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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要活下來

爸爸,你要活下來

這時翹鬍子巡察吹起哨子,把廣場的群眾趕出一條路,好指揮少數民族小孩快點過來這。所有人的目光投注過去,了解火車誤點發車,就是為了這二十個小毛頭的遠足教學。少數民族小孩們嚇著了,眼神驚恐,腳步僵硬,排最後的那個停下了腳步,害前頭的人全被繩子拖倒。翹鬍子巡察走過去,把他們的繩子解開,氣沖沖地對警手說,一旦穿上金梅花扣的黑衣,要有警察的威武,不要跟小學生一樣大力擺手。但車站處隨即響起另一批小朋友的歡呼,同手同腳地繞火車走,還故意整排跌倒。帶隊的是帕,是鬼中佐要他這樣做,好讓拉娃高興,回到美好的學校時光,連課本燒掉也沒關係。倒是翹鬍子警察又羞又怒,鬍子硬得可以吊豬腳了,氣哼哼地要警手把少數民族小孩趕上車。少數民族小孩誤認坐火車是把他們裝入木籠里賣掉,這比打預防針還恐怖,都擠在車門前尖叫起來,挨成一團。一群民眾衝過來,強悍地把少數民族小孩推進車,死塞活塞的。火車啟動了。這下拉娃安慰他們,說我們活在火車裡,就像待在媽媽的肚子里般安全。二十個少數民族小孩的哭聲仍然尖銳。那些哭調好恐怖,隨火車加速而提高,警手非常肯定,這種沒完沒了的淚水即使停了,日後也會在他們的夢隙中冒出來。現在只有「咕嚕嚕」藥水能治愈他們,他曾被此治好過。那是在他十歲的事了,父親帶著皮毛來關牛窩買賣,被一輛按喇叭的公交車嚇得打嗝,直到聽從旁人的建議喝下汽水,讓氣體把身體里的驚恐帶出就好了。
教學的最高潮在第六天,末班火車破例在廣場停了兩小時,好讓大家欣賞電影《莎韻之鍾》。電影情節描寫一個十四歲的泰雅少女莎韻,私戀擔任警手的老師。中國事變(盧溝橋事變)后,老師將入伍赴戰場,莎韻便自告奮勇幫老師背負行李,卻不幸在途中落河溺死。電影演得冗長,觀眾甚至從小學課本得知結局,觀賞時,一張嘴不是忙著跟人打嘴鼓,就是打哈欠。不過當女主角李香蘭出場,邊走邊唱歌時,人人驚呼起來,每人十個嘴巴都不夠稱讚,因為她太美,連電影布幕都快融化。可是每到情節的高潮處,就在莎韻要落水時,電影中斷,火車也走了。觀眾發出噓聲,啞巴放屁抗議,連牛也發出哞哞聲。到了第五天,越來越多人聚集,先放話要是電影中斷,他們就不走,直到李香蘭從布幕走出來跟他們道歉才行。當電影就要放到莎韻落水時,有人跳起來,大吼:「我們要看到美麗的水流屍。」一個從三條河外趕來的少數民族觀眾也吼:「再不放,我明天放山豬戳人。」這時電影果然中斷,群眾忍無可忍的暴跳,丟鞋子抗議,有人更發出山豬的怒吼。就在這時,火車上的二十個少數民族小孩唱出天籟之聲,主題曲《莎韻之鍾》水水嫩嫩地冒出來,大家的耳朵聽得酥。觀眾往車廂看去,那是廣場唯一的聲音與光源所在,學生在那演出莎韻落水的那幕,以話劇的方式延續未竟的電影:一個少數民族女孩背著巨大的行李,要涉過湍急的河流。車廂頂的電扇狂吹,碎紙屑卷襲,彷彿天空在下暴虐的大雨。而鑼聲不斷,傳達雷電轟隆隆的恐怖。
馬上搬來白飯、雞肉和味噌湯,食物冒出大量的熱氣,玻璃和天花板都因霧氣而滴水了。於是憲兵得貼近,監視尤敏有沒有把食物偷塞給拉娃。尤敏是條山豬,嘴拱出來,吃相夠狠,鬼中佐來驗收時很滿意,心想尤敏這條山豬肥得如神豬時,一定會把拉娃那小小如樹藤的雙腳撐爆。但是憲兵發現蹊蹺了,尤敏越吃越狠,連堅硬的豬大骨都咬碎吸髓,吃完馬上睡死。拉娃一點都不受影響,不吃不睡,還能拿衣角幫父親拭汗,關心他有沒有著涼。問題在哪?憲兵想不通,還怪廚房煮得不好,沒動搖拉娃的食慾。半個月後,三十個士兵衝上早班車,待了半天害拉娃哇哇叫,才從末班車爬下來,體力不支地倒地,鼾聲連連。他們奉命扯下那對父女,半天只拔下拉娃的頭髮。他們搞不懂,不吃不喝的沉默小女孩怎麼會如此神健,而且力氣越大,還懂得講笑話助興了。
「他們的動脈連在一塊,最好的救,就是不救。」
整齣戲的關鍵就在這,利用故事的張力撼動拉娃,要她爬去救莎韻,好掙脫尤敏。拉娃太入迷了,伸手要把莎韻拉出水,但她雙腳絞著父親,夠不著。車廂外的人深深陷入戲中,衝上車救莎韻,門上鎖,觀眾便從窗戶爬上去,上半身趴在車裡頭,在外的兩腳還踢踢蹬蹬地找支撐點。戴口罩的警防團衝上去,抓住腿把人扯落。那些人被送往車站內躺著,仍喊「我來救你,莎韻」,完全是中邪,直到警防團用沾了氨水的手帕捂住他們口鼻才清醒。廣場的人,一半在看車廂的人演戲,一半在看靠近車廂外的觀眾在入戲,不時發噱。可是他們聞到一股淡淡味道后,眉頭深鎖,也被少數民族小孩的三流演技撼動,跑前去大喊:「我來救你,莎韻。」那味道是九-九-藏-書警手在車廂偷偷燃燒Rong流瀉出來的味道。Rong是烏桕制的泰雅占卜工具,有鉤狀。巫婆把乾燥后的山豬眼睛磨碎,喂孩子吃,讓他們睡時看清楚噩夢面目。之後,用Rong在孩子的頭上鉤斷一些頭髮,能撈走噩夢。把斷髮系在Rong上,又能增加它的功力。巫婆得知警手要以演戲的方式帶回拉娃,送上自己占卜的Rong,要他連頭髮一起燒,能釋放十幾年來凝聚在上頭的童夢。凡是聞后,會進入如真的夢境。
小山路遠處,二十個少數民族小孩走一縱隊,每個人的腰綁繩子,串成一起。他們身後背著竹籠,籠里插著一根剛熄滅的火把,走了幾小時的夜路,他們憔悴得像煙縷了,用繩子確保免得飄走。帶隊的是年輕的少數民族警手,「番童教育所」的老師由當區的巡察兼任。這警手兼老師的動作大,走路時雙手雙腳擺高,要學童也配合他的動作,一起唱著改編的山地兒歌:「快去躲貓貓,拉娃快去躲,不要老是躲在奶奶的織布機下,噓!莎韻姊姊去找你了。」他們唱得大聲,快把蛀牙給吐出來了,手腳抬高,管他同手同腳。「快看呀!你同學要帶你回家了。」火車上的鬼中佐再次提醒。拉娃放尖耳朵,聽到熟悉的歌聲而拚命爬起來,好把眼光從窗檯看出去,喊回去招呼:「看到了,麗慕依、哈勇、娃郁、尤瑪,low——ga——su(你好嗎)?」遠方的少數民族小孩並沒聽到,他們耳里全是自己歌聲,眼裡則充滿山下光怪陸離的景象,人群、吉普車和洋雜貨店屋頂上的鯉魚旗,還有馬路上不斷噴白雲和黑煙的五節漂流木。他們的震懾差不多是把二十滴水放在冒煙的熱油鍋,發出巨大的驚嘆,世界變得恐怖又陌生。

「兩個都救。」
火車最遠到達海岸線,然後折回來,車木殼沾滿了鹽粉,連濃濁的煤煙也變得很咸。早班車入站,許多蝴蝶停在上頭,用彎曲的小嘴管舔鹽,吸飽后隨黑煙往上盤旋,磷光浮散,最後稀釋在藍天。火車棲滿拍動的蝶翼時,像長滿毛的大馬,十分俊俏。日頭下,那麗妍不是東一塊、西一區,是液狀的。下車來的受訓兵用手沾一些蝶粉,藏在衣領或信冊里。等他們再想起此事,可能困守在某座鹽味與戰火都很鹹的海島,或涉過螞蟥與河流都很洶湧的森林。那是被米軍和豪州(澳洲)軍玉碎前的清晨,他們衣領或信里飄出一隻白蝴蝶,無憂自在,乘著輕風,逃向桔梗藍的天空。
少數民族解救隊走了。軟的不行,來硬的了,該是帕上場了。但鬼中佐先用消耗戰,要拉娃渴死、餓死、流口水到死。幾位廚娘在火車上弄石板烤肉,煮小米飯,盡量讓香氣冒出,有烤焦味更棒。飯菜好了,由憲兵親自喂尤敏吃,吃多少都行。拉娃卻不準吃喝。憲兵讓吃飽的尤敏睡覺,而拉娃才眯上眼,立即大掌摑醒來。這激怒了尤敏,他怎能夠撐死睡死,卻眼睜睜看女兒餓死困死,要拉娃也獲得同樣食物,不然絕食。憲兵便在她面前表演對絕食者尤敏的灌食把戲,拿鐵片撬開牙,把流體食物泥灌入。尤敏抵抗,把食物噴得哪都是。憲兵會把灑到拉娃臉上的擦凈,一滴水都不給。過了三天,尤敏知道憲兵是惡魔,會折磨人到死,夜裡對拉娃悄聲說:「放了我吧!不然我們都會餓死。」
尤敏知道拉娃的意念甚堅,比石頭還硬,一千條河才能磨掉她堅拔的意志和眼神,便說:「如果要活下去,我要割開我的肚子和你的腿,記得那個故事吧!山羌母女被落石堵在山洞里,她們怎麼渡過難關的。」
「不要,打死我也不要,餓死我也不要。」拉娃說。
劉金福感到日子越來越難熬,不是意志力枯竭,是肉身衰敗。他得久撐,只要多活一天,就給大家多一天的精神示範。但是,他最害怕的事發生了,某天感到體內悶燒起一股燥熱,快把內臟烤壞,張口傳出焦味。三天後,燥熱燒盡,內臟又急速冷凍,嘴唇完全霜白了。冷熱速替,他的身體因為膨脹不均勻而裂出更多的皺紋,瞬間衰老了幾歲,大多時只能翻白眼看人。他得了叫「馬拉力拉」的瘧疾,這是傳染病,得立即隔離。翹鬍子巡察用竹子掛上草繩圍起洞,禁止外人靠近。只有火車敢靠近,還把封鎖繩狠狠地碾橫了。
在車廂的表演區,拉娃要救到莎韻了,努力放開尤敏。尤敏也使力掰開拉娃的腿。她的腿就像鍬形蟲被黏住的大顎,被幾近折磨,幾乎聽到骨頭被撐開的聲音。
花崗醫生拿出手術刀,共問了三回:「我是說,你,想要救誰?」
警手被這幕撼動,神經無時不竄著細微的電流,回到部落的山路上,腦海還是那些壯闊燦美的光影,得花時日才能消化完。少數民族孩子也很興奮,他們的背籃里裝了帕給的汽水罐,裝了水不用煮就會滾。當他們翻過第五個山崗時,有人大喊,看那,山谷咕嚕嚕了。那裡以低溫沸騰,水汽從谷底鼎沸,世界又要陸沉在雲的懷抱里read.99csw.com了,這時遠山傳來火車鳴笛,回蕩在山崗,他們想起拉娃和尤敏還在車上。警手說,希望拉娃要堅強,不要忘記雲影滑過山崗的形狀,雨落檜木的芬芳,這都會給她祝福。「也不要忘記可怕的老巫婆,和她養的專門啄人頭的烏鴉。」一個小男孩說。一個餓壞的女孩又說,「還有還有喔!又熱又香的小米飯、樹豆湯,我們都餓了吧!」他們叉腰笑了起來,揮著登山杖,高唱「奶奶家就在那,在雲的旁邊,在雲的上邊,在雲的裏面」,邊唱邊走,一首童謠飛揚,半日時光便悠閑了,轉過第六個山頭,就是那個以大冠鷲眼神為名的山頭,風來了,帶來部落的炊煙味,密匝匝的森林和濃霧便堙埋他們最輕微的蹤跡了。
觀眾屏息以待。有人甚至多心地大喊:「小心,橋會斷的。」結果被人報以噓聲。車上的拉娃幾乎嚇呆了,身子發抖,活生生的畫面呈現眼前,讓她融入電影情節中。她腦袋空白,哪想得到她的同學這幾天來在隔壁車廂排演的就是這一幕,還以為在玩扮家家酒。戲劇的高潮是由一個叫麗慕依扮演的莎韻來到橋中央,轟一聲,車門開,隔壁的少數民族小孩踩著煉鐵用的大鼓風爐,強風號啕,吹過那簍各色長紙條時,成了噼里啪啦的彩色洪流,大水洶湧,像神話中足以淹沒所有泰雅人的洪水。假河水把橋搖得發響,也把車廂前的地圖吹得啪啦響,被風撕走一半,粉筆灰都揚起來,場面太真實了。
然而,在關牛窩的藍天下,拉娃帶來海上的故事。她說下第一句話,蝴蝶轟然漾開。這讓火車在日頭下顯得蒼老,聒噪冒煙。但故事精彩,報紙沒得比。拉娃說,那些載滿年輕士兵的戰艦,成群地牽手出港,跳馳在海浪上。但是米軍的船不是駛在水上,是游在海下,慢慢地跟蹤在日本船後頭,發射會冒白泡泡的「海豚」擊沉船艦。船員都跳海逃生,海上漂著我們的爸爸、哥哥、姊姊、弟弟,手牽手大叫,像一畚箕一畚箕倒下去的垃圾,看哪!會哭的垃圾,會流血的垃圾,會掙扎的垃圾,怎麼倒也倒不完。他們背著槍、戴頭盔,無助地抱成了一團,在風浪上勇敢地唱「國歌」,沉入風浪下流淚地喊:「天皇陛下,萬載。」全送給鯊魚吃透透。
趁這時候,帕跑到火車上,從拉娃挖的地板洞丟下糯米紙團,正中劉金福微張的病口。那是他跟花崗醫生拿的美製金雞納樹葯,用糯米紙包妥藥粉,騙劉金福吃下,說這是恩主公從肚子搓下來的神垢。但瘧疾比巡察還毒,神葯也控制不了病情,只有跟它逆抗。劉金福脾寒時,帕用繩子繞過燈柱,吊上來曬日頭,或用熱水摻上青草倒入地牢泡;要是劉金福燒熱,挑冷泉很有效。事到如今,自覺將死的劉金福更懂得適時演說的時機和意義了,當火車帶來人潮時,他講出細微的講詞,不注意是聽不到的。幾天後,有位老人聽出意思了,把話傳開來,聽者莫不激動落淚,從此老人們每天來這等這句話。「時代艱苦再久,也不會超過一條命。」劉金福重複說。有一天,牢窗被車底盤蓋上時,他又準備演講。但是,在那噪震的鐵盤子宇宙中,有顆濕亮的星星不斷地眨眼,降得好低呢!劉金福踮起腳,用一根前頭分岔的枝條把九鏨籽呈去。種子被拿走了,接著星星閉上,傳來拉娃的啜泣聲,且落下號啕的目汁。劉金福張口接下淚水,閉上眼,舌頭不斷地浪動。他大吼:「海,我看到海咧!」嚇壞那些等著聽演講的老人。
幾天後的夜晚,鬼中佐又刻意空下那間車廂。帕背著醫生花崗一郎,從後頭追上火車。現在他們只能偷偷做,上車也不能光明正大,因為這對父女的名聲太大,獲得不少村民的支持。車內郁暗,椅子凌亂,那對父女坐在那,花崗醫生想不透之前曾發生什麼事,彷彿進入鬼火車。憲兵不再給兩人睡覺和吃飯了。但是尤敏幾乎犧牲自己,用血管輸出養分,吸回穢物和睡意。因此拉娃有精神,雙眼深邃,滿臉紅光。而尤敏極為疲睏,他身體消瘦,骨頭浮出皮膚,還剩天生的大眼稍有神。花崗醫生摸了父女相連處,足足有一刻鐘,沒有驚訝、也沒興奮,問帕:「要救誰?」
故事就像風散開了,鑽進村民耳朵,鬼中佐得想辦法消毒。第二天火車運來十幾籮的腥肉,後頭縈繞著蒼蠅,像揮發出來的黑煙。只有官兵和講純正日本話的家庭,才吃到怪異的碎肉。肉有火藥味,落地會冒火花,要吃得仔細地嚼,生怕牙齒碰出星火而引爆了。鬼中佐留了一籮筐給驛前的群眾,告訴他們,這是鯨魚肉,是世上最棒的魚。他又說,米國的潛艇不是發射海豚,是魚雷。不過,大和船艦得了天皇保佑,鯨魚會游去以肉身擋下魚雷,為國捐軀,這些含硝味的破碎聖肉就是見證了。他說,那些鯨魂已入籍靖國神社,受人朝拜,化成錦鯉活在皇居二重橋下的護城河。鬼中佐解釋完,帶領大家遙望皇宮,舉雙手高呼:「天皇陛下,萬載。」

https://read•99csw•com等一下,我來了。」拉娃說。
拉娃的事迹連劉金福也知道。每晚牢窗被機關車遮去時,他抓一隻蟾蜍,對它的肚子吹入一枚九鏨籽,往上拋。蟾蜍倒趴在底盤后往上爬,如果不幸碰到紅熾的爐管,唧一聲,焦成疙瘩皮飄落。三天後,一隻蟾蜍成功地爬入車窗,吐出種子才停止了胃痛。快餓昏的拉娃要父親趁憲兵不注意時,把種子撿給她吃,咬破殼吃核仁。從此,村民從窗外不時拋入九鏨籽。拉娃一人吃兩人補,把營養反哺給父親。
第二日,警手搖醒睡在宿舍內的少數民族孩子,要他們到水龍頭下洗臉,準備回山了。他點燃十幾根火把,把火車大廳照得炯亮,點完名就要出發了。可是孩子們的火把很快熄了,他們才坦承,忘了用木頭蓋套住火把頭,油揮發了。警手向驛夫仔討油。驛夫仔悍然拒絕,說現在油貴又少,還說大廳是嚴禁煙火,難道你沒看到標語。那些少數民族小孩只好待在大廳,等天亮后出發。他們頹喪地偎在長椅上,忘不了昨日失敗的話劇。一個少數民族小孩對窗戶哈口氣,對著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子依樣畫葫蘆。警手問他在畫什麼。少數民族小孩大力地朝窗戶哈氣,那些消失的線條又出現。一條水草里的沉船,他說。可是玻璃上的霧氣消匿后,船仍在,出現在玻璃后的廣場上,且在風中款擺。警手叫孩子們出去看,那其實是一間被枝條舉起的房子。這幾天他們早睡晚起,竟然錯過這幅美麗的陸上行船的景緻。
「放開你這螞蟥腿,放開來,火車子要走了。」尤敏大喊。
倒是莎韻不夠入戲,因為「獨木橋」鉤住她的衣服,不讓她落水死掉。她憤恨地擰了「獨木橋」,說了戲里不該有的台詞:「放掉我,讓我死掉。」在無效的情狀下,她大力拍擊橋身,又用牙齒狠狠地咬,只希望橋早點斷。
帕再也忍不住了,噴出肺里的Rong味道,大喊:「身為一根獨木橋,也要堅持到底不斷掉。」來個翻身,跳浪似的肌肉把整身的木頭裝給撐爆。帕一手撈了莎韻,一腳踹開車窗,人伏在窗檯,大喝一聲,目珠逡巡,把廣場的目光都搜集來之後,嘶吼著:「看,我把李香蘭帶來了。」群眾這時賞了價響的掌聲,呼聲不止,對跳下車扛著小女孩的帕拍胸。只有在遠處觀看的鬼中佐氣得頭頂冒煙,叫小演員們下車,令火車速速駛離。
「放開你,你會死掉。」拉娃哭著對四周的人說,「他們不是去打仗,是去送死。」
關牛窩已實施食物配給制,能吃的東西要標示,在豬羊雞鵝的身上打孔綁標籤,有時嚴苛到連稻米、竹筍、番薯等也一樣,收穫后先繳給練兵場,再依各家人口分配。大部分的糧食屬軍隊,少部分才依等級發給庄民。拉娃和父親屬「番籍」,配給更少,但是從九鏨籽獲得高熱量,相偎活下去。每當火車入站,拉娃想起車廂下有位怪老頭,她沒有蟾蜍郵差,不知道如何差信,便想起悲傷的事引爆力量,比如有隻瞎眼的母豬踩壞她家的小米園,它們都令人難過。這讓她能用力戳破地板,七天後的地板像麥芽糖一樣陷下,露出個小洞。洞的下頭,劉金福在牢內煞猛地繞圈,鍛煉身骨。
路燈下總會發生故事,誤會是故事的源頭。某晚的送行會,來了一個泰雅女孩,她叫拉娃,給當兵的父親尤敏送別。拉娃十歲,追趕不輸貓,但今夜是她此生最後一次走路了。她發現廣場有座小樹林,林中有洞,洞里住了一位老怪。拉娃拔一支竹條,朝洞里的劉金福逗,說:「快出來,『洞』快飛出來。」許久,劉金福站起來,盤根錯節的洞里飛出十五隻的蝙蝠,還有趴在牆壁的蟾蜍群也跳上去。拉娃不怕,繼續用枝條鉤,用泰雅話叫他出來。劉金福生氣地吼:「沒大沒小的『番妹仔』,走。」這下拉娃嚇著,掉入牢底,把蟾蜍們壓成一攤汁,氣得劉金福大喊:「我的捕蚊器壞了。」摔昏的拉娃沒有響應,陷入恐怖的夢境,夢見自己的父親尤敏在戰場上被剖開肚子死去。當尤敏救出她時,拉娃躺在驛站內的長椅上哭泣,手裡還捏著隨手抓到的九鏨籽。悲泣引爆力量,她捏爆種子,連火車輪胎都干不出這檔事。這時火車鳴笛進站。尤敏背她在驛站內踱步,又唱又哄,祈求祖靈給小女孩更多力量不被第一次看到的火車嚇到。接下來尤敏嚇壞了。拉娃的腳扣住他的腰,一扭身,用兩手抱上樑柱,以己身為繩子將尤敏鎖在車站內。
隔天,尤敏憤怒地對憲兵大喊:「我要吃東西了,你們把山搬過來、把河搬過來,我照樣吃掉喝掉。」
隔天晚上,趁月光照路,帕從溪谷唰上道路,兩步跳上末班車。車廂內坐滿了士兵,愣看著窗外的景緻,看到魔鬼班長帕來了,趕緊下巴抵胸,椅子坐三分之一。帕想私下問拉娃一些事,要求士兵唱軍歌遮掩后,這才坐到拉娃身邊轉達鬼中佐的用意,要是她再亂放話,用針縫死她的嘴巴!警告完,把一支三寸長的布袋針插在前座的椅背上,針鼻孔掛著粗線https://read.99csw.com。但拉娃贏了,講故事的目的徹底就是引帕再度上車,她喜歡他,感到愛情和死亡一樣,總讓靈魂陷入了漫漫的黑路迷途。帕還是為自己問:「故事是真的嗎?」尤敏插嘴說:「這是鹿野中佐的,還是你的問題?」帕沒回答,大聲要新兵們停唱,都坐下,才起身開門。就在他要跳車時,拉娃石破天驚地說:「那是真的,一個比一個慘。」聲響回蕩在車廂,遠行的士兵想到自己命運,垂頭又垂淚。那氣氛真是低迷,車廂變成殘暴的死寂。帕再度命令士兵們唱軍歌,而且用嘶吼的方式:「不管敵人有多少,不管炮火有多凶,大和精神油然而生……」原地踱步加上價響的軍歌讓地板跳動,火車就要散了,一聳一聳地離開。帕咬著牙,抓緊門邊的扶柱,把鐵漆捏龜裂了。他看著不遠之地,黑夜腐蝕一切,關牛窩的微燈在那裡顛簸、閃動或餘燼蒼涼,風一吹,一道路轉后,世界已經還諸黑暗了。
那一刻,拉娃終於碰到「獨木橋」了。這場戲,她始終要救「獨木橋」,不是莎韻,便喊:「帕,你要被沖走了,醒醒呀!」沒錯,那「獨木橋」是由帕扮演的。他身穿木頭衣趴在兩座椅子間,扮演中流砥柱的橋,努力地用一根手指鉤著莎韻的衣服。
「義父說,把男人留下來。」
帕停下手,和父女對看,也看著車內上下跳的窗形月光,充滿一種河中水草曼舞的寧靜,久看令人不知道該醒來或睡去。他使出撒手鐧了,冷酷說:「我會扯死你,留下你父親。」便掀開蓋著尤敏肚子的小布,去扯開拉娃的腳。拉娃害羞地拉回布遮,但感受一股力量要她和父親分離。她全身用力回應,尖叫大哭,尤敏還大力捶打帕阻止。帕要解開時,一股反擊的熱液噴上來,搞得頭髮濕黏黏。他以為拉娃對他尿攻,但一舔竟是人血。那一刻,他驚異,看到拉娃的雙腳和尤敏的肚皮融成一塊,因過力拉扯而裂傷,血噴出來。他要拉娃夾緊腳、再緊一點,直到尤敏快不能呼吸了。原來,尤敏用磨利的指甲割破自己的肚皮和拉娃的腳,等兩邊的傷口愈黏,長出的血管互通了。尤敏把養分輸給拉娃,拉娃把困意輸給尤敏。他們是生命共同體。帕趕緊跳車,感到自己做錯什麼,一陣暈眩,得扶著路邊的樹休息。
掛有代表校級軍官黃旗的吉普車來了,一身軍裝的鬼中佐下車,對廣場聚集的人講話。廣場地牢還傳出干擾的屁聲、唱山歌與胡言亂語。在唱「國歌」、遙拜皇宮、高呼天皇萬載后,鬼中佐帶領大家進入車站觀賞始政的光芒。這時候,東方轉亮,天色由橙轉白,忽然晨光射亮關牛窩,又從車站屋塔的老虎窗噴入,細膩的光霧如一疋薄紗飛盪。警手和少數民族孩子待在站內,目睹這聖光天啟的時刻,發出讚美。「始政紀念日」乃一八九五年六月十七日,日本總督樺山資紀在布政使司衙門宣布據台之日。瑞穗驛的建築設計迎合始政日。這天的晨光從窗戶正射而入,不久,從牆上往下爬,過了六分十七秒,照在那座大時鐘上。鍾面開始旋轉了,一個木偶兵從打開的鍾窗走出,唱著始政紀念歌。鍾面把晨光打成碎片,迸轉在車站內。大家往上仰,桁架的光影魔魅,柔軟似水,連建材檜木的味道都快滴出來似,恍如夢中之夢。
「完了,我不會游泳。」莎韻跌落河中,衣服被獨木橋的杈枝鉤住衣服。她雙手掙扎,而且喊齣電影中沒有的台詞:「拉娃,救救我。」
當火車靠站,月台、廣場、屋頂和樹梢擠滿看熱鬧的人,疊起的影子足以絆倒人。靠近車廂的人不斷地跳,想看清楚裡頭的人鎖。高處的人眯眼,一旦有了動靜,便激動地大喊:「他們動了,沒死。」或者:「真的是獸鋏夾『番仔』。」甚至曖昧地說:「他們是羊,只有羊才會父女黏屁股。」直到叫聲過大,翹鬍子巡察又吹哨子趕人。鬼中佐走上車廂,來到拉娃的身邊,用一種嚴厲而不帶殺氣的眼神看著她,跟她說,怎樣都行,只要鬆開腿就行了。拉娃又累又臟,像掉在鹽堆的小水蛭,卻知道大家都用謊話套她,更是緊緊地夾住尤敏。不過她的眼神躲著跟在鬼中佐旁邊的帕,怕給他看到。拉娃的苦心也沒有得到尤敏認同。他不能下南洋,羞愧得要死,不止一次地毆打她。拉娃腹背受敵,仍用堅悍的口氣對鬼中佐說:「我只要爸爸。」鬼中佐瞪回去,也用同樣口氣回答:「皇軍不能苟活在火車上,你是在害你父親。」他看見遠方山徑傳來折光,一群少數民族小孩來了,鬼中佐又說:「乖,你同學要帶你回家了。」
警手這時從口袋掏出三塊錢紙鈔,探窗大喊:「納姆內(汽水),來二十瓶。」廣場攤販的心揪起來,每個人都想接下這筆生意,但翹鬍子警察禁止他們販賣東西給啟動火車上的人,很易造成事故。按捺不久的,一個十來歲小販把胸前的木箱頂上頭,便追上去,一邊得看路,一邊把汽水遞上。警手啃開瓶蓋,像奶嘴塞入每個哭不停的嘴,二十個小孩馬上喝到老師曾傳述過不下九_九_藏_書數十回的「沸騰得冒泡泡的冷開水」,馬上從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活在顛簸的長形教室。
隔天的末班車,鬼中佐清空那節車廂,下令帕不惜代價解開人鎖。帕半個箭步就跳上車,站在父女前,喝令監視的憲兵退到門邊。尤敏睡翻了,只有拉娃的目珠金金,溫柔地凝視著帕。車燈下,帕終於看清那把駭異的人鎖:拉娃的手猛抓而陷入車殼,雙腳鉗住父親的腰,在腳踝纏了死結。隨道路的高低蜿蜒,窗外射入的月光也忽上忽下。帕叫醒尤敏,對父女倆說:「不下車,你們會這樣。」帕彎身撓起旁邊的椅子。轉目間,固定木椅的螺絲軟了,蹦得滿地,雙人椅也被掀翻了。尤敏用泰雅話對拉娃說:「放開我,哈陸斯來了,會扯斷你的腳。」「簡直像夢一樣。」在拉娃眼裡不是泰雅傳說中的哈陸斯,一種擁有大蛇般陽|具和血盆大嘴巴的巨人,而是比夢更繽紛的漢人。她感受到他的力量,他的聲音,他的眼神,都令車震動了。接下來,帕又掀開一張高級的彈簧皮椅,暗示父女的下場會這樣:筋脈會像螺絲咻咻地飛出身體,內臟像彈簧一樣滿地彈跳,最後他們像椅子翻肚,躺在車上抖。可是拉娃很天真地說:「真好,他在搬空石頭,我們就會有更大的屋子住了。」還對帕稱讚一番。
尤敏扯不開拉娃,任何人來幫忙,反而使她哀號痛哭,也鎖得更死。車站內慌忙了兩刻鐘,車站外的《西遊記》也演完。火車要開動,鬼中佐命令帕找根大木先把樑柱拆換下來,連人帶柱運上車。帕把大柱搖鬆了,一抽就換上新的,扛著樑柱與上頭的父女,追上才走的火車,從車窗戶塞進去。在歡送的歌聲中,大樑木從車窗橫出,像火車長出的一雙手把沿路的樹葉撥落,好快樂呢!第二天清晨,早班的車上沒了大樑木,但是父女仍在車上。拉娃的手緊抓住車椅,雙腳纏著父親的腰,以「人鎖」留人。憲兵隊衝上車,用盡蠻力地扯,用盡汗水而已。又來了二十個兵,用繩子穿過拉娃的腳朝兩邊拔,拉娃哭泣,但從不放棄地張腿。人鎖的結越拉越死,士兵越拉越喘,汗水從車廂流到了道路。
那是由車廂布置的教室,前頭有天皇、皇后的照片,後頭貼有毛筆字和作文模板,窗柱上的標語依然聳動。這下他們才理解,山上教室里的東西不是被黃鼠狼偷走,而是提早搬移到這。上課開始了,班長喊起立敬禮,學生喊先生好。但是老師不是警手,是漂亮的美惠子。但是世上最美的老師永遠在窗外,他們不時瞄外頭的風景,害得警手忙於把他們的眼神趕回來。只有拉娃看膩了,最認真上課,還禁止尤敏打擾她。到了臨暗,火車進入夕陽染紅的瑞穗驛,就著提早上燈的路燈,下車的二十個少數民族小孩跟拉娃揮手說再見。這計謀差點成功。拉娃掙扎身體想下車,最後她微笑地揮手,說再見,又說她在車上就好。少數民族小孩晚上住車站的公務員宿舍,躺在榻榻米上害怕、瞎想及興奮,抱著汽水瓶入睡。第二天吃完早餐,他們上了早班車,和拉娃一起上課,忍著列車勞頓。他們下課一起玩丟沙包,山豬和竹雞定時從下一個車廂闖入教室遊盪。一切模仿山上的生活。經過的山洞太多,光是一堂課,明暗變化好像過了幾天幾夜。這樣的學習對拉娃最是難忘的,主要是帕。因為車廂塞不下黑板,帕便擔任「移動的黑板」。比如上有關鯨魚的課,美惠子說它是混不下陸地后回到海洋生活的生物,還殘留陸地生物的特徵,比如尾鰭的形狀與用肺呼吸。但是窗外也有一條鯨魚在游,竄上竄下,穿過樹林。可是風太強,幾乎揉酸了眼,學生關上窗才看清楚。原來鯨魚畫在黑板上,帕扛上肩跑,跑得腳底彷彿沾了鰻魚黏液,跨出第一步即自動往前滑,只消保持平衡即可。
之後,帕把這件事跟鬼中佐轉述,還騙他說,無論自己如何用力,都解不開骨肉情誼。鬼中佐只好暫時不處理。
離天亮還遠,廣場陸續來了許多小學生,對著房子大喊,日頭曬屁股了,懶屍鬼快出來。帕把助手坂井扔出來,要他去管管。坂井喊聲混……蛋字還沒脫口,眼皮已趴,躺地上呼嚕了。翹鬍子警察來了,恭敬地敲敲小房子,說今天是紀念日,廣場要用。帕趕緊跳起來,腋下夾著死豬樣的坂井,背著小房子離開,這時他看到車站前廊坐了一排少數民族孩子用驚愕的眼神看來,背籃插有沾露的馬櫻丹。帕知道他們要回部落了,向前去為昨日的鬧劇道歉,也希望他們日出后才上路,才不會在樹林走得太冷。警手只怪自己弄巧成拙,把Rong燒得太多了,之後又問,一早怎麼這麼多人。帕說今天是「始政紀念日」,日曆上畫有「國旗」,放假了,大家來慶祝的。警手看了左右,原來昏晦的晨光下沒發現附近掛了慶祝旗與標語。倒是路燈下有小狀況,有人趁夜掛起寫著「死政紀念日」和「屎政紀念日」的白幡,翹鬍子警察和警防團拿竹竿扯落,從毛筆字研究誰是嫌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