問。」檢察官說。
審判長看著視訊中的我,說:「法庭現場有錄音。你要是點頭,就要說『是』;搖頭,要說『不是』。」
「我們大家都會陪你。」回收阿姨說。
「拜託,再讓我試一次,我可以做到的。」
「上帝的眼淚?」我愣了一下。
檳榔哥說,他不相信什麼超能力,又不是看好萊塢電影,但是有機會的話他很想看看:「那就先看看這黃金是不是真的,拿去銀樓驗驗。」他把黃金珠交給胯|下哥,又說,「順便去買個晚餐回來。」
「晚上七點到隔天七點,共十二小時。」
「你這團肥油只能演沙威瑪。」檳榔哥勢必等到其他男人大笑,才說,「而且我很替那支鋼管的生命擔心。」

「所以,你在那樣的狀況下,沒有辦法確定,是誰跟你發生了你認為的性侵行為嗎?或許是警衛張民憲,你能確定嗎?」
這個沉默十年的老男人,竟講話了。多虧豬毛夾老闆突如其來的槍聲,祖母發現,坐在她眼前的輪椅老男人,被嚇得喉嚨上下跳動,唯有保有吞咽動作的人才會這樣動喉嚨,顯示這男人是拒食而被迫灌食,不是重症拖延。
審判長拿法槌敲,敲了十下,其中幾下像打地鼠遊戲般充滿幹勁,才把張民憲的怒氣與言語打滅了。可能是因為審判長第一次使用法槌維持秩序,她花了好幾秒才找出來,起頭那幾下敲得不順,有點兒慌,足夠讓張民憲把罵人的話通通講完。接下來,審判長念出張民憲的基本資料,然後說出開庭的日期、時間與庭間,要書記官記下,請法警趕他出去。
「是我提出來的。」
不管「死道友」搬到哪兒,最容易引起地盤之爭的都是回收阿姨,常惹惱附近搞資源回收的人。這是她的樂趣,不論是搞回收,還是惹怒同行。比如,她比別人早起,凌晨三點去撿回收品,拿棍子在幾個社區的大型子母車裡翻,這讓同區撿回收品的人都把班表往前提。然後她暫停早起,給同行鬆懈后再度偷襲式早起。又如,她會用演戲的專長,穿得臟,臉上也很臟,博取商家同情,把那些固定給某同行人的紙板都給她。有時,她先偷拿別人在巷道堆放的回收品,再去檢舉對方違法堆放。
祖母離開隔離室,由通譯帶領,走特殊通道進入法庭,如願坐上證人席,接受檢察官的主詰。性侵時刻的證詞,會是詰問的重點,但仍然是從外圍慢慢問進去,一寸寸拉到關鍵時刻。
檳榔哥受不了我的唯唯諾諾,大吼:「坐呀!」這吼聲讓大家一震,身上能抖下塵埃了。
我想起之前的日子,廖景紹開跑車時,將手放在我的手上,我縮離了。可是那天我沒有,我記得他摸我,我醉得無力縮手:「我記得。」
「我沒有那麼多時間了,我等了五年,快讓他the end。」豬毛夾老闆皺著眉頭,等待時間過去,然後在原地徘徊,非常焦躁不安,過了五分鐘,他終於按捺不住地大吼,「這世界怎麼了?一個老廢柴都死不掉。」
「是嗎?」我打斷他的話。
「免啦!」
「大仔!謝謝!你這樣,我會動真情的。」護腰阿姨跪在地上,「要是我年輕四十歲,肯定跟你浪跡天涯。」
「不行啦!」
「讓——他——死——掉。」豬毛夾老闆講話下重音節,而且要求,「讓他無——傷——無——痕,看起來是自然掛掉的。」
「你喜歡菩薩還是上帝?」祖母看老人沒有回應,說,「不然我叫他們一起來好了。」
「黃莉樺小姐,你知道這張和解書的存在嗎?」
「他的身高呢?」檢察官抓到重要線索,打蛇上棍。
「真的嗎?」豬毛夾老闆轉頭看著檳榔哥,看著他道歉與愧疚之後,才生氣地說,「職訓幹嗎把員工關這麼緊?有空讓她們出去走走。還有你們也是,有空把那個水坑弄乾,路上的小石頭也掃乾淨。」
「那你可以幫我把鄧麗君送到榮總嗎?醫藥也行,那裡可以用達文西手術,去問問那邊的醫生可以嗎?」護腰阿姨哀求。
「鄧麗君受傷了,快叫救護車。」護腰阿姨大喊。
「汪!」
「大小呢?」
過了幾天,祖母跟同骨科病房的其他病患混熟了,和別人比殘,自己略勝一籌。比如,她說有一家三口都躺在這病房,原來父母和孩子三貼著騎摩托車,撞到了突然打開的轎車後門,三人的骨頭斷了五處,而爸爸躺在床上打手機跟肇事車主一邊哀號裝痛、一邊討和解費,不然就是用手機簽香港賽馬。還有個油漆工跌斷腿,送來醫院后不畏殘痛,每天最大的毅力是拖著石膏腿到醫院大門口抽煙。
「不是的,這是我剛剛坐在她旁邊,看她哭時要跟她說的話。」
「你要怎樣復讎?」
「這是死的責任?」
「我們被關在這兒,這哪兒是訓練?」
「他看起來快不行了。」
「我可以掐死這老男人,這樣比較快,死神之手這樣最好用。」
曲罷,檳榔哥點點頭,打了顆檳榔吃,說:「哭爸啦!為了一條狗,你可以做痟的(瘋子)。」
「你是在事發的前三天回到黃莉樺的住所的?」
「媽的,這叫超能力?這樣的話,吃檳榔與抽煙也是超能力了,對吧!」檳榔哥說到後頭幾句,轉頭對門口抽煙的人說。
「我在路上騎車,閃你們三寶就像閃慶記呢。」
「你們是馬路三寶都不曉得嗎?全世界都知道了。」
「她是臭媌仔(妓|女),我要講出來。」護腰阿姨口氣堅定。
「你值完班後會喝酒嗎?」
「依你的判斷,黃莉樺小姐從進社區門口,到進家門時,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檢察官問。
「不是。」
「你知道性侵案是『非告訴乃論』,起訴人是不能撤銷案子的,也就是你不能把案子撤掉?」
不久之後,法官專屬出入的後門打開了,兩個庭務員搬來了書架。那是落地書架,大約用來放法律書籍,或是放黃金葛這類好養的植物,書架頂留下一圈花瓶的水漬痕。書架放在證人席前面,深褐色,閃著日光燈光芒,審判長請法警用捲尺測量了箱子尺寸,接近祖母的陳述。祖母也認為這個木箱很符合她的需要。
「可以的,」祖母忍痛抬頭,「這是常有的事,這很正常。」
口罩律師停頓了一下,用眼鏡後頭那雙又細又窄的眼睛看著我。隔著單向玻璃,他什麼都看不到,但是我有被看穿的害怕。接著他轉頭拿下小鬍子律師傳來的提示字條,咳了兩下,再度提問:「黃莉樺小姐,你知道我的當事人廖景紹先生喜歡你嗎?」
「汪!汪汪!」
「你看到了什麼?」
「他現在很罪過。」她以目光暗示臨床,再次用閩南語說,「他到目前還沒開刀接上骨頭,家屬罪過。」
「當然是三寶換(飯)。」抽煙哥大笑說,「馬路三寶吃三寶換,絕配。」
「你剛剛說,在事件發生時,你人在客廳,聽到了黃莉樺小姐說『不要』,並且還搖晃傢具發出聲音,阻止了你所謂的性侵事件,是嗎?」
「那是你做了一個噩夢,在夢裡被人追殺或遇見惡鬼,不斷掙扎,不斷大喊,然後這時候忽然醒來,大喊不要,這叫『理想的噩夢』,聽過嗎?」
「不要裝了,你看著辦吧!」
「我知道自己被強|暴了,而且流下眼淚。」
「證人可以不回答這問題。」審判長阻止。
審判長皺著眉頭,問:「你平常都是這麼早喝酒?」

「我發現你今天喝酒了,你值夜班時會喝酒嗎?」
抽煙哥藉機插話,說:「這說法太有智慧。腦袋是用來裝智慧的好東西,希望三寶也有。」
護腰阿姨可以跟醫生通話了,她不能拿手機,是隔著門縫,跟胯|下哥手中開啟擴音系統的手機通話。她以半哭調半哀傷的口吻跟醫師求情,無論如何都要救鄧麗君。醫生回應,目前最好是開刀,但是一來醫院沒有庫存的狗血,二來狗太老了,怕開到一半就沒了。護腰阿姨說,可以用微創手術呀!聽說有什麼達文西機械手臂的開刀法,傷口很小。醫生解釋說,這是獸醫院,達文西手術的對象是人。
祖母頂著藍紫色短髮,乳|房鬆弛,胯部堆著肥肉,受十幾雙眼睛注視,像是為了爭取減免重稅而裸身騎馬游城的戈黛娃夫人——裸體示眾,這一關絕對不會比地獄審判來得簡單,她再度深呼吸,把咳嗽暫緩,祈求主耶穌與菩薩保佑,才站進了箱子。她這次試著把小腳彎曲時,再也沒有辦法順利,臉上多了痛苦,那種表情像是腳被捶擊了。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祖母的軟骨功失效了,她的小腿無法順利彎曲。
「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我懂。」
「我痛恨強|暴犯。」張民憲離開法庭前又大喊了一聲,「請法官大人不要當恐龍。」
「請說明理由。」審判長說。
電話也被關了。胯|下哥說這樣不行,不能說被關。護腰阿姨再次拜託,給她一次機會,她會改過來的。這才又恢復通話了。
「講起來,你阿婆表演失敗,是你把她害慘的。」護腰阿姨說。
「法官大人,有。」祖母已經伸手往後掏,把胸罩扣解除,「但是這次我得這樣做,我有點喘。」
「我好像聽到斷裂的聲音,你沒問題吧?」審判長問。
「干你娘!」檳榔哥爆炸得大吼,聲音震歪了大家。他站起來,憤怒的胡楂臉上滿是炸壞的火藥渣,吼向胯|下哥:「叫你要小心,你當我在放屁,現在要把大家的膦屌拖下水,弄得爛糊糊才行嗎?以後你出門,自己拿菜刀整隻剁下來,交給我保管。」
老男人不動,眼皮也不眨。
祖母的腳又痛起來,從手術縫合口痛到斷骨處,大概是從五樓以右腳落地的感受。她皺起眉頭,伸手按了止痛藥按鈕。這是我以五千元自費購買的一袋止痛藥,非健保用藥。不久,止痛藥發揮了效用,祖母平靜下來,才說很久沒有夢見我爸爸。夢中的爸爸鬍子濃密,行為卻是四歲心智,拿著毛線衣棒往鍋子里煮著內褲給人吃。祖母覺得這夢境異常怪,但說不上怪在哪兒,可能是湯沒加鹽巴。直到她發現我爸爸的頭裂了好深的縫,才意識到「這孩子不是沒有了」,然後她小心呵護這個母子團圓的夢境,吃著內褲餐,時光好美好安靜,唯一的對話是叫兒子別去浴室照鏡子,以免看到自己頭顱擠裂的死貌。祖母中年喪子的痛苦,總是無堅不摧地滲入夢境,讓她流淚,每幾年得重溫這古怪的相逢。
「請你說明,事發當時你在客廳的哪個位置。」
「抱歉,我們要送你下地獄了,如果你不想要,說一聲。」祖母說。
「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流下淚來,心中充滿憤怒,我不是他講的以性引誘的詐欺犯,起碼這點是不容懷疑的。但是,我在這時間點無法多解釋,只有眼淚不停地流下來,無法控制。
經過兩輪的詰問,證人馬盈盈離席。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取得優勢,通往真相的過程,往往如此湮塞,而且回頭路都消失了。幸好鄰座的祖母伸過手來,緊握我的手。我發現她好緊張,手掌都是冷汗,但仍主動給我安慰。
「就是……」祖母比出死亡的手勢,然後說,「晚上你不要住這邊了,阿姨會過來幫忙的。」
「我想她沒有發現我。我偷偷回去,只有在她們晚上睡覺或白天出門時才出來活動。有時候,我會搬張椅子,坐在莉樺的床邊,靜靜地看著她睡覺。」
「你們,誰是——死——神?」
「後退。」死魚眼大喊,把兩道鐵鏈扣解開,他走進來,「誰殺了她?她的頭呢?」
「你剛剛說了你知道這張和解書的存在,怎麼會不曉得『解除』你所謂性侵案的方式?是你不曉得,還是忘了?」
「知道。」
「好了,我的問題問完了。」
「被害人對性侵過程不是完全忘記,仍有殘存記憶,但記憶模糊,」檢察官又敲了一下筆,「黃莉樺小姐在陳述自己被性侵過程時,數次提到一場夢,我是跟她核對,以便回溯她事發當日的記憶。」
最大的衝突,發生在我們被囚的第三十六小時。
九_九_藏_書很多。」
「死的責任,是虧欠嗎?」
幾個男人都不願動手。酒窩阿姨與假髮阿姨上前,撕掉老男人鼻樑上的鼻胃管固定貼布,把管子慢慢抽出來。祖母討了個碗,裝水,放入四顆葯,用拇指扣在碗里推勻,直到化成一攤又黑又濃的湯水。
「我跟你說,」祖母要我靠近點,才細聲說,「我問你阿姨才知道,這老先生快沒了。她聞得到他有很濃的『上帝的眼淚』了,要不是我逼她說,她都不願意說出來,怕我有忌諱。」
我當下沒意識到閩南語的「罪過」,除了罪失,還可以表示痛苦。等到隔著布簾的老人發出呻|吟,我才想到:這位老人的家屬很少出現。兩天前我睡在祖母病床旁的小卧椅陪伴時,他呻|吟到半夜,惹得同病房的斷腿爸爸咆哮,油漆工下樓去抽煙解悶。祖母按了兩下止痛劑,下床幫老人換掉塞滿糞便的紙尿布,用濕紙巾擦乾淨,處理好即將長褥瘡的一副皮包骨。病房才安靜下來。
「要是中途有任何不舒服,或什麼想法,可以隨時跟我說。如果準備好,由辯護人進行主詰。」
「不死貧道。」我們圍成一圈,小聲呼應。
「我給你不愛錢的能力,哈哈,我很幽默吧!」豬毛夾老闆自顧自大笑,起鬨要大家跟他笑,才說,「我給你生活一輩子的錢,錢多到怕,不會再愛錢。你不用工作了,你孫女明天過退休生活,我給你們的錢多到可以讓你們忘掉這次員工訓練的痛苦,活在快樂的明天。」
護腰阿姨出現厭世臉,搖了搖頭,她說我已經變成鬼了還不自知,只要獨處,不是把指甲摳不停,摳傷了用透氣膠帶裹得像是電火球;不然就是大力打頭,用力扯頭髮,像是拔雜草。有時分明我就站在大家面前,但是眼睛睜得大大,靈魂不在場,令大家尷尬。她說,我被欺負沒錯,爬不起來絕對是我自己的錯;「死道友」受限祖母的規定不能跟我明講道理,只能在日常做些看起來很沒用的事,比如講笑話逗我,比如我上廁所太久她們要猛敲門,就怕我想不開,牽手過街的習慣是怕我突然衝去快車道給車撞,這都是我加入女人團之後由祖母制定的。
「但仍記得被性侵時的噩夢?」
「拜託,讓我再試試看。」
「我不懂?」
「他最喜歡的都市?」檢察官逼問。
「拜託你帶它去。」
「這就是你經營『往生互助會』的原因?」祖母問。
口罩律師轉頭,對審判長說:「請提示證據卷案D201錄音,當庭播放,以喚醒黃莉樺小姐的記憶。錄音來源是我的當事人廖景紹母親的手機,她因為業務需要,所有手機來往都有錄音。」
祖母看了看大家,內心盤算。我知道她得在很短的時間內做決定,而這結果對大家是好的。祖母說,這女人堆有個人是「金母雞」,一天能生產三粒黃金,不多也不少,祖母說完才把目光放在黃金阿姨身上。這時間足夠黃金阿姨醞釀心情到瞬間哭出來,非常激動,不斷說:「你這樣會害我被殺的。」
審判長下裁示:「原告黃莉樺與被告廖景紹曾發生性行為,是不爭的事實。在黃莉樺的陰|道已採集了事證,而且被告也承認了性行為,請辯護人不要在這裏纏繞太久,更正問題。」
現場一片嘩然,那種嘩然不是在嘴裏出聲,而是落在心裏。
到了傍晚,移工看護來到老人床邊,自顧自講了半小時電話就走了,沒有打斷老人的呻|吟。大家又被呻|吟聲惹煩了,能抽煙的去抽煙,只能留下來打電話罵的真想摔電話了。祖母按兩下止痛藥,下床拉開隔床布簾,看見一具蒼老肉體像是一袋薄薄的發霉皮袋裡裝滿了廢骨頭。他最乾淨的是微啟的雙眼,眼角的分泌物被祖母用濕紙巾擦掉之後,終於流下淚,眼睛好亮。
「我說,請坐下。」
「AFK是什麼?」
「還有種叫『不理想的噩夢』,那是在噩夢裡掙扎、喊叫,但醒不過來,困在噩夢裡就是醒不過來?」檢察官繼續問。
「你很麻煩,我快沒有耐性跟你合作了。」
「我要復讎。」
「拔掉他的鼻胃管。」祖母下令。
小鬍子律師指出,依《性侵害犯罪防治法》第十六條第四項載明,不得提問「被害人與被告以外之人之性經驗證據」。檢察官反駁,這條只限定辯護律師與被告不能詰問,檢方卻不在限制內。審判長最後裁定,異議駁回,請檢察官繼續問。檢察官已經拿到答案了,她藉由馬盈盈之口,說出了廖景紹會借酒醉,趁機跟女性發生肉體關係,而且女方半推半就。我想,這足夠說明廖景紹有一套自己跟女生的性遊戲,直到踢到我這塊鐵板。
「有,但是我這次想做好一點。」祖母把上衣與外褲脫掉,一位皮膚松皺的女人站在法庭中央。她上身有瘢痕,胸前有幾顆粉色痣,屁股幾乎像是筷子夾起來時破掉的湯包,腿上有靜脈血管曲張,還有那套看起來像在傳統市場買的便宜肉色胸罩與內褲。她把身上的束縛都脫掉了,毫無畏懼,就是為她的證詞與她的孫女奮鬥。
審判長點頭微笑,問了警衛張民憲的基本資料,接著進行詰問。
「這怎麼說?」
鄧麗君醒來了,轉頭看著祖母。或許它想起往日與護腰阿姨玩的遊戲,或許把祖母當成了護腰阿姨。它抬頭,看著祖母。祖母再次對眾神祈禱,她願意再拿出一星期的陽壽換成給鄧麗君生命力量,願它走到她的身邊。
「斷腿的女人。」
「汪汪!」
護腰阿姨不用準備情緒,不用哼前奏,馬上入魂唱。這首歌的旋律輕快,她唱得准,歌詞有濃濃的台腔,卻讓喉間泡著從鼻腔流進去的淚水,不時有窸窣的鼻音,尤其唱到「願一生中苦痛快樂也體驗,愉快悲哀在身邊轉又轉」,真是悲切無比,果然救女兒能激發腎上腺素,使得原本有「卡拉OK女皇」之稱的她,馬上將戰力完全發揮到底。
「是的。」
「怎麼說?」
「不曉得。」
「跤。」老男人對祖母說,意思是精明的女人。
「箱子里?」口罩律師又吐了口氣,用小眼睛看人,「請你說明這箱子的大小。」
「我們會配合,我們這些女人就是為了合作才住在一起。」
大家微笑,彼此凝視,那是非常短暫的沉默,短到像是共同看到一枚火流星劃過天際,從此在我們記憶中捎下書籤。我們扶著祖母,帶鄧麗君的遺體下樓,將「死魚眼」反鎖在客廳,還有三個在手機屏幕上咆哮的男人。下樓時,我發現自己哭了,眼淚順著階梯越來越多,那是喜悅的淚水,我緊緊攙扶著祖母,兩人沒有說話,但又靈犀一切了。無論是她在法庭的搏命演出,還是在這裏的真情流露,都讓我覺得自己往後不再孤單了。我跟祖母說謝謝。我知道心有靈犀,有些話還是要說出來。祖母回報我微笑。
「不識字兼沒衛生不是我,是垃圾鬼。」
「我不斷掙扎,就是醒不過來,沒有辦法醒來。」
這句話逗得胯|下哥的腰都挺直了,轉頭看著檳榔哥原本快速丟牌的手,停在屏幕上,似乎還缺什麼。直到祖母又補上「正派公司,主要是給人方便,不是給女人在這兒哭枵」。
可是,「死道友」們怎麼還沒有下樓?照理該下來了。
現在的「死道友」再次分裂,祖母和護腰阿姨宣戰,因為後者要暴露回收阿姨的兼差妓|女底細。可是我內心想的同時也種下的疙瘩是,原來我從來沒有活得很好這件事,不單是我的事,像傳染病,最常染病的是關心我的人。這疾病的解藥在哪兒?如果有的話,是我從廁所扶出來的祖母,愛是她的宗教,愛會傳染,她最想治愈她身邊的人。但是我老是好不起來。
「我要借用你的手,整合全台灣其他的『往生互助會』。」
檢察官繼續詰問:「你們的交往,是廖景紹主動追求你的嗎?」
這次換成檢察官反主詰,由她問話。
「廖景紹說,不要誣賴他。」
「黃莉樺小姐,你知道這三百萬元的數據是怎樣來的嗎?」
「汪!」鄧麗君叫了。
我能分辨「忘了」與「不曉得」的差異,前者是曾發生而記憶模糊,後者是不知道此事。事實上,我沒有忘記,是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回答。母親曾多次來簡訊,比蟑螂河更恐怖,告訴我如何撤案,就是在「強制性侵罪」提告后,即便檢方的筆錄有證據能力,只要我不出庭指認,又無目擊者,廖景紹可能不會被定罪。
「不少。」
小鬍子律師隨即提示證據,將當天消費的統一發票秀出來。要我不看到這張證據還真難,它透過每個座位前的計算機屏幕播放,兩側牆上也有投影。數據真的如馬盈盈所言,沒有錯。
「我媽媽說,你怎麼可以欺負我的女兒。而廖景紹一直笑,說這是誤會,聲音有點顫抖。」
「那你今天喝酒的原因?」
現場安靜下來,看著那隻手的主人——老男人咳了幾聲,喉嚨動了幾下,他的臉龐混著淚水與抽|動,似乎在找尋生命的出口。最後,他嘴角動著,努力要擠出話來,說:「太……」
「她會唱的。」護腰阿姨哭著說。

「他這樣拖了有五年了,台灣醫療太好了,造成廢物淘汰率低。他簡直就是AFK歹戲拖棚,偏偏像是丟到柏油路也死不了的垃圾魚。」
「所以,我的當事人送你上樓,跟你求愛這件事,你記得嗎?」
「廖景紹不見了,但是我的裙子被掀起來,內褲被脫下來。」
「知道。」我確實知道,雖然沒看過,但是母親曾頻頻打來電話,就是談這張和解書。
「有嗎?」我插話,努力摳指甲,把憤怒摳掉。
「他鞋子穿幾號?」
「我應該不讓他進來的,你這畜……生……」來不及了,警衛張民憲指著被告廖景紹,大吼,「你幹了什麼好事,竟然在我的社區欺負人。」
「臭彈。」
「愛很危險,多少人為它茶不思、飯不想,也有人因此犧牲了。愛是你的弱點,足夠讓你犧牲,不是嗎?」
檳榔哥放下手機,點頭說:「好啦!正派公司不受賄賂,只是保管一下那六顆小金丸。」
「異議。」檢察官趕緊打斷,認為這是要求我做不實的臆測,而口罩律師說問題問完了。
祖母跟我說,這老人的腿裹石膏,只是固定而已。因為老人糖尿病,開刀很危險,加上骨質疏鬆、高血壓等癥狀,家屬不想開刀,只忙著爭家產。老翁的家境還可以,家屬卻不願用較方便的自費止痛劑,雇來的移工看護只在早上來照顧一下老人,然後回去整天顧餐廳。
「沒問題的啦!」她跳起來,扭著肥肉,屁股抖動。
突然間,祖母咳了起來,她的上半身要擠進箱子時,肺部腫瘤擠壓著她的呼吸,令她不斷咳著。她越咳越凶,眼淚逼出來了,不得不從箱子里站來,對審判長說:「我得喘一下,可以嗎?」
「不要晃了。」檳榔哥從視訊那端大吼,「我來看。」
「不會的,我是緊張。」警衛張民憲說,「我要是緊張,都會喝點酒,這樣才不緊張。」
「吃什麼飯?」
檳榔哥笑咳幾下,差點被檳榔汁嗆到。倒是門口的抽煙哥聽了大笑,說他也有創意料理,是煙蒂水,然後把嘴上抽完的煙蒂塞進裝水的寶特瓶,那裡塞滿了上百根傑作,味道像下水道。
「正好。」
「怎樣偷偷去看她?」
抽煙哥又浪費嘴上的那根煙了,都已化為灰燼,不得不點新的抽,他關上門之前,聽見祖母給他的警告:「有空去看賈伯斯醫生,不然菜花會越來越嚴重。」這提示如巨雷響著,使他嘴上的那根煙抽得又快又煩。
「我忘了。」
「汪!汪!」鄧麗君走過去。
穿紫邊黑袍的檢察官拿著筆,輕輕敲桌子。這是法庭最常出現的小聲音,偶爾也出現在門口的執勤法警坐皮椅的擠壓聲,或極低音的內線電話聲響。審判長沒有阻止小聲響,只有誰的聲響過大時,她才提醒似的瞪誰。
「死是有責任的,還沒跟你道別之前,我不會這樣就走。」祖母又轉頭對「死道友」們說,「你們也是,我沒說再見怎麼走。」
我現在無法在自己的情緒里打轉太久了,問題越抓越癢,我想幫助祖母防止護腰阿姨變成惡魔,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做。祖母建築防火牆了,防堵護腰阿姨的怒氣把「死道友」的情誼擊毀,把回收阿姨捲入罪惡之谷。要是可以的話,她會用斷腿上的石膏塞進護腰阿姨的嘴巴里。
「假仙啦!你的血很臟,不配。」護腰阿姨很生氣,轉而哀憐地對門外說,「拜託啦!讓我跟醫生說話,我不會亂來。」
「還有,我要把胸罩解除,這樣我比較好呼吸。」祖母說。
廖景紹坐在被告席上,穿著單調,戴著素調眼鏡,跟他往日吸引異性似的散發費洛蒙的潮裝不同,他老是搓著手,幾乎低著頭,只有辯護律師將局面導入優勢時,他才抬頭,展示他的面無表情。
這下子,法庭成了辯論的場合,審判長就祖母證詞的證明力,要律師與檢察官論述。這不過是照程序走,我感到審判長的目光閃爍,對祖母的荒謬證詞有了不好的心證。檢察官也很牽強地辯護,對律師提出「證人是否有精神狀態的幻聽幻覺」都立場搖擺。我卻堅信祖母說的,她真的有縮骨功,能躲在箱子里,但無法說服大家。
「有,我很努力地搖著傢具,發出聲音。」祖母說得很慢,以保持思緒清晰,「傢具搖晃,廖景紹應該嚇到了,然後跑了。」
大門忽然打開了,大約是一道防盜鏈的寬度,胯|下哥在外頭警告:「後退後退,不要靠近門。」大家不吃飯了,轉頭看去。護腰阿姨放下便當,往門口快速爬過去,她知道這是獸醫院打電話給胯|下哥,以便轉達鄧麗君的病狀,人卻被胯|下哥斥退。
「你說呢?」
審判長沉思一下,說:「請檢方說明這樣提問的目的,我想聽聽看。」
「我醉了,沒辦法有太多的動作。」
祖母又補上話:「人再大,都需要老媽子……」
祖母被扶起來,有氣無力地說:「死道友。」
「我可以把外衣與褲子脫掉嗎?這樣比較好表演。」
檢察官又問了幾次后,切入事發當晚,她問:「那請你說明,事發那天,你在哪裡?」
「沒有。」
「我之前是他的女朋友。」
過了不久,有人從大門口推進來一個輪椅老人,用他來測試。
鄧麗君的意識不清了,舌頭吐在外邊,腫瘤破裂導致內出血,肚子又鼓又大,只能仰躺。尤其圓乎乎的肚子,太不真實了,好像它吸進去的空氣沒有出來過。這次它被送回來,應該熬不過一小時了。既然無法開刀,護腰阿姨也反對安樂死,她的觀念是老狗得熬過這段路,這是它的命,沒有熬過的話以後輪迴還是要當狗。護腰阿姨把衣服脫下來,給鄧麗君墊著,慢慢陪伴它到終點,並且在那一刻復讎。
「這樣你也看得出來。」檳榔哥吃了顆檳榔,把第一口檳榔汁直接吐在地磚上,空氣中瀰漫著薄荷味。他說,「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們是正牌經營的公司,沒有老大,只有老闆。」
「你們這些石器時代的人,用的都是老人手機,屏幕只能裝數字型大小碼,鈴聲大到把別人吵死了就是自己聽不到。這樣子的人怎麼會懂網路世界的好東西?講有屁用。」
我成為第三位證人,即使是在隔離室,內心仍很煎熬。我得說明我身處的空間,它位於法台左側,是帷幕玻璃室,專供性侵官司的法庭設施。玻璃是單向鏡子,我看得到法庭現場,外頭卻看不到我,而法官可透過桌前的視訊看到我的狀況。要開始做證,我有幾秒鐘腦袋空白,直到鄰座的祖母緊握我的手,我才聽到法官問我,有被告在場,會影響我自由陳述嗎?
這句話簡直是一道閃電,打在漆黑荒野,對我而言是亮光來了,對大家而言也出現了貫耳的雷聲,祖母成了法庭的焦點。接下來的五秒鐘,法庭沒有任何聲音。審判長最後開口了,她得講話才能打破僵局,她詢問祖母當時確實在現場嗎?確實聽到我有說出「不要」嗎?
律師的口氣被審判長糾正,也被要求更正提問,才說:「你被你認為的性侵時,有確切說不要嗎?」
「不行。」
「你上次擠進箱子,有穿衣褲嗎?」審判長問。
「沒錯,被關在這裏,附近都沒有居民,『馬西馬西』他們早就規劃好這次的綁架了。」祖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