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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喲娜啦,大箍呆閣下殿

莎喲娜啦,大箍呆閣下殿

「是、是飛機信,好大的一封信。」
「那怎麼可能贏他們,我們拿什麼去比?你不是第一線,不會了解,人家武器比我們強。」銀藏有點頹喪。
「如果可以,我寧願是山姜花。」銀藏抬頭說。

「信在哪?」
落入水中的帕想起那個從小夢想飛行的劉興全,即使改日本名,也要用大正三年第一位來台架機表演的日本人野島銀藏的名字。當金田銀藏還叫劉興全時,生活與飛行完全分不開。三歲時,他的父親劉添基用麻竹製作大滾球,要小興全站在內圈,張大的手腳套入踏環,腰骨一扭,便滾動起來。四歲時,劉添基用麻繩綁牢小興全的腳踝,倒掛在大木樁上,再轉動木樁,利用離心力甩人繞圈子,小興全便張開手尖叫地享受飛行。五歲時,小興全學習倒立行,到了上學的那天,手穿草鞋靠這招走上三公里到校,進校門時由於上衣倒掀像裙子遮住了頭,腳上提了巾布書包,嚇得校長以為他是無頭女生。等到搞清楚他的性別,校長氣得頭髮捲起來,要他罰站在銅像二宮尊德前。小興全二話不說,倒立在銅像前,還睡著打呼、流口水,讓路人以為有人在那拉尿。那些倒立與旋轉的訓練,不過是他父親劉添基得知進入飛行學校后,得學習這項目而提早強化他的技能。然而小興全把它玩得爐火純青,從小贏得「逆立王」稱號,連小帕都不是他的對手,只有落在後頭聞屁的份。九歲時,劉添基從天燈得到了靈感,製作一個燒瓦斯的大型熱氣球升空,用公牛拖過村莊遊行,讓人開眼界,不料,半路殺出幾個少數民族人,捫弓一放,射箭解救了他們口中的「太陽睪丸」,拖走那張皺巴巴的大卵葩皮。劉添基做出更大的熱氣球,下頭系了藤椅,不顧親友反對把小興全送上半空中,用牛拖過村莊展示,半路照樣殺出少數民族的人要用弓箭射下這偉大的時刻。趁他們起內訌爭執要解救「太陽的兒子」或是「另一個睪丸」時,小興全把瓦斯開大,氣球升高,把坐在藤椅上的小興全和公牛拉到空中,越過二十座山。而牛以狗爬式揮動四肢,成了村子頭一條「飛牛」。三天後,小興全把癟掉的氣球、藤椅與自己放在牛背上,馱回關牛窩。這次的長途空飄,把小興全的飛行細胞都激發出來,他還學希臘神話中公開的秘技,用竹篾、鴨毛與蠟燭製作翅膀,套在手上揮,再強的日頭也不會融化蠟,結果從牛眼樹跳飛的代價是斷腳,躺床上半個月,卻沒有摔斷他的夢想。
「巴格野鹿!根本是大箍呆。蝸牛們,你們要到第幾次才會長手腳,不要給我用舌頭爬。」帕又用力踏車頂,大喊,「跳車,你們的迎賓表演大失敗,給我滾回車站。」
「沒錯,是特攻隊,對戰車特攻隊。」帕驕傲地說。
「隊長,隊長。」一個學徒兵破壞機場安靜原則,激動大喊,朝帕拔腿奔來,喘氣說,「到內地造飛機的隊員,寄信回來了。」

所謂「自家人」是指有位叫陳金水的飛行員要表演「鄉土訪問飛行」的處|女航,駕駛用兩千多兩黃金買來的二手貨紐波爾(Nieuport 24)雙翼機,從新竹公園的草場起飛,成為台灣地區史上第三個駕機起飛的本島人。小興全和小帕當然知道此目的,趕赴看演出,然而在這變天之際,站在切風大的埡口,衣領翻動,頭毛豎立,看著劉添基指著曙光紅的中央山脈,說著飛行的一切,感動得頭殼起雞皮疙瘩,好像三人真的馭機翱翔在天空了。
「特攻隊。」車廂外的少年回應。
帕又翻開下一頁,又突然闔上。因為那有一隻蝴蝶,怕它飛走。那隻蝴蝶有七重顏色,翅膀模仿野薑花的形狀,補上各種顏色而成。它是人造蝴蝶,栩栩如生,卻只有身軀真的,是銀藏第一天坐火車回到關牛窩抓到的那隻。帕又翻到下一頁,那繪有關牛窩的第一架飛機,一個男人駕著滑翔翼飛過新高山,後頭有個小孩揮著蠟燭和羽毛黏織的翅膀追去,那種飛翔好像深海的兩條魚在游。再掀至下一頁,只有題字:「在世界盡頭,我們起飛了。」帕看了皺眉頭,大力闔上筆記本,幾個步伐跑前,大喊吧嘎,把這本遺書丟向遠方。它在空中翻開頁,噼里啪啦響動,朝樹林飛去。那一刻,天光了,反光的筆記本以大弧度的振翅飛落,埋葬在森林的某處了。
「巴格野鹿,你還算是皇軍嗎?這種話說得出來。鋼鐵不是武器,大和魂才是最強的。」帕生氣說,要不是顧到血緣之誼,恨不得賞他個連環耳光,打成火燒豬頭才行。接著他更憤怒地說:「不能贏也要同歸於盡,一起玉碎。」
「所以你是特攻隊?」
傍晚已到,幾個學員從練兵場抬回晚餐,放下海菜味噌湯。大家盛了菜飯都圍在銀藏旁邊問不停,比如南洋戰爭如何,沖繩的軍民如何抵抗米軍。銀藏有的暢言以對,有的微笑不答,然而說到有關飛行之事,他卻滔滔不絕,比如問大家讀不讀他最喜歡讀的月刊《飛行少年》或者暢銷書《航空驚異》,裡頭有很多有趣故事。又說,他十六歲已能駕駛滑翔翼做到三百六十度大迴旋和連續8字盤桓,博得官校第一名控手的美譽。未料,引起內地同學的嫉妒,捏造說他不滿學校伙食,偷了水池的錦鯉變賣后在校外大吃大喝。他百口莫辯,氣得在零下五度的氣溫中跳進消防水池,在操場匍匐前進五十圈,快凍成筷子,連那些本島生也來聲援,寒風中戴著防毒面具跟在他身後爬。這樣做無非是證明自己清白。這件事驚動到中將校長,把引起事端的學生訓罰,才平息風暴。談到戰爭,銀藏又說「擊墜王」坂井三郎在台南航空戰鬥隊時如何擊落米國戰鬥機P40,又在豪州空戰中,被子彈打穿腦袋造成一眼失明之下,仍馭機在那些如乾酪一樣纏黏的米機中脫困。最後,在眾人的起鬨下,銀藏激昂地來一曲加藤隼戰鬥隊隊歌,權充加菜。這時候,銀藏發現始終在微笑聆聽的帕,沒用餐,才知自己用了他的份,便起身道歉。帕搖頭說幾粒飯而已,胃磨幾下就沒大腸的份,還蹲不出屁!便問旁邊的坂井一馬:「今天幾粒飯?」「三百五十一顆,比昨天少五顆。」戰爭吃緊,少幾口飯正常。帕見銀藏滿臉紅,嫌他太見外了,要坂井把房裡掛的山羌肉乾拿出來,給大家的牙齒上葷油。聽到有吃的,坂井這才像勇猛軍人,衝鋒喊殺,殺去把東西拿來。帕差點沒昏了,坂井把他私藏的麥芽糖、牛肉罐頭與幾隻飛鼠肉乾都帶來,故意沒拿山羌肉,才又裝糊塗地折回去。這些原是帕用以戰備的糧食,如今被瞧見,也大方地犒賞下屬。大夥得了肉,蹦個散,找好位置躺下。時光大好,把肉塊放入嘴緩緩吸,舌頭逗弄,先把纖維中的甜汁吸凈,最後成了白蠟,再連骨頭都嚼爛吃下,又折了小枝,把齒縫的肉屑剔出,咂呀咂地出聲。一時間,到處是喉嚨的嘆息,懶得動了。大家吃了肉,嘴巴有些葷,又稱讚起銀藏。有人說還想看一回「大」字單杠表演。倒是打飯班錯過時機,嫌大家把銀藏的技術說得過火,其中一人說自己也會單杠,手往褲管抹,一個鐵杠跳抓,沒想到手滑,掀個四腳朝天。大家笑翻了,諷刺說人家是杠上、你是杠下的「大」字表演。那落地的人爬起,開罵是誰在杠上吐口水害他滑落,張開手,發現那是血。他這才注意起銀藏老是插著手的口袋也透著大片的殷紅,於是把拳頭捏緊,慚愧似的走到樹旁不語。
「我跑贏你了,我是隊長了。」銀藏從水裡爬起來,大吼,「我命令你是大箍呆,不——能——死。」
過台北盆地時,與台北飛行場的十架飛機會合。在基隆外海,又與宜蘭南機場與花蓮方面的十六架飛機編隊,快速北去。不多時,第一波的三十余架米國潑婦型戰機從低空攔擊,炮火https://read.99csw.com全開。日本機隊迅捷地飛出壓隊、配有炮火的陸戰機,予以迎擊,雙方纏鬥得像發|情的蒼蠅。銀藏迅敏地突破幾波的圍困,躲幾叢炮火,看到前方有冒出戰火的島嶼,便知目的地到了。猛然間,他眼角瞥見東方的太陽透過雲層發出詭異的光芒,看到七重天了,是七色彩,絕對的天際光啟。但他正眼望去,什麼都沒有,只有暈眼的折光鋪滿太平洋。唯一能驗證這傳說的是往上看,心想如果在天上便知方才看到的是七重天。他不想抬頭了,那又如何,再美好又如何,世界盡頭就在下方呢!他用無線電報對基地台報出:「我先俯衝了。」便推前操縱桿,令飛機下沖。眼前就是沖繩登陸戰,始自一九四五年三月底,歷時八十三天,米國的四十艘航空母艦、上千艘戰艦與二十萬軍人把沖繩包圍,最後犧牲一萬五千人才攻克。沖繩軍民則接獲死守皇土、不成功便自殺的指令對抗之,約十九萬人死亡。
帕跑到機坪的那架戰鬥機。飛機裝了四百公斤的烈性火藥,不能點強燈,只能憑微弱燈光瞧。那一刻,帕自己也發出驚嘆,在俗稱「疾風」的四式陸戰機的機翼隱秘處,畫了只虎。那是白虎隊的標誌。虎圖邊用油漆寫了幾個米粒大的字:「米機炸死好多人,我們沒事,你們多注意。」到高座海軍廠等地造飛機的少年工寫信來了,字數單薄了些,卻令人精神振作。帕到每架飛機觀察,凡新來的,在機翼藏有小虎標,另有幾個字,不外乎鼓勵與互勉。他們在每架新造的飛機上寫信,終會有寄到關牛窩的。飛機信的消息傳開來,大家都知道內地來信的消息,莫不拍手叫好,說今天一定能出擊成功,打沉幾艘空母,要米國人嘗苦頭。
「記得,今晡日,我們『自家人』就要飛破那七重天了。」劉添基講煞,曙光才衝破山稜線,強光腐蝕黑暗,刺痛大家的眼睛。
「什麼?」帕炸跳了起,用手指杵著銀藏的頭,憤怒說,「你跟人爭什麼神風特攻隊,你爸爸要你去開飛機,不是要你去做大箍呆。」
「我今天不是來表演單杠的。」銀藏走到帕身邊,又說,「我是來找你們隊長比賽跑,贏的就當你們隊長。」
四月了,小溪潺潺,山櫻花已凋敝,樹木扶疏,苦楝的餘蔭逐漸濃密而遮蔽小徑,空氣中浮動奶甜的柚花香,潮濕深處傳來一種彷彿偷了公鵝喉嚨的沉悶蛙鳴,走入森林的銀藏很著迷這些風景。他頭戴飛行帽,嘴上叼酢漿草,順著堅硬的泥路前行。他喜歡酢漿草的滋味,非常春天呢!在溪谷的深處,赤楊木和溪水聲同樣茂盛,從那傳來的少年兵操練聲也是。轉個彎,在火燒柯樹下,有一個拿木槍的小哨兵看到他著飛行裝,背上還長出一對大型透亮的翅膀,連忙敬禮,問:「飛行士閣下殿,有什麼貴事?」對將級以下軍官用敬稱「殿」;將級以上用「閣下」。哨兵兩個敬稱都用上,銀藏差點笑出來,知是對方太緊張了,便裝嚴厲地說:「我是跟鹿野殿比賽跑的,誰贏,就是你們的新隊長。」哨兵一時無措,看了看他背上血脈分明的翅膀,跑回兵寮報訊。跑上十幾個階梯,哨兵衝進白虎隊在吊單杠、伏地挺身練體能的場子,朝帕跑去,大喊:「隊長,有人開飛機來跟你比賽了。」整個場子安靜下來,一個走竿的學徒兵顧不了平衡,便橫坐竿上,從高處喊:「來了,他來了。」只見階梯那頭先浮出一對綠靈靈的大翅膀,人才虎蹬而出。大家才看出翅膀只是芎蕉葉,插在背上生姿,把牙齒都笑亮。有人甚至小聲地說,真像歌仔戲中那種穿奢華死人裝的背上才有的行頭。
關牛窩溪在村裡衝撞,這山擋,那山攔,切開邊界的某座山才突圍出去。被切穿的地形叫牛斗谷,形如兩牛抵角,相距三十余米。對銀藏與帕而言,躍不過對岸,故稱這邊是關牛窩的盡頭,對面是關牛窩的開頭,或倒過來說也行。銀藏被帕推到了關牛窩盡頭,站了起來,嘶聲大吼。連聲音都跨不過這谷口,因為風也從這擠出關牛窩,強勁得很,把聲音都帶走了。銀藏吼去,把淚水都逼出了眼角,迴音都隨風而去。他張開手,那是一種飛行的姿勢,只有飛行能超越這個盡頭,到達迢迢對岸,大喊:「帕你這大箍呆,你先跳過去吧!」在他後方的帕便往前奮力跑去,跳入牛斗谷上方,張手張腳,凌空地走了十幾步,大叫「我是特攻隊」,才被引力帶往山谷去。銀藏知道再強的人也不可能跳過山谷,順著地心引力的心意去吧!他站在懸崖邊,張大手腳,以頭下腳上的姿勢縱落,飛往谷底。他張眼面對疾風,總有茫然時刻,不知此生所為而來,但飛行帶來了寬慰。短短的墜落,讓他從小在這有了飛行的快|感,最後由溪水溫柔地接住他。銀藏在河中仍張手飛翔,順著翻湧,想象那是亂流,想沉入江底不起來。在河上游泳的帕,抽了口氣,沉入水底摸出銀藏,一個腳蹬,半個身子便插出水面,把他拖到岸邊。
「沒錯,」醫生摸她的肚子,說,「那是響尾蛇,它擺動的尾巴在唱歌,摘掉就可了。」
帕不想回頭,走出水澤,把身上的枯花瓣拿掉,順小徑往山頂走。他在路彎處回盼,看著那片野薑花被陽花下的水光托著。銀藏還躺在那,看起來像就該擱在那的水流屍。他累死了嗎?帕想。他發現野薑花都被摘光了,一朵不剩,剩下純然的葉片。摘落的紅、白花瓣從水澤漂離,進入溪流而波濤,而翻騰。帕眼光順著河流上的花屍看去,千山擋住了視線,但河流奔騰不息,光聽到水洶湧的回聲就知道多少曲彎造就了多少洄瀾,河終會掙脫一切流得遠。他靠在一棵豬腳楠,樹梢的苞瓣是紅的,如插滿了燃燒的蠟燭,多麼亮。然而帕卻感到生命的無奈,感到人需要神呀!可是天空這麼空洞,神在哪,天皇陛下又在哪?帕抬頭期盼。樹上的葉苞紛紛然,樹榦吸走他的暴躁,也給了依靠。他呼吸沉重,疲累得骨頭都要爛掉,不久就靠著樹睡去了。
「被你發現了。真的很想睡,但又怕錯過變天。」帕懶乎乎地跋起身,因疲累而雙眼皮變得深刻,仰天說,「天光了。」
始曉時刻,天空一片茜紅,雲朵向東的部分翻亮,空氣嘹亮得似乎傳來了冰裂的聲音。然後雲彩泥淖,日頭跳出來了,爆開金光,所有的雲瞬間融化掉,只剩敻藍把天地撐得又高又深。仰望天際時,銀藏說話了,把幾年來的變化一一說出。他說,世上最美的日出是在雲海上看,雲被陽光一染,彷彿滾燙的油慢慢噴涌。在那美麗時刻,通常也是敵人戰機拂曉攻擊時,他們貼著雲海飛行,除非一瞬間看到金屬反光,否則很難發現。某次他們升空迎擊,在一望無際的雲海上搜尋,眼睛被雪盲的白光螫痛,忽然,他發現一群英國戰機從左後方雲層揚升。他說,他四點零的視力好得可以分辨對方是英戰機還是米國飛虎隊,便向小隊長打手勢通報。通訊不好,小隊長戴上風鏡,打開罩艙,逆著高空強風向僚機打手勢,分配作戰任務。隊員紛紛拉機槍拉柄迎戰。一瞬間纏鬥開始,機槍子彈飛竄。銀藏說,不久就發現他的隼(一式陸上戰鬥機)失控,方向舵踩都沒用,他以為是襟翼被銃彈擊壞。這時從他下身傳來痛楚,低頭看見雙腿都是血,是銃彈從右側打穿艙板,射穿雙髀,腳無法踩方向舵了。這時一架英戰機死咬他的機尾不放,甩都甩不開,他緊張得發汗,自知厄劫難逃,永遠葬在雲海也不錯。他說,未料心中浮起的這個死念令他坦然,閃過念頭,用稍微可使力的左腳踩舵,讓飛機不斷做出螺旋狀的大車輪翻轉,最後脫困,迫降在緬甸密鐵拉(Meiktila)機場外的稻田。起落架壞了,用機腹滑著著地。地勤員要把他從駕駛艙拉出來時,腳底被幹掉的血黏在地板,一扯又痛起來了。醫護看到他嘴角流血,怕他內臟破裂或胸腔被射傷,仔細檢查卻只有腳傷。銀藏用手抹了嘴角一看,是檳榔汁,不顧腿痛大笑。他空戰時嚼了隨身攜帶的「檳榔錠」,能防止翻轉時眩昏。消息傳出去,不少隊友也從台灣請人把包了荖葉與白灰的檳榔先晒乾再寄過去,不只夜戰提神,也防飛行眩暈。而他的粉碎性斷腿,醫生沒把握治好,得有截腿的準備。眼看飛行命運就要斷送,不能飛,不如死了好。後來廣瀨隊長聽說高雄有位外科醫生對這種腿傷很在行,能用手術把碎骨治合,把他送上一班正巧回台的班機。他說,為什麼沒再回馬來半島的戰鬥隊,那是他在高雄醫院待了八個月,南洋天空逐漸被米英掌控,來往危險,他便就地服務,編入戰功彪炳的台南航空戰鬥隊服務。在服務期間,遇放假,他會到高雄拜訪讀一女高、名叫幸子的女孩,因為她不願疏開到鄉下,加入女子「挺身報國隊」,留在醫院服務而認識受傷的銀藏。有一次放假,他依信的邀約前往驛站前等待,一下公交車,那被俗稱「地獄鬼」的B29爆擊機炸癱了,白天的街上沒半人,樹枯了,風也死了。銀藏說,他等了好久,幸子不來,他便前往她服務的醫院找,那裡也沒有她。原來她前兩天被炸死了,已在高雄川(愛河)邊火化。他走到火化處,川水靜靜,朝哈瑪星流去,河邊有人把堆成小山的柴灰鏟入河中,他不知道哪部分是幸子的,哪些又不是,河水無言地帶走他們,成為大海的部分。他用白紙包了些土灰放在胸口,緊捂著,花了整夜才走回基地。骨灰吸收了他的汗水結塊,像極了酢漿草的心形樣子。然後在某任務中,他把那包土灰當空撒下,告訴幸子這就是飛行,這是他千百回形容的感覺,如今她也飛了,希望飛到他方,變成鳥、變成蝶、變成石頭都行,就是不要再變成人了。銀藏又說,有一次,他升空攔擊米戰機時,得知將從下淡水河(高屏溪)方向飛來一群地獄鬼,便脫隊去擊墜他們,為幸子,為高雄川火化的靈魂討公道。像地獄鬼這樣的飛機高度都在八千米以上,隼至多飛到六千米,但非拼不可。他把隼飛到極速五百五十公里,機胴快震爆了,操縱桿因高速飛行成了插死在石頭上的武士刀,很難操控,好不容易拉升,隼的爬升力又減弱,於是他放平機頭,加到極速后爬升,讓隼一路以梯狀爬升。高度讓他的血液沖往腳底,情緒卻由先前的憤怒,慢慢變平和,期待隼能飛多高。就在隼快爬到臨界點,他難呼吸了,全身硬得像冰棍,腦袋快脹裂。他瞄了飛行高度表,赫然是八千余米,而且還在上升,是真的嗎?隼不可能飛到這種高度的。這時他快窒息了,脫下手套,拿氧氣罩呼吸的力量都快沒了,手碰到冰冷的金屬板時被凍在上頭,連忙硬扯下一塊皮,看來外頭的氣溫零下二十幾度。他說,更詭異的是,戰機最後停在空中,動也不動,沒風也沒震動,儀錶靜止不動。他當下感到自己死了,隼在急速升空中出錯而爆炸。但是,他又突然省悟,他沒死,他只是到了七重天,能證明論點的,是父親講的抬頭就能看見自己的心愿映照在天。他抬頭往上看的瞬間,隼活了,機胴震動,引擎聲轟隆隆響,同時間有道影子從頭頂高速滑過。銀藏說,那影子是一架地獄鬼,距離不到十幾公尺的上方。近得讓他看到機翼下的五芒星標誌,或成排的鉚釘,甚至看到那個因暖氣空調而穿汗衫、躲在機腹的下方半圓形炮室里的機炮手,連對方臉上的雀斑和胡茬都看見,連藍眼珠里的驚訝淚水都看見了。https://read•99csw.com
第二天火車來時,拉娃不再鬧肚疼,腸胃清爽,簡直有一朵新鮮的白雲盤踞在那一樣舒服。她注意到靠河谷方向的車窗邊,坐了好多人。除了將軍與一群隨從之外,另有幾個穿飛行衣的神風特攻隊成員。後者頭綁白布條,條子上寫著七生報國,意謂著轉世七次也要報答「皇恩」。除了正期生飛行員,有些是大學生畢業后短訓,成員中有一個是本島人,名叫金田銀藏,漢名劉興全。這時的銀藏用筆記本素描窗景。火車經過山洞后,他伸手到窗外,不意被馬纓丹鉤傷,但也得到小小報償,一隻吸馬纓丹蜜源的蝴蝶飛進車內。蝴蝶亂撞,隨著窗外捲入的風飄搖,翅膀一下子襤褸了。銀藏舉出受傷的指頭,說也奇怪,蝴蝶停在指尖,伸直捲曲的口器舔血。其他的神風特攻隊見狀,對銀藏稱許,說他是蝴蝶專家。銀藏說,蝴蝶要吸血中鹽分,這反應很自然,然而在這故鄉有個傳說,蝴蝶會舔血,因為那是人死後轉世變成的,想從舔血變回人。「生為人,死為蝴蝶,也不錯呀!」銀藏講煞了,用拇指輕壓,便抓住指尖上的蝴蝶,往窗外放生。赫然間,他被窗外的嚇著。三十余個穿軍服、背墓碑的少年掛在車廂外,有的上爬,有的掙扎身體。
學徒兵不敢哀叫,撿個火車轉彎放慢速度時,紛紛跳下車,跑回瑞穗驛。
幾個學徒兵從跑道尾跑來,把一包東西遞給帕。帕一看,便知那是銀藏投遞給他的。特攻隊起飛后,打開艙罩丟下香煙、紙鎮、皮帶之類的東西,希望撿拾者使用,好給特攻隊員祝福。銀藏留下的是飛行衣、飛行帽與風鏡,另一是筆記本。帕打開筆記本,首頁畫上一隻隼,帕知道那是他與銀藏小時候躺在第一期稻收割后的梯田上,仰看那隻翼下夾著沸騰般的午後上升氣流而在縱谷上越盤越高的鷂婆(大冠鷲);它高成微影,快割破藍天,才發出沉鳴,孤寂一鳴,天空瞬間迷人。
淡綠的海洋布滿了船艦,炮火齊飛,有的日本海軍零式戰機凌空爆炸,火光四射,有的米國驅逐艦斷裂兩截而大火燃燒,雙方冒出的死亡濃煙攪成一團,你儂我儂。從船身大小及艦尾掀起的航行水花分辨,銀藏選了那艘空母,加速衝去,速度超過時速六百公里,機胴抖動,他的視野激烈晃動,很難用儀錶板頂端的機槍準星對準目標衝去。空母上的速射炮猛開火,撒出火網,子彈濃得化不開,太美了,簡直是歡迎銀藏去死的煙火大會。一個震顫,座機的機翼被打中了,偏離航線。他把操縱桿握更緊,修正俯衝的角度。霍然間,一排子彈貫穿引擎,打穿他的腹部,還把腦袋打成熱騰騰的白爛泥,頸口|爆灑的血紅泡沫像搖晃后開罐的汽水。他沒了腦殼,躺在座椅,雙手仍握操縱桿。飛機不再是他飛行的鐵肉了,是更夢寐的鐵棺,俱化為火球,傾斜下墜,直到冰冷的大海永遠承擔了那熱情黑煙、無情烈火與年輕的夢。
銀藏微笑以對,說只是為皇國效命的,不足掛齒。帕卻得意地向隊員介紹銀藏是單杠王,拿下過郡內競賽的冠軍。講煞了,邀個表演,命令站在單杠下的人離開。銀藏老是在推辭,尋思間,他想到學生們在這山谷特訓,生活操煩,該給些激勵性的節目,便說來段「大」字的獻醜表演。他往地上抹把細土吸干掌汗,跳上單杠,下腹頂著鐵杆讓身子弓成蝦狀,翻轉起來,用幾乎雷響的音量大吼:「這招叫,大和撫子。」大家頓時悶笑起來。大和撫子象徵女性貞靜美好的內蘊,只對女子的稱許,但出自銀藏這種飛行員口中,娘了點。衝著那笑聲,銀藏更驕傲地再喊,這叫大和撫子。幾個平日調皮的學徒兵終於笑出聲,用吼著笑,舌頭快岔了,連帕也悶笑幾下后要大家安靜。即使是簡單的大和撫子招式,銀藏做得利落,每轉正一圈稍停留,轉了五分鐘久,直到笑聲停下。銀藏又翻正身,騎上杠,用胯間夾緊,邊轉邊喊大楠公。大楠公本名楠木正成,是日本中世紀智勇雙全的武將。公學校門口都立有大楠公騎馬英姿的銅像,以崇尚https://read•99csw.com武德。銀藏的大楠公招式便是模仿馭馬技術,由於動作難,學徒愣著眼致敬。接著他手抓杠來個上馬翻,腳挺直,喊個「大車輪」便像電扇不停地怒轉,咻咻不饒人;又喊聲「大日本帝國」,當空停頓時側個身,換方向又是轉起大車輪。這虎虎態勢,攪得風也疼了,學徒靠過來看,讓整個操場的空氣被那筋肉電扇給吸走了,不能多呼吸。遠處坐樹下休息的人也站起身,到人牆後頭跳著看。銀藏轉了三十來圈,固定地上的單杠腳都鬆了發出嘎嘎聲,幾個學徒兵連忙扶著才行。末了,銀藏趁勢翻上,放手把身子甩個騰空大轉,漂亮落地,高舉摩擦而溜皮流血的手掌,讓它在斜陽下發亮。「這叫,大和魂。」他聲音小得像螞蟻咳嗽,學徒們卻清楚聽得如同內心對白。他們對忍受飢餓、傷痛有著無比天分,卻無法忍一下感情上的輕晃,此時心情激動,心想怎麼有人能孤獨地轉,任汗水噴到觀者的臉上,讓他們幾個月來在這的苦悶操練都得到理解。他們圍在銀藏身邊舉手呼應,不斷高呼大和魂、大和魂,聲音青嫩,淚水已老,巴不得把靈魂要從喉嚨喊出,直到森林安靜下來的風為他們再流動起來。
帕咒罵幾聲,一個豎身倒立,慢慢跟去。這下大家都明白了,原來是比「逆立」賽跑,難怪老是推辭,這種跑法正是帕的死穴。正當等著看好戲時,帕大吼:「全部給我逆立跟來,誰慢的,就把屁股準備好,晚上來個海軍制裁法。」聽到制裁兩字,學徒兵感到屁|眼抽痛,趕緊把手抵地,屁股晾起來,沒想到才豎身,就失去平衡感地往前倒,於是不斷重複動作而成了翻筋斗前行。這詭異奇趣的隊伍展開來,由銀藏引領,後頭跟著帕,其他學徒兵個個翻滾如獼猴嬉鬧。不久,帕暈了,胃酸和肉餚逆衝到喉嚨,把食道燒痛。他嫌浪費食物,硬是了得地吞回去,沒想到回頭看,四十余個滾得腦纏金星的學徒兵把晚餐都噴得精彩,全身沾滿臭肉。來到溪溝,帕以肉身為橋,咬了草管當呼吸器栽入水中,只把腳露出水。從山坡滾下來的小兵哀號一聲,都被帕踹過小溪,倒栽到對岸去。算了算人頭,還少那個笨蛋還沒跟來,帕爬出水,大吼,坂井一馬,你金玉(睪丸)長在頭上了,給我跳。只見倒豎的坂井臉紅,身子發抖,兩腳抱著樹榦,不敢跳下土坡。忽然間,坂井被不知哪時出現在身後的銀藏給大腳推下坡,滾兩蛋,喊聲我的媽呀,趁勢給帕踹個大字飛過溪,姿勢滿百。帕勉力抬頭看,心想銀藏方才在前頭,哪時繞到後面,這才是他的厲害。銀藏笑兩響,說:「剛剛你讓我先,現在歸我追你了。」講煞了,翻滾下土坡后順勢倒立,追了來,用手把帕「踹」入水中了。
劉金福所謂的那種泡了酸梅汁或稀飯的特製「針布」,實際叫千人針。它長約七尺二,是幸運布,綉上祝福文字,得一人一針共千人完成,給出海的士兵戰士綁腰際。每日打早,為丈夫或為兒子的婦女會徒步行,走過每戶人家,求人為幸運布縫上一針,往往走上十幾公里路。好多人學會針黹幹活,不為自己縫,是替人編織祝福。
帕把仍然呈大字飛翔的銀藏放在肩上,嫌他在河裡泳技差,不早拖出來就死了。帕撥開前頭的草,忽而停下來,發現這上岸處是淺澤,是長滿野薑花的河灣,充滿燦白的花朵與香氣,水聲在這轉角發出彷彿禮讚之聲。帕把銀藏放下,也把他的手收攏,用客語告訴他:「啊!這裏哪都是山姜花,你看,山姜花也能變成『莎庫拉(櫻花)』。」
天色暗下來,路燈亮了,帕掀開車頂的氣窗讓燈光射入,說:「小星星來了。」在忽然熾烈的白光,拉娃暫時失明,然後世界才又點點滴滴的顯影。她感到自己活在井底,氣窗邊的帕成了在井邊打水的小孩。帕唱歌放繩子,笑得開心,露出玩耍時撞斷的門牙,他背後的天空有著穿透午雲的陽光。好美的景象,拉娃還把帕喊的「小星星來了」誤聽成「小飛鼠來了」。小飛鼠,要命的讚美,拉娃這泰雅名字的本意正是小飛鼠。她害臊了,微笑低頭,沉醉在酥酥麻麻的世界。愛情是最有效的麻藥,拉娃腦袋分泌這種沒有用的幻影,兩頰緋紅,雙眼迷濛,沒有比現在更適合動刀。醫生拿刀劃開她的肚皮,用鉗具撥開內臟,他訝異拉娃因長期使力,臟器亂成一團,找到闌尾切除時,失血已是她未來十年經血的量,也耗掉好多的時間。醫生不擔憂失血,體肉相連的父親自動輸血給她,他擔心的是時間急迫,一到八點的燈火管制時間,路燈熄滅,連燭火都不準點,等於沒了手術燈,拉娃的性命堪憂,車廂將成為她豪華的大靈柩。
歡迎神風特攻隊之外,還有表揚帕。將軍在廣場的講台上看著龍骨筆挺的帕,內心激動,但眼神裝得冷峻。「大日本帝國陸軍軍曹鹿野千拔。」將軍忍不住先鼓掌,說,「空手擊墜米機有功,即刻擢升為少尉。」台灣兵能官升將校(軍官),沒有比這新聞更聳動了。將軍把一枚象徵高榮譽的金雉勳章別在帕的胸前。帕也舉起廣場上的大石頭,朝地上摔幾回,讓關牛窩的地板震幾回,表示他不是浪得虛名。當帕知道除了勳章,還有軍部贈禮時,一改冷酷表情,恢復童心地爬上火車頂看——那個玩具有兩個大眼睛,會隨火車震動而滴溜溜轉。帕把腳踏車高舉,在煙灰中憋氣,往人群中的劉金福凝看,等他為這玩意取名。大家猛鼓掌,手掌腫了,但帕沒有下一個動作,也就沒人把掌聲捺熄了。十分鐘后,站在燈桿下的劉金福忍不住激動含淚,用客語喊:「那是鐵馬。」「這是鐵馬。」帕用盡肺氣地告訴眾人,他手上的玩意叫這個。連日本人也興奮地用半客半日語的吼:「鐵馬,萬載。」驛站歡聲雷動,讓電杆嗡嗡顫。
「我曾偷吃祖母腌的飛鼠腸,鼠腸變成一條蛇,在肚子作怪了。」拉娃告訴醫生。
清晨五點半,機場暗蒙蒙,各種蟲鳴正昂揚或歇息。從寮舍走出六個束裝的特攻隊員,頸子披白巾,著褐綠色飛行裝,手臂上綁著白布襯底的日丸旗,銀藏也列位其中,口袋中插一束酢漿草的紫花。他們有些疲態,昨夜多夢淺眠,寒夜一瞬,強作精神地站在桌前。這天是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四月十三日,是米國總統羅斯福病逝的隔日,日軍認為有機可乘,決定大反攻。鬼中佐對一字排開的特攻隊員嘉勉,說:「昨天,羅斯福死了,今天,是皇軍反擊的大日子,勝利就在你們這些荒鷲的出擊。」說罷,舉清酒一杯,對他們致敬。荒鷲是陸軍航空隊的稱呼,隊員聽了莫不並腳,持杯互敬,互勉說待會兒靖國神社見了。在不遠處,一個地勤兵拿著ㄣ字形的工具插入戰機引擎下方的啟動孔發動,另一個用手撓螺旋槳旋轉,並確查艙內的儀錶數據。稍後特攻隊跳上機翼,爬入座艙,拉上艙罩。赫然間,入艙的銀藏發現儀錶板放有一株酢漿草,四瓣葉的,種在麻竹筒里。他閉眼呼吸,知道是帕送的,主要是希望飛機半途故障停在台北。銀藏把襟上的那株也拿下,種入竹筒,然後逆著引擎聲要拉開輪擋的那個地勤兵把它們種回地上。對銀藏而言,酢漿草自由了,幸或不幸,都跟戰火無緣了。他把飛機緩緩滑入待命區,加速起飛。戰機越過跑道頭,立即卸下輪胎,空投到綁滿稻草當緩衝墊的樹林,回收給下批的特攻隊使用。他是無腳的隼鷹,無法停下來,此後以命死搏。銀藏的座機起飛后,拔上了天,伴隨巨大的引擎聲在天空翻了漂亮的大跟斗,連轉三圈。地上的白虎隊知道飛機在秀訣別禮物給他們看,屬男人間的秘密通訊,因此神情亢奮,有的喊那是大楠公,有的喊大車輪或大日本帝國,最後齊喊大和魂,讓淚水在仰看的臉盤上游來游去。飛機的引擎聲盤桓在森林,守在操場的小哨兵端槍,往後退找出好位置看,槍管碰著單杠,鐵杠上的血漬因露水而滴落了。引擎聲也徘徊在村落,耕作的農人抹了汗,從斗笠下摸出煙抽,冷冷地說:「今晡日又有人要去縱崩崗了。」意思是跳懸崖。九九藏書
割盲腸手術選在當晚進行,再拖下去的話,尤敏會被鉗死。白虎隊奉命用肥皂水洗凈車廂,再以用水泡開的高錳酸鉀錠消毒。末班車提前進站,花崗醫生和兩位看護婦(護士)上車。看護婦打麻|醉|葯時,拉娃尖叫,認為有人會趁她沉睡后帶走父親,便用力緊繃皮膚,擋壞了六根針。「打到我身體也一樣。」尤敏說罷接受針葯,還主動拿起麻藥呼吸器就鼻,貪婪呼吸。麻藥從尤敏體內流給拉娃,但是循環速度太慢,喝上一罐的小米酒助興也沒效。老等不到替拉娃動刀的時機,搞得大家都累了。
車裡的年輕人心頭一震,彼此互覷,原來眼下的少年們也是特攻隊。
大家聽了驚異,咸認銀藏杠上功夫好,杠下的跑步未必行。倒是帕縮頭,一副未比先輸的表情,說:「改天吧!人家手都流血了,怎麼跑。」
「吧嘎,誰在笑?」帕怒吼,指著銀藏,說,「看清楚,這是我堂哥,他是加藤隼戰鬥隊的飛行員。」加藤隼戰鬥隊,日軍在緬甸、馬來西亞一帶南方天空的飛行隊,盤桓如鷹,素以勇猛剽悍聞名。
「我是大箍呆,你是特攻隊。」帕反駁,卻因為氣憤而舌頭癱了,竟把意思講反。他惱怒地推銀藏一把。兩個人你撞我搡,在地上扭打成一坨屎樣。滾了幾圈,帕才多使些蠅頭之力,自知不妙了,喊聲小心,就把銀藏推到一丈之外。銀藏落地后又滾幾圈,兩手抓牢草才停下,差點滾出關牛窩的盡頭。
火車又轉彎,銀藏才回神,放開手中的蝴蝶。不料受強風的蝴蝶貼在窗柱上,翅膀爆濺,只剩殘軀。銀藏心頭一揪,把窗軌上的殘蝶拈出,乾笑幾聲算是歉意。他把旅客先前吃便當掉落在窗台上的一粒乾飯糝放入嘴,用口水軟化,當糨糊把蝴蝶黏在筆記本,拿筆幫它補上翅膀。這時候一個青年過來銀藏身邊,稱讚畫得真美,跟真的一樣。銀藏闔上筆記,把鋼筆掛上口袋,也是一番敷衍,不敢自豪。其他的年輕人也靠過來,手扶在椅背上,就著窗外涼風談天,聊起本島的小吃炒米粉、零食糖蔥和阿里山風光,忽然有人問起大箍呆是啥意。大箍呆是閩南語傻大個之意,音與「特攻隊」相近,有諷刺意思。銀藏感得這解釋會消磨人心,便說,大箍呆就是特攻隊,是本島人發音不正確。
七公裡外的縱谷口,防空塔上的士兵對空警戒,用聽或用看的找出轟炸機的影子。他們訓練貓頭鷹,幫忙找天空中一閃一閃的飛機燈,要是看到燈還叫就打它。幾隻貓頭鷹一字排開,張著敏感的眼睛,對天空咕咕叫。忽然間,貓頭鷹都縮頸閉眼不叫了,生怕被打。B29轟炸機沉悶的聲音從遠空傳來,士兵趕緊搖警報器,縱谷警戒起來。空襲來了,一個憲兵開槍打熄電火球,燈暈太大,目珠花,槍法就糊了。於是凡有佩槍的憲兵一起打,手槍才舉,發現關牛窩的地板震起來,東西抖出線條。火車也在震跳,車上一切跳得更瘋,手術刀在鐵盤上跳芭蕾。花崗醫生趕緊向窗外探出頭,要帕不要砸那顆大石頭了,他這才看到整個車站的人為了救拉娃而努力,縫被的人縫被,祈禱的祈禱,大叫空襲的大叫,熱鬧得像殺人狂沖入了夜市。他還看到五個憲兵對電火球猛開槍,要不是帕不斷砸那顆近半噸重的石頭,電火球要被射破了。
不久,火車進入了熱鬧的瑞穗驛,廣場站滿了憲兵、士兵和白虎隊,迎接用的大紅布氈鋪得好遠。一位將軍從車廂走下來,伴隨盛大的軍樂,身上的勳章在晨光下爆亮。廣場爆出歡迎掌聲,小學生揮動「國旗」。銀藏平靜的內心又湧起波濤,他想起從內地的大津陸軍少年飛行學校畢業,前往熊谷陸軍航空學校就讀操縱科(飛行組)時,乘坐的火車每靠一站,月台上擠滿穿水手服的中學少女和小學生,他們唱軍歌,拚命揮旗歡迎,女學生還送上繪有皇室菊紋、文情並茂的信箋表達敬意。此刻,那些盛大的歡迎式就在自己故鄉,難免激動。但是銀藏不想在鄉親前被認出身份,他把理由告訴同伴,從另一節車廂離開那些熱情得快冒煙的群眾。

「你才是大箍呆,我是特攻隊。」銀藏吼回去。
他們此時的情感好脆弱,一觸即發。冷不防,帕給銀藏一個耳光,把他扇倒入水。「身為特攻隊,我不准你亂說話,不準喪氣,更不準把淚流出來,你是皇軍,皇軍呀!」帕說完,轉過頭去離開。他也想哭了。
來到飛行場,學徒兵照先前的小組分配。有的六人為組,把飛機從掩體壕推到跑道。更多的學徒兵拿馬口鐵燈具,在跑道上每隔十五米擺上,點上夜航燈,綿延一公里長。要是強風吹倒燈具,學徒兵趕忙去滅,不然燒著野草可不好。帕在跑道頭看夜航燈,有種神秘如夢的感覺,沒有天,沒有地,人彷彿浮在宇宙中,有想飛的快|感。今天又是什麼日子,特攻隊得起飛?自從米軍以跳島戰術掠過台灣,登陸沖繩后,戰鬥機起飛的頻率提高。帕記得一禮拜前的此時,天蒙初亮,八架特攻隊飛機出征,隊員在空中打開艙罩向地面揮手,地面的人員猛揮帽子。當然,帕不會知道在那天四月七號出征的主因,是主力艦大和號從瀨戶內海出航,載了三千個士兵奔赴沖繩海域,與米軍航空母艦決戰,半途遭遇四百架的米機用炸彈與魚雷狂擊,直到海濤埋葬了它。而四國和台灣地區方面,也趁機出動兩百架的神風特攻隊,對後防大開的米軍空母猛螫,直到自己全部陣亡。
早在半月前,拉娃在火車上撿到一條千人針,她問父親上頭綉什麼字。武運長存,父親說。那一刻,拉娃的肚子忽然絞痛,日漸頻繁,拉娃咬牙撐過,但猛使腳勁,夾得父親忍不住哀號。那種凄厲叫聲讓上車診療的花崗醫生,誤以為生病的是尤敏。
在變天之際,妍麗天色成了小興全和小帕的深刻記憶,到如今也成了金田銀藏和鹿野千拔的共感經驗。他們的逆立走,也會在天光時刻分曉。爬到最後,那些學徒兵散落一地,有的靠在樹榦休息,有的倒在草叢打呼,綿延一公里長,只剩下帕與銀藏的對決賽。帕磨破手掌,把戰鬥鞋脫下塞入手走,汗水都流入靴內,每走一步鞋子就咕啾響。銀藏則把衣服脫下,纏在手臂上,改用手肘貼地前行的方式逆立,小便直接放,尿沿肚子流到嘴中解渴。銀藏不敢多休息,因為帕立即追來,得把握這輩子最後贏他的機會,站著跑不贏他,只有把兩腳晾高比賽才行。他們穿過難堪的森林與各式各樣的困難,被村童追著取笑。他們從黃昏爬行到天夜,螢火蟲爆開熱死人的光火,照亮他們的路途。到了深夜,螢火蟲都睡了,銀藏把火把綁在腳上照明,給自己也給落後的帕看。累得快爛肝的時候,關牛窩的盡頭到了,過去就沒路了。銀藏把身子攤在地上,等待天光。帕不久也趕到了,倒在地上干譙幾下后,鼾聲睡去。這是關牛窩的盡頭,山風很野,只能長些低伏的植物如馬蹄金。在大石頭邊,銀藏發現了大片的紫色花酢漿草,這種莖大肥厚,咬起來酸且多汁,仔細摘下肥莖,莖里有一根連著葉子的白絲,拿這和別人勾扯比賽,也是童玩。他記得公學校畢業時,要導師推薦才能報考少年航空兵,日本導師不屑本島人的劣性而遲遲不肯。全校六十個學生便幫助銀藏,把倒心形的酢漿草夾在書本里乾燥,塗上金色,三天三夜做出一千枚「八重表菊紋」,一種代表皇室的復瓣菊花徽印,以民族情操賄賂導師才打動他。此刻的銀藏摘了酢漿草,咬吮莖汁,眼皮子緊皺九-九-藏-書,滋味酸透,死纏著牙齒不去。天將亮,也是最冷時,他打冷戰,仰天說:「還裝睡,都天光了。」
「藍瞳孔,像天空的透水藍呢!」銀藏仰望天空,白雲襯托下,天藍得這麼失魂落魄,好像頭也不回地以光速離開地球。銀藏嘆了一聲,說:「這麼美麗眼睛的人,為什麼會殺我們?」
早在電火球亮的霎時,群山淡景中,關牛窩對空暴露了位置。現在,米機不定時爆擊,地面有光就投彈,有一次竟把上千隻聚集的螢火蟲誤炸。五個憲兵進入瑞穗驛,命令消燈,但劉金福堅持到八點消燈。時間分秒流逝,等待真的很耗耐性,特別是花崗醫生說「八點不可能完成手術」時,快急死大家了。八點差一刻,山路的暗處發出窸窣聲,不多時,近兩百名婦女跑來,背著自家的厚棉被。來自聯庄的千人針婦女隊來了,她們聽劉金福的指揮,馬上縫製一塊四十公尺見方的大燈罩,要把路燈和火車藏起來。她們用麻袋針縫,好方便使力,用上石頭敲針。沒針的,用鐵絲戳棉被,再用粗線串起來。時間越接近,婦女越緊張,好多人發抖得做不下,口念觀世音菩薩保佑,就怕落彈把大家蒸發了。這時候,有人起頭帶唱山歌,合唱讓人集體忘記恐懼。八點到了,火車熄燈,炭爐門緊鎖,煙囪用大鋁板遮住。整輛車毫無光源,只剩蒸汽爐的運轉聲。憲兵扳下路燈的開關,卻因為劉金福動過手腳,電火沒熄。電火局的工人要找出隱藏的電氣線切斷,怪的是找不到。憲兵隊長把劉金福按在燈柱上,手槍管塞入他的嘴裏,命令消燈。這使旁人尖叫后,氣氛安靜得像一攤木灰。劉金福的牙齒被撞斷一顆,他起先是害怕,但喝到口中的鮮血后,心想即使吃銃子也要把話說出。他用舌頭頂開了嘴中的槍管,說:「再等一下,我把命豁上。」要不是帕跑來阻止,他會迸腦漿。
幾天後,凌晨三點整,大部分人還在睡夢時,機場的傳令兵提著燈在樹林快跑,到處有岔徑,夜裡看來似曾相識,他為自己的迷路而緊張。在傳令兵進入白虎隊營舍範圍,一個躲暗處的小哨兵喊:「站住,口令。沒口令就是間諜。」「混蛋,有急事找少尉殿。」傳令兵高舉著燈大罵,更為找對路而高興,他迅速來到掛有「少尉殿休憩室」木牌的寮舍,敲門要帕受命,不顧後頭快急哭的小哨兵用木槍戳著他的背糾纏著口令。帕穿著這個月來連上床都穿的戰鬥裝,下床后拍平皺褶,便應門接令。他受命後點亮煤燈,火老是在跳,哆嗦得很,屋內的擺飾搖晃影子。坐回床沿,他兩手杵在膝蓋,愣著滿房間的影子,尤其是桌上種在麻竹筒內的酢漿草,樣子孤單,但影子卻無比壯碩。它是一株四葉的酢漿草,幾天來他命令學徒兵在操課之餘去找,幾乎把整座山頭倒出來分類才覓到一株。帕把盆栽捧在手裡,看呆了。窗外漆黑,無邊無際的森林充滿詭譎的獸鳴,說不出它們是歡娛,還是悲傷,或許只是單純的發聲。但是,帕好希望此刻是暫停的,不用執行任何命令。不多時,窗外飛來夜蛾,熱切地撞擊燈瓶。帕要熄燈,覺得這燈是它們最後的溫暖,便留了。他振起身,吹響哨子,大喊:「緊急事態,緊急事態,全員著裝集合。」寮舍傳來床板如釋重負的聲音,學徒們早就發現隔壁的隊長室透來燈光,新命令將執行,便偷偷在棉被裡套衣服、戴鋼盔、打綁腿,一切如同在墳堆中完成。只等哨音響,他們踢翻被,很快集合點名,拿火把往機場移動,只留下哨兵。他們跑在山徑。跑得夠快了,在後督陣的帕仍數次責罵他們快點。在一個轉彎處,帕檢查帶來的四葉酢漿草是否無恙時,忍不住順從心念而回頭看,夜太深了,他發現房裡的那葩燈火,被寒涼的森林吞噬了。
六架飛機朝北飛,時速四百公里。東方剛破曉,朝陽把台灣西岸的田疇與樹林殺亮了,亦將中央山脈磨成一把刀樣。銀藏刻意不去看那邊,但還是忍不住瞥一眼,那就是他父親要越過的死亡稜線。十二歲那年,他考上大津陸軍少年飛行學校,全村瘋狂慶祝,祝他出頭天。劉添基更是發瘋似了,堅持提早分家,用得到的兩甲旱地與一分水田,買了架命名為「關牛窩號」的滑翔翼和一台拖行的自動車,實踐了飛翔夢。後來嫌自動車拖得慢,又研發了鐵架發射器。在某個風大的中午,頂著日頭,劉添基用十頭牛往後把滑翔翼拉緊在彈簧和橡皮條上,發表徵服中央山脈的檄文,要越過新高山到花蓮港廳,帶回太平洋海水。砰!他發射了,在關牛窩上空盤桓,撒下數百張關於飛行夢想的傳單,越飛越高,在東方的森林人間蒸發了,如願地讓那些高凜的聖稜線成了他最寬廣的墓碑。此刻,銀藏搖擺機翼,向大山墓碑致意。這是他最後的飛行,也是用生命換來的。他那次追擊地獄鬼,駕隼飛到眼淚都能凝固、看到那個藍眼珠的米兵時,引擎終於熄火,飛機下墜出現恐怖的旋轉。他在眩昏前,開艙跳傘,忍痛看著飛機墜去。他雖然逃過一死,卻被判定是愚蠢的脫隊攻擊,損失飛機,無限期地停飛。不能飛,不如死去,他加入神風特攻隊才重獲飛行權。飛行是他的生命了,別無所求。
「手掌流血,可以用拳頭跑。」銀藏雙手高舉,握起雙拳,來個倒豎身以拳盤子抵地,說,「我們就跑到『關牛窩的盡頭』吧!先到先贏。」
砰!有人從車頂大力踏下,帕在那喊:「你們是誰?」

銀藏回頭看,走過處的白花,沾了他們的血。他摘了朵,那白中透出瓷光的花瓣,被血佔領。血滲入花瓣呈現微血管的走紋,那麼清晰,陽光甚至強化那亮度。銀藏悲從中來,淚水滑落花瓣,他用清淚擦掉血漬,越抹越暈開,反而越櫻紅。
眼看自己體力越來越耗盡,帕把大石高舉過頭,吼得喉結快噴出了:「肉迫星星。」講煞了,把石頭砸地。地皮一緊,近五十人的白虎隊員豆彈了起來,火速衝上車,在車頂疊上五層疊羅漢,嚴密地包住電火球。憲兵開不了槍,合力用斧頭砍路燈桿,用腳踹,終於把木杆弄斷。但是帕早就把電火球和燈罩折下,連著電線從天窗降入車內。電火球不再是星星,像一顆沾滿滾燙蒸汽的太陽,強光把車廂的影子全衝出窗戶了。村人看了流瀉在地上的影子就知道手術進度:花崗醫生慌忙地幫拉娃縫肚皮,汗水滴落,又打翻工具。如果這時熄燈,大家相信拉娃肚子會縫入手術刀,將來走路會發出生鏽的鐵器聲。五個憲兵衝上車,忽然溺在那種割爆眼球的亮度而迷失視線,得閉上眼走,兩手像蝸牛觸角摸來摸去,他們要擊碎電火球卻在手術室玩起了捉迷藏,場面非常糟。忽然間,婦女隊的歌聲沒了,一陣厚重的黑風闔上火車,空氣變悶。原來那件燈罩終於做好,被帕拉了上去蓋。大家仰天看,鬆口氣,米機剛好成群地飛過,飛往新竹市、台北市去夜炸了。
這一切讓帕最記憶深刻的是他三歲時,劉添基帶他們去看飛機表演。那是初春,林風料峭,劉添基挑了兩擔人——用兩籮筐分別擔了小興全和小帕,穿草鞋走古道,爬山崬,每走一步,擔頭彎得像慈眉,一路上說說笑笑。到崬頂隘口時,正是俗稱「變天」之際,就是由天光至日出的幾分鐘,天色層層,雜糅瞬變。劉添基指著東方說,這時的天會像天弓(彩虹)有七重色,赤橙黃綠藍青紫,如果穿過這七重天,人會看到自己的心愿映在天空呢。東方擰了奇異的光彩,看不出七色,小帕甚至分不清楚天色是灰是白,小興全卻以應付的謊言說自己看到了,那顏色層層堆棧上青天呢!
銀藏吐掉叼在嘴的酢漿草,稱讚帕,不愧是天皇陛下之赤子。帕聽了,嘴角昂揚,差點把胸挺壞了。末了,銀藏才說:「我也是特攻隊,回來執行任務。」
「米國人就是鬼畜,比蛇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