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叫作鹿野千拔

我叫作鹿野千拔

另一次也嚇死大家。那是多雲的晚上,雷電直往下牽絲,兩架戰鬥機先低空飛下,胡亂地開銃,只打死兩棟房子。山腰的高炮來不及回應,防塵套沒脫。接著,一個快著涼的巨大女人騎在掃把星上,拖著長長的花火,闖入關牛窩上空。距離夠近時,高炮、機關銃反應快,每支堅硬得射銃子,噴得又亮又腥,要把飛過的女人搞齣兒子似的。這時候,村民才看到那是架早就遭了炮傷的爆擊機,後頭噴出火光,巨大女人就騎在飛機頭上,手比蓮花指。飛機最後朝深山撞毀了,巨大女人也是。鬼中佐招了大批人前去搜查,帕也被派去。六個小時后,他們到達墜機處,在那找到碎鐵片和人肉碎醬,空氣中有汽油味和一股香水味。帕看到一攤肉汁內臟時,還能用那是死豬死狗的念頭壓過,可是看到斷手斷腳時反胃起來,連忙找地方吐,中途把一座機頭掀翻了。赫!大家猛然間發現那個巨大的女人沒死,騎在沒破裂的機頭殼,猛拋媚眼。他們這才發現洋女人只是機頭上的一幅圖畫,穿泳衣,下邊用英文寫著Iris。她又窮又病,窮得身上沒幾塊布,病得大奶和大屁股像腫瘤末期。有人說艾莉絲用手比蓮花指,便搖頭說,哀哉!觀世音娘娘到米國后變壞了,再過幾年會見笑到沒衣穿了。一位農民顧不得冷,脫衣服給艾莉絲穿,勉強用樹藤才能綁上大鐵塊,然後他借尿遁到離人群遠的地方,在那裡他可以看到艾莉絲但不被日警看到,準備對它祈禱。
「混蛋,指揮怎麼能莽撞,輕易暴露在敵火中?」
「我以後會討厭走這條山路了。」帕很誠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它會讓我一直想起這個故事。」
「為什麼?」
「反正我會贏。」
「混蛋,不要把迷信帶到戰場,子彈是嗜血的。」
鬼中佐記得某回,和帕漫步這條「乃木之道」時,在一處山腰俯瞰瑞穗,風光迢遠,好個春雨酥軟,他便指著驛站附近一座火車入站前得爬過的小山,問帕那是什麼山。牛背崬,帕解釋說,牛背山的意思。鬼中佐自然知道,只是確定父子所說是否是同座山。因為那座山,每每讓他想起日露戰爭的203高地,一塊長兩百五十公尺、寬三十五公尺、高兩百零三公尺的高地,雙方為了爭奪這靠近「滿洲國」旅順港的制高點,付出近三萬條人命。鬼中佐告訴帕,乃木希典大將膺任日露戰爭的軍團司令官后,在故居豎立三座石碑。墓碑面向皇居,分別刻上自己和兩個兒子乃木勝典、乃木保典的名字,豎碑求死,然後抬三座靈櫬上戰場,表現武官的決死無憾。他說,在拉鋸戰的203高地,露西亞軍盤踞山頭,白天用水泥碉堡、鐵絲網阻攔,夜裡用探照燈眯瞎日軍眼睛,以先進的馬克西姆重機槍掃蕩。沒有壕溝,那填滿屍體了,無處躲,只能往前攻。乃木大將最後祭出了險招,派出三千名肩掛白襻的敢死隊衝鋒,自己則手持機關槍在後督陣,遲疑或退卻的士兵,立即射殺。年輕士兵喝完烈酒、抽濃煙,才有勇氣衝刺,幾經失敗,才把露西亞大軍從203高地徹底蒸發。想到此,鬼中佐問身旁的帕,如果身為軍官,要如何帶兵攻下眼前的牛背崬。
「這是垃圾場嗎?全是廢物,滾開。」鬼中佐胸中儘是羞怒,喝退士兵,駕馬衝上幾乎潰敗的土台,勒馬回身,用后蹄猛蹬。帕雙手環護胸口,穩住身,一腳抵住界繩。
帕毫不受激怒,咬牙捏拳,眼神無畏地頂回去。鬼中佐令座駒高高地舉起蹄嘶鳴,揮鞭往前打,現出泰山壓頂的氣勢。帕這下吃了鞭痛,生出無比烈焰的氣勢,趁隙躥了去,雙腳釘住地面,兩手以神力綰抱九_九_藏_書,吼聲先去,氣力后追,肯定把這數百公斤的馬和主人填滿胸口之後拔出界。鬼中佐知道,再努力都徒然,再掙扎都枉然,他成為兒子第一千位「拔」了,成就了千拔。他紅了眼,把鞭拋了,把威嚴都拋光光了,攤開手喊:「你是誰?」
就在這時,練兵場傳來高聲唱呼,大喊「第九九九人」,大聲敲鼓通知鬼中佐。他聽到,也知道時候到了,在這困頓的時局仍有令人振奮的消息,他勒馬繩回頭,叱一聲,奔過森林、溪谷、菜田,揮刀衝過割人的蔗田,酣暢衝殺,只為早一刻馳回練兵場。在練兵場,帕正站在相撲用的土俵台,身穿丁字褲,雙手抵地蹲踞,一雙眼睛銳如鬼。相撲術語中有「五人拔」,是連續打敗五個人的競爭,打敗對手謂之拔。鬼中佐會是這個月來第一千位被帕拔起的,也是他給帕取名「千拔」的厚望,成為力大無懼的大和武士。

「我會帶隊殺出去,在陣前督軍,不在陣后。」
局勢越來越吃緊了,米國飛機經常飛過,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小孩每天頭戴鋼盔上學,肩背書包、小圓鍬,腳扎綁腿,足穿夾腳靴。男人戴戰鬥帽,女人戴防空巾和穿寬大的裙褲,搞不完的防空和救災演習,累得半死卻只能吃半碗的番薯簽飯,而且是和都市人共食。因為米國轟炸機爆擊大都市,都市人疏開到鄉下避難,早班車可裝滿七節車廂的人。晚上也實施燈火管制,末班車出站后,莊子得消燈,連河水平靜處都要撒樹葉防止反光。關牛窩上空是飛機路,米機從這過,定時定點地去炸大都市,再從這回南海的航空母艦。驛站的士兵和庄人經常仰看,南方傳來隆隆天雷,一群碎密的飛機燈朝北去。剛開始時,年輕人朝天空丟石頭、吐口水,想捏死那些螢火蟲。有一回落下爆彈,他們才改觀。那是一架米機回途時,把反光的河水當作道路,甩下炸彈。炸彈掉入太軟的河流忘了爆炸,打起了水漂,翻上了岸,衝破三間土屋、兩道陡坡與一隻牛,最後停在驛站的地牢上。劉金福以為是火車爆胎趴在上頭,吼:「你磧(壓)死天窗了。」拿竹條去搔,要它怕癢挺起身,免得剛丟上去的蟾蜍爬不到車窗。村人躲遠遠地觀察,一個孩子大喊:「是機屎,我剛看到飛機屙屎。」炸彈的尾巴有個高速轉動的小螺旋槳,發出嗡嗡的刺耳聲。很快趕到的帕一腳踩在炸彈上,雙手一攤,接受大家激|情的歡呼。練兵場的吉普車隨後來,一個跳下車的工兵發抖地爬去,對小螺旋槳猛吹,要是它停下來就爆了。帕趕緊抓一隻蟋蟀放上,斗它嘰嘰高鳴,好讓小螺旋槳得了夥伴唱下去。帕把五百磅的炸彈抱上吉普車,要士兵慢慢載走,好把這寶貝蛋用飛機載回去還米國。車子顛簸離開,那隻趴在爆彈下的蟾蜍好不容易爬了上來,吐出九鏨籽,吃掉唱歌的蟋蟀。砰的大爆炸,滿村咚個隆咚倒。村民爬起身,拍拍心臟,一看,喲,遠處爆出一顆壞脾氣的太陽,少了三個兵、一台車和五位村民,換來一口乾池塘。
由於鬼中佐認定劉金福此生不想出獄,早撤了憲兵,沒人管他。倒是「雨筍鬼」想管他了,激烈地討論要如何處理逃獄。當劉金福多爬一步時,他們沒下結論就把他推回洞,丟入作業本給他當浮木。地牢早成了水牢,劉金福趴在作業本上,不斷咳嗽,看到一堆日文字從簿子里跑出來,像油污般擴散成彩光,他笑了笑,日文字都是瘦不拉唧的乾柴,哪會冒油,說這是夢境,拿起發鞭,笞打日文自娛。帕隔天才想起什麼似趕來https://read.99csw.com。洞里長了蝌蚪、魚類,他撥去水草,伸手去探,被軟滑滑的東西狠咬,一掃煩悶而歡喜起來,至少祖父仍活得挺番的。但是,帕抓的是一隻水獺,水面上那隻看似大眼睛的青蛙才是劉金福。那是劉金福的鼻孔露出水面呼吸,他身體掛滿水蛭,泡水的皮膚白皺得像失控的蠟淚。帕起火,用火炭燙下百來只的水蛭,擠回血給劉金福喝。之後,帕暫時住在牢里,剷除污泥,用干木炭除濕,要服侍祖父到病好。末班車進站,巨響吵醒了昏迷的劉金福,他伸手向漆黑的天空,大喊,啊,有星仔。帕發現那是拉娃的大目珠,便把劉金福架上肩,努力踮腳。那是悲傷的星星,帕看了一眼,便低頭閃開,全然不知是拉娃昨夜夢見他而難過。劉金福顫抖著手摸到星星了,那一刻,拉娃的熱淚順著手灌下來,把全身的蛭傷洗凈,結疤了。有幾滴淚掉進帕的眼睛。帕很驚恐,從淚水看到劉金福最後死亡的景象。劉金福溺死在河裡,而帕幫了大忙。
「我死不了的,我祖父幫我算過命,說我會活到九十九。」
「我已經夢見這樣的場景好幾次,每打必贏。」
「怎麼做?」鬼中佐大笑,罵帕是蠢蛋,說,「打仗如同下棋,需要勇氣與智慧,因為棋子不是木頭做的,有血有肉,中彈會死,哀號聲很刺耳。」
對話在荒謬中結束,惹得鬼中佐哭笑不得,他希望帕更成熟,或天真到底也好,但不能搖擺其中。鬼中佐也知道,帕有扳動世界的神力,但力量過於充沛反而危險,用槍會扣斷扳機,只能把槍當標槍射敵人,手榴彈也丟過頭。只適合肉搏戰,拳拳見血,但控制不好真像無人駕駛的戰車,掉到壕溝就報廢了。
焚藍的天空下,風靜了,雲停了,世界無窮無盡。在世界的盡頭,一條地平線剖開了天地,在細線間,一隻大冠鷲逆風盤旋,它孤傲,它羽翮大展,它顧盼自雄。它的眼中無盡藏了,整個地球也行,卻只顧著地上那小小的人影,聽他大喊:「我是鹿——野——千——拔……」
鬼中佐喊:「混蛋,你是誰?憑什麼能氣焰囂張?拿出本事來。」一場父子的對決,讓鬼中佐腎上腺激素噴涌,不要讓帕輕易得逞。
「我是鹿——野——千——拔。」帕怒目大吼,向風去,向雲去,向那無邊無礙的天去。
台上的帕胡亂蹬土,瞎眯那些兵,不管一雙、一打來人都扔走,儼然天下都是他的。當鬼中佐的馬鞭再度揮向高台,逼近士兵時,鞭子竟然卡死,他定睛一看,鞭梢被帕狠狠地抓著。鬼中佐用皮靴操控馬後退,要把帕扯下台,哪知鞭子扯直了都沒用。一拉一扯間,帕又佔上風了,像是丟鏈球那樣甩起鞭子命令馬匹繞著土俵台馳奔,好撞開士兵。
「多桑,你怎麼做,我就怎麼做。」帕說。

每年冬天,九降風吹來了,乾燥凜冽,沿梯狀的縱谷下落。風降一山,磨一回,九降成刀。很多植物看似好好,其實被風切過,一摸就倒。鬼中佐騎馬沿山徑而上,視察沿線的六座高炮要塞,冬風強吹來,磨亮的馬轡鞍濺出凜光。山毛櫸褪光了葉子,露出縱向天的樹椏,小徑也鋪上姜色的齒葉,風景颯爽。他想起明治天皇的御制詩「新高山麓的子民有繁盛無上的喜悅/難以承受的是烈日高砂島的暑熱」,看來這時沒有燥熱,更涼爽無比。他小時也聽說了,台灣是熱得要命的番島,往中午的太陽丟一隻雞,烤好好地掉下來,何況夏日池塘會變成魚湯,河流變成溫泉,打蛋在石頭上能煎熟。如今一切看來不攻自破,遠方次高山read•99csw•com雪山)積雪如此凜人,那山下還出產一種亞熱帶才有的馬蘇(鮭魚)。冬景美,眼前的溪谷蜿蜒,把縱谷灌溉得鬆軟宜人,妍彩呢喃。這條小山徑,景色絕佳,剛入山的路段由鬼中佐令人鋪上石板階,稱為「乃木坂」,末段的小土徑稱為「乃木之道」,好紀念自己的義父乃木希典大將。好幾次,鬼中佐與帕在此散步,談論歷史、科學與哲學,或者單純只為走一遭山路,享受暖陽與樹林的微風。
有一回過激的西北雨,關牛窩朦朦朧朧了,草木被壓倒,魚順著河岸落下的激流游上來,有的會游進每家串門子,成了餐餚;有的會游上馬路,游出莊子旅行,游到太陽出來后相濡以沫。一群剛放學的小孩,把麻布袋當雨衣套上,露出手腳,樣子像是可愛又會跑的麻竹筍,所以叫「雨筍鬼」。「雨筍鬼」的書包塞滿了鰻魚和三角鮕,踩著小腿深的水回家,他們跑過驛站時,看到一位老鬼從地獄口爬出來,長頭髮漂在水上。劉金福的頭髮游滿鰗鰍,眼神痴愚,嘴吐泡泡,坐在地牢邊發獃。翠鳥停到他頭上,直接啄食鰗鰍,然後失控地打嗝起來,七彩羽毛抖呀抖。
幾天前空襲的落彈,炸死了老農的兒子,他得用麻布袋的線縫補殘破的屍塊。組合好的屍體縮水好多,像天真的小嬰兒張眼,怎麼安撫都不願睡去,只好用線縫上眼皮。但此刻老農的身子僵,冷風幾乎鎖住他的關節。他不得不先撒一泡尿,用尿熱了腿,再掬一把尿把臉搓紅,好醒醒精神。他跪下,身子不斷地寒戰,腦海中浮滿兒子滿臉血水的怖狀,沒有比每晚在夢中回放這些畫面而無法解救,更讓身為父親的他失格的,除了無助、除了流淚,別無他法。於是他喃喃祈求,米國的艾莉絲娘娘,保佑我們,保佑我們不要被飛機炸死。這時候,吐完的帕恰巧經過,把老農嚇得雞母皮亂竄,眼神驚恐,生怕被告密他在拜「番婆神」。帕轉頭走,但知道老農可能會從此活在恐懼中,便說:「我看到也聽了,但你安心,什麼也不記得了。」便跨過一棵被撞斷的樹,掄起了火把,去搬移又扁又重的艾莉絲。穿泳衣的艾莉絲被當成戰俘搬回驛站,用油漆畫上比體重還重的和服。午夜前會有老人跑去祭拜,留下一堆香炷腳,午夜后只剩寂寞的男人跑去想摳開她的衣服,留下指痕和精|液亮痕。每當末班車的車燈照亮那個圓凸的飛機頭時,洋女人又活過來笑,一些出征的頑皮士兵歡呼,猛轉頭找好角度,能看油漆下泳衣熱褲包不了的俏屁股痕迹,打個葷眼神,說:「來去找艾莉絲。」一旦有人正經地朝窗外吐她口水,意淫的人改口罵:「走,打死艾莉絲的老公們。」還高唱軍歌以示清白。
視察完五座山炮,鬼中佐往第六座去。他沿著山徑,馬匹蹬蹄而上,發出嘶嘶的噴氣聲。一個小彎處,陽光照亮路旁的山芙蓉,白花受日照而漸次艷紅,好不芬芳。鬼中佐的眼神越過花叢,卻被後頭展開的風景逼得眯上眼,好美呀!他驚訝。豐沛的冬陽流淌,抹亮視野,也抹亮自己稀微的思緒。近處村莊,磚屋錯落,雞犬相聞,火車唰唰地馳過山道,能聽到上坡時的強悍加速聲。他注意到冬天的桂竹,帶著名為「山吹色」的焦黃,風不知從哪來,滿山也飛滿蓬勃陰沉的落葉,害得馬無法前進,這是九降風的威力。他繼續往高炮地前進,共花三小時視察完,時局歹歹,得時常調動炮台,免得被米機炸到。現在的制空權不是日本的了,天空少有飛機盤桓廝鬥。一旦飛機被擊墜山間,村童照舊先鼓掌,點頭叫好,他們走兩小時去看墜機,還是零式戰機,難過得花六read.99csw•com小時走回。鬼中佐仰看,還是太陽旗的藍天,哪時才能飛滿帝國飛機?
同樣與帕的那次聊天中,鬼中佐還說了另一個關於乃木大將的故事。故事是鬼中佐讀官校時聽來的,他授姓之後再也沒有見過義父乃木大將,也沒通信求證。但這故事讓他相信義父活得真實。事情是這樣的:乃木大將贏了日露戰爭,卻輸了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戰死了。戰後他住在東京,擔任皇太子的老師。課業之餘,素裝前往各地,憑著戰亡的士兵名冊,到各家亡靈牌位前祭拜。離別時,不忘在門前深深一鞠躬,那彎腰不像是告別,像祈求寬恕。某一回,一位老婆婆對乃木大將說:「你是劊子手,為了勝利,不只殺了我孫子,連你的兩個兒子都殺。」乃木大將不否認也不承認,他抬起頭看著老淚縱橫的老婆婆,然後轉頭離開。這話對乃木大將是一大打擊,延遲了半年,才能提起勇氣再度到各陣亡戰士家祭拜,不過他沒進門,只在門口鞠躬。漸漸地,乃木大將發現無論到哪家,門前總插上茶花。有一回他躲在柱子后,忍著掐熄心跳的冷風,看看是誰早他一步來祭拜。最後他看到熟悉的身影從街尾走來。是靜子,他早就知道是妻子所為,只有她懂得他每次的行蹤。靜子要代他受罪,替每位士兵獻花。可是乃木大將現身時,靜子回頭跑走了。停下來,靜子呀!乃木大將又喊。小巷好瘦,寂靜好大,那迴音如此遼闊,只見幾隻烏鴉撲翅遠去,遠處的晨光流動在巷子。乃木大將追了一會,在街心看到一隻遺落的女用木屐,旁邊散落著茶花瓣。屐鞋是他替妻子買的,板子的櫻花圖才很眼熟。屐耳沒掙斷,方位擺得端正,是靜子刻意放的,要乃木大將不要追來了。乃木大將把木屐揣入懷心,又把地上的幾瓣茶花帶走,坐火車回東京寓所。應門的靜子溫靜地跑來應門,躬身遞上鞋子,說辛苦了,她熱茶泡好了。然後她轉身離開,一切彷彿沒發生過。乃木大將把鞋櫃打開,看到另一隻木屐在那,沾著臟雪垢,一摸卻還有溫度,便把自己懷中的那隻也拿出,安靜擺一起。這樣的夫妻感情讓他們在明治天皇駕崩,靈車緩緩地駛出皇宮、禮炮高響時,兩人盛裝,在寓所自殺,在血泊中,唯有一對舊木屐漂浮著。
天氣越來越熱,劉金福熬過大雨,也難熬自己體內速燃的時光。他的瘧疾從三日發,轉成逐日發,而且是脾寒多過燥熱的那種。如今之計,帕把劉金福吊上燈桿,要用火車的煙囪熏療。火車燒煤,煙也有地獄之熱,多少能治療瘧寒。劉金福高掛路燈下。好多人跑來看,以為有人走「押密(黑市)」被日警抓到,懸在燈下懲罰。「鬼,他是『遮仔鬼』。」一個孩子喊他是雨傘鬼,發現沒有比這再貼切的詞了。劉金福披著落腰的長發,糾結成綹,覆蓋了臉,像收起來的破傘,發出酸餿味。傍晚到了,電火球一亮,他身體被強光箍得癱縮,朝地上投下巨大的暗影,因苦痛而失禁的尿糞也從褲襠落入地牢。他在彌留之際,瘋狂又無意識地碎碎念:「海,我看到海咧!」電火球的近螫下,他酸著眼,眯到逞著大燈的火車翻過了山崗,光影吵亂,朝驛站衝來。也看到地上有人朝牢里投了鮮花和九鏨葉,還有一位頭毛髮金光、面肉白、穿和服的「白番婆」對他笑。她是艾莉絲。最驚人的是地上有隻大鳥,毛光禿禿的。這把劉金福嚇暈了,醒來發現那隻不過是自己影子。他想到什麼似的仰起頭,電火球好近,伸手想抓住燈泡,像是聖徒面對天神。火車進站了,極熱的煤煙往上直冒,把燈桿上的劉金福沖浮了。他快碰到上頭的電火球。不料帕降繩,https://read•99csw•com把戴著防毒面具的劉金福放入煙囪熏療。這時人群又為另一件事騷動了起來,他們往火車靠去,上頭貼了來自內山的消息。帕用繩尾抽去,把人群揮開來,看到久違的「陷落」字跡而顫抖,把新聞喊出:「『紅毛館山』流出仙水了。仙水爆擊馬拉力拉。馬拉力拉陷落。」所有孩子舉拳,好久沒這樣大喊陷落、陷落、陷落……
鬼中佐駕馬繞著土俵台,怒斥:「拿出真本事來。」說罷,揮著馬鞭逼士兵向前扳倒帕。百來名士兵大吼,從四面八方衝上土俵台,後頭的鬼中佐繞圈子揮鞭,怠慢的兵則背部吃痛。塵埃飛揚,士兵們發出激|情的大吼,好像一腳踏入瘋狂的死境,衝去台上,要把帕撕個粉碎。
紅毛館山,荷蘭人曾在那兒指揮少數民族人群和客家人砍倒樟樹,埋灶焗樟腦,一個世紀間把堅挺如少婦的豐奶榨癟,像老婦的垂癱,半滴也沒了,如今卻冒出治瘧疾的仙女淚水。原來是那裡有戶人受瘧疾之苦,受九天玄女託夢,可用她悲憫的目汁治病。夢醒了,主人把一家八口撥出門找,不要說淚水在哪,連九天玄女都尋沒影。到了第三天,這戶人家的八歲小孩,找著找著,全身筋骨發脾寒,瘧疾發作,找棵樹下縮著發抖,無意間發現樹上鳥巢中有隻藍鵲也得了瘧疾似,發抖不止。他爬上去抓,可憐它,放入懷中取暖,忍著自身的痛苦唱歌安慰它。鳥竟然流淚,小孩好奇地舔那目汁,瘧疾竟好了,全身充滿元氣地跑回家,邊跑邊喊我找到了,山姑娘(藍鵲)就是九天玄女娘娘。回到家,鳥卻死了,他嚇得鬆手,鳥墜落地,喙尖把地啄破個洞,從那直冒泉水,喝了把瘧疾當屁放了就好。奇迹傳開,無數的人翻山越嶺,從四面八方湧向紅毛館山。有錢的坐火車,甚至開出了直達紅毛館山「超特急」班次,只見火車轟隆地經過瑞穗站,車站吸收音量而漸次發出嗡鳴。沒錢乘台車,再不濟的人自備茶水飯糰走路,累了就躺個屋檐下過一宿。即使是纏腳的閩南女人也忍受數十公里的奔波,只為了捧喝仙淚。到了山下,徒步上山,患者在夜裡擎火把,炬光使紅毛館山像一座火山爆發出的熱熔岩。帕提著大木桶衝破人群,到達水泉涌處,只見那不過是一盞緊得像屁|眼大的泉口,竟有數百人擠燒,相爭鑽進去。等不及,鬧起脾氣,有人冤家相打,最後乾脆挖泉取水,把爛泥猛吃下肚治病,搞得像瘋人院。帕提了兩桶子,用屁股把一幫人推走,硬是挖滿了泥漿。他一看,泉水旁有顆裹滿苔的大石,被十來個瘋人用嘴巴刨著,石上拓滿齒印。石頭內少說藏有幾兩水,帕又用屁股把人頂開,腳盤把石頭鉤了,頸一縮,就上了額頂,姿態乖張地跑十公里回地牢。他把稀泥倒入牢,又把大石頭摔碎,擰出水來,把手都擰破皮。仙泉摻著帕的鮮血落下,落入劉金福的口裡。第二天,睡在洞邊的帕被早班車的笛聲吵醒,趕緊翻落洞躲,發現劉金福極為清醒,腦殼露出凝固的稀泥,手腳動不了,卻能動嘴罵人。但是,他們很快平息往日深情的鬥嘴,仰看進站的火車底盤,複雜的齒輪傳遞美妙節奏。晨陽穿過車窗,從車板的小洞透下,不時被車內的來往旅人踩斷。火車啟程時,拉娃的大眼睛忽然出現在小洞窺看,丟下一顆亂滾的種子。然後火車駛去,晨曦又落滿了地牢。世界安靜了,唯獨那顆種子還在滾,好像沾了風,沿著牢壁繞了幾圈才躺平,成了陽光下發亮的寵兒。兩子阿孫看不出是哪種植物的種子,一個說是七層塔,另一個說是月桃,兩人吵得用口水淹死對方的樣子。最後,劉金福把種子塞入自己的腳指甲縫,說等它發芽長大不就有結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