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絆倒火輪車的九鏨頭

絆倒火輪車的九鏨頭

另一方面,巫婆帶領下,大家砍柴又提水的要煮劉金福的「血根」。他們先用鐵絲在血牢鑽下無數的細孔,灌水進去,再放燒紅的石頭。細縫裡的水很快沸騰冒氣,把劉金福的血根燙死。村人往劉金福身上套了粗藤,百餘人使勁拉,要把他拔出血牢,不怕憲兵開槍。被槍打死全屍,抵過火車撞死一攤肉。高台上的憲兵怕瞄不準,乾脆站在牢外,五支槍口抵上劉金福的心臟和腦袋。無論大家怎麼拉,劉金福不動如山,眼皮都不眨。大家再用一次「水煮血根」,直到他的腳板鬆動了,再拉拉看。
劉金福臭罵著,拿泥團丟,直到手關節酸才睡覺。帕與坂井也睡了。路燈還在亮,燈透過小木屋滲到更深的地牢,九鏨籽發芽了,發出燒開水聲音,咕嚕嚕的,嘩啦啦的,整夜鬧不停。隔日清晨,枝枒舉起了小木屋,在風中輕晃,紅嘴黑鵯也躲在枝間叫得勤。來車站早市交易的人看到那座房子,發出了讚歎,說那是一艘沉入水草間還能行的小船。帕這時再也受不了暈船之苦,頭殼痛得快爆了,用毛巾緊緊纏住才能撐下去,天一亮,他從窗子探頭嘔吐,吐舒服后趕快把房子背離開。坂井還在屋內睡死,從這頭滾到那尾都醒不了,鼾聲還有家鄉船歌的節奏。等到日頭出來,晨曦點亮驛站,驛夫仔過來砍了牢邊的小森林,總是看到樹枝托著一座空房子的雛形,露水閃閃,像是在夢中遇見的。他們說那是王船殼,手拜一番,甚至避開巡察在暗處偷燒把香,祈求瘟神的寬容,才忍心砍掉小森林。
有幾回,帕和一些人徹夜坐在站內的長椅上等戰報。時鐘嘀嘀嗒嗒走,在大廳寂寞回蕩,像戰場的士兵走過長路回鄉報信。陽光從窗隙落下來,火車轟隆到站,報紙沾了露水而黏糊,更夾雜血味的消息:塔拉瓦島、馬金島守軍被殲滅。玉碎、玉碎,還是玉碎。年輕人唱起悲傷的歌曲:「海行兮,化成水中的國魂;走向群山,化作草掩的鬼雄,一切為天皇成仁取義。」第三次玉碎消息傳來,帕割指頭寫血書,照著報紙上鼓勵從軍的言辭抄幾句,要上呈鬼中佐。可能是水喝太多而血較稀,下手就暈開,還寫一堆錯字,塗塗抹抹太多了,最後氣得乾脆在白布上塗出了日丸旗。旁人被那種豪壯的繪圖激得直呼大和魂,讓帕感到自己真行。一呼百諾,不少年輕人捲袖子模仿,也忍痛失血畫「國旗」,並真情寫篇血書,表明不要待在銃后(戰火後方),願到前線擊斃被他們痛罵為「鬼畜」的英美聯軍。四十八封的志願書送到鬼中佐辦公室。體格夠的都進練兵場報到,帕什麼都有,只有年紀不夠。他站在鬼中佐家門前三天,不願離去,表達抗議。第四天,鬼中佐再也無法用年紀不足為由勸退,靜靜說:「千拔,你是我的兒子,而且練兵場需要你,需要能號召的班長。」
坂井聽到主子有求了,自然喝口酒,來一段家鄉的「最上川」情歌,氣氛暖了,把情感綻放了。末了,又喝口酒,罵太棒了,才說:「七灶是我家鄉的怪樹呢,夏天開白花,秋天結紅果。那樹真硬,鹿野殿,可比你的骨頭還硬,你不相信?它得用七個灶的大火燒才能燒著,才叫『七灶』。有錢人的房子、神廟的鳥居都會用七灶蓋,雷也打不壞呀!這麼硬的樹要做木炭,得花一百零一天燒,才能成炭。奇怪的是,這木炭白色,剛開始時起火很難,一旦著火了又能燒上七天七夜。這怪木頭,倒是跟老伯伯的精神很配,對吧!」說罷,又是半口燒酒配上半口柿肉,發出吸拉麵那種唰唰的聲音。他最後臉像被人踩爆殼的蝸牛,五官糊了一攤,鼻翼抽,喉嚨響,倒下去睡個天亮再說。
劉金福飛了,岔開手腳,飛過最高的煙囪。機關車不是迎面來,是從胯|下爬過,黑煙衝散了他的辮子,散成了碩大的黑翅膀。他是鳥,黑色的唐山大鳥,在那迎風揮翅,瞥到縱谷口最遠、最靚、最余末的落日,整個焚燒的地平線從晚霞那裡沿著綿延的山路流到驛站,讓觀眾的眼神發光。死亡不在,他落下時,濺起村人的歡沸。而帕在拋起阿公后,順勢後仰,擠入小小的地牢。他看到高速的火車底盤化成風,像強台吸空一座森林的藤葉,吸起自己的頭毛與衫服,一切失去引力,連汗水都飄起。帕也慢慢飄起了,攤手靠近那鋼鐵,要被吸入急流了。忽然間,火車唰一聲過去,隔閡沒了,天朗了,風靜了,劉金福從碎密星子的夜空飛落,手張得天大地大。帕原地接著,這兩子阿孫又睹著了。

地牢才挖陷兩尺。劉金福寧死不折,強強把身體露出來。再挖也赴不及,帕聽從鬼王的新計劃,對大家喊:「你們緊走,把火車趕快點過來。」村人撤到路旁。火車來了,汽笛嘶鳴,聲音近得讓人心肝也怦怦跳。火車裡外塞滿百餘人,大力跳腳要壓爆它,後頭用繩子拖了五根大圓木,沒壓癟半個輪胎或把它拖得半死。火車翻過山崗后使性子往下沖。這時百餘人得到訊息后跳落地,劈斷拖木繩。有人推車加速,有人拿棍子猛抽十顆輪胎,因為帕要他們把車再趕快些。他們深信帕有暗算,一切交付各自的信仰,只在車頭紮上稻草,劉金福好命的話被撞死https://read.99csw.com也不難看。火車沒重擔,煙囪暢快地噴肥煙,迅捷的連桿成了軟鞭,猛抽輪子不放。鐵輪唰唰喊苦,齒輪軋出淙淙的花火,落地成了鐵屑。這時候,鬼王用右手抽出自己的左手臂以為劍,當武器殺去,雞蛋碰石頭,頓時被火車沖成一片死亡的黑煙。反正他會復活,又賺到一次經驗。
「打死我們也沒用,死亡還是會撞上老伯伯。」機關士逆著風,說,「我們死了,還是會有另一批人來開車,只要你阿公站在那,永遠會被撞。」
當然是帕來了,迅速回到久違的家阻止。他兜了板凳,拍在門前,一腳擰個稀巴,對三個憲兵大吼,看過廢柴吧,跨來的會像板凳趴爛。鬼中佐的命令,鬼中佐的義子抗命,憲兵無奈離開,帶回五十個兵支持。他們擔心成了爛凳,圍在籬笆外,用帶挂鉤的大繩拋去,把竹篙屋鉤出來。帕來不及反應,木屋跑出界了,他又跑到大門坐,說歡迎跨進大棺材。士兵們又想出辦法,他們掀起木屋的四角,大力搖擺,把屋內的人倒出來。桌椅、衫服、鍋碗亂撞了,碰撞出巨大聲音,連灶火都暈成了水狀到處流動。帕關上大門,逆著鍋碗形成的堅硬河流,奮力泅去,兩手攬柱,雙腳扣住劉金福,把人緊緊地囥在屋內。不過劉金福對帕的伸手不領情,撕開衫服,溜出門去,對士兵說:「我自家會走,誰人碰我,只能扛去一條死人。」帕連忙翻譯說:「敢碰老伯伯,我拳頭服侍他。」劉金福接著說,他要吃飯了,吃飯皇帝大,吃飽后要怎樣處置都行。帕聽到有好東西吃,充血的舌頭差點噎昏自己,結結巴巴地翻譯:「我們吃飯了,你們流口水吧!」
「今晡日要我低頭,明天要我彎腰,我的子孫最後只能世世代代爬下去。要我做官,你等靚吧!等到關牛窩落大雪。」劉金福說罷,把背上的席子抽丟到跟前,意謂寧願死不屈。
越多士兵入伍,首班車得加挂車廂,速度變慢,得誤點到九點才進站。等不及報紙的人,跑到五公裡外等消息。九點將到,遠遠傳來雄壯的軍歌,一百個年輕人在三公裡外的火車上高唱。車站這頭的人也唱和,等兩股歌聲交盪時,帕會舉起廣場上的半噸重石頭,朝地上摔出巨響,向車上的人證明這玩意不是膨脝的,而他也不是。他喊:「我是軍曹鹿野千拔,你們的教育班長。新兵注意,滾下車集合。」沒有不歡呼、不服從的,年輕人排隊進入練兵場,學習真前進、吃假飯,練習刺槍術、打靶和無盡的體能訓練,等到六個月後他們有帕的萬分之一厲害,坐上晚間的火車離開。送行時,車站湧入無數歡送的人群,數百個士兵坐上五節車廂,朝左欣賞舞台上的俳優演出。話劇時間到了,舞台掛上繪有新高山(玉山)的布幕,旁邊分別插上幾株的桃花。桃樹時稱「櫻桃」,歸順為櫻花的嫡系,老人則譏笑為「皇民樹」。話劇開始,一隻山猴穿武士裝、拿武士刀,腳蹬木屐,頭箍一條有日丸旗的白布條,跳上跳下的輕盈。台下的孩子激動鼓掌,大喊孫悟空來了。又上來了一隻野豬,穿相撲手的丁字褲,鼻孔拱開,走路大外八,大手揮出銀亮的鹽粒,不時朝觀眾祈福。「豬八戒加油。」孩子們大喊。最後上來只穿破襖的黑水牛。孩子大喊,嘿,中國大憨牛。它背著大鑊和一把破傘,腳著草鞋,頭頂斗笠,說笨就笨到蒼蠅黏滿臉還說是芝麻了。孩子趕快發出噓聲,大喊:「中國兵,滾回去。」三隻動物相見,吵得刈刈惹惹,只好冤家相打,差點拔掉對方鼻子。野牛功夫差,但耐摔、耐撞,打不死,最後由山猴和野豬聯手打敗。這齣戲叫《西遊記之大戰牛魔王》。最後,來了個穿紅衣、踩短高蹺的俳優,他鼻大眼大,皮膚在路燈下慘白嚇人。他們不知道他是西遊記里的誰,卻懂得拿石頭丟,直罵:「鬼畜米英,鬼畜。」這戲碼叫《西遊記之大戰紅孩兒》,還等不到孫悟空、豬八戒上場,戲台被丟來的石頭壓垮了,第二天得重建。戲演完,帕從恩主公廟的舊簽筒抽出一根簽棒,報出上頭的軍曲名,通常都是《海軍進行曲》之類的雄渾曲。觀眾唱軍歌歡送,大力地搖動日丸旗。遠行的士兵很激動。
天給的時機。帕拾起了十字鎬,一嘴嘴地啄地,一泡泡地濺土。村人也用鋤頭煞猛地挖,鐵鋤挖鈍了,手臂也唉唉酸。鬼王趴在地,伸手到土中摸出血根的結構,然後貼上帕興奮消化的肚皮,說:「有救了,把東西吐出來。」帕難得吃這麼澎湃,不舍地摳喉嚨,把糜狀菜飯吐在血牢。吃越多,胃酸分泌越多,強酸會把泥土腐蝕。村人來幫忙,掏舌根,伏在地上吐胃液,泥土地像著了火地往下陷落。
那時節,地牢已經移到路燈正下方,天窗被進站的機關車遮住,熱氣、炭屎渣和澎湃的汽爐運轉聲掉下來,只有劉金福這種對理念執纏得近乎著魔的人才能活在這些鋼鐵的嗚咽聲中,且培養情趣。他原本抗拒這種日本怪械,但越要遺忘,腦海反而全落入那種影子。火輪車,比夢還要頑強地佔據了他。於是他接受它,並想象車聲的美妙。他想象,運轉聲像春雨,酥潤地落下,森林撐起的地平線微微發光,每片葉子承受了雨滴,九_九_藏_書大地慢慢濕了。再仔細聽,又像一種時間離去的愁響,摻點毒,聽多了還戒不掉,他咬牙握拳,咒罵自己,怎麼會沉迷這四腳仔的玩意,甚至撞牆好把腦中的魅音流出來。最後劉金福用九鏨葉塞耳朵,安靜多了,但玄妙的機械會勾引他看。他安慰自己,一天只看一次,但是看完一次得花上一天在想。從此他邊罵邊看。車盤下拴了大小不一的齒輪,尖齒互相嵌咬,利落得很,精密度不下於兩座小人國的士兵在殊死決戰。齒輪能儲存記憶,把車頭的速度和轉度暫存,依序傳到後頭的每節車廂,整班車能安全運轉,成就了無軌火車的奧秘。趁火車進站,一些打死也不說日語的老人朝車底丟九鏨種,整把地拋,不少種子彈得高而掉入齒盤。劉金福看到種子從這大鐵盤遞到另一個小鐵盤,又從小鐵盤跑到鉸軸,大叫,好,夭壽得好呀!那些平日看得眼花的火車腸子,借種子的消化,他看通了。但是堅硬的種子會害火車胃潰瘍的。有一次,種子卡在齒輪,齒片鉸裂了,火車鬧肚疼,車廂在離站后的第一個轉彎「脫路」。從此驛夫仔在發車前,仰趴車底,舉火把照,在齒輪和潤滑油構成的經絡中找種子,直到放出訓練過的松鼠巡邏,才叼出那壞東西。時日一久,九鏨籽在牢邊爆芽,比火苗躥得快,劉金福要摘除惱死人的樹枝,才看到火車底。在送行歌聲的高亢處,民眾高揮的日丸旗遮去了燈光,劉金福只看見地面全是透下的大紅光,染了血似的。火車離開不久,天窗透亮了,他看到一盞刺眼迷濛的路燈,把地牢照滿。
好多村人看不下去,流淚對劉金福:「古錐伯,打死你孫仔,也死了你的活路。」他們摘下花瓣、草絮拋去,要掩埋劉金福的怒氣。
忽然間,帕跪落地,先牙研目皺地討棒子打,才能耗掉劉金福的怒氣。劉金福不客氣地打。帕挺身轉背,哪塊是白肉,送上門打成紅的。他最後敞開胸,那被火糟蹋的血肉不是黑的,就是爛糜。劉金福得了方便,照樣牛朘揮去,一棒打斷帕的左手臂。「啊!」帕輕輕地笑,抬頭看著祖父,他已儘力,如果生死註定了就讓訣別的手勢成形吧!這時節,劉金福看到帕無慍的雙眼,純潔得像大蝌蚪,游在飽滿的目汁。劉金福想起上一次看到帕流淚,是帕人世回魂。那時帕出生后一個月內不吃不喝,甚至不想呼吸,拒絕活下去。劉金福用盡辦法才把嬰魂喚醒,深記他轉魂后的號啕淚水,不哭則矣,哭則天雷地動。如今帕夠壯,夠有膽跟日本人混,目珠仍像孩子。劉金福想,怎能打小囝仔,小囝仔懂什麼。劉金福鬆手,朘鞭咚嚨響地上。
每到日頭落山,莊子唯一的路燈運作了。這燈泡瓦數夠,稱「電火球」,比一般家庭號的「電火珠」亮多了。割眼的迸亮,光芒讓附近的植物趁夜生長,像一座大森林。燈光吸引附近十公里的動物。上千隻的蟪蛄棲在木電杆,這蟬的集體雜訊嚇死人,有人因此耳聾,有人的目珠被震破了。用棒子敲電杆,它們嚇得撒泡尿后疾飛走,在天空繞幾圈又回來,把燈光攪濁了。蜻蜓、瓢蟲、蛾類也飛來,拖出上千根的鎏金之光,吸引蝙蝠和夜鳥奪食。地上跳來數百隻蟾蜍,張嘴就塞滿掉落的蟲仔,也被人踩成屍干。光芒也是娛樂的媒介。大人們跍在地上賞燈暈,抽煙喝酒蹺二郎腿,聊五四三的。孩子全聚在這打鬧,在戰爭氣氛的烘托下,男孩愛玩英勇殺敵的遊戲,拿刀槍追來跑去;女孩持家,扮家家酒最好,要多捏一些泥娃娃增產,將來去打仗。但是不管男女,他們喜歡混合玩一種名為「爆擊重慶」的遊戲。這由來是日軍轟炸機花五年的時間爆擊中國的陪都重慶。這種融入死亡的遊戲真迷人,吸引孩子去探觸自己未來的命運。遊戲由做鬼的孩子趴在電杆上,被人偷襲拍肩時,得回頭喊:「一、二、三,重慶大爆擊。」這時躲空襲的孩子趕緊跑開,選好所在撲地,慢一步則死。這遊戲是「一二三木頭人」的源頭。路燈也是課堂的延伸,他們在這寫完功課,順道畫圖。有些圖充滿時代氣氛,把皇族畫成在雲端的神明,天皇撒櫻花,皇后丟下粉紅色的石竹花。落花變成炸彈,把地上穿草鞋、背鍋子的中國兵炸了,在半空中撐著破傘。當他們不玩「爆擊重慶」和畫圖時,抬頭呆望電火球,蟲子飛來飛去像小型空戰。耐打的金龜子永遠是日軍飛機,摔死的飛蛾都是米機,還被小腳踩個稀巴爛。孩子總會叉腰,以邪惡的哇哈哈笑聲,用石頭擦去腳板上的蟲屍,然後仰起頭,因一盞路燈而感到幸福,贊:「這是全世界最棒的小星星。」
一九四二年春天,日軍七天內攻下英軍的東方要塞新加坡,將之改為「昭南島」。「聖戰」大勝,關牛窩進入瘋狂時期。鬼中佐下令戶口清查,要所有人投入奉公,有手動手,還不懂得用手的小孩喊口號。不願奉公的,得受軍法審判。經過調查,全庄只剩下劉金福沒投入奉公,鬼中佐下令逮捕。帕連忙請求,願意代替自己的祖父做十人份的奉公。因為帕知道,日本人敢踏入籬笆,劉金福會拼個死活。
可是活人不會復活。火車在縱谷跑,彷彿從炮管射出的鐵銃子,要把兩子阿孫撞成了骨粉。「你目珠擘開,看真來。」帕在後頭,他手斷了,九*九*藏*書用另一手死捉著劉金福的褲腰,又說:「我們不是活著穿越過去,就是死。」火車撞來,帕默念自己隱晦的全名,全身攢滿氣力,單手把劉金福拔上了天。
鬼中佐對劉金福說:「老伯伯,我給你最輕鬆的奉公,每天在屋外撿起一顆小石,再放下即可。不然,給你當上保正,就連撿石頭也免了。」

酒蟲上腦的坂井賣個關子,拿出一瓶燙過的清酒,得到帕的允許后,打開瓶蓋喝。又從口袋裡掏出幾個紅柿子,一口燒酒、一口紅柿,還說本島人(台灣人)教他這樣吃會很爽,冷風吹不死,冷水潑更勇。
這時帕扛著小房子和助手坂井來了,伴劉金福入眠。坂井拿掃把,揮打空中飛的蟲子,抱怨台灣的蚊子和雜草多如牛屎,人遲早生瘧疾。「七灶桑,試試看樟樹葉。」坂井從口袋拿出一把葉子,對劉金福說,「對付蚊子最有效。」
帕跳落火車,跑到冢埔地。土墳這麼多,帕找不到鬼王這下睡哪張床,他大力地跺腳,這時是白天鬼不出來,躲得更深。帕打通一根麻竹的節,插入土裡聽鬼王獨特的動物鼾聲,在某座墳找到。不料,墳隙鑽出一隻揉眼的穿山甲。帕好失望,失去耐心了,這時忽然想到點火燒濕芒草的方法,大口吸草煙,從竹管吹入地底。濃煙在地下竄,整座墳場冒煙,傳出鬼王咳嗽聲。帕把竹管插上那,把鬼王鎮住不動,免得逃出來給夕陽曬到中暑。帕開口說:「日本人攻來了,開著大鐵怪快要碾死人了。」鬼王立即打斷:「那叫寇賊。」接下來,鬼王每次糾正帕不斷說出的「日本人」。等到帕好不容易講完始末,鬼王勃然大怒:「下三爛的玩意,無奈我何,帶我去治治寇賊。」鬼王爬進尿臭的竹管,要帕帶他下山。誰知他死前身中的銃彈還卡在體內,子彈剛好裝滿竹管,就沒魂體的餘地。帕拿大銃來,夠氣派也夠豪華。鬼王會認床,還是躺進這鐵棺比較舒爽,棺材是自己的好。
鬼中佐不理,秘密地派兵去抓人。三個憲兵荷槍,沿著風聲和蟲噪層層掩埋的山徑,沒有太多迷途,來到神秘小國的竹籬前。他們看到一位老人打赤膊,只穿寬鬆的水褲頭,喃喃祝禱上香后開始今春的種菜。他這麼老,沒有軍國主義熏陶,過著自己的老帝國生活,尤其那又長又硬的髮辮子,在陽光下發光。憲兵推開籬門,還沒說明來意,只見那個老頭暴怒地斥吼,舉起鋤頭揮過來。憲兵發現話說通不了之下還是暴力最能溝通,撂倒老頭,把他的頭摁在新辟的壟土。有幾隻雞鴨撲了過來幫助劉金福,憲兵拿刀划。畜生被割落的頭在地上叫,身體卻飛在林間亂撞。劉金福見狀,大吼也剁下我的頭呀。然後,風來了,從遠方來,伴隨轟隆隆的震動。憲兵看去,山下一道風竄來,行過處的樹葉都掀飛了。一個憲兵睜大眼說,那是鹿野千拔跑來了,小心,要是他,會從後頭踹人,我們屁股靠著就踢不到。沒說罷,一陣地動來了,三個憲兵伴隨著喊叫,當下飛過籬笆倒栽在草叢。
賽夏勇士帶著頭目獻計。泰雅獵人背來了巫婆幫忙。巫婆看著有神人鬼特質的帕,興奮得像獵人看到角有五個分叉的大水鹿。她把手指頭咬破,滴在血牢上,用血和劉金福的血溝通,答案卻很害羞地只對帕說:「他的血根往下長,腳板生根了。」最後巫婆紅著頸子,害羞地重複說:「我只能燒死血根,讓血根不再長下去。」說完暈倒。旁人叫不醒她,帕一摸就跳起來。醒來的巫婆搬手法燒劉金福的血根。賽夏頭目則派人去擋火車。三十多位勇士拿了鋤頭,抄小徑去。還是帕風神,搶下其中的一把鋤頭,跑得影子沒滓,風景才糊,人已狠狠地往火車揮去。鋤頭頓時脆成火沫,火車還是火車,連山都能撞出隧道,怕鋤頭不成。帕繞到車尾一把抓住鐵板,赤腳向下杵去剎車。馬路滾出一大霧的泥灰,帕的腳板也滾出血花,他感到一股巨大的痛麻從腳底殺上來,衝到喉嚨,上擠的龍骨快把腦殼頂翻。帕痛得放手,翻了幾十輪圈,順勢蹦跳后,再度抓到車尾。帕攀上最後一節車廂,腳痛得站不起來,便爬過兩節車廂到了車頭,大喊停車,不然要機關士和機關助士下地獄去。
五十三個兵帶劉金福到公會堂大公審。公會堂鬼灰灰,四周湧來的村民快把房子擠扁了,憋眼憋氣地看戲。公會堂是村民聚會、倡導政令的場子,還有一座上頭橫掛著萬國旗子的半月形舞台。有麻雀在堂里飛,叫聲把空間盪得忽遠忽冷的。鬼中佐坐上藤椅,前有桌子,一疋從氣窗射下的光讓桌子發亮,涌著鬼亮的埃塵。不多時,日光走了,桌上露出一把牛朘鞭。牛朘鞭是牛陽|具干制的,堅硬無比,早給日光暖得勃起,夠長夠脹。
在深山山屋處,中毒的帕仍是地上的一攤廢肉,心臟在皮囊里游竄,心跳每分鐘兩百下以上。當帕看到劉金福降「國旗」,擐草席離去,就知道神秘小國從此熄燈了。他這一去,決絕的,是和日本人拼輸贏。帕要去救他,不惜任何代價,但得先把骨肉變硬才行。帕流來流去,流出房子,癱在菜園的番薯藤上曬日頭,汗水冒不停。這樣太慢了。他流回灶下,把自己塞進爐灶內,大口吃火焰,讓火在全身跑來跑去。怒火燒凈了衫服,把皮九*九*藏*書膚舔破,他身體熱死了。酒精漸漸蒸發,帕在痛苦中清醒,手腳像剛蛻蛹的蝶翅慢慢展開。砰一聲,帕踹出了手腳,土灶炸壞了,鍋子衝破茅屋。由於骨肉很柔軟,帕只能裸著身爬。他撞翻了衣櫃,爬進了一套舊衫穿上,蜷著身體滾下山。滾久了,帕的骨頭硬起來,一個風躍,落地後用四肢跑。又過了數百公尺,他用雙腳朝著村莊跑,朝聲音都流不出的稠密人群去。
關牛窩的末班車是在晚上八點樂烘烘地發出,隔早七點入站的首班卻常常帶來壞消息。早上安靜得很,輕便車載送糖膏、稻米等物品,車夫傾力推動,呼喊聲膨脹四周,在山壁節奏地回蕩。稍遠處,黃牛在蔗房拖動了碾輪榨白甘蔗,不時哞哞叫,不時磨嘴反芻。蔗汁熬成糖膏,煙囪冒出香甜的白煙,往南盤旋、繚繞與消失,五公裡外都能嗅出令人骨頭酥爛的甜味。火車被甘蔗味引來,沿途打落各種的花樹,特別在轉角處,紫苦楝、白桐花、綠烏桕花落滿地。那些報紙就貼在火車旁,容易被樹枝打爛或染上碎花的容色,甚至沒黏好飛走。當火車鳴笛進站,不少人趨前看。破報紙總是不完整,但完整的消息會來自最遠的南太平洋戰場,變化多端的戰況得用陌生的古漢語才夠形容。有天,頭條有詭異的「玉碎」兩字,有種壞預感,看完新聞便知道了:在名為阿圖島之地的數千名日軍遭米軍偷襲,寧死不屈,在短短几天體驗了極限沸騰的憤怒、無助、吼叫、痛苦,連噴出的血液及淚水都澆熄不了,悉數陣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人全死了叫「玉碎」。村人擔心起自己下南洋的子弟兵。
劉金福殺盡籬內的子民們——八隻雞鴨,有的先被憲兵砍掉頭了。帕懊惱起來,雞鴨在夢裡可以干過癮地吃,實吃就沒影了。劉金福又摘光菜園,砍倒一棵山櫸做出更多碗盤,還從土裡挖出私匣貨——兩斗發黃生蟲的米。帕樂翻了,原來老暴君還能從骨頭擰出好貨,殺雞宰鵝,炒菜煲湯,好彩的都掇上桌了。兩子阿孫撇去斯文,放勢吃了,兩手是筷子,直接挖到嘴斗。劉金福吃幾口,佯裝衝出個飽嗝,自嘆胃真小呀!他剔完牙,吃凈牙籤尖的肉渣,才看著帕吃。帕要劉金福一起吃,用嘴的功夫用看的是不行的,不過他的嘴塞滿了菜,只好對劉金福比了猛扒飯的手勢。劉金福要帕緊食、緊飲、緊流大汗,還從屋角挖出一壇香酒,要他也嘗嘗長生不老的秘方。帕喝完了香酒,把殘肴再吃一回,咬碎骨頭吮出髓汁。他的腸胃飽滿,整件皮囊灌足了鐵漿似快活。很快,他發現酒在體內暴動,自己控制不了。酒沖斷了筋脈、撬松關節,把骨頭悶軟,內臟也像在沸水中跳動。那種香酒由劉金福偷加了大花曼陀羅的汁液,有迷幻麻痹的效果,飲上毒液,目珠會放大而竄火花。砰一聲,帕感覺自己醉成一攤爛泥,滿桌糊塗,把鍋碗擠落地。帕中計了,劉金福徹頭徹尾就是要醉他。至此,劉金福用纏頭綁好頭髮,擐了草席,打赤腳,到菜園把旗繩扯斷。目送「國旗」隨風消失在天空,他才隨憲兵從容下山,像是過家聊去了。
帕看得直誇:「爽爽食,煞煞(快快)死,不怕冷風吹。」帕用客語說,反正內地人不信這套。但是,坂井聽到「死」字了,原本大聲啜軟紅柿,嚇得柿肉從鼻孔噴出來,像爛屍肉。帕見狀,真是哭笑不得,便大聲說,我是問七灶是什麼,你不是要說嗎?
當帕推開人群時,劉金福怒吼出「第二十七下」。劉金福的腳黏死地上,倒地后迅速彈起身,活像俗稱「阿不倒」的不倒翁。有人告訴帕,你家的老伯伯自打了百過回,可是算數不行,老是算不過三十下。於是當劉金福舉鞭又打時,帕大聲吼出「第四十下」。劉金福愣得停下動作,沒回頭瞧。他緩緩地透大氣,鼻孔呼出血泡,隨即又自打,這次村人學帕不斷地吼出「第四十下了」。劉金福這才臣服眾聲地垂手。他身染紅血,目珠也是,露出血紅的牙齒說:「打完了,我在這坐囹仔(監牢)。」他用漿滿了血的牛朘在周圍劃一圈線當「血牢」,約四分之一張榻榻米大。鬼中佐先是震懾,然後大笑,派五個憲兵架起高台監管,要是犯人踏出半步,儘管開銃。一個士兵受令,打燈號給山腰的高炮隊,再轉信號給火車的引導車駕駛。縱谷末端有了回應,火車鳴笛,奔向關牛窩了,擋路的劉金福死路一條。帕走到牢前,伸手幫劉金福捽血,卻痛吃了他揮來的牛朘鞭。劉金福血眼大瞪,看清眼前的是帕,掏出口袋的一枚佛銀,說:「你做日本人去,我當唐山鬼去了。不過,你是我的孫仔,這『手尾錢』要細膩地囥起來。」劉金福打斷手骨顛倒勇,對帕交代後事。他說過身後,要帕挖下他的右眼,掛在關牛窩最高的樹頂,生已不能,做鬼也要看到四腳仔退出的一日。他又交代,他過身後,包了草席直立下土,這塊田地他躺不穩,直到四腳仔退出關牛窩才把他橫埋。劉金福話講煞了,動也不動。無論帕如何使力,都拉不起劉金福的腳。
機關助士趙阿塗說:「你爬進機關車裡,去撞一個增加蒸汽壓的『膽囊』,能放慢車速。」然後丟出一套專洗鍋爐的厚衣,能防火熱,他又說:「那是地獄,穿上這衫服。」
地獄也得去。帕穿上厚衣服,用車間的水打濕身read•99csw.com體,沿車頂爬到前頭,轉松三岔把手,打開一個像豬鼻子的絞蓋。焰熱擤了出來,溢出滔紅紅的光芒。帕躥進去,熱空氣嚴重變形,他成了迷路的無頭蒼蠅,濕衣很快迸出雲朵,最後著火了。他扶著熾熱的汽管和煙管前進,在手燙熟前找到了膽囊——說不出是什麼樣的燙鐵塊。趁鐵獸忘情地高速運轉,帕重拳捶下,就如機關助士說的,火車因為受驚而暫時麻痹,減緩運轉。帕這才鑽出來,猛打噴嚏、流鼻水,冷得快沒魂了。這時賽夏勇士到了,趁車速慢跳上前窗趴滿了,要遮去火車眼睛,讓它瞎停。然後又來了小孩和三十人的挑擔隊。挑擔隊把籮筐與自己放上車,要壓斷火車。他們還抽出丁字褲布條,綁上鐵鉤,丟到路旁要錨下火車。小孩放石頭要絆火車,用竹竿插鐵輪,喊出無頭鬼的恐怖故事要嚇昏車子。火車要是怕鬼,就不是鐵打的,越是煩它,越是發火往前跑。帕知道,唯一能解決問題的剩下詭計最多的鬼王了。
「七灶(ななかまど)?那是什麼?」帕從小屋子探頭。
帕把牢圈往下挖兩公尺,給劉金福跍落去。洞上用木板釘死,防人跌入,也防他蓄意探頭被火車斷了頭。吃喝由帕照三餐送,拉撒就屙入夜壺,定時由帕倒掉。劉金福的硬頸個性,刑期滿也不願做奉公,一坐就是兩年牢。他每天看著木板縫塞下好瘦的光,由西側走下,再由下頭移到東邊,一日就結束了。晚上,他可以掀開木板,算著牢圈上的星星。天淺淺地轉,星雲像安馴的羊往西牧移,星子流進地牢上空又流走,看得讓人累呼呼睡。待劉金福睡去了,帕搬來小屋,壓在地牢上頭陪伴。在清晨變天之際,帕會在熟夢中遙見海浪不怠地沖海岸。他驚醒了,浪聲從地下傳來呢!透過地板縫,他看見劉金福刨下泥牆,貼到另一邊,發出浪聲。就這樣一厘厘剝泥皮,挖東牆補西牆,地牢以不為人知的速度南移。看守的憲兵發現異狀,用三公尺的長鐵釘下在四周。瘦成影子的劉金福照樣擠過鐵釘,繼續挖。沒逃獄,只有監牢移動,憲兵任其發展。然而劉金福崛起的聲譽像地牢奇異的移動速度,逐漸在附近的聯庄傳開,綽號從死硬殼、老古錐,最後成為「九鏨頭」。九鏨,青剛櫟也,生長慢且質堅,是火車枕木的首選。九鏨頭即樹根頭,是樹最堅硬的,意謂「壓不扁的枕木」。而九鏨是有九層皮的異木,無論剝之、燒之、砍之、劈之、燙之、鋸之、刺之、削之、啃之都不死,唯有不斷摘光葉芽折磨至死,才能用斧頭鏨倒使用。憲兵想盡辦法要摘除劉金福的「葉芽」,趁帕不在時凌|辱,慘拔頭髮或脫盡衣服,都摘不掉「嫩葉」,想象力的破解比殺人難多了,只好放棄。不少老人幹了這輩子最大胆得意的事,是趁守兵不備或暗晡時,爬近地牢投下幾把的九鏨籽。籽滾進洞或者散落周遭。種子有硬殼,九十噸的機關車壓不碎,反而嵌入土中發芽,讓地牢周圍拱成小森林。接著的半年,地牢和小森林移動二十公尺,又再半年後,移動四十公尺,向目的地——瑞穗驛的路燈下挺進。
坂井的鄉音濃,清濁音黏一塊。帕半懂半猜,知道個大概后便打開小木屋的底板,對下頭說:「有人講你是灶神,硬頸又火氣大,極見笑。」
黃昏了,帕翻影上山崗,眺到公會堂前一片炭亮,有數百人舉火把,像濃稠潑光的熱麥芽糖。劉金福黏死在中央,面向北方。北方傳來車吼,不顧一切地南沖,怒迸的燈柱在山谷凌亂地撥跳,一刻后要把人轟成肉餅。帕起風跑,來到公會堂前的血牢。大家說有救了,因為帕用粗藤綁了一尊大鐵銃在背上,要用它轟爛火車。但是心情來得快,去時更慘,他們發現大銃銹裂了,別說開火,就怕多誇幾句就震碎了它。帕用十字鎬挖,把地牢挖兩公尺深。照鬼王的暗算,攔不下火車,人藏入地底便可。劉金福知道帕的用意,不客氣地拿牛鞭阻攔,先把那尊大銃打成鐵粉,再下去是打人。帕的背又流血,好不容易硬起來的龍骨又鬆動了,快被打成客家糌粑。
不做奉公,得依法受牛朘鞭四十下,坐監二十九日。劉金福說:「要打,我自家來打。誰來碰我,只能打到一條死人。」經過翻譯,鬼中佐把牛朘鞭扔出,落地上。劉金福捻起,不願在掛日丸旗的公會堂自懲。他走到馬路,面仰青天。日頭朗朗,雲緣暈出絲,天藍得像低掛的鏡子,劉金福彷彿看到關牛窩倒映在上頭,一切不會更好,也不會更差了。他往自身鞭笞,打得狠勁響亮,滿身都是瘀裂和血爆,幾乎可以說明憤怒與意志力讓神經在他身上失去作用。村人幫忙算鞭數,越喊越小聲,終於算不下而哭了。劉金福接著吼聲算下去,過二十九又從二十算起,要用極蠢的算數示範精神的高度。算到第三回的二十九下,他雙腳站不穩,便把纏頭扯開,讓長辮子垂到地上。「中國辮子,那是豬尾巴。」孩子不禁大喊。劉金福把辮子在脖子纏七圈,坐地上,抄起一塊尖銳石頭,用那削起硬皮的腳板,直到血肉泥濘,再同樣處理另一腳。他跋起身來,用鮮血和爛肉當作強力的糨糊,把腳板黏死在路上,還試試牢不牢靠。他這才高高地舉起牛朘鞭,重重把鼻樑打斷,大吼第二十下。又慢慢地舉起牛朘鞭,遽遽把門牙敲崩,大吼第二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