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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夢裡只有坦克

少年的夢裡只有坦克

食物連番上陣,徹底的本島和內地聯袂演出。橘子醬,改叫本島味噌,是廣東人(客家人)的荷爾蒙,什麼東西蘸了都好吃。坂井用蘿蔔乾搵了食,嚼得牙縫有迴音,舌頭霹靂彈,果真萬物都能入味。然後是本島萬年卵。坂井心想,萬年二等兵、萬年筆(鋼筆)聽過,但哪種蛋能萬年不壞,趕快開皮蛋殼。蛋白透凍又可愛,卵黃卻髒得像鬼的黑鼻涕,吃得舌頭痙攣。坂井閉口不吃,卻開口大罵這是「混蛋」,原來是傳說中泡馬尿的玩意,給鬼都不吃,難怪放萬年不壞。接著是本島的覺醒劑(興奮劑),一顆顆藥丸狀的綠子。正當坂井破口大罵這是違禁品,能吃嗎?攜帶來的學徒兵連忙折腰,說這是檳榔,是天然的覺醒劑,「天然的。」他又強調,是他父親要他帶的,哺一顆,晚上站哨不偷懶,保家又殺敵。坂井眼睛噴火,快把檳榔看出影子,誰知道吃了頓時額角冒汗,頭皮抽麻,五臟快纏一塊了。啊啊啊!他呻|吟得像禁慾十年才出柙交配的種馬,眼中風景全發皺。坂井投降了,盤著腿,拿酒瓶拄地,管他天皇降臨,也翻白眼以對。沒想到好戲在後頭,一個少數民族學徒笑嘻嘻、恭敬呈來本島的「高砂牌」清酒,坂井聽到有酒,酒神又到位了,抄了小米酒也不把酒底的沉澱物搖一搖,便把酒罐口塞入喉嚨牛飲。怪了,難道是萬年酒不成,放壞了,坂井感到越喝越像蜂蜜漿,喉嚨長苔似,味道老是囤在那,便問這酒怎麼會流鼻涕,有點黏,有點甜甜的。少數民族小兵告訴他,小米酒是用嘴巴把米嚼爛后當酵母,再吐回蒸熟小米的酒缸釀酒,而擔任嚼米工作的是媽媽,「那甜是媽媽的味道,那黏黏的是媽媽的口水,讓我喝了能想到媽媽呢!」坂井知道自己喝了人家的口水酵母,瞪大眼,舌頭大抖:「啊!好在我醉了,醒了就忘。」
白虎隊成立,正式名稱是「對戰車肉迫特攻隊」。他們不拿槍,是背十五公斤的爆葯或反戰車地雷,憑武士道精神,沖向米軍戰車引爆自己,是用腿跑的神風特攻隊。每天早上,帕吹哨子催人起床時,白虎隊要大聲齊喊一生懸命提振士氣,衝到溪谷盥漱。岸邊人多了,很多學徒兵被擠得摔入溪水。吃飽早飯,他們又蹲在冷水,雙手合十,虔心打坐,稱這是用冰水把自己鍍為鐵人的電鍍時刻。鍍好身體,他們穿上俗稱丁字褲的纏腰布——綁得松,小雞雞會探出頭;系得緊,蛋蛋會窒息——跑步,不是逆著激流跑,就是拖木樁在馬路上跑。操過頭時,動起來還好,不動時哪都痛,連頭髮也酸唧唧的。連澡都沒洗就上床睡,身體又臭又多水泡,只能側睡。半夜要是貓頭鷹的叫聲過大,還以為是帕在喊起床命令,衝到山溝,用中指猛刷牙,以為訓練開始了,清醒后蹲在那哭個夠。
「聽好,我叫坂井一馬。」仗著酒氣,他又嘶聲大吼,「一群白痴,志願送死。既然來了,我要你們每晚在床上哭,新兵哭吧!」說罷,要學徒兵回到寮內的床前就定位,再緊急集合。如是幾回,搞得學徒兵在走道上撞成一團,不然就是在廣場絆個狗吃屎。他們前一晚以體能訓練的目的,走來關牛窩,腳關節快爆開,沒想到在這會遇到鬼軍曹,深覺來日不好過了。接下來,坂井從腰邊抽出酒瓶,大喝幾口,借有無共產黨反對天皇制的理由,檢查新兵的行李。那些背包里還放了進修的書,文字密麻,他看幾行就暈,大罵:「你們是用這些書來打瞎羅斯福,還是先讀瞎自己?」但是,背包里搜出的大量食品,讓坂井開了眼界,有冰糖冬瓜、糖漬菠蘿心、蜜番薯、花生仁糖和各式濕淋淋的滷味等零嘴。坂井多少看過這些,就是無緣就口,這下他食指大動,舌頭也成了槍管對準那些食品抖動。有些東西很奇特,像先用麵糊裹上芋絲、番薯簽、九層塔和紫蘇等,再下鍋滾炸,這種客語叫「烰菜」的食物讓坂井看傻眼。一名學徒兵巴結,喊:「隊長,你吃吃看,趁熱,好吃呢!這是我姊姊的拿手菜,炸得不錯。」坂井聽了火氣旺,大喊混蛋,拿酒瓶往那個學徒兵的肩上大力敲,把他打趴地上,叫對方滾得油爆啪啦的。學徒兵被折騰到癱,嚇一跳,不清楚為何被打,他目珠驚恐,最後坐地上哭了起來。其他人也嚇慌了,氣氛很僵。
坂井說著說著,淚水窸窣,鼻水也吸得窸窣響。眼下,這些學徒兵帶來的食品,雖不合胃口,但都各自充滿故鄉的味道。他來自日本東北的山形縣,美麗的最上川流過家門前,那河終年流動著家鄉味,從來沒有在內心停過。膏腴的毛蟹火鍋、味噌腌鱒魚、豆腐燉鴨兒芹,甚至嗆得流淚的芥末腌小茄子,味道從記憶腦門一路流入嘴內,讓他口水怒涌。如果再配上醋腌姬竹筍和現烤得金燦燦的飯糰,飽食后,雙腳一攤,隨著最上川的浪波而死也行。他年輕時離鄉,在東京澀谷一帶混,做放高利貸、收保護費的勾當,自認什麼事都能做,卻老是做出讓他母親傷心的錯事。母親很擔心這小兒子。坂井在一次械鬥中受傷,休養時卻收到母親摘野菜跌落川中而溺斃的電報,正當要回家奔喪時,母親數日前特地託人從山形縣送來的家鄉解饞食物才到。他還沒開盒看,淚就落下,因為一股最上川的河味與水聲湧出來,傳來川上的船歌。裡頭還有各種家鄉腌漬物、一個娃娃造型糖果罐及一封信。信中寫明:要坂井好好養傷,不要再誤蹈歧途了,免得有朝一日,媽媽與你在另一個世界相見時,坂井你呀,已非我以前生出的四肢完好的小坂井了,媽媽不忍呢。坂井看完信,跪在地上哀慟久久,淚水停不住,彷彿禮物是母親化成一縷鬼魂送來的,當下放棄從前,避難到橫濱下町一帶當居酒屋廚師。原以為能好好過日子,但戰爭吃緊,在四十歲時徵調入伍,輾轉來到台灣戍守。
「白虎隊。」學徒兵全都站起來吼,聲音震動整個森林,傳得好遠。連坂井也站起來吼,還大胆對一旁劣勢的憲兵調侃。
到了後來,白虎隊有了妙計,他們在黎明前互相把彼此埋在假墳墓,躲到土裡等火車來,忍受螞蟻和寂靜的騷擾,一等是數小時。等到肚子餓,便在墳里吃罐頭,有時他們會吃到大正年間、儲存有二十余年的牛肉罐頭,肉質綿,入口立即化成泥肉,公認是罐頭中的天霸王,忘記自己該裝死而跳出墳墓,嚇壞趕夜路的https://read.99csw•com人。當日頭出來,陽光穿透土而碎閃閃,他們以為看到了滿天星斗。不久,入庄的火車震動世界了,星雲拚命眨,甚至崩下來。自埋在冢堆里的學徒兵趁墳墓震塌前衝出來,背上插在墳前的石碑,三人一組向火車特攻。現在他們懂得技巧了,利用漢人亂葬的習性,隨時隨地造墳,更有機會靠近火車。他們小組特攻時,還有妙計,體能最差的先喊出「我先了」的經典告別後便在半途引爆自己,製造紊亂,讓其他兩位體能好的從旁夾擊,總會有一人成功。演習結束,百余名學徒兵一身塵灰汗水,有的綁腿鬆了滿地,有的還從褲管掉出長長的丁字褲帶,像累死了脫肛,大腸掉出來。他們聚在莊子口,由帕帶領對火車揮手喊:「莎喲娜啦!」車間的機關助士脫下防煙的玻璃眼罩,眼中帶淚,揮著鏟煤用的小鏟子,回喊:「阿禮嘉多。」火車迴轉,又是迢山遠水外,兩邊人的眼裡剩下淋漓藍的天,晴空廣袤,太陽正青春。
帕又踹了下去,好把他的酒意踹掉,說:「是嗎?巴格野鹿,是『收集梅雨,成了最上川』,你天天說這夢話,我會記錯嗎。不要以為做錯事,改句子來賄賂我,記得,耳朵拉長點,皇軍不接受賄賂的。」帕轉頭對學徒兵,喉頭扯緊,高音量說:「當兵不要打混,這古兵混得凶,混到了老伯伯還是二等兵。還有,我最恨人家小看皇軍,坂井給大家一個好榜樣,小看皇軍就是這下場,我會把他的大和精神踹出來。大家感謝坂井,他給大家一個錯誤示範。」學徒兵各自感謝,有人大聲,有人小聲,有人低頭帶過。帕說他只要一種聲音就好,便先教他們稍息立正地變換,直到大家的雙腳齊一發出聲音,才停下休息。
第二天傍晚,加強夜間教育的白虎隊行軍到冢埔,眉眼端正,腳步泰然。這些學徒兵被本地小孩戲稱「大街憨」,因當時市鎮的行政單位稱「街」。這大街憨考試讀書好,和洋文化看得多,但卻怕鬼這老祖宗,越是接近冢埔越是長雞母皮。到了陰氣強的墳場,強風吹低了菅草,把躲著的墳堆都請出來了。真是凄涼得好,多些鬼更冷清,誰知帕趁此時下達對戰車攻擊準備。學徒兵傻眼了,隨即三人一組,先下手的挖墳邊的空地,後下手的只能跳腳。等到帕不滿地喊,笨蛋呀!都有現成的,就地躲藏。各組才把最老實的成員推到剛撿完骨的空墳穴,迅速埋上,插上風水碑。日落山頭前,全員自埋成假墳,帕一一檢查,還踩上墳堆看牢不牢。其中一個墳插上寫滿梵文、俗稱卒婆塔的長條木頭,掛白燈籠,這是和式墳墓,而且墳土冒的是煙,不是鬼火。帕很火,一個手穿破,把裡頭抽煙的坂井甩出來,罵他做鬼也抽,死了還皮癢是吧!帕大腳把煙擰熄,而煙還叼在坂井的嘴巴。
倒栽的坂井翻回了身,搓著撞傷的子孫袋,跪地不起,折腰點頭,嘴巴小聲賠錯。
「算你衰,我們再玩一次,仰般?」帕說罷,把鬼王狠狠揍一頓。鬼王的記憶被打退了兩年,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要去打北白川宮了。
不過這回來的不只有憲兵,還有帕。那可怕的鬼軍曹,他一手高舉著憲兵隊長,要圍守的憲警撤開。之後,帕把隊長掛在樹上,攤開雙手,把衝出來攻擊的學徒兵撈起,像馬戲團的小丑拋球般在空中輪轉,走到兵寮前的小廣場。兩股的白虎隊很快地聚一塊兒,又跌又爬又尖叫的,從原本喊的「萬載攻擊」化成「萬載歡迎」。他們把帕拋起來,手勁又嫩又激|情,可比水花,自然把他丟個高。早被河水搞得疲憊不堪的帕在空中翻動,闔上眼說:「注意,我是軍曹鹿野千拔,現在開始又是你們的隊長。部隊聽令,起步走。」他又重掌兵符,縱情地發出鼾聲了,睡得不成人。好讓隊長睡下去,學徒兵輪流把帕不斷地高拋起來,直到帕五小時后自然醒。這之間他們爬過五座高山,在布滿星光、熒光的山路行軍唱歌,精力用不完似的。
操練時,他們把帶來的祖上墓碑背在身,那重量約十五公斤,滿山滿谷地奔跑,訓練極限體能。有時候,他們吼著衝進民房,不管居民在灶房做飯或在床上做|愛。有時候,他們衝進火堆,不管火舌多麼熱情或無情。有時候,他們衝進開火的高炮,永遠沖不出日後隆隆的耳鳴。演習的重頭戲叫肉迫,是背炸藥沖入敵陣感受到敵人體溫時才引爆。他們把火車當假想敵。在首班車進站時,白虎隊在山頭伺機,看著車殼上的蝴蝶反光。火車離站了,蝴蝶也飛散了,敢死隊從四面衝來,穿過蔗田或河谷,朝火車撞擊。機關助士在離開關牛窩前,會先看到一群少數民族小兵拿竹竿殺來,竿尖裝有當作炸藥的石灰包,刺中車身頓時迸了灰。不消多時,三人一組的學徒兵衝出,戴鋼盔、背墓碑,不是絆倒、體能不支地跪地,就是被火車的煙塵嗆翻了。帕站在車頂,射彈弓當銃子,丟拳頭大的石灰包當作手榴彈還擊。中彈或染到白灰的人,算是陣亡了,得在晚點名后以夜行軍加強教育。小肉彈攻擊目標,不是碰觸火車就行,得衝上火車鍋爐室或車頭的豬鼻蓋,才能引爆車體。那就像神風特攻隊駕炸彈機,得沖入航空母艦的煙囪引爆鍋爐,或沖炸飛機升降口才能引爆到艙內。白虎隊達成任務,會站上火車頂,興奮地舉拳喊「虎、虎、虎」。不過這樣的機會少,夜行軍多。
通往白虎隊兵寮的山路,咸豐草花開兩畔,花白了一地,迎風輕顫。帕皮膚悶爛,頭頂著水草,發中蛙鳴蓋過喘息聲,眼皮浮腫到闔不上眼,看來像是給城隍爺告饒的衰鬼。新任的憲兵隊長像一塊擦亮的迎賓石,眼神凶煞,黑服的線紋清晰。他看到「泡爛的豆腐」走來,憑著柔道五段實力,老早想跟這個傳說中的金太郎——日本傳說中穿紅肚|兜、拿斧鉞、騎著棕熊的大力神童——較量比畫。隊長把帕攔下,呈出一張早寫好、簽好名的軍令狀——不分軍階的私下比武,輸者任憑受辱。帕看著旁邊三十多個被憲兵逮捕的學徒兵。他們背墓碑、罰跪地上,想說些話,嘴唇卻腫得像香腸,眼神流露出說不盡的疲憊和求助。帕微笑,點頭答應,贏了,只要放了學徒兵就可。他顫抖的手拿著繪有印度卷紋和維多利亞浮雕的鋼筆,一時想不起簽哪個名字,太累了,得用另一手幫忙扶持手腕才寫下小名「ぱ(帕)」。
坂井有竊盜、抗命案底,始終只能當最低階的二等士兵,軍中術語叫萬年二等兵。坂井對帕的怒吼不是不理,是還無法振作,只能怪體內酒精還很兇。他勉強站起身,醉眼喈嘴地說:「報、報告軍曹,我剛剛說的是:收集那梅雨後,成了關牛窩川。」read•99csw•com
在軍官和幾名士兵的帶領下,他們在森林搭兵寮、蓋便所。到了傍晚,晚霞的襯托下,樹影子如烈焰,一名戴戰鬥帽、穿卡其色防寒大衣的士官走來,衣下的肌肉發達得隨時要把人炸掉似。他目光金金,如兩把刀插臉膛,老遠就喊,他來帶兵了,你們這些躲在銃后的古兵(老兵),快滾回練兵場。學徒兵嚇著了,那正是傳說中的鬼軍曹帕,恐怖的魔鬼班長。鬼軍曹能吃下石頭,拉出軟屎,胃是軋碎鑽石的絞碎機,甚至說他能從手臂拉出一條血管纏死公熊,一拳把戰馬打成血霧,簡直是筋肉戰車。等到鬼軍曹又怒喊,還不滾回練兵場,慢的,嘿,吃吃他的拳頭炮嘛!帶隊的軍官和古兵大喊一聲是,把影子提了,敏捷地逃跑。鬼軍曹喝了酒,腰間插了酒罐,掩藏在大衣像短銃,扣指能打死多嘴的人。學徒不敢多嘴,站在原地看著鬼軍曹咆哮和發酒瘋,被罵:「真笨得一分五厘,沒事來當兵,我是被逼來的,你們本島人卻自願來當兵。」一分五厘是軍部以明信片寄發徵兵紅單的郵資,是最低郵資,變成軍中新兵的賤稱。
昭和二十年、公元一九四五年春天,麥克阿瑟將軍率軍在呂宋島打贏了太平洋戰爭中最激烈的城市巷戰,傳言將進攻台灣。日本總督府頒發學生動員令,規定五年制的中學修業四年即可,最後一學年徵調為學徒兵。一種特攻隊便在莊子成軍。在報紙大幅報道「學徒出陣,對抗米英」后,少年兵自新竹與台中州奔向關牛窩,有的從大市街,有的自小庄,少數民族和漢族人都有。他們晚上從各校束裝出發,打綁腿,穿制服,背背包,裡頭放個墓碑,由壓隊的配屬將校(教官)在黎明時帶到這。他們從不同的山道走上縱谷的老隘口時,風如鐮刀,削得臉龐發白,嘴角咬不住地哆嗦落了滿身抖。早班車恰好進站,他們看到縱谷底的車站像是急流中的漩渦,好多亮麗的蝴蝶捲入那,又隨火車的煤煙噴向藍天,漾得繽紛。在清朗早晨,聲音傳得遠,當有學徒兵從這頭的山唱軍歌時,山那頭來的人會呼應,踏下微凹的石階,奔聚在站前廣場。他們踢正步,揚起的灰塵眯了彼此的眼,不得不流淚,全然的激昂。然後從包袱拿出那塊家族墓碑,比年代、比陰氣邪,連幾世幾代都能比,往哪下碑,那裡馬上成了亂葬崗。
比賽開始,隊長不脫衣,只摘下肩章,一旁鼓噪和緊張的氣氛幾乎勒死附近的雜草,風也停止在樹梢呼嘯。隊長先按捺不住,兩腳按出蹲身,眼一尖,一個豹突,使勁要把帕過肩摔,竟然感覺兩腳空了。還用說,是帕抓起了隊長的領子往前走,他從頭到尾沒注意對手,只注意森林中的小徑。終於可通過了,便對學徒兵說:「你們是誰?」他不斷重複這句,從輕聲詢問到激烈的大吼,但眼神放得好遠。那些跪在地唉唉叫,那些整個人癱地上,甚至被打到連呻|吟都無法的學徒兵,慢慢從落單的回答到同一口吻,說出自己的答案。
更晚時,月光從窗口照下,蟋蟀躲在榻榻米的縫隙叫不停。有人偷偷開門進來,坐在床沿。那個人裸著上半身,把身上長滿的黑色光芒拔掉。學徒兵又以為見鬼,細看原來是令人懼怕的鹿野軍曹。帕叫醒幾個學徒兵,要他們幫忙一根根拔下滿身的鬼針草和含羞草籽,草針有倒鉤,把皮膚都扯爛。有些學徒兵猜測:帕晚上跑去跟鬼交關,得了不死之身,才力大無比。想到這,他們嚇得蒙被大聲哭,聲音讓棉被如墳墓鼓起來,汩汩流出來,像瘧疾傳染開來,聞者啜泣不已。帕這時會大吼,混蛋,給我安靜下來。寮舍才又淪陷在蟋蟀的巨大鳴叫中。
隔天晚,帕依約定來到墳場,帶他去打北白川宮。鬼王站在那,穿上全副武裝的竹籜衣,穿草鞋,手拿竹矛,帶著生死之戰的面孔。帕帶鬼王走入莊子,後頭跟一群凄厲叫的狗,烏鴉也聒噪。月光在每棟土埆厝旁打轉,台車軌道反射寒光,馬路上剩下輕風翻翻蹭蹭,樹葉落下都有聲。他們穿過驛前的地牢,走過公會堂、郵便局出張所和庄役場,到神社的鳥居下。當鬼王踏入神社第一步,驚覺不對,踢掉草鞋再走,果真這塊地在關牛窩是他從來沒用發簪刺過的。這是帕花了半年,先用針在四周紮下一條技法綿密如護城河的細孔,瞞過鬼王不要進入這塊傷心之地。鬼王抽出發簪,用陰風的速度刺探,密匝匝地攻佔。唐獅子、高麗猊、青銅馬、石燈籠、手水舍,全在月光下張開毛孔呼吸,再下去是拜殿和神饌所,這是帕和學徒兵們每月初定期參拜的所在。在微燈的本殿,鬼王碰觸到神道教稱為「大麻」的白綹狀神札,共三座,中央是最高神權的天照大神,左側是類似五榖大帝、司職農桑的稻荷大神,右側是一八九五年攻台的近衛師團團長北白川宮。鬼王一個殺撲,碰到右側的神札時,虎口被割破,感到無比的痛麻,一股悲憤與殺氣便瀰漫全身。他忍了氣,雞母皮纏滿了身,問帕這是哪裡。
「丟掉中國劣性,你們是天皇陛下的赤子。走!給我抬起頭,挺起胸,回兵寮去。」帕大聲講煞了,往森林走去。白虎隊彼此攙走,抹淚前行,腫脹屁股像鴨子搖搖擺擺,咸豐草也在風中學他們搖擺呢!陽光下,山谷里,有好白好亮的花。
這種苦日子,學徒兵快受不了,偷派幾人趁夜到河邊,跳下水,攀在帕隨水旋轉的身體上,說:「隊長,你快起來救我們。」
「我是來同你講,」帕拍去灰塵,吸口氣,說,「你的冤讎人來了,要同你爭輸贏。你煞煞準備一下吧!」
在鬼王之役后,不少中邪的白虎隊員分辨不了虛實,在白天看到父母的蜃影,在夜晚夢見被五百節的火車碾過,沒壓死更慘。他們情緒錯亂,有人終於吃不了苦,半夜集體逃兵,一逃就是十余個。第二天早點呼,帕把狀況回報練兵場的鬼中佐。五十個憲兵和士兵立即搜山,有的在他們回家的半路攔到,有的跨區從親戚家抓回來,有的從深山尋到。逃兵風氣蔓延,憲兵在夜晚死守兵寮的門窗,半夜不斷巡床。有三個隊員潛逃無蹤,像空氣融化在森林。帕帶著兩個泰雅獵人,憑著足印和氣味,在一棵因為溢滿青苔而壓垮的巨木下發現他們。三個隊員哭成一團,遺書早已寫好,內容寫明:「願以死謝罪,千萬不要拖累家人和朋友。」帕讀了也動容,告訴他們:「台北菊元百貨的少主當兵時自殺,給人有錢人家經不起操的笑話,你們要走,就走吧!」帕帶回遺書交差,任憑那三人天涯海角自行去。鬼中佐看了遺書,哀默不語,但是過幾日當他知道帕在縱人時,立即集合所有的白虎隊,命令他們兩兩鬢打,讓腦袋發生里式八級大地震。鬼中佐又拿上頭刻有「精神注入棒」的木劍,要帕戴上鋼盔,在白虎隊的面前對他的頭狠狠地揮打。鋼盔打凹,木劍斷成兩截,鬼中佐繼續用前頭開叉的斷劍打人,直到帕身上流血,便大吼:九-九-藏-書
「吧嘎!看你的頭髮,要來當兵還去燙髮。」坂井抓到機會照樣打去,好懲罰他電頭髮,等到他搞清楚那是自然卷,搖頭說:「本島一堆捲毛人,要怪就怪爸媽。」這時候他已怒氣減半,倒不是誤打先認錯,而是聽到那食物叫「本島天婦羅」,心想,要命呀!天婦羅就算了,還有本島味的。他酒蟲從腦門爬到喉嚨,頂得喉結一鼓一鼓,忍不住從木盒中拈出烰菜,先找台階地說:「這是檢驗,看你們有沒有說謊。」說罷,趁喉結快活,用牙齒痛快地擊滅,舌頭掃伏。巴格野鹿,坂井又咆哮了,雙腿盤地,把腰間的毛巾綁在頭上,用酒瓶指人,說:「拿出來,還有什麼沒檢驗完?」眾學徒兵懂得該服侍大人了。一時間,食物儘是台灣味。粽子變成了本島飯糰,用麻竹葉包、月桃繩子綁牢,內餡有蘿蔔乾、豆乾和香菇等,卻沒內地味的酸梅。而本島的酸梅用紙包住,叫陳皮梅。坂井目珠越來越凸,嘴巴越來越尖,興奮地大喊還有什麼口味,都拿出來。無意間,他看到有人帶了整包消毒用的棉花,是什麼?「這叫肉鬆,是媽媽熬夜用豚肉炒成絲,用來配飯的秘方。」某名學徒兵說。坂井拍開袋子,張口吃完,大喊這是泡了醬油的雲呀!沒想到雲是鹹的,是海雲吧!
「不是。」帕再也忍不住地說話,語氣像是告解,「多桑,我那麼努力當個日本人,努力當你的兒子。好的時候就是好,可是,為什麼做錯事,我就變成清國奴,就是中國豬。難道再努力,我在你骨子裡還是永遠成不了日本人?」
這少年是帕,頭戴防毒面具練習行走。他從另一端的溪水走出來,把面具通氣管尾端的濾罐收入腰邊的帆布袋,到廁所時,聽到竹林后的窸窣響,以為野豬在覓食,繞路去看。喲!看得他大笑,有人摸魚摸到廁所了,便把手中大石猛力地摜地上,地皮一緊,幾個嘴巴還吮著筷子、用芋葉盛飯的學徒兵便彈起來了,不是空中噴筷,就是連番叫苦,臉色白得能當鬼了。帕順手接了他們,像馬戲團的小丑拋球般把他們在空中輪轉,一路拋,一路唱軍歌,來到兵寮前的小廣場。學徒兵都跑過來,看到幾個同伴在天空尖叫,褲子濕答答,連縮舌頭都是要命的事。帕把五個癟人給晾在樹上,摘掉面具,下令集合,說:「注意,注意還動。我是軍曹鹿野千拔,是你們的隊長。」這時宿醉的坂井被帕吼醒,跑過來,雙腳打岔蛇行,邊敬禮邊罵學徒兵們快集合,卻發現只有自己落尾,就知道完了。帕大罵坂井混蛋,順勢踹他個滾蛋,力道讓坂井差點翻到兩腳分家了。坂井滾到胯|下撞上樹榦,那兒痛得他大叫,最後屁股朝天。這一幕讓學徒兵腳夾緊,感到自己的卵葩也痛到抽筋了。這下他們終於搞清楚,眼前的少年才是大尾的。是傳說中,不,是活生生的鬼軍曹。
這幾年,帕把每個剛死去的新鬼刺瞎弄聾,有的還得挖腦漿毀壞一部分記憶,讓他們不對鬼王說出世局,但還是破局了,而且是自己搞砸的。帕從鬼王的情緒看來,還不知世局變得多深,便說:「要打贏我,才能打敗你的『番王』北白川宮大將。」
鬼王叉腰大笑,說:「你種下的局,就自家收凈吧!」講煞了,學帕用日語高喊:「肉攻,肉攻。」百名學徒兵立刻蹦出土,杵在夢遊狀態,猛凜凜地對帕攻擊。帕一掌推倒,兩腳踢翻,三下就把全隊摔地上,但發夢狂的學徒兵又爬來,完全是不怕摔的空肉殼。帕開始逃跑,不然得打死他們才能停戰。夢遊狀態的學徒兵紛紛追散,有的摔傷,有的追得心臟快衰竭了,還以為在夢中不會痛,只等失血過多而死才停下肉攻。這下情況可頭大了,把情況越弄越糟的帕跑回冢埔,向鬼王討饒,答應帶他去攻打北白川宮,只希望自己的子弟兵快點醒來。鬼王要帕唱一首他們知道的童謠便可。帕把鬼王的耳殼擠入耳道,讓他不要聽到,才爬上大樹梢,大唱日本童謠《晚霞飄飄》。月光下,緩調的曲子蔓延出去,聽到的學徒兵在各處醒來,開始嚶嚶啜泣,慢慢爬出河流、山谷或草澤,屈膝抱腿,看著月亮,直到它落下山去。
一直默默承受的帕,這時低頭沉思,沒有帶走隊伍的意思,不吃不喝不語地站了好幾天。近百個隊員陪他站,兩小時倒了十個,一天後只剩下五個,剩下的隔天用擔架送醫。鬼中佐嫌帕礙眼,要憲兵搬走他。憲兵哪搬得動,將高陞遷調的憲兵隊長千拜託、萬拜託帕離開練兵場,軟硬都不行,改采智取。他們挖空帕腳下的土,讓他倒落,用三匹馬和十個人浩浩蕩蕩地拖過整個關牛窩。帕一路上始終堅持軍人的禮儀,併攏雙腳,手貼緊褲縫。憲兵最後把帕丟入河裡。河水會用自己的蜿蜒帶走帕。可是帕落水后,反而卡在蜿蜒處,在漩渦中打轉了幾天還是漂不出莊子。
不久鬼中佐才來派新任務。他騎著烏金色的驃馬,後頭跟著兩名騎馬的憲兵,來到操場。憲兵拿一面綉有白馬的旗子,馬旁繪有刀盾,迎風揮響。旗上的金蔥綉馬有些粗糙,刺藝凌亂,是倉促做的。鬼中佐把旗子插在地上,不說道理,只說故事來表達學生們的任務。他說:事情在一八六八年,地點在內地,當時仍有許多藩主不願降於新政府。與德川將軍有親戚關係的會津藩,是力抗新政府的主力之一。會津藩的軍隊編製采年齡分組,依中國的四方守護獸而分為玄武、青龍、朱雀、白虎四隊。其中,白虎隊是十六歲左右的少年組成。新政府的官軍逼臨到城下,鏖戰月余。最後三百員的白虎隊手持武士刀和長矛,束裝衝出城,憑著武士道精神殺向現代化武器的大炮和銃彈,和官軍決一死戰。講完這故事,鬼中佐把那些關鍵、僻澀的字再解釋,直到馬都聽懂點頭了。最後,鬼中佐以激|情的聲調對學徒兵下結論:戰車飛機不耐用,唯有大和魂才是武器,那是最強的精神鋼鐵,「你們要成為天皇的醜陋盾牌,抵禦米鬼,你們是現代的白虎隊。」鬼中佐高聲說。九*九*藏*書
「你們是誰?」帕嘶吼,聲盪森林,好像要那些樹開口回答。
大家向那名學徒兵彎腰敬禮,虔誠地說謝謝。這時,坂井再次用酒瓶指著那個炸麵糊食物,氣著說:「我只是想知道這叫什麼。」這麼說,也是緩和剛才的舉措,好沖淡驚恐的氣氛。見整好隊伍的學徒兵眼神狐疑,又不回答,坂井喉嚨囤著火,大吼你們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呀!一群巴格野鹿。然後從前排第一位依序揮巴掌。等到第五名學徒兵要挨打時,他機靈地先搶答:「報告隊長,那叫本島天婦羅。」
十個學徒兵怎麼拖,那根木頭就是不肯上岸,只好坐在岸邊大哭,哭到天亮才走。老兵知道他們找帕解圍,半夜把學徒兵叫起來,大罵這些萬年二等兵想報復呀!沒有銃桿高,倒比銃子硬,不滿意的可以拔下肩章單挑。當第六名挑戰失敗的白虎隊員被踹得屁股開花后,被迫觀看的近百名的學徒兵忽然計劃性地逃了,一分鐘后,又從四面八方沖回,把墓碑抱在胸前,喝下哭淚當力量,決絕地跟十個老兵同歸於盡。白虎隊的暴動開始了,到第二天都沒停,鬼中佐帶領憲兵隊衝上山抓人,他們聽到寮舍傳來悲傷的《荒城之月》歌聲,只能抬回快沒呼吸的老兵。凡是有人靠近,五個小肉彈一組,戴鋼盔、背墓碑,大喊「天皇萬載」地殺出來,成了一波波擋不下的失控潮水。鬼中佐承認搞砸了,不是向學徒兵低頭,而是派憲兵隊把帕撈上岸來收拾殘局。帕裝死,把河當眠床睡死,死也不起床。憲兵隊忙死了,用木棍趕十八條水牛去拉人,牛群反而被拖下河壩,水花大濺。這時節,一位老阿婆到河邊洗尿桶,念了聲阿彌陀佛,便說那條水流屍黏在河壩里,拉不起來的,除非連人帶河給拔起來。她講煞了,示範撈人的方法,丟了一片葉子權充是帕,用尿桶同時把河水與樹葉盛起便行了。憲兵懂了,去找來三十個警防團人員幫忙,把車站邊的消防木池倒干后,連人帶水把帕盛起來,靠水的浮力把他盛大地抬回練兵場。
淚水是情緒的荷爾蒙,坂井趁醉唱起最上川船歌,用酒瓶當船槳划,大聲唱誦松尾芭蕉的俳句:「收集梅雨,成了最上川(五月雨を集めて早し最上川)。」來自內地的坂井,不是俗稱灣生在台灣地區出生的日本人,從小沒有強烈的殖民地階級概念,江湖味、裝老大的樣子,很快被自己拆台。他拿檳榔蘸橘子醬吃,又猛喝米酒,甚至脫掉了軍衣,只穿內褲,把毛巾綁在額頭,大跳八扛神轎舞,唱橫濱的情|色風俗曲,臉色猥褻。這讓聽懂的學徒兵心發癢,聽不懂的茫然。最後,坂井手腳叉個大,躺在地上呼嚕睡去了。「這就是當兵了。」一位學徒兵說,大胆捏坂井的鼻子,看來捏斷也不會醒。狀況解除,他們依區域或部落各自築起小團體聊天。在他們距離死亡前的八個月內,用半生不熟的日語交友,用各自最熟的方言或母語罵人,最後用拳頭搏感情。


在山上的白虎隊兵寮,另一批被斷糧的學徒兵繼續跟包圍的憲兵對峙。他們餓得目花花,看有人影來,先發的五人先是吃下榻榻米的稻稈解飢,再背墓碑衝去和憲兵對抗。憲兵抓到就踹、打頭和過肩摔,再命令半蹲,要他們翹出瘦屁股,用棒子狠狠打。這是最嚴厲的海軍式制裁,凡再抵抗的立即槍斃。學徒兵的屁股頓時烏青,腫得拉不出屎。就在這時候,躲在兵寮的殘餘隊員聽到遠處傳來的呼吼,白虎隊、白虎隊……聲音激|情,連去年被颱風吹跛的樹都想站起來。然而那聲音,彷彿是臨死前的告白,不然怎會如此真情,令人聽了很激昂。他們決定衝出去會合。
到了夜裡,關牛窩有不少東西張開毛細孔,不是呼吸,是在漏氣,連河水也因為這樣而容易蒸發成雲。花了兩年,鬼王把村子戳滿小孔,摸索地標,終究會有帶鬼兵出庄的一天,攻殺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帕為了延遲鬼王出征,先在鬼針草叢打滾,全身裹滿刺,再滾過那些毛孔粗大之地。毛細孔會收縮,恢複原本的質地,甚至更平滑,讓路過的鬼王滑倒。有一回,鬼王帶領幾個願意出征的老貨仔鬼,像螞蟻沿著記憶的道路前進,走到山谷時聽到山豬在打滾,不留神便在石頭上滑倒。鬼王俯下去摸,石頭太滑了,先前的發簪記號全消失,被破壞的紀錄是這幾個月來的第七十一回,比章回小說還多。鬼王用發簪遍插回去,包括那隻發|情的山豬。地上裝山豬打滾的帕哪敢動,抿舌頭不說話。鬼王的簪子快插上帕的眼睛時,聽到狗熊驚叫,忍不住罵:「好像是蝦蟆叫。」裝狗熊不成的帕,趕緊在地上蛙跳。鬼王跳騎上去開罵,說又變成山貓了。帕學貓爬上樹,鬼王忍不住嘆氣:「帕,你終於變回猴仔,親像人了。」講煞了,鬼王罵帕把他的地盤搞亂,還問他為何這樣做。帕倒是先問起鬼王,如何發現那些假動物都是他。鬼王說:「你有三個心臟,跑得比人快,力也大。你怎樣變都無法隱藏,我摸不到也聽得到你的血流得比別人快三倍。」
帕丟了隊長的職務,鬼中佐另派人帶領白虎隊。學徒兵的日子更艱苦了,代理的日本少尉是火鞭子,操他們過頭。他們跑到趾甲脫落,得用腳側跑,嚴重到血尿得跪著小便;吃的喝的更摻入了大量征露丸,練習不準生病,更不準體無完膚。他們刻苦操練、應付彼此的摩擦之餘,還面對一群新來的老兵。這些老兵多半是來自滿洲的關東軍速射炮兵,原本要馳赴菲律賓作戰,但是運兵船陸續被米國潛艇擊沉,便半途轉入台灣地區戍防。他們平日駐守在山崗對空警戒,下山後走路有風,特別的是不|穿布鞋或夾腳鞋,穿三斤重的戰鬥皮靴,往人的屁股踹,讓人痛得脊椎快從嘴巴吐出來。這群老兵趁學徒兵出操時,吃掉他們父母寄來的食物,把家書亂改后貼在樹上,祝福被侮辱。令學徒兵厭惡的是越兇狠的老兵還是台灣人,把被日本兵欺壓的怨氣加在他們身上。學徒兵每晚躺在竹床上流淚,無助又無語。他們想起一首歌叫《月月火水木金金》,意思是當兵沒周末,操到你爆肝,沒放假就算了,還讓人陷入地獄。尤其消燈后喇叭傳出揶揄人出名的《晚安曲》:「初年兵(新兵)!初年兵呀!好可憐,又躲在床上哭泣了。」由老兵蹺二郎腿打拍子,邊笑邊唱。學徒兵躲在又濕、又多虱子的棉被流淚,聽了歌聲莫不咬牙,猛捶竹床。他們開始團結,在食物偷下瀉藥巴豆,在家書里夾一張「古兵下地獄」的大字。第三天,老兵的大腸激動得像煮開的水,匍匐到廁所,有的乾脆滾入草叢,來不及脫褲就啪啦響,直到屁|眼睜得酸痛才用木頭塞。老兵們夾緊屁股,氣得更團結,藉機內務大檢查好徹底消除學徒兵的迷信,凡是從誰的袋裡和頸部搜出媽祖或關帝的絭(紅神符袋),先過肩摔,再罰面向以天照大神為主祀的伊勢神宮方位正跪。然後,罰體能訓練,學徒兵只穿丁字褲滾旱溪,褲布松的,得跪著對它大喊:「越中褌(丁字褲)大人,我會把你洗白。」道歉五百回。再來是訓練刺竹銃,槍桿頭上掛鋼盔,鋼盔里放入石頭,掉槍的人罰喊:「三八式步兵銃大人,害你受傷,對不起。」沒一千遍以上是不行的,直到竹槍管自動冒火說好。九*九*藏*書
等到了下半夜,鬼王仍沒出現。墳墓不是冒出凄厲的鬼叫,是眾小兵的打呼聲,害得帕集合點呼時,得挖開真假難分的墳墓找。有的是死人,有的是睡死的人。到了隔天傍晚,帕又帶兵去作戰,一樣是等到下半夜,擁擠的墳場快成了學徒兵的夢囈樂園。夢話像菜市場買辦,討價還價,殺完價順便要根蔥。到了第三天,自埋在墳里的學徒兵開始踢來踢去,始終安分不下來。帕覺得怪怪的,對白虎隊下達:「肉迫戰,出來作戰。」卻沒有活人跑出墳。他掘開每個瞧,裡頭的學徒兵泡睡在一種像母親羊水般的軟液體里。他們的肚臍都長出一條細絲,穿過地下串連在一團了。帕拉出所有的絲,墳場冒出了巨大的線網,最粗的線頭源自鬼王睡的大石碑。帕用力扯線頭,把鬼王拉出土。鬼王金剛怒目,因為他透過線絲進入每名學徒兵的夢境,得知日本人早就進莊子,世界變天,而帕是個「小寇王」。鬼王咬碎牙,齒屑噴滿了帕的臉,說:「走狗,寡廉鮮恥的豎子。」
鬼中佐掉頭離開,當他打開辦公室大門前,頭也不回地說:「千拔,回去吧!我懂了,你放心。」然後待在裡頭三天內不出來,極為沉默,送來的飯菜都堆在外頭腐爛了。
「你這清國奴、中國豬,要是誰再脫柵(逃兵),你就等著送軍法。」
「這是日本人的廟。」帕用正統的方法拜,拉響神鈴告訴神明有人來了,再兩躬拜、兩拍手,喃喃祝禱:「能久親王殿下,有個中國老鬼來找您了,願您原諒他。」之後帕才對等到不耐煩的鬼王說:「別怒譴。你出差世(生錯時代)了,碰到的是北白川宮能久親王的神主牌。他是神了,而你是過身快五十年的死人骨頭了。」
學徒兵腿發酸,坐在地上捏,看到帕的胯|下一鼓一鼓地跳,都瞪大眼,心想鬼軍曹的老二太強了,強過馬屌。有的學徒兵還懷疑帕是深山的狸貓。他們看過日本戰爭漫畫,狸貓的陰囊可以膨脹成防毒面具或降落傘,更能變成盾牌擋米國子彈。帕看出大家的驚訝,大喊集合,挺腰把那兒撐出了大帳篷,說:「我的弟弟在這紮營,他叫鹿野山狗大。聽好,他要出擊了,誰要是伏地挺身輸他,就倒大霉。」然後伸進褲袋把老二扯出來,丟入隊伍。那些士兵瞬間像小女孩尖叫地跑開。帕的老二粗皮疙瘩的,毛還沒長齊,好凶,不斷張嘴叫。原來是一隻攀木蜥蜴。學徒兵覺得好笑,又不敢笑,心想它體能好到哪。比賽開始,鹿野山狗大趴在地上一挺一伏,夠慢吞吞。「坂井,『恩賜煙』拿出來給弟弟抽。」帕說完,坂井很不甘願地拿出天皇頒賜、紙筒上繪有菊紋的香煙,撕掉鋁箔包,點著后先吞幾口,嘆說糟蹋了,便塞給蜥蜴。它叼皇煙,抽幾口,張嘴猛地咳出,眉目大開大闔,前肢就像火車的汽缸連桿快速活動,學徒們都趕不上節奏。只剩帕用單指做伏地挺身跟它較勁。伏地挺身沒人贏,帕便說:「比跑步總可以,誰跑輸鹿野山狗大,誰就倒霉。」講煞了,他大腳蹬地皮。蜥蜴把煙蒂呸出來,吐出煙泡,後肢蹲起馬步,一溜煙跑到樹上去跑步。學徒兵又輸了,只有帕在那笑個不停。
「真不公平呀!」鬼王大笑,說,「給他逃過一劫,沒被我打死。」
鬼王先是大笑,然後說:「你的第三顆心在亂跳,不是講黑白吧!」
隔日,有五個吃不慣軍中臭糙米飯的學徒兵躲在廁所附近,吃著向農民買來的地瓜飯,用糞臭掩蓋飯香,免得被人發現。他們吃相又急又難看,不時晾著燙傷的舌頭,發出呼呼的吹氣聲。「喲!你們看,那是大象人。」一名學徒用筷子指著山谷的小溪,驚嘆發聲。那有一個少年走在河中,骷髏臉,臉上露出長長的象鼻子,步伐誇張地踢正步。鬼呀!五名學徒嚇得站起來,站起來想看個清楚。只見少年走到深潭時,一手拎個百斤大石,一手把鼻子舉過頭呼吸,慢慢把身子沉入水就消失了。
「隨在你。」帕說完離開,決定帶領子弟兵和鬼王一戰,驗收成果。
「我要你們知道,皇軍是不接受賄賂的。幹嗎?你們站在旁邊的一分五厘不會扶起他嗎?」坂井大喊,又喝了一口酒,說,「他給我們一個啟示,不要小看皇軍。你們向這名學徒兵說謝謝,多虧他的錯誤示範。」
之後,帕開始訓練他們那一套了,照例從真前進、吃假飯開始,學徒兵又累又餓。而且接下來幾天都重複練習,他們私下抱怨,連槍都還沒碰過呢!要是就這樣餓死,哪看得到步銃表尺上的菊紋。到晚睡時,上百人擠在通鋪床上,冷風厚,棉被薄,新制的竹床又容易割人。有人聽到貓頭鷹叫都會怕,咕咕的聲音像取笑他們,半夜都不敢下床尿,情況凄慘只能用吞淚形容。
「不判你軍法,你就回去帶兵吧!」鬼中佐說。
「萬年二等兵坂井一馬,都昭和幾年了,你還在廢話個屁?」帕大吼。
「自己靠自己去吧!」帕睜眼回答后,又閉上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