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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人與拋火蛋的大鐵鳥

螃蟹人與拋火蛋的大鐵鳥

最後一架爆擊機正通過莊子上空,差點炸毀驛站,落彈把附近的商店炸癱了。商家的防空室就在客廳下方,躲了三個人。防空室發揮功能,成了他們現成的墳墓。現在,這架轟炸機往火車防空洞去,爆炸聲近了。飛機飛到正上空時,大家鬆口氣,終於躲過一劫。忽然間,帕又從外頭大喊:「讓路,車來了。」一道大火龍怒凜凜地駛進來,噴出濃嗆的煙,帕就騎在車頭上指揮。好多人以為炸彈轟進來,直到火車鳴笛才回想起那是怎麼回事,重生似大哭。滅完火車上的大火,大家陸續走出防空洞。
這時候,帕衝進火車防空洞,他的頭髮燒光,焦黑的身上只剩丁字褲。他頂著小屋似的奉安殿進來,說:「怎樣都不能忘了天皇。」說罷又衝出去。
帕落地,撲個圈,倏然翻起身,跑上山壁而繞過火車,把手中的那桶火往不遠的一堆稻稈潑去,再抱起燃燒的稻草往前沖。稻煙像是從煙囪噴出,帕把自己喬裝成加速衝出去的機關車,要騙倒米機。假機關車果真吸引更多炸彈,朝他猛炸,強力地震讓帕跑幾步便彈起。爆擊機最後使出撒手鐧,投下燒夷彈,要用火海把帕擰成灰。帕衝出關牛窩,怒吼一聲,把攬著的稻草焰往胸口緊抱,擠爆成細細晶晶的躥苗。最後,他被一道兇悍的爆炸力拋入溪水中,感到焚灼的身體讓水沸騰了,毛細孔噴出蒸汽。死神把他往下拉,而水上全是流動的火焰。
有一天,一個醉鬼對螃蟹人有恨念,認為自己老是喝不飽酒的不幸是它招來的,便趁螃蟹人餵雞時,一把推下山谷。無論螃蟹人如何哀號,都沒有人敢靠近山谷,覺得那聲音會鑽爛腦漿。夜裡,山谷還飛上來用頭髮編的蝴蝶、葉子編的蚱蜢,它們沒生命,卻能呼喚,求人去山谷救螃蟹人。「那是邪靈的舌頭。」部落的人好害怕,認為,「螃蟹人能降靈在沒血的東西上。」一個叫巴鹿的年輕人忍不住,半夜掄火把、拿番刀,胸前掛著茄苳制的防鼠板好避惡靈,下谷為民除害。他先斬了那個木桶殼,燒乾凈,撒泡尿澆熄,讓煙都不冒。再下到深谷時,被眼前一幕嚇慌了,勉力拿穩火把,祈求祖靈給他勇氣不要被眼前的虛美迷惑了,因為他看到一個美少女。巴鹿哪知道那是螃蟹人,三歲后被巫婆用香蕉葉、木桶藏起,至今已十六歲,即使被爛泥、淚水和疲睏搞得滿臉臟污,比鬼好上些。無疑的,巴鹿仍看出她是附近大安溪八個部落中最美的少女,連她身後的影子也好美,美得暈人呀!
帕停下腳步,停頓一會,又往前跨出一步。現在開始,他的每步都被拉娃耽擱了,她說出每樣隱藏「pa(帕)」的音。然而,車外的米軍大轟炸,使得他又得加快每一步。
忽然間,火車左右各有塊黑影飛過窗外,右側那塊撞到山壁彈開,砸進了車窗。那是俗稱火車耳朵的「排煙板」,位在機關車的前方兩側,作用是風流經煙囪時變慢,黑煙能上噴,不影響駕駛視線和車廂空氣。然而,此時列車要隱形了,技工拆了火車的兩耳朵,擴散的黑煙給它披上隱形披風了。整個關牛窩已經棲藏在濃煙中了,連火車也是。
「Pa-gia(稻子)。」拉娃大吼,猜起了帕的名字。帕的名字隱藏一個泰雅的全名。
劉金福說:「死了,沒人撐過去。」
「那是Ka-pa-rong(檜木)。」拉娃認定就是了。咦,帕沒反應呢!
趁火車喘氣添水,有少數民族的人拿竹筒裝大蛇的毒黑煙,好拿回家熏蟲;有人用刀子刮巨大的圓形蛇足,回去秀給人看。翹鬍子警察來趕人,不然車胎癟了。火車要開時,少數民族的人看到一群被煤煙毒惑的旅客中邪了,甘願走進蛇肚被它吃,成了俘虜,並透過方形的透明鱗片對外強忍微笑,揮手求救,而月台上的人竟假裝沒事地在吃飯。長老丟掉拐杖,用衰朽的骨頭爬上車,要解救俘虜。部落的人對長老敢爬進蛇肚,發出讚美,才驚恐地追去。長老最後被列車長擋下,以各種名義阻撓文面老人別來嚇到第一節車廂的旅客。「我有買紙鱗片。」長老秀出車票,用蹩腳、只有自己聽懂的日語說,「我有五個比水鹿還會跑的孫子為你們打仗去,你卻一條路都不讓我過。」於是,他咆哮擠過車長,一路扶著椅背,很慢的,像要掉進夢裡去看到期待已久的傳說:一對螃蟹父女在大蛇肚子里活了一年。這時候,一隻稱為稀列克的卜鳥往後飛,方向和叫聲很吉利。火車轉個彎,當他看另一邊靠山的窗時,同樣往後飛的鳥竟有了相反方向,叫聲也被山壁切割成不吉利的短鳴。長老嘆息,這種怪房子結合的東西,能顛倒事實,把部落的人載往戰場,年輕人比熊還少見了。
「我做過同樣的夢呢!有十二間喝醉的房子在洪水上跑,第一間還失火。年輕人都跨騎在上頭,揮著番刀。」長老走到螃蟹父女身邊,再補上一句,「最後撞毀了。」
「巴鹿長老,你就是巴鹿長老,我還想聽你的故事。」拉娃恭敬地說。她的結論嚇壞了尤敏。他整個人顫抖不已,看著長老。
「Pak-kara。」莫非是藥草刺莧,拉娃喊。那是巫婆奶奶的治病良藥。
門打開很久,帕早已走了,只剩巨大的轟炸聲從那走回來。

巴鹿長老仰頭看。天空中有雲,一下子是鹿,一下子小米穗,像是天空的心情,今天螃蟹姊妹又藉此向他說什麼心事?巴鹿長老想,光是每天看雲就不虛此生了。巴鹿長老不再反駁拉娃,對他而言,征戰不再是刀光、血與力量,是舌頭對耳朵的挑釁,說一則瘋狂的故事,讓聽者從此離不開這戰場。老戰士只剩故事可說,其餘是時間的獵物了。他走向門梯下車,早先丟掉https://read.99csw.com的拐杖仍在那,等老戰士扶起它。巴鹿長老端起拐杖,揮著它,好趕著前頭那些好手好腳卻裝優雅走的旅客。終站紅毛館驛到了,大山巍巍,清風微微。部落的人眼看俘虜走下車,激|情歡呼,認為他們全被巴鹿長老用一根拐杖解救了。巴鹿坐上轎子離去,高舉一條小花蛇——拉娃捏送的火車模型。部落的人高吼,那小模型表示長老征服火車,把哈陸斯的肋骨拆了一根,為自己的英勇再添一筆。
「多虧我,不然螃蟹人會吃掉你。」巴鹿說。
這時更需要引導車。它距離機關車前頭兩百公尺,以訊號燈回報路況。帕騎著鐵馬當引導車,感受路況的好壞。他要是用跑的,會忽略對火車而言的危險坑洞,唯有滾過每寸路面的鐵馬車胎能勝任。這鐵馬跑得沒帕的一根趾頭快。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飛馳是件苦差事,雙腳拖著沉重的枷鎖。劉金福坐在帕肩上的馬擎仔,倒坐的方式,向後高舉著電土燈。他不時暈車,所以把電燈綁在手上,怕掉了。
他們見到融合和、洋風格的火車站時,對這大蛇窩驚異得很,也對屋頂上的龜殼花鱗片讚美。一個少數民族小孩跑到蛇窩後頭,用蚌殼刮一些油漆紀念時,聽到遠方傳來大蛇的笛聲,嚇得逃出來大喊:「我什麼都沒做。」然後偷摘把抹草與刺莧,嚼爛后敷在破漆處療傷。早班車從遠處來,蛇來蛇去,從煤煙的高低起伏就知道爬過怎樣的山。火車靠站,小販叫賣蘿蔔粄、炒米粉等早餐。小狗對車狂吠后,把尿撒在輪胎。卻有兩個看到火車的少數民族人樂昏了,以為看到哈陸斯巨蛇般的陽|具,長老便感嘆巫婆出發前塗在他們胸前的避邪草液根本沒屁用,反而像催情葯。
白虎隊又多了一項任務,在馬路上拖竹馬。他們憑著造竹飛機的技術,做出一台像腳踏車能跑的竹鐵馬。輪胎和輪軸的技術很難克服,這部分就不做了。龍頭和坐墊也省下,理由是太簡單了。完成的竹鐵馬是怪樣子。它四腳黏在一根剖開的麻竹管上,竹頭用火烤翹,向前滑不會翻孔翹。帕坐在上頭,由二十幾個學徒兵用繩子拖,還得潑些水,減少摩擦力之外,又不容易起火。帕跌了上百次才抓到訣竅,把雙腳張開,腳踝各掛上一個尿桶平衡。帕學會騎竹馬後,跑回家,用馬擎仔背了劉金福,拿了尿桶、拎起鐵馬往外跑。他們從斜坡往下騎沖,滑到驛站時,村人看呆了。帕坐鐵馬上叉腿平衡,肩上坐著劉金福。劉金福手上提個裝小雞的籠子。為了更好地平衡,後座還用一根扁擔挑了兩個尿桶,桶子各裝了五隻小豬。一台車裝下整個亡國的遺民,它們頭一次坐車,吐暈了。尿桶裝滿了嚇出的屎尿,小豬們浮沉大叫,快要溺死。更慘的是後頭追來一群狂吠的餓狗,沿路搶食嘔吐物。鐵馬沖入村子,發出響亮聲,不會踐踏板的帕暗自叫苦。這時學徒兵早有暗算,用繩子綁上車頭拉過街。這樣詭譎的腳踏車遊行,直到傍晚才結束,兩子阿孫的情緒亢奮。鐵馬卻筋骨酸痛,螺絲鬆動了,差點沒累死。
五百磅的炸彈落地,滿天落,以棋盤式方式拋下,發出駭人的咻咻聲,像閃雷似劈落地,地面頓時焦黑,炸出個屯水的埤塘,五十公尺內的東西躺平。炸彈落在火車後方,巨大的聲光泛開了,糊上紙的車窗爆裂,碎玻璃噴開。火車用濃煙再藏也只能逞一時之快,但是車班人員不放棄。機關助士趙阿塗猛往火室鏟煤,潑些水,好製造些燃燒不全的黑煙掩護。他一身糊滿汗,不怕大火衝來,早有車毀人亡的打算。帕走到爐間,拿了鋁桶,從火室舀滿了跳著火焰的煤。帕對趙阿塗說,再撐一下,他去引開米機。說罷,便往車外跳。
尤敏省悟地說:「她們像山豬一樣聰明,一定知道挨在誰身上的刀,就是雙亡了,那又為什麼要割?」
眼前就是螃蟹父女了。拉娃用腳鉗住父親的腰,反鎖在車上,任誰都解不開。長老獲得同意后,伸手入覆布,觸摸螃蟹父女的身體。兩人皮肉相連之處很光滑,沒有障礙,自己的手就像河水滑過,實在難以想象這是人工開鑿的。長老摸著摸著,悲由心生,自顧自流淚。這嚇壞了拉娃和尤敏,趕緊拉下窗,怪起煤煙真兇。長老得了台階,點點頭,說自己今天來只是要講另一個螃蟹人故事,便閉上眼,講起部落的老傳說:
「你們不要來了。」拉娃隔著煤煙和笛鳴大喊,帶著預言的口氣說,「米國的大鐵鳥要來丟炸彈,山下就要著火了。」
「Pka-pag(小米田中趕鳥的竹拍)。」隨口說說,拉娃連自己都不信,帕怎麼可能是硬邦邦的竹器。
很久以前,有個老巫婆生出了螃蟹,一個四隻腳的肉|球。各種流言傳出,她不是被哈陸斯調戲,就是給熊佔了便宜,肉|球絕對是惡靈。於是,巫婆把小米稈墊在水缸底,養起小肉|球;還用捶過的紅苧麻當線絲,要它學習蜘蛛織布,房裡流出木梭聲,日夜都有,滴滴答比雨聲還快。巫婆死前,再三提醒小怪獸,一輩子把自己藏起來,千萬不要露出真面目,「你太丑,會嚇死人。」媽媽死後,它終於走出家門,遵照媽媽的遺言,身上罩著大木缸去採藥草、提水、種苧麻。這麼做是因為它相信媽媽生前告誡的預言,要是被看到醜陋面貌,會給部落引來恐怖的殺機。十幾年來,部落的人只能看到四隻腳在爬的木桶,再靠一步,它蹲縮在桶里,任憑人大力敲木殼或潑最臭的山豬屎都不動。孩子亂叫它:「Kagan(螃蟹),Kagan。」然後丟石頭攻擊。
「你跑太快了,根本不了解路面哪有破洞。」
鐵馬常放在車站的路燈下,給人欣賞,第二天打早才收走。如果碰上半夜受驚的嬰兒,家長會拿read.99csw.com衣服到鐵馬邊揮幾下,請恩主公的赤兔馬追回魂來。到了凌晨五點,那些拿著山珍來做黑市買賣的少數民族的人,會帶著小孩掩護。少數民族小孩跑去看鐵馬,覺得它好孤獨,身上被蜘蛛絲織了。蛛絲沾滿一串串露水,還黏了死掉的昆蟲和樹葉,晨風一撩都沒了。
帕跨前一步,說:「我來引導。修路也沒問題,我有兵。」
帕沖回山上的竹篙屋。籬笆倒了,房子被兩公裡外最近的落彈震圮了,裡頭傳來哀號。帕掀開橫斜的竹片,看到梁木插入那隻最貪吃的小豬的肚子,流出來的小腸還在消化食物。劉金福和其他的家畜圍著它哭。兩子阿孫互看良久,直到帕說沒事了,劉金福才點頭站起來。天空飄下了灰燼,從窗戶口飛進來,他們沿著黑雲的來向看去,莊子好亮,噼里啪啦地響著燃聲,好多東西都化成塵埃。劉金福從垮木下拖出馬擎仔。帕懂得意思,肩起了阿公奔下山。到了山下,車站前搭起了臨時的衛生醫療棚,三十名傷員躺兩排,會呻|吟的都活著,不過血水從濕紅的榻榻米流下來。照明的柴火太亮,看來像炸彈的余火,大家得了恐火症,身體好冷,卻不敢靠近取暖,寧願躲在遠暗處。劉金福扳下路燈開關,發電機運轉了,燈桿攔腰折斷而路燈亮了。人們臉上擠出微笑,伴隨好大的一聲嘆息,又繼續幹活。花崗醫生已調往前線,這裏沒有醫生,重患只能在哀號中走向盡頭。無助的等待中,劉金福大聲地對鬼中佐嚷嚷,說送他們到城裡看醫生,在這隻有等死。經過翻譯,鬼中佐即刻下令火車當救護車,火速開往城區。
火車防空洞擠滿人,不是曲身抱腿,就是跪在地上,努力地把自己變成發報機向神發出求救電報,祈禱恩主公開牛車來接炸彈,或者觀世音娘娘騎龍來拯救。他們身處在五十公尺長的隧道,還算安全,只有頭頂猛滴水。在爆炸的震動中,上千隻的蝙蝠以河流的速度往隧道外沖,飛出后散開,密密麻麻的,黑點像網結把夕陽捕捉了。忽然間,一顆燒夷彈在落地前爆炸,開出大火網,所有的蝙蝠馬上化成灰。更遠處,有人躲入池塘,落下的燒夷彈瞬間讓水沸騰,咕嚕嚕冒泡,什麼都熟了,一池魚湯香噴噴,浮起來的還有煮熟的屍體。有人躲不及,燒夷彈讓爆炸範圍的生物揮發,那些人連呼救都省下了,留著向閻羅王告狀用。
練兵場燒起大濃煙,肥膩膩。煙飄開,順著風拉扯,在空中盤出個律動的綢緞。帕看到警告性的大煙瀰漫開來,在半空中亂了蹤跡,風好急躁,而且還下起了鋁箔雨,一定有大飛機要進莊子。他要白虎隊立刻從假墳中出來,大吼:「緊急事態,緊急事態。燒稻草,用煙把關牛窩藏起來。」六十個學徒兵翻出土,實施防空演練。他們把路邊的防空稻草燒著,用架子背起火堆跑,沿規劃好的路線到下個定點燒稻稈堆,一路放火,到處起煙了。帕則是扛起整座點燃的稻房,猛往缺煙處沖,要用更濃的白煙填滿關牛窩。
到早上八點,火車來了,跟著家長留下來買貨的少數民族小孩大喊:「快看,失火冒煙的河流。」然後又看到帕在摔大石頭,又喊:「哇哈哈!哈陸斯在摔自己的蛋蛋了。」火車靠站停,少數民族小孩把脫下的衣服用竹竿頂到煙囪口,染一些火車的口臭,回部落給人聞聞。在車停的五分鐘,有些少數民族的人跑上車,走到那個被布隔起來的位置,從底下塞上野豬肉乾或土番石榴,聊上幾句以示關懷。這對布幕後的尤敏很重要,聽到來自部落的消息,哪怕是一棵樹發芽或一條土狗骨折了,都充滿鄉愁的慰藉。等到火車笛響,拉娃會掀開布幕,拉下腿上的遮布,露出與尤敏皮肉膠銜的部分,滿足部落的人對他們的好奇。拉娃的事迹很動人,隨著訴說傳得很遠,它像是有強壯的腿,跟著路人越過山谷,在某個寒夜的火堆邊,會暫住在另一雙耳朵。在天亮后,爬過山,游過河到達最遙遠的部落。
「你猜錯人了,拉娃,我不是。這傳說很老了,發生在太陽很年輕時。」巴鹿長老深知秘密被拆穿了,努力撐著椅背,說,「而且,我只講壞話。好故事留在人心,最後害死人。」
這時候,妹妹終於知道,她們的命運早就如媽媽預言,得斷絕愛人與被愛的能力,身藏在螃蟹殼中,無愛才能終老。如今她也體悟了,她與姊姊築起的人牆不是保護巴鹿,反而是害他,把他推向怪物一族。無論逃到哪,仍是世人眼中的怪物。於是妹妹拿出藏在腋下的刀子,往胸口插,把自己的身體割給姊姊。她早就想這樣,讓巴鹿和姊姊成為一對夫妻,終止殺戮。沒想到刀子早就被姊姊用織布調包了,插入胸口就變軟。姊姊拔下腋毛織成繩子,綁住妹妹的手,再拿出真刀刺胸口,呱啦響地切開胸骨,把自己身體分給妹妹,她口冒鮮血,微笑說:「我不痛,你不要哭。」還像往日哄妹妹睡覺時唱歌,假裝死亡像惱人的蚊子,揮揮便走。妹妹自由了,眼見的是另一個更殘破的自己,抱著她大哭,被失控的淚水嗆死。姊姊隨後也失血死去。她們不曉得,她們不是受詛咒的螃蟹,徹頭徹底就是完美的人,該有兩個頭、四隻手腳,一雙好靈魂。
帕,名字里有番字的少年。他八字太硬,年年犯太歲,要認義父化煞。漢人會怕煞,但是在少數民族部落喊兩頭豬價碼的話,有排上兩圈的義父在等。帕八個月大時,才被劉金福帶去認舅舅為義父,取名字。這舅舅不是親的,是劉金福二房的弟弟,是少數民族人。少數民族義父幫帕取了個名字,帕一聽就忘不了。一旁的劉金福已被小米酒的后坐力打趴在地上,第二天醒來只知道有個pa的音,依族譜輩分后乾脆叫他劉興帕。少數九*九*藏*書民族義父跟帕說,他數個音節的名字是全世界的力量核心,平日只說一個音節就夠用了,要是誰知道全名會招來死亡。隔幾天,帕的泰雅義父就死於意外了。
「她們死後變成山,刀傷成了山谷,靈魂成了彩虹。落雨後,螃蟹姊姊先出現。如果你看到第二道,那是比較害羞的妹妹呢!她終於穿上滿意的七綵衣出來見人了。螃蟹姊妹化成山後,用樹為線,替每座山編織不同的綠衣。還有山谷飄起的雲,那是她們用自己的血——最軟、最乾淨的河水搓出的線,織成美麗的雲衣,要給天空穿的。」巴鹿說。
數百名重患死的死,不死的將死,難以撐過去,五節火車成了黑暗中幽緩的靈車,載滿鬼魂,重返關牛窩之路。
「帕,那一定是Pa-ka-ri(八卦力)。」拉娃從地名猜起,八卦力位在關牛窩附近,泰雅語是老鷹聚集之地,這非常符合帕的速度和眼神。這對了,帕回頭走來了。拉娃不再懼怕,要翻開火車耳朵。
好保持最佳體力,白虎隊以三十人為組上陣。另一批待車上的學徒兵也沒閑,火車下坡時,他們控制每節車廂的輔助剎車盤,上坡要跳下車幫忙推。由於發電機被打壞了,火車轉大彎,他們把二十盞電土燈舉出窗外,劃出燈線,讓機關士安全地轉過彎,也讓技工看燈調校齒輪。進入山洞,第一節車廂的白虎隊大喊關窗,後幾節的人慢一步則吃煤煙,有的重患經不起這一咳就死了。每到下一個村莊,帕被駭異的情景驚愣了,世界再也沒有一處能躲過米軍的戰火,處處複製了關牛窩的災情。村民只能躺在路上,攔下路過的火車,好把重患送上車,一路下來使得五節火車載了數百人上城去。

「我知道,長老。然後呢?」拉娃說,「我是說螃蟹姊妹的故事,她們的名字真美,姊姊是月亮(byatin),妹妹是星星(hyanah)。」
兩子阿孫掉過車頭,騎向火車。火車內好肅靜,重患死在各自座位,地板滿是腥稠的血液,上車視察的帕走沒幾步,鞋子一緊,長筒軍靴被黏掉了。拉娃還是睜大眼睛,愣著看整車的煉獄景象,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她也是。白虎隊幫死者闔眼,他們起先做得很害怕,後來只害怕有人還活著,面對重患的哀號更無助。在首節車廂,坐有一個遭燒夷彈燒傷下半身、唯一沒死的學徒兵。在最悲傷時,學徒兵不忘唱「國歌」激勵同伴,歌聲漫過每個車廂,朝窗外黑夜飄去。一些趨光的蛾蟲啪搭啪搭大力地撞擊玻璃窗,爆開磷粉,好像亡靈的呢喃與淚光。帕不忍看,黯然跳下車,騎上鐵馬,導引火車回關牛窩。劉金福坐穩馬擎仔,用竹竿把脫下的衫服作為招魂布,照引領亡魂回家的習俗呼喚,遇橋大喊過橋了,遇山洞大喊過壟了,希望他們不要走失,遽遽跟上來,好轉屋家。
「沒錯,月亮、星星都是躲在黑夜裡,很多人看不到,但太美麗的東西很危險,會引來災禍。」長老繼續說:巴鹿發現螃蟹人的面目,費勁把她們背回家。從此,巴鹿常去探望螃蟹人,把獵得的最好獸肉掛在廚房,蹲在牆邊看織布。螃蟹姊妹織得好,任何圖案都行,快得眨眼就編好。他喊什麼,她們手裡就織出什麼。巴鹿甚至擠屁股或喉嚨一癢,話都不說,她們馬上織出一朵屁,或是狗熊打噴嚏。「他等太久了。」巴鹿指著自己的下體,壯膽說,「就織個小巴鹿吧!」螃蟹姊妹笑嘻嘻,拿著布梭棒,一棒打散他滿腦的腥煙。害他回家的路上見到什麼都笑,一坨豬屎也能勾魂,過家門都不知。兩個月後,巴鹿背了大獠牙的山豬當禮物,唱情歌助興,想娶她們為妻。姊姊氣得說:「我沒問題,但你不能這樣問海亞娜,她很害羞。」沒想到妹妹動手把山豬的硬毛編出錦花,邊織邊低頭笑,泄露了心意,嫌起巴鹿少拿條山豬,將就先把姊姊先娶走吧!
「我比樹根還要老了,想不動了。」長老說完這個故事,花了五公里,準備下車了。他拿出一沓車票,對拉娃父女說:「我幫你們買了一年的紙鱗片,祖靈會保佑你們的。」
帕把火車耳朵按緊,說:「不要再猜了,拉娃,知道我全部名字的代價非常大,你知道是什麼嗎?」
拉娃睜大雙眼問,連她的父親也從火車耳朵下探出頭。
大火災發生在幾天後,一個凈俐的臨晚,彩霞紅得發麻了。練兵場傳來士兵答數,沿軌道下滑的台車響出尖銳的剎車聲,躲在墳堆里的白虎隊準備對火車肉攻。忽然,空襲警報又響起,會躲的仍是那些人,不想躲的照樣幹活。先發現異樣的是農夫。田裡插滿了快窒息的秧苗,好豐收更多戰糧,農夫只能跪在稻苗間隙挲雜草。他們看見水中飛過小倒影,帶著刺耳的咻咻聲,抬頭瞧,兩架爆擊機投下幾顆炸彈。炸彈在半空中爆炸,散成了小碎光。白虎隊從假墳鑽出來看,天空落下假雨。那是鋁箔片,發出喤啷喤啷的聲音。鋁片雨是米軍用來干擾日軍雷達,混亂高射炮兵的視野,一陣陣落不停。滿地的亮片把莊子變成大鏡子,白雲在地上爬,河流在天上飛,世界被複製成另一個更真實的蜃影了,好多人嚇得不敢動。練兵場這時不斷傳出急迫的叫喊,門口衝出六匹快馬,每到岔路分開跑,沿路要所有的人趕快躲空襲。「大爆擊要來了。」憲兵嘶吼。

「你的衣服穿了兩層,那是彩虹衣,很舊,但是越穿越暖。」拉娃說,她看透巴鹿長老的衣服底下,伸出兩道有弧度的光,是虹和霓。那雙翅膀一定是螃蟹姊妹編織的顏色,世界上最美最大的一對翅膀,拉娃想。
擠在火車防空洞邊的人,身體仍顫抖不https://read.99csw.com止,看著關牛窩被火海燒得卷邊。爆擊機沒停過,一架架飛來,直接把機艙當軍火廠,不懈地投彈。炸彈從先是米粒小,接著是清酒瓶大,直到瓦斯桶大時,墜地炸出小太陽,也讓地牛翻身。小孩流淚不止,喃喃自語說:「現下,米小學囝仔一定在玩『爆擊關牛窩』的遊戲。」
「這都沒問題,火車即刻發車。」帕堅定地說。

帕擊墜米機的獎品是腳踏車一輛。白虎隊都說,帕不想要跑太快才學腳踏車。帕很珍惜這玩具,當它活的,不讓它吹點風,放在休憩室練習。不過要騎在鐵馬上超過一分鐘太難了。當他表演練了幾天的絕活給隊員看,大家不得不由衷敬佩,報以掌聲。一個都市來的隊員看出破綻了,對坐在座椅努力保持原地平衡的帕說:「隊長,往前騎會更不容易跌倒。」帕當然知道,但是踩踏板容易把車子摔傷,人跌傷了能長回皮,鐵馬壞就壞了。況且比起兩腳跑,用兩輪跑太難馴服,便放棄騎了。鐵馬放回山上小屋,劉金福每天偷偷跳上去騎幾回,踩得呱呱叫,車子卻沒移動,因為帕怕弄髒輪胎而用繩子懸空在樑上。帕有一次打開門,看到小豬和小雞圍著騎車的劉金福,另有一條表情殺人的豬坐在後座發抖,屎尿落滿車。劉金福急切地翻下車,多虧帕接著才沒跌傷。「不是我,是它們講的,它們愛(要)騎馬,想風神一下子。」劉金福結巴說,說完一改委屈,把畜生全趕到菜園,故意罵幾句才說得過去。帕告訴劉金福,他已經在夢裡學著騎鐵馬,夢裡的鐵馬摔不壞,他再睡回就做得了,早晚載阿公去風神。劉金福心肚歡喜,又板起凶臉把小子民罵進屋來,說外面日頭辣,會扒掉你們一層皮。它們進屋,挨肩圍成圈,嘴窟張大,看著帕騎鐵馬載劉金福衝刺,兩人在半空中大笑。最後,劉金福催促帕早睡晚起,多做夢對身體好。說煞了,劉金福停頓一下,又說今晚讓他來夢到鐵馬好了!
故事已盡,餘味漾在尤敏的腦海,他沉默不語,只有拉娃轉著眼睛,就要看穿故事的真相,害得長老趕緊起身離開。
鋁箔雨奏效了,高炮士兵看不清楚天空,到處是光點。而且山下飄起的濃煙把鋁箔片拂了起來,跳上跳下,在空中飄著,什麼也看不清。十架爆擊機沿縱谷飛來了,撒下每顆五百磅炸彈。天空綴了密密麻麻的小黑點,咻咻響,誰敢抬頭看。帕想起了什麼,火車要進站了,拉娃還在上頭。他起跑走,高速活動的手腳讓關節冒煙了,三顆心臟快爆炸,背著的稻草堆一路撒開。他跳上車時,恰巧有兩架低掠的P38猛開火,掃了過來,把車廂殼打破了一串洞。車頂上的機關槍手被打死,手仍緊扣扳機,機槍的震動讓他身子還像活著時跳顫,血也亂噴,直到銃子耗盡。尤敏低頭抱著拉娃。拉娃駭呆了,抬頭張著大眼,看著車頂的槍洞冒煙,然後冒血,士兵的血落滿了她的臉。帕走去抹去血,看她和尤敏都完好,鬆口氣。他趁機扳開他們的手腳,還是堅韌無畏得分不開。
此刻在火車上,帕絕對不會暴露自己的全名。他頭也不回地往前一節車廂走去,腳步多麼悍然。拉娃怕死,只要帕在她就不怕了。在父親的幫助下,她繼續大吼我是你的眉毛(pawimn)、我是你的耳朵(papak)、我是你的船(parnah)、我是你的棉被(pala)。然後生氣地喊,你是不理人的壞蛋泥鰍(papawit)。你是巴格(笨蛋)、巴格、巴格,她最後罵起日語,多少是諧音開頭。
直到有一天,獵人喝晨露,發現那是蜘蛛絲編的,更仔細瞧,濃霧是塵絲編的,風裡有線,而風吹走的夕陽竟是一幅編織的畫,好遮去後頭皎亮得撩動殺機的月亮。獵人這才解自己沉浸在螃蟹姊妹的夢境,生怕再下去連殺一隻飛鼠的勇氣都沒有,放火燒吧!最美的東西都有致人死的嫌疑。假河流、假動物和假流雲都冒火燒起來,接著真野花、真動物也燒了,白雲燒成烏煙,森林狂燃了。巴鹿背她們逃竄。一路上,姊妹拔發編螞蟥,丟下阻止獵人,編速之快連指甲都掉了。她們到這關頭還是像小螃蟹純真,老是丟鼻涕蟲,搞不死人,卻搞得自己禿頭和滿手流血。到頭來沒逃路了,著火的彩虹翅膀讓她們飛不起,只剩燒焦的手揮舞。當獵人追上時,用刀側上的太陽反光射向螃蟹人的眼睛,讓她們無法編織,並放箭射瘸巴鹿的腿。姊妹從巴鹿懷裡滾落了,像瘋婆子,表現人們眼中那種螃蟹人該有的惡狀,歪嘴吐口水,大吼大叫。她們用尖石割破了美貌更像鬼,這都是要保護巴鹿。
可是,巴鹿的家人極力反對他娶一對沒人敢文面的螃蟹人,怕生出有蟹殼的後代。巴鹿堅持婚姻,也發誓不生育好斷絕生出小螃蟹人,但是在無法獲得長老的同意下,他當夜背著連體妻逃走。兩個妻子用大量的紅苧麻,織出彩虹衣穿上身,又編了公帝雉的翅膀套在手上,外邊的兩臂揮動、內邊的兩手抓住巴鹿,三人飄起來,出奔了四十個山頭。他們逃得遠,躲到雲海上的山。但部落的獵人嫉妒巴鹿能娶到一雙美麗的老婆,也嫉妒螃蟹人的編織手藝,紛紛追捕。然而她們那種織工,連半個月後追來的獵人都害怕。有一次,巴鹿穿上新編的紅衣,偽裝成熊熊的篝火,潛入獵人的露宿地偷走小米、鹽巴和弓箭。又一次,巴鹿背妻子靠近熟睡的獵人,把他們的頭髮編成一照到晨光就會醒來掙扎的幼羌,把腿毛編成螞蟥,把睫毛編成張眼就嚇人的毒蜂。獵人醒來后亂叫,卻樂得拿弓射對方的頭髮,直到看破幻象,快氣死了。恐怖景象反而激怒獵人,她們改用夢把敵人的戒心泡軟。有一次,三人躲在織成小溪的長布下,由巴鹿吹口哨裝出溪水https://read.99csw.com聲。溪蝦有半透明的身子,魚閃鱗光,連朱雀都上當地飛來。獵人踏過溪時,布絲如水濺起來,他們舒服地泡澡,忍不住抱怨溪水弄濕了火柴,不然可以烤魚吃。另一次,獵人為著從天空落下的是瀑布或陽光,吵得快打架,結論是不管是啥,美就好。對美景讚賞了約小米發芽的時間,殊不知這是巴鹿和妻子躲在樹洞,把外頭溢滿厚苔的檜木披上亮絲。更不用提的是,有次獵人醒來后,看到杜鵑開遍,巨大的彩虹能流動,七彩的水鹿成群跑過,熊長出翅膀,而天上銀河從山崗往山徑流動成小河,清得沒有水,全是嘩啦啦流的星星。都是螃蟹姊妹用各種鳥羽毛編的夢境。
「Pa-ra(山羌)。」她猜起動物,但感覺山羌太小氣,配不上帕。
火車從防空洞開出,轉調車頭與車廂。有人把三十名重患搬上車;有人把莊子的道路填平;有人把路障搬開;有人幫火車加水、把石炭櫃倒滿煤。當機關助士趙阿塗燒飽蒸汽,拉響汽笛,村人合力把火車推上了出莊子的大坡,又繼續推了兩公里直到力竭,才揮手說加油。五節火車在蔓延的山道賓士,嘰喳運轉的聲響撞上低垂的雲,迴音落滿山谷。
村子里,有人從坍屋下的防空室爬出,有人永遠不用爬出。他們想救火,根本無從救起,怵目的烈焰把灰燼捲入高空,天上飄了灰塵雲。能做的,只有呆坐地上,好等大火燒盡,好等噩夢醒來了。鬼中佐帶兵從防空洞衝來,心有餘悸的士兵們抖著手,往路旁恍神的村民摑耳光,好清醒他們去救火。警防團揮著消防棍,用棍頭上的綹狀布革拍火,有的房子燒朽,一拍屋頂竟垮了。不少人排成鏈狀,從河邊傳水到驛站周圍的商家滅火。桶子竟潑出了塊狀的水銀,火場馬上傳出烤魚的焦香。他們跑到河邊看,溪水鋪滿了煮死的魚,魚鱗在火焰下反光,河流如一條碎冰塊的水銀河,發出呱啦啦推擠聲,綿延幾公里。有五具屍體漂浮其中,面朝上微笑,肚子挺得好高,煮脹的內臟不斷嘶嘶排氣,好像喟嘆這樣吃飽了死去也算有賺到。等火熄一半,活人去找死人,見到親人屍體也沒悲傷,只清除四周木殘骸,坐在那發獃,等待奇迹會降臨。有一家八口不顧戰火而仍在那吃飯,小孩搶菜,大人喝湯,湯汁滴在嘴角,屋邊牛欄下的牛還在反芻。傢具、菜肴、碗邊的蒼蠅都好好的,只是不會動,一顆兜頭落下的燒夷彈把他們瞬間碳化。風吹來,最後的晚餐變成一陣嘆息的黑風,快樂地消失了。
到最後,沉重火車終於發出悲傷的汽笛聲,不斷鳴叫,直到整輛停下來。帕剎停了鐵馬,仰頭看到劉金福已無力舉燈,把手綁在木棍上才能舉直。
「我們就是可怕的螃蟹人,我們不吃人,只怕人。」講話的竟是那個少女身旁的影子。
「拜託,給我們水,海亞娜一直哭,快渴死了。」碧雅蒂開口說話,大胆地向巴鹿求救。
有一天,二十幾個少數民族人從最遙遠的永安部落(mbuanan)來了。他們跨越三十二座山與五條溪流,用雙人轎扛了一位長老。長老九十余歲,臉上的文面好清晰,不藏在皺紋下,要不是腿曾插入三根箭,百岳像雲影一掃就過。他身著傳統服裝,帽子上綴飾的山豬獠牙與雄鷹羽毛在烈日下發光,尤其是銳利雙眼,永遠像他腰間就要出鞘的番刀般震懾人心。
巴鹿嚇著了,需要強光才能照死會說話的鬼影子,便丟掉番刀,燒壯了一束乾草。他擎起火焰已有人高的草束,不斷揮動好讓火更大,轟隆隆燒,星渣也噼啪在跳。影子沒消失,還變成了人,皮膚凝滑,美得真糟糕,讓全世界的星星會掉落來看她呀!太可怕了,巴鹿跳向前,高興大喊,祈求祖靈給他智慧好不被眼前的虛美動搖了,因為眼前不是一個美少女,是兩個一模一樣的,整條喝過大安溪的女人都被比下去了。巴鹿懂了,部落長久來傳說的「四腳惡靈」,其實是胸部相接的連體人,她們經過那麼多的詛咒、誤解和攻擊,仍活了下來。眼下,火光把姊妹照亮。妹妹海亞娜的頭上停滿蝴蝶,那是姊姊碧雅蒂用頭髮編織安慰她的。姊姊的頭髮也被自己編成花朵,甚至繚繞的蜜蜂也成編織物。她們編織的技巧太高明了,靠此忘記恐懼。
「死。知道我全名的,都會死。」帕認真地說,「這名字是我高砂人的義父取的,他也死了。」
濃烈的黑煙排進車內,大家猛咳,眼睛流酸水。帕走到車廂后,撿起那一塊砸進來的車耳朵,蓋在拉娃父女身上,當擋子彈的盾牌。拉娃從厚重的鐵板下探出頭,疾馳使得火車耳朵顫著,敲著她頭疼。她哭了,那些遭火劫的關牛窩就像她曾夢過的世界,被大鐵鳥毀了。而且帕走向後門要離開了,她希望他留下來陪她,哪怕多一秒也好。
故事講到這,長老伏著椅子,說:「拉娃,螃蟹姊妹是天生的,一出生就被鎖在一起,解不開,不像你們是自己黏上的。但我相信,你們受到的苦難是一樣的。」
帕一直疼惜的鐵馬,這次幾乎摔壞。遇到坑洞或爆炸引起的小山崩,鐵馬都摔得不輕。帕也摔飛了出去,先顧劉金福而接下他。劉金福則護好信號燈,摔壞就慘了,並快速地站上帕的肩頭,撥電土燈的控制閥,閃著燈火。火車上的白虎隊得到訊號,從車尾跳下來,戴鋼盔、背畚箕和圓鍬往前奔跑,與那些轉動大輪胎的機械怪獸爭道路,超越它,然後讓火車的大燈把他們影子推得好遠。他們以死命的肉迫速度,來到路毀之處,火速地填平道路。等填平地,火車正好衝過,還被車上噴出的黏液濺滿臉,聞味道就知道那是血了。
「La-paw(瞭望台)。」但仔細想,不對呀!能幹嗎?
「沿線設施的好多功能被打壞了。而且路壞了,引導車也爆炸了。」機關士說。