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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伯終於青瞑了

天公伯終於青瞑了

帕心中大喜,有恨才有力量呢!他把鬼王放上肩跑,翻過山崗,看到夜裡的村子一片火亮,數百個村民和士兵等著他指揮。帕有暗算,要大家禁說日語,別被鬼王戳破。鬼王站上帕的頭,側耳傾聽,遙遠處確實有人在哭泣中不斷地呼喚,便說:「用迴音戰術。」帕用方言傳下去,翻譯成閩南語和少數民族語,白虎隊和村民拿火把散成一大圈幾乎把村子圍了,把火炭人困裡頭。火炭人喊媽咪,大家也喊媽咪。火炭人以為那是迴音而啜泣,大家也哭回去。這時人圈縮小成一千坪大,還聽不出火炭人位置。鬼王聽出蹊蹺,臉色不悅說那是美利堅人在喊媽媽,何來「番王」。帕說那是會說美利堅話的「番人」。講煞了,帕拿了顆小石,朝一個脾氣不好的學徒兵丟去,讓那個人回頭用日語大罵。鬼王聽了士氣旺,說:「用四面楚歌戰術。」帕聽了,心生一計地跑回鬼中佐家拿來留聲機,慢慢搖動它的尾巴。喇叭嘰嘰喳喳的,傳出稀薄的米國國歌,聲音逐漸壯大,數百人隨之哼起。忽然間,火炭人卸下心防,從驛前的地牢內發出號啕,全村都聽得到巨大哭聲。憲兵從地牢揪出戰俘,像把落水狗拖出來,用二十支槍瞄準。之後火炭人二十幾小時哭不停。有幾個男人刻意被守兵放過,用木屐敲他。倒是有剛分娩完的婦人家擠出乳汁,用陶罐裝來給火炭人喝,希望他不再哭,避免引來米機轟炸。花崗醫生來探視米國人病情后,向鬼中佐說:火炭人傷重救不了,被鐵條貫穿的腰部嚴重腐爛敗血,他用哭來轉移傷痛,哭到死是最幸福了。
帕提的桶內也有百來塊的油紙包,倒完后,跳車離開。油紙包有拳頭大,紅綠各半。劉金福要大夥各拿一包,說是向媽祖婆求來的海上專用型錦囊妙計,危險時節能用。大家樂不可支,但操煩要如何用。這時,砰一聲,火車後門打開,咻咻風聲和巨大的機械運轉聲沖入,是帕回來了。他從河壩提了兩大桶水上車,由於步伐貓穩,身移如風,水在桶里都睡了,怎樣晃都不動。但是,尿桶才放到劉金福跟前的地板上,隨車晃,水醒了,從水桶里吐出來。

跳車的白虎隊繼續追上去,送行三公里,互勉要寫信聯絡,最後大唱《螢之光》——曲調即是蘇格蘭民謠Auld Lang Syne,即畢業曲《驪歌》——餞別。車上白虎隊也唱和惜別,趴在窗口,或爬上車頂,揮著楝花道別。過了個路彎,發著苦楝紫光的火車走入山水之後。車燈淡,晚風冷,世界終於變得又暗又難解,只有歌聲拉得又細又遠,成為彼此記憶中互為牽絲的情感。
帕撂起大鐵盤,沖入路邊的蔗田躲,嚇得手軟腳軟,怎會料到三架單引擎的格魯曼潑婦式戰機是沖他來。當米機第四次朝他開火時,帕把懼怕變成力量,再下去是懦夫,只有迎戰才是大和武士。他解下繩子綁在鐵盤子,往天空甩,放風箏那樣用力拉著到處跑。鐵盤子成了幽浮飄在空中。帕的節奏飄快,越跑越有名堂,咕溜得連自己的影子都滑掉了,上萬根的蔗葉攔不了,反而掩護他的行蹤。三架米機散開后實施交叉攻擊,機槍即使打中能轉直角的幽浮,卻無法擊落,纏鬥了十幾分鐘便慚愧地飛離。這時候日軍高炮才開火,天空炸出一朵朵的黑雲,什麼也沒打到,彷彿是用迴音嚇米機。躲草叢的白虎隊驚魂甫定,抬起頭看,大鐵盤仍安靜地空飄著,好像玩開了。忽然間,轟一聲,晴空爆出雷聲,另外又有三架戰機低空地飛來,機關炮往鐵盤射去,銃彈划光,落地濺出大火。蔗田冒出了火煙,空氣甜滋滋,葉子發狂地燃燒,火光拋滿天了。躲在遠處的白虎隊軟癱了,定睛看,來者不是誰,是防空手冊介紹的P38戰鬥機。機身由兩架飛機黏起來的,一架抵兩架用,素有「雙胴惡魔」之稱。那種雙引擎飛機咆哮竄過,引擎排出的熱煙使天空扭曲,像惡魔飛翔了。
臣服的劉金福拔擢為瑞穗驛的「助役」,也就是副站長,這是頂天官位,驛長只能內地人做。他的工作輕鬆,結領帶,戴盤帽,手提信號燈,用最複雜的心情做最聖潔的工作——擦亮星星。他不反對這頭路,還有點喜歡上,唯一的要求是打赤腳,放褲管遮醜。每到臨暗的上工前,日警准他燒炷香。劉金福在車站後頭,雙膝一折,額頭觸地:「不肖子孫劉金福,腦筋朽朽了,在此向列祖列宗跪拜。」之後將香炷插在地上,去幹活了。等他一走,巡警便把香炷踩熄,踢到崩崗下。車站廣場早就聚集了上百人屏息,目珠不眨,就怕錯過擦星星的好戲。過不久,加掛副廂的引導機車先進站了,向後方打出通行燈號。八節的列車隨後翻過牛背崬下坡,剎車器猛響,來令片里耗出了一泡泡的火屎沫,滿出一道流灧的天河鐵道,恰給列車自天上踢躂來。村童捏住呼吸,不能歡呼,也按捺歡呼。天霸王隨後也要進站了,它的汽缸在遠處發出雷響,而頭燈這裏撥、那裡挑,像極了閃電,壯觀得很。不多久,被村童稱為「制雲機」的天霸王爬上牛背崬,亮出額前直徑四尺的菊紋盾,那是與大和艦同屬的超弩級機關,或皇室乘車「御召機」有此榮光。只見天霸王站上牛背崬,氣不喘、汗不灑,放一響笛聲,噴出十隻飛鳥高的蒸汽,浮了朵大白雲。它衝下坡時,剎車花火往後丟,像是拋出一款繡花的披肩,那碎飛的小光晶,惹得路旁的草木伸出影子瞧。但火花隨即被車旁洒水器噴出的水網抓熄,免得釀災。孩子再也憋不住氣,連連喊萬載,歡呼和奮力地高跳,歡迎機關車中的天霸王到了。這場面他們看了數十回,還會看上一百余回,每一次都永遠像第一次看到時動人。
造好飛機,白虎隊也成了飛行員。他們把三十斤重的竹機背上身,用布繩系在腰部,手抓住飛機兩側的挂鉤,靜待帕的起飛命令。竹塔傳出空襲警報,一半的村人悠閑走進防空洞,另一半在田裡營生。學徒兵把竹機撅兩下試鬆緊,依著帕的手勢,從隱蔽處潑亮身影,堂堂在馬路衝刺。帕的玩具是那個大竹盤,重達一百公斤,直徑有六公尺,屬超弩級竹機。帕把竹機打扮得靚,上頭貼滿碎玻璃、亮金屬和蜻蜓翅膀,畫上少數民族的斜紋圖騰,這讓其他的小竹機看來像它的影子而已。他們滑稽地開竹機,要引高空的米機來攻擊。不過米機的肚臍不長眼,嗡嗡地飛過,讓這百來架竹飛機跑疲了。
植物人每天猛長趾甲和頭髮。帕用軍用剪刀鉸趾甲,喀聲斷裂,趾片竟射嵌在竹牆上。再用磨刀石修腳指甲。趾甲很難處理,劉金福會緊握手,趾甲老是刺傷掌,搞得一片膿瘡。後來帕發現,握拳不代表戰鬥,是孤單需要夥伴,便把自己的手鑽進劉金福的拳窩。那手抓到依靠,淡淡牽著,膿瘡就好了。只有帕要出門時,才會抓兩隻小豬代替自己,給劉金福牽著。劉金福的頭毛長得更快速,像流水往下潑,到處積滿斑白的潮水,還流到菜園。有一日,頭髮碰到陽光,瞬間變白,陽光順著髮絲傳送到他的腦袋。夢裡的劉金福頓時看見路燈亮了,自己盤坐在路燈下,除了一盞路燈read•99csw•com,之外都是堅壁清野、一望無際的世界,於是他大喊,吹掉燈火。帕聽到劉金福的夢囈,把他的頭髮墊在樹頭上,用菜刀鏨。頭髮太韌了,剁不斷,被菜刀嵌進木頭。帕看傻了,用手猛扯頭髮,痛得喊出,髮絲像細微的刀子割入掌中。那是劉金福的憤怒之發,斬不斷,理還亂,他把不滿都囤積在上頭,不然會悶死的。
另外一邊,那些白虎隊只能躲在山坡邊發抖,頭毛翹不出半根,聽到飛機子彈掃來,用尖叫聲回應。一個學徒兵被銃子打中,捂著頭頂傷口在號啕,喊:「我死了。」不久,那個學徒兵發現頭殼仍好,只是被飛機落下的熱彈殼燙傷,流血少得連蚊子都不屑。被嚇過的人膽子大,他大力深呼吸,吐出恐懼,從土坡探出頭,看到米機被帕操控的大鐵盤激怒了,化身成老鷹似的猛攻。而帕更猛了,變身成敢跟老鷹搏鬥的烏鶖,不時用大鐵盤迎向米機。白虎隊見狀好激動,心臟裝了鍋爐似的有力,有人竟然大唱隊歌《爆彈三勇士》。這首歌是歌頌在一九三七年上海淞滬戰爭、三個用雷管炸毀鐵絲網的日本工兵,被神化為自殺以成全大局。白虎隊的歌聲越唱越大聲,串成雄渾的大合唱。一些人不顧命地衝出,因為帕跑得太快被鐵盤給扯到空中,要去幫忙壓艙。當第四個學徒兵抱上帕的粗腰時,帕嘶聲大吼,把控制鐵盤的繩子放卻。鐵盤往上拋去,剎那間,與一架高速低飛的米機擦撞。飛機螺旋槳斷裂,失衡地咻咻旋轉,墜地爆炸了,機身逃出的火與煙真嚇人。另兩架飛機在失事上空盤桓,還朝那趴在地上的大鐵盤狂射直到它活過來似的猛跳,打完子彈才飛走。久久,大家才感到風在吹,日頭很辣,學徒兵歡呼:「帕打落米鬼了,打落米鬼了。」歡聲響徹雲霄。這時節,大家知道要鑽去哪斗熱鬧,工作一拋,叉腳跑,抄下路上能打人和不被人打的工具。
天氣漸暖了,日頭朗朗,躑躅花隨日躑躅,襤褸菊逐風襤褸。某一個山徑轉彎的地方,有個采野菜的孩子發現龍葵上沾了白色物。他大喊,下雪了。說它是雪,它就飄了,像風的靈魂般遷徙。孩子追著喊:「大熱天,落大雪了。」他追到視野好的山頭,看見到處下起這種雪了。雪景的中央,有一台新式的機關車從瑞穗驛發車,後頭只拖著一節花車,繞蝸牛殼紋似的山路往殼尖的機場駛去,汽缸永遠處在亢奮狀態。那聲音泛得遠,動物逃跑,風到處亂流,把山屋的梁子都泛歪了,陽光直接戳進劉金福的眼皮。目珠是夢的入口,水晶體折射出的七彩燒壞了劉金福夢境,連白寂寥都不剩。以夢鎖國的策略敗亡,昏迷一個月的劉金福醒了,感到口渴,端不起身,將就翻落了床,爬到灶下撞翻了水缸喝水。他注意到異狀,地上的水灘不斷地泛漣漪,便貼上翻缸底形成的巨大集音器,聽到遠處傳來的嘶嚎聲。錯不了,是那魔剽的力量把他震出夢外。劉金福要殺了這力量,一頭撞刀架,一把菜刀插落地。用嘴叼了,頂開門,爬過庭院里開滿的杜鵑花與嗡鬧蜜蜂。他嚇一跳,到處是像雪的東西,昭和草的絮滿天飛,數量大得把山稜線撐得鼓鼓的。劉金福想不透這些討人厭的棉絮哪來的,但不久就愛上它們。白絮黏上了他,風一吹,他跑起來,身子輕盈得像離開弓的箭,拖著又長又白的頭髮。他忽然有某種感覺,是憤怒,是源源不絕的復讎力量,他要殺光路上睹到的每個日本人,直到也被日本人殺死。劉金福不知道復讎加速了自己奔向最初的允諾——降雪之日就輸誠。他跑上帕一個月來往返而成的小徑,想不透,這路哪時走出來的,要引他到哪?小徑的盡頭接上一條通往機場的山路,來到巨大聲音的源頭。
「米鬼要回家了。」帕說完,一旁待命的白虎隊搬出大鐵盤。他們用墜機殘骸重新打造鐵盤,至於那個螺旋槳,怎麼裝都不順,裝在盤子頂端剛好。帕一撓,它猛轉,螺旋槳甩成光滑透亮的膜子,呼嚧嚧的。帕大喊:「飛機唱歌了,打開路。」白虎隊拽開路旁的竹子,拉出一條跑道。火炭人的鬼魂登機,看見窗外的村人對他揮手。鐵殼被白虎隊搖晃得像起乩的神轎,帕拉繩子讓鐵殼飛起來,拉了一百公尺,回到格魯曼戰機的墜機地,把繩子綁在旁邊的那株榕樹。大鐵殼飽吃了強風,螺旋槳轉不停,永遠浮在那,讓米鬼誤認為踏上了歸途而樂暈了。那是空中大鐵墳,他葬在旅路上,不會哭號,不曉得出來作亂。
帕把藏了劉金福的樹根繭扛回山中,光是解開繭就花三天,好在那些樹根是活的,泡了鹹水便死了。劉金福被強制拉出地牢,深覺屈辱,此後自囚在夢裡,拒絕醒來,他牙齒緊咬,雙手緊握而使指甲嵌入掌肉,憤怒完全呈現在肉體上。照料這植物人,帕依三餐把配給的軍米嚼碎吐哺,用竹管接上雞腸當工具幫祖父灌食。定時按摩劉金福的手腳,拍打背部,從嘴鼻把膿吸出。按時翻身,免得長褥瘡。每日清晨,伸手從祖父的肛|門掏出一顆顆球狀的硬屎塊,傍晚時背他去散步,一邊唱歌一邊拍他的屁股,哄他放屁清腸。如是半個月,飄來的新種子在門前躥成了尺長的野菜,開出下垂的紅花,帕摘下來燙熟,嚼碎后灌給劉金福吃。那種菜俗稱南洋春菊,日文漢字叫紅花襤褸菊,煮后的菜色襤褸,滋味苛澀黏腸,卻成為村民飢荒時的桌餚。有人說是飛機草,因為從飛機上撒的,將就食食。有人說是飢餓草,肚枵了,什麼都沒得吃時,加減有。沒有一種名字比光榮天皇更值得的,帕用天皇的年號命名,叫昭和草,意謂「今上(當今天皇)」御賜的。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消……燈……」
火車要走遠了,六十余個白虎隊員趁上坡時跳車,大喊:「同期之櫻,莎喲娜啦。」同期之櫻的意思是同梯戰友。
「各位後生人,你們會出海港,但是美利堅的潛水艇會打沉大船仔,極多人不是跳海浸死,就是被鯊魚食掉。大船沉水時,愛記得兩件事才能自救。先扯開紅包,把裡頭辣椒粉丟落海,能嗆走食人鯊。要是鯊魚再來,莫驚,把底褲(丁字褲)解下綁在腰上,鯊魚看到比自己長的東西會著驚,不敢咬。跳海前,得將綠包的桐油抹在衫服上,人可浮在水上。」講煞了,劉金福用桐油把衣服搽勻,鋪在水桶上權充救生衣,叫三個人站上去。薄衫吃了油,肥得跟木頭一樣,多幾個人站都不沉。示範完,劉金福又說:「後生人,聽真來,你們系在腰部的『針布』,是莊裡的婦女特別做的,一半泡了酸梅汁,一半泡粥。你們打仗口渴時,撕下來吮能夠解渴。肚枵了,扯下來泡水吃就行了。大家千萬記得,要撐下去轉來,咬牙撐到最後,命就是你們的了。」帕帶劉金福到每車廂,把話翻譯,直到大家都懂了。
這時候火車來了,機關車多麼黑,煤煙更黑。火炭人被笛聲吸引,抬頭看見上帝坐火車來了。他在某個車窗伸手用力揮,背個十字架,而且是黑人上帝。車站聚集的人也看到這位黑人上帝了,黑得活見鬼了。上帝的專車靠站了。他脾氣不好,下車時,拖著的大十字架卡在車門,他罵巴格野鹿,腳一碰就令它飛走了。憲兵對他立正,白虎隊對他敬禮。有位九十余歲的老人激動大喊:「鬍鬚番來了,恁久不見,你鬍子長滿全身了。」「鬍鬚番」是清末經過關牛窩、用螃蟹鉗一次拔掉二十名排隊者爛牙的馬偕,特徵是臉上鬍子多。在場的一些被宗教打壓的基督教徒連忙跪下,呢喃著哈雷路亞,讚美上帝。這麼多人對他好,上帝的脾氣溫和了些,微笑,高舉手招呼。一個小學生忍不住地下跪,也忍不住大笑說,他的腋下發霉了。上帝往自己高抬的手臂下看去,那裡因流汗而掉妝了,氣得要白虎隊用煤灰幫他補。這上帝是帕扮演的,他裸身用火車的煙管煤灰塗黑,黑得烏疏滴答,只有眼白要看透人似的。最後帕走到火炭人邊,把十字架插地上,攤開手,偷瞄遠處的白虎隊拿著的大字報,用現學的英文喊:「我是媽咪,媽咪帶你回家。」https://read.99csw.com
之後,全庄宵禁熄燈,火車也得熄燈。幾個士兵用四根竹子頂著的鋁板,放在火車煙囪上,不要讓火星露出。不久,夜空中嗡嗡響起,定時到北方轟炸的米機飛過上空,防撞燈飄過了銀河。村人知道米機轟炸關牛窩也沒用,有好幾次他們看到炸彈落下,不是被觀世音娘娘接走,就是恩主公開牛車來收凈凈。他們不認同鬼中佐的做法,得在莊子到處挖防空洞,每家地上都有個肚臍,那是防空洞入口的蓋子。他們覺得更見笑的是,竟然挖了一道五十公尺深的大山洞,說是火車的防空洞,現在成了養蝙蝠住的旅館。
帕仍然照著情境錯誤的大字報念:「我叫湯姆,今年十五歲,你呢?」人卻機靈地抽出火炭人腰部的鐵棒。火炭人鮮血直噴,把帕的煤灰洗凈,現出打赤膊、穿丁字褲的裸身。火炭人不再涌血,眼眶滲出淚水,長睡不醒了。
這世界好惦靜,剩下那架米機在火中騷動,巨大的爆炸聲說盡痛苦外還是痛苦。村民稱讚這火真壯,咬勁凶,把機骸當檳榔嚼,往外吐鐵渣和鐵汁。這樣的火勢,不要說米國人,就是影子也燒成灰。村民紛紛大胆地靠近,他們知道米國人只有武器強,沒了就是廢渣。也深信米國人像話劇里的演員,不必出操,皮膚細白像搽了挽面的新竹白粉,曬月光都受傷。鬼畜活著也是為了吃,大眼找、大鼻嗅,在食飽和睡飽中輪迴,身體夠壯但不耐撞。果真如此,摔機的地方散落了一些屍塊,另有白粉狀的細末,沒訓練好的人就是沒捏緊的泥巴,不愧摔得這麼精彩。現場還有巧克力、梳子、手錶和一個被誤為忍者飛鏢的十字架。帕撿到一對黑眼眶,他曾在舊雜誌上看過米國明星克拉克·蓋博戴這玩意。帕把眼眶掛上鼻樑,搞不清楚方向。世界夠黑了,鬼畜幹嗎要這樣遮瞎自己。不過,那副墨鏡讓他看見有個飛行員從大火的座艙跳出來。飛行員的衣服燒著,大火紅啾啾的,白虎隊嚇得大喊:「哇!紅孩兒來了。」然而,一根鐵條穿過飛行員的腰,他拔不拔都痛,躺地上哀號地哭:「媽咪,黑婆蜜(Help me)。」「啊!我們不是孫悟空,別找我算賬。」白虎隊回應。接著黑人飛行員痛得扯掉火燒衣,裸著身體,又摘掉飛行盔,露出鬈髮。村民卻看成飛行員掀掉衣服與腦殼,露出燒焦身體與皺褶狀的腦漿,驚喊:「阿姆唉!他烏索索,火炭人來了。」他們沒見過黑人,不信有人能活生生地掀開腦殼、手腳燒成炭、嘴鼻熟得外翻,還不當一回事。更可怕的是,火炭人不用目珠看,用眼白凝視人,躲在哪都被看光光。最後火炭人滴著火爬走,逃向森林。白虎隊偷偷跟去,地上儘是跳著的火苗,忍不住往地上摸去,發現是血。


一星期內,全庄冒出一百多架竹飛機,大部分是白虎隊做的。每架有兩人手臂寬、三人身高長,凡空地都當停機坪。鬼中佐駕馬巡視,花了五小時巡完所有的飛機。竹機的比例正確,細節都有,機翼也畫上日丸旗。但有一架很見笑,放在恩主公廟改建的學校廣場。那是個中央鼓膨的大圓盤,飛機該有的都沒有,不該有的都有,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笑稱那是大斗笠。幫忙做盤子的白虎隊被譏衰了,緊張得冒汗,把出餿主意的隊長推出去。帕挺直身,囁嚅地說:「這是神的飛機。我夢見了天皇,他坐這種盤子降落。」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人又笑壞臉了。鬼中佐要吵鬧的人抹凈嘴邊的譏罵,說:「比賽還沒有比完。裁判是米國飛機,誰的能引誘它下來才算贏。」原來造竹飛機的目的是騙米機攻擊,高炮再藉機擊落。村人覺得被騙,又是四腳仔的伎倆,敢怒不敢言,氣得目珠噴火,走夜路省了打燈。
米國爆擊機和戰鬥機飛過後,火車移動調車,鏈接器哐當一聲接上。天霸王在前頭拉,後頭是老火車姆推。頭燈大亮,汽笛一響,沙管放沙好增加主動輪起步的摩擦力,天霸王便去追逐引導車了,轟聲通過驛站送行的祝福幡布。八節車廂太多,每節增加一名技工,每轉一次彎便用轉盤調校齒輪,好讓車廂安穩轉過去。齒輪快速絞磨,發出奇異的轆轆獸鳴,混合牛群與鬼歌的曲調。蒸汽爐高速地運轉,車沿山路蜿蜒,貼近山壁時,乘客能看到詭譎變化的光影,看久了會吐。於是靠山谷且視野廣的座位,成了好所在。一個派往內地的白虎隊員往外發獃,伏在窗上,看著落入河谷的窗燈忽遠忽近的飄躍,他大喊:「看,鹿野殿來了。」引起大家的騷動。
好多人得了火炭人恐懼症,晚上抓不到他,白天更別想了。有的男人說,在傍晚走路,回頭時被驚到,看到火炭人偽裝成長影子,瞬間像水蛇跑掉。有的人發誓說,火炭人的朘仔好大根,像胯|下冒出一根緊握的拳頭,見男人揮去,見小孩想掐死,見女人才招手。最苦惱的算是鬼中佐,聲譽下跌之外,連米國人也教起他如何做,用飛機投下傳單,寫著:「善待俘虜,並禮遇飛機的大體。」到了第三天,鬼中佐責成帕擔任「抓米鬼大隊」隊長,無限地提供後援。抓黑人簡直是在夜空中找出剛誕生的一顆星星,帕也做不到,但是他聽到火炭人的呼喚,無時不在。那是唯一的線索。帕便趁夜前往冢埔,尋求鬼王的幫助。他走過驛站前的地牢時,裡頭傳出劉金福的聲音:「美利堅人會報仇的,你會害死庄人。」
劉金福匿藏火炭人,依軍法起訴,但是鬼中佐卻下令放他。釋放原因多到匪夷所思,比如地牢讓火車絆倒,又如那座小森林滋長蚊蟲是瘧疾的溫床,或者就是礙眼什麼的。憲兵不斷拿令狀要劉金福簽收,反而被他當餐點吃掉。他不出牢就是不出,硬拖也沒用,把關牛窩翻過來也倒不出他,最後用密招把自己困鎖地下。劉金福模仿出打雷聲,屙尿澆九鏨,讓它鹹得長更多根去找水喝,纏根爬滿洞穴read.99csw•com,像是上萬隻的蜘蛛噴出絲線。末班火車入站時,拉娃從小洞往下看,地牢好黑,什麼都看不見,丟下的種子還彈了出來。她抬起頭,好讓車廂燈光透下去些,看到快塞死地洞的樹根,藏有濕濁的雙眼。裡頭的老人用泰雅語說再見:「斯嘎亞大啦!」拉娃不相信聽到的,哭了起來,說得那樣決絕呀。火車啟動了,拉娃也只能喊「斯嘎亞大啦」!誠懇地祈求再相見。此刻的她多麼恨火車,要是沒這吃火的怪獸,這世界不會有戰爭、分離和哀傷,尤其是汽笛,簡直是摧銷人的靈魂。到了第二天,地洞不見了,開早班車的機關士再也不用小心閃。憲兵砍除小森林,看到細根把洞填滿,像小墳場隆起,連刀也無法斬斷那種強悍的東西。劉金福作繭自縛,決定把自己鎖在裡頭變成巨大的九鏨種仁,永不屈服。
多日不見,鬼王的記憶又從空白漸漸恢復,想起了江山易主,覺得人生到此已凄涼,何況又身滅成鬼。他無心戀棧了,四處游游野野,不時站在死水灘上,用樹枝寫下:「死後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風吹來,水波洗凈一切。有時又寫下懷妻:「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直到悲從中來,把水膜撕下,拋成了雲霧,化成雲中錦書寄去,但故鄉在何處?靠一支發簪探路,要刺探到何時?鬼王大嘆人有記憶,是情緒上的退步,連死後都是折磨。帕走到鬼王前,用任何方式都激不起他的情緒,便揮拳打去,好把他的記憶打退到殺氣重的日子,下手重,打過頭又抓他的肩搖醒些,打打搖搖的,鬼王才回神到帕要的記憶點,喊:「天殺的『番王』在哪?」
某天下大雨,雨勢狠,把屋頂砸出破洞,晴后的日光射進來。那個落下的光印隨日頭移動,好像在晦潮的房裡找什麼。隨日頭北移,光印路線略微南移,九天後照到劉金福的腳。啵一聲,植物人發芽了,從腳趾長出植物,葉子茁壯,上頭飛滿發光的塵埃,如飛鳥環繞在十座小森林,讓觀看的帕發出喟嘆。原來是劉金福的老趾甲鈣化腐空了,塞滿牢土,便把當時拉娃從車洞丟下的種子全藏在那,共長成三百多株的小苗。其中大拇指的森林很澎湃,一厘米厚的鈣化層養了好多熱情的秘密,以雀榕最霸道,溢出的纏根裹著他的腳板。帕覺得劉金福想借植物和他說話,便摘入耳朵放,蹲下,捂著聽。哇!他聽到細根躥長聲音隆隆響,起初以為是風大,但他記得劉金福說過植物會趁打雷時趕快長根,要喝隨來的落雨,於是他知道劉金福的夢中在打雷了,豪雨將至。他幫他蓋上蓑衣,刻了一條船當床,要祖父躺在兩條小豬中央牽著蹄,在日頭天也掛上煤燈以防天色隨時轉暗,讓祖父安心。然後他把趾甲苗全拔下,移種菜園,叉著腰,望著日頭時還打噴嚏。帕關上竹門要離開時,杵在那看小豬小雞在籬笆里玩,小豬用鼻子亂拱,小雞亂掘地穴,到處是疤坑。他又抬頭看屋頂的雜草,被陽光磨得泛光,遠處的森林在最細微的風中動,好像是喘息的河流,而更遠處由樹梢構成的山稜線在浮動。他看太久,忘了要出門還是進門。這才進門,看著躺在兩頭豬中間的劉金福,探探他還有鼻息嗎。他腦門總是這種猶豫、遲疑與愁纏的煙霧,幾乎遮瞎眼,就是生怕劉金福隨時會斷氣。他最後撒了一把豬菜,去招呼小雞和小豬,便大聲唱歌,邊吼邊沿著小徑回山林做奉公,這樣就什麼都暫時忘了。快走到時,他聽到遺忘在耳朵里的植物還在長,發出咕嚕聲音,把它種落土,拔光附近的雜草和石頭。這植物的日文漢字是躑躅,即杜鵑,叫得更精確是玉山杜鵑。那是拉娃自同部落的人手中轉送給劉金福的。玉山杜鵑,在雪中微卷樹葉,忍冬待春,泰雅語故稱北德拉曼,意思是「再試試看,別放棄」。拉娃部落的人曾攜帶此種子走五天四夜,夜攻玉山頂,面對曙光,背對帝國最高海拔的神社「新高山祠」,手掌高盛種子,跪地祈求全世界的泰雅祖靈給它力量,能在更低海拔的燥劣環境發芽。然後把種子送給拉娃,期許她獲得植物發芽的力量。
兩個班的士兵從練兵場跑來,趴落掩蔽物後方,擎槍射擊。這後來被村民形容為拿羽毛搔雷公屁股,沒屁用。能擊下飛機只有山頂的高炮和速射炮,不過得搬運到山底射擊。高炮拆卸后要六匹馬載運,一小時才定位,屆時什麼都走了,只能打空氣。於是,兩個班的士兵把速射炮拆解,沿山路背奔而來,重炮零件幾乎磨斷脊骨。他們翻下稜線時,一架飛機高速地平行飛過,那是神經緊張、情緒快漲破的短暫,彼此距離短得好像可以握手,士兵甚至瞄到座艙中的飛行員也轉頭看過來,雙方都如此年輕,手中拿著能幹掉對方的武器。速射炮士兵猶豫了一會,才繼續跑下山,他們的遲疑是一種壞預感,因為那架P38在空中翻個大彎,沖回原地開銃,一陣機槍彈的火光從前方數十公尺的樹林奔來。士兵連忙跳入山谷,在陡坡翻滾,有人翻落百公尺的山底,腿已粉碎性骨折了。有人被炮零件壓傷,有人被子彈擊中。帕以為自己的戰鬥能換取速射炮部隊馳援,現在他沒了後援,而且他不知道這點。
那是新式機關車,拖了一台花車,爬往飛機場。花車用黑檀木打造,兩側鑲上皇室十六瓣菊紋,錯上金漆。車內飄滿鮮花味,幾個十八歲的神風特攻隊少年坐在彈簧皮椅,臉上搽了淡妝,頸子系了絲綢方巾,一手擱在窗上,失神地北望藍天。機場的零式戰機掛滿炸藥,只加了去程的汽油。喝完聖酒一杯,他們會從這啟航到太平洋,撞擊米國的航空母艦,肉體為「聖戰」死亡,靈魂歸靖國神社。這新式的機關車叫「紫電」,有三個汽缸,而輪胎上有細釘增加摩擦,力量之大,村童稱之為「天霸王」。天霸王煙囪噴出的煤煙與昭和草的白絮絞成一股煙泉往上噴,染了煙塵的白絮又過重地落地。大白天變黑,車頭亮起大燈,拚命往機場爬,路太陡峭,三汽缸噼里啪啦地搗,還是難拖動,得由兩百多個村民幫助。帕傾斜身子,與十匹悍馬在前頭用粗繩拉機關車,士兵與年壯的在車旁推,小孩則拿火把照亮路,他們唱起《大地的呼喚》助興。每當車輪空轉,白虎隊用木棍插去,撒石子增加摩擦力。在到機場的最後大陡坡,天霸王下滑,巨輪把兩個村民的腿壓成肉醬。所有人都聽到那痛苦的呼叫,像錐子鑽人心,不過要是少數人放手救,大部分的人會遭殃,所以只能繼續幹活了。
天霸王才靠站,有人在車邊靠上梯子。劉金福跨上擎馬仔,由帕背了一步步登上了車頂。他們經過一個坐在沙包堆里的機關槍士兵,來到路燈下——那是世上最低的星星。劉金福用撣子拂去燈泡上的煤塵,從口袋抽出布絨,盛了電火球擦。那麼輕,那麼溫柔,光亮從指縫漏下,驛站流動著細微的光影。劉金福又翻到絨布比較乾淨的另一面,再擦電火球,多點手勁,玻璃會咕嘰https://read•99csw•com響的。孩子閉眼聽,這咕嘰聲讓孩子猛吞口水,全身縮癢起來,便會喊劉金福生病時的那句家常話:「海,我看到海咧!」海呀!孩子們都仰望著,想象那燈光如海潮淹沒了整個山谷,在最暗最潮濕的角落慢慢乾燥,連最隱微的東西都啵一聲長出影子,光影卷卷,奔盪洶湧,輻射出去的影子讓車站如盛開的曇花浪蕊。擦亮的電燈更透明,二十公裡外都可以看到,更多的昆蟲飛湧來,快把劉金福撞落了。在最光明時,劉金福演出自己的西遊記影子戲,手靠近電火,把影子投射在附近的山壁上,蟲影成了戲途上不斷掉落的豪雨或大雪。眾人仰酸了頭,蟲雨也唰滿了整車站,約一分鐘后戲終了,劉金福翻個手,只見山牆的三藏師徒都走入大雪中幽隱。江湖恩怨,都枕在今夜夢中,行路迢迢,且待明日分曉。手影人分辨不出穿什麼衣,也沒說話,端看觀眾各自的配音了。最完美的獨白來自個人內心對世界的對話。憲兵認為這沒有違法,啞巴戲,鬼才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鬼中佐只好下令帕帶出劉金福,任務沒有獎賞,「像你祖父那樣的,沒辦法不吃不喝超過三天。」鬼中佐訴諸情感,要帕自行處理。帕又向鬼王求助,編個自己都臉紅的理由。鬼王也不吝情地說了計劃。帕當晚便向鬼中佐說:「好,我只要一百公斤的大鐵鎚就好了。」隔天天氣陰,天空飄雨,車站的燈殼發出輕微的雨嘆。早班的火車到了,五個上車搬大鐵鎚的憲兵耽誤了車程,讓機關士猛拉汽笛催人。帕上車,才彎個身,把那支一百公斤的鐵鎚拎下來。雨越下越狂,天空響雷,帕把大鐵鎚放入站內避雷,盤坐冥想。白虎隊拿著圓鍬和十字鎬從地牢外的五公尺處向內挖去,用大鐵鉗剪斷九鏨根。越靠近地牢,樹根越密越粗,挖的速度也變慢。另有十個學徒兵,拿稻稈從地牢上方穿入,好吸走大量落入的雨水。但雨太大了,劉金福猛嗆咳,還把救援的稻稈全拔斷。兩小時后,一個學徒兵衝進驛站,用青冷顫抖的嘴唇喊:「報告隊長,老伯伯快淹死了。」瓦屋上跳著豪雨,屋內飄著震落的灰塵。帕闔眼不動,五分鐘後起身拿大鐵鎚出去。走到外頭才知雨狠,世界快融化了,廣場陷成了大凹槽,中央有個突起像燭芯的黑。帕大喊停,要忙碌的學徒上來躲雨。爬上來的學徒兵擠在車站和民宅廊下,身上都是水痕和顫抖,嘴裏塞滿了噴嚏聲。帕跳下洞,在渾水裡走向九鏨根繭,用力打它一下,裹繭的泥土馬上崩壞,積水泄出來。劉金福的咳嗽聲從裡頭傳出來,怒喊:「你們不會爭贏的。」話沒說完,帕大吼,把大鐵鎚往地上捶,穴內數噸的雨水噴開來,附近的玻璃窗震動,樹葉掉落,大家以為是米機哪時丟下的啞彈忽然爆炸了。帕趁穴內的雨水還沒回攏,大腳擰穩,吼力往九鏨繭的底部揮錘去了。地板鬆動了,轟一聲,來個全壘打,那個「洞」從地穴飛出去了二十幾公尺,落在馬路上滑,迸開水花,最後卡在無法入站的火車底盤下。拉娃從車板的小洞看去,那有個大繭,像是足夠把關牛窩洗到破皮的大菜瓜布。她聽到繭里傳來還算順暢的呼吸聲,放心說:「老伯伯,我就說你的『洞』會飛出來。」
有一日,日頭好刺眼,回巢的米國轟炸機落下一滴光,直墜山區。看到的學徒兵吵起來,認為那不是飛機屎,是飛機落下的悲傷淚。他們出發找,終於在深山找到一顆丹橢的東西。它比炸彈大幾倍,砸破濃密的樹冠落地,日頭落下,燦出一圈圈七彩的漣漪光。「裡頭有東西。」帕大胆地貼上聽,怦怦怦,呀!裡頭傳來很強的心跳回聲。其他的學徒兵也用胸口貼去,當然聽到自己的心跳音,不約而同地喊:「這不是飛機淚,是飛機卵。」他們小心翼翼地扛回大機蛋,放在稻禾結成的大窩上,要孵出小機。消息傳開,來看的村人趴落地,說那是超級炸彈,怎麼看都不像機蛋。這時節,惡毒的蚊子來亂,把大家皮膚叮成了蟾蜍也不敢打,就怕吵醒爆彈,全庄轟死死。鬼中佐和憲兵隊駕著馬來。他看到情況,沒踏穩鐵鞍,快跌下馬,大笑:「那是爆擊機的輔油箱,不要了丟下來。」

影子戲結束了,帕背劉金福下火車,準備熄燈。廣場上的百餘人一起倒數計時,喊出聲音,希望全世界的夜都能看到這盞燈的睡去。
夜露滋潤,北德拉曼一暝大一寸,半個月後長成樹,迸出如白色的花朵。那些數百個鏟山的人,終於看到平坦盡頭那株開花的玉山杜鵑。他們這才相信先前的猜測,眼前長一公里、寬八十公尺的平台,是一個被雲霧掩藏的簡易飛行場。他們開始整理飛機道,十六人一組拖動大碌碡壓平。碌碡大如房子,從巨岩上鑿下來,每個耗時三個月鑿成。碌碡也像火車輪般,把石子軋得火花爆竄后剩下灰燼。帕一人就拖動了,他傾斜身體,綁上拳頭粗的麻繩,每拖一次就像刀子割肌膚。過度勞動使他們手腳冒水泡,常常半醒著工作,也半睡著吃飯。疲憊得想放棄時,山下傳來洶湧歌聲,學徒兵爬上樹梢或崖邊瞧。群山奔騰,有好多人從三個方向走來,還有一朵大雲飄來飄去,飄到哪兒,被雲影遮到的人群會唱起高昂的軍歌。北方是來自新竹州的兩百位警防團人員,西側是來自苗栗郡的百名愛國婦女,南邊是來自台中州的三百名中學女子「挺身報國隊」。他們來這奉公,困的困,累的累、渴的渴,但是白雲朝頭頂飄來時,用響徹雲霄的軍歌趕走雲。人聲的趜趕之下,白雲只能朝東奔向機場。忽然間,晴雨落下,把厚薄各異的樹葉敲出節奏,白虎隊知道他們為何唱歌了,這是「西北雨」的雲,得唱歌應和,便在雨中豪情起來。上千人投入奉公,機場在兩天內迅速完工。
白虎隊現在有了新機種,一種沒人能解釋的鐵盤子。每當警報響起,帕撂起那個鐵盤子跑了,後頭跟著一群小竹機。他們通常從縱谷頭的防空塔起跑,警報響起,立即跑。偽裝成樹的防空塔高六公尺,上頭有哨兵對空警戒,從飛機引擎的聲音判定是敵機或我機。防空塔的主警報響起,各哨的警防團再搖手動的「水雷」警報器,摩擦機器里的牛皮軸,發出吽吽的長鳴。有一回,三架米機用了靜音戰術,從五公裡外的高空關掉引擎,背著日頭滑降,使防空塔上的士兵沒聽到飛機引擎。倒是帕看到天空的風緊張得開始奔流,他一聲令下,百架的竹機一波波衝出來。忽然間,米機轉動引擎,朝防空塔一路開槍。帕發現米機低低殺來,轉頭大吼:「卧倒。」他回身跑走,一口氣把百架的小飛機撞入路旁的草叢。說時遲,那時快,米機的火炮停不下,把地面射出灰塵,瞬間把一頭牛皮戳成一朵爆開內髒的血花,嚇呆一旁的農夫。這時高塔上的警報器才響,村民到處蜂竄,盲目跟人跑,有的防空洞快擠死人,有的卻沒半人。米機利落地翻了身,再度向大鐵盤攻擊,銃子往下射,地面潑土,兩個學徒兵頓時被打死。美國人來真的了,他們幾日前從空照圖發現關牛窩有飛碟移動,旁邊有很多假飛機掩護。他們分析幽浮是德國發明的,用https://read•99csw•com潛水艇運送草圖給日本製造,在秘密山村試飛,於是派出戰鬥機非擊毀不可。
白虎隊也擔任起少年工,製造起飛機。飛機是竹飛機,不是真的飛機。鬼中佐允諾,誰的假飛機做得夠像,可派到內地的高座海軍C廠做真飛機。白虎隊鉚足勁幹活,到內地能觀光,又能造飛機賺薪水,總比在關牛窩練習撞戰車自殺好多了。他們三人一組,用剖成條的孟宗竹編成飛機。好增加竹條的韌性,有時得用火烤軟,竹飛機做好是熱的,抬著走時要不斷往上拋,不小心掉到河裡會吱喳冒出不少的蒸汽。村人也造起飛機,用鋤頭背捶軟竹條,完成速度快得說是竹林挖出來的也行。他們這樣賣力做,完全是為了贏得鬼中佐舉辦的造飛機大賽,頭等獎是大閹雞十隻。
這時候,旁觀的劉金福靠在樹上,一種濃烈的哀毀瀰漫全身,他正想要用死亡為自己插翅膀,離開這世界,卻看到無數的親友還陷在地獄揮手。這是最大折磨。他失聲痛哭,淚水洗掉身上的白絮,失去輕盈的力量,一寸寸下滑。九降風吹來,把他的長發、寒毛和陰|毛瞬間摘光,隨風湮滅。一瞬間,慈悲使九鏨頭成了無毛人,他跪下祈饒:「天公伯呀!你不成青瞑了?我給你做牛做馬,你從今要保佑關牛窩,保佑台灣人呀!」劉金福擰乾淚、咬緊牙,拖著顫巍巍的步伐,走出森林,上前推天霸王,成為奉公隊的一員。
兩子阿孫走到下一節車廂,三百名工業戰士、志願兵往這擠來,其中的四十個白虎隊成員特別興奮,他們是徵調到內地造飛機的少年工,乘這班車走。帕微笑以對地說:「看,你們的戰友也來了。」這時其他的六十個學徒兵才從窗外亮出頭,雙手撓著木窗邊,笑喊:「肉攻成功。」他們鼓著屁股,撐起身,勾起一腳便爬進窗,強者還把落在外掙扎的隊友拉進車來。大夥從背包倒出油紙包,和一叢叢的苦楝花。日式的畢業在三月底,當季的紫楝成了畢業花代表。花在車燈下好釉亮,隨車顫晃彷彿在盛開,人人稱美,心中也沾染了畢業情愁。
車上的白虎隊則熱情說:「同期之栴檀(苦楝),再會。」
一架三菱飛龍式貨機徘徊在藍天,灑下細小的雨,雨隨風飄到哪都是,盤旋的盤旋,跳躑的跳躑,飛舞的飛舞。好多人停下工作仰看,張手接到這種乾燥的雨,原來是種子。有些籽有細長的絨毛,它抓到風飛了,飄過河流與森林,來到山林做奉公的人群處。現在,他們花更多的時間和人力在鏟山填谷,每天有數百人投入,非加緊完工不可。那些落下的汗,讓地面的鹽分過高,幾乎快長不出植物,倒成了動物半夜跑來舔取鹽巴的聖地。白虎隊加入工作,身上黏滿有絨毛的種子,它隨汗水落地。帕趁餘閒,沿山路下去,轉入森林后硬是把那走出一條回家的新路徑,進籬前把種子拍落。籬笆是帕新圍上的,裡頭各養有十隻小雞和小豬,都是他打落米機和抓到米國人所獲得的縮水獎品。但是老主人不照顧它們了。
再悍強的男人也有畏懼的女人,再濫情的男人也有一生鍾愛的女人,那是母親。火炭人緊抱著帕,說:「媽咪救我。」
憲兵和步兵跑去看飛碟,上頭的子彈孔密密麻麻的;再跑去看墜機,上頭的火是密密麻麻;最後跑去看帕,對他說出了密密麻麻的讚歎。但是,鬼中佐沒讓大家稍事休息,揮軍去緝捕火炭人,誰先抓到的得到十條大肥豬獎品。有件事再度證明米畜無用論,鬼中佐說火炭人是黑人,住在赤道非洲那種最靠近太陽的地區,生下來就被烤黑了。米國人從非洲抓來奴役,沒事時當看門狗,有事時當馬騎。他們吃飯由黑人喂,上便所由黑人抱,騎黑人上戰場,騎黑人開飛機,摔飛機時還不忘拖黑人下水。這讓村人頗同情起黑人的,往肩后看,彷彿自己的背也有人騎。火炭人藏入森林后,不時趁夜出來偷東西吃,利用黑身體的特性躲。有人掉家畜、米糧,有人掉了棉被與衣服,怪火炭人是對的;有人跑了女人,也只能怪火炭人。最後大家怪起日本人,一根著火的木炭在村子亂跑,出動了數百人都找不到灰。
白虎隊仍深信那是機蛋,不是油箱,想孵出小飛機的決心甚強。他們紛紛攤在機蛋上,旁邊放一隻孵卵的母雞以便模仿。母雞怎麼做,學徒兵就怎麼做。母雞翻雞蛋,學徒兵合力翻大機蛋。母雞咕咕叫,學徒兵肚子咕咕叫。母雞快樂地吃雞姆蟲,學徒兵想吃快樂的母雞。雞卵最後破殼,滾出黃絨絨的雞子,嘰嘰對學徒兵笑。他們這才信心崩毀,不是對自己,是飛機也會生出不受精的冇卵。但是,久孵的機蛋因熱膨脹,從隱秘的輸油孔嘶嘶吐出氣,彷彿是小鐵禽要破殼的呼吸聲,惹得他們歡喜。一禮拜后,卵里的鐵雛啄殼,尖銳的響聲連小鳥都感受到大鷲將來,逃多遠算多遠。又過半個月,在學徒兵萬載的歡呼聲中,小飛機誕生了,抬著它四處秀。那個是被人恥笑過的大圓盤,如今有了鐵皮鋼肉,在日頭下,成了爆開炫光的最新款飛行器。村民來斗熱鬧,驚喊:「這是恩主公的鐵鑊掉下來了,但鐵鏟呢?」他們最後發現飛機不是機蛋孵的,是學徒兵把剝下的油箱殼用鐵鎚敲在竹機上,再彩繪而成。那些乒乒乓乓的聲音也不是鐵禽破殼,是學徒兵在捏制鐵盤子。
月光下,深谷囤積了光亮、獸鳴和溪鳴,悠悠然,一抹燈影閃過,把河水擦得閃閃發亮。只見帕兩手各提大尿桶,晃眼間,跳過河上的石踏,努著身,順小徑奔踏而來。劉金福則坐在他肩上的馬擎仔,一手提信號燈照路,一手抓牢帕的短髮,身子貓伏,眼神虎亮。劉金福有暗算,昨日已委屈不成那獨善其身的小國皇帝,今日就失去自我而成了戰火中的孩子的長工,救救他們,加減撈回幾條命。但這些救援行動得避開車站日警,便趁發車後行動。追到車尾門,帕放上尿桶,再放劉金福上車。兩子阿孫走入末節車廂,那堆滿了硬幣、鐵釘和鐵窗,是強制徵收后好送往兵工廠煉製成火炮、戰車。帕看到公學校的銅像——楠木正成和二宮尊德,身掛「祝出征」的白布條。那個騎著昂蹄戰馬、一身盔甲的楠木正成,那個背著柴薪、一手握卷讀書的二宮尊德,那不是以前入校門時必定敬禮的文武二將,終要熔為炮彈,捐軀為國出征了。帕摸了二宮尊德背上的柴薪底,果真刻了好多名字,那時他們相信奉上一束柴火,把剛出生弟妹的名字偷偷刻上,嬰兒不會亂哭,因為二宮會幫忙背著照顧。
好多看一眼燈,孩子特別把「燈」字拖得長,足足一分鐘,把山催眠得打呼了,充滿狗熊、山豬和飛鼠的叫囂。劉金福扣下路燈扳手,啪一聲,電火球緩緩地闔上眼,燈芯把光亮吸回電線,沿著獨立系統的水力發電機往回送去,經過水輪、流水、山坡、流風、白雲,瞬間送回天上。啊!所有人尖叫,電火送回天了,散成滿天的星斗。天河鮮鮮,星圖淋漓,低得對星星喊話它們會眨眼回應呢!全宇宙為關牛窩點起敻邃的電火珠。夜轉濃,風轉涼,清風又把星星吹得鬆動,咻來咻去的,滿天流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